列車與遠方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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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幾天,我急切地等待夜幕降臨。

    因為身處這片陌生、郁灼而動蕩不安的廣闊城區之中,我始終雙腳離地,漂浮在濕乎乎的大團熱氣裡。

    下午四點鐘,當黃昏展開它骨瘦如柴的雙臂,世界便開始朝甯谧生長。

    随後黑夜緩緩爬向繁星的虛無底座,斬斷一切聯系:道路與方位、模糊的姓名、毫無建樹的忙亂或無所事事,乃至我貪婪的願望、勃發的激情和難以啟齒的羞愧。

    晚間,遠離塵嚣,我成為孤獨而幸福的匿名者,正竭力拖緩黎明的冷酷進逼。

    淺黃的燈光灑在神秘書頁上,照亮本人又清晰又黯淡的未來。

     絕無僅有的三個周末,我成功擺脫仇家、生計和頂頭上司的連環威脅,揣着一本《海市蜃樓的帝國》,在兩座繁華的南方大城市之間往返。

    燈火通明的高速列車如熾焰焚盡鄉愁,搭載我穿越無數街道、廠房、高架橋以及千态萬狀的廢墟。

    它們彼此相連,延展到天際,好似年輪層層遞推。

    大地已經鈣化。

    所有界限趨向消失。

    陰影聚攏成濃郁的波浪,潮升汐落的輪換極為迅疾。

    我乘坐的火車如同撞入一個無止境的哀悼期,在四通八達、碩大無朋的混凝土蟻穴中久久爬行。

    這個省份的輕工業是一窩永遠處于繁殖季節的小爪水獺,而沿途風景近乎幾十頭受到無窮鋼筋水泥禁锢的老邁巨魔。

    白天,嶄新的空調車廂内嗡嗡作響,女乘務員穿着天藍色制服短裙,端着各色商品往來走動,交替使用兩種語言兜售價格不菲的零碎小吃。

    她們個個身材苗條,嗓音悅耳,深含不可言說的韻緻,足以令你忘記天災劇變的危險。

    坐在我對面的一家人,從旅行袋裡拿出許多個精美的蛋糕小盒子擺滿桌闆。

    大頭嬰兒蠻橫地仰躺在他狀若烏猿的父親腿上,以其特有的動作表情與響亮元音不停使喚、折騰幾位長輩。

    這小家夥簡直是個老于世故的土匪頭子。

    列車穿過一片廢棄的站台時,他睜得較大的左眼在須臾即逝的黑暗中閃閃發光。

     嬰兒先天唇裂,嘴邊還長了好幾顆綠豆大小的鵝口瘡。

    他身體溜圓滾肥,頸部滿是肉褶,神色漠然、倦怠而又不可一世,極似曆史上諸多生具異相的倒黴帝王,有一副非凡的熊心豹膽。

    小家夥兩旁分别是一位老太太和一名七八歲的女孩。

    前者說吳越方言,腔調奶油味極重,而嬰兒的可愛小姐姐一口純正粵語,嗓音之動聽有如唱歌。

    我突然意識到,加上他尖嘴猴腮的年輕父親那變調走樣的普通話,這個活像殘暴獨裁者的男嬰同時接收、處理、反饋三門複雜的語言,所以腦袋才終年膨脹如熱氣球。

    我戴着耳機,吃驚地望着他穩穩抱住一大塊巧克力水果蛋糕,蠶食桑葉般一小口一小口啃得十分起勁。

    偶爾,他厭倦地、含混地下達一連串指令,其獨創的語音語義,除這三人之外,誰也别想弄懂。

     在列車上,時間總是越來越慢,仿佛駛進無形的磁力圈,它勻速的流動受到阻礙。

    有一回,距離終點隻剩十幾公裡,暴雨忽至。

    窗外無聲無息的天地間,巨大的雨腳拖過一座山峰後急劇下墜,從烏黑的雲底拽出一堆霧氣似的物質,輕盈如蒲公英的絮球,實際上卻使驚慌失措的樹林幾乎承受不住:它們是狂風驟雨的又一輪肆虐傾瀉。

    天色越發昏暗,雨越下越大,已經看不見任何景緻,僅僅能聽到一種自開天辟地以來就延綿不絕的響聲,各民族的神話均有記載,描述它伴随滌污蕩穢的滅世洪水無情地洗刷人間。

    我縮在座位上,又煩又累,興味索然,覺得火車正穿過一塊充滿潮氣的海綿,恍惚回到北京城那場令我失去一雙拖鞋的傾盆大雨。

     事情的起因,是一個患有隐睾症并且在我看來十足瘋狂的家夥,妄圖通過逃票和到處借宿的方式闖蕩全國。

    滾燙、粗粝的現實大約已令他神醉,劫災不值一提,生離死别在所難免。

    但中國多大啊!有時候稍稍一想,便覺束手無策。

    不過,這小子作為我未婚妻往日惺惺相惜的難兄難弟,自然膽大妄為,特立獨行。

    他把波斯先賢比魯尼的《古代遺迹》當成枕邊書,沉迷于潦倒而誘人的浪遊生涯,并模仿一名身患絕症的老前輩寫道:“越是清醒、純粹,我便越窮,也便越硬,而且不死。

    ”他以為自己活在超善惡的光明純淨深處,其實滿不是那麼一回事。

    此君懷揣荒謬絕倫的希望,懷揣對冰冷世事的幻想之愛,在一輪刷新紀錄的暴雨下抵達北京城。

    他自稱混沌論者,不僅嗅覺靈敏,還眼疾手快,搶走我好幾本珍貴地圖集,旋即水遁而去。

    沒錯,正是那些個不馊不腐的精神食糧,足夠防止靈魂餓死在半路。

    唉,妙不可言的讀物!光是名字已極富魔力,更不乏熊熊燃燒的真理!對劫書之人,我一直記恨在心,長久不忘。

     那場奇幻夏天的大雨酣暢之至,從清晨下到傍晚,有如銀河倒瀉。

    城市各處,衆多汽車變為一艘艘迷你潛水艇在立交橋下緩緩穿行。

    這位旅行家打電話向我們求援,宣稱已在走走停停的火車上苦戰九個小時,以緻渾身麻痹不堪,急需倒卧休息!誰知,當我未婚妻好不容易把床鋪收拾清爽,把屋裡堆得像小山似的雜物塞進大紙箱,丢到陽台,他卻不顧自己一肚子臭糞,拍馬奔向京郊,跟不知底細的網友碰頭約會,借此實踐他兇險、叵測、俠骨柔腸的荒唐白日夢。

    我這才想起他名字聽上去很像一款痔瘡膏,又像一聲怒吼,夾雜着蔣委員長的咒罵和劉玄德捶胸頓足的長哭。

    此後暴雨降臨,本人撐起一柄破傘,奮力保護一大包備受冷落的美好舊書,躲進一間破茶館,趴在冰涼的桌闆上打盹,等候天空轉晴。

    但雨水似乎永無停歇,直到把我們一個不剩全數淹死。

     這個從西安開啟旅程,沿鐵路踏遍中國,最後乘船抵達柬埔寨參加水燈節狂歡的天生怪胎、剪式跳高選手、不入流的專業啞劇演員,我與他本已敲定的傾心之談宣告落空。

    此人精通厭世和偷懶兩大藝術,以造詣深厚的星相學家及社會觀察家自居。

    他打小便秘,腸子向來沉甸甸的,需要不時灌洗疏通,檢查預防,仍險些由于腸梗阻而一命嗚呼。

    若連縮入體内的那顆卵蛋也算上,他先天不足的五髒六腑該有多混亂、多擁擠啊!因此,即使這個壞蛋一年四季隻穿同一條長褲,從不換洗,即使他順手牽羊,拎走我兩雙新鞋,奪走我一套絕版地圖集充作學術界的通用糧票,也不會招緻指責。

    很難說年輕人舍棄了什麼,收獲了什麼,反正他一貫不害怕踩到狗屎。

    這位仁兄是一名黃金貨币論的堅定支持者,是一個死皮賴臉的蔔算師,是一台失靈的旋渦振蕩儀,整天以朝盈夕虛的熱情孕育着人格分裂和狂躁抑郁症。

    他浪迹天涯,催命般奔走于五湖四海,熟讀《世界自然基金會瀕危物種栖息地書目》及其附錄,他豬肝色的裂唇顫抖不止,眼睛眨動艱難,尿液又白又渾濁……該男子永遠處于漫遊狀态,永遠在逃跑,坦然自诩無牽無挂的逃跑家,曾為巴納姆創立的全球最大馬戲團的編外成員,絕活是表演消失術!總之,他已邁入漂泊不定的生活,更聲稱世俗的安穩會侵蝕夢想,吞噬堅毅果敢的偉大品質,借助情欲的誘惑将其輕易摧毀。

    不過,這名業餘畫家仍暗暗希望,旅途中能夠遇到一兩個梳油亮大辮子的美麗村姑,毫無悔恨地一次一次化為她們裙下的亡魂……事隔三四個月,我在酷暑難耐的南方城市逛書鋪,想買兩卷《追憶似水年華》供睡前閱讀。

    這時一位嬌小、冷豔而困乏思眠的女店員鬼神附體般晃過來,她無欲無求、無神無采的大眼睛始終望着空蕩蕩的某處,随手将一套新版《追尋逝去的時光》塞給我,心不在焉地應付午休結束前她唯一的顧客。

    扉頁上面,兩行沒頭沒尾的法語原文令我似有所悟: ...écrireunromanouenvivreun,n’estpasdutoutdemêmechose,quoiqu’ondise,etpourtantnotrevien’estpasséparéenos?uvres...① 2 連續三個周末,我拖着行李箱,登上火車,去跟一位姓OY的朋友見面。

    他從小争強好勝,愛吃水晶包和肥肉粽子,如今定居在另一座城市,負責審訊嫌犯,他劈頭蓋臉地痛罵那些可憐蟲,絞盡腦汁羞辱他們,蹂躏他們,無所不用其極,以便完完全全粉碎其卑鄙下賤的營生。

    當初,我倆一起長大成人,共同頂住了發育過快的苦楚。

    他輕狂歲月的斑斑劣迹、棱角分明的愛憎、廢話連篇的電子郵件,以及雄性荷爾蒙泛濫所導緻的可歎災禍,我不願費力追想。

    舊事宛如包裹一樁樁一件件堆放在遺忘的角落,壘成朦朦胧胧的詭怪形象,覆滿了灰塵。

    不過,它們一旦拆封,就将風化成粉屑,不僅充斥黴味、鐵鏽味與樟腦丸味,更旋騰飛揚,令人目眩并嗆咳不已。

    據說記憶也有它自己的保鮮期,倘若反複咀嚼,便索然無味。

    生命易逝,恍似流星一閃。

    多年前的某天夜裡,好友撥通我手機,說他真想一死了之。

    那晚本人搜腸刮肚,費盡唇舌,直至聲嘶力竭,才堪堪阻止這個蠢貨堕落成遭人唾棄的強奸犯和縱火犯。

    我朋友的父親原是一名低級軍官,他多才多藝,會跳烏克蘭戈帕克舞,會彈班卓琴,會炒菜,還豢養一頭巨碩的波索爾犬,再加上他脾氣之暴躁驚世駭俗,前所未見,因此被譽為雞窩裡的斯大林。

    這匹半人馬動怒時,前額的青筋鼓脹發黑,恐怖的死魚眼緩慢轉動,貌似準備把随便什麼人活活剁成肉醬,碾成肉泥,拿去喂狗。

    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搗毀一切的沖動。

    對男子漢來說,風平浪靜的年月無異于殘忍折磨,更何況我朋友從小往父親的黃銅大煙缸裡撒尿。

    在他們家厚重而高雅的書架上,擺放着諸如《低電壓晶體管電路》《電機及拖動基礎》《微波電子線路》《高頻電子線路》《電路、信号與系統》和《銑床通訊》之類的專業書刊,外加兩排歐美各國的推理文學。

    這名高大魁梧的退役軍官相信,自己本可以且應該成為另一位海明威。

    平常,他憨笑可掬,客客氣氣地請我留下來吃晚飯。

    但OY從來不給父親面子,說他假惺惺,裝熱情,說他是個名副其實的怪物。

    男人感到無地自容,立刻臉色大變,要狠狠地教訓、整治、鎮壓兒子,好讓他知道自己到底姓什麼,好讓他嘗嘗父愛的滋味!即使我在場,兩人也毫不避諱,公然追逐動手。

    客廳瞬息間淪為他們競技的拳台,爛油桶般咚咚直響。

     那幾年,各式軍機頻頻劃破晨空,新一輪世界大戰俨然已迫在眉睫。

    我和OY一同接受一名心律不齊的倔老頭教導。

    此公出自梅州田氏,前半生飽經世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