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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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将它吹來,帶着衆星的灰燼。

     ——埃烏傑尼奧·蒙塔萊 1 這座城市裡,誰也沒耐性聽我說完一句話。

    每天早上六點十五分,歲暮隆冬的遠郊還是一團昏黑,夜空仍布滿星鬥,偶爾從密林中傳來三兩聲動物的哀鳴,以及無緣無故的詭秘閃光,這時候,長似一條幽深隧道的公交車已開到小區門外。

    然而,它陰森森、冷冰冰的硬膠座椅始終與我無緣。

    那些蛇形的巨無霸一旦駛近站牌,便燈光全滅,悄無聲息地停靠在前方十幾米處。

    我飛奔過去,有如離弦之箭,有如喪家之犬,可惜總嫌太遲,鬼鬼祟祟的内擺式車門急速關閉,引擎轟鳴,化油器狂顫,近乎透明的鐵蟒立刻鑽入街燈所編造的明暗斑駁之中,把唯一的候乘者棄于路旁,隻留下陣陣空洞的餘音……其實,即便本人預判準确,時機的掌握極盡精妙,再憑借疾如風火的走位、超群的應變,外加死不認輸的耍賴頑抗,迫使機械長蛇恰好在我面前刹住,即便一系列高難度計算絕無瑕疵,實施的全過程既幹脆利落,又輕松愉快,足以僞裝成不經意的行動,即便如此,我卑微的願望也無法達成,甚至反添恥辱。

    —笨頭笨腦的大家夥會靜息片刻,門窗緊閉,似乎是在等待,在竭力挨過幾秒鐘難言的尴尬,然後它緩緩啟動,離開冷清的站台,并選擇一個安全的地方再度停穩,供人上下車……我試圖記住随便哪一名司機的可鄙相貌,埋下仇怨,迄今尚未成功。

     興許以上描述僅僅是無聊的妄念,因為此刻本人就杵在奔馳咆哮的公交車内部。

    昨晚入睡前,我心底湧起一股朦胧的預感,敢打賭自己肯定能戰勝第二天的狡猾駕駛員,戰勝他操控的方向盤、腳踏闆、各類嘀嘀嗒嗒響個沒完的按鍵,連同他意識深處忽強忽弱的犯罪沖動……外頭的亮光不時掃過車廂裡隻剩輪廓的漆黑乘客,讓某些面孔或軀體獲得瞬間的明燦耀眼,随後再次隐入濃暗。

    我幻想有一天能在這稍縱即逝的顯露之中嘗到驚鴻一瞥的歡樂,但真實景況是,每逢停站開燈,大夥的目光便胡亂交錯、碰撞、追逐,又互相躲閃,而為了掩飾恐慌,避免難堪,我索性選擇視若無睹。

    所以說公交車是夜盲症的國度,是修習睜眼瞎的絕佳訓練場,它敦促人們獨自去揣摩返觀内照的技法,沉入彼此孤立的迷夢世界,成為靈魂豐富的老油條……突然,從上車的人群裡,我認出一位大學時代結識的師妹。

    當初她又美豔又愚蠢,是小夥子們密切關注的性感明星,如今頗顯衰疲,不過風韻猶存。

    寒暄很倉促,或者應該說很怪異。

    為什麼不穿從前那款漂亮的立領?女人問道。

    我還沒答完,她已扭過頭去。

    失靈的自動門正以最快速度開開合合。

     車廂内彌漫着屎臭。

    我努力解讀衆多乘客的神色,想将這個低劣粗俗的作案分子、這個愛吃大蔥卻不懂得夾緊屁眼的無恥混蛋逮住,好向他投去惡狠狠的鷹睨虎視作為懲罰,讓他醜事敗露,顔面盡失。

    可是我注定白忙活一場。

    僅從表情上看,根本弄不清誰在偷偷拉屎,大概人人都一褲裆屎,連我自己也一褲裆屎。

     車門驟然打開,寒風中飄來久石讓恢宏、悲怆的旋律,使你産生錯覺,以為自己是一名受難英雄,不僅人生跌宕,曆盡滄桑,更飽嘗發羊癫瘋的苦楚,比失去朱麗葉的羅密歐還要哀傷,乃至令觀衆感深肺腑,潸然淚下……周遭冷冷清清,積雪東一堆西一坨,好像塗滿灰白顔料的亂墳崗,曉月垂挂于黑魆魆的低矮樹冠上,流浪貓似的悄悄滑向天邊……我四處張望,心情轉眼間墜入谷底:公交車死火抛錨,并沒有走多遠,原來它一直在兜圈子,路線極其複雜且意圖隐蔽。

    無可抱怨!我隻好下車,慢慢走回住所,反正本人已形同失業,乘坐公交車不過是消磨消磨時間,感受感受白領階層争分奪秒去公司上班的動人氛圍,讓自己不至于徹底脫離社會。

    但我不願再體驗他們下班之際因玩命工作而體力耗空的凄慘。

    在花光最後一枚五角錢硬币以前,大約還能支撐三四個月,甚或小半年。

    這麼粗略一算,我自認為相當從容,相當安逸,相當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煩人的下腔靜脈炎沒準兒可以不治而愈?……很好,終于該下決心做一件大事。

    時不我待啊!興奮之餘,難免感到緊張,難免神經抽搐。

    想反悔是否還來得及?……前面不遠處,咝咝作響的暗淡路燈下,雷老頭正在兜售他僅有的一顆梨子。

    實際上,我并不清楚此公姓甚名誰,隻覺得他神采非凡,鶴骨龍筋,恍如一道霹靂所化,于是稱其為雷澤氏。

    幾個月以來,本人路過他孤零零的攤位好多次。

    今天我要把該老頭的梨子收為己有。

     “你為什麼買水果?” 他竟然抛出這樣一個問題,讓人意外。

     “想……吃掉它……” 老頭用幾近無色的眼珠子久久瞪着我,要把我洞穿。

     “你走吧,”他趕狗似的一揮手,“這果不賣。

    ”我豁然大悟。

    此人是水果族的國王!微服私訪來尋找他走丢的王太子!在輕軌線盡頭的荒涼地帶,這一傳說流傳很廣。

    第二日清晨,同樣的攤位,雷澤氏不見蹤影。

    接替者是一名附近街區童叟皆知的老婆子,她自稱認識本人已多年,進而污蔑我從小刁頑,不識善惡。

    是可忍,孰不可忍!當時師妹就站在身旁,不由得我退縮服軟。

    必須掀翻老太婆的果攤!把梨子、杏子、桃子、柿子統統踩成爛泥,讓它們在凜冬的黎明散發秋季豐饒的清香,讓黑暗中跑步鍛煉的怪人誤以為自己穿越了一座果園!報警?悉聽尊便。

    本大爺不是好惹的!師妹你閃開,看我撕碎她臭不可聞的老歪嘴!瘋婆子滿臉譏諷之色,以一連串廣場舞的兇殘動作,不顧一切地向我猖狂挑釁。

    天啊,摧枯拉朽的美學!光榮的鼓吹手!細心的觀察家不難發覺,青春正持續流進她體内,終極意義的骨灰盒正為她徐徐開啟。

    悲苦萬分的哀求!奇醜無比的步态!眼前這兩個女巫聯手轟來一記又一記黑魔法,使人難以招架。

    她們一個假充柔弱善良,另一個趁機為非作歹,默契地組成一副可怕的磨盤,使我感覺自己是一口袋黃豆,因受到無情研磨而不斷流失生命的美好漿汁。

    如果你不想遭這份罪,要麼求老天保佑,要麼淪為女巫的爪牙或者同夥。

    前景堪憂!我用盡全力,沖上去猛掐老太婆又細又硬的脖梗子,想取她狗命。

    正所謂筋勇色青,血勇色赤,我發怒時身體四肢青一片赤一片,黑一片白一片,好似女娲補天的五彩神石。

    可是,要突破師妹的阻攔談何容易?那個狡詐的銀發老妖乘勢反撲,抱住我亂咬,以喪心病狂的攻擊來宣洩她郁積多年的惡劣情緒,以玉石俱焚的信念把她壓箱底的原子彈投向凡塵……其間滾滾奔流的大恐怖絕非紙筆所能描繪,在如此強烈的恨意、如此不堪入目的趣味、如此令人發指的陰暗思想的共同作用下,誰都别奢望活過五分鐘。

    幸好我氣數未盡!危急關頭,來了一夥莫名其妙的黑衣人,他們二話不說将瘋婆子轟走,再将本人扔進裝了鐵籠的小客車……辯解是浪費口水,反抗無異于自取滅亡。

    在郊區生活多年,我已學會逆來順受,随波逐流。

     2 或許态度果真能決定命運,或許另有未知的原因,總之黑衣人沒把我宰掉,而是送到一處更為偏僻的地域,具體說是一片統稱某某莊園的住宅區。

    恕不提供它準确的名字。

    本人已在一紙保密協議上老老實實按下手印,倘若違反,必死無疑。

     許久以後我才明白,你在這座神秘的莊園裡活得越好,就越是喪失重返外界的可能。

    将本人推下車的瘦子丢來一道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