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桑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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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籠罩作戰室入口的那片淺紫色蔭翳,約塞連瞥見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正在埋頭盜取定量配給的威士忌。

    他假冒不喝酒的人的簽名,把那正用來毒害自己的酒精快速灌進幾隻單獨的瓶子裡,想搶在布萊克上尉記起這事而親自懶洋洋地趕來偷走餘酒之前,盡可能多偷一些。

     吉普車又輕輕啟動了。

    小桑普森、内特利和其他人無聲地忙碌一陣之後,便各自散去,融進了讓人膩煩的黃色寂靜裡。

    吉普車嘎嘎幾聲便消失了。

    約塞連孤獨地身處沉重、原始的寂寥之中,其間但凡綠色都透着黑,而其他一切則浸透了膿液的黃綠色。

    幹燥朦胧的遠處,一陣微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

    約塞連煩躁不安,既害怕又困倦。

    疲憊中隻覺得眼眶裡滿是污垢。

    他厭倦地走進降落傘帳篷,裡面有一張光滑的木制長桌,一陣疑惑像煩人的母狗在無痛地刨挖着一顆自覺全然無愧的良心。

    他留下防彈衣和降落傘,再返身經過那輛運水車,去情報室把地圖包交還布萊克上尉。

    上尉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兒,兩條細瘦的長腿跷在桌子上,漠然地詢問約塞連的飛機為什麼折返。

    約塞連沒搭理他,把地圖往桌上一放便出去了。

     回到自己的帳篷,他扭動身子卸下降落傘背帶,再脫去衣服。

    奧爾在羅馬,預定在這同一天下午回來,他因為在熱亞那附近的海面成功迫降而赢得了一次休假機會。

    内特利想必已經在打點行裝去接替奧爾了,他一邊恍恍惚惚地發現自己仍然活着,一邊無疑急不可耐地想重拾對羅馬的妓女徒勞而心碎的追求。

    約塞連脫掉衣服,坐在行軍床上休息。

    赤裸了身子,他馬上感覺好多了。

    他從來沒覺得穿着衣服舒适。

    稍過片刻,他換上幹淨的襯褲,趿着軟幫鞋,肩上搭一條土黃色浴巾,起身往海灘去了。

     順着從中隊駐地延伸出來的小路,他繞過樹林裡一處神秘的火炮掩體。

    三個士兵駐守在那裡,其中兩人正躺在那一圈沙袋上睡覺,另一個坐在那裡吃着一隻紫石榴。

    他大口大口地咬,不停地嚼,再把嚼碎的渣子吐進灌木叢裡。

    每咬一口,紅紅的汁液便從他嘴裡流淌出來。

    約塞連輕手輕腳往前走,又進了樹林,不時愛惜地撫摸他赤裸、刺痛的肚子,好像要讓自己感到它還在那裡。

    他從肚臍裡撚出一條棉線。

    走着走着,他突然在兩側路旁看到一叢叢雨後初生的蘑菇,從冰冷黏濕的泥土中探出菌柄,仿佛無生命的肉莖,在他目光所及的每一處壞疽般大量萌發,似乎它們就在他的眼前迅速增殖。

    成千上萬叢生的蘑菇密密匝匝地延伸至遠處他看得見的林下灌木叢,而他看着看着,好像它們個頭越來越大,數量也越來越多。

    他感到一陣怪異的恐懼,不由得渾身戰栗,于是急急逃離它們,直到腳下的泥土碎裂成幹爽的沙粒,那些蘑菇也給抛在了後邊,這才放慢了步伐。

    他擔憂地回頭瞟了一眼,想看到那白軟的東西在身後蠕動,盲目地追趕他,或者突變成掙紮扭動而無法控制的一大團,正蜿蜒往上爬過樹梢。

     海灘空無一人,能聽得見的聲響也都是寂靜的——溪流漲水的汩汩聲、他身後高高的茅草和灌木嗡嗡的呼吸聲、那緩慢而透明的波浪冷漠的嗚咽聲。

    波浪總是很細小,海水清澈涼爽。

    約塞連把東西留在沙灘上,蹚過齊膝高的海浪,直到全身都浸沒在海水裡。

    海的另一邊,一長溜起伏不平的陸地籠罩在薄霧之中,若有若無。

    他沒精打采地遊到浮筏旁,扶住歇了一會兒,然後又沒精打采地遊回沙洲可以站立的地方。

    他一頭朝下潛入碧綠的海水好幾次,直到感覺身子洗淨而頭腦完全清醒了,才伸展四肢趴在沙灘上睡覺,一直睡到從博洛尼亞回來的飛機幾乎掠過頭頂,那許多台引擎的巨大隆隆聲,合并成為驚天動地的咆哮,硬生生闖入他的睡夢裡。

     他半眯着眼睛醒來,覺得有一點點頭痛;他睜開眼,見到一個混亂沸騰的世界,其中一切卻都有條不紊。

    他極為驚愕地望着眼前的奇景,十二支空軍小隊的飛機平靜地組成精确的隊形。

    這一幕實在太出乎意料,簡直不敢相信。

    沒有載了傷員而沖在前頭的飛機,也沒有受了毀損而落在後面的。

    空中也看不到求救火焰冒出的濃煙。

    沒有失蹤一架飛機,除了他自己的。

    一時間,他怒氣填胸,竟至無法動彈。

    随即他明白了,幾乎為這嘲諷而悲歎落淚。

    解釋很簡單:機群還沒來得及轟炸,雲層就罩住了目标,所以轟炸博洛尼亞的任務還需再飛。

     他錯了。

    根本就沒有什麼雲層。

    博洛尼亞已經被轟炸了。

    轟炸博洛尼亞成了一次勤務飛行,那裡根本沒有高射炮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