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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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漢格林【注:洛漢格林是騎士傳奇的英雄,瓦格納曾據此寫過歌劇(1850),這個英雄被看作脫離生活,忠于神秘理想的人物。

    】大鼻子家夥。

    隻有當美國軍派來具有實力的隊伍替換我們的時候,我們的軍隊才能夠得到喘息的機會,那個時候我們隻需要坐等美國為我們取得勝利的果實就好了。

    ” 昂圖瓦思像是在思考他剛才所說的話,這時呂梅爾咬着菲力牛排。

    他吩咐侍者将牛排烤熟,結果呢,半生不熟的。

    昂圖瓦納舉起了自己的胳膊,像是提問的學生等待老師的關注一樣。

     “如果是這樣,您覺得,戰争什麼時候會結束?” 呂梅爾将面前的盤子推到一邊,靠着椅子換了一個舒服的坐姿。

     “估計還有幾年,也不盡然,其實,我不完全這樣認為,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會出現我們意料之外的結果。

    ”他的視線落在手上,然後慢悠悠地說,“我突然記起來了,在一九一五年二月,有一天晚上德沙内爾【注:德沙内爾(1845—1922),1912——1920年任法國參議院議長。

    】先生對我說:‘我們所面臨戰争的時間與困難都是變化莫測的。

    ’照我看來,這場較量是循環發展的。

    也許會有别的轉機,但是我相信不會讓我們等太久的。

    ’當時,我就當作是笑話聽聽,現在看來,這就像預言實現一般的真實。

    這兩個月,德國軍隊兩次沖破了防禦線,因為這戰争洛漢格林已經成為騎士裡的英雄了。

    ”他把玩着手中的鹽瓶,繼續說道,“明天在協約國勝利之後,中央帝國的建議肯定是大家議和,那個時候,我是站在德沙内爾先生那邊的。

    ”接着他像個曆史老師一樣,開始講着入侵比利時之後各個時期發生的故事。

     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像是被整理過一般,脈絡清晰明了,邏輯層次分明就像是在下一局棋一樣。

    對于戰争的種種事情,對昂圖瓦納來說就如同放電影一般,一一在眼前閃過,他有種時空倒轉的感覺,仿佛自己就在戰場上。

    然而在那些雄辯家嘴裡說出來的名字驟然失去了真實性,從而變成了一個個的曆史提綱,供人們來翻閱講述,所有的人和事件都會成為曆史,然後在書本裡面成為内容摘要。

     “如今是一九一八年,”呂梅爾最後總結道,“美國加入戰争使得這個包圍圈越來越嚴密,日耳曼民族的失敗是不可逆轉的事實。

    對于這樣的現實,他們隻有兩個選擇,要麼趁着還有點籌碼的時候與我們談和,要麼拼死一戰,試圖在更大的武裝補給到來之前獲得勝利。

    他們決定反擊,所以,之前皮卡迪之戰,他們差點就取得了勝利,他們已經沖過了防線。

    以我們的處境來看,他們會再次發動突襲嗎?誰也不能保證這個結果,我們不得不在近期内做出一個決定。

    假設他們戰敗,沒有了任何可以反抗的機會,就更加沒有實力來抗擊美國的軍隊,我們也會被動地等待美國人的來臨,因此,我們不得不像是福熙将軍的計劃,在各個防線上都加入最強大的配備,在美國人到來之前,做出我們的承諾。

    為此,我願意說,真正的和平,最後的和平,也許離我們很遙遠,但是事實上已經非常接近了。

    ” 昂圖瓦納突然開始劇烈地咳嗽,這次很難讓大家忽視他的存在。

     “噢,對不起,我說了許久讓您都困倦了,我們還是離開吧。

    ”他掏出了一堆皺巴巴的鈔票,對着侍者付了錢。

     大街上的燈光十分幽暗,汽車的燈也沒有打開,隻是靜靜地停在路邊。

    呂梅爾擡頭望望天:“今天天空很清朗,看來今晚我要到部隊去看看,也許會有新的消息傳過來。

    哦,對了,我還得先把您送回去。

    ” 昂圖瓦納坐在車上,呂梅爾順手向路過的賣報人買了幾份報紙。

     “都是些糊弄人的消息。

    ”昂圖瓦納低聲說。

    呂梅爾沒有接他的話,他仔細地把隔在他們與司機之間的玻璃拉上來。

     “當然,您怎麼會連這都不懂?這些穩定人心的消息,就像是生活必需品一樣是不可缺少的。

    ”他幾乎是咆哮着向昂圖瓦納大聲說道。

     “是啊,你們可是控制人們思維的骨幹啊。

    ”昂圖瓦納嘲諷地回了一句。

     呂梅爾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膝蓋, “好了,好了,我們認真地來說一下,現在我們的政府應該有些什麼舉措,控制事态發展?這肯定是不可能的,難道我們要控制人們的言談?或許,這是我們能夠做到的最現實的事情。

    那好,我們就利用輿論,讓民衆相信我們一定會取得最後的勝利,不論這個消息可不可靠,我們都要讓人民相信政府是有作為的……” “隻要是對你們有利的消息,手段對于你們已經不重要了。

    ” “那是!” “那好吧,現在就開始琢磨一場新的騙局吧。

    ” “認真地說說看,你覺得這樣的方式合适嗎?我不明白,難道我們斯圖加特與卡爾斯盧赫【注:斯圖加特系德國的工業中心之一,卡爾斯盧赫系巴登首府,一次大戰時,這兩個城市遭到法軍的轟炸。

    】遠程大炮射向巴黎的大炮,和貝爾塔【注:1918年德軍用這種大炮距巴黎一百公裡處轟炮,這種大炮以克虜伯之女的名字命名。

    】遠程相比,他們無辜的受害者難道比我們的少嗎?也許,我們都覺得,德國的潛艇戰争是違反了人道主義的,對于中央帝國來說,采取行動是最正常不過的了。

    但是在一九一六年他們失敗之後,他們隻剩下唯一一次打敗我們的機會了嗎?其實大家心裡最清楚不過了,那次郵船擊沉事件【注:1915年5月7日,德軍潛艇發射魚雷,擊中這艘英國郵船,一千兩百名乘客遇難。

    】最根本的原因是合理的報複,這是對冷酷封鎖後十分緩和的回複。

    這次封鎖所造成無辜民衆的傷害是郵船上乘客的一兩萬倍。

    目前,誰對誰錯已經很難下定論了,敵人總是錯誤的,協約國總是正确的,這都是沒有辦法來說清楚的……” “隐瞞真相嗎?” “當然,即使是要向作戰的人隐瞞作戰指揮的陰謀一樣,對後方的人隐瞞前線可能發生的事情也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大使館在幕後不是常常做這樣的事情嗎?對一個或者多個國家秘密發動戰争,在敵人毫無預兆的情況下開始。

    斯圖加特作為德國的工業重鎮,卡爾斯盧赫在當時可是首都,同時遭到了法國遠程炮的轟炸,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德國炸毀了英國的郵船造成一兩千人受傷死亡。

    我們的很多活動都被幕後首腦隐瞞了真相,而且讓人不得不相信,你看這手段是多麼地高明。

    做到這種程度是需要長時間的經驗和技巧的,這樣的創新能力隻怕對于他們來說是源源不斷的。

    政府需要這類的人才,我敢肯定,将來事實會站出來說一句真話,我們在法國的四年就是一個奇迹。

    ” 汽車路過了幾乎沒有什麼光亮的日耳曼大街和大學裡,停在了昂圖瓦納的家門口,他們都從車裡下來。

     “啊,”呂梅爾接着說,“在尼維爾【注:比利時城市。

    】戰役的那一段時間……”他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他試圖緊緊拉着昂圖瓦納的胳膊,把他帶到司機看不到他們的地方。

    “你肯定不會知道,像我們這樣了解内幕的人是有多麼地危險,我們不知道馬上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總是不斷地看到這樣的錯誤産生,這些錯誤導緻的損失總是在我們的腦海裡浮現,幾天的時間裡八萬多人受傷,那些傷亡慘重的團隊甚至還有人反叛。

    因為不了解真實的情況,所以軍人不會理會對錯,隻能夠硬着心腸開始鎮壓部隊裡的起義,防止這樣的現象向全軍擴散。

    發生這樣的事件對于國人來說是極其危險的,但是仍舊不惜一切代價來支持着指揮部,用錯誤的方法來遮掩另一個錯誤,目的隻是為了維護指揮部的威信,更加糟糕的是,還必須堅持錯誤的方向,不停地反攻,把其他的軍隊也拖入了苦戰,在拉福村【注:拉福村為法國村莊,這次激烈戰鬥在1918年進行,這裡是“貴婦之路”的起點。

    】前的貴婦路就有兩萬到兩萬五的新兵死在那裡。

    ”“隻是為了一次小小的勝利,我們投入了大量的兵力,甚至還将兩個城市卷了進來,在貴婦路勝利掩蓋下的謊言隻是為了重振軍隊逐漸喪失的信心。

    後來,我們最後一次成功的反擊【注:克拉奧納由三個高岡組成,位于“貴婦之路”東邊,1918年5月27日失守,10月12日奪回。

    】終于取得了勝利,我們獲救了。

    十天之後,很多政府官員被免職,然後選舉了貝當【注:貝當(1856—1951),1916年任凡爾登軍事首腦,1917年任北部和東北部方面軍首腦,1940年—1945年賣國投敵。

    】将軍。

    ” 昂圖瓦納被這個消息震驚了,他無法行走,隻好靠在牆上,呂梅爾把他扶到大門邊上: “這就是事實,”呂梅爾接着說,“我們被解救了,我可以發誓,我情願少活幾年,也不願意再過這樣慘痛的幾天。

    ”他看起來十分誠懇地說着。

    “我得走了,見到您,我感到非常榮幸。

    ”昂圖瓦納進門的時候說了一句“照顧好自己,連醫生都是這樣的,說到自己的健康問題時,最認真的人也會顯得馬虎”。

     吉絲收拾好了卧室,窗戶都關上了,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的,所有家具的被套都取了下來,一隻玻璃杯和喝水的杯子也放在了床頭櫃上。

    這樣的周到體貼讓昂圖瓦納非常感動。

    他想:“也許我比自己想象的要勞累得多。

    ” 他的護理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吸氧。

    他坐在椅子上,十幾分鐘保持着一樣的姿勢,腰杆挺得直直的,頭靠在椅背上。

     他對呂梅爾突然升騰起一種莫名的敵意,不受控制地去懷疑他所說的一切。

    這個轉變連他自己也覺得很詫異。

    “也許,上過戰場和沒有上過戰場的人,我們和他們,是永遠沒有可能去議和的。

    ” 壓抑的窒息感慢慢消失,他看了看體溫計,有三十八攝氏度。

    一九一六年,北部和東北部有兩個團隊投敵賣國了,度過這樣的一天,也能夠接受了。

     在睡覺之前,他還得抓緊時間,再次做吸氣的理療。

     “不行,不行,”他把枕頭緊緊壓在頭上想道,“我們和他們怎麼可能達成一緻,在離開軍隊的那一天,那些上過戰場的人會逃之夭夭,尋不到蹤迹。

    法國的未來将是那些投入戰争的人的軍人,不論在哪裡,上過戰場的人都不會願意與那些隻會紙上談兵的人共事。

    ” 無邊的黑暗包裹着他,讓他有點喘不過氣來,他努力讓自己不去開燈。

    這間房間的前一任主人是蒂博先生,他在臨死前受過很多的折磨,在痛苦中尋求解脫。

    昂圖瓦納仔細回憶着那些小細節,包括最後的換衣服、哀号以及那讓他永遠解脫痛苦的一針,整個就是垂死掙紮的抗争史。

    現在睡的就是他父親的房間,房裡有桃木的大床,地毯上有用來禱告的跪凳,櫃子裡裝滿了藥物。

    他在黑暗中努力睜大了眼睛,試圖穿過黑暗看清楚這些東西。

     6 睡前吸了兩次氧使他這晚過得比較舒服,但是這并沒有使他有一個好的睡眠質量。

    早上,困倦感一陣一陣地襲來,他在無邊的噩夢中苦苦掙紮,最後吓得渾身是汗,他猛地驚醒,起來換了一身衣服,再次躺在了床上,他覺得自己應該是不會再睡着了。

    他努力地回想自己做夢的場景。

     “噢,應該是三個毫不相幹的場景,但是都是發生我的客廳裡…… “起初我和萊翁在一起,我非常害怕,因為我的父親就要回來了,情況十分危急,我趁着父親不在家,控制了他所擁有的一切,把這些都攪和得一團糟。

    之後父親回來看到這一切,我被他抓了個現行,真是太可怕了。

    我在客廳裡走來走去,我得想辦法來逃脫父親的懲罰。

    但是我不能逃走,因為吉絲就要回來了,萊翁也很緊張,他緊緊注視着門口的動靜。

    我看他驚恐得已經慌了神,這個時候,他轉過身來說道:‘我得去通知夫人回來。

    ’” “剛剛過完第一個場景,然後我的父親就穿着整潔的禮服,頭上戴着喪禮才會戴的帽子,手上還有一隻旅行用的手提箱。

    這時候不知道萊翁到哪裡去了。

    父親的嚴肅中有些慌亂的神情,他在口袋裡摸索,像是在尋找什麼,他看了我一眼對我說:‘嗯?是你,老小姐不在嗎?’接着他又說,‘我的孩子啊,我對你說,我去過很多地方……’這個時候,我的嘴巴就像已經黏住了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自己就像一個害怕受到懲罰而膽戰心驚的孩子。

    同時,我驚詫地想,‘為什麼他沒有看到樓梯已經不一樣了,沒有了彩繪的大玻璃,而且已經換上了新的地毯。

    ’我緊張地想:‘我該怎樣攔着不讓他走進房間,看到他自己的床呢?’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我有确實做過些什麼。

     “不管怎麼說這就是第三個情節,我再次看到了我的父親,他一身居家打扮,腳上是家裡的鞋穿着古老的上衣,可是他顯得有些生氣。

    他的胡子一翹一翹的,伸長了藏在衣領裡的脖子,冷冷地對我說:‘你坦白說,我的夾鼻眼鏡被你弄到哪裡去了?’他說的那副眼鏡,我記得我是在書桌上看到的,那時我把他所有的衣物連同那副眼鏡一起捐給了窮人修女【注:于1842年創立的慈善宗教團體。

    】……終于他爆發了,他氣沖沖地向我撲過來,‘我的證券呢?你把它們怎麼了?’我結結巴巴地問:‘哪裡有證券?我不知道。

    ’我已經渾身冷汗,我一邊擦着汗,一邊仔細聽着動靜。

    這時傳來一聲咔嚓的聲音,吉絲穿着護士服走進來,看來她剛剛下班……就在這個時候,我被吓醒了,一身汗淋淋。

    ” 想到自己的恐懼,他有些笑意,有些膽戰心驚。

    “也許我還有些發熱。

    ”他這麼想着,其實現在隻有三十七攝氏度,溫度還是相對适宜的。

     兩個小時後,由于洗漱和理療,他又開始回憶那些夢裡的情景。

     “真是不可思議,”他有些困惑,“這個夢其實不長,就像三幅畫在我眼前閃過:與萊翁一同慌張的等待,之後父親提着旅行箱進來了,再之後,父親訓斥我并問了夾鼻眼鏡與證券的事情……就是這樣,一切都過去了,真是一個奇特而完整的夢。

    ” 他有點低落,不願意再待在洗臉盆邊上,于是坐到浴缸邊繼續想這個夢。

     “夢裡出現的事物都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也許有人研究過夢的意義,但是我卻從來沒有思考過,我能夠清晰地記得那些細節,也許我應該把它記下來,免得過兩天我就會忘記。

    ” 他看着時間還早,而且自己也沒有安排什麼要緊的事情就拿起筆開始記錄自己的病情。

    穿上了吉絲為他挂在浴室裡的浴袍,他再次躺在床上用那些空白的紙開始寫寫畫畫。

     他又非常樂意地塗塗寫寫弄了三分鐘,這個時候鈴聲将他從自己的世界裡拉了出來。

     是一位老師的信來了,菲力普大夫非常誠懇地對他表示歉意,因為他不能在醫院接待昂圖瓦納了,他需要帶着委員會去北方的一些醫院視察。

     昂圖瓦納有些失望,為了安慰自己,他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可以在菲力普離開之前,也就是星期三與他一起吃飯然後星期四回到格拉斯。

     五頁零零散散的紙散亂在床上,紙上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潦草字體,這些都是他在做譯文練習時留下來的習慣,昂圖瓦納把這幾頁紙都折疊好,又看了一遍,有兩張是來記錄他的夢境,有三張是些随筆感想。

    他善于使用這類看似雜亂的記錄方法,他思維謹慎,有時候能有簡短的幾行字完整地記錄下他長時間思考的内容。

    “我還是需要繼續練習。

    ”他這樣想,“也許我可以嘗試着繼續為雜志社投稿。

    ” 這些就是他記錄下來的内容: 在一個夢境裡,有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一、夢境就是一個記憶的插曲,情節都很短暫,會出現晃動的片段,就像是自己在看演員表演着一場戲。

     二、這個短暫的戲劇會有一個中心,使得這個情景能掌控這個時間段,而且顯得合情合理,有時情景在情節之外,但是做夢的人會有一個清晰的意識。

    做夢的人長期處于虛幻的情景,就如同我們醒着的時候所經曆的東西一樣。

    以我的夢境為例,所有的情節都是圍繞着客廳開展,經曆了三個不同的片段,有些情景不是屬于夢的一部分而是潛移默化在意識裡面出現的。

    仔細分析的話,就會發現有兩種不同的情景相互交替。

    還有在地點、時間上更加難以到達的空間。

    一些之前經曆的情景會将它們都想象成過去,如果沒有這些組合就不能夠形成夢境,這些出現在夢裡的人,我不斷地在加強記憶,其實這樣的做法在夢裡不起任何作用,它隻是比這個夢先存在了而已,就像是所有的人物都是過去那些人偶然聚集在一起從而使得那些情節存在。

     再描述得清晰一些就是,我夢見的第一個場景,例如短暫地見到了自己的父親,雖然我不确定時間但是應該是十二點差幾分鐘,我在等待着吉絲吃午餐。

    我記得那天早上,她不在家裡,我沒有辦法通知她,我早上接到了父親要參加喪禮所以要回家的電報,不過我不記得的是,究竟是誰的喪禮,還需要我們全部戴孝。

    父親在口袋裡掏來掏去,是因為他要拿零錢出來付車費,那輛車上都是他的行李,他看到他走到客廳,甚至還看見了那輛車。

     第二場夢境,我是說更早之前發生的事情,在夢裡昂圖瓦納知道這些事情的真實性,我不能夠确定的是,我在做夢時就想着這些事情,但是我本身就帶着這樣的記憶,就是我對自己經曆過事情的回憶。

    所以,父親出國考察,去打理他關心的慈善事業,在地球的另一半進行調查。

     這樣類似遠途旅行,就像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一樣,同樣的事情,我們在分别的時候有着不同的反應,是因為我們有着不同的打算,我慶幸的是我終于擺脫了他的控制,我可以娶吉絲然後霸占這套房子。

    我會搬走這裡屬于他的所有東西,賣掉那些家具,把父親的東西都送給那些窮人家的修女,我要拆掉這些牆壁,将房子改造成我喜歡的格局。

    可是奇怪的是,在夢裡這些事情都沒有顯現出來,不僅是這樣,我要努力把我的這些想法都寫下來。

     打個比方說,吉絲和我住在父親以前的房間,但是它變得與安娜在瓦格拉姆林蔭路下的房間是一樣的,更加不能理解的是,早上時萊翁沒有時間趕着做家務活,我們的床就顯得十分淩亂,也許父親回來就會到這個房間來看看,我顯得更加驚慌。

    最後,我們生活的場景和我們在一起的朋友都顯得十分真實。

    讓我覺得有些詫異的是,我的弟弟在夢裡卻沒有出現過,但是現實中他對于我結婚可是十分妒忌,現在都生活在瑞士不曾回來過。

     昂圖瓦納寫到這裡就停了下來,他不想再寫下去了,隻是最後在末尾寫上: “關于對夢境研究的感想。

    ” 他将那些研究的感言都折疊放好,開始準備再一次做呼吸理療。

     沒過多久,在毛巾下的臉汗涔涔的,他緊緊閉着眼睛,盡情呼吸着有療效的水汽,繼續思考夢裡的那些場景。

    突然他想到,也許這個夢就是顯示了我的一種壞情緒,責任感甚至是潛藏的犯罪情緒,在清醒的時候,他能夠理智地把這些陰暗面都牢牢地禁锢在心底最深處。

    事實上,對于父親死後所發生的一切,沒有必要感到十分的驕傲。

    他繼續說道:“這樣還不能算上父親留下的許多财産。

    ”用在裝修上的錢就消耗掉了一半的遺産,他沒有考慮父親的股票有多值錢,而是直接賣掉了,不過說這些也沒用了,畢竟沒有後悔藥。

    沒有辦法,他努力平息着自己心裡的躁動。

    這樣的夢境确實是有一定預兆的,他的心裡依舊存有資産階級的理财觀,都想着盡可能地留更多的錢财做遺産的價值觀。

    雖然他不必向其他人來報告他的财産狀況,但是在一年時間裡消耗了祖輩們一半的遺産讓他感到羞愧。

     他拿掉了熱騰騰的毛巾,深吸了一口涼爽的空氣,按了按眼睛周圍,之後又把頭埋到了毛巾裡。

     清晨,那些思考與那些讓他惱怒的記憶混合起來,但是就在吉絲離開之後走遍了他的新實驗室,裡面放滿了實驗卡片盒,還有已經編排好号碼的新盒子,而且誇張地将它作為“案卷”室。

    他以前進去“包紮室”的時候,裡面規劃得非常整齊,但是一直沒有派上用場。

    他回憶起了之前那些簡單的設備,在樓底下,是一位忙碌而有意義的青年醫生,他清醒地認識到,父親不在了,沒有人管束他之後,他走上了一條錯誤的道路。

     呼吸機慢慢冷了下來,隻剩下少許的蒸汽。

    他将濕毛巾扔到了一邊,擦了把臉走到房裡去了。

     “噢……啊……哈……啊……”他試着發音,但是嗓子依舊沒有恢複,不久又出現了顫音,但是他的喉嚨得到了短暫的放松。

     “做二十分鐘的呼吸理療,休息一會兒就得出發了,得拿好自己的手提箱,看來今日我沒有辦法遇見菲力普了,那就坐火車去别墅好了。

    ” 汽車将他送到了火車站,他路過杜伊勒裡的花園時,看到了陽光照射下的草坪裡立着白色的塑像,周圍都是淡紫色的水霧,這個時候他開始懷念那年春天與安娜約會的情景,這時突然一個想法出來。

     “我現在要去布洛涅森林,”他對司機喊道,“然後再往斯蓬蒂尼處去。

    ” 到了巴坦庫附近,司機緩緩地開着車,他向别墅裡面望,所有的百葉窗都封得緊緊的,栅欄也關着了。

    守門人的屋前有一塊公告牌: 出售或者出租漂亮的别墅,帶有停車庫與花園,總面積六百二十五平方米。

     在出售上面還手寫着“出租”二字。

     車在花園邊的小路上開始加速,昂圖瓦納沒有任何感覺,沒有對回憶中場景的激動,也沒有來到這裡的懊惱,他自己有點郁悶自己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換個方向,往聖拉撒路火車站去。

    ”他對着司機吩咐道。

     “對了,”他突然有了靈感,似乎什麼都不能阻撓他的思考,“我相信能夠安排好自己的職業生活,之前我幾乎是走錯了方向,這些突如其來的物質蒙蔽了我的雙眼,不利于提高我的工作效率,這樣隻能讓自己的生活更加混亂。

    就是一個看似華麗的機器在運轉卻沒有絲毫的效益。

    為了得到更大的效果,所有的事情都準備好了,但是事實上,我卻什麼目标都沒有實現。

    ”突然,他記起了他弟弟對父親遺産的不屑和對待金錢的讨厭态度,昂圖瓦納當時覺得他非常愚昧。

    “他是正确的,隻有今天才真正想明白了,他是正确的,這物質對人類的毒害,特别是遺産對人類的毒害是非常大的。

    這并不是我自己賺來的,現在也沒有戰争,我沒有辦法挽救自己了。

    也許我這輩子都不能消除這毒害的影響。

    我竟然會認為隻要有錢就什麼都可以得到。

    我給自己安排的工作少之又少,而且還擁有了指使别人工作的權利,就像是婦人天生所擁有的權柄。

    我還十分無恥地将他人在我的實驗室裡做出重要發現的功勞都加諸在自己身上,我是一個剝奪他人勞動成果的人,這就成了我現在的樣子。

    我靠着物質讓我發現了統治别人的樂趣,我發現我的金錢使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人們對我尊敬的态度越來越自然,金錢給予了我優越的地位。

    雖然,這些東西得來的并不是非常光榮,這樣虛僞的聯系恰巧是物質與人建立起來的必然關系。

    錢是最容易将人腐蝕的,我已經開始懷疑我身邊的人,甚至是我最好的朋友。

    “為什麼他們會這麼說,難道他是為了我的錢?”這真不是一件好事。

     他不停地想着這些陰暗的忏悔,他有了一種極大的壓抑感。

    到達車站後他的思緒得到了暫緩,他覺得這是一種解脫,他希望擺脫自己可怕的想法,快速沖到了人群中。

     “給我一張票,不不,我需要到拉菲特别墅區的三等軍用車廂,幾點的火車?” 以前他幾乎不會坐三等座,但是今天他想通過這種方式得到一種心靈的安慰。

     7 克洛蒂德敲了敲門,另一隻手端着食物的托盤。

    裡面沒有任何回應,也許他沒有吃午飯就出去了,想到這裡克洛蒂德有些不高興地打開了房門。

     屋裡一片漆黑,發現昂圖瓦納還躺在床上。

    他聽到了敲門聲,隻是他的嗓子沒有辦法回答。

    早上理療之前他的嗓子就不能發出聲音了,本想什麼都不顧隻要能發出聲音就好了,但是他做不到。

    他打着手勢希望克洛蒂德能夠明白。

     即使他一再用手勢,又加上了非常和善的微笑,那個仁慈的女人站在門口,十分驚訝地看着昂圖瓦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是就在昨晚回來的時候,他還在廚房裡與自己聊了一會兒天。

    一發病就變得如同一個廢人一般,這樣的想法在她的腦海裡翻騰。

    昂圖瓦納隐隐約約能夠猜到她在想什麼,對她笑得更加親切,讓她把盤子放到床上。

    他用筆寫道: “晚上過得非常好,隻是早上仍舊不能夠正常說話。

    ” 她仔細地看了字條上的話,有些驚訝地望着他,接着非常直接地說: “這也沒什麼,隻是沒想到會這麼嚴重,隻是您這樣就像一個殘疾人一樣了。

    ” 她走到窗前,拉開了窗戶,清晨的陽光映射到房間裡,清新的空氣吹了進來。

    天空非常藍,翠綠的爬牆虎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您需要吃早餐嗎?”她問道。

    她走到他身邊将一杯牛奶遞給他,昂圖瓦納把面包撒開泡到了杯子裡。

    她站在旁邊,看着昂圖瓦納吃東西已經不是那麼順暢了,她忍不住自言自語道: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誰會想到先生會得這樣的病,如果沒有吸入毒氣該有多好,唉,毒氣也比受傷好一點。

    現在不得不承受這事實,我不了解這種病,當先生寫信來的時候,我與吉絲小姐一起來到了這裡,阿德麗愛娜主動提出照顧傷員,我選擇了做飯,做家務。

    至于傷員,我對這些從來都不感興趣。

    就這樣,太太們都去了醫院,單獨留我在家裡,我沒有任何覺得委屈的地方,雖然沒有休息的時間。

    也許您會了解,我就是願意一天到晚忙活着家裡的事情,但是我一點也不願意去接觸傷員。

    ” 昂圖瓦納笑着聽着她講述,雖然吉絲不在自己身邊,但是這個勤勞的姑娘也不算太差,隻是在照顧人這點上确實沒有吉絲做得好。

     為了表現出自己很贊同那女人的話,他很認真地抿住嘴然後搖了搖頭。

     “啊,”她立刻非常小心地說,“其實真正所面對的問題比想象中要少,夫人們幾乎都在醫院。

    我隻需要準備她們的晚飯就可以了。

    中午也隻有達尼埃爾先生、貞妮太太和一個小孩子。

    ” 她現在比以前更加溫和,好像這幾年的戰争已經磨平了大家之間的不和,隻是她總是這樣絮絮叨叨讓昂圖瓦納沒有那麼多耐心了,開始發表自己對這些人的看法:“吉絲小姐是個好人,待我們總是很熱心。

    ”“豐塔南太太也沒有那麼傲慢,隻是有時候嚴肅得叫人不敢親近。

    ”“尼科爾太太總是沒有整理東西的習慣,她倒是很懂得享受,讓别人來伺候她。

    ”“貞妮太太比較内向,不過卻是個能幹的女人,懂得的知識也很多。

    說到那個可愛的小孩子,她總是能夠用合适的方式和藹地與小家夥兒溝通,那個小家夥兒就和他的父親一樣會使喚人。

    ”“如果大家都聽他的話,那還不得忙得團團轉。

    先生是難以想象那會是怎麼樣一種場景,活潑調皮,又什麼都喜歡問一句管一下,而且不願意聽别人的勸解,還好有達尼埃爾先生常常照看着他。

    我也沒有辦法,我得做事啊,不可能總是看管着他。

    這也使得先生每天什麼事情都做不了,就隻會嚼着口香糖晃悠,這樣混時間可是有點難熬啊。

    ”她一副什麼都了解的神情晃着腦袋,“我怎麼會擺脫這個奇怪的想法呢?時間長了,斷了條腿的日子可不好過。

    ” 昂圖瓦納用筆寫道:“萊翁?” “是啊,可憐的萊翁。

    ”她并沒有什麼關于男仆的事情向他說。

    “先生,他之前向我們要一管笛子,吉絲小姐在巴黎幫他帶了一支回來了。

    ” 昂圖瓦納早就喝完了牛奶。

     “現在我要去幫助貞妮太太了,”克洛蒂德說道,拿走了放在床上的托盤,“星期二可是太太大清洗的日子,那小家夥兒弄得可髒了,不好洗啊。

    ” 她已經快出去了,又轉過身來看了昂圖瓦納一眼,有着一種思考的神情: “昂圖瓦納先生,好幾年了,有什麼是沒有見過的呢?不論是好是壞,都見得多了。

    我常常對阿德麗愛娜說:“如果我們沒有死去的老爺還活着就好了,他能夠看到這些事情就好了。

    ” 她說完就出去了。

    房間裡隻剩下了昂圖瓦納一個人,他開始慢悠悠地洗漱。

    沒有什麼事情打擾他,他專心地做着理療。

     “如果老爺沒有死就好了。

    ”她的話讓他又想起了晚上的夢。

    “看來父親對她們的影響已經非常深了。

    ”他感歎道。

     十一點已經過去了,他将百葉窗重新拉好,他要開始練習呼吸發聲了。

     花園裡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保爾,快下來,到我旁邊來。

    ”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顯得沉穩而清晰,就像是從遠方傳來的回聲一樣,“保爾,你快下來,要聽舅舅的話。

    ” 他走到陽台邊上,并沒有撥開爬牆虎就可以看到在下面有一個窄長的平台,位于花園與樹林的邊界。

    在樹下,達尼埃爾躺在藤椅上,膝蓋上放了一本書。

    在不遠處,有一個穿毛衣的小男孩想踩着翻過來的木桶上爬到牆上去。

    向台子的另外一邊看,在園丁以前居住的房子裡,貞妮露着雙臂努力洗着一大桶衣服。

     “保爾,快過來。

    ”達尼埃爾大聲喊道。

     一束陽光照在他的頭發上,像火一樣鮮豔,小孩子決定不再爬牆了,而是轉身坐到了地上,用鏟子裝着沙玩。

     沒過多久,昂圖瓦納走過來,保爾卻仍舊坐在那裡玩沙。

     “快向伯伯問好。

    ”達尼埃爾這樣說着。

     調皮的小家夥兒依舊玩着自己的沙和鏟子,就像沒有聽到大人在喊他一樣。

    他看着昂圖瓦納漸漸走近,他停止了手上的活把頭埋得低低的。

    他被抱了起來,舉得高高的,小孩子手舞足蹈。

    沒過一會兒,他顯得很樂意這樣玩耍,發出了陣陣笑聲,昂圖瓦納在他的額頭吻了一下,然後問他: “你覺得伯伯好嗎?” “當然!”孩子喊道。

     這樣的玩鬧讓昂圖瓦納耗費了許多力氣。

    他把小調皮放在地上,他走到達尼埃爾身邊坐下,就在這時保爾一溜煙跑回來,爬到他的腿上,假裝睡覺。

     達尼埃爾在椅子上并沒有什麼舉動,他穿着陳舊的居家服裝,假腿上穿着皮鞋,另一隻腳随意地套着一雙拖鞋。

    他變得有點胖了,還是保持着端莊優雅的面容,但是外形比較臃腫,頭發長了,胡子也沒有刮幹淨。

    讓他想起了早上外地的那些悲劇演員,在城裡看起來十分邋遢,但是晚上在燈光的照耀下卻像皇帝一樣有着非凡的風采。

    昂圖瓦納起來之後,隻是關心他的支氣管和喉嚨,他發現與達尼埃爾握手交談之後,他并沒有問自己的健康狀況。

    他也沒有繼續問,隻是感到疑惑地低下頭看着達尼埃爾合上的書,還有旁邊散落的幾本。

     “你看,”達尼埃爾說,“這是《周遊世界》【注:1860年創辦的旅行雜志,一直出版到1914年。

    】,舊的旅行刊物,一八七七年的,這裡面都是一些圖片,我可是收集了整整一套。

    ”他一邊說一邊懶洋洋地翻着。

     昂圖瓦納輕輕地撥弄着小孩子的頭發,這孩子像是在想什麼事情一樣,靠在伯父的胸膛上眼睛睜得圓溜溜的。

     “今天有什麼有趣的事發生嗎?您拿到報紙了嗎?” “沒有。

    ”達尼埃爾回答道。

     “協約國好像有了新的決定,他們會讓福熙的權利越來越大直至擴展到意大利。

    ” “啊?” “這就是目前最正式的消息了。

    ” 小東西好像發現了什麼一樣,從昂圖瓦納的膝蓋上滑下來。

     “你要幹什麼去?”大人問道。

     “我要去找媽媽。

    ” 小東西蹦蹦跳跳地向園丁住的那間房子跑去,兩個大人相互交換了好笑的眼神。

    達尼埃爾從口袋裡拿出來一包口香糖,遞給他。

     “我不要了,謝謝。

    ” “這能讓你打發一下時間,我已經戒煙了。

    ”達尼埃爾說道。

     他挑出一塊口香糖放到了嘴裡,慢慢地咀嚼。

     昂圖瓦納面帶微笑地看着這一切。

     “您倒是讓我想起一件事,當時我們需要在一個農場建立臨時醫院,農場被美國的軍隊給占用了。

    我們的護士可是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才把那些惱人的口香糖給弄掉,那些口香糖渣到處都是,隻要是我們目光所及的地方總是能找到幾個。

    還特别硬,不好清除。

    我們相信要是被他們再多占領幾年,那我們那裡所有的東西都會變成一塊硬邦邦的口香糖。

    ”一陣輕微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

     達尼埃爾輕聲笑着,以前的昂圖瓦納對這樣的笑容很着迷,但是現在他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

    他仔細看着達尼埃爾,臃腫的臉,斜翻的上嘴唇,有着一種幽默的感覺,當他眯起眼睛時就像有狡黠的目光在閃爍。

     他開始不住地咳嗽,他打了一個有氣無力的手勢說道: “你看看,現在我總是在咳嗽……”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緩一些,過了一會兒呼吸終于順暢了。

    “他們已經讓我變成了一個廢人,還說着我們是幸運兒的話語。

    ” “也許您會幸運的。

    ” 兩人都沒了話說,達尼埃爾突然說: “您不是問我報紙的事嗎?我根本就沒有留下報紙,我隻想看着眼前的事情,我不再想其他,那些公報也就是字面上的一些意思,要麼就是勝利要麼就是成功,有什麼意義呢?” 他把頭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低聲說道: “隻有上過戰場沖鋒陷陣過才能體會得到,在我還是步兵的時候,雖然我已經忘記是什麼戰争但是我連續沖鋒了三次,那時的情景真是無法用語言來叙述,但是與步兵相比,在規定的時刻出刀,這也算不上什麼了。

    ”他有些激動,眼睛盯着地面,開始快速地嚼口香糖,接着說,“其實我們都不知道我們的補給有多少人,能活着回來有幾個人,為什麼那些人要說當時的情況呢?他們不能說出什麼,也不願意去說,因為沒有人會理解。

    ” 他停了下來,兩個人又坐了一會兒,不說一句話甚至都沒有看對方。

    這時昂圖瓦納開始斷斷續續地咳嗽。

     “偶爾我會想到,這就結束了,以後,不,沒有以後了。

    我有時會特别有信心,但是我也會懷疑,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了……” 達尼埃爾沉默着隻是一下一下地嚼着嘴裡的口香糖,好像是在思考什麼。

     昂圖瓦納也沒有話說了,他一個人講了幾分鐘的話太難受了。

    他開始思考同樣一件事,不記得想了多少次了。

    “在人們理智地思考那些違反人類和諧發展的東西時,也許會感到驚慌吧。

    還要多久,人類的精神才能得到進化,究竟有沒有進化過呢?如果最後能讓人們将那些暴力、不寬容、具有獸性的狂熱興趣以及恃強淩弱都能夠清除掉,該有多好。

    對于發動戰争的人來說,在看到對方垮台的那一刻是最具有誘惑力的。

    人們能不能不采用這樣的方式獲得内心的滿足呢?這樣就必須杜絕打仗,讓和平友好的思想深深紮根于人們的意識裡,并且要獲得大多數人的支持,成為不可阻攔的趨勢來反對各國的好戰策略。

    雖然這樣的想法顯得很不可思議,而且和平的勝利也不一定會是停戰的主要保證。

    即使我們國家開始由和平黨掌權,也沒有人能夠保證它會抵抗得住一切誘惑,用暴力的方式把和平帶給人們,這樣的方式也不能阻止其他國家想發動戰争的想法。

    ” “保爾!”她向着他們走來,将麥片粥放在托盤上,還有李子和牛奶,都一并放在花園的桌子上面。

     “保爾!”達尼埃爾大叫一聲。

     小家夥兒立刻跑過了台子,在太陽的照耀下盡情地奔跑,他的毛線衫已經開始褪色,就像他眼睛裡淡淡的色彩。

    他與小時候的雅克很像,這讓昂圖瓦納的印象更加強烈。

    小男孩被抱起來放在椅子上。

    “看,有一樣的額頭,一撮亂糟糟的頭發,小鼻子周圍都是小雀斑。

    ”他對着小男孩笑嘻嘻地招手。

    然而那孩子認為他是一種嘲笑,小孩子把頭扭了過去,皺起眉頭,看他的時候帶了一絲的厭煩。

    這孩子的眼神與雅克小時候也十分相像,變化莫測,時而溫和時而搗蛋。

    在這些不斷變化的情緒中,隻有目光不會改變,總是銳利地探索着周圍的事物。

     貞妮走了過來,她把袖管卷得高高的,手被水泡得有些腫脹,圍裙都被浸濕了。

    她看着昂圖瓦納微微一笑問他: “昨天你過得怎麼樣?啊,你看我的手上還有水,睡得還舒服嗎?” “很好,我還習慣。

    謝謝!” 面對這位勤勞樸實的年輕母親,他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當初見到她時的場景。

    那個時候她還是一個害羞、冷漠、一身暗色服裝、腰闆直直的、戴着手套的女孩,在動員會那天,被雅克帶到了大學路。

    她對達尼埃爾說: “麻煩你喂他吃點麥片吧,我還要去晾衣服呢。

    ”她拉住小男孩,在他的脖子上戴了一個小兜,摸了摸他的脖子,對小家夥兒說,“在這裡乖乖地吃粥,不要給叔叔添麻煩,我等會兒就過來。

    ”她說着就走開了。

     “知道了,媽媽。

    ” 達尼埃爾起身來,到了孩子身邊,他并沒有因為這個小插曲而阻斷他的思緒,在貞妮離開之後,他繼續說道: “還有些事情是大家都不能随意讨論的,在後面的人都不會感受一旦進入了火線就會有一種非常神奇的感覺,開始你會覺得自己得到了解脫,然後你會無條件地服從沒有任何選擇與反抗的機會。

    然後就是在危險面前,人們會變得真誠,我們都堅信隻要向後退四公裡,我們就會有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 昂圖瓦納沒有說話,他已經默認了達尼埃爾的說法。

    戰争對他來說具有十分鮮活的記憶。

    他能夠懂得達尼埃爾想表達的意思。

    這種奇特的感覺他也有過,在炮火的攻擊下,會有一種神秘的團結的力量包圍着所有人,這時候的人們靈魂是得到了淨化的,就像在共同的壓力下,大家變成了一個靈魂。

     昂圖瓦納的樣子吓到了孩子,他讓達尼埃爾一口口地喂燕麥,達尼埃爾很熟練地将滿滿一勺喂給孩子吃,一邊聊天,看來他已經相當熟悉這個過程了。

     “我親眼看到的事情,”昂圖瓦納突然說,“以前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天達尼埃爾會斷一條腿,衣衫不整的,成為一個小孩子的奶爸。

    不過這個小子是貞妮和雅克的兒子,這是一個事實。

    我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現實已經擺在眼前了,讓人無法抗拒。

    隻要是發生的事情就不能夠否認它的存在,也許還會幻想它會是另一種不同的樣子。

    ”他有短暫的疑惑,“假如當時戈阿朗聽了我的話,也許我不會那樣把完整的講話分割得支離破碎。

    ”他這樣總結。

     “用心。

    ”達尼埃爾舅舅喊道。

    喂完了麥片就要開始喂水果,可這孩子總是東張西望,眼睛跟着媽媽轉來轉去,一會兒在平台上,一會兒在雞棚,達尼埃爾總是舉着湯匙等待着孩子轉過臉來吃一口,他也沒有絲毫的厭煩。

     貞妮做完了所有的事情後,連忙走過來接過了碗,她走過了滿是陽光的草地。

    這個時候她已經脫下了圍裙,收拾好了自己的衣服,現在看起來十分整潔,她想讓達尼埃爾歇息一會兒。

    可達尼埃爾沒有理會她,繼續喂着。

     “快完了,你不用來做。

    ” “牛奶放在哪裡了?”她輕快的嗓音說着,“如果我們的保爾不喝完牛奶,伯伯會怎麼樣呢?” 孩子一聽就用手把杯子推來,用挑釁而堅定的目光望着他的伯伯。

    他在等待着大人發怒,看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

    但是昂圖瓦納沒有說什麼,隻是朝着他俏皮地一笑,這讓他有些疑惑,他想了一下,然後小臉上有一種紅潤的光彩。

    他盯着伯伯,似乎要伯伯見證他的聽話一樣,大口大口地喝完一滿杯。

     “好啦,保爾真乖,現在保爾去睡覺吧,媽媽和叔叔、伯伯去吃飯了。

    ”說着把小男孩抱下椅子。

     留下了他們兩個。

     達尼埃爾走來走去,在旁邊的梧桐樹上扯下了幾片樹葉,看了幾眼就在手指間揉碎了,接着他又嚼了一塊口香糖。

    最後,直接躺在了藤椅上。

     昂圖瓦納沒有說話,他不停地在想前線的那個秘密團隊,他常常想起他以前的夥伴,當時都是一群年輕的小夥。

    那時的達尼埃爾還是一個踢着足球的小夥子,一夜間被帶到了軍營。

    他不知道什麼是平民的生活就被拉上了戰場,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隻是非常享受戰争這項非常危險的活動。

    “黑暗的世界與戰争的迷人之處相比,能夠相提并論嗎?” 突然,他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場景,有一天晚上,正在進行着一場漫長的戰争,對于昂圖瓦納來說是一場普羅萬的戰鬥,但是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場戰争沒有什麼特殊的含義。

    那次戰争中他的任務就在敵人兇猛的進攻中帶着救護站安全轉移。

    他們将傷員帶走後,隻剩下他帶着三個男護士在戰壕裡爬行摸索,他們跑到了一個破敗的屋子旁,那些斷壁殘垣還可以為他們提供一些掩護,但是敵人的遠程炮又開始向這個方向射擊了,他讓所有的人躲到了酒窖裡。

    唯獨他一人在入口的位置守着,希望炮火能夠快點停歇,那些炮彈連續射擊了二十多分鐘。

    就在一切聲音停止,都以為戰争結束的情況下發生了意外。

    在離他不遠處,一個炮彈猛地爆炸了,迫使他不得不退到大廳裡面,在大片的灰色煙霧下他看到了自己的同伴,全部都站在黑暗中,為什麼他們也在?當他們發現軍醫都不想躲起來的時候,一個個從地窖裡爬了出來,默默地站在了自己長官的後面,就像是一種無聲的力量支持着人們忘卻了死亡。

     “這種感覺真是相當難受。

    但是這時候的信任與團結讓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對我說:‘戰争也有它獨特的美。

    ’也許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 他立刻冷靜下來。

     “哦,不能這樣。

    ” 達尼埃爾驚訝地回過頭來望着昂圖瓦納,但是他并沒有發覺,隻是自言自語。

     他笑着說: “我想告訴你……” 他的笑容好像有了一絲的道歉意味。

    他沒有繼續解釋,最後選擇了沉默。

     這時二樓傳來了保爾的哭鬧聲,他不願意去睡覺。

     8 貞妮如同往常一樣,等孩子在小床上睡着以後才開始換外出的衣服,這樣讓她可以吃了午飯以後直接去醫院上班。

    她經過窗邊,透着紗窗看到了兩個男人正在樹下聊天。

    昂圖瓦納聲音嘶啞又低沉,貞妮根本聽不清楚。

    達尼埃爾偶爾的高亢嗓音時不時地傳入了貞妮的耳中,可依舊無法分辨内容。

     貞妮為他們的現狀感到難過,曾經他們都很年輕而且健康,生活中從未有過不愉快,他們對未來都懷着遠大的抱負理想。

    可是他們如今被戰争折磨成了這個樣子,還好他們還能活着站在這裡!他們可以繼續自己的生活!也許有一天他們可以回到原來的那個樣子:昂圖瓦納的嗓子不再嘶啞。

    達尼埃爾不再因為他的腿疾而憂傷!但是雅克不能如此!在這個晴朗的五月早晨,他原本可以在某個地方生活着。

    她會放棄一切去找尋他,他們一起将兒子撫養成人,可是都結束了。

     達尼埃爾漸漸停止了聊天。

    貞妮好奇地向窗外望去,發現昂圖瓦納向着自己家走來。

    其實昨天貞妮就一直想要跟他有一次獨處的機會。

    她看了看讓·保爾,以确保他沒有到處亂動,于是穿好衣服,趕快将房間整理幹淨,然後将樓梯口的門拉開。

     昂圖瓦納慢悠悠地上樓梯,沒想到一擡頭就看到她笑着看着自己,她把手指放在唇邊,向他走去: “過來看看他睡着了的模樣。

    ” 他上氣不接下氣,完全不能講話,隻好小心地跟在她的身後。

     整個房間的牆壁都貼滿了藍色的茹伊布【注:法國地名,以紡織印染業聞名。

    】壁紙,看起來特别大。

    整體是個長方形。

    房間的最裡面擺着兩張相同大小的床鋪,正中間是一張幼兒的床。

    “如果沒猜錯,這房間原來應該是豐塔南居住的。

    ”昂圖瓦納看着那兩張床心中暗想,可是意想不到的是,旁邊床頭櫃上擺放的物品顯示出,盡頭那兩張床似乎還在使用當中。

    昂圖瓦納剛一擡頭便看到了在床上面的壁闆上,竟然挂着一幅現代畫風的肖像:那正是真人大小的雅克肖像,畫像好像是真的一樣,非常引人注目,這是一幅用現代筆法畫的油畫,昂圖瓦納還是第一次看到。

     讓·保爾安靜地睡在那裡,還把手臂當枕頭,頭發亂糟糟的,嘴角還被口水沾濕。

    在毯子上放着的小手緊緊地握成拳頭,好像要打架一樣。

     昂圖瓦納奇怪地指了指頂上的肖像。

     “這是我由瑞士家裡拿來的畫,”貞妮小聲解釋。

    這時她看着肖像,然後轉頭望着孩子,“他們兩個長得多像呀!” “您若是認識這個時期的雅克就再好不過了!” “但是,”他想了想,“他們的性格似乎有很大的不一樣。

    這個孩子有很多雅克不具備的性格特征!”他低聲說着。

    他思考着: “是不是很奇怪?那麼多的祖先,不管是什麼時代的,不管有沒有直接的血緣關系,都和這個小孩子有聯系!那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會占有主要的影響力呢?這個誰都不清楚。

    每一名新生孩子的未來都是一個不可預測的秘密。

    似乎每個人都擁有相同的聯系,可是又各自組成了一個嶄新的個體。

    ” 孩子并沒有被談話吵醒,他不僅沒有放開小拳頭,反而将手臂擋在臉的前面,似乎是不願意讓人看見自己。

    昂圖瓦納和貞妮看到這一幕都笑了起來。

     “真是奇怪,”他暗想,“雅克身體中擁有的基因體組合中,僅僅隻有讓·保爾這一個組合形成,并且孕育成了一個生命體。

    ” “剛剛傷心的達尼埃爾在跟您說什麼呢,居然那麼激動?”她壓低聲音詢問道。

     “在講戰亂。

    無論如何,我們都是經曆過這個的人。

    ” 貞妮臉色突然一黑說: “我從未和他談論過有關戰亂的任何問題。

    ” “從來都沒有講過嗎?” “他總是會說一些想法,讓我感到羞恥。

    這是他閱讀那些沙文主義的文章以後得出的。

    雅克絕對不可能講出這些來。

    ” “那他會看什麼類型的報紙?”昂圖瓦納心裡想着,“難道是看《人道報》,為了緬懷雅克不成?” 她突然靠近: “其實在總動員那一天的夜晚(我一直到現在都對這個地方有印象:就在議院門口,一個崗亭旁邊),雅克雙手抓着我的手臂跟我講過: ‘貞妮,你要明白:從現在開始,我們看一個人的好壞就是看這個人是選擇戰争還是和平!’” 她因為這句話思考了很久。

    雅克的話還在她的心中回蕩,接着她歎了一口氣,走向了背後的桃木心書桌前,然後将桌子的抽屜拉開。

    她對着昂圖瓦納指了指隔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他一直站立在那兒,望着牆闆上的肖像。

    這是一幅雅克的四分之三的側面像,他正坐在椅子上擡頭仰望,一隻緊握的手搭在了大腿上。

    雖然他這樣的姿勢看起來有種不自然的挑釁意味,不過他喜歡這樣的坐姿。

    耷拉在一邊的深褐的頭發擋住了一部分額頭,(等小孩子長大以後發色也會如此,昂圖瓦納暗想。

    )眼睛深邃,下颚緊繃着。

    嚴峻的神情讓人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痛苦。

    這幅畫還沒有完成。

     “這張肖像的日期是一九一四年六月,”貞妮跟他解說,“是一名來自英國的帕泰爾松創作而成,他如今在布爾什維克的隊伍中服役。

    這幅畫由範赫德收藏在家裡,當初我在日内瓦時他交給了我。

    您應該還記得,我曾經寫信提過他,他是雅克的朋友,一名白化病人。

    ” 她開始繼續一個又一個的回憶,并講起了當初在瑞士時她的經曆(雖然她從未跟别人講起,不過能和昂圖瓦納說這些還是讓她很開心的。

    )範赫德領她來到雅克在寰球旅店的住房将她領到朗多爾咖啡館,跟她介紹在那裡聚會的一群幸存者。

    在那些幸存者裡,她看到了若萊斯在《人道報》裡與之合作的斯特法尼,(很久以前,雅克就在巴黎将斯特法尼介紹給了她)。

    如今斯特法尼終于可以在瑞士創立報刊:《那些人的戰争》。

    斯特法尼屬于純粹的國際社會黨人團體裡的成員,并且平時相當積極,“我和範赫德還一起到了巴爾。

    ”她講這些的時候目光深沉。

     她彎腰将書桌的抽屜打開,如同珍寶一般小心謹慎地拿出一份手稿。

    她猶豫了很久才将它拿給昂圖瓦納。

     昂圖瓦納特别驚訝,拿過紙稿以後就仔細觀看。

    寫這個的人似乎是…… “你們如今面對面,将手槍上膛,準備好自相殘殺,簡直愚昧無知。

    ” 這時他真正了解到,他如今拿在手上的是雅克在臨死前寫的文字。

    手稿并不平整,到處都是塗改和印刷的痕迹。

    可以看出這是雅克所寫,雖然這個看起來像是小孩的随手塗鴉,可能是因為他寫的時候過于倉促或者身體的原因: “法國以及德國政府,都有逼迫你們遠離家鄉的權利,讓你們失去工作,通過控制,讓你們無法獲得一絲好處,那是他們讓你們不能擁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擁有自己的信仰,不能擁有自己的人性以及最合法的基本需求嗎?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們可以這樣對你們?是你們自己的蠢笨!是你們自己退縮和任人宰割造成的!” 昂圖瓦納的目光從草稿上移開。

     “這是他所寫《宣言》的草稿,”貞妮壓低聲音講,“在巴塞爾的時候專門印刷的書商普拉特内給了我這個。

    那些人自己私留《宣言》的手稿,給了我。

    ” “那些人?” “除了普拉特内和一名德國年輕醫生卡貝爾,他們都與雅克熟識。

    當初我懷孕的時候他幫了我不少忙。

    他們曾帶我去過雅克曾經寫下宣言的破屋子。

    還有他曾坐過飛機的高台。

    ”通過她的講述,他的眼前似乎展現出一幅她在複雜又危險的邊界城市中日子的畫面。

    她又看到了萊茵河,她盡可能地将她的所見所聞都跟昂圖瓦納描述出來,那有警衛森嚴的大橋,斯坦夫太太的老屋,雅克曾居住的樓房天台,還有一片漆黑的倉庫天窗。

    她與範赫德、普拉特内和卡貝爾一同坐上曾将雅克和梅奈斯特雷送到一起的車子,它由安德列耶夫開往高台。

    似乎現在她還能聽見普拉特内啞着嗓子為她講解,“我們已經上坡了。

    天已漸暗。

    我們在這休息,等着第二天的到來。

    一架飛機出現在這個山間裡……它就在那裡……蒂博登上飛機。

    ” “還在高台等着飛機的時候他做了什麼,在想什麼?”她很感慨,“他們都覺得他不合群。

    是他要一個人去旁邊躺着。

    也許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知道他快要死去。

    他在那個時候到底在想什麼,我現在也無從得知。

    ” 昂圖瓦納死死地盯着肖像看,他聽着貞妮的解釋,腦中一直想着雅克就是在這個高台上守夜時,被那個狗屁飛機的下降害死,這個犧牲多麼不值得!他認為這樣的自我犧牲或是其他相似舉動完全沒有意義。

    他認為所有的自我犧牲行為毫無意義。

    他腦中不斷浮現出那些在戰争中讓人尊敬或毫無意義的舉動!他思索:“正因為它近乎瘋狂的英雄行為,一般情況下都會出現問題:從未安靜下來思考這是否值得,毫無依據和緣由地去相信某些意義。

    ”雖然他對于耐力和信念的崇拜已達到某種癡迷的地步。

    但是他的個性又不允許他追求這種自我犧牲。

    加上這四年戰争的洗刷就更加讨厭了。

    他不願意否定弟弟的這種舉動。

    雅克是為了堅定自己的信仰而犧牲的。

    他一直都堅持這樣的想法,就算是犧牲也毫不猶豫。

    他最後的犧牲讓大家敬畏。

    但這次昂圖瓦納考慮雅克的“想法”時,他經常會碰到這個重要問題:他的弟弟其實是個極其讨厭暴力的人(當他不顧自己的安危,反抗暴力,宣揚和平解決,拒絕戰争的時候說明了這一點),那他又怎麼可能一直為社會革命而努力,也就是說,他為何維護空談者一直推崇的最壞的暴力行為,那些空談者鼓吹的理論上的,冷血且算計的暴力呢?“不管怎麼說雅克是很懂事的,”他思索着,“也正因為雅克不相信人類可以自己變好,所以他所希望的革命不會出現流血犧牲,而且最終能夠實現!” 他轉向貞妮,不再繼續觀察那幅肖像。

    她還在繼續講述,她激動的内心在臉上展露無遺。

     他想道:“總的來說,我正因為沒有絲毫作為,所以沒有資格去評定那些追求信仰而努力的群體。

    他們願意去嘗試或許無法達成的事。

    ” “最讓我痛苦的,”貞妮短暫停頓之後繼續說道,“就是他當時還不知道我将要生産。

    ”她拿起那疊草稿邊說邊将它放入抽屜。

    她先是短暫不語,接着又繼續講述(昂圖瓦納受到她真心相待的感動):“您也清楚,我為小家夥兒能在巴塞爾出生感到滿足。

    這裡曾是他父親臨終前生活的地方。

    可想而知,在那裡他度過了多少緊張日子。

    ” 每當她想起雅克的時候,眼眸的藍色會顯得更加深邃,臉頰的紅暈一直延伸到鬓角,那種濃烈的感情在臉上一閃而過。

    昂圖瓦納仿佛可以看到她身上印刻着愛情的标志。

    他感到躁動,但又無比詫異這樣的情緒。

    “真是莫名其妙的感情,”他不禁想着,“愛情居然能在這樣不協調的兩個人之間産生,這明顯是個錯誤。

    正常情況下這種錯誤不會一直持續下去,但現在這種錯誤愛情居然影響着她的言行舉止,一直深入到了她與雅克的記憶當中!”(他始終認為:所有的長久激烈的感情必然會有一種錯誤,正因為有這種容忍和判斷錯誤的存在才使得人們一直沒有任何緣由地愛下去。

    ) “我現在的任務重大,”她解釋說,“雅克對兒子的未來抱有很大的期望,幫他将讓·保爾培養成他想要的樣子讓我壓力很大。

    ”她撥開眼前的一縷發,眼神中透露出堅毅,似乎表達了她的堅定信心,“我可以的。

    ”她講,“我對這小東西有信心!” 他很慶幸見到她這樣堅強勇敢地面對未來的生活。

    原來閱讀她的來信,依據裡面的語氣,他以為見到她時會看到她越發彷徨、脆弱。

    不過很欣慰的是,她現在知道怎麼走出絕望,她和其他經過苦難的婦女都不一樣,她很樂意跟别人講述自己的不幸,這讓她的愛情變得更加高尚。

    不僅如此:她現在已經走出陰影,她可以獨自讓自己的生活朝着正确的軌迹行進。

    他想讓她知道,她現在的樣子讓他特别崇敬: “您在這方面表現得特别堅強!” 她安靜地聽着,然後誠實地講: “我并不值得誇贊。

    我相信我如今的樣子是因為雅克,我還未和他一起生活過。

    所以,他的死沒有影響我的生活……不管怎麼樣,剛開始的時候這一點幫到了我。

    而且我還有這個小家夥兒,在他還未出生的時候,他的存在就已經支撐着我了。

    将我和雅克的孩子撫養成人是我現在的生活目标。

    ” 她停頓了一下,接着說: “這個很艱難。

    這個小家夥兒性格固執,經常不聽我的!有時我都怕這個小家夥兒。

    ”她探測性地看着他說,“我想達尼埃爾已經跟您提過小家夥兒吧?” “您是指讓·保爾嗎?很少提他。

    ” 他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哥哥跟妹妹對于孩子的個性判斷不同,這種不同讓他們失衡。

     “達尼埃爾覺得讓·保爾常常不聽話,并且經常是這個樣子,這是不對的。

    不管怎麼說,這一切沒那麼簡單。

    我仔細想過。

    他隻是為了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才會對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很自然地說出:‘不’。

    顯然,他沒有錯,這是一種内心的力量,讓人無法抗拒。

    這是他為了保護自己的一種自然的行為。

    所以我一般都不會責怪他。

    ” 昂圖瓦納饒有興趣地聽着。

    他點了點頭,對貞妮表示鼓勵,讓她繼續說她的想法。

     “您能了解我的意思嗎?”她信賴地安心笑着,“您總是與小孩交往,也許覺得這不足為奇。

    可我就跟看一個謎團一樣地看着那執拗的脾氣。

    也對:我總會因為他驚慌,這一切都是出于感歎,我看着他不斷長大,慢慢地懂事起來。

    若他一個人在花園摔倒,必定會哭出聲,但是隻要有大人在,我就極少看到他因此哭泣。

    我每次給他糖,他沒有任何緣由地拒絕,可他卻總趁我不注意偷偷把整盒糖果拿走。

    他不貪吃:連糖果盒他都懶得打開,他每次都把糖果盒塞到座椅下或是沙子裡。

    這是什麼原因?我感覺,他隻是想要獨立完成一件事。

    要是我責怪他,他總是繃緊的小肌肉表現出無聲的反抗,雖然一聲不吭,但看到他眼睛波光閃動,死死地盯着我,讓我也不敢繼續說下去。

    那眼神不屈不撓,卻也表現出純淨和孤獨。

    這樣的目光讓我折服!可以想到,雅克小時候也是這樣。

    ” 昂圖瓦納笑着說: “也許這隻是您的想法,貞妮!” 她不想繼續讨論這個,打住他的話,接着自己的思路說: “準确來說,要是他拒絕所有強硬手段,那就是說他接受所有的柔和手段。

    所以,我有次在吵架時将他抱入懷中,事情便迎刃而解:他用鼻子蹭着我脖子上的肌膚,抱着我,親吻我:好像他身上的堅硬和固執都軟化了一般。

    這時他由惡魔變回了天使!” “他更不聽吉絲的話吧?” “不是的,”她突然變得不自然,“他對吉絲姑媽有一種熱情:隻要跟她有關的都能接受!” “他能從她那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嗎?” “連我和達尼埃爾都不如,但他離不開她隻是為了達到他所有的任性!他讓她做的,經常是他高傲得不願讓别人做的:比如替他解褲子,或是替他拿夠不到的東西。

    隻有他們兩人的時候,他不會跟她道謝!你聽他是怎麼使喚她時你就會發覺。

    ”她停頓了一下,才結束她的想法:“雖然我這樣說對吉絲不好,但我覺得這也是事實:吉絲能夠讓讓·保爾聞到她那種奴隸氣味。

    ” 昂圖瓦納聽到最後這一句話,詫異地望着貞妮表示詢問。

    但她裝作沒有看見一般。

    正好到了午餐時間,她起身準備。

     他們向門口走去,這時候貞妮将手搭在門闩上,好像有話要說,猶豫了一會兒又移開。

     “我很開心能說出這些心裡話,”她低聲說,“自從離開瑞士,回來以後我就沒和别人提起雅克。

    ” “怎麼不跟吉絲聊聊?”昂圖瓦納探究性地問了一句,想起那個女孩對自己說的掏心話跟愧疚之情。

     貞妮望着地面像是沒有聽見一般,站着一動不動,整個人倚靠在門前。

     “和吉絲聊聊?”她好像才反應過來一般自言自語。

     “吉絲是唯一清楚您的人,她也很難過,她也深愛雅克。

    ” 貞妮沒有說話,隻是點頭,眼睛始終望着地面。

    她似乎一直都想逃避這個問題。

    接着,她意外地用生硬的語氣對着昂圖瓦納說: “吉絲嗎?她為了不多想,手一直閑不下來,不停地數珠念經!”她低着頭,短暫停頓以後接着說,“我總會嫉妒她!”喉嚨裡想笑又沒笑出聲,這和她講出的話大相徑庭。

    緊接着她又對剛才的話表示後悔,誠懇且輕柔地說,“昂圖瓦納,如今您應該知道吉絲是我的好友。

    她在我未來的生活規劃中占有重要地位。

    雖然這是一種自我安慰,可我還是希望她可以一直在我的生活中。

    ” 昂圖瓦納想着她一定會說“但”,果然她猶豫一會兒之後繼續說道: “但你也知道我不能代表吉絲的想法。

    是不是?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

    吉絲的優點和缺點都不少。

    ”接着,她又補充說,“缺點上看,吉絲并不坦誠。

    ” “你指吉絲?她眼神看起來很坦誠呀?” 昂圖瓦納剛一聽到吉絲不坦誠就立馬反對。

    沒多久他才反應過來貞妮指的是什麼。

    吉絲的确像她說的那樣,總是故意隐瞞一些秘密的想法。

    她不會表現出喜愛和反感。

    不愛跟别人解釋。

    會友善地面對自己不喜歡的人。

    她是膽小?害羞?還是對自己内心的掩飾?還是說黑人長期受到種族歧視,導緻他們性格産生了兩面性的基因,一直在她血液中流淌?“生來便是奴隸。

    ” 他馬上指正: “的确是這樣,這個我很清楚。

    ” “這時您應該明白,就算我們整天在一起生活,看起來關系很好。

    但不論怎樣。

    很多話都不能跟她說。

    ”她坐直身體強調說:“根本不行!” 她做了一個明顯的動作,想要結束對話,連忙打開門: “您該去吃飯了!” 9 飯桌放在外邊,擺在廚房外的走道上。

     貞妮沒有食欲,午餐很快就吃完了。

    在飯前昂圖瓦納沒有足夠的時間做治療,吃東西特别艱難。

    隻有達尼埃爾将克洛蒂德烹饪的小牛胸脆骨和青豌豆吃得津津有味。

    他沒有任何情緒,安靜地吃着,心神不甯。

    快吃完的時候,聽見昂圖瓦納和“在後方參軍的人”談論呂梅爾,他突然打破沉寂,積極為“戰争為利益人”辯護。

    (“唯獨他們知道使事情向着人們的需求發展是多麼重要。

    ”)他帶着像是嘲諷又像是誇贊的口吻說他以前的老闆,“以這個天才海盜呂德韋格松”的進步作為例子,戰後呂德韋格松住在倫敦,聽說他創立的一個叫作SAC的碳氫燃料股份有限公司,得到了當地銀行家還有幾名英國的領導人的贊助,最後資産翻了幾十倍。

     “是這樣,我想她長大以後會和她母親很像。

    ”昂圖瓦納暗想,他見到貞妮以後特别詫異她這四年來身材的變化。

    因為有了小孩,喂母乳讓她的屁股和胸部更加豐滿,脖子下面也粗了。

    但這也産生了一定的作用:臃腫的身材讓她的舉止言行不那麼僵硬,讓她面龐上的冷漠,苦惱的神情變得柔和。

    隻有她的眼神依舊孤獨而苦悶,但是,在那當中依舊流露出無限的勇氣。

    昂圖瓦納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在她小時候,那是雅克與她的哥哥一同逃亡那次,當時她的眼神讓他驚訝。

    他暗想:“不論如何,如今她更加從容自在。

    他很詫異,她對于雅克居然存在着吸引力。

    原來的她那麼讨人厭!不僅傲慢,缺少勇氣,讓人感到不舒服!而且無視他人,冷冰冰的!現在她完全不一樣了,一切似乎為了向别人吐露心聲。

    今早她的确對我敞開心扉。

    很好地照顧我。

    唉!可惜她終究沒有她母親的美貌與寬容。

    不是這樣,在她高貴的舉止中好像常有一種難以表達的因素在說:‘我想要的不是展現自我,讨好别人。

    我就喜歡自己這個樣子。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

    但我絕不中意這種類别。

    就算是這樣,她現在還是變好了很多。

    ” 剛吃完午餐,他們聊完,昂圖瓦納便和貞妮一起去醫院看望豐塔南太太。

     達尼埃爾又躺回椅子上喝咖啡。

    貞妮到樓上去叫醒讓·保爾。

    昂圖瓦納也趁着這個空隙趕忙回房間做吸入治療:他害怕他扛不住這一天的忙碌。

     貞妮依舊騎車去上班。

    她推着車與昂圖瓦納一同走過公園,好讓自己回來的時候可以騎車。

     “我感覺達尼埃爾有很大的改變,”他們走過花園,到了林蔭路,昂圖瓦納試探性地說,“他真的不準備做事了嗎?” “不做了!” 聲音裡滿是責怪。

    昂圖瓦納中午吃飯的時候就察覺到了兄妹之間的不和。

    他很詫異當初達尼埃爾對貞妮的那種細微的關心,如今卻成了這個樣子。

    他想,難道是達尼埃爾已經不注意這一方面的事了嗎? 他們向前走着,一句話都不說。

    地上灑滿了斑駁的樹影,雖然天空清澈,但是空氣充滿雨前的悶熱。

     “您聞出了嗎?”他擡頭說着。

    一簇盛開的丁香花在一個花園的樹上,香氣撲鼻而來。

     “隻要他願意的話,他完全可以在醫院做下去,”她完全沒有注意到丁香花,繼續說道,“媽媽也問過他無數次。

    但他總是用自己假肢的事當借口大做文章。

    ”她調整姿勢,讓自己離昂圖瓦特更近些。

    “他那個人其實根本不會為别人做什麼,現在比原來都要糟糕。

    ” “她不該這樣說,”他暗想,“她至少該感激他幫忙照料孩子。

    ” 貞妮短暫停頓之後,又更加肯定地說: “他根本沒有社會意識。

    ” 這話讓人意想不到……“她所有的想法都是拿雅克來做對比得出來的。

    ” 他心中不悅,暗暗想道:“如今她都用雅克的想法來教訓她的哥哥。

    ” “您應該明白,”他憂郁地講,“當一個人發現他變得不如别人時,就會開始埋怨。

    ” 她腦子裡想的都是達尼埃爾,蠻橫地回嘴說: “他本該死的!現在他能繼續活着,還有什麼可以埋怨的!” 她并沒有注意到自己說的話多麼殘忍,還繼續說: “他的腿也隻是瘸了而已。

    這跟他幫媽媽管理醫院的财政有什麼關系?他根本就不願意為我們做些有用的事情。

    ” “這話也是雅克說的。

    ”昂圖瓦納暗想。

     “是什麼原因讓他不繼續作畫呢?您看,這裡面有其他的因素。

     不是因為身體缺陷,而是他性格上的改變!”她越講越興奮,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她察覺到昂圖瓦納有些跟不上,于是放慢腳步。

    “達尼埃爾不願意操一點心。

    什麼事情都要給他準備好!顯然,現在最讓他痛苦的是他的虛榮心,他不願意踏出花園,也不去巴黎,到底是什麼原因?隻因他怕别人的嘲笑。

    他不甘心結束原來那種‘成功’!結束原來那樣的日子!潇灑小夥子的日子!不羁的日子!戰前放蕩的日子!” “您太苛刻了,貞妮!” 她一直看着昂圖瓦納微笑的臉,直到他表情變得嚴肅,便笃定說: “我這是擔憂小家夥兒!” “是說讓·保爾嗎?” “是這樣,我從雅克那學到了很多。

    現在的生活讓我不快樂,這個環境不是我想要的!可是我必須停止這種想法:讓·保爾成長中需要這種氛圍!” 昂圖瓦納挺了挺胸,好像他也沒懂。

     “我是信任你才跟您講這些的,”她講,“我想以後我還需要您幫忙出點子。

    我很愛我的媽媽。

    我敬佩她在生活中的勇敢和公正剛直。

    她為我做的事情我會永遠牢記。

    可這又如何?我們現在不管對于什麼事的想法都不一樣!明顯,如今的我和媽媽都已不是一九一四年那樣了!這四年她一直在打理這個醫院,不斷組織工作,做出決策,她唯一要做的就隻是下達任務。

    她沉迷于這種掌握大權的感覺。

    她……不管怎麼樣,她已經變了,我确定。

    ” 昂圖瓦納含糊地點頭又搖頭。

     “媽媽原來很慈祥,”貞妮接着講,“可她從未将自己的佛教信仰強加到别人身上,可現在!您該看看她是如何向病人宣揚的!越聽話的病人住院的時間往往是最長的。

    ” “您很苛刻,”昂圖瓦納又一次說道,“您這話顯然有偏見。

    ” “或許,是這樣。

    或許我跟您說這些不合适。

    我不知道怎麼跟您解釋。

    就像是媽媽講‘我們的英雄’……媽媽講‘德國的渾蛋’……” “大家都這樣形容!” “不一樣。

    說法不同。

    媽媽會原諒四年以來,打着愛國主義的口号做的所有惡行!媽媽甚至支持這樣!媽媽相信,直到鏟除德國,戰争才可以結束,如今隻有協約國的事業才是真正純淨而且正義的!隻要跟她想法不同的都被列入叛徒的行列。

    隻要探究罪惡的根本原因,認為資本主義是一切的罪魁禍首,那個人肯定是……” 他越聽越詫異。

    貞妮的内心感受表現出了她如今的價值觀。

    精神世界還有雅克死後對她産生的影響,這樣的變化與豐塔南太太的變化相比更讓他感覺好奇。

    就連他都想感歎:“我擔憂小家夥兒!”貞妮這種不自然的性格變化(在他看來十分膚淺,讓人奇怪),所以他擔心這會使讓·保爾生活在危險的環境之中。

    不管怎麼說,這都比達尼埃爾舅舅的無所事事和外祖母短淺的沙文主義更為危險。

     他們一起走到陽光明媚的交叉口,這裡能夠看見蒂博先生的别墅門口。

    昂圖瓦納看到這裡感覺自己曾經來過,而且生活過一樣,也忍不住分了心。

     其實一切未曾改變:寬闊大路兩側的人行道上,種滿了高大樹木,最遠處的城堡巍峨聳立,還有那一個圓形的水池,伫立于廣場的中央,每周日都會有噴泉,花壇芳草如茵,黃楊豎立在花壇邊上,還有白色圍欄圍在一圈。

    在另一邊,吉絲經常在父親花園中低矮交錯的樹丫下面,這排小栅欄裡等着他回來。

    好像戰争沒有改變這裡的一切。

     貞妮停在廣場前: “媽媽每一天都被戰争折磨着。

    她好像已經被這個工作折磨得麻木了,現在已不會被人們的痛苦打動,她變得鐵石心腸。

    ” “做護士嗎?” “不止,”她語氣冷漠,“她現在是專門看護、治療那群使之重回戰場上拼殺的年輕人!這就像是縫好鬥牛士的肚子,讓他再次返回鬥牛場!”她低下頭,突然,帶着一絲後悔又膽怯的語氣望着昂圖瓦納問,“我讓您讨厭了吧?” “并沒有!” 他驚訝于自己脫口而出的“并沒有”。

    驚奇地發現自己現在與豐塔南太太的愛國思想之間的距離,比距離貞妮的責備和氣憤要遠得多。

    當他想到弟弟的時候,又一次暗想道:“我如今是多麼了解他啊!” 他們走到栅欄前面。

     她為即将結束的散步之旅感到失落,低聲感歎。

    她笑着對昂圖瓦納說: “真的很感謝你能聽我說這麼多。

    時不時這樣聊天,真的很好。

    ” 10 别墅的栅欄很精緻,(在上面用花體精細的雕刻着O.T二字,可是年久失修,顔色有些減褪)是打開的。

    小徑上還留有救護車行駛過的車輪印迹,再也沒能看見蒂博先生派人每日掃沙子。

    眼神穿過枝丫,能夠看見陽光下沐浴的房子,開着的窗戶挂滿紅色條紋的窗簾。

     “我在這裡洗衣服,”他們走到舊倉庫的門前,貞妮講道,“我先走一步。

    媽媽在右邊的辦公室,您沿着這條走廊就可以看到。

    ” 他喘着氣站在那裡休息。

    就連周圍的每一個小道的拐角,都讓他覺得異常親切。

    鋼琴聲傳了過來,這讓他想到原來的一個畫面:吉絲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辮子耷拉在身後,在老小姐跟吧嗒吧嗒的節拍器的監督下艱難地練着發聲。

     他穿過樹丫,看到别墅前像是趕集一般熱鬧。

    年輕人整齊地站在階梯上曬太陽聊天,一個個都統一戴着軍便帽,穿着黑灰色的法蘭絨大衣。

    剩餘的人都集中在花園的桌子旁邊打牌或者看書。

    有兩名士兵并未穿大衣,隻穿着藍色短褲,挽着褲腳除草,昂圖瓦納聽着卡啦啦的除草聲感到惱火。

    稍遠一點的山毛榉下有六名養病的人,他們抖動着身體在木桶旁玩投片遊戲,隻聽到貼片撞擊銅蛙的聲音。

     原本躺靠在石頭台階上的人看到這名不認識的軍醫走來,全站起來向他行軍禮。

    昂圖瓦納登上台階。

    走廊像是一個玻璃花房,四周都是玻璃,這讓它如同溫室一般封閉且暖和。

    身體狀況還沒有康複,不能外出的病人便在這裡靜養。

    走道左邊靠着的是吉絲兒時學琴時使用的淺色核桃木的古琴。

    一名士兵端坐在鋼琴前,手指僵硬地彈奏《瑪德龍》的複調。

     看到昂圖瓦納的到來,他停止了鋼琴練習,向這名走來的軍醫行軍禮。

    昂圖瓦納走到完全變了模樣的客廳,這裡沒有一個人,四張賭桌周圍擺放着椅子像是旅店的前廳。

     一張寫着“秘書處”的硬紙闆釘在蒂博先生緊閉的書房門上。

    他走進房間,原本他以為房間裡沒有人。

    他曾用過的橡木的書桌、靠椅和櫃子都還在那。

    屏風将房間分成兩個空間。

    一名年輕的秘書發現有人進來,停止了打字機的工作,從屏風後探出頭來,才看清楚來人,便開心地呼喊: “醫生先生!” 昂圖瓦納尴尬地笑着回應。

    老實說,其實他不認識這個向他走來的壯小夥子。

    他可能是在韋爾納伊路年紀小的那個孤兒魯魯,原來他還為那個頑皮小東西的手臂切過膿瘡。

    (因為戰争,他在離開巴黎前便将這兩個孩子交給克洛蒂德和阿德莉愛娜照看。

    他突然想起原來聽豐塔南太太說過,為他們尋覓了一個醫院的工作。

    ) “你現在真是長大了不少!”他說,“今年多少歲了?” “我是一九二〇年當兵的,醫生先生。

    ” “你現在主要做什麼事情?” “我剛來的時候管理軍方郵件,現在當文員。

    ” “那你的哥哥負責什麼呢?” “他在香巴尼省。

    您聽說他在菲斯姆附近手部負傷嗎?那是在一九一七年四月,他被炸斷了兩根手指,不過還好不是右手。

    ” “他現在又重回戰場了嗎?” “嘿,他可有能耐了!如今他進了氣象局工作。

    不會有危險了。

    ”魯魯帶着既憐憫又好奇的眼光看着昂圖瓦納。

    最後嘟囔着,“你難道中毒了嗎?” “沒錯。

    ”昂圖瓦納說。

    他看見一把紅色天鵝絨的椅子,上面還釘着金色的釘子,這把椅子讓他回想到自己小時候。

    他疲憊地坐下。

     “毒氣的殺傷力特别強,”魯魯愁眉苦臉地講,“而且我覺得這種行為太不君子。

    很卑鄙。

    ” “豐塔南太太不在這裡嗎?”昂圖瓦納打斷他說。

     “她到樓上去了。

    我現在去叫她。

    我們都在等新的病人過來,如今到處都在增加床位。

    ” 昂圖瓦納一個人在那兒,陪着他的父親。

    蒂博先生堅強的性格全都展現在這間房子的裝潢上。

    每件物品依照用途擺放位置,由此可以看出蒂博先生的個性,從墨水壺、毛筆、台燈,還有釘在牆上的氣壓計都可以看出來。

    個性這麼突出且固執,就算小小地移動家具的擺放,或是改變屏風的朝向都不能使他的性格消失:半個世紀以來,他的性格在這房間裡落地生根。

    昂圖瓦納隻要看一眼這個橡木的房門,仿佛就可以聽到原來門被推開關合時沉重而蠻橫的聲響。

    他隻要看一眼地毯的累累傷痕,便仿佛可以看到蒂博先生微睜雙眼,衣角飄飄,雙手背在身後,拖着沉重的身子在書櫃和壁爐之間來回大步走過。

    他隻要看一眼張博納的《基督像》【注:博納,生于1833年,卒于1912年,《基督像》描繪的是基督釘在十字架上經受折磨的時候。

    】赝品,還有畫像下一把空蕩蕩的安樂椅,椅背上印燙的英文字母,便仿佛看到蒂博先生躺在那裡,整個身體完全放松,雙手自然垂下,擡頭沉默地看着每一位重要的賓客,說話前都會沉穩地将框架眼鏡取下,放進手袋當中,像是虔誠地比畫着十字。

     聽到門開鎖的聲音,他立馬站起來,便看到豐塔南太太走進。

     她面容憔悴,一身護士的白色大褂,隻是沒有戴紗巾在頭發上。

    “她的心髒有問題,”昂圖瓦納看着她臉色想,“她也許快不行了。

    ” 她拉着他坐下,自己則走向桌子另邊印了字的安樂椅上。

    顯然,這位“胡歌諾女教徒”現在将這把椅子當成她的專座。

    (“要是蒂博先生還健在的話。

    ”) 她坐穩後立刻詢問他現在的健康情況。

    剛才那幾分鐘他已經休整好了。

    他笑着回答: “若是我還待在前線,那我真的就不行了。

    還好我身體素質好。

    ” 當他打聽她如今的生活狀況以及醫院情況的時候,她變得特别興奮: “我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一群人的工作都特别優秀。

    他們都聽尼科爾的話。

    您也應該清楚,那孩子文憑不錯。

    她幫了我不少忙。

    的确是這樣:醫院的這些人的工作能力都很好!她們都是住在别墅裡的太太和小姐們,所以我這棟樓裡的房間都給了病人療養。

    這裡的護士們都是不用支付高額酬金的義工,就算津貼很少,但也能讓我保證收支平衡。

    從我在這開始的第一天她們就幫了我很多忙!這裡的居民們給了我很多物資支持!我這裡的床皮、臉盆、餐具和床上用品都是鄰居們贈予的!我們馬上要迎接一些新的病人。

    尼科爾和吉賽爾現在去各戶人家回收床鋪了。

    我相信她們一定會找到我們缺少的物品!”她眼睛閃閃發光地看着上面,似乎在感激有這麼多這麼好的人,特别是在拉菲特别墅區裡的人,她們那麼善良、慷慨。

     她仔細講着别墅的變化和她将後的打算,她似乎從未想過戰争與醫院總有一天會停止。

     “來瞧瞧!”她開心地介紹說。

     如今的别墅的确是變了模樣。

    彈子房改成了護士房,廚房換成了治療室,就連浴室都變成了包紮室。

    原本溫暖的柑橘培養房如今擺滿了十二張床,成了寝室。

     “我們上去吧!” 現在别墅像是一個宿舍樓,每個房間裡都沒有人。

    在二樓住了十五名病人。

    三樓住了有十名病人。

    還有兩張備用床鋪放在頂樓應急。

     昂圖瓦納很想去瞧瞧他原來住的房間,可惜那個房間因為剛不久住了一名傷寒病人,現在在清理,被鎖上了,那病人如今轉去聖日耳曼醫院接受治療。

     豐塔南太太用領導的權利打開每扇門,在各個房間穿梭,用專業人士的眼光打量房間,檢查衛生間的衛生、散熱器的溫度,甚至還會看桌子上擺放的雜志。

    她好像養成了有事沒事便會擡手看時間的特定習慣。

     昂圖瓦納一路跟着她,體力有點吃不消。

    他腦子中一直想着克洛蒂德那句話:“如果老爺還健在的話。

    ” 豐塔南太太領他走到三樓一間貼着花壁紙,而且對着栗樹梢打開窗戶的房間,他停在房間門口突然想起來: “雅克曾經住在這裡。

    ” 她詫異地看着他,為了掩飾突然噴湧的淚水,他轉頭将窗戶輕輕地關上,這時他似乎被這個記憶勾起了無限親密交流的熱情。

     “現在,我帶您到馬廄那棟樓去,我在馬房那棟樓設立了‘指揮所’,要不然我現在帶您過去好好地聊聊。

    ” 他們為了繞過走廊,從仆役進出的門走到花園,一路沒有任何言語。

    直到看到有四名士兵在樹下用白漆刷鐵床,豐塔南太太才走過去說: “小夥子們得加把勁了。

    明天鐵床得曬幹用。

    嘿,羅布萊,你别站在那兒!”(有名士兵為了綁鐵線蓮的藤蔓,居然翻到廚房屋檐上。

    )“前幾日您還卧床不起,今天居然就到處爬高了?”爬梯子的那人滿臉大胡子,貌似是我們本國保衛軍。

    他聽完豐塔南太太說完之後就呵呵地爬下屋檐,豐塔南太太走向他,解開他的衣扣,摸着他的肋骨說:“您看看,您傷口的繃帶都松了。

    還不趕快去找護士檢查!”她轉頭跟昂圖瓦納說,“這孩子做了手術還不到三個星期。

    ” 他們沿着草坪走向馬房。

    來往的每一個人都跟豐塔南太太問好,如同老百姓一般舉起軍便帽。

     “我住在樓上。

    ”她一邊開門一邊說。

     一樓的馬房中間,擺放着幾張工作桌。

    滿地都是垃圾。

     “大家把這裡作為‘零件廠房’。

    ”她一邊解釋一邊踏上旋轉樓梯,頂頭是原來馬夫的房間。

    “這些孩子什麼都會,水管、木工和電器什麼都能修,我現在都不用出去讓别人幫着做零件了。

    ” 她率先走進閣樓第一間的私人辦公室,裡面擺着兩把椅子,還有一張滿是書本和賬本的工作台;地上的涼席已經有些磨損。

    昂圖瓦納剛進房,就認出桌上拿綠色紙闆當燈罩的油燈是自己曾用過的。

    當初在炎熱,而且尺蛾飛舞的六月夜晚,家裡隻有他一人在這盞油燈下為了考試不斷奮鬥。

    被重新粉刷的牆上挂着幾張照片:上面是年輕時候的熱羅姆,昂首挺胸地站着,一隻手搭在柔軟的椅背上;有一張是達尼埃爾,身着涼爽的英國水手服和短褲;一張是還是孩子時候的貞妮,長長的頭發,手上還站着一隻鴿子;最後一張照片上是結婚以後的貞妮,身着喪服,讓·保爾坐在她的膝上。

     昂圖瓦納被劇烈咳嗽逼得倒在靠椅上。

    等他咳完以後便看到豐塔南太太盯着自己,但沒有說一句話。

     “我可能還要在您拜訪的時候縫補衣服,”她優雅地笑笑說,“我平時根本沒有時間補衣服。

    ”她将桌子上的聖經移開,放上針線包,看了看時間便坐下來。

     “達尼埃爾應該和您聊過吧?他讓您檢查他的腿了嗎?”她一邊歎氣一邊詢問道。

    (達尼埃爾一直都拒絕讓她檢查他鋸斷的腿。

    ) “還沒有,隻跟我說了他悲慘的遭遇。

    我讓他多做複健。

    隻要能夠一直堅持複健,時間長了肯定會得到一定的效果。

    他也坦白說,裝了假肢行動就方便了。

    ” 她似乎沒有聽進去,雙手搭在裙子上,她仰望着窗外花園中的樹木,眼神搖擺不定。

     她突然轉頭說: “他有跟您講他當初受傷的時候這裡發生的事情嗎?” “這裡的事情?并沒有。

    ” “是上帝充滿仁慈,提前通知了我,”她嚴肅認真地解釋說,“我被上帝提前告知了達尼埃爾的受傷。

    ”她慢慢地舉起手,顔色蒼白,說不出一句話。

    接着,她又如背誦聖經,或是當大家的面見證奇迹一般,明明嚴肅相待,卻又表現無所謂的态度說,“那是周四,我像是感受到上帝般很早就醒了。

    原本想要向上帝祈禱的我突然感到焦慮不安。

    自我在這設立醫院以來,我第一次有過這樣的感受。

    我原本打算開窗叫護士,但是我無法站穩。

    很幸運,當他們發現我沒有像往常一樣下樓,就上來了一名護士。

    她看到我在床上一起來就暈眩倒下,無法動彈。

    那時我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像是全部血液都被榨幹。

    我腦子裡都是達尼埃爾。

    我不斷地祈禱,可是一個上午我的身體越來越差。

    貞妮帶着醫生來看了我幾次。

    醫生還讓我吃乙醚糖漿。

    我說不出話。

    開始吃午餐之後,大約十一點半,我忍不住叫出聲,接着便暈了過去。

    再一次醒來時我感覺舒服了很多。

    直到在天黑之前我起床去秘書處簽署文件和要發的信件才結束。

    ”她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停頓了一會兒又接着說,“達尼埃爾的隊伍,在這周四的清晨,我的好友便收到任命要求進攻。

    一整個白天,那孩子都如英雄一般厮殺,一點傷都沒有。

    但就在十一點半剛過去不久那個時間,他的腿突然被炸彈炸傷。

    大家将他送往急救站,又轉送到戰地醫院,他花了幾個鐘頭才完成截肢手術活了下來。

    ”她對着他說的時候止不住地搖頭,“十天以後我才知道這個事。

    ” 昂圖瓦特什麼都沒有說,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個事讓他又想起了貞妮兒時患腦膜炎的時候,還有格雷戈裡牧師就如變魔術一般的“神奇”療法。

    他同樣想起菲力普醫生偶爾面帶微笑講的一句話:“每個人都有一個與之相稱的故事。

    ” 豐塔南太太半天沒有說話,她拿起針線,開始縫補以前,她戴上眼鏡看着貞妮跟讓·保爾在一起的照片說: “您還沒跟我說讓·保爾那個小家夥兒怎麼樣了。

    ” “他很好!” “真的嗎?”她開心地說,“星期天達尼埃爾終于領他來我這裡。

    每一次見到他我都覺得他越來越強壯,不斷在長大!可是達尼埃爾說那小家夥兒性格奇怪,鬧騰得很。

    我覺得若那小家夥兒有自己的想法,怎樣都可以。

    而且,身為男生,必須知道堅持。

    您會同意這個想法!”她半開玩笑地說,“我很難過不能經常陪他。

    但那些病人更加需要我。

    ”就像是流水不管怎樣改變流向,最終都會回到原來的坡地,她的話題又一次回到了她的醫院上。

     他沒有說話,雖然贊同她的想法,但他也害怕說話會引發咳嗽。

    當她戴上眼鏡以後,老人的姿态便顯示出來。

    “心髒病人的臉色。

    ”他再一次感歎。

    她直直地坐在安樂椅上,整個人看起來親切又莊重,一邊井然有序地縫補,一邊跟他說她的責任和她工作中的問題。

     “有的時候,福與禍相互依存,可以互相轉化,”昂圖瓦納暗想,“戰争會給這類年紀,這種類型的婦女帶來想象不到的幸福;讓她們擁有獻身精神和參加公共活動的可能;讓她們可以在感恩中獲得快樂。

    ” 好像豐塔南太太已經料想到了他的看法,她講: “唉!其實我也不想埋怨!對我來說,生活不論多麼艱難,都是重要的。

    我覺得我再也回不到過去的日子了,現在我隻想為别人做些有益的事。

    ”她笑了笑,繼續說,“你清楚嗎?等以後您為您的病人開個醫院,我就幫您打理!”她繼續說,“我們還可以讓尼科爾來,還有吉賽爾,你也可以叫貞妮。

    我們幹嗎不這樣做呢?” 他附和說: “的确是這樣,我幹嗎不這樣做呢?” 微微暫停,她又繼續講: “貞妮也需要做一些事。

    ”她忽然感慨,但是不希望說清楚每個想法之間存在的内在聯系,“悲慘的雅克,我絕不會忘記最後一次見他。

    ” 她停住了嘴,突然回想起運動會次日,她從維也納返回家中看到的事情。

    不過,她知道怎樣驅逐不好的記憶。

    這時候,她下定決心,将額前的一縷白發挑起,準備和昂圖瓦納好好地說些心中的秘密。

     “我們都應當堅信那些至高無上的智慧,”她開始講述(這種嚴肅又親切的語氣似乎在講:“你别插嘴。

    ”),“我們應當相信上帝的決定,并且接受他的安排。

    您弟弟的死就是上帝的一種安排。

    ”她猶豫了一下,便說出自己的想法,“這個愛情肯定會讓人經受極大的折磨。

    不管誰都一樣。

    不好意思,我跟您講這些。

    ” “其實我們想法相同,”他趕忙回應,“若是雅克還在世的話,他們的生活不會快樂。

    ” 她贊同地望着他,點點頭,又繼續開始女紅了。

     過了一下,她又繼續說: “老實說,我對這些都感到無比痛苦。

    我很清楚我一直在等着貞妮生産。

    ” 他也經常想到她的這些方面。

    當她擡頭看到他的時候,他微微眨眼,希望她能夠明白他懂她。

     “對了,”她擔心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趕忙解釋,“這不是因為出生的不合法。

    不是這樣的。

    不完全是因為這個原因。

    我是害怕這個事情會在我們以後的生活中留下陰影,形成無法改變的後果。

    我是不是太口無遮攔?其實我心裡一直都在想:‘貞妮一生都會帶着一個累贅。

    這是讓她贖罪!希望上帝的想法能夠達成!’好吧!我的好友,我想錯了。

    我對上帝不夠虔誠,上帝神聖的想法是難以參透的,它指出的出路我們不懂,它的慈悲無極無限。

    我原本以為這是對我們的測試,是對我們的懲戒,但我錯了,這是對我們一種崇高的祝願。

    是他寬容的表現,是我們快樂的源泉。

    是啊,上帝為何會懲戒我們呢?他知道惡魔在這次沖動中的作用很小,他比我們更加明白這一點。

    那兩個孩子就算在犯錯誤的時候,内心也都是純淨且貞潔的。

    ” “真是奇怪。

    ”昂圖瓦納想着,“她的話并沒有讓我感到煩躁。

    她的體内有一種讓人尊敬的氣質。

    不僅是尊敬,還有憐憫。

    也許是因為她的寬容?不管怎麼說,她的這種真誠的寬容是非常少見的。

    ” “貞妮獲得了很大的收獲,”豐塔南太太用堅定、融合的嗓音接着說,手上的針線活沒有停歇,“她内心深處深藏的寶藏讓她變得崇高。

    那就是對于自我犧牲和幸福時刻的回憶。

    與别人不同的是,那些回憶都沒有讓她的生活變得糟糕。

    ” 昂圖瓦納暗想:“有的人一下子便形成了自己想要的世界觀。

    于是他接下來的生活百心不操。

    他們的生活便如同天和麗日的時候湖邊泛舟:他們無須用力,隻須順流而下到達目的地。

    ” “她如今隻剩下一個重要的使命:照顧孩子直至成人。

    ” “我覺得她現在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昂圖瓦納插嘴講,“說是成熟也不是成熟。

    就是特别的人。

    ” 豐塔南太太将手上的活放在腿上,摘下了眼鏡說: “我得告訴您一件事,我的好友,我覺得貞妮現在是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