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一九一四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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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假聲: “小家夥兒,我覺得,今晚弗蕾達不……” 後半句話差點要被喧嚣聲淹沒了。

    雅克驚訝地轉過身,他相信自己聽見:“……不回旅館了。

    ”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梅奈斯特雷爾的臉藏匿在黑暗裡;他的黑眼球如同一隻貓眼那般沒有表情,就好像動物的磷光閃閃發亮。

     這會兒,他們那裡波及一股擁擠的力量,這力量将他們一起帶着往前走。

     在正午大街的街口,有一小隊民族主義者急促地集合在旗幟下,明目張膽地試圖阻擋住示威的人群。

    吵鬧了一番,這也不能将遊行隊伍阻止住。

    可是,這一停止,堵了幾次,這足夠将雅克與梅奈斯特雷爾還有他們的朋友們分隔開。

     他被人流推到了右邊,頂到房屋旁靠着,但在隊伍中間,因為後面人群的推擠,産生一股巨大的人流,把梅奈斯特雷爾一夥往前推着走。

    突然,在雅克現在動彈不了的地方,他看到帕泰爾松的臉就在幾米之外。

    他一直與阿爾弗蕾達在一塊。

    他們經過時卻沒發現雅克,但雅克卻有足夠的時間觀察他們。

    他們已經不像自己了……昏暗的燈光下襯托出突出的頭骨,将帕泰爾松的臉勾勒得異常無比。

    他的眼睛平常都是靈活含笑的,散發着專注又瘋狂的光芒。

    阿爾弗蕾達的臉色也變化了很多:她的面容被那種熱烈、堅決、大膽追求肉欲的神态改變了,令她俗氣起來了,如同一個妓女的臉,一個醉醺醺的妓女的臉。

    她把太陽穴靠在帕特爾松的肩上。

    她張着嘴唱着《國際歌》,聲音喑啞,斷斷續續;她的表情仿佛在慶賀着自己的勝利,自身的解脫,本能的解放……梅奈斯特雷爾的話回響在雅克的耳邊:“我覺得,今晚弗蕾達不會回到……” 他有些懼怕了,不知道該和他們說什麼,他本想擠進人堆裡,追上他們。

    他高喊着:“帕特爾松!”可是他被人群困住了,動都動不了。

    他白費力氣,隻好放棄。

    好一會兒,他還用眼睛追随着他們,直到一點都看不到他們,才頹然地随着人潮離去,人流此刻又将他往前推去。

     他一個人被這集體傳染的魔術般的現象所支配着。

    忘了時間和空間,意識消失了。

    他就如同麻木了一般,不知道為什麼又返回了之前那個最中心的地方。

    他置身并被淹沒于在這友愛流動着的人潮裡,感覺脫離了肉體。

    他心裡如同溫泉湧動,這溫泉未曾從地面噴出,他還是有些淡漠的意識,屬于一個整體,大衆、真理與力量的整體;他沒深想。

    他接着走着,腦海一片空白,似乎有些醉了,睡着打盹兒那般。

     這樣舒适的狀态維持了一個鐘頭,可能更久。

    他的腳被撞到人行道邊上,令他從麻木中一下子驚醒了。

    他突然發現自己筋疲力盡。

     遊行隊伍擠在了黑黝黝的建築之間,一路緩慢地、不能阻止地挪動着向前。

    後面的隊伍停下了唱歌。

    偶爾有一聲粗野的沖出壓抑着胸膛的呐喊:“和平萬歲!”“國際工人協會萬歲!”如同雞啼般的喊聲,随處響起了其他的喊聲,之後恢複平靜。

    幾分鐘内,僅僅隻有微微的喘氣聲和腳踩地的聲音。

     雅克想辦法擠去邊上,挨着樓房。

    他順着關了門的店鋪跟随人流往前走着,尋找機會跑掉。

    途中的一條小巷,被區裡的居民擠滿了,堵在巷口觀望,雅克轉來轉去地走着,走過一塊空地,走到一個嵌進牆裡的噴泉旁。

    泉水潺潺,清澈透明。

    他捧起來喝了幾口,打濕額頭,洗了洗手,好一會兒還在喘氣。

    他的頭頂上一片綴滿繁星的夏夜天空。

    他想起前天巴黎的鬥毆,還有昨日在柏林的鬥毆。

    歐洲全部的城市,人民都憤然而起。

    拒絕沒有意義的犧牲。

    在維也納,在環形大街,在倫敦,在特拉法加廣場【注:位于倫敦,它的名字來由是為了紀念1806年納爾遜率領的英國艦隊在特拉法加海打敗法國艦隊。

    】,在彼得堡,在紐斯基大街(哥薩克軍刀閃閃,監視着遊行的人),無處不響着一樣的聲音:“和平!和平!和平!”勞動人民的手越過邊境,相互伸向博愛的理想;整個歐洲爆發着一個口号。

    如何考慮未來呢?明天,人類丢下了煩惱,便可以全力締造一個更好的命運…… 未來!……貞妮…… 少女的影像又浮現在心頭,排斥一切,用熱烈的柔情替代了今夜熱烈的激動。

     他站了起來,走進了黑夜。

     睡覺……這是他現在最想做的事,無論在哪裡,見到第一張長凳……他對這個城市不了解,盡力在這一帶分辨方向。

    忽然間,他走到了一個沒有一個人影的廣場,他記起下午與帕泰爾松還有阿爾弗蕾達一同走過。

    他鼓起勇氣……英國人住的旅館應該離這不遠…… 果然,他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那家旅館。

     他快速地脫掉了鞋子、外套與假領,半脫光地倒在床上。

     54 等他睜開眼的時候,房間亮得燈火通明。

    他待了半天,才返回到現實中。

    他見到一個跪在房子盡頭的背影:是帕泰爾松……英國人急忙打理好幾件衣服,放進地闆上敞開着的手提箱裡。

    他就要走了?什麼時候了? “帕特爾松,是你嗎?” 帕泰爾松什麼都沒說,合上手提箱,把它靠在門旁,朝床走去。

    他蒼白着一張臉,目光挑釁似的,冒出一句: “我要帶她走!” 他的嗓音顫抖着,含有威脅。

     雅克呆呆地注視着他,兩隻眼睛因為疲倦而腫脹。

     “别說話!”帕泰爾松嘀咕着,盡管雅克全身上下一動沒動。

    “我知道!……隻有這樣!誰也不能改變!” 雅克恍然大悟。

    他如同夢中驚醒般的孩子,凝視着英國人。

     “她就在樓下,在出租汽車裡待着。

    她已經決定好了。

    我也是。

    她沒跟他說什麼,她恨他,不願意和他說一句話,她幾乎不想去拿自己的東西。

    我們馬上就出發,她再也不會見他了。

    坐第一班到奧斯唐德去的火車。

    明晚到達倫敦……所有的都這樣了結清楚了。

    對這事誰也阻止不了!……” 雅克坐了起來。

    他将腦袋靠在床闆上,一言不發。

    他想:“殺人坯!” “我呢,也有幾個月了!”帕泰爾松接着說,就站在天花闆那盞燈下,“但我從來不敢……就在今晚,我剛清楚她也……可憐的,親愛的!你根本不清楚她和那人的生活……都不像一個人了,什麼也不是!……噢,他要起到崇高的作用!他跟她說過。

    她什麼都接受! 她想做得到這樣。

    她不了解……但是,她愛上我以後,不,就不值得犧牲了……不要指責她!”他忽然說,就仿佛他在雅克驚訝的面孔上看到了嚴厲的判決,“你不會了解那個人是如何的可惡!沒有做不出來的事!什麼也不信,什麼也不會信,真讓人無奈——甚至不信任自己——因為她自己什麼都不是。

    ” 雅克将手臂攤放在床上,頭稍微後仰,燈光刺眼,他一動不動。

    窗戶打開着,他的耳邊有蚊子在嗡嗡地叫着,他也沒有将它們趕跑。

    他如同失血過多的人一樣,覺得惡心虛弱。

     “人人有權選擇生活!”帕泰爾松氣憤地接着說,“你能求别人跳下水去救人,可是你不可以要求他始終将那人的頭擡出水面,直到自己溺水而亡!……她想生活。

    那麼,我在這裡,我就要把她帶走!……不要說話!” “我沒有一點責怪您的意思,”雅克輕聲說,腦袋沒有動,“隻是我想到他……” “你不了解他!無論任何事,他都做得出來!……他就是個魔鬼……真正的魔鬼!” “他可能會因為這事死掉,帕特爾松。

    ” 帕泰爾松半張着嘴巴,蒼白的臉在抽搐,似乎被打擊了一番。

    雅克望着他的臉受不了,他感覺這張臉突然變得醜惡。

    “殺人坯!”他再一次想,掉過頭去,過了一會兒,又接着低聲說:“我想到黨。

    黨需要領袖。

    比什麼時候更需要……這是出賣,帕特爾松。

    雙重的出賣。

    出賣一切計劃。

    ” 英國人已退到門口。

    他歪戴着鴨舌帽,蒼白着一張臉,神色慌亂,張着嘴,令他的臉蓦地像個無賴。

    他神色慌張地彎腰抓起手提箱,他像一個偷盜者,而不是殺人犯。

     “晚安!”他說,垂下眼睛,頭也沒擡就走了。

     将門一關,雅克又想起貞妮,壓抑不住地想,怎麼又是貞妮?……他聽見靜谧的街道上傳來小汽車發動的聲音。

    他将腦袋靠在了床頭闆上很久很久,眼睛直視着關上的門,紋絲不動。

    一會兒是帕特爾松那張漂亮的臉,明亮的目光,金發歌舞演員的笑容,浮現在眼前;一會兒這張如同被炒了的仆人,像當場被抓住的小偷僞善的臉,這厚臉皮的臉浮現了……那是一張被情欲扭曲得醜陋的臉……不用說,在地鐵過道裡,他自己苦追貞妮時也是這張臉……哪天,他也會幹出卑鄙、出賣的事嗎? 六點半之後,雅克再也睡不着,跑去梅奈斯特雷爾那裡。

     包飯宿舍裡,所有人都還在睡眠中。

    僅看到前廳裡有個老女人在洗刷着方磚地闆。

    雅克猶豫了半天:他是該離開,還是上樓?假如他想乘八點的火車,他不能将拜訪時間延長了;經過晚上那一幕,他必須見朋友一面,再果斷地離開布魯塞爾。

     他敲了飛行員的門好一會兒,沒聽到動靜。

    難道是他走錯房間了?沒有,就是這裡,十九号,他昨天還來過。

    梅奈斯特雷爾白等了一夜,可能睡熟了沒醒來?……他正打算再次敲門,這時候他聽到門邊裡赤腳急促走過來與鑰匙鎖裡摸索着的聲音。

    他腦海裡閃過可怕瘋狂的想法。

    他本能地抓住門把,轉動着。

    門開了,正好面對着梅奈斯特雷爾,他正準備将門鎖上。

     兩個人面面相觑,飛行員冷冷的面孔,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可能是怨恨的目光……他遲疑了一下。

    他要趕走來訪者,再把門關上?雅克内心很是困惑。

    他又一次和剛剛一樣轉動門把,向直覺讓步,一擡肩推開門,走了進去。

     第一眼他就發現,屋子變大了,似乎變大了。

    桌子、椅子全推到牆邊,中間空出,對着大櫃鏡子。

    床沒鋪好,可是蓋上了。

    房間看起來被布置過,要做什麼大事。

    梅奈斯特雷爾也是如此:他穿了一件淡藍的睡衣,燙過的折痕還清晰可辨。

    衣架上空空的沒有衣服。

    盥洗盆上空無一物。

    每樣物品似乎已經整理好,要打算出門,放在兩個鎖好的小箱子裡,被放到窗前。

    但是,他不可能穿着睡衣、赤腳出門哪!…… 雅克又把目光放到梅奈斯特雷爾身上。

    梅奈斯特雷爾呆呆地站在原地,瞪着雅克。

    他站着沒動,又似乎站不穩。

    他讓人聯想到一個剛動過手術,脫離麻醉狀态的,想起剛剛掙脫死亡線被搶救出來的病人。

     “您打算幹什麼?”雅克讷讷地問。

     “我?”梅奈斯特雷爾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

    他踉踉跄跄地退到了牆邊,似乎沒有聽清,吞吞吐吐地說: “我要幹的事?……” 他挨着桌邊坐下,兩手捧着頭。

     就連桌上也擺得異常有條不紊。

    桌子上并排放着兩封翻過來的信,信封是封好的,疊好的報紙上面一溜兒擺着個人用品:鋼筆、皮夾、表、一串鑰匙、比利時零币。

     雅克半天不知道如何是好,沒敢動彈,之後雅克向梅奈斯特雷爾走近,他立刻仰起頭: “噓。

    ” 他費力地起身站好,拖着腳走了幾步,走回雅克身旁,語氣迥然不同,再一次說: “我要幹的事?……那麼!我要先穿上衣服,小家夥兒……随後我與你一同離開這裡!” 他沒看雅克,他将一隻箱子打開,翻出衣物,散放在床上,在一張報紙裡拿出一雙灰溜溜的鞋子,穿着打扮起來,似乎房子裡就他一個人。

    他打理好一切後,走到桌邊,一直沒有理會雅克,雅克坐着,沉默無語。

    梅奈斯特雷爾将那兩封信撕碎,走到壁爐旁就扔了進去。

     雅克一直用目光追随着他,這時他看到,壁爐裡全是剩下的紙張與灰燼。

    他猜想着:“難道他真有那麼多的記事本得燒掉?”蓦地反應過來:“難道是斯托爾巴赫的文件?”雅克往敞開着的箱子匆忙地瞄了一眼:箱子還未滿,沒看到文件。

    “也許他放在另一隻小箱子裡。

    ”雅克這樣想着,不願讓心頭閃過的荒謬的懷疑一直停留着。

     梅奈斯特雷爾走回桌邊。

    他将錢、皮夾、鑰匙,全部放進他的袋子裡。

     這時他才仿佛記起雅克也在場。

    他望了望雅克,向他走過來了。

     “你來得正好,小家夥兒……誰知道?你可能幫了我一個大忙……” 飛行員的面孔很是平靜,很奇怪地笑着。

     “沒有任何意義,你瞧……沒有什麼值得向往的,但是,也沒什麼值得讓人害怕的……一點都沒有……一點都沒有……” 他出人意料地朝雅克伸出雙手,雅克激動地抓住他的手,梅奈斯特雷爾一直在微笑着,輕聲說: “此刻,抓住我的手,為我引路……走吧!”他将雙手抽出來。

     他朝箱子走去,将一隻提起。

    雅克立刻彎腰提起另一隻:“不,那隻箱子不是我的……我不帶走。

    ” 他含混的目光閃過轉瞬即逝的笑意,既悲傷欲絕,又柔情寸斷。

     “他将文件銷毀了。

    ”雅克癡癡地想,然而他不敢再問任何問題了。

     他們一同走出房間。

    梅奈斯特雷爾的腿拖得比以前還厲害。

     在經過樓下辦公室門口的時候,他沒進去。

    雅克暗想:“他沒記起要結賬!” “去日内瓦的快車……七點五十分,”梅奈斯特雷爾低聲說,望着貼在前廳牆上的火車時刻表。

    “你呢?你坐八點的火車去巴黎?你還能送我上個火車……你看,一切安排得多好!……” 55 巴黎剛被一場熱陣雨洗刷過,正午的太陽很毒辣,這個時候,雅克從比利時的火車下來。

     他一臉愁容,不好的預兆越來越多。

    一路上,他看到的都是讓人擔憂的場面。

    火車上人員爆滿。

    邊境地區的居民中,彌漫着風聲鶴唳的情緒。

    北部探親的士兵與休假軍官,都被電報召回部隊。

    法國社會黨人也坐同一列火車離開布魯塞爾,雅克與他們告别,他那個隔間被北部的人擠滿了,人數超過限額,他們其實都不認識,卻都在談論着,相互交換報紙,互通消息。

    他們惶恐評論着局勢,驚訝、好奇和某種狐疑似乎多于不安。

    顯然,大部分人對可能會發生戰争這一猜想早已習慣。

    他們傳播着法國政府采取謹慎措施的消息,讓人深思。

    道路、橋梁、水渠、兵工廠,到處都有軍隊把守。

    一營士兵将科爾貝伊【注:塞納河上的小城。

    】的磨房占據了,磨坊主人被《法蘭西行動報》指控為德軍的後備役軍官。

    軍隊守衛着巴黎的水塔與食物倉庫。

    一個戴着勳帶的先生用着工程師的專業用語,解釋說要迅速在埃菲爾鐵塔【注:這座鐵塔是1889年工程師埃菲爾創建的。

    】施工,改善無線通信設備。

    一個巴黎人,小汽車的設計師,埋怨說,幾百輛車偶然集中起來參加評比,若不是因為征用,至少留在原地,等候新的命令。

     雅克在聖岡丹車站買了一份《人道報》,他既驚訝又氣憤地從報上得知,在最後一刻,政府厚顔無恥地在昨天二十九日,也就是周三,在瓦格拉姆大廳組織的會議,巴黎及其郊區全部的工人組織都參與了群衆示威。

    遊行的人群到達泰爾納區時,被用武力阻止。

    那晚争鬥僵持了很長一段時間;一隊隊活躍分子來到内政部和愛麗舍宮。

    人們以為是因為普安卡雷歸來,而使用這種民族主義的專橫行動,這仿佛就是政府試圖扼殺工人抗議熱潮,而無視集會權利與最古老的共和自由。

     火車晚點半個鐘頭。

    雅克在酒吧間裡吃了三明治,從那裡出來,雅克碰到了一個年紀比較大的新聞記者,他多次在“進步咖啡店”遇到過那個人,他叫作盧韋爾,是《社會戰争報》【注:1906年,居斯塔夫·埃爾韋(1871—1944)創辦的日報,戰争時期鼓吹沙文主義。

    】的編輯,住在克雷伊,每天下午都會來報館打發時間。

    他們一起離開火車站。

    大院與廣場的樓宇仍然插滿旗幟:共和國總統昨日回來,引起巴黎的愛國熱情暴漲,盧韋爾親眼看到這個場面,用無法想象的激動語調說了起來。

     “我知道,”雅克插話說,“報紙全部大篇幅地報道,真讓人厭惡……我想,您對《社會戰争報》沒有附和吧?” “附和《社會戰争報》?你看了老闆最近幾天的文章沒?” “沒。

    我從布魯塞爾回來才不久。

    ” “你來晚了,我的老兄……” “居斯塔夫·埃爾韋呢?” “埃爾韋不是愚蠢的幻想家……他對待事物都符合實際……他已經明白戰争是無法避免的事實有好幾天了,他堅決反對,那将會是瘋子,甚至是犯罪……你去找那份他周二的文章看看,就會看到……” “埃爾韋,沙文主義者?” “沙文主義者,随你說……幹脆,是現實主義者!他勇敢地承認,不能指責政府采取挑釁行動。

    他總結說,法國不得不為自己的領土去戰鬥,在法國政治生活中的最近幾周裡,沒有什麼可以為無産階級的背叛辯解。

    ” “埃爾韋這樣說?” “他甚至直接寫,這會變成賣國行為!因為問題是要保衛國土,這畢竟是大革命的祖國!” 雅克停下腳步。

    他靜靜地望着盧韋爾。

    稍微地想了一下,他沒那麼驚訝了:他想到埃爾韋強烈地反對總罷工的想法,那是半個月前的法國代表大會上,瓦揚與若萊斯提交的讨論。

     盧韋爾接着說: “你來晚了,我的老兄;你來晚了……去聽一聽他們都是如何說的吧……例如去《小共和國報》【注:創辦于1875年,之後被若萊斯和密勒朗主持,作為社會黨機關報。

    《人道報》創立後,贊同政府立場。

    】報館……又或者去共和黨【注:共和黨是法國社會黨的分支,在1910之後支持帝國主義政策,其領導在議會組成“社會共和集團”。

    】中心,昨天我在那裡……遍地都是一樣的警鐘……到處人們的眼睛都睜不開了……不隻是埃爾韋一個人清楚……各國人民的友愛是非常美好的。

    局勢就擺在那裡,不得不正視。

    你打算怎麼辦?” “甯願做其他的……” “為了避免沖突而内戰?從目前看來,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在外國侵略威脅的面前,所有的起義行動都是毫無意義的。

    雖然在工人中心和國際工人協會這個中心内,大多數人都和全體人民保持一緻的信仰,就是保衛領土……對的,在原則上要把實行普天下的博愛放在第一位,可是,在目前看來,這已經被排到了第二位。

    在今天,人人感受到的是有限制的博愛:德國佬總是纏着我們,時間飄逝得很快,如果他們渴望來冒險……” 這時,廣場上傳來五六個邊跑邊喊的報販的叫賣聲: “《巴黎午報》【注:民族主義報紙,在午後出版。

    】!” 盧偉爾随即穿過馬路買了一份報紙,雅克也很快跟在他的後面買了一份。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在尋找顧客的空出租汽車經過了他的身旁,他連忙喊了車并利索地跳了上去,他現在十萬火急,因為他現在最急最重要的事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貞妮家裡。

     “埃爾韋……”他想到這裡,就一陣惡心,“萬一連這些人都抵抗不住的話,那些普通群衆又怎能頂住呢?……我們有正義戰争和非正義戰争,每天早上報紙上都會出現這些,現在我們抵抗普魯士 帝國主義、堅持消滅泛日耳曼主義的戰争,這是正義的戰争且是神聖的戰争,這些保衛民主自由的好戰的人,也不可能抵得住的!……” 他走到天文台林蔭路的時候,擡起頭望了望豐塔南家的陽台。

    他看到,所有的窗戶都是敞開着的。

     他在想:“或許他的母親已經回來了吧?” 到了屋裡,他看到屋裡沒有母親,隻有貞妮一個人。

    他第一眼就看到她蒼白的臉,但是一看到他,她的臉一下子又紅潤了起來,内心充滿歡喜地把門打開後,又走回到前廳的暗影處,看到這一切,他輕松地吐了口氣。

    在充滿憂傷和不安,但是又伴着溫和的目光下,他情不自禁地走向了她,很自然地伸開了自己的雙臂,能明顯看出她全身都在顫抖。

    她緊張得閉上了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氣把她擁在了懷抱裡。

    這是他倆的首次擁抱……不論是她還是他,都沒有想到,僅僅隻有幾秒鐘,刹那間,貞妮又好像意識到眼前的情況,逃脫出他的擁抱,不敢相信般用手指向了旁邊桌上的一張攤開的報紙問道:“這上面所說的一切是事實嗎?” “你說啥?” “總動員!” 他把手伸向她指着的那張報紙,抓起來看了看,是在火車站廣場上報販叫賣的那份《巴黎午報》,在一刻鐘内,這份報紙就在巴黎各個地區銷售出了好幾千份。

    而她手上的這份報紙是女門房剛剛神情恐慌地送來給她的。

     頓時,血湧上了雅克的臉。

     “就在昨天晚上在愛麗舍宮召開了軍事會議……會議通知第三軍團火速開往邊境……第八軍團各部在收到軍用衣物、食品和戰場裝備後,靜待命令出發……” 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他,她緊緊地看着他,整張面孔充滿了焦急和不安,她終于鼓足了勇氣,克服掉内心的恐懼和遲疑,馬上說: “如果打仗的話,雅克,您會沖上前線麼?” 他已經等這個問題等了五天了。

    他慢慢地擡起眼睛,堅定地搖了搖頭。

     她說:“我猜到會這樣。

    ”她不想自己心煩意躁,努力避免着不應該有的尴尬,于是馬上說道,“這是要有很大勇氣的,不去前線的話。

    ” 最後還是她打破沉靜: “來吧。

    ” 她主動把他的手拉住。

    走到房間面前時,她稍微猶豫了下,但最終還是準許他進去了。

    他并沒有東張西望,隻是徑直跟着她往前走。

     “這也許就是假的,”他很感歎地說,“戰争,從來沒有預知,可能它在明天就會發生,如今它已經從四面把我們給圍困住了。

    我們活動的範圍日益縮小,俄國對此抱着很強硬的态度,德國亦是如此……可笑的是各國當局仍然堅決同意這樣的提議,同樣不做出讓步,同樣不同意……” “不,”她思考過後,恍然大悟般說道,“這其實不是叫畏懼。

    他其實需要很大的勇氣,而且頭腦靈活,腦子很好用,他的行動不應該隻是和别人一樣,他不應該做出妥協,他不應該上前線。

    ” 她沉默不語,慢慢地走近他,依偎在他的懷中。

     “你是我的!”她突然這樣想,但想到這兒的時候她的心猛地狂跳了一下。

     雅克用雙臂緊緊地抱住她,然後俯下身在她半遮半掩的腦門兒上印下了一個吻。

    被他這樣緊緊地摟住,她感到全身無力,她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她想如果她能變得嬌小輕盈該多好,這樣他就可以抱起她帶她走……她不敢開口問他此行怎麼樣,雖然她内心極度地想要知道。

    他的臉壓了過來,小心地讓她把頭擡了起來,他的嘴唇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碰到了她光滑柔嫩的長臉頰,一直觸到了嘴巴。

    她條件反射般地緊閉着嘴巴,但也沒有躲開。

    她在他這堅定的吻下,似乎有些呼吸不暢。

    為了能呼吸,她在他們的臉孔之間用手隔出一條空隙,稍稍移動了下胸脯。

    她的臉顯得很平靜,但又莊重得讓人感到驚訝和奇怪,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清醒、自持和堅決。

    他反而變得更熱烈,粗魯地緊緊地擁着她。

    她不膽怯也不抗拒,就這樣任他抱着。

    她隻想就這樣倚在他懷裡一輩子。

    他倆臉貼臉彼此緊緊地抱着,坐在矮小的床鋪上,瞬間床鋪就變成了狹窄的沙發,面對着窗就這樣默默地坐着,一動不動地坐了好幾分鐘。

     “至今都一直沒有收到媽媽的來信。

    ”她小聲地說。

     “不……您母親……” 一時間,她責怪他沒有聆聽一直以來困擾着她的恐懼不安。

     “沒有任何消息?” “我收到一張從維也納寄來的明信片,應該是在火車站寫的。

    上面注明的日期是星期一,而且還附上了這樣一句話:安全抵達。

    ” 貞妮在星期三也就是在昨天收到的這張明信片。

    看到這張明信片後,她萬分着急,卻始終也沒有等到郵差,不但沒有信,也沒電報……她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他漫不經心地環視着這個他略有些陌生的房間,這個幾天前看到會使他心潮澎湃的房間。

    這是一個小房間,明亮且井然有序,并且這個壁紙用的是藍白線條的。

    一個壁爐用來充當梳妝台:上面有象牙刷子,一隻針墊,幾幀插在相框中的照片。

    一個被關上了的手提包立在桌上。

    除去有幾張匆忙疊好的報紙,并沒有其他東西。

     他輕輕地在她耳邊說: “您的房間……”她沒有作聲,他又模糊不清地說:“我的确覺得,您的母親不太會繼續選擇遠行的了……” “是您還沒有完全了解她!媽媽從來不會半途而廢的,隻要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堅持下去。

    她現在到了目的地,就希望把她腦子裡想好的各種事情都做完……可是她能夠做到麼?您覺得呢?現在,在奧地利還安全吧?您怎麼看?會有什麼事發生嗎?如果她延誤了時間,她還回得來麼?” “我不清楚。

    ”雅克很誠實地說。

     “怎麼辦呢?我現在也沒辦法聯系到他們,我沒有她的地址,也沒有任何她的消息又該怎麼解釋呢?我在想,假如她再次離開,她會打電話給我……或許她住在維也納,那個時候肯定會寫信給我,大概是在半路的時候丢失了……”她憂心地用手指了指在桌上放着的報紙,“看了報紙上寫的事件,肯定全身哆嗦……” 貞妮是在這些報紙一來,就跑去買了,然後急忙跑到家裡,為了在雅克回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她。

    整個上午,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報紙,雅克、母親這兩個珍愛的人身上的懸念和達尼埃爾頭上的威脅圍困着她。

     “這有一封達尼埃爾寫給我的信。

    ”她站起來說。

     她走到手提包前取出一封信,拿給了雅克。

    然後像一隻溫馴的貓一樣,依偎在他的胸前。

     達尼埃爾沒有隐瞞,豐塔南太太出門使他産生忐忑。

    他憐憫貞妮的遭遇,在這兵荒馬亂之際獨自住在巴黎。

    他勸誡她去昂圖瓦納和埃凱夫婦那裡串串門。

    并且叫她不要惶恐不安,所有事情都還有回旋的餘地。

    信中他用“又及”提到他的師團現在處于警戒狀态,夜間就要離開呂内維爾,他說以後很難有機會寫信了。

     貞妮把頭靠在雅克的胸上,仰起眼睛注視着他讀着信。

    讀罷,他把信疊好并還給了她。

    他看得出,她很希望他能說句鼓勵的話: “達尼埃爾講得很正确:所有的事情都還有回旋的餘地……隻要全國各族人民明白,且為此努力,堅持到最後一刻!” 他内心那固執的想法又占據了整個心頭,他簡短地講了講在巴黎、柏林、布魯塞爾的遊行,這些群衆在柏林不顧一切地高呼和平,面對他們高漲的激情,他内心洶湧澎湃。

    突然,他覺得自己待在這裡無比羞愧。

    他想起今天在社會黨各支部組織的會議,想到同志們的活動,想到他自己的任務——他應該把錢取出來盡早交予黨支部……他把頭擡了起來,一邊捋順少女的頭發,一邊焦慮而又粗暴地說: “我不能繼續這樣留在你這裡,貞妮……還有太多的事等着我去做。

    ” 她還是一動不動,看到她眼睛散發的絕望目光,他感覺到她在顫抖。

    他更用力地抱緊着她,吻遍她那張可憐又憔悴的臉。

    他憐憫她,但是他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内心的痛,她所承擔的無聲痛苦,對于他而言,局勢忽地就顯得愈加嚴重起來。

     “您不能和我一起去……”他輕聲地說,又好像在跟自己說話。

    她不禁顫抖了一下,鼓足勇氣說: “給我個不行的理由。

    ” 他還沒明白她要做什麼,她就已經從他的手臂中掙脫掉了,把櫃門打開,把帽子和手套拿了出來。

     “貞妮!我已經說了,這是不可以的。

    我要去辦事,有人要去看……我一定要去人道報報社、《極端内由主義者報》報館,還要去别的地方,我今晚必須去蒙盧日……這些時間你做些什麼?” “我就在樓下待着,去街上……”她宣告般的聲調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這分别三天的時間使她變了樣。

    “我會一直等你,無論多久……我絕不會妨礙你……您帶上我,雅克,讓我也承擔一點你身上的擔子……不,我不要求這樣,我清楚地了解這不可能實現的……但是千萬别把我留在這裡和這些報紙待在一起!” 他從來沒有見過貞妮這樣,這般容易親近,這是個新的貞妮,像個戰鬥姐妹! “您跟我一起走!”他興高采烈地說道,“我會向我的朋友們介紹您,今天晚上,我會帶着您一起去參加蒙盧日會議。

    來,我們一起走!” “現在最重要的是把這件遺産事件結束……”他倆走到外面,他随即就嚴肅地說道,“爾後,要弄清楚《巴黎午報》上的新聞是不是真的。

    ” 少女在身邊讓他再次有了幸福生活的動力,他的聲音歡快有力。

    他挽着貞妮的手,很快地帶她前往盧森堡公園。

     在經紀人那裡(信貸機構分号、儲蓄所、郵局也一樣),營業窗口圍滿了人,準備将紙币兌換成硬币。

    兩天來,人們在交易所緊張不安。

    經紀人和富有的場外證券經紀人盡力向政府獲得延期支付的時間,不管怎樣都要把七月的清理延遲到八月底。

     “先生,您能這樣說,您得到的消息都很正确,而且速度很快,”代理人很尊敬地眨了眨眼睛說,“有四十八小時之差,我們就不能按照你的吩咐去做!” “我明白。

    ”雅克面不改色地說。

     過了幾個小時,在蒂博先生遺留下的那些可觀的财産中,其中一半,由于在短時間内無法清理完,除了二十五萬屬于南美證券的法郎,其他的都交給了斯特法尼,讓他把這些交托到了很有聲望且小心謹慎的人手裡,就在一天前,他負責把這筆沒有注明名字的捐款轉給了國際執行局使用。

     56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昂圖瓦納要去幫呂梅爾打針,所以剛走上了奧爾賽碼頭的樓梯。

    這幾天來,尤其是在部長回來後,這位外交官便日夜勞累。

    不能去大學路,因為疲勞過度的機體天天要受這無盡的折磨,醫生答應按時到部裡來。

    昂圖瓦納心甘情願地做着這種事情:他會在呂梅爾辦公室坐上二十分鐘,在這裡了解每時每刻的外交動态,他堅信他會因為這次難得的機遇,成為巴黎消息最靈通的人士之一。

     在走廊裡和旁邊的小客廳裡都有好幾個人在等候接見,但是接待員跟醫生熟悉,便帶他從邊門進去了。

     “那就是,”昂圖瓦納把《巴黎午報》從兜裡掏了出來說,“事情一直往不好的方向發展?” “啐……”呂梅爾忽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緊皺着眉頭,“快把它給我撕了,我會馬上阻止這些謠言,政府當即會追查這些毫無根據的謠言,警方也當即查封了所有剩下的報紙。

    ” “也就是說,這不是真的?”昂圖瓦納問,心頭的石頭已經徹底放下了。

     “這是假的,不是真的。

    ” 昂圖瓦納将藥箱放在辦公桌的一角之後,就擡頭靜靜地看着呂梅爾,他神情疲憊不堪,緩緩地脫着衣服: “昨晚我們确實戒備得過頭了……”他的聲音由于過度勞累而變得很微弱,昂圖瓦納覺得有點和原來不一樣。

    “清晨四點,我們都沒有睡覺,擔心害怕……議會主席也出席了昨晚在愛麗舍宮緊急召開的會議,國防部長和海軍部長也被緊急召到了會議室。

    在那裡的兩個小時,他們有真正考慮過用極端的措施。

    ” “……最後沒有用麼?” “最後沒有用。

    還沒有……從今天早上開始,可以稍微放松一下頂班的工作。

    德國好意地正式告知我們,它沒有采取行動;與此完全不一樣的是,它正積極地與維也納和彼得堡‘磋商’。

    目前看來,我們如果主動采用冒險行動是很艱難的……” “德國人采取行動這是個好現象!” 呂梅爾的目光使他停止了說話: “動作不是真的,親愛的!碰巧是個假動作!這個穩當的行動,在于用盡心思的争取意大利參與到中歐帝國的大業中。

    這個行動事實上得不到任何結果:跟我們一樣德國也清楚地知道這個道理,奧地利沒有辦法後退,而俄國也不想再後退。

    ” “您說的一切讓人很驚訝……” “既然不是奧地利,也不是俄國……但是也不是……親愛的,正是由于這個局勢得不到控制:各國政府幾乎都表達出了想要和平的意思,但是,此時處處也表達了戰争意思……在形式的逼迫下,在威脅行動能夠實施的可能下,幾乎每個政府都在思考:‘但這也是可以試一試的事情……或許就能抓住一個好的機會,也說不定!’對的!您清楚,曾經,每個歐洲民族都想從可能卷進去的戰争中得到好處,從而達到額外的目的……” “難道就連我們也是這樣?” “在我們國家,最熱愛和平的領導人也開始在想:‘說到底,這有可能會成為德國結束糾紛的機會……是我們重新得到阿爾薩斯和洛林的機會。

    ’德國正預謀沖破包圍圈;英國也正想要消滅日耳曼人的海軍,搶過德國人的貿易和殖民地。

    撇去不想怎麼避免掉這次災難。

    如果爆發這次災難的話,每一個國家都能得到相當可觀的利益。

    ” 呂梅爾說話的聲音單調而又低沉,似乎講得疲憊了,沒有力氣地截住了話頭。

     “那然後怎麼辦呢?”昂圖瓦納很害怕等待和沒有把握,此時,他幾乎就想知道,如果爆發戰争,是不是隻有出發上前線。

     “然後嘛……”呂梅爾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一言不發,手指緩緩穿過他濃密的卷發,雙手緊緊抱住腦門。

     因為半個月以來每日每夜都在談論這些問題,并聽别人讨論,他好像再也意識不到自己叙述的事情的嚴重性。

    他靜靜地站着,垂下眼睛,用雙手拖住鬓角,嘴角揚起微笑。

    他的襯衫一直飄到腿部,肥胖的大腿,白淨但長滿金黃色的汗毛。

    他不是對着昂圖瓦納微笑。

     這微笑近乎難看,怪異且含糊:實在少有“雄獅”的味道。

    他虛腫的臉上和布滿皺紋的土色腦門兒上流露出明顯的疲憊,灰色的卷發被汗珠黏在腦門兒上。

    他在部裡已經熬了兩天兩夜,這個星期戲劇性的變故,磨光了他所有的力氣,他已經疲憊不堪了,就像是一條被打撈上來的魚,放在沒有水的岸上掙紮了半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因為打針(而且每隔兩個時辰嚼一個可樂果塊【注:産于非洲,将果實壓成塊,是一種補藥。

    】,雖然昂圖瓦納不準許),他還勉強能維持一些活力,不過已經快要到夢遊病患者的狀态了。

    修理過的機械還在運行,但他記得,某個主要部件就要脫落,現在機器已不再受控制了。

     他很可憐。

    但昂圖瓦納迫切地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再一次說: “還有呢?” 呂梅爾不禁顫抖了一下。

    他把頭揚了起來,但是沒有把手放下。

    他覺得腦袋在一陣陣作響,一旦觸碰就會碎掉的那種。

    不,不能老是這樣,不然到最後腦袋會炸裂的……這個時候,他希望在這人間留下他的一切,把自己的職業雄心犧牲掉,而因此得來半天的清閑和完全的休息一天,不論是在哪裡,就算是在牢房我也願意…… 然而他的聲音更加低沉,又說: “而且,我們有這個消息:讓告訴柏林彼得堡,俄國總動員一旦引發更嚴重的局勢變化,德國就會馬上下令開始總動員……一種最後通牒!” “到底什麼促使俄國發動總動員呢?”昂圖瓦納高聲說。

     “昨天不是宣布,沙皇建議海牙法庭做仲裁【注:在1899年和1907年的海牙會議建立了一個仲裁法庭,其作用是解決國際争端。

    】?” “确實是這樣:親愛的,事實證明:俄國一邊談論仲裁,一邊繼續動員!”呂梅爾似乎是面無表情地說。

    “動員已經正式開始了,不但沒有通知我們,還瞞着我們!……有人說是從二十四日開始的!奧地利宣戰之前的四天!奧地利總動員之前五天!沒有人清楚總動員是啥時開始的……薩左諾夫先生閣下昨天晚上清楚地給我們做出了表示,俄國正在努力地進行着軍事準備。

    維維也尼先生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來阻止戰争,我相信他比任何人都真誠。

    假如沙皇總動員今晚在彼得堡正式下達敕令,我們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

    也是由于昨晚才召開了軍事會議……實際上,相比海牙法庭空泛的做仲裁建議,這種情況要嚴重得多了!甚至較凱塞爾和他的堂兄沙皇之間,常常往來的友愛書信更加嚴重!……由于普安卡雷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小心重複,所以俄國才這樣堅持挑釁。

    隻有在德國采取軍事抵制的環境下,俄國才能得到法國軍事上的幫助麼?人們抱着這樣的想法……完全可以這樣說,彼得堡是希望逼迫柏林采取入侵行動,再逼迫法國實施盟友的責任。

    ” 他停止了說話,認真地看着膝蓋,用雙手拍着大腿。

    他在遲疑要不要說得更深入些?昂圖瓦納沒有這樣認為:今天的事他能記住,他可以說出來的這些和要保持沉默的事就連外交官也無法衡量。

    呂梅爾仍然低着頭,繼續說着:“普安卡雷先生很有魄力,很有魄力……請想一下:昨晚我國駐彼得堡的大使收到了電報指令,以法國的名義來反對俄國的總動員。

    ” “棒極了!”昂圖瓦納以為普安卡雷同意戰争爆發,“我一直以來都不是這樣的人。

    ” 呂梅爾沒有立即說話。

     “普安卡雷先生特别避開由我們承擔的責任,”他低聲說,突然咧嘴勉強地笑了笑,“此時你看的這封電報早晚都要放到檔案中,讓人相信法國又重新獲得了榮譽……正是這個時候……很有魄力。

    ” 在電話鈴響的一瞬間,他一把抓起了電話。

     “不可以……通知他,任何記者我現在都不方便接見……不,他也不可以!” 昂圖瓦納在思索,爾後說:“假如法國現在還堅決要阻止俄國總動員,那它有比正式反對更有效的方法麼?按照您那天的說法,假如俄國在德國的前面動員,我們的條約将會迫使我們不得不去支持俄國人。

    這樣的話,我們就要正式向薩左諾夫說清楚這點,讓他慢慢準備,可能還是不夠吧?” 呂梅爾親切地聳了聳肩,好像是在答複一個多嘴多舌的頑童的話。

     “親愛的,先前的法國和俄國的條約還有些什麼?曆史将會給出證據表明有沒有弄錯,我深刻體會到,近兩年來,尤其是在近幾星期内,出于斯拉夫人長久不變的雙重性的巧妙把戲,也許也出于我們的治理者不細心的豪爽,我們和俄國的聯盟有了新的内容……法國早就把同盟友的所有軍事行動聯結了起來,這件事情不是我們的外交部部長做的……”他小聲地添了一句。

     “但維維亞尼和普安卡雷都是同意了的……” “嗤,”呂梅爾說,“是的,他同意了,可是很明顯……維維亞尼一直堅決地反對軍人……您清楚,在擔任議長之前,他也投票反對三年兵役制。

    昨天他一上岸,神情就像深信一切能安排好似的。

    但今天他會怎麼想呢?經過昨晚的會議,他就變得不再像自己了,讓人看了很難受……假如我們采取總動員,他就是辭職離開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他一邊說話,一邊走到長沙發,靠着沙發邊躺了下來,把臉蒙在了靠墊之中。

     “今天,”他用正言厲色的語調又說,“親愛的,我相信是右腿,是不是?” 昂圖瓦納走過來打針。

     好一陣沒有說話。

     “剛開始,”呂梅爾咕哝說,他的聲音被靠墊攔住了,“好像是奧地利努力破壞他國維護和平的行動……”他一邊穿着衣服,一邊順勢站了起來,“所以,是俄國用不妥協的态度打敗了英國調停的新努力。

    昨天,倫敦政府還對這件事情全力以赴地做出努力:英國把暫時接受占領貝爾格萊德的提議當作是一個事實,作為是對奧地利做出的一個簡單的保證。

    但是相反又要奧地利在公衆面前表明他的目的。

    這是進行會談的基本前提。

    但是,一定要保證各個大國都同意。

    但是,俄國拒絕得毫無轉圜的餘地:作為絕對條件,要求必須停止對塞爾維亞的打擊行動,從貝爾格萊德把奧地利軍隊撤掉看來,目前确實是要求奧地利進行無法接受的撤退!所有東西都再次碎裂……不,不,親愛的,沒有必要懷抱幻想。

    俄國會遵守無法挽回的決定,這決定不像是才決定的……俄國不希望再等待,再也不希望把能從中獲取利益的戰争放棄掉,我們無法擺脫他想把我們拖進這場舞蹈裡的命運!” 他把外衣穿好,木讷地向着壁爐走去,想用鏡子看看自己的領結是否打好了。

    但是到半路上,他就轉過身子: “您真的相信我們當中沒有人知道事實麼?假的消息比真的消息要多得多……怎樣看出真假呢?親愛的,你思考下,在這十五天以來,在各國外交部和參謀長的辦公室,電話鈴響個不停,要求馬上給出答案,不可能讓疲憊過度的負責人有任何思考和研究的時間!請思索下,在各國首相、部長、元首的桌上,時時刻刻都有堆積如山的電報,被譯出來放在那兒。

    這些電報揭發了鄰國的不為人知的意圖!這些嘈雜的消息和互相矛盾的傳言,一個比一個更嚴重更緊急!這樣亂哄哄的怎麼能分清楚?這種秘密情報是何等地機密,是由秘密行動的密探提供的,告訴了我們存在的無法預料的緊急危險,如果快速反擊還能阻止這些危險。

    現在已經證實是不可能的了。

    萬一我們已經決定采取反擊的行動,而消息卻不正确,我們先采取行動就會使局勢更加嚴峻,可能會造成對方采取決定性的行動,導緻即将結束的會議遭到破壞。

    可是,要是我們不采取應對的行動,但危險卻是真實存在的呢?明天采取行動就太晚了……這些似真似假的消息像泰山一樣壓得歐洲活像一個喝醉的女人,左右搖擺……” 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笨拙地用手整理着衣領,混亂不堪的思想也壓得他像歐洲似的,已接近搖搖晃晃的了。

     “這個内閣很悲催啊。

    ”他若有所思地說道,“人人都把石頭砸向它們,但也隻有它們能拯救和平。

    假如它們會傾盡全力去辯駁,或許可以實現目标,但它們卻在照顧人們和民族的自尊心上用盡了主要力量!真是很悲哀,很可憐,親愛的……” 他站在昂圖瓦納的身邊,昂圖瓦納一言不發地把藥箱收拾起來。

     “還有,”他接着說道,好像是他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今天, 這不單單是外交官和政府做的決定,在這兒,在奧爾賽碼頭,這些天來我們隐約記得,已經不是搞政治和外交的時候了,如今,每一個國家當中,都是某些人在說話,比如最有力量的軍人:他們憑借國家安全的名義說話;所有民政權利在這面前毫無作用……是的,就連最不好打的國家,真正的權利也已落到了參謀部的手裡。

    到了這地步,已經到了這一地步了,親愛的。

    ”他比畫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手勢。

    嘴角揚起了怪異和難看的微笑。

     電話鈴響。

     他盯着電話機看了一會兒。

     他最終擡起頭說:“一個活見鬼的齒輪部件。

    這個部件好像獨自運轉……我們向深淵滑去,就像失靈的刹車、靠着自身的重量前進,急速地下坡,速度逐漸變快,快得就像是一列讓人頭暈眼花的火車……此時的局勢就像一匹脫缰的野馬……在單獨前進……連部長和國王都無法駕馭,應該也是沒人想去駕馭吧。

    名字不為任何人所知……我們都還能記得,好像不受控制,像着了魔一樣,繳械投降,被人玩弄……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是被誰捉弄的……人人都做着他說過不會做的事,做着他前一天堅決不去做的事……好像所有領頭人都變成了一個木偶——我不清楚——某些正在努力的和擁有看不見力量的玩偶,這力量使得賭局跌宕起伏……” 他已經把手壓在了電話機上,仍然用迷茫的眼神盯着電話機。

    末了,他直起腰闆。

    在接電話前,他用友好的聲音對昂圖瓦納說道: “明天見,親愛的……不好意思,我不送您出去了。

    ” 57 在離開外交部前,昂圖瓦納已經很疲憊了,内心激動而且十分慌亂,雖然一天有着滿滿的工作,但他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回去休息一下,然後再出診。

    他在心裡不斷地琢磨着,卻始終無法相信:“可能一個月後……就會動員……誰知道呢……” 在拱頂下,他看見從前廳裡走出了一個年輕人,那人一看到他就止住了腳步。

     這是西蒙·德·巴坦庫。

     “是她丈夫。

    ”昂圖瓦納警覺地想到。

     他沒有立馬辨認出西蒙,盡管在以前見過幾次——就在去年的時候,在安娜女兒要上石膏的時候。

     西蒙表示抱歉:“我原以為今天是您的門診時間,大夫……不管怎樣我都想明天去赴約,但是,我又很想在今天晚上就前往貝爾克……假如這沒有特别打擾到你……” “他想做什麼?”昂圖瓦納不假思索地想。

    他想堂堂正正地跟他比試一下,沒有想要回避: “就十分鐘而已……”他語氣不好地說,“請諒解,我要出診一整天……跟我一起上樓去吧。

    ” 和這個人并肩擠在密閉狹小的電梯裡,呼吸和呼吸交并在一起,昂圖瓦納對他的敵意越發明顯,因為惡心的怪異形象變得更加劇烈,他挺直身體,心裡一直反複說着:“安娜的丈夫……安娜的丈夫……” “您覺得戰争會避免麼?”巴坦庫突然問。

    他的嘴角會浮現出含混的和溫和的微笑。

     “我開始覺得會避免。

    ”昂圖瓦納簡略地說。

     年輕人的臉已經變了樣:“不會的,不會走到這一步的。

    ” 昂圖瓦納一言不發地玩着鑰匙。

    他把門推開說道:“裡面請。

    ” “我想來問你下,我的小于蓋特的情況怎麼樣了……”西蒙說。

     他楚楚可憐地說出這個小孩的名字,她不是他的女兒,卻開始像對待自己的女兒那樣對待她,好像要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治愈她上。

    他對這個有病的女孩無微不至地照顧着。

    他覺得,她得長期忍受着固定在石膏裡的生活,而且也不能亂動,所以他對她尤為關懷。

    她每天待在戶外九到十個小時。

    為了把“棺材”拖着走過貝爾克的大街小巷,直至沙丘,他給她買了一頭白毛小驢。

    黃昏時,他給她念書,教她一點法文、曆史和地理。

     昂圖瓦納一邊帶巴坦庫到診室,一邊則靜靜地聽着;但同時他也盡力用自己的職業注意力,竭力地從這番談話中搜集着能了解這個孩子病情的信息。

    他把安娜完全抛在了腦後。

    隻是在看到巴坦庫坐到安娜經常坐的那個圈椅上時,他才怪異地想着:“現在坐在這裡的這個人,和我說話,對我微笑,向我訴說着他心裡一直難以忘記的事,可是他卻并不知道,我騙了他,偷了他……” 他剛開始隻是覺得身上隐隐有點不快,就像是那種不想去做的、甚至是讓人不舒服的接觸導緻的不适。

    西蒙蓦地默不作聲,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一絲疑團浮現在昂圖瓦納的腦中:“他知道嗎?” “但是,我這一趟來并不是向您說我看護病人的生活的。

    ”巴坦庫說。

     昂圖瓦納的眼神似乎在情不自禁地探問,想要那一位快點說下去: “這是由于當前我正在思考各種難以解決的問題……寫信會有不必要的誤會,所以我甯願來看看你,弄個究竟。

    ” “畢竟,他不知道原因是什麼。

    ”昂圖瓦納轉瞬即想到。

    沉默了一會兒,他在荒誕可笑的滑稽中難以自拔。

     “是這樣,”西蒙最後說,“我不确定貝克爾是不是完全适合于蓋特。

    ”他轉為分析氣候情況。

     依他看,複活節以後,她病情的好轉明顯減慢了。

    貝爾克的醫生自然很關心維護本地信譽,但是幾乎認為,近海不利于孩子,可能是緯度的關系?碰巧瑪麗小姐是蓋特的家庭女教師,她通過英國方面的關系,從一個東比利牛斯山地區的年輕醫生那裡得到了和一般人完全不同的指點,這個醫生在這方面的研究尤其成功,獲得讓人驚異的成果…… 昂圖瓦納靜靜的,動也沒有動,在仔細看着這皮膚細膩的臉,有着山羊頭、鷹鼻的側面,這金發白膚,就算是在沙灘上的烈日下也曬不黑。

    昂圖瓦納像是在傾聽,謹慎地想着巴坦庫的提議是否正确。

    實際上,他像是在聽又沒有在聽。

    他在思考安娜難得有說一回真心話的時候,她對丈夫的一番評論:沒能力,忘恩負義,自私,虛榮,狡猾兇惡。

    到現在,他始終從來都沒有懷疑地接受這幅肖像,因為當他談到西蒙時總是很冷漠也很輕蔑,這已經像是一個很讓人相信的真實保證,但當他看到真正的人時,腦中也會出現一團成千上萬的想法。

     巴坦庫問:“我可不可以把于蓋特轉到豐—羅默【注:東比利牛斯山的療養地。

    】?” 昂圖瓦納喃喃地說:“或許這個想法不錯……對的……” “當然,我可以忍受遙遠和孤獨,如果我安頓在她身邊對孩子有好處的話。

    關于我的妻子……”一說到安娜,他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馬上又掩飾起來,“她很少來貝爾克看我們,”他如實地說,努力想要維持寬容的微笑,“巴黎離這裡一點也不遠,您清楚……朋友們總是會邀請她,她處在這種上流社會自己也毫無辦法……假設她就在我們身邊,也住在豐—羅默,或許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忘記巴黎吧。

    ” 他的目光中閃過對舊情複燃的向往,但是很明顯,他相信并不會這樣。

    人人都知道,他愛着這個女人愛得很痛苦,像剛開始愛上她那樣愛着她。

     “這一切也許會改變……”他貌似神秘地輕聲說。

     昂圖瓦納看明白了,安娜對西蒙的評論隻是在表面上的證實。

    他的想法漸漸明朗了起來,面前這個坐在圈椅上的人,與安娜描述的面貌截然不同。

    假情假意,自私自利,惡毒兇狠,這樣的指責隻能維持五分鐘,比不上自己的直覺,那是本人和他的直接接觸,在很多具有觀察和辨别的人身上所喚出來的。

    相反:巴坦庫的正直、自然的謙遜和善良,在他的每一句話中,和他那笨拙的舉止中流露了出來。

    昂圖瓦納想道:“不錯,他是一個軟弱的人,一個謹慎的人,也不必說,也是一個讓人苦惱的人;可能是個白癡……而肯定不是忘恩負義的魔鬼!” 西蒙面不改色仍然自言自語地說着。

    他善良的目光裡面滿滿地都是信任和感激,他解釋說,如果沒有得到昂圖瓦納的意見,肯定不會做出這麼重要的決定。

    他十分信任昂圖瓦納,也知道昂圖瓦納的能力和他的可靠度。

    他甚至想要昂圖瓦納乘上火車去貝克爾看看生病的姑娘後再回來,親自查出原因,診斷出結果。

    隻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很明顯…… 昂圖瓦納現在集中注意聽他說話。

    他剛剛已經做出決定,要和安娜斷絕關系。

     這真的是在幾分鐘之内做出的決定麼?還是一直以來,在他的潛意識裡就已經做出了這個堅決的決定?甚至他能把這種順其自然的順從立即變成強烈、緊迫、無法抗拒的需要當作決定麼?…如果他有分析的時間,難免的,他想得到,這幾天來,他一直沒有接安娜的電話,防止她通過萊翁不斷地提出約會,在心裡已經藏了一個秘密,一種在内心下意識做出的決裂的願望。

    在這件事情上,他甚至應該承認,雖然政治起不了任何作用,但是這種冷漠與歐洲難以擺脫的慘劇是有關的:似乎同這個女人有往來,在目前這個混亂嘈雜的局勢下,已經不适合某些新情況了。

     不管怎樣,幾乎在不知不覺中,西蒙來到他診室促使他剛剛倉促做出決裂的決定。

    他這裡用僞裝的正直面孔和這個被他騙了的男子面對面坐着,接受着敬意和信任,看到這個人就像對最信任的朋友說話那樣和自己說着話,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給他造成的命運轉變,他感到很羞愧,他慚愧地想:“這樣不好……不可以這樣……不應該是這樣的生活……首先是我把它當作娛樂和消遣,而在背後,卻是要輕易地犧牲别人的幸福和命運。

    正是因為有像我這樣的人和像我一樣的行為,人間才會充滿精神痛苦、不義和謊言……” 讓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用不可挽回的口吻向自己宣布着:“安娜和我,就在此結束了。

    ”從這之後,他感到所有的東西都被奇迹般隐藏在了黑暗中。

    是的,這實在是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泰然自若地看着巴坦庫,用微笑給以他鼓舞和建議。

    西蒙像小學生一樣怯怯地站起身吞吞吐吐地說:“不好意思,我已經超過了十分鐘。

    ”此時,昂圖瓦納微笑,并友好地在他的肩上拍了拍,一面和他說話,一面把他送到樓梯口。

    昂圖瓦納應允将會于下星期去貝爾克。

    (他一時間把一切都忘了,包括戰争。

    但是蓦地他又想起來了,腦子裡浮現出這個想法:要打亂一切通行價值的災難的威脅已經逼在眼前了。

    毫無疑問這有助于他平靜地接受這次一樣的談話。

    他想着:下一個月,可能我倆就都死了,跟這個比起來,其他的一切沒有絲毫分量。

    ) 西蒙重新鎮靜了下來,說道:“您搭八點十分的那班火車,到朗格大概是十一點,然後在貝爾克吃午飯。

    ” 昂圖瓦納說:“除非有意外……” 年輕人的臉刹那間變得很蒼白,不禁顫抖起來,他把嘴用手捂住。

    他的目光被揪心的不安擴展了開來。

    昂圖瓦納很清楚地察覺到了,在此時刻,老于格諾教徒、上校巴坦庫伯爵的兒子,在戰士的職責面前不停地顫抖。

     “假如我應征入伍,于蓋特将會成為什麼樣子?”西蒙沒有擡頭看昂圖瓦納,說道,“她剩下的隻有小姐……”在這一時刻,他們兩個幾乎在同一時間以同樣的方式想到安娜。

     巴坦庫默不作聲地走到門口。

    在樓梯的平台口,他忽然轉過身: “您在哪天應征入伍?” “我是第一天入的,在孔皮埃涅,第五十四團……步兵營助理參謀,那麼您呢?” “我是第三天入的……中士……在凡爾登,第四輕騎兵團。

    ” 他倆握手表示了友好。

    彼此表示了親切問候後,昂圖瓦納把門輕輕地關上。

    他就那樣站着,茫然地盯着地毯,動也不動。

    腦中出現了一個咄咄逼人的幻覺:西蒙·德·巴坦庫化裝成輕騎兵“中士”,在阿爾薩斯的平原上,策馬在炮火的轟擊下奔馳在隊伍的前頭……不間斷的電話鈴聲逼得他挺起了身子。

     “或許是她。

    ”他心裡想,伴着苦笑。

    他想一下子撲向電話機,馬上結束。

     在過道那頭,萊翁已經把話筒摘下: “好,好,好的……八月七日,星期五麼?非常好,是讓泰教授……三點鐘……好的,先生,一言為定,我馬上寫上……” 昂圖瓦納一邊下着樓梯,一邊翻閱着記事簿。

    這時候,在二樓樓梯平台上,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他擡起了頭,把門推開,走進了放卷宗的房間。

     斯蒂德萊爾和羅瓦都沒有穿白大褂,就坐着在那裡議論,在周圍的桌子上和椅子上散放着當天的報紙。

     “孩子們,就以這樣的方式工作?” 斯蒂德萊爾皺着眉陰沉着臉,聳了聳肩。

     羅瓦站了起來,嘴角上挂着微笑,用探問的神情盯着昂圖瓦納:“老師,您看到過呂梅爾麼?” “看到過。

    《巴黎午報》上的消息不是真的,政府已經說了事實。

    但是,事情變得越來越亂了……”過了一會兒,他又簡略地補充了一句,“就好像在深淵的邊上轉圈……” 斯蒂德萊爾咕噜說:“德國在準備戰争!……” “還好我們也在準備戰争。

    ”羅瓦說。

     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

     “最後的和平機會把握在工人階級的手裡,”斯蒂德萊爾深歎了一口氣說道,“但當它察覺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人民對待戰争有種害怕的宿命論,能夠這樣解釋:從小學時開始,孩子們就被錯誤的思想束縛着——因為老師在授課上講解古代戰争、光榮、旗幟、祖國等的方式,也因為大家一直以來都對軍隊的行進隊列和軍事檢閱保持着敬重的态度,還因為義務兵役制……我們今天得為我們不聰明的行為付出巨大的代價!” 羅瓦露出俏皮的神情聽着。

     昂圖瓦納已經把他的記事簿拿了起來,認真地翻着看。

     “回見,”他忽然說了一句,然後戴上了帽子又說道,“我去出診了,病都看不過來……我們今晚見!” 然後就隻留下兩個年輕人。

    羅瓦走到哈裡發的面前: “既然上前線是遲早的事,那我們最少應該承認,這樣一個開始并不太壞!” “啊,小家夥兒!别說了。

    ” “不……請考慮下,不要懷有偏見!最終說來,我們還是處在一個相當好的環境中。

    戰争首先發生在俄國和德國之間,法國得到很大的益處,這能給我們援助俄國人得到保證,這讓我們起到了支持的作用,這總是最有好處的……再者,我們還有時間,我希望可以從容地進行動員,而不是在中途的時候突然遭遇襲擊,我們參謀部所害怕的【注:1866年後,德國持續使用突然襲擊戰術。

    】這一切也會增加我們的機會……” 斯蒂德萊爾默不作聲地看着他。

     羅瓦說:“您好!假如您憑事實說話,您會完全同意我的說法,為了最終解決掉這個舊争端,重獲民族榮譽,這個時機選得很好!” “民族榮譽!”斯蒂德萊爾憤怒地嘀咕道。

     茹斯蘭在門打開後,走了進來。

    他不耐煩地說: “你們仍舊在讨論?” (他還是身着白大褂。

    也沒有像别人那樣亂想一通,因為他清楚,二十一天後,他肯定會離開這裡,去看接種結果,他剛剛耗費了一上午搞的接種;他隻管工作,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并把這當作是自己的職責。

    ——他的灰眼睛有着一種郁悶不樂的笑意,朝着昂圖瓦納說道:“這阻礙了思考。

    ”) “愚蠢的老一套遍布了每處!”斯萊德爾無奈地抖抖肩,朝他喊道,“這兒是法國榮譽!而那邊,是奧地利的自尊心!而在俄國,又得維護斯拉夫人在巴爾幹的威信……似乎是在保衛各國人民免受戰争,保證和平,而不是那重上一百倍的‘榮譽’,雖然要發動一次大屠殺是做得太離譜了。

    ” 自一八六六年以來,德國軍隊始終采用突然襲擊的戰術。

     當他看到民族主義者從始至終隻為求得高貴、無私的英雄品德的獨占權時,就十分氣憤;他從不參加任何黨派,然而他也知道,革命活動家在各國首都鬥争激烈,反對戰争勢力,比起其他人他們的精神更高尚,更加敢于犧牲,更有為不容易實現的理想而超越自己的本身的堅定毅力,甚至有成為英雄的誠心和巨大力量。

     他不僅沒看茹斯蘭,也沒有看羅瓦;他的目光就像有預知一般發出了聚精會神的光輝。

     “民族榮譽!”他再次咕噜着說,“把豪言壯語說出,不讓意識蘇醒!……一定要掩飾住荒誕,不會讓理智爆發!祖國!文明!……在這些誘人的背後又藏着什麼呢?工業利益,市場競争,政客和生意人的詭計,各國領導階級有着永不滿足的貪婪!肆無忌憚!難道保衛文明,要采取最卑鄙的野蠻行動?把最低劣的本能發洩出來?……保衛權利和正義的事業?采用匿名的不光彩的暗殺手段?把手伸向可憐的人,但是他們一點也不想我們受到傷害,難道是有人煽風點火鼓動他們向我們進攻?太荒謬!太荒謬!” “棒極了,哈裡發!”羅瓦蔑視地說。

     “好了,好了。

    ”茹斯蘭用手按住他的肩,溫柔地說。

     他對年紀最輕的羅瓦,有和昂圖瓦納對他同樣的感情。

    他很喜歡羅瓦,沒有原因。

    實際上是因為羅瓦堅毅的勇敢,還有單純豪爽。

    在這個不耐煩的,淳樸的做好犧牲準備的鬥士身上,他看到了一種美,他身為一個實驗家,是一個在絕對中思辨的人,不能毫不動搖。

    他尊重羅瓦身上有着這樣純潔的理想,這種被戰争洗禮了的幼稚信念——它們毫無疑問要用血來補償…… “榮譽……”他喃喃說,“我覺得,把道德标準摻和到那些對它本身一點意義都沒有的地方,使各國的經濟鬥争分裂那是大錯特錯,……這會使一切被毒化,被扭曲。

    這會讓所有現實的和解行動毫無作用。

    這會轉變成是情感的、意識形态上的沖突,轉為宗教沖突,這隻會在商業公司之間成為競争,而不會是别的!”? “一九一一年,卡約已經弄清楚了這一點,”哈裡發很憤怒地指出道。

    “如果他不在……” 羅瓦惱羞成怒地把他的話給打斷了: “您肯定想看到您的卡約出現在外交部,而不是看到他在重罪法庭上待着……?” “很明顯,小家夥兒,假如他在台上,請相信我們絕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沒有他,世界大戰這樣越來越近的幸運事件看起來也會讓您的朋友和您什麼都不用擔心。

    這就隻會為了各國人民的幸福生活,提前三年到來……他沒有把民族榮譽提到更多:他一談到交易,就奮不顧身地抓住實際方面,抓住争奪利益的方面!因此他盡力避免發生最不好的情況!” 茹斯蘭看到羅瓦的邪惡目光從眼裡一閃而過,他急忙插話: “我也覺得,在這方面,隻要有恒心,什麼對立的事情都能通過外交協調和互相讓步得到解決。

    利益和情感比起來,更加容易調和!……我亦深信,像卡約這樣的人……如果爆發戰争,在這複雜的沖突原因中曆史家會清楚地知道克萊奧帕特拉的鼻子會造成什麼樣的命運【注:這裡是指帕斯卡爾《思想錄》中一段名言:“假如她的鼻子再短些,全世界的面貌将會改變。

    ”十七世紀與十八世紀的曆史學家過于重視偶然因素,因而用以解釋重大的曆史事件。

    】,對《費加羅報》主編的緻命槍擊,他們大概也會重視的……” 羅瓦有信心地哈哈大笑: “我甯可不給您答案,”他笑着說,“等到将來再說!” 58 剛才雅克跟貞妮講:“我們也和他們一塊去吧。

    ” 他們一行十幾人前往“新月咖啡館”集會,然後準備一同到蒙盧日聽馬克斯·巴斯蒂安的演講。

     (今天夜裡在巴黎的格雷奈爾、維耶特、沃吉拉巴蒂堯爾等地區, 社會各個黨小組舉行小型的會議,瓦揚在拉貝爾維洛瓦茲已經說過了,他希望發言。

    人們預見到可能有打鬥。

    大學生們組織了一個打算鬧事的集會,就在拉丁區的布利埃。

    ) 他們坐着公交車到了達莎特萊,之後去奧爾良門的時候換乘有軌電車,最後又換了另一班有軌電車去了教堂大廣場,他們将會在那個地方下車,從熙熙攘攘的街道中間穿過去,徒步走到已經作為會場使用的劇院。

     夜晚的空氣顯得很燥熱,一股臭熏熏的味道散發在近郊的空氣裡。

    當地的人們吃過飯後都在戶外漫無目的地閑逛,顯得有些忐忑不安。

    街道上回響着報販們兜售報紙的叫喊聲,他們正在郊區售賣晚報。

     貞妮蹒跚地走在這些老街的石塊路上,她已經筋疲力盡了。

    臉上绉紗料子的面紗在燥熱的溫度中蒸發出一股染料的味道,熏得她頭腦發痛。

    她一身喪服,這個地方的人們大多都穿着工裝,她穿梭在他們中間覺得十分别扭,下意識地将自己的手套脫了下來。

     雅克緊靠着她走着,發現她有些費力地跟着自己。

    他有些猶豫是不是應該扶她一下。

    在夥伴們面前,他像對待同志那樣對她。

    他不停地向她投去鼓勵的眼神,一邊跟斯特法尼讨論着《人道報》剛得到的消息,斯特法尼的樂觀來自工人們的騷亂,他覺得,暴亂的情緒正在高漲。

     民衆反抗的意識一日比一日強烈,連同社會黨、社會黨議會小組以及總工會、塞納省聯合會還有自由思想國際聯合會執行局這些所有機構的申明在内。

     “四處奔走,各處在進行鎮壓。

    ”他肯定地說,黑亮的眼睛裡閃爍着希望之光。

     愛爾蘭社會黨的一個黨員,才從威斯特伐利亞【注:德國城市。

    】回到這裡,去了“新月咖啡館”用晚餐,跟他說,今天夜裡在德國被稱之為冶金行業的中心,埃森,克虜伯軍工廠的位置,一場轟轟烈烈的和平示威将會爆發。

    那個愛爾蘭人還覺得,暗地裡的集會中,很多工人是贊成罷工以抵制帝國政府一心征戰的企圖。

     在下午的時候,人們呈現出極度恐慌,從德國傳來的令人忐忑的消息在編輯室到處傳播,傳聞說,德皇的語氣似乎是在下最後的通牒,對薩佐諾夫提出要求,對俄國的總動員做出解釋,得到的答案是,這一次的動員僅僅是部分的,但是沒辦法停止了。

    一旦準備動員的命令下來,兩個小時内,大家都會信以為真,認為不利的形勢馬上就會出現了,德國大使館才終于出面進行辟謠,言辭十分确切,否定了德國開始動員的傳聞。

     據了解,這是《路标報》在德國放出來的傳聞:《巴黎午報》的附錄在國界的那一頭做出了反對的辯解。

    時好時壞的态勢讓輿論處于一個可怕的癫狂狀态,若萊斯非常擔心這樣的狂熱會導緻不好的後果。

    他不停地強調,每一個組織以及每一個家庭的責任,就是抵制這種不清不楚的恐慌,這将會讓人們的心理落入合情合理的自我保護的混亂之中,使得那些反對和平的人們乘虛而入。

     “他歸來之後,你們見過面嗎?”雅克問道。

     “見過面,就剛才,我還和他一起談了兩個小時的工作事宜。

    ” 老闆剛從比利時回來,居然在去找社會黨議會小組彙報他自布魯塞爾會晤的情況之前,就把他的合作夥伴們召到一起,和他們一起開始準備國際代表大會的事情,該會将于8月9日在巴黎舉行,還有十天的準備時間讓法國社會黨來确保這一次歐洲社會黨盛大的集會圓滿舉行,分秒必争。

     他在《人道報》報社的露面讓大家熱情高漲,回去的時候,因為德國那些社會黨員不可動搖的立場,他表現得十分理解,堅信德國社會黨人對他的承諾,整個人注入了新的力量,他鬥争的激情被激發出來了。

    政府關于瓦格拉姆大廳事件表現出的态度激怒了他,立刻下決心要與當局開展戰争,在八月二日,也就是下個星期天,舉行一個聲勢浩大的抗議行動,給和平的保衛者們一個漂亮的反擊之機。

     “打起精神來,”雅克搖了一下貞妮的臂膀說,“就是這兒了。

    ” 她望見一排警察在那個門廊下面守衛着,有幾個在叫賣着《工會戰鬥報》和《極端自由主義者報》的青年人。

    他們進入了一個沒有出口的胡同,那裡聚集了一堆人,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正在一起暢所欲言,遲遲沒有進入劇院内。

    會議已經開始了,大廳裡滿滿當當都是人。

     “你也是沖着巴斯蒂安的演講來的吧?”一個活動分子走過來向雅克問道。

    “我估計他可能是被總工會的什麼事情絆住腳了,不會來了。

    ”雅克十分失望,差一點就轉身走了。

    但是貞妮這個狀态讓他不能掉頭就走,他暫時離開夥伴們,将女孩帶到前面,望見那裡還有兩個沒人的座位。

     支部書記的名字叫作勒福爾,他坐在台子上面的一張庭園餐桌上,是這個會議的主持人。

     蒙盧日的市參政作為發言人站在一盞腳燈的前面,他反複地強調了幾遍:“戰争是對曆史大潮的一種逆反。

    ”台子下面人聲嗡嗡,似乎沒有認真在聽。

     “請安靜一下!”主席不斷地拿手拍打着桌子用尖銳的聲音喊道。

     “你認真打量一下這些臉孔,”雅克壓低了聲音對貞妮說道,“從他們的臉就可以分出來好幾種不同的革命人,有的人的革命特征寫在下颚上,有的表現在眼神裡。

    ” “那這個人呢?”貞妮思考着,她沒有去觀察旁邊坐的人,卻盯着雅克,他的下巴線條有力而堅毅地向外突出,他的眼神靈動又帶着冷峻和漠然又有些閃爍的神色。

     “你要去講話嗎?”貞妮有些怯怯地問他。

    一路上她一直在心裡琢磨着這件事情,她希望他能夠去發言,以便能夠進一步地看見他的優點,她内心的某些羞怯的情緒也讓她有幾分畏懼他。

     “我不想去講話。

    ”他回答她,一邊攬住了女孩的臂彎,“我在這樣的公衆場合發言不合适,已經發生了好幾次這樣的事情了,有些詞句會成為我的障礙,無法很好地表露我内心,曲解我的話語裡面一些微妙的表達,暴露了我内心真正的想法。

    ”她就是樂意聽他像這樣在她面前分析解剖他的内心。

    但是,一般來講,她認為他的自我剖析她早就已經了解了。

    他講話的時候,他手上的溫熱觸感透過衣服料子從她的手肘上傳過來,讓她心裡小鹿亂撞,一味地思考着這個事情,感受着滲入她肌膚裡面的熱度。

     “您明白的。

    ”他接着說下去,“我總是感覺這是在欺騙,我所肯定的東西已經超出了我自己所信任的那個限度……這真是無法忍受的體會……” 絲毫不差,但是他在演講的時候,也同時會感到那種令人迷醉的沉醉感,這确實是事實。

    并且他基本上總是可以将那種聽衆與自身之間的溝通和融合建立起來。

     講台上,一個臉紅脖子粗的大個頭活動分子換下了那個市參政員,他低沉的聲音從一開口就吸引了群衆的注意,他抛出一大堆不容許被懷疑的警句給在場的人,但是大家有些不能理解他的思路:“政權現在掌握在人民剝削者的手裡面!……别以為普選能帶來好處!……工人淪落為工業封建制度的奴隸!……資本主義那些軍火販子們的計劃是埋藏在歐洲大地下即将迸發的火藥桶!……人民啊,你難道情願為他們賣命,去确保雷克左軍火機構那些巨頭得到利潤嗎?……” 他說話說得氣喘籲籲,好像是用棒槌一棒一棒打出來似的斷斷續續,每一句話音落都會迎來十分熱烈的鼓掌。

    他已經對這些掌聲習慣了,每說完了一句話,就要刻意地停下來等着掌聲,嘴巴保持着張開的形狀,似乎突然有隻蟲子撞進了他的喉嚨一樣。

     雅克俯身對貞妮說:“真是蠢極了,不應該跟群衆宣傳這些言論的……必須要去勸服這些人,他們人多勢衆,擁有強大的力量!他們模糊地意識到這一點,但是并沒切身感受到,要讓他們經過直接而極關鍵的經曆,明白這件事情,關鍵在于無産階級這一次将要勝利!無産階級已經由事實看清了隻有通過自己的力量才能給那些侵略的計劃造成不能跨越的阻礙,才能使各個國家的政府退讓,到了那時候,它才能真正明白自己所具有的能量,明白他們是不可戰勝的!要到那時候啊……” 聽衆已經對這個人毫無邏輯和連貫性的喊話感到厭煩,在劇院的一個角落開始了私自的熱烈探讨,慢慢轉化成争執。

     “給我安靜下來!”那個書記勒福爾高聲叫喊,“這是中央委員會給我們的指示……我們黨内的規定……公民們請保持安靜!”秩序變得十分混亂很可能會招來警察,他顯然開始擔心了,他唯一想要的就是這個會議能不動聲色地結束。

     晚會上的第三個要發言的人,也是最後一位了,走到那盞燈前面,聽衆暫時安靜下來,這是卡拉納爾中學裡的一個曆史老師,叫作萊維馬斯,他因其社會主義著作與大學之間的争論而著名。

    他講的是一八七〇年以來法國和德國的關系。

    他引證了許多例子和事實來闡述他的觀點,時間已經過去了快半個小時他還在講着發生在薩拉熱窩的謀殺案。

    他用喉嚨發音使得臉上的夾鼻鏡框在尖尖的鼻梁上不斷顫動,他講到“微小卻英勇的塞爾維亞”之後他就開始将話題引到了兩大聯盟的對比,以及奧德條約和法俄條約的比較。

    聽衆又開始不耐煩,又開始吵吵鬧鬧了。

     “行了!别講那些空話了!” “行動的綱領呢?” “我們要如何阻止戰争?該怎麼行動?” “請安靜!”勒福爾不斷地強調,情緒越發不安。

     “真是煩人!”雅克伏在貞妮耳邊輕聲埋怨,“這裡的人們趕到這兒,隻是想要聽一個簡潔明了具有可行性的口号,他們的演講卻隻會讓這些人在回家以後滿腦子都是外交上的事情,這些太複雜,不是他們所能理解的,隻能坐以待斃了!”人們開始大聲地喊叫起來, “現在到底是個什麼局勢?我們将走向何處?” “我們要了解事實真相!” “對!真相!” 将大話變為自己的語言!但是,必須大聲說出來,必須公之于衆,沒有一個法國人會拒絕保衛自己的領土,反對外國新的入侵! “公民們,你們想知道真相?”萊維馬斯迎向了這聽衆狂亂的暴風雨,“法國是堅持和平的國家,這便是真相,兩個星期以來,在一切帝國主義國家的慌亂面前,它漂亮地證明了自己的立場!别人可以指責我們政府實行的内政,但它的任務是絕對不輕松的!避免它的任務變得過于複雜就是社會黨應盡的職責!可是,我們不允許把資産階級容納到我們的綱領中,那些民族主義誇誇其談的話将變成我們自己的語言!但是,必須大聲宣告,必須讓世界知道,所有的法國人民都會保衛自己國家的領土,拒絕外國進行新的侵略!” 雅克感到十分惱怒,又對貞妮說道:“您剛剛聽見了嗎?還有什麼能比煽動人民準備戰争更輕松?隻需要讓人們認為,德國即将發動襲擊,就可以讓人民任他們随意安排!” 貞妮用藍色的眼睛望着他:“您去講話吧!”他一言不發地看着那個演講者,感覺到了自己四周的不滿情緒開始滋長。

    特别是他從人們的猶豫不決中感受到一種潛伏着的、十分強烈的、可以促進革命的激情,要是錯過這個絕佳機會,就跟犯罪沒兩樣。

     “行!”他說道。

    突然他用力高舉起了自己的手,表示要講話,主席細細地觀察了一下他,然後堅決地轉過了眼睛。

    雅克将自己的名字寫在紙上面,但是并無人将字條遞給勒福爾。

     萊維馬斯在越來越大聲的喧鬧中将他的演講結束了:“所以說,公民們啊!局勢十分地微妙!但還不至于讓我們失去希望,隻要政府能夠赢得群衆的支持,就可以有威信地維護已經被威脅了的和平!請讀一下我們了不起的若萊斯寫的文章吧,那些在國界線的那一頭企圖挑釁的無恥的家夥,應該知道,我們有外交家和政治家們在背後支持,堅持社會主義的偉大的法國必定會衆志成城,用和平的方式維護我們的權利!” 他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鏡,和主席交換了一下眼色,回頭就想離開,溜到後面去,隻有少數幾個和他有交情的人鼓了掌,夾雜着模糊不清的抗議和一些怯生生的口哨聲,勒福爾起身舞動着自己的手臂,想要使現場安靜下來。

    人們以為他是要說什麼,就安靜了下來。

    他連忙大聲地喊道:“公民們,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不行!”雅克沖着台上大吼。

    但是參加會議的人們已經離開舞台,向着通往那條胡同的三個門口湧了出去。

    座位彈起來的啪啪聲,議論聲夾雜着叫喊聲,鬧鬧嚷嚷,沒辦法壓下來。

    雅克無法控制他自己。

    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也不可以讓這些懷着美好的願望,追尋一個準确引導的人們帶着惶恐不安離開這個大廳,卻完全不了解國際工人協會需要他們一起行動!他沖開一條道來,擠到了樂池旁邊,舞台和大廳将這一個暗洞分割開來,擠不過去,他急得幾乎口吐白沫,“我要求上台講話!” 他順着樂池沖到了樓下的一個包間旁邊,縱身一躍進入了包間,沖到走道上,發現了可以去向後台的一扇門,被人們推推搡搡地沖上了舞台,那上面一個人都沒有了,他依然大聲地喊着:“我要求講話!”雅克的聲音被嘈雜的人聲淹沒了,一個煙塵滾滾的深坑出現在他的眼前,隻剩下三分之一的人在這裡了,他撲向台上的桌子,捏起拳頭拼命地捶着桌面,跟打鼓一樣。

     “同志們!請聽我說!”那些還沒離開劇院的人們,還有五十幾個,轉身看向了舞台,發出聲音:“你們聽,安靜點,快聽聽看……”雅克繼續捶打着桌子,似乎在敲着一口警鐘一樣。

    他的頭發亂蓬蓬地搭在他慘白的臉上,眼神從大廳這一頭掃視到那一頭。

    他扯着嗓子嘶喊:“打仗啊!打仗!” 周圍的嘈雜聲瞬間安靜了不少,“戰争!現在它已經逼近我們了!像一團烏雲般馬上就要籠罩我們了!不出一天,戰争就有可能會爆發在歐洲大地上!……你們不是要知道真相嗎?真相就是,再過三十天的時間,今天夜裡在這裡的所有人,都可能會死于戰争!……”他氣憤地撥了一下搭在自己眼前的頭發,“你們也不願意爆發戰争吧?可是他們把他們想要的戰争強迫你們去參加!你們會成為無辜的受害人!但是同時你們也是一群犯罪的人,因為你們是可以阻止這一場戰争的……你們看見我了嗎?你們想到該怎麼做了嗎?今天夜裡你們是因為這件事情而來到這個地方的……那好,我來給你們答案,有一些事情必須要做!還有補救的機會!隻有這一個機會了!那就是團結起來共同抵抗!鬥争!” 他情緒平靜了一些,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緊接着将自己的音量提升,一字一句,好讓人聽得明白,停了一會兒,他繼續說:“有人告訴你們:戰争是由資本主義、财富勢力、軍火商和民族主義競争造成的,這确實不錯,但是請好好想想,戰争到底是什麼東西?這難道僅僅用利益上的矛盾就可以解釋嗎?不是!戰争代表着流血和犧牲!戰争就是煽動各個國家的人民互相殘殺!所有有權有勢的部長,所有托拉斯的巨頭,所有世界上的軍火販子,所有的銀行資本家,都沒有力量發動戰争,要是各國的民衆拒絕征戰,拒絕打仗的話,那些炮彈和機槍不會自動發射,有了戰士才能發動戰争,資本主義就是靠着這些戰士來為他們獲取暴利的事業犧牲,我們就将會是這些戰士!如果我們自己不贊成,我們拒絕順從,不管什麼合法的政權,不管什麼動員命令也無濟于事!我們掌握着我們自己的命運!我們才是我們生命的主宰者,因為我們人多勢衆,我們擁有巨大的力量!” 突然之間,所有的東西都開始搖搖晃晃起來,一陣突然的暈眩擊中了他……突然間,責任感向他撲面而來,他上台演講是對的嗎?他擁有的到底是不是真理呢?……霎時他開始猶豫,沒有辦法自衛,同絕望做鬥争。

    這時候劇院的深處開始騷動起來,留在這裡還沒離開的人沒有再離開,他們緩緩靠近了舞台,就好像是被磁鐵吸引過來的鐵屑一樣。

    一瞬間,雅克心裡的忐忑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心裡想的,他想要對這些靜靜地朝他傳遞詢問的人講的話,又開始變得清晰和無可置疑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在腳燈旁邊探探身子向前大喊:“不要信任報紙上的東西,都是假的!” “太好了!”一個聲音響起來。

     “報紙也被沙文主義利用了!各國的政府為了掩飾他們自己的貪得無厭,讓報紙撒謊來讓本國的民衆相信,彼此互相殘殺是為了保衛神聖的國家主權,為了光輝的事業,為了争取權利和自由、争取正義和文明的勝利而流血犧牲!……好像是為了正義而戰一樣!好像讓成百上千的無辜民衆去戰場上送命是正确且合理的!” “說得好!說得好!” 大廳下面的那三個通向胡同的門口堆滿了十分好奇的人,他們無意識地被外面的人推進來,最終走進來坐到了椅子上。

     “你們能夠繼續忍受,讓一小部分罪惡的人制造麻煩,又被這些麻煩驅使着,将成千上萬的熱愛和平的歐洲人送到戰場上去嗎?…… 群衆永遠也不會願意戰争的!這不過是各個國家領導階級的意願!那些剝削人民的人就是各國民衆的敵人!各個國家的民衆之間并沒有仇恨!不會有哪一個德國的勞動人民希望離開自己的老婆孩子,扛起槍支去埋伏哪一個法國的勞動人民!” 在場的人所發出的贊同聲傳遍了全場,貞妮轉身,現在已經有三百多人聚集在大廳裡,或許還要更多,他們都揚起臉認真聽着。

    雅克低頭看着這些安靜無聲、攢動的人們,他們像是一窩窩的蟲子一般在自己的座位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無法辨清這些面龐,這些面龐都在呼喊,要給他讓人心驚的、配不上的敬重。

    同時,他心裡的希望和信心變得比之前強烈了數十倍。

    這時候他才想到貞妮在聽他講話,他深呼吸一下,重新無比激動地說:“我們就在這裡無動于衷傻傻地讓那些人将我們送上戰場成為犧牲品?我們還可以信任各個國家政府的和平的反對言論嗎?是什麼人将歐洲陷入這不能自已的騷亂中,任其在裡面無助掙紮?正是這些統治者,這些政客,這些君主和首領。

    他們私下合謀着将我們推向災難,我們居然還沒有理智地希望這些人進行外交和談來成功地拯救他們狡詐地毀滅了的和平嗎?不!今天,各個國家的政府再也沒辦法維護和平了,今天,和平是屬于各個國家的人民的!是屬于我們的!”掌聲再次将他的講話打斷了,他擦了擦額頭的汗,喘了一會兒氣,好像是一個氣喘籲籲的長跑運動員一樣,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能力,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每句話直擊這些人的腦海,就像是火箭一般精準地射中了火藥倉庫,這就是有着迷人思想的武裝庫,就等着被撞擊之後發生爆炸。

    他做了一個有些沒耐心的手勢,讓人們安靜下來: “你們會想:該怎麼做,不要讓我們仍由他們安排!……” “太好了!” “我們如果單獨行動的話是什麼事情也辦不成的,但是如果團結起來,緊密聯合在一起,我們便可以無堅不摧!要清楚地了解這一點:國家的穩定和社會生活依靠着生存的平衡是由勞動者決定的,民衆掌握着無所不能的武器!……無法被戰勝的武器,那就是進行罷工!總體的罷工!” 從大廳的深處傳來一個強硬的聲音:“被德國佬趁機利用了然後向我們發起攻擊嗎?” 雅克被驚了一下,四處掃視尋找着喊話的人,“恰恰相反!德國的勞動者們會和我們一起行動的!我明白的!我是才從柏林到這裡,我已經在栽着菩提樹的街道上目睹了遊行!我聽到過德皇的窗子下面響起和平的呼喚!德國的工人們和你們沒有差别,已經做好了進行總體罷工的打算!德國的工人們之所以有所顧忌,是因為害怕俄國,是誰的錯?是我們的領導階層的錯,是我們荒謬的和沙皇制度之間的聯合,站在德國的立場,這樣的聯合是讓俄國入侵的危險增加了,但是想一想,什麼樣的人才能最好地确保德國人民的安全,這就意味着,不讓俄國踏上戰争這條路嗎?就是你們,就是我們這些法國人民,用抵制戰争的方法!我們法國的人民下決心罷工,可以一舉兩得,我們可以讓沙皇的戰事意願陷入癱瘓的境地,而且可以讓所有破壞德法工人階級友好團結的阻礙都清除!同一時間爆發總罷工,抵制我們兩個國家的政府,就可以讓友好團結變成現實。

    ” 大廳裡一陣騷動,似乎是要鼓掌,雅克先發制人:“由于罷工是唯一一個可以拯救我們所有人的行動了,思考一下吧!我們的領導們在同一個日子,同一個時間在各個地方僅憑簡簡單單一個命令,全社會的生活就會立刻被封鎖而被迫停止!一旦罷工的命令被下達,全部的商店、全部的工廠還有全部的行政單位和人馬上就會消失光!大馬路上,罷工的工人們組成的糾察隊伍會停止向城市供應物資!面包、牛奶和肉類都由罷工的委員會來分配!停水,停電,停煤氣,不會有公交,不會有火車也不會有出租車!不會有信件和報紙,也不會有電話還有電報!全國的社會機器突然間停止了運轉,焦慮不堪的人群在街上晃蕩。

     “不會有動亂,也不會有鬥毆,隻剩下死寂和恐慌!政府可以實施反措施嗎?發動公安和上千個志願士兵,如何可以抵擋這樣的攻擊呢?如何可以短時間内準備好應付的物資呢?要如何給居民們分配食物呢?連憲兵和團隊的供應都滿足不了,就算是那些贊同沙文主義的人們也感到萬分惶恐,向政府施壓,政府除了舉手投降還能有什麼辦法呢?多少個日子,不,我不願意講要多少天,我隻說政府能抵抗這樣的封鎖,抵抗全社會的生活徹底終止幾個小時?在民衆意志這種抗議面前,什麼政治家還有膽思考打仗的可能?哪一個政府有膽犯險,下發槍彈炮火,激起民衆對它的反抗?”雷鳴般的掌聲将他的每句話打斷,他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集中起來,止住了喧鬧。

    貞妮注意到他臉色通紅,下巴直抖,脖子上的肌肉都因為用力而青筋暴起。

     “眼下的情況是嚴峻的,但是所有依然由我們決定,我們擁有十分強有力的武器,所以我相信,我們還無須用到它,僅僅是罷工産生的威脅,要是政府确定,勞動階層确定一心要舉行罷工——就足夠馬上把将大家往懸崖深淵中拖的政策走向改變!……我的夥伴們,我們有什麼責任?很簡潔明了,我們唯一的目标就是和平!跨越所有的黨派紛争,讓團結成為現實,齊心協力,發動抵抗!齊心協力,進行抵抗!讓我們在國際工人協會的領導人周圍團結起來!讓我們對他們提出的要求竭盡全力,發動罷工,無産階級的力量蓄勢待發,我們國家以及歐洲的未來就由此決定!”貞妮注視着雅克,見到他眨着眼睛,猶豫不決,高舉着手臂揮舞。

    臉上的一縷微笑難以維持,讓他的嘴角抽搐。

    他十分陶醉地轉身消失于兩面撐着架子的背景布中間。

     人群歡呼着, “太好了!……說得對極了!……我們要反抗戰争!……舉行罷工!……為了偉大的和平!……” 呼喊一直保持好一陣子,聽衆站在台下拍手呼喚,想要喊回發言的人,因為發言人走了,他們鬧鬧嚷嚷地擠到了出口。

    發言人癱軟在一半昏暗一半明亮的後台,他在大堆的破舊背景布之後的箱子上面坐着,大汗淋漓,興奮異常,筋疲力盡地癱着不動了,頭發亂蓬蓬地,将手肘擱在膝蓋上,用拳頭将眼睛捂起來,在這個逃難一樣的境況中,他沒有其他的願望,隻希望躲開人們盡可能長的時間,一個人待上一陣子。

     斯特法尼給貞妮帶路,找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在這個地方找到了雅克。

    他仰起腦袋,瞬間恢複了平靜,對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露出笑容,她默默無語地凝望着他。

     “我們該走啦。

    ”斯特法尼站在他們後面嘀咕着。

     雅克從地上爬起來。

    大廳裡面空無一人,被夜色給吞沒了,有人已經從外面将門鎖了,在舞台的一角,有一盞守夜的燈發着光,将他們帶入到走道上,這一條走道是通往舞台之後的一個内部人員出入的通道。

    他們順着一個儲藏煤炭的地窖走着,到了一個放滿了木料還有架子的小庭院,小庭院對着一條窄巷,看起來那窄巷一個人也沒有。

    但是他們剛剛進入那條窄巷,就有兩個人從黑暗裡面向他們走來。

     “警察!”他們中的一個人開口,動作快得像變魔術一樣,将一個從口袋裡掏出的文件夾子放到斯特法尼鼻子的下面,“請将你們的證件拿出來讓我檢查一下。

    ”斯特法尼把他的記者證給了那個便衣警察。

     “新聞采訪員。

    ” 警察随便看了看他的證件,他對發言的人更感興趣。

    還好,雅克和貞妮趕了一天的路去了穆爾朗那兒拿回了自己的皮夾子。

    可是,他大意了,将日内瓦大學的學生證留在了自己的褲袋裡,這個證件幫助他跨越了德國的邊界線。

    他想着:“萬一他們要搜查我。

    ” 負責檢查的那個警察并沒有做到這個地步,他隻是在路燈的照射下查看了雅克給他的護照,以職業的眼神檢視着證件上的照片是否與本人相符。

    然後又将鉛筆舔舐了好幾次,在自己的小冊子上記了幾筆。

     “您家住哪裡?” “日内瓦。

    ” “您在巴黎居住何處?” 雅克有些遊移不定,他在穆爾朗那裡得到消息,在這回出遠門前,給他的在向日街住的那間很安全的房子已經給别人住了,他還并沒有尋到新的地方住,今天晚上他想去圖奈爾碼頭的轉角處,貝納丹路附帶着家具租出的房間住,他告訴他們這個地址,警察寫在了本子上。

     随後警察們開始檢查貞妮,她在雅克旁邊,隻帶了一張身份證,剛巧她的手提包裡面還有一個信封是達尼埃爾的。

    警察并沒有一點點為難的意思,甚至都沒有将女孩的名字記到本子上面。

     “多謝。

    ”他十分謙恭地說。

     他碰了一下帽子的邊兒,就走出去了,他的同志跟在他後面,斯特法尼有些鄙夷地說道:“社會在自衛了。

    ”雅克此刻笑了起來:“看,我被注意到了。

    ”貞妮已經握住他的手一把拽緊了,她大驚失色:“他們會為難您?”她的聲音十分無力,“不能怎麼樣。

    ”斯特法尼大笑起來:“您覺得那些人還能把我們如何?我們出示的證件全部是合法的。

    ”“唯一一點讓我苦惱的是,”雅克直白地說,“我告訴他們我住在李貝特酒店。

    ” “明天就去結賬,換個地方住。

    ” 夜晚又悶又熱,巷子裡發出難聞的氣味,貞妮緊緊貼着雅克,她已經無法控制激動,她踉踉跄跄地走在不平整的石頭路面上,扭傷了腳,要不是挽着雅克的胳膊,她就摔跤了。

    她停了下來,靠在車棚牆壁上面,腳感到持續的刺痛。

    “哦,雅克。

    ”她嘟哝着,“我真的全無力氣了。

    ” “靠在我身上。

    ” 因為她累了,他覺得她更親近了。

     小巷子的盡頭是條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從那個地方四散而去。

    “你們就在這裡坐一會兒吧。

    ”斯特法尼吩咐道,“我嘛,我要先走了,不可以錯過了最後一班車,有一個出租車站就在市政廳前面,我過去給你們打一輛車。

    ” 過了三分鐘,一輛出租車停靠在人行道的邊上,貞妮對于自己如此筋疲力盡感到有些尴尬。

     “真是沒用,我本來能夠自己步行去電車站的。

    ”她因為自己變成了雅克的累贅而責怪自己,她一直以不引起人們注意而覺得驕傲。

     她剛上車,就将面紗和帽子拿掉了,希望能更加親密地和他依偎在一起。

    她的臉龐感覺到他暖乎乎的男人的胸膛在上下起伏着。

    她并沒有仰頭,隻是用自己的手揚起來去尋找雅克的臉,他是笑着的,她摸到他的嘴角,察覺到他在笑。

    好像這個動作隻是為了确認雅克是不是真的在她身邊,她收回自己的手,再次躲進雅克的懷裡面。

    汽車減速了,“到了嗎?”她心裡十分不舍。

     她弄錯了。

    他們并沒有到,她看見了奧爾良門,就要接近市稅征收的地方了,她輕輕地問:“你晚上住在哪裡?” “住在李貝特酒店裡,怎麼想起問這個?”她想要說些什麼可是最終沒有說,他向她俯下身子,她閉上了雙眼。

    雅克的唇瓣久久地在她垂下的眼睫上纏綿,她的耳邊響着他含糊不清的呢喃:“我的小寶貝。

    我的小甜心。

    寶貝。

    寶貝。

    ”她感覺到他發燙的嘴唇順着自己臉龐滑落下來,掠過她的鼻翼,落在她嘴唇上,她本能地顫抖了一下。

    他不敢再繼續,擡起頭将她緊緊抱在懷裡,熱烈地擁抱着。

    這一次,她主動将自己的嘴唇送向了他,可是他沒有看見,他直起身,将她放開,并為她打開了車門。

    他才察覺到車停下了。

    雅克跟司機結賬的時候,她還迷迷糊糊像是做夢一般渾渾噩噩地走了幾步,走到門鈴旁邊,一個瘋狂的念頭從她的腦際掠過,但是也許她的媽媽已經回家了……一想到豐塔南夫人,讓她止不住地一陣顫抖,覺得心慌極了,她抖着雙手按響了門鈴。

     雅克走到她的身邊,門隻開了一條縫,露出屋内的燈光來。

     “明天見面嗎?”他急急地問她。

     她點頭表示同意,她不知道說什麼,他已經将她的雙手握住,放在自己的手心。

     “上午我來不了。

    ”他支支吾吾地說道,“明天下午兩點鐘我來見你,好不好?” 她再次向他點頭,然後将自己的手拿回來,推門進去了。

     他看着她步履僵直,從那燈光照耀的地方走過去,沒有回頭,被黑暗吞沒了,然後他關上了門。

     59 雅克在李貝特旅館裡面睡得很不安穩,隻睡了一會兒。

     他翻來覆去地在床上輾轉,無數次想着那窗戶上透進來的白色微光是不是黎明初亮的天光,兩個小時裡面,他蜷着身子睡着了,醒來的時候全身乏力,心裡十分煩躁。

     外面終于天亮了。

     他整理好儀容,将自己不多的東西放進包裡,将那些證件捆成一紮,然後拖了一把椅子,托着腮幫子靠在窗口發了許久的呆。

    貞妮的影子不斷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愛極了她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懷裡,和他面頰厮磨雙肩相偎,就像昨天晚上在出租車裡面那樣。

    他一和她分别,便有千言萬語想告訴她。

    他看着清潔工和送奶工在碼頭上和街上出現了,早晨逐漸在忙碌中蘇醒過來,陽溝邊上排了一溜的垃圾箱。

     在旅館對面的街角處有一棟房子,百葉窗拉得嚴嚴實實,隻有賣瓷器的商人住的二樓除外,從那窗子可以看見那間房子裡放滿了小東西,包紮在麥稭稈裡零散的餐具,大花瓶,糖果盒子,火辣女人的小雕塑和偉人的胸像。

    在窗子下面有一個猶太的屠夫,他大紅的護窗闆上面,有一塊刻着希伯來文字的金色招牌,雅克注視良久。

     剛過七點,雅克便去旅館櫃台結了賬,走出旅館買了幾份報紙在大堤的一個長椅上開始閱讀。

     空氣十分清涼,遙遠的地方,乳白色的晨霧在巴黎聖母院周圍浮動着。

     雅克懷着一種既邪惡又渴求的貪婪,一遍遍閱讀那些新聞和評論,所有的報紙千篇一律,就好像是用很多面鏡子折射出來的一樣。

    這一次各大報紙都發出了警告,《自由人報》上面有克列孟梭寫的一篇《懸崖邊上》的文章,《目前局勢岌岌可危》是《晨報》的頭版頭條。

     大多數的共和派發行的報紙都跟右翼人士同流合污,對法國的社會黨“在目前的情況之下”發出譴責,居然接受了在巴黎建立起一個守衛和平的國際性的代表會議。

     雅克尚還沒有決定是不是離開這個長椅,去開始新的一天。

    7月31日,周五,不管怎麼樣,看報讓他漸漸變得清醒起來,再次融入了現實生活。

    他掙紮了一會兒,将自己想要一大早就到天文台林蔭大道去的想法壓下去。

    他明白了這樣的想法多半是由于自己生活的堅韌性還不夠,而不是因為柔情。

    他覺得羞愧。

    戰争勢在必行,這一局輸赢未定,還有機會挽回,在巴黎各個地方,人們都已經為了戰鬥站起來了,再說了,他不是已經跟貞妮說好了要兩點鐘才會去見她嗎? 去《人道報》現在還太早了,這時候可以去《旗幟報》報社。

    他不知道該将自己的包寄存在什麼地方,也許可以交給穆爾朗保管,一想到要去探訪那個老印刷工,他立馬起身,他要從碼頭步行到巴士底廣場去。

    走一走會讓他的情緒平靜一些。

    《旗幟報》報社大門關得緊緊的。

    雅克心想,那我隻好等等再來了。

    為了打發時間,他決定步行到維達爾那裡去,他是一個聖安東尼郊區賣書的商人。

    他的書店後方拿來給一群知識青年作為開會的場所,他們堅持無政府主義,并且出版了一版報紙叫作《紅色沖力》,雅克曾在上面發表了一些和瑞士與德國的書籍有關的書評。

    他隻看見維達爾獨自坐在窗子旁邊,捆紮着堆在桌上的小書冊,他打着赤膊。

     “怎麼還沒有人?”雅克問他。

     “你自己不會看嗎?”維達爾有些惱怒的回答讓雅克有些驚訝。

     “怎麼了?是不是時間還早啊?” 維達爾無奈地聳肩回答:“昨天也是這樣,沒幾個人來,很明顯,他們都怕暴露行蹤。

    你有沒有看過這一本?”他補充了一句,指着一本書問,桌子上放了好幾本。

     “我讀過。

    ”那還是一本叫作《反抗精神》的書,作者是克魯泡特金。

     “相當好。

    ”維達爾贊道。

     “檢查過了嗎?”雅克問他。

     “似乎并沒有,至少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搜查。

    但是我們要時刻警惕,他們遲早會來的。

    快坐吧。

    ” “我先不打擾你做事了,我過些時候再過來。

    ”出了門,一位警察十分禮貌地在他過馬路的時候攔住了他:“請出示您的證件。

    ” 二十米之外的人行道上面還停留着三個人,看起來似乎是一群便衣的樣子,正在四處張望,警察默默地看了他的護照,向他敬禮并把證件還給他。

     雅克拿了一根煙出來點上,走到一邊,但他十分别扭:“才半天,就被檢查了兩次。

    ”他心裡思忖,“簡直搞得像全城戒嚴。

    ”他朝勒德呂—羅蘭林蔭大道走去,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被盯上了。

    “他們什麼時候給過我這麼大的光榮了。

    ”既然已經走特拉韋西埃爾路上面的一家叫作“現代酒吧”的咖啡廳,他不妨進去坐坐。

    這是一個十分積極的黨支部的中心,算賬的蓬飛斯是佩裡内兒時的玩伴。

     “你說蓬菲斯嗎?他已經有兩天沒見到人了,”老闆說道,“但是,今天一大早我還連個人影都沒看見呢。

    ”這時候,一個斜着背着一把鋸子的三十來歲的男人推着單車進了酒館。

     “你好,請問艾爾内斯特·蓬菲斯在不在?” “他不在。

    ”“大家都不在?”“這裡一個人也沒。

    ”“什麼?難道沒什麼新消息?”“沒有。

    ” “還一直在等着中央委員會下達命令?”“對。

    ” 那個家夥默默地用懷疑的眼睛四處掃視,他的嘴唇像是魚呼吸一樣蠕動着,好吐掉黏在他嘴上的煙蒂。

    “真是煩人。

    ”他最後說道,“遲早都是要告知大家的嘛,我就要應征到7-4軍團裡面了,第一天就要去了,要是真的發動了,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你覺得呢?歐内斯特,我是不是必須去?” “不!”雅克大吼一聲。

     “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你。

    ”歐爾内斯特十分沮喪地說道,“這應該由你自己做主,小兄弟。

    ” “同意去上戰場就是和那些發動戰争的人沆瀣一氣!”雅克說道。

     “這自然是我自己做主的事情。

    ”那人贊同道,對那個咖啡館的掌櫃說着,對雅克的話充耳不聞。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是動聽,雖然他已經很明顯地顯示出了忐忑。

    他不滿地看了一眼雅克,似乎在想:“我可沒有問你的意見,我僅僅想要知道黨中央的指示。

    ” 還沒到達《旗幟報》報社的時候,雅克深深思考了一會兒,在街道上面彷徨着,現在,這個地區漸漸開始熱鬧起來,順着陽溝,擺了一長排的小闆車,上面堆滿了蔬菜還有果實,商販們推着四處叫賣,工人還有家庭婦女們為了避開陽光,都在有陰涼的一條人行道上面推來搡去,窄窄的幾條街成了一個露天的小市場。

     他察覺到,賣棉毛織品的商店裡面幾乎都是擺着男人用的東西,而且完全與季節不符,毛線馬甲,寬大的棉布襯衫,法蘭絨的褲帶,毛線的襪子。

    一些西點将臨時想出來的招牌寫在硬紙闆或者是布條上面來吸引顧客。

    一些比較保守的人寫着“獵戶鞋”或者“登山鞋”,那些膽子大的則直接寫着“行軍鞋”,許多的男人駐足觀看,似乎很在意的樣子,雖然他們沒有買下來,婦女們拎着用來裝貨物的網線袋子,以便買了東西好裝在裡面,時而去撫摸一下料子,掂量一下有釘子的靴子,雖然并沒有購買,但是都十分關注,這就已經可以證明這些貨物是順應市場需要而出現的。

    購買中零錢變得越來越稀少了,對人們的交易産生了不小的障礙,于是有些小販就成了換零錢的商人,将一個盒子挂在自己胸前,來來往往地走,他們是做投機倒把的生意,别人拿一百法郎隻可以換到九十五法郎的零錢。

    警察似乎看不見一樣。

    昨天,有大量的五法郎還有二十法郎的小面值鈔票從法蘭西銀行被投放出來,人們把它當作稀罕什物一樣争相傳看。

     “他們早有準備。

    ”有人如此解說道,神态帶着蔑視和諷刺,可是又隐隐約約透出欣賞的味道。

    雅克坐在巴士底廣場一家咖啡廳裡,從昨天他就沒吃什麼東西了,饑腸辘辘的。

    裡昂火車站,地鐵站和電車裡面湧出來大群的郊區民衆,他們在陽光明媚的廣場上面逗留一段時間,拿着幾份報紙,一臉忐忑不安和擔心疑惑的表情,東張西望地似乎想在進入辦公室之前再确認一下,巴黎是不是被這一夕之間的威脅而改變。

     行色匆匆,忐忑不安的人們在咖啡店裡來來往往,高聲談論着,有一個人說,他讓他老婆去區政府大廳核實一下他的備役手冊上面的準确信息,他得意揚揚地說,如果要滿足那些上前咨詢的民衆,兵役辦公室的咨詢處必須得增加三倍的人手。

     一個的士司機笑眯眯地掏了一張配着圖片的刊物,有兩張照片被登在同一頁上面,一張是德皇返回柏林的畫面,一張是普安卡雷到達巴黎的畫面:并排的排版十分對稱而且含義頗深,能看見兩個國家首領站在小洋車的車門前,都比着十分威風的手勢來回應本國人民信任的歡呼聲。

    一對中年的夫妻走到櫃台前面,女人十分膽怯的神情,打量着店裡的人們,希望會有和善的眼光投向自己。

    他們立刻攀談起來。

     男人說道:“我們從楓丹白露來的,那裡形勢十分不妙。

    ”他突然噤聲。

     女的比較聒噪,解釋道:“昨天夜裡,我們隔壁住着一個第七龍騎兵團的将領,有人來通報他叫他即刻打點行裝,大半夜地我們被車馬喧鬧吵醒,騎兵隊看來已經得到了行動的指示。

    ” “到哪裡去?”管賬的女人問道。

     “誰知道呢?大家走到陽台上,滿城的人都在東張西望,沒有誰叫喊也沒有誰說話,他們像做賊一樣溜了,沒有奏樂,沒有穿制服,然後就是軍隊裡面的列車,還有汽車和裝備,隊伍太長了一直到早上才走完。

    ” “政府區裡面貼了一張命令,征募車馬,騾子還有草料!” “這兆頭可不對勁啊!”收賬的女人十分感興趣,用滿足的音調說着。

     “已經在征召預備用的保衛軍了。

    ”一個人說道。

     “征召那些老頭子?虧他們想得出來!” “太妙了!”夥計停下手裡的事情說道,“好像是要在事情發生之前征召人去守衛橋梁和交通要道以及一切危險的地方,我知道這個,我有個兄弟已經四十好幾了,家住在沙隆,被征召到火車站去了,他們讓他戴了一頂破爛的軍帽,将子彈袋子挂在外套上,拿着步槍。

    哈,讓你去天橋上面站崗去!你明白的,這可不是說着玩的,要過橋就必須拿出你的證件來。

    不然的話就會沖你開槍!這麼一看應該是有奸細已經混進來了。

    ” “動員令發下來的第二天我就要出發了。

    ”一個穿着一身粗麻白衣服的粉刷匠自顧自地說道。

    他講這話的時候隻是将自己手裡的杯子拿着把玩,并沒有看别的人。

     “我也一樣。

    ”旁邊另外一個人說。

     “我就在第三天出發!”一個看起來很面善的胖子水管工大喊道。

    “不就是去安古萊姆嘛,你們思考一下,要搶在德國佬到達沙朗特【注:指法國東南部的沙朗特省和莎朗特濱海省。

    】進駐之前!”他裝得很像個英雄好漢一樣聳聳肩,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工具包,那個包就在他腰間晃來晃去,他哈哈笑着走到門口,說着: “我可不在乎這些,等着看吧,不做這件事,也是瞎忙活。

    ” “事情該做就得做。

    ”管賬的女人十分嚴肅地總結道。

     雅克用力攥緊了拳頭,他一言不發,有些抽搐,他愣愣地望着眼前這些人的面龐,想要找到一個激烈反應和抵抗的神情,但是沒有用,這些人似乎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已經六神無主,變得一臉茫然,他們胡言亂語也許是因為他們害怕,但是已經心甘情願接受了,或者差不多已經接受了。

    他起身拎起了自己的包,急急忙忙地走了,他比以往任何的時候都要更着急去拜訪穆爾朗,這個老印刷工将兩隻手放在黑色的工作服口袋裡面,來來回回地在夾層樓上的三個隔間裡面走着,全部的門都大大開着,僅僅是他獨自一人,他一邊踱步,一邊大喊請進來!等到進來的人關門以後才轉身。

     “原來是你啊,小家夥兒!” “您好啊,我可以把這個東西寄放在你這裡嗎?”雅克将提包放在地上。

    “就幾件衣服,沒有任何的記号和證件,甚至名字都沒留下。

    ”穆爾朗微微點一下頭,他眼裡的神情依然很憤怒和嚴肅。

     “你怎麼還不走?”他冷冷地問道。

    雅克十分不解地望着他。

     “你不趕緊走留在這裡幹嗎?你難道看不出來這裡馬上就要爆發戰争了,笨蛋!” “您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穆爾朗?” “對,這就是我說的。

    ”他的聲音低沉又洪亮。

     他将自己胡子上面的面包碎屑擦掉,将兩隻手放在口袋裡面,重新走來走去。

     雅克從來沒看見過他如此消沉的樣子,眼神黯淡無比,得等他心情稍微好一點,雅克沒等着他邀請,拖了一把椅子來。

    穆爾朗像是一隻關在籠子裡面的困獸,走到雅克面前停了下來。

     “現在你還能依靠誰呢?”他大吼道,“難道還對那些勞動工人寄希望?期待他們來發動一場罷工?” “對!”雅克語氣非常堅定。

     這個信基督教的老人無奈地動了一下肩膀:“全體罷工?我呸!如今誰還敢說這兩個字?誰還敢考慮這件事?” “我敢!” “就憑你?你不可能沒注意到,就算是在天主也情不自禁想要救贖的可憐人裡面,也還是充滿了數不清的鬧事鬼和胡鬧的家夥,天生安靜不下來的,你難道沒發現他們早就已經躍躍欲試了嗎?隻要有一個人能讓那些家夥相信某個德國人已經侵入國家的領土,他們就會立馬沖上去搶他們的槍支。

    任何一個人都能夠拿出來獨立地剖析,一般來說這是個善良的人,嘴巴上總是說着他不希望對任何人造成傷害,他心裡也是這麼堅信的,但是總還有暴戾、殺戮和毀滅的本能在他們身上蟄伏着,他并不會将這種本能當成驕傲,而且将這些隐藏起來,但是不管怎麼樣掩飾他心裡總是蠢蠢欲動,他總會找機會讓自己感到滿足,一旦有人給他們機會的話……這是人的天生劣根性,無法改變的!要是不指望人,你想要靠誰?靠那些領導階級?靠那些我們親手選出來被擁護的人,那些社會黨的參議員?你難道看不見他們都做了些什麼嗎?他們一直為普安卡雷投票支持他!他們隻差一點點就會在發動戰争的協議上簽字了!” 他挪動一下腳跟又在房間裡面轉了一大圈。

     “不,在這個地兒還有若萊斯那樣的人,在别的地方還有旺德維爾德還有哈斯那樣的人們。

    ”“什麼?你還對那些重要的領導抱希望?”穆爾朗徑直朝他走過來,繼續說,“你在布魯塞爾就已經見識過他們了,你難道認為這些家夥真是什麼英雄好漢,是真的發誓用革命行動來守護和平嗎,他們怎麼就不曾給歐洲的社會黨發布一個一緻的口号呢?不!他們将各國政府罵得狗血淋頭,然後讓聽衆為他們歡呼!再後來呢?後來他們就直接去了郵局,去發給沙皇、德皇、美國總統和普安卡雷的電報!他們甚至還發電報去懇求教皇!哀求他用下地獄來脅迫弗朗索瓦·約瑟夫!你說的那個若萊斯,你以為他做了什麼,他隻是像個沒用的人拖着拉維維亞尼的衣袖,懇求他那位‘可敬的部長’發出幾聲吼聲去恫吓俄國!不!工人階級被自己的領導騙的團團轉,這些領導人沒有堅定地去抵制活動以反對征戰的威脅,反而讓民主主義者得到了相當的自由去行動,他們将革命的機會放棄了,将無産階級放到了取勝的資本主義手裡面!” 他邁了兩步路,又突然猛回頭:“誰也不能讓我丢棄這樣的念頭,你的那個若萊斯隻不過是用誇誇其談來裝模作樣!事實上他和我一樣都明白,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一切已成定局了!明天俄國與德國就要開打了!普安卡雷面對戰争一句話也不會說!……他之所以同意了是因為他還企圖遵守他曾經在彼得堡那些罪惡的承諾,之後,”他停了下來,走到門邊開了一點門縫,一隻灰色的母貓帶着幾隻小貓進來了,“過來,我的小貓們……另外,是因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成為一個讓阿爾薩斯、洛林回到法國的那個家夥!” 他走到書架前面,那書架上擺滿了書籍還有冊子,書架坐落在兩個窗戶的中間,他拿起一本書愛不釋手地輕拍了幾下,就像一個馬夫愛撫地拍拍自己愛馬的脖頸一樣。

     “喏,小家夥兒,”他的聲音變得更加溫柔,并将手裡的書放回去,“我不想誇耀自己,但是我的眼光一般都是很準的,就在他們舉行了巴塞爾代表大會以後,我就寫下了這樣一本書,為了證明給他們看,他們所謂的國際工人協會事實上是個立場不明的存在,若萊斯将我大罵了一頓,如今呢?一切不出我所料,事實就是如此,想要将社會主義和國家主義協調起來,也就是屬于我們的真正意義上的國際主義和那些在各個國家依然掌握着權利的民族主義的勢力,那簡直是妄想。

    想要打仗——想打勝仗——卻不去突破法律的限定,僅僅滿足于對各個國家的政府‘施壓’,僅僅隻是在議會上紙上談兵地攻擊,根本就沒有一點用處! “你讓我怎麼跟你說清楚呢?……我們絕大部分的革命領導人,他們根本不可能下決心突破國家體制的規定去行動!你知道這其中的邏輯嗎?這一個國家,他們全然不知,也不願意将它打倒,想建立一個社會主義共和國來取而代之,現在,隻要國界線上侵入了普魯士槍騎兵,他們别無選擇,隻能用自己的刺刀來保衛國家!他們小心翼翼地準備着!就應該會想到有這種情況的!”他十分激動地說着,一邊轉身走進了房間最内部,“這将會是徹底的背叛,我跟你講,居斯塔夫·埃爾韋武一樣的叛變!全部的領導人,挨個兒地全部叛變!你閱讀過報紙了嗎?祖國已經陷入危難!所有人都站起來了!刀槍已經揮動起來,轟轟隆隆!乒乓!是大戰争之前的準備!……一個星期以後,或許在法國甚至歐洲都找不到幾個真正的社會黨人了,隻有沙文主義分子們到處都是!” 他迅速地走到雅克身邊,将有力的大手放在他肩膀上:“正因如此我才告訴你,搗蛋鬼,你就大膽地相信我穆爾朗吧,你趕緊離開,不要再拖了,趕緊回到瑞士去。

    在那裡,你這樣的人也許還能找到一份職業,在這裡是不可能了,已經完全沒可能了!”雅克十分沮喪地從穆爾朗那裡走出來,怎麼都無法排除心裡的沮喪,要去哪裡找人安慰一下呢? 他迅速地趕往了《人道報》報社,斯特法尼還有加洛正在那裡和老大商量,他在走廊上撞見了卡蒂厄,他跑過來對雅克大聲地說,剛剛有兩個人,都是在政府的内部機關做事的,馬爾韋以及阿貝爾·費裡【注:馬爾維(1875—1949),在維維亞尼内閣中擔任内政部長;費裡,1949年任外交部副部長。

    】,接待了若萊斯,返回的時候若萊斯表示,完全不必失望。

     雅克剛和他告别就遇見了帕熱斯,他是加洛的一個年輕的合作夥伴,他十分消極,俄國在加緊速度備戰,到處都可以為這種假設做證明,據說昨天沙皇已經暗地裡簽下了具有決定作用的赦令,也就是總動員令。

     雅克在“新月咖啡館”隻坐了一小會兒,除了于麗大嬸,他沒有看見任何認識的人。

    于麗大嬸坐在大廳的一角,似乎在召開着一個不大的婦女會議。

    她在一個繃着仿皮漆布的長椅上,對于她的短腿來說,那軟皮凳子看起來似乎太高了。

    這個富有激情的老婆婆頭上沒有帽子,她灰色的頭發裸露在外面,她正被一群女活動分子圍在中間,她揮舞着手腳,高聲談論着,她将這些婦女召集起來是想要讓她們明白一些理論。

    雅克裝作沒看見,偷偷走開了。

     有幾個人坐在小徑路上的一家“進步咖啡館”煙霧缭繞的閣樓上,讨論着當天發生的事情,這些人分别是拉布、貝爾特還有茹默蘭,外加一個從南錫剛到這裡的人,默爾特,莫澤爾省工會裡面的一個書記,他早上才将東部的新聞帶到巴黎。

    還有個和他一同來的人,是一個德國的社會黨的黨員,向他保證說,昨天晚上柏林已經有一個軍事商議會被召開了,德國的人們也已經察覺到今天将會出現“重要的決定”。

    德軍已經把莫塞爾河上面的大橋都占據了,災難已經來了。

    昨天有一些德國的輕騎兵在呂維爾附近十分挑釁地過了國界線,奔跑在法國的領土長達好幾百米【注:一九一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德軍經過激烈戰鬥,進入呂内維爾。

    】。

     “你說在呂内維爾?”雅克問他的時候忽然記起了達尼埃爾,記起了貞妮。

     他不是很專心地聽他們講着,那個南錫人說道,已經好幾個晚上,有數不清的空火車從東部那些鐵軌上開過去了,回到了各個火車站,等着駛往巴黎的郊區随時等待命令。

    雅克一言不發,開始緊張了。

    他看到歐洲已經開始向毀滅的深淵滑下去了,活生生的似乎是真實發生的場景一樣。

    這要什麼樣的奇迹才能夠力挽狂瀾,讓所有的輿論為之震驚,激發起各個國家的民衆爆發一場突如其來的大規模的反抗呢? 突然之間,他想再次回到兄長那裡去了。

    雅克已經快一周沒有和哥哥見面了。

    此時正是午飯時間,他可以在他的家裡去見昂圖瓦納。

    “再說了,去看看他好讓我消磨等着去找貞妮之前的時間。

    ” 60 “雅克先生知道要開戰的消息了嗎?”萊翁向他發問,這是在嘲笑他嗎?他說話的時候疑問的語調跟他那突出的眼球裡面散發的眼神一般,癡癡呆呆的,但是在他噘着的嘴巴上又能看出一絲狡黠的意味。

    沒等雅克回答他,他又說道:“我在第四天就要上前線了。

    但是我總是後勤兵。

    ”有電梯關門的聲音從樓梯上方傳來。

    “先生到家了。

    ”萊翁邊說邊去開門,昂圖瓦納扶着一個小老頭兒的肩膀走進來,那個老頭兒雙鬓花白,一身羊駝毛料子的西服。

    雅克已經認出這就是他爸爸曾經的秘書。

    沙斯勒見到雅克大吃一驚,他一看到非常熟悉的面龐,就拿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好像是要控制住自己不要尖叫一樣: “啊呀,是您來了!”昂圖瓦納似乎在想什麼,和弟弟握了一下手,并沒有因為他的出現感到驚訝,“沙斯勒先生剛才在人行道上來回走着等我,我請他上來和我們一起用午餐。

    ”“就這一次,不會經常來的。

    ”沙斯勒十分謙卑地支吾着說。

    昂圖瓦納對用人說道:“可以開始用餐了。

    ”他們三個都進到診療室裡面去了,斯蒂德萊爾、茹斯蘭還有羅瓦已經在那裡等着了,滿桌子都攤着報紙。

    “我來遲了,從醫院出來之後我又去了一下奧爾賽碼頭。

    ”昂圖瓦納向他們解釋道,一時沉默,大夥都面色陰沉地望着他。

     “事情如何?”斯蒂萊爾忍不住問。

     “十分不樂觀,非常糟糕。

    ”昂圖瓦納說得很簡單,他十分喪氣地搖頭,撇了撇嘴巴,然後又揚了揚聲音說:“請到餐桌上來吧。

    ”“就像呂梅爾講的那樣。

    ”昂圖瓦納突然開口說道,他的眼睛依然盯着面前的盤子,“此時,我們有着足夠的理由去指望英國國會能與我們一道行動。

    不管怎麼說,至少它是不會阻止我們的。

    ” “那這麼說,它為何不盡快地聲明呢?那樣還能挽救一下局勢!”斯蒂萊爾問道。

     雅克不禁插嘴道:“什麼原因?就是因為還無法完全确定英國希望力挽狂瀾。

    不必說了,英國是那個唯一可以漁翁得利的國家。

    ” “你的想法是錯的,”昂圖瓦納激動起來,“在我看來,那些倫敦的上層階級沒有一個希望發生戰亂。

    ”沙斯勒在昂圖瓦納後面的一張椅子上面坐着,隻是默默地聽着。

    不管他坐在哪裡都好像是坐在一個折疊的椅子上,他不停地搖頭晃腦掃視着講話的人們,他已經忘記要吃飯,這一場世界性的動亂已經不是他的理解力和忍受力能夠承受得了的。

    從前段時間看來,看報紙和聽别人談論,更加加深了這個可憐的人的恐懼,今天他之所以到這個地方來是想寬寬心。

    昂圖瓦納慷慨激昂,聲音激動得有些異樣: “英國的内閣現在是由真誠且熱愛和平的人領導的,在我看來,這應該是歐洲最好的一個政府團體了。

    格雷十分慎重小心,已經做了八年的外交官了,阿斯吉斯和丘吉爾也是出名的沉穩老練正義,霍爾丹非常積極活躍,對歐洲的一切事物了如指掌,還有勞埃德·喬治【注:勞埃德·喬治(1863—1945),英國自由黨領袖,一次大戰期間任軍備大臣,後任首相。

    】,沒人不知道他的和平主張,他一直都對擴軍和備戰表示反對。

    ” “都是人中龍鳳。

    ”沙斯勒在一旁佐證,好像他早就确定了意見似的。

     雅克采取了守勢,看着自己的哥哥,默不作聲地用餐。

    “英國人被這些人領導着,是不會做出冒險的事情的。

    ”昂圖瓦納總結道。

     斯蒂萊爾又插嘴說:“如果這樣,那為何格雷在這十幾天裡,想盡辦法玩弄外交手段來粉飾太平呢?現在警告是讓中歐帝國讓步的唯一的可行的方法了,一旦打起仗來,英國就會抵抗的。

    ”“确實,格雷前一天在和德國的代表會面的時候采取的就是這個辦法。

    ” “那結果如何?” “沒什麼結果。

    還沒有結果。

    但是,奧塞爾碼頭的人們很擔憂如此的聲明是不是已經晚了,不會有什麼用處的。

    ” “那當然了。

    ”斯蒂萊爾嘀嘀咕咕,“幹嗎還指望這些呢?” “放心,這并非偶然,”雅克隐含着嘲諷道,“在歐洲那些掌握權力的奸詐狡猾的政客中間,格雷似乎是最……”“呂梅爾根本不是這樣解釋的,他在倫敦做了三年的随軍人員,對格雷是十分熟悉的,他說得很有道理,說實在的,他分析得非常在理。

    ”昂圖瓦爾不高興地打斷了雅克。

     “就是這個地方吸引人。

    ”沙斯勒低低地說,似乎在自言自語。

     昂圖瓦納不說話了,他并不想争論任何東西,就連他在奧耳塞碼頭聽回來的消息也不想再說了。

    他非常累了。

    昨天夜裡他和斯蒂德萊爾把醫療的記錄冊整理了一遍,他堅持把它們整理一遍,為了防止萬一。

    哈裡發離開以後,他就上樓把信箋燒掉,将自己的個人證件等選出來整理好。

    快黎明時分他睡了兩個小時,醒來以後精神十分不好,忐忑不安地看報紙,一整個上午和别人談話,所有人的消極情緒和恐懼不安都讓他更加地焦躁。

    上午有很多的病人來看病,他從醫院離開已經筋疲力盡了。

    最後,和呂梅爾之間讓人懊惱的交談…… 這次,他的精神已經遭到了很大的打擊,這些煩憂讓他依靠的生活基礎被動搖了,那個基礎便是科學以及理智。

    他忽然發現了精神的無可奈何,要去面對如此多的擺脫了束縛的本能,他認為他勤勞生活一直依靠的美德:克制、理性,智能、閱曆和正義之心,都毫無用處了。

    他真想一個人好好地想一想,和消沉的意志搏鬥,振作精神,堅強地去面對無法逃避的現實。

    大家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出聲。

    他皺起眉頭,打起精神,繼續說道: “格雷這個人是一個地道的英國人,謹慎,多疑,有些保守,不很大方,但是他的思想和行動都是很值得贊賞的。

    和你認為的完全背離。

    ”他對雅克說道,“我隻是從他采取的政策來推斷這個人的。

    ”雅克回答。

     “呂梅爾将這個政策分析得非常精彩,不過十分深奧,我當然不可能全部都記得……”他長歎一聲,摸了一下額頭,“第一,格雷不能毫無拘束地和法國結成堅固的聯盟,内閣中還有一些人是偏向德國的,比如霍爾丹。

    對于英國的民衆,一直到這些天,他們對于愛爾蘭的糾紛更加關心,勝過了關心薩拉熱窩暗殺的後果,如果以保護塞爾維亞為理由而跑到大陸去戰争……英國民衆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所以說,就算格雷想要早一點把英國置入沖突之中,他的那些同志、議會還有全國都不會願意和他一起去冒這個險的。

    ”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氣喝幹了,在平常吃午飯的時候他很少會這樣。

     “還不僅僅是這樣,”他繼續說,“和以前一樣的,還存在着心理因素的問題,看起來,從一開始,格雷就已經十分清楚地意識到,和平與戰争的關鍵掌握在英國手中,他同時也很清楚,他們手裡握着的是一把雙刃劍,你們想象一下,要是英國政府早在一周之前就公然地承諾給法俄兩國軍事上的支持……” “……那樣的話我們就會馬上聽到柏林改變他們的腔調。

    ”斯蒂德萊爾插嘴道:“德國就會開始節節敗退,逼迫奧地利将它的爪牙收回去,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首腦們的斡旋之中被很好地解決掉!” “這也不是不可能,但并不是萬無一失的,格雷也完全是有理由擔心事情背道而馳的:要是俄國真的知道自己不僅可以依賴法國提供的兵力和财力,還可以依賴英國的軍隊和财物,有了這樣的靠山,俄國反而會無法克制想要孤注一擲的冒險誘惑……這樣看來,”昂圖瓦納看了看雅克,說道,“格雷采取了完全不一樣的态度,這就不難理解,正是因為他内心真正希望維護和平的願望讓他采取了這種平衡政策。

    他對法國表示:‘注意!應該對俄國适當幹涉,俄國冒這樣的險,要是把你們卷進了沖突中,我們是不會出面幫助的。

    ’同時他對德國表示:‘小心點!我們并不支持你們這種不退讓的做法,不要忘記,我們的艦隊正在北海上面,我們從未向誰保證過我們會采取中立态度。

    ’” 斯蒂德萊爾動了動肩膀:“不管那個格雷有多麼地精明,也許他隻會是個天真的老小孩罷了,因為俄國從它的情報網必定可以了解到倫敦對柏林發出了脅迫信息,這當然就會讓俄國期待得到英國的援助,在這個時候,德國也會讓反間諜機構來向柏林報道英國說給法俄兩國的那些讓人喪氣的話……所以說,德國根本沒有理由去認真考慮英國的脅迫……說到底,用這樣維持平衡的方式僅僅是讓戰争更加有可乘之機!” 這和呂梅爾得出的結論差不多,隻是昂圖瓦納沒能表達出來而已,一是因為他覺得不需要考慮什麼,這隻是一些不算秘密的小消息,可以告訴他的同僚;二是因為他仔細地将随意的聊天和與外交官在談話中告知給他的那些個人的看法和真心話分辨開來,雅克在這裡讓他顯得比平常更加地小心,因此,他不想告訴他們,領導人物在探索,想知道是不是能夠采取類似于給英王喬治【注:指英王喬治五世(1865—1936),1910年—1936年在位。

    】發一封私人的函件這種方式來直截了當而急迫地呼喚大不列颠的援助,想知道是不是時機已到了。

     同時,他非常謹慎,避免提到某些确切的事件:呂梅爾告訴他,這一件事情讓格雷在昨天和德國的代表會面時決定了将英國的武器放到了天平上面。

    就在前天,29日那天,德國人幹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他們大概是跟倫敦說:“請向我們承諾,英國會保持中立。

    我們戰勝以後,一定保證不破壞法國的領土完整,我們隻要得到他們的殖民地。

    ”這話說得太傲慢了,再加上他們還拒絕承諾一旦交戰,也不破壞比利時的中立,這些言辭,呂梅爾說,也許會讓英國的外交機構和全部的内閣成員憤慨,從而改變态度轉而親援法國,讓英國政府更加直接地傾向法俄兩國。

     雅克仔細地聽着哥哥的叙述,沒有争辯什麼,但是他并沒有表示退讓的意思。

    說:“從呂梅爾的話裡面我認為他疏忽了這件事情的關鍵點。

    ” “什麼關鍵?” “那就是,英國在十年前确實是當之無愧的海上霸王,但是若是他們不想盡辦法去阻止德國海上艦隊的發展的話,要不了多時,英國就會淪為海上第二流的國家,這是事實,沒有人不知道,以我的看法,這些比格雷的思想情況和心态猶豫更能說明問題。

    ” “說得對,”斯蒂德萊爾補充道,“巴格達鐵路事件【注:一戰前夕,德國修建巴格達鐵路。

    但是英國對此工程的财政開支制造阻礙,要用擁有正在組建的石油公司的百分之五十的股票作為交換條件。

    後因戰争爆發,協議未簽。

    】在英國的政 策中有什麼影響呢?連接着君士坦丁堡以及波斯灣的鐵路處于德國的控制之中,換句話說,直接通向印度洋,這是在拿事關生死的競争來脅迫蘇伊士運河!” “這又能說明什麼?”一個叫羅瓦的年輕人漫不經心地說。

     “說明什麼?”沙斯勒好像是他的回聲一樣又重複了一遍。

     “可以說明英國有一個希望打仗的急切理由,來削弱德國的實力,依我看來,這就能說明所有的問題。

    ”“英國很早就跟拿破侖一世針鋒相對過了【注:1911年法德争奪摩洛哥的鬥争引起國際沖突,英國抗議法國企圖讓德國分占一部分摩洛哥。

    】,”沙斯勒巧妙地指出來,又開心地笑着說,“對,在打仗這方面,德國人永遠也不會具備拿破侖一世那樣的雄才大略!” 稍微停了一下,他眼裡閃過一絲嘲諷的神色,“就算是這樣,您覺得英國的領導們現在的和平聲明是不可信任的了?”茹斯蘭問雅克。

     “不能,德皇曾經已經聲明他們的未來建築在海上,這就是向英國發出了挑戰書。

    在我看來,英國正在接受這個挑戰。

    英國滿心期待可以打敗這唯一一個在歐洲妨礙了它的國家。

    我覺得格雷十分清楚德國的想法,一邊進行斡旋,實際上一點也沒有指望這些行動會産生什麼實際效果。

    我覺得他是故意在不停地制造錯覺給人們,事實上,英國政府最終還是将可以讓這一次正中下懷的戰争推向不可避免的境地看成是自己發展的機會,它需要這一場戰役,但是他們不敢自己主動發起。

    ” 他看着昂圖瓦納,他正在削水果,似乎對他們的話題沒有興趣,斯蒂德萊爾對馬尼埃爾·羅瓦說:“一九一一年的時候,英國就已經在摩洛哥事件上煽風點火地惡化法德之間的關系,要是沒有卡約……” 雅克看着羅瓦,他坐在桌子的最那頭,他在聽到卡約這個名字的時候忽然擡起了頭,可以看見他明晃晃的牙齒。

    這時候,似乎在冥思苦想的茹斯蘭說話了,他很小心地用叉子和餐刀給自己面前盤子裡新鮮的水果去皮,這時候他停下了動作,十分溫柔地環視周圍:“你們知不知道我是如何想象着以後的史學家會怎麼來描述我們現在的曆史嗎?他們會寫道:‘一九一四年六月的夏天,歐洲中部忽然發生了大火災,火源來自奧地利,柴堆早就在維也納精心準備好了……’” “但是……”斯蒂德萊爾插嘴道,“火源是塞爾維亞的!是彼得堡直接吹出來的強有力而且不正常的東北風讓火越燒越旺!”茹斯蘭說:“緊跟着,俄國人就開始往火上澆油!” “……而且法國人也出人意料地同意了。

    ”雅克說道,“他們商量好了一起将準備已久的柴火放進火堆上面去。

    ” “那德國呢?”茹斯蘭問道,并沒有人答話,他接着說:“這時候,德國袖手旁觀看着火越燒越大,看着熊熊的火焰……他們這樣是不是兩面派?” “對!”斯蒂德萊爾大喊。

     “不,這可能是因為他們太傻了。

    不僅僅蠢,還倨傲無比!他們瘋狂地放大話,說他們可以及時把火情控制住,用損失掉一些房屋的法子來撲滅火焰!” “……而且他們還從中獲益。

    ”羅瓦說道。

     “這是不該發生的事情。

    ”沙斯勒先生十分悲傷,輕聲說道。

     “得救的應該是英國……”茹斯蘭說。

     “至于英國,在我看來,太明顯不過了,英國從最初就已經準備好了大量的水資源,滅火綽綽有餘,火情嚴重的時候,他們明明看見火勢蔓延,但隻是在那裡叫喊:‘快救火啊!’但是自己卻小心地保護着自己的水閘。

    盡管做出一副守衛和平的樣子來,這樣的做法仍然會讓後世子孫們批判它是縱火者的同夥而審判它!……” 昂圖瓦納隻是低着頭吃東西,似乎并沒有在聽他們說話,哈裡發眼睛濕潤,對着雅克大喊道:“關于一點,我不能同意你的見解,就是關于德國采取的立場!”他似乎不能自已心中的狂亂,聲音變得十分激動,“我覺得德國就是蓄意要打仗!” “那是自然。

    ”羅瓦不假思索地說,“德國也在做着相當查理五世和拿破侖的美夢【注:查理五世(1500—1588),西班牙國王和德國皇帝,夢想征服歐洲,拿破侖曾想恢複羅馬帝國的版圖。

    】!公國之戰【注:指1864年普魯士和奧地利對丹麥的戰争。

    】,薩都瓦戰役【注:薩多瓦是波西米亞地區的村子,因1866年7月3日普魯士人在此戰勝奧地利人而聞名。

    】還有一八七〇年戰争,全都是想要征服歐洲而必須經過的階段!每一個階段,它的軍事實力就會得到大幅度增長,以求可以更快達到它泛日耳曼主義的企圖!” 斯蒂德萊爾耷拉着腦袋聽完這些話,他彎下腰對雅克說:“對,我也覺得德國就是早有無恥的預謀!它從一開始就在幕後操縱着奧地利的行動!” 雅克正要說話,但是被斯蒂德萊爾搶了話頭兒,哈裡發似乎非常激動,他幾乎是在叫喊着說:“這簡直太明顯了!一個衰落的奧地利要是沒有一個強大的後台怎麼敢用那種下最後通牒的語氣!怎麼敢拒絕所有聯合大國,拒絕延緩塞爾維亞答複的期限呢?怎麼會不留一點商量的餘地,直接拒絕了塞爾維亞如此妥協的回複呢?你們瞧瞧,如果不用德國暗地裡就是想挑起戰争來解釋的話,又如何解釋它完全不管英國的建議是否誠懇就通通拒絕,不管怎麼說,在外交上總是能夠接受的,又怎麼解釋德國拒絕沙皇提議的讓海牙國家法庭來解決的建議?” “這所有的都是能夠解釋清楚的,”雅克說得很爽快,“德國不可能不知道俄國有着泛斯拉夫主義的愛好戰争的企圖,它一直堅持,列強們去幹預奧地利與塞爾維亞之間的事情甚至比不介入更加危險。

    ”昂圖瓦納非常激烈地反駁雅克。

     “奧塞爾碼頭的人從來不相信德國所謂的和平承諾,他們早就相信……”雅克念道,“……相信中歐帝國早就決定要将所有的可能對延緩沖突造成阻礙的東西全部清除。

    ”為了停下這一場讓他情緒起伏的内部成員讨論,他放下餐巾起身了,大家都照着他的樣子做了。

     “我們不要不考慮德國,多次試圖和解,但是法俄兩國的政府完全不願意思考這件事。

    ”他們緩緩走出餐廳的時候,雅克告訴斯蒂德萊爾。

     “那些都是虛假的!算了,不論如何,他們總是要考慮一下歐洲的輿論的。

    ”茹斯蘭公正地說,“德國的論點是——必須對塞爾維亞進行懲罰性的讨伐,但是嚴格限制在局部沖突——一定不會将整個歐洲大陸牽扯進去,更不要對我們發起戰争。

    ” “還不止這些,”雅克補充道,“要是德國想要借戰争的力量來滅掉英國,那幹嗎要等這麼長的時間?這十五年中間有很多戰争的機會,甚至比今天的機會更為有利,為什麼它都放過了?怎麼就沒有利用一八九八年法索達法國和英國之間的危機【注:法索達是蘇丹的一個小村鎮,英法為争奪蘇丹在此對峙,後法軍被迫撤出。

    】?還有一九〇五年爆發的俄日戰争?為什麼不利用一九七〇年那場波斯尼亞危機【注:奧匈帝國吞并波斯尼亞而引起的國際沖突,俄國最後不得不承認既成事實。

    】?也放過了一九一一年摩洛哥危險【注:一九一一年摩洛哥首都爆發起義,法軍乘機占領,與德國抵達摩洛哥的阿加海港的炮艇發生沖突,法國在英國的支持下,達到占領目的。

    】?” “我覺得這些事情沒什麼大不了的,”哈裡發十分堅持地嘟囔道。

    他反複地說:“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将手放進自己的褲兜裡面。

    沙斯勒先生在門口拿着一大塊面包在吃,他躲開身子,讓他們一個個地從他身邊走過去,昂圖瓦納走在最後一個,沙斯勒将自己的面包拿在手裡面晃了晃,眨巴了幾下眼睛說道:“先父有這個習慣,飯後必須要吃一塊面包做點心,我也跟他一樣,昂圖瓦納先生,這對我來說真是美味。

    ”他的笑容似乎在用最大的寬容來諒解自己的缺點,其中有一些得意揚揚的感覺,因為他的嗜好并不多。

    沙斯勒是個很直率的人,不會做出謙虛之态。

     雅克和茹斯蘭一起走到診療室裡面,大家都聚在那個地方用茶,斯蒂德萊爾插到他們兩個人之間,握着他們的手臂,彎下腰用一種擔憂和親昵的語氣說道:“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人們可以沒完沒了地吵下去,任何事情總是有理由的,我覺得真的。

    沒什麼大不了,畢竟我們都認為德國是罪惡的,而我們成了他們的替罪羊,我一打開報紙首先浏覽的,我也不必隐瞞了,就是去找德國心口不一的證據!”“這是因為什麼?”茹斯蘭在門口站住了腳問他。

     哈裡發低垂着眼皮:“為了能無條件接受我們所遭受的一切!……是因為,一旦開始不相信德國是作惡的,那就要艱難地去踐行他們口裡的‘我們的義務’,那簡直是強人所難!” 雅克無奈地笑了:“所謂的‘愛國的’義務!” “對啊。

    ”斯蒂德萊爾說道。

     “當您眼睜睜看着那些人打着義務的旗号讓我們去做那些他們計劃好的事情的時候,你還把這些義務看得那麼重要嗎?”哈裡發搖着肩膀,好像一條在網裡掙紮的魚兒一樣。

     “哎,”他用憤怒又懇求的語氣喊着,“不要再糾纏我了!……我們都清楚,要是不幸的話,明天法國就動員了,不管我們心裡想什麼我們都逃不掉了。

    ” 雅克大喊着:“我可以逃過去!”他見到自己的哥哥就在房間的中間站着,昂圖瓦納轉身看着他,他不由得全身癱軟了,他在哥哥的眼裡看到了十分奇怪的哀求之色,于是他不再說話了。

    昂圖瓦納一走進房間,他就十分驚訝地發現了他的忐忑、慌亂,他整個内髒都在翻滾不已,就好像是在父親彌留的那晚守在他床前時一樣,那時候他第一次看到向來不屈不撓的哥哥忽然痛哭起來。

     昂圖瓦納轉身說:“馬尼埃爾,給我倒杯咖啡行不行,小鬼?” 哈裡發越發地激動起來,繼續說着:“再說了,我想的是誰又能夠說得萬無一失呢?歐洲發生一場戰争肯定會促進社會主義的形成,這是在和平時代用二十年時間宣傳也達不到的效果!”茹斯蘭接着說:“這件事情嘛,我倒真的沒有考慮到,有一些你們中間的理論家宣傳這種論調,必須要發生戰争才能進行革命,但是我一向覺得,這就是菲力普老頭說的那種‘精神觀點’,他說得很對,一個被武裝了的現代國家,一群被動員了的民衆将會呈現什麼狀态,真的無法想象。

    在我們民主制度放任之下起義尚且沒能成功,如果将來有那麼一天,全部的革命人士都會被軍隊控制,被掌握着每個人的生殺大權的軍事專政制度控制,反而還期待起義忽然勝利,簡直就是異想天開!” 斯蒂德萊爾沒有聽他在講什麼,他看着雅克,用沉郁的聲音說:“什麼叫打仗?可能一打就是好幾個月……如果歐洲的無産階級在經過了這些劫難以後變得更強大,更有經驗,更加團結一緻呢?要是戰争以後帝國主義真的結束了,軍事競争真的消失了呢?如果各個國家的群衆可以最終建立起來穩固的和平,就是國際主義意義上的和平?” 雅克堅定地搖頭說:“不!這一切根本靠不住的美好的前程,如果一定要用打仗的方式來得到的話,我甯願不要……别的什麼都可以,也不希望理智和正義被暴力和鮮血給束縛了!甯願得到别的東西,也不要這樣可怕又荒誕的戰争!” 羅瓦一直靜靜地聽着,這時候他說話了:“别的什麼都可以?哪怕是被敵人侵略,分割我們的領土?……那如果這樣,為了安甯,立刻就把默茲諾爾、帕·德·加來和阿爾登乖乖送給那些德國佬吧,為何不給呢?再加上一個極好的出海港口!” 雅克不動聲色地聳了一下肩膀,“不用說了,這樣會讓有些北部的工業家感到為難的,我們切實地考慮一下,在絕大多數的工人和礦工眼裡,這些能改變他們艱難貧窮的生活現狀嗎?如果問他們的意見,他們大多數的人是願意維持目前的狀況,還是不願意上戰場光榮犧牲呢?……”他十分嚴肅而堅毅地說,“我明白,你将戰争視作各個國家民衆日常生活的一種正常的變化,……這太恐怖了!……這樣沒有人道主義的變化,應該徹底被制止!必須讓這樣流血的動亂遠離人們,讓人們可以自由地向着創造更好的社會而行動和發展!戰争一點也不可以解決!一點也不能!它隻會讓勞動者的境地越來越悲慘!他們在戰争時是戰場上的炮灰,在戰争結束後,還面臨着成為任人剝削的奴隸,勞動人民的命運就是這樣的!”他放低了聲音,“這十分容易,我找不到任何,的确再也找不到還有什麼東西對人民來說,能比戰争更可怕的了!” “說得太輕松了!”羅瓦語氣冰冷,“簡直是輕率!要是您答應的話,就好像戰争勝利不會給人民帶來任何好處一樣。

    ” “沒有好處!而且是一直得不到!”昂圖瓦納的聲音清楚又堅定無比地傳過來。

     “這種說法根本就沒有依據!”雅克心裡一驚,回頭去看,昂圖瓦納耷拉着眼皮坐在書桌前面,似乎在認真地拆着一封信,事實上他把大家說的每個字都聽在耳裡的,他并沒有離開他坐的那個地方,也沒有看雅克一眼,又繼續說,“這個說法是沒辦法站穩腳跟的,從貞德開始,整個曆史……” “哈,”茹斯蘭插嘴揶揄道:“誰又能知道呢?也許貞德不存在、英法兩國會融合為一個國家……這一定是對查理七世【注:查理七世(1403-1461),法國國王,在貞德(1412-1431)鼓動人民抵抗侵略,恢複大片國土的局勢下,于1429年在蘭斯加冕。

    】的嚴重侮辱,我贊成。

    可是,也許對于兩國來說利益很大,因而可以避免遭受很多的苦難……” 昂圖瓦納聳了一下肩膀:“你認真點茹斯蘭,難道你會否認德國沒有從薩多瓦和色當【注:1870年德軍在色當大敗法軍,拿破侖及十萬大軍投降。

    】得到任何東西嗎?” “德國!”雅克迅速地反駁道,“德意志民族是一個整體的概念,但是德國的人民,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們能收獲什麼?” 羅瓦将自己的身子挺起來:“要是一九一五年那個複活節,或者是比那個更早的時候,作為獲勝國家的法國将阿爾薩斯、洛林再次奪了回去,把他們的領土擴展到萊茵河天然的邊界,将薩爾州的礦産占為己有,将德國的非洲領地變成殖民地,要是按武裝的力量來看的話,法國成了這個大路上最有力量的國家,那怎麼能說法國白白犧牲了士兵什麼也沒得到呢?”他傻傻地笑着,然後,他确定這場辯論已經結束了,他拿了一張椅子反坐在上面,開始從口袋裡摸出香煙來。

     “這所有的事情可不是這麼簡單的……不可能如此簡單……”茹斯蘭對雅克小聲地說着。

     “哎,”雅克對他,放低了聲音,“我不可以接受暴力,以暴制暴的暴力我也不能容忍!我不會讓我的思想有任何的罅隙可以讓那些暴力的念頭滲進去!……不論是他們說的正義之戰還是掠奪之戰我都拒絕!……我不接受來自任何地方因為任何理由爆發的任何的戰争!”感情過于激動導緻他呼吸困難,他停了下來。

    “就算是内戰我也不同意!”他心裡想着,他記起來和米特爾之間的熱烈争論,那是個什麼事情都敢做的革命人士。

    (他告訴那些人:我為了博愛的理想而奉獻自己的一生,我不願意憑借殺戮和仇恨去使我的這種理想實現……) 61 “事情不會那麼容易的……”茹斯蘭反複地念叨,目光呆滞地看着四周。

     他停了一會兒,似乎在回想剛才一閃而過的念頭,他換了個語氣:“我們是醫生,至少我們入伍征戰不是去成為血腥士兵,我們不是去殺人而是去救人的……” “對,對……”斯蒂德萊爾立馬接過去,他眼睛濕漉漉的,帶着感激的神色看着茹斯蘭。

     “要是我們并不是大夫呢?”羅瓦咄咄逼人一臉好奇的樣子追問他們,(大家都知道,他從來不會将他的文憑拿出來給軍事當權部門看,他曾經服兵役的時候,隻在診所實習了很短的時間,就被編為了士兵,現在他是一名步兵團裡面的預備役少尉。

    ) “我說小馬尼埃爾,你是不是就是不願意給我們倒杯咖啡來?”昂圖瓦納大聲地喊道,似乎在找什麼借口來岔掉這場辯論,讓這些不斷争執的人分散開來。

     “馬上就來,馬上!”那個青年說。

    他敏捷地起身,一擡腳就從椅背上跨了過去。

     “伊薩克!”昂圖瓦納又喊道。

    斯蒂德萊爾走過去,昂圖瓦納将一個信封遞到他手裡,“你看,費城大學已經給我們回信了……”然後他又慣性地說了一句,“歸檔!”斯蒂德萊爾沒有接那封信,一臉驚訝地看着他。

    昂圖瓦納微笑了一下,就将信封丢進了廢紙簍。

     隻剩下茹斯蘭跟雅克在這寬敞的大屋子的一角站着。

     “無論是否是醫生,”雅克說的時候沒有看他哥哥所在的方向,但是聲音很大,并不隻是說給身邊的人聽,“隻要是應征進入軍隊的人,都是接受民族主義政策也就是支持戰争的人。

    我覺得,對于每個人其實問題大同小異,難不成隻要政府命令你去殺戮,你就同意去殺戮嗎?……就算我曾經并沒有像……今天這般,”他彎腰靠近茹斯蘭說,“就算我以前是個順從的人民,對自己國家的機構覺得滿意,我也不會贊同打着國家利益的旗号逼迫我去做背叛我的精神原則的事情。

    一個國家要是盜取了權利去逼迫被統治者違背自己的良心,就别想人民會配合他們。

    一個社會要是不将人的道德原則放在首位,就隻能得到人們的反抗和鄙視!” 茹斯蘭贊同地說道:“我以前是個激進的德雷福斯派……”他這麼說道。

     昂圖瓦納似乎總是在桌子前面忙着什麼,這時候突然轉身:“這問題講得并不怎麼好。

    ”他的語氣十分肯定堅決,一邊說話一邊起身瞪着雅克,自顧自走到了房間的中心位置,“作為我們國家這樣民主的政府,就算它的政策也許被少部分的反對派否定了——但是它仍然掌權,這就是因為它代表的是大多數人的意願,并且是符合法律規定的。

    所以說得到了動員令并積極響應号召的人,是出于考慮大衆的利益——而不是他對政府政策的一己之見!” “你說到的大部分人的意願,但是,就算并不代表所有的公民,至少如今大部分的人不希望打仗!” 雅克又開始說話:“以什麼身份?”他躲開他哥哥話裡面的鋒芒,十分笨拙地看着茹斯蘭問着,“這大部分的人是用什麼樣身份,堅持放棄了合情合理的,經曆了仔細推敲思考的原則而把公民的服從放到了最崇高的信念前面?” “憑借着何種名義?”羅瓦突然挺起身子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樣大喊道。

     “憑借着何種名義?”沙斯勒緊接着的聲音就像是羅瓦的回音。

     “憑借的就是社會契約這一名義。

    ”昂圖瓦納說得非常堅決果斷。

     羅瓦看着雅克,然後再看看斯蒂德萊爾,似乎暗示他們反對自己一樣,然後他一聳雙肩,轉身疾步走到了窗子邊上的一把扶手椅子裡,一屁股坐下去背對着他們。

     昂圖瓦納低垂着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将勺子在杯子裡攪來攪去,好像在沉思什麼。

     短暫的沉默過後,茹斯蘭打破了寂靜的空氣:“我對你的意思太清楚不過了,所長,其實歸根結底我和你的想法是一緻的。

    現在的社會論不管到底有沒有缺陷,但是對我們這一代已經長大成人的人是個事實,這是由前幾輩的人們建造起來留下來給我們的一個現成又比較堅固的舞台——現在是我們在這上面去尋找平衡的時候了。

    我非常明确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 “非常不錯。

    ”昂圖瓦納說了一句,又繼續擺弄着他的勺子,頭也不擡。

     “我們人類這樣一種脆弱又無能為力的生物,說到底,我們所有的力量——很大程度上的力量,要充分地被利用的可能性在于——将我們集合起來,為我們安排井井有條的活動的社會組織,在現在的社會情況之下,對我們來講這樣的組織并不是虛構的:它是存在的,存在于這個空間的實體,它就叫作法國……” 他說得很慢,聲音憂傷又堅決,似乎他已經早就準備好這番話了,特意在這樣的時機說了出來。

    “我們作為這個民族共同體裡面的組成部分,所以說,我們和它應該是從屬的關系,就是這一個民族共同體,是它讓我們成為現在這般的人,可以說是安定無憂的生活,在它所提供的範圍構建了我們文明的社會生活,我們和這個共同體之間已經有了早在幾千年前就得到公認的聯系,是一種契約,讓我們所有人承擔義務的契約!這是我們所無法選擇的鋼鐵一般的現實!……我認為,隻要人還在社會中生活,就不可能随着自己的意願脫離對這一個保護了他們、使他們受益的社會所應該擔負的責任。

    ” “并不是全體的人!”斯蒂德萊爾插嘴道。

     昂圖瓦納看了他一眼。

    “就是全部的人!也許對每個人來說程度不一,但是就是全部的人!你和我是一樣的!無産階級與資産階級沒有差别,餐廳的服務員和領班也沒有什麼不同!因為我們從出生起就是這個社會共同體的一員,我們每個人都占有屬于我們自己的一個位置,每個人每天都從那個位置上獲得利益,所以我們要遵守社會的契約來補償。

    但是,這個契約最重要的一條便是我們要遵從共同體所制定的法律,就算我們在進行個人的自主思考的時候也要遵從這些法律,就算這些法律并不一定全部正确,但如果抛棄了這些責任,就好像是在機關的武器庫上面開了一個裂縫,是破壞社會結構的行為。

    正是這些機構讓法國這一民族共同體得以成為一個均衡而且有活力的機構。

    ” “對。

    ”雅克輕聲說道。

     “更何況,”昂圖瓦納繼續用激動的聲調說,“這就會導緻行動上的盲目,因為幹的事情違反了每個人真實的利益。

    就是由于這樣無政府主義的暴亂導緻人心惶惶,在每個人的立場來看,會導緻非常糟糕的結果,遠遠超過了一個人對于法律,哪怕是并不符合情理的法律的遵從。

    ” “這樣要視情況而定!”斯蒂德萊爾連忙接話。

     昂圖瓦納看了哈裡發幾眼,這次他向他的方向走近了一小步:“我們是這個國家的公民,難不成不是必須不停的遵從從我們個人角度來看并不看好的法律嗎?但是,共同體給了我們與其鬥争的機會,法國還容得下思想上與言論上的自由!甚至我們還擁有選舉這樣一個合法的反抗武器!” “我們就來說說這件事。

    ”斯蒂德萊爾立馬駁斥他說,“法國的普選不過是漂亮的騙局罷了!我們有四千萬法國人民,但是選民隻占了一千兩百萬都不到!隻要一半的人,六百萬零一票被超過的話,就構成了他們不知羞恥所謂的大部分人!我們是服從于六百萬人意願的三千四百萬笨蛋,——你知道這六百萬人的票是怎麼投出去的嗎?隻是在酒吧裡面聽來的流言蜚語影響下胡亂地投票!不是的,法國沒有任何一個人擁有真實的政治權利,他們有方法去改變這個政體嗎?有方法不去同意甚至有機會讨論那些迫使他遵從的新法律嗎?憑借他的名義組織起來的聯盟甚至都不過問一下他們的意見,就将他們卷入将會犧牲他們性命的争端裡去,這就是你說的法國的民族主權?” “不好意思。

    ”昂圖瓦納嚴肅地回敬道,“我并不認為我有你所描述的那樣毫無權利,确實,對于社會中發生的每個事件并不會事先征詢我的意見,但是,要是共同體實施了一項讓我不滿意的政策,我便能夠自由地參與投票,支持那些在議會裡面反對那一項政策的官員!……這時候,隻要我投出的一票還不能将那些到現在還算是代表着大部分人意願的家夥趕出政治中心,讓那些準備依照我希望的改變國家政策的人來取代他們,那我的義務就這麼輕松,而且無可争議,我被社會契約制約着,我理應服從和讓步。

    ” “Duralex,c’estlex(法律沒有情感可言,但那終究是法律)【注:這句拉丁文夾雜着一個法文字。

    】。

    ”沙斯勒在這一片靜默中,小聲嘀咕着。

     哈裡發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嘀咕着:“需要弄明白的是,在現在的境況下,反對動員而引起的革命動亂,所帶來的禍患是不是遠不及……” “……最短暫的戰争那樣糟糕!”雅克補充了他的話。

     在房間的另一頭羅瓦動了一下,椅子發出了吱嘎一聲,但他并沒出聲。

     “對我來講,所長,”茹斯蘭十分溫和地說道,“我的想法是跟您一緻的,我會遵從的。

    雖然話已至此,但是我還是知道,在這樣的特殊時期,在這樣脅迫着我們的大危機面前,對别人來說,這樣的順從是一種讓人無可忍受的……很沒有人道精神的……義務。

    ” “正相反,”昂圖瓦納馬上反駁,“個人越能看清楚局勢的嚴重程度,就越能感到自己責任的重大!”他暫停了一下,把咖啡放回了托盤裡,一口都沒喝,他表情僵硬,聲音發抖。

     “近來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情。

    ”他忽然坦白道,聲音十分克制,使得雅克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他,他用兩隻手指按在眼皮上面,然後揚起頭,對雅克投去了奇怪而熱情的一個眼神,然後他一字一句地說, “要是今天晚上由大部分人選出來的政府頒布了動員命令——即使我對這個政府并不贊成,那也并不因為我對戰争有各種的看法,也不因為我是少部分持反對意見中的一員,我就有權利去毀掉契約,不去承擔和每個人都相同的責任——就是對每個人都沒有差别的責任!” 雅克并沒有插嘴,聽完了這幾句特意說給他聽的話,他認為,昂圖瓦納這些觀點并沒有怎麼惹自己生氣,而且他能夠從他不容置疑的定論中聽出一些合情合理的、真誠無比的聲調,情不自禁地感動了。

    盡管自己的哥哥與自己的态度南轅北轍,他還是無法不認為,在這件事情上,昂圖瓦納的态度前後一緻,忠實于他自己的原則。

     突然,像是有誰剛激烈地反駁了他一樣,昂圖瓦納抱起雙手大喊:“滾他的,要是可以隻在打仗之前做個公民,一如既往的,那真是太輕松了!……” 接下來便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茹斯蘭十分敏感地察覺到了微妙的變化,他覺得争論好像差不多已經結束了,是時候換個話題了。

    大家已經達成共識,他于是熱情地總結道:“歸根結底,所長的看法是正确的。

    社會生活就是一場冒險的遊戲,必須得在接受規則和退出遊戲之間做出選擇……” “我早就做出選擇了。

    ”雅克在他身邊小聲說。

    茹斯蘭微微地轉頭,不由自主認真而激動地注視着雅克,似乎眼光已經透過雅克這一個實際存在體,看見了令人動容的命運。

     萊翁沒有長胡子的光滑臉龐從門縫裡面探進來:“誇東給先生來電話了。

    ” 昂圖瓦納轉身眨一下眼睛,似乎被從夢中驚醒一般望着那個用人。

     “又是她。

    ”他最後這樣想道。

    “好的,我立刻過來。

    ”他等了一會兒,低垂着眼簾,臉上寫滿了憂慮,慢條斯理地離開了屋子。

     “她這次又要說些什麼?”他一邊想着一邊走進了辦公室。

     “你不在乎我了!……你不像以前那樣呵護我了!……”她們總有一天會向你發出這樣的質問——所有的女人會這個德行的!……其實我們不再在乎的并不是女人們,而是我們本身,是在她們面前所展示出來的那個自我!在她們看來,被告知我們已經“不再互相愛慕”的時候,她們都會非常驚訝,她們該說的不是:“你已經不再在乎我了!”而是:“你已經不再在乎我們相愛時的那個你自己了!……” 他走到電話那裡,毫不猶豫地拿起聽筒:“托尼,是不是你?” 他被吓到了,有些反感的感覺,面對着這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十分悠揚動聽、鄭重而刻意溫柔的語調——他無法決定是不是要答複。

    心裡泛着冷清的怒意……這幾天以來他覺得自己已經逃離了她和她的引誘,不隻是逃離,而是徹底清除……是的,就好像将某種污漬洗掉了一般……他記起西蒙來,不,已經完了,全完了,聯系的繩子已經斷裂,為何還要去再次接起來? 他緩緩地将聽筒擱在桌子正中,向後退了一步,話筒裡面傳出一種類似喘息和嗚咽的雜音……真是難以忍受!滾他的,不管怎麼說都不能再重新有聯系了。

     他不再回診療室了,将門鎖好以後坐在沙發上開始抽煙,最後他瞄了一眼桌子——話筒裡面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側放在那裡發着光芒,就好像是一條死蟲子——他沉重地躺到了墊子上。

     沙斯勒和斯蒂德萊爾在診療室的壁爐前面靠在一起說話,沙斯勒很開心此時終于有了他說話的份兒,并且還有别人在聽他講話,他就用他的不得體又難以理解的廢話努力地向别人解釋他的買賣。

     “新鮮花樣,奇妙的想法,精巧的發明……都是些新的事物,這就是我們的格言,怎麼樣?我以後再将AC寄給您,也就是研究者組織發的通報給您看看……我們已經做了一些間接的安排伴随這場戰役,必要的時候人們就會調整方向,國家防衛任何的人都有專屬的區域,什麼?”(他不停地這麼問來問去,神情忐忑不安,似乎沒有聽清楚重要的問題。

    )他随後繼續說道,“發明家已經送了一些十分震驚的東西給我們,我不願意洩密……例如,我可以說幾個:将沼池裡面的水和雨水過濾的手提式的過濾機器,戰場上可是很珍貴的……傷害士兵身體的所有的毒氣……”他得意地笑了一下,“還有更讓人驚訝的,有一種自動的瞄準器,上面安裝了發射機的,可以幫助眼神不好的士兵,甚至炮兵也能夠用……” 羅瓦在那兒站着聽他斷斷續續地說了一會兒,起身問他:“自動是什麼意思?” “就是自動的,這就是神奇的地方。

    ”沙斯勒揚揚得意地回答。

     “然後呢?怎麼能瞄準?” 沙斯勒比了一個不容懷疑的手勢:“完全自動!” 雅克跟茹斯蘭一直站在那裡,在靠近書櫃的一個角落裡面小聲嘀咕:“最讓人心煩的是,”雅克說着,額頭上皺起了氣憤的紋路,“一想到遲早有天,也許已經馬上就要來臨了,人們總是不能理解,服兵役,各個國家舉起戰争的旗幟,這樣的事情居然成了不容置辯的崇高的職責!直到那一天人們會覺得簡直無法相信社會居然具有因為一個人拒絕戰争就舉槍殺死這個人的權利!……就好像我們不可以想象,曾經的歐洲,有上千個上萬個由于宗教的信念而被審判,忍受殘忍的刑罰……” “聽我說!”羅瓦大叫着。

     他已經将一張當日的報紙從桌子上面拿起來,表情木然地看了一遍,用清楚又搞笑的聲音朗讀:“青年夫妻,帶着小孩,希望租一套有花園的幽靜别墅,租期是三個月,位置在可以釣魚的河邊,最好是在諾曼底或者布爾哥裡。

    請函告本報社辦公室三四一八信箱。

    ”他爽朗地哈哈大笑起來。

    今天也隻有他一個人笑得出來。

     “像個放長假的中學生一樣快樂。

    ”雅克小聲地說着。

     “應該說像個真英雄一樣歡樂!”茹斯蘭修正他的說法,“要是沒有幸福,就隻剩下魯莽而不是英雄主義了……”沙斯勒将自己的懷表掏出來,在他看時間之前,他像一個醫生在診斷病人一樣專注地看着,側着耳朵細細地聽:“小笨蛋,”然後他揚起眉毛,眼神從鏡片上面穿透過,宣布道,“現在是一點三十七分了!” 雅克渾身一抖:“我快要晚了,我就不再等哥哥了,我先離開了。

    ”他一邊說一邊握了一下茹斯蘭的手。

    昂圖瓦納在沙發上面睡着,聽到雅克說的話從客廳傳過來,萊翁将他送到了樓梯口。

    他急忙推開了門:“雅克……我跟你說……”雅克十分驚訝地走過去:“你要走了嗎?”“對。

    ” “你過來一下。

    ”昂圖瓦納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疑惑不安,他握着雅克的手,雅克之所以到這裡來本是想和昂圖瓦納單獨聊一聊,他原本是想跟哥哥說自己的财産安排問題,不願意瞞着他什麼事情,他心裡居然還想:“也許我還會告訴他關于貞妮的事情……”雖然時間已經很緊迫了,他仍然願意和哥哥親密地聊聊天,便進入了他的小辦公室内。

     昂圖瓦納将門關上,站着問雅克:“你聽着,我們認真地談一談,我的弟弟,是到底準備怎麼幹?”雅克裝着很訝異的樣子沒有對他的問題做出解釋。

     “你不用去服兵役了,但是隻要總動員,所有不用服兵役的都需要重新審查,他們要讓每一個人都上戰場……你到底準備幹什麼?” 雅克無法再逃避他的問題了,就說道:“我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我已經合法地逃離了他們的魔爪,他們拿我沒有辦法。

    ”看着哥哥堅定的眼神,他又冰冷地說道,“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就算将自己的手砍了也不會去打仗的。

    ” 昂圖瓦納轉移目光:“這态度簡直是……” “最沒用的?” “不,我可沒有這種想法。

    ”昂圖瓦納十分溫和地說,“不過,可能隻有最自私的人才會這樣……” 雅克什麼也不說,他接着說:“你不這麼看嗎?在現在這樣的時候,不願意當兵,就是把自己的利益看得比集體的利益還要重要!” “放在利益的前面!”雅克反駁,“集體的!人民的利益!很清楚應該是和平而不是打仗!”昂圖瓦納做了一個意義不明的手勢,似乎是想要讓他們之間的談話不要涉及所有與理論有關的争執。

    但是雅克還是倔強地說:“集體的利益,我不去當兵就是為了集體的利益!我覺得——我毫不懷疑地覺得——現在,讓我選擇不去當兵,就是最重要的利益!” 昂圖瓦納控制住自己煩躁的動作:“你好好地想一想嘛……你不去當兵又能夠得到什麼實在的好處呢?沒有絲毫的好處!……全國總動員,百分九十的人會接受去當兵的命令,還有任何别的事情比孤軍奮戰更沒有意義更不可能成功嗎?”他刻意讓自己的語調變得克制、和藹,雅克禁不住有些動容,他安靜地望着哥哥,居然還露出了一抹友善的笑容。

     “為什麼要一直談論這個問題呢,我的哥哥,你對我的想法太清楚不過了,我絕對不贊同政府可以逼我去參加一個我認為是罪惡的,背叛真理、背叛正義,破壞人類團結的戰争……在我心裡,不是敢于拿槍上戰場就是英雄!我甯願被拖出去一槍斃了,也不願意成為他們罪惡的同夥!虛無的犧牲?誰知道是不是?就是因為人們荒謬的服從,讓從前和如今的戰争變成現實,孤立無援的犧牲?得了吧,敢于拒絕的人隻是一小部分,我又能怎麼辦呢?可能僅僅由于……”他稍稍猶豫,“由于部分的人……精神的信念還不夠強大……” 昂圖瓦納耐心地聽着他說話,很奇怪地呆站着,他不動聲色地抖了一下眉毛,他看着雅克,好像是一個熟睡的人一般輕微地呼吸着。

    “我并非不承認,超凡的精神信念是必不可少的,那樣才可以一個人或者少部分的人去對動員命令發出反抗,”他的聲音終于變得很輕柔,“這是一種沒有效果的力量。

    拿雞蛋去碰石頭的愚蠢力量!……那些為了堅持信念而拒絕上戰場從而被槍斃的人,我對他們寄予滿腔的同情和哀悼……但他們在我眼裡不過是白白犧牲的空想家……我并不認為他們是正确的。

    ” 雅克隻是微微将雙手攤開來,跟他哥哥說“我能怎麼辦”的時候一樣的神态。

     過了一小會兒,昂圖瓦納隻是靜靜看着他,還抱着一絲希望又勸說道:“事實已經擺在面前,讓我們感到煩憂,明天事情會變得更糟糕,而且沒有任何人能夠控制——可能會逼迫政府不得不征用我們。

    你難道真的以為這還是檢驗我們的祖國強加給我們的責任是不是符合我們個人意見的時候嗎?不是的,當權者決定一切,當權者發号施令……就好像是我在治療的時候,我隻要命令做搶救,由我來判斷時機是不是成熟,我不能容許别人的争辯……” 他有些遲緩地揚起手擦了一下腦門兒,又把手放在眼睛上按了按,然後铿锵有力地說:“你想一想,我的弟弟,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你同不同意打仗,難道你以為我想打仗?問題是我們現在隻能學着容忍它,我們對戰争感到厭惡是出于本性,但是把這樣的反感藏在心裡面,責任心可以控制它不要表現出來……現在正是危險的時刻,在需要我們出力的時候我們卻推三阻四,這就相當于背叛了我們的國家,對,這會是徹底的背叛……這是抛棄團結的信念,這是罪惡的對待别人……我并不願意剝奪我們本身對于政府下決定所具有的建議權,但是要首先渡過難關,以後再去研究那些權力。

    ” 雅克又笑起來:“可是我,你看我,我覺得,我們可以根本不搭理那些國家之間以戰争來當借口的民族,我認為國家沒有權利随便找個理由要求自己的人民背叛自己的原則……我控制着自己不要老是用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但是事實就是如此:我的良知比你這種機會主義的論斷更有力,我的良心還要比你們的法律更加有理有據!控制暴力和掌握世界命運僅僅隻有一個辦法,就是反對所有的暴力!我覺得,拒絕流血犧牲才是真正的精神上的升華,才值得被尊重。

    要是你們的法律和法官們對它不屑一顧,那就讓他們滾吧,他們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很好,很好……”昂圖瓦納很是心煩話題又回到了一般觀念。

    他環抱雙手,“就算從現實出發又如何?”他走到雅克面前,忽然,他做了一個他們之間很少有的動作,他用手熱情地扶着雅克的雙肩,“你告訴我,弟弟……明天就要下命令了,你準備怎麼幹?”雅克緩慢而堅定地掙開了他的手:“我會一直抵抗戰争,用一切辦法将反對戰争進行到底!……如果真的有必要的話……我會采取革命暴亂的做法……”他不由得控制了一下自己的音量。

    他停了一會兒壓抑地說:“話雖這麼說……其實我也不清楚到底怎麼辦,但是我可以肯定的就是我絕對不會去應征的,絕不!”他用盡全力擠出最後一個微笑,做了一個告别的手勢,向門外走去,他的哥哥也不願再挽留。

     62 雅克趕到貞妮的家,看見她打扮整齊了,一臉倦容,看起來非常擔心的樣子正要出門去。

    她沒有打探到媽媽的消息,也沒有收到達尼埃爾的消息。

    她禁不住胡思亂想。

    報紙上的報道讓她驚慌失措。

    而且雅克遲遲沒有來,她總是記起他們當日遇見的那些蒙盧日的便衣警察,她擔心他有什麼不測。

    一見到雅克她便撲到他懷裡無法言語了。

    他說:“我嘗試着了解了一下奧地利那些外國人的境況……我們騙自己也沒有用,那邊已經戒嚴了,可能德國人還可以回到自己的國家,意大利人可能也有機會,即便意大利和奧地利關系也不好。

    可是法國和英國人還有俄國人根本就不可以!要是您的媽媽沒有在前幾天從維也納出發——那她應該已經到家了,大概是沒來得及——她或許真的被困住了……” “不讓她走?難道把她關在牢裡面?” “不會的,隻是不讓她上火車就是了……可能得等上一兩個星期,等到事情得到一定的解決,國際上出來一點什麼計劃……”貞妮不說話了。

    雅克在這裡就讓她能夠從胡思亂想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了。

    她緊緊靠在他身上,放任自己沉迷在他深深的長吻中。

    從昨天夜裡回到家裡,她就一直期待着這樣的一吻。

    等到這個吻終于結束,她小聲地說:“我再也不願意獨自一人了,雅克……你帶我走吧……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他們步行走向了盧森堡公園的方向。

     “我們現在準備乘電車,就在梅第西斯街頭。

    ”他說道。

     現在本應是散步的時候,偌大的公園裡面卻見不到人影。

    一陣一陣的微風将樹葉吹得沙沙輕響,花壇裡面的萬壽菊散發着濃郁的香味。

    花壇邊的長椅上有一對情侶相互依偎,他們的表情模糊不清,兩個人互相緊緊依偎着,似乎想要将空虛用熱烈的愛情來填滿。

     在栅欄的另外一頭,他們到了市中心,整個城市因為戰争的威脅,變得十分躁動,嘈雜的噪聲好像是吓人的回音一般。

    新聞已經在這一個夏日芬芳的午後傳遍了整個歐洲,兩天以來,正在放假的巴黎,人突然變多了。

    報販高聲叫喊着号外從十字路口穿過去,一輛兩匹馬拉着的,擠滿了父母親小孩以及女傭的馬車從正在等着電車的雅克和貞妮面前飛奔而過。

    行李重重疊疊地堆在馬車上面,可以看出來裡面有一輛小孩的推車以及撈魚網和雨傘。

     “這些固執的人是在向命運宣戰。

    ”雅克輕輕地說。

     車輛在蘇弗洛路、梅第西斯路和聖米歇爾大道上川流不息,但是這并不是處于忙碌工作日中的巴黎,也不是周末明媚陽光下閑散的巴黎,這是一個被騷擾了的螞蟻群。

    路上的人都是急匆匆的,好像非常忙碌的樣子,但是他們心不在焉,猶豫着該往哪個方向走。

    說明他們大多數都無處可去,不能一個人待着——也不能孤單地面對這個世界,——他們從家裡走出來,擱下工作,隻是想要逃避煩惱,将靈魂上沉重的負擔交付給街上川流不息同樣忐忑的同胞們。

     整個下午貞妮如影随形地跟着雅克。

    自拉丁區一直到巴蒂尼奧爾,自格拉希埃爾去巴士底,自貝爾西碼頭去“水堡”,到處都充斥着同樣的新聞,如出一轍的評論,相似的憤怒,到處都是無精打采,一樣的準備坐以待斃。

    每次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貞妮就非常自然地談論關于她自己的事情,或者是讨論天氣:“我真不該蒙着面紗出門的……我們過馬路那邊去吧,去瞧瞧那家賣花的店。

    好像不是那麼很熱了,你感覺到沒有?好像呼吸都順暢些了。

    ”這些純真的話語将花店裡面的花架和酷熱的天氣以及歐洲目前的狀況聯系在一起,讓雅克有點疑慮。

    他有些冷漠又嚴肅地看了少女一眼,他眼睛裡面迸發出的陰沉孤寂的火花讓她膽戰心驚。

    有時候他又溫情脈脈地回頭,心裡想着:“我将她卷入這些事情裡面來到底錯沒錯?” 走到總工會的門廊,他注意到一個偶遇的同志用疑惑而嚴肅的眼神看着貞妮,他忽然覺得貞妮現在的形象,站在這灰塵撲撲的樓梯間,穿着一身緊身衣裙,戴着薄紗面罩混在這些工人之中,難以描述她的舉止和容貌,社會階層不同的生活環境在她身上打下了記号。

    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趕緊把她拉了出去。

    剛剛敲響七點鐘的鐘聲,他們走過一條又一條的大街,走到了交易所這個街區。

    貞妮覺得很累,雅克身上迸發的活力,讓她由衷佩服,同時也讓她喪失了自己的力量。

    她回憶着,從前在拉菲特别墅區的時候,雅克用他的嗓音,用他專注的眼神,他思想的忽然飛躍,總是強迫人處于一種持續緊張的狀态,她曾感受過這種疲憊無力和無法承受的感覺。

    他們快到《人道報》報社的時候,卡蒂厄迎面跑來擦肩而過。

     他大喊着:“這下完了,德國宣布動員了!俄國的願望達到了!”雅克驚了一下,但是卡蒂厄已經跑遠了。

    “我要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在這裡等等我。

    ”(他不知道該不該将貞妮帶進去。

    )她過了街道,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

    從雅克進去的那扇門,人們川流不息,好像是密密匝匝的蜜蜂。

    過了三十分鐘,他臉色大變地走了出來。

     “是官方從德國傳出的消息,我看到格魯西埃【注:格魯西埃(1863—?),法國社會黨人,多次擔任議員、副議長。

    】還有瓦、揚、勒諾德爾【注:勒諾德爾(1871—1935),法國社會黨改良派,若萊斯的合作者。

    】、桑巴,他們都聚在樓上等待着具體消息。

    卡蒂厄馬爾克·勒伏瓦在奧德賽碼頭和報社之間來回奔波。

    面臨着俄國加緊戰備,德國宣布動員。

    是真的已經宣戰了嗎?若萊斯覺得是假的,德文是Kriegsgefahrzustand!似乎他們的憲法早就知道這樣的境況一樣。

    若萊斯捧着一本字典,像是翻譯文學著作一樣:“戰争處于危險情況”……“戰争的威脅情況”……“老大真行,他還處于信心滿滿的狀态堅持不絕望!他的信心是從布魯塞爾和哈斯還有德國的社會黨人進行談話以後而得到的,他重複強調:‘隻要我們身邊還有他們這些人,一切都還有希望!’” 他挽着貞妮的手,拉着她快步走開,并不知道去哪裡。

    他們在樓群裡面轉了好幾個圈。

    “法國到底怎麼辦?”貞妮問道。

    “四點的時候舉行了緊急内閣會議,公報上面說會議讨論了必需的應戰措施,以求保護我們的邊界,哈瓦斯報社強調今天晚上我們的掩護軍隊已進駐前方戰場,也有人說,為了不給敵人挑釁的借口,武裝部将會采取在邊界邊沿空出無人區,大概幾公裡寬。

    目前德國的代表正在和維維尼亞談判……加洛對德國的政事非常熟悉,他非常消極。

    他說我們不能對這樣的消息抱希望,Kdegsgefahrzustand是一種在正式宣戰之前迷惑敵人的方式……不管怎麼說,在現在的境況下,德國已經采取了戒嚴,這就等于說,新聞傳播的自由已經受到限制,現在那邊已經沒有進行反對戰争示威的可能了……對于我,這真是最糟糕的情況了:隻有人民起義才可能挽救現在的局面了……斯特法尼和格魯西埃,他們都是擔任了數次議員,還有副議員勒諾德爾,他是法國社會改良派的人,是若萊斯一起做事的夥伴,他們和若萊斯同樣堅持樂觀,他們說,德皇這隻是一種預備的行動并非正式宣戰,這說明他還在努力守護和平,這是說得過去的。

    如此一來,可以給德國讓彼得堡的政府一個采取和解措施,最後甚至撤回動員令的最後的機會。

    從昨天開始,德皇跟沙皇似乎就在不停地交換私人電報……我從斯特法尼走的時候,布魯塞爾打了一個電話叫走了若萊斯,他們看起來都想要得到有用的消息……我沒在那兒等,來看看您如何了……” “您不用顧慮我。

    ”貞妮語氣焦急,“您快上去吧,我就在這裡等着您。

    ” “這裡?就在大街上?不行!……至少去進步咖啡館坐着等我。

    ”他們很快地走向了小路。

     “你好啊!”一個沉郁響亮的聲音喊道。

    貞妮回頭一看,是一個穿着印刷工黑色工作服,頭發亂蓬蓬的老教徒一樣的人,叫作穆爾朗。

     雅克立即說:“德國宣布總動員了!” “呸!我早就知道……這是我早就想到的!……”他啐了一口口水。

     “無能為力了,再也沒有任何法子了!以後也沒有法子了!……全部都要毀掉!我們的所有文明都應該全部毀滅再建起新的潔淨的文明!” 沉默一會兒,穆爾朗說:“你們是去進步咖啡館嗎?我也要去那裡。

    ” 他們走了一會兒,都沒有出聲。

    “今天早上你想沒想過我告訴你的話?你還不逃?”穆爾朗又問他。

     “我現在還不願意走。

    ”“那随你的意思吧……”他有些遲疑,“我,我是總部過來的……”他用探尋的眼神望了貞妮一眼,用執着的目光看着雅克,“我有些話要告訴你。

    ” “您請講。

    ”雅克邊說邊挽起貞妮的手來,說得更加清楚了:“就像老朋友之間一樣,您盡管說。

    ”“好的,”穆爾朗邊說邊将兩隻結滿了老繭的手放在雅克的肩膀上,放低了聲音說,“非常糟糕的内部消息,戰争部長已經簽好了命令,要B字名單上面的嫌疑分子全部抓獲。

    ” “什麼!”雅克驚訝。

    老頭子肯定地點頭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請你務必提醒那些相關人士!”他看到貞妮驚恐地望着自己,于是微笑着對她說,“冷靜點……可愛的姑娘,這并非是說今天就要把我們拉去站在牆壁前槍斃……但是命令不管怎麼樣都已經發出去了,他們樂意将我們拘捕,等到要無所顧忌地去打一場大仗的那一天,隻需要叫他們的特别部隊按照命令行動就行了……郊區已經有警察開始在執行命令了,據說《紅旗報》報社還有《鬥争報》報社都已經被搜查過了,今天早上伊薩克維奇差點就在大肆搜索普托的時候被逮到了。

    富澤已經被關起來了,有人告發他寫了《血腥的手》,你知道,那是一篇對武裝部提出抗議的傳單……事情已經沒那麼簡單了,形勢愈發嚴峻了,你們等着看吧,我的小家夥兒們。

    ” 他們進了咖啡館裡面,雅克将貞妮安排在樓下大堂裡面,那裡沒什麼人。

     “和我們一起用點餐吧。

    ”雅克對穆爾朗建議道。

     穆爾朗用手指了一下樓上,“不用了,我要去一下上面了,聽聽消息……從一大早樓上就充斥着各種愚蠢的言論!……告辭!”他将雅克的手握了一下,又輕聲地說了最後的一遍,“聽我的吧,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小鬼頭!” 走的時候他沖着兩個青年人友善地出乎意料地一笑,然後走遠了,他們聽見他沉重的腳步聲震得旋轉的小樓梯直發顫。

     “今晚你去哪裡住?”貞妮忐忑地問道,“不會還要去昨晚住的那個地方吧,他們已經知道那個地址了。

    ”“噢,”雅克漫不經心地回答,“我都還不敢确定我有那個榮幸能上得了他們的黑名單呢……”見到貞妮十分忐忑的樣子,他又補了一句,“但是請不要擔心,我不會再去李貝特那裡了,今天早晨我已經将我的行李都寄放在穆爾朗家裡,那些會對我造成傷害的證件都在那裡面,都放在您家裡的那個小包裹裡面。

    ” “那就行了。

    ”貞妮看着他說道,“在我家裡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 雅克站在那裡點了一杯茶水,但是等不及茶水送上來了。

    “你就在這裡待着等我可以嗎?我去一下《人道報》報社看看,……您千萬别亂跑,就待在這裡不要動。

    ” “你還會不會回來?”她控制着自己的聲音。

    她突然覺得很害怕,眼睛盯着腳尖,不願意讓雅克看見自己的驚慌。

    她感到雅克将自己的手握住了,這不出聲的怪責讓她的臉唰地紅了,“我是……我是跟您開玩笑呢,好了,您快走吧,不用擔心我……” 隻剩下她一個人坐在這裡,剛剛端上了茶水,散發着一股洋甘菊的清香,她端起來啜了一口,有着淡淡的苦味。

    然後她将杯子推到一邊,兩隻手肘放在冰涼的桌面上。

    街上嘈雜的喧鬧聲透過敞開的窗戶傳進來,刺眼的陽光也瀉了進來,将耀眼的光芒反射在屋内的鏡子上,玻璃制的貨櫃上,銅雕的扶欄上,櫃台上面的桃花芯木上也鋪着斑駁的碎光。

    在滿室的陽光中,隐約聽見嘩啦啦的流水聲,是老闆在櫃台後把一些玻璃瓶子拿出來清洗着。

    桌子上面零零散散放着幾份報紙,貞妮四處張望,腦袋一片空白。

    時間慢慢地溜走,她疲憊不堪的腦海裡浮現着種種幼稚的念頭,黑暗的憂慮還有無法招架的恐慌害怕,像是幽靈一般纏着她。

     她用盡全力去關注一隻灰色的貓咪,那隻灰貓蜷縮在她身邊的一把軟墊子長椅上面。

    這隻貓是不是睡熟了?它的雙眼閉得緊緊的,耳朵不斷在顫動,看起來像是非常困的樣子。

    它難道也感覺到了整個空間裡缭繞的不安氣氛?它收縮的爪子看起來軟軟的很放松,似乎是裝出來的。

    是不是入夢了?還是僅僅是假裝?想要欺騙什麼人?或者僅僅是欺騙它自己?……夜色漸漸加濃,時不時有一些人,其中還有工人走進來,和老闆默契地對視一眼,就從大廳走過去上了閣樓。

    他們一打開閣樓上面的門,就飄出一陣喧鬧,争論的聲音混雜着外面的叫聲。

     “我回來了!” 貞妮被吓了一跳,她沒有注意到雅克進來了。

    雅克滿臉是汗地坐在他身邊,猛地一仰頭,把臉上的頭發甩到後面去,抹了一把汗。

    “有好消息了!在這一團烏七八糟的情況下總算有個好點的消息了!”他輕聲告訴她,“是德國的社會民主黨從布魯塞爾打電話傳來的一個消息。

    他們并沒有放棄抵抗,若萊斯說得沒錯,這些人都是我們的好同志,他們不會放棄的!他們那裡和我們這裡一樣被慌亂恐懼籠罩着,他們更加堅定了要保持聯系,好保證我們行動上的一緻。

    但是,因為德國采取了戒嚴措施,他們與我們要聯系上十分地困難,他們借助比利時,派了一名代表到我們這裡,叫作赫爾曼·密勒【注:赫爾曼.密勒(1876—1931),德國社會黨人,中央委員,國會議員,一次大戰時持沙文主義立場。

    】,大概明天他就要到這裡了,很明顯有着極大的權力。

    他這次應該是來和法國的社會黨訂立協議,馬上采取大型的反抗活動,來抵抗戰争。

    你知道嗎?在《人道報》報社,大家都已經把自己的希望全部寄予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還有明天缪勒和若萊斯的上層會晤上了——他們是兩國無産階級的代表!……不用說,他們一定會做出舉足輕重的決議!聽斯特法尼說,關鍵在于要徹底地在兩個國家組織起一次規模巨大的工人階級的暴動,曾經有恰當的時機出現過!這一定不會太遲的。

    還可能借着總體的罷工來獲取勝利!” 他語速極快幾乎聽不清他在講什麼,非常激情四射的樣子極富感染力。

     “我們老大決定明天刊登一篇非常有殺傷力的文章……可以跟左拉寫的《我控訴》【注:1898年左拉在《黎明報》發表緻共和國總統的公開控訴,以“我控訴”開頭,揭露當局誣告雷福斯的黑幕。

    】一較高下!……” 看到貞妮一臉茫然的表情,他才發現這一個比喻她并沒有聽明白。

    另外這也并不是他的原創,這是加洛的秘書帕熱斯的妙語——在貞妮的腦子裡面無法形成任何具體的印象,過了半天他才無奈地察覺到他們之間的代溝。

     “你剛才同若萊斯交談過了嗎?”她一臉無邪地問。

     “沒有,我今天沒和他講話。

    ”若萊斯即将離開報社的時候我和帕熱斯還在樓梯上,像以前一樣,他被一大群夥伴圍起來了,我聽到他跟他們講:‘我會将這所有的東西寫到明天的報道裡面,你們一定會見到的!我要将每一個負有責任的人揪出來,這次,我會把我所明白的所有東西都講出來!’說實在的,我覺得他一定在笑着,這個怪人!對,他肯定在笑。

    他有一種特别的笑容……看起來像一個好心的巨人一樣……讓人覺得心情鼓舞。

    然後他講道:“我們還是先吃點東西再說吧。

    到附近的餐館去,額,就去阿爾貝家吧……” 貞妮專心地聽着,一言不發,眼神認真。

     “你願意接近一點看看他嗎?”他又問她,“我們也去‘新月咖啡館’吃晚飯吧。

    我來告訴你哪一個是他……我有些餓了,我們也是有用晚餐的資格的!” 63 時間已經超過了九點半,大多數的熟客都已經從餐廳裡面出去了,雅克和貞妮的位置靠右,是個客人稀少的角落。

    若萊斯跟他的友人們一起,在一個靠左的位置,和蒙馬特爾街道平行。

    用幾張餐桌合在一起成為長桌。

    “你看到了嗎?那個坐在沙發正中間,背對着窗子的就是他,你看他正轉身跟老闆阿貝爾講話。

    ”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貞妮輕輕地說,那吃驚的語氣使得雅克很開心。

    他握着她的手,小心地握緊,“别的人也都是,您全部都知道嗎?” “都知道,坐在若萊斯右邊的那個叫作菲力普·郎德利厄,那個靠左的肥頭大耳的叫作勒諾德爾。

    和勒諾德爾面對面的就是杜布勒伊。

    靠近他身邊的叫作讓·龍格。

    ” “那個女人是誰?” “我認為那就是普瓦松夫人,就是和郎德利厄面對面的那個人的夫人。

    她身邊坐的就是阿梅苔·杜諾瓦。

    坐在她對面的就是勒努兄弟兩人,剛剛到場的那一個桌子旁邊站着的就是《紅帽子報》的寫稿者米蓋爾·阿爾莫雷達……我不記得他了……【注:泰傲·布勒丹,法國社會黨活動家。

    】” “乒”的響起一聲槍響和玻璃碎裂的聲音,突然将他的話打斷了,立刻又響起了第二聲開槍的聲音。

    最裡面的那面牆上的鏡子已經被完全炸碎掉了,最開始人們都被吓呆了,接着就是亂哄哄的鬧嚷聲。

    整個餐廳大堂的人們亂成一團都去看那面碎裂的鏡子:“有人開槍打碎了鏡子!”“是誰打的?”“在哪裡打的?”“是從大街上開的槍!”兩個男服務員沖出了店門,奔到了街上,街上響起了叫喊聲,雅克本能地站起來将貞妮圈在手臂裡面保護起來,他四處搜尋着若萊斯,他看到若萊斯周圍的人突然全部站起來了,隻有他自己看起來很安靜,坐在那個地方,雅克看到他緩緩地彎腰了,好像在地上找什麼一樣,然後雅克就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

     這時候店裡的女主人阿爾貝夫人從雅克的桌子前跑了過去喊着:“若萊斯先生中彈了!”“你就在這兒别動。

    ”雅克拍了拍貞妮的雙肩溫柔地說,強迫地将她按到椅子上坐着。

    他沖若萊斯的那張桌子跑去,那裡有人聲嘶力竭地叫着:“趕緊去找醫生啊!”“快報警!”周圍的人都在指手畫腳地阻止人們接近若萊斯和他的夥伴,雅克用手為自己開路繞了一大圈終于鑽到了若萊斯所在的地方。

    隻看見有個人好像躺在漆皮的沙發上,被彎着腰的勒諾德爾遮住了,勒諾德爾起身的時候,扔了一方被鮮血浸透的餐巾在桌子上,然後雅克看到了若萊斯的面龐,頭部和胡子還有沒有閉上的嘴巴,他可能已經暈過去了,臉色煞白,閉着雙眼。

     有一個來用晚餐的醫生——擠開了人群,他迅速地将若萊斯的領帶扯下來,将他的衣服脫下,在他垂下去的手上把脈,有幾個聲音蓋住了喧嘩:“安靜點!……不要說話!……”大家都看着這一個陌生人,他握着若萊斯的手一句話也沒說,他俯身俯得非常低,目光炯炯地仰視着天花闆上的檐口,眨着眼睛。

    他一動也沒動,也不看誰,隻是緩緩地搖了幾下頭。

     好奇的路人從街上一湧而來。

    阿爾貝先生急忙大喊:“關上門!窗子也關上!窗簾放下來!” 人們将雅克擠到了大廳的中間,若萊斯的友人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體擡起來,讓他平躺在一張剛剛合起來的桌子上面,雅克用盡全力去看他,傷者周圍的人變得越來越多了,他隻能看到兩隻沾滿泥土的鞋底擱在白色的石英桌面上。

     “快給醫生讓路!”安德烈·勒努終于找來了一個大夫,兩個人擠進來,人群像是有彈性一樣又迅速地合攏了,人們不停地小聲讨論着:“大夫……大夫……”一分鐘過去了,時間顯得特别漫長,周圍一片忐忑不安的沉默,然後這些低頭往下看的脖子全部抖了一下,雅克看見他們中間戴帽子的人都将帽子取下來了。

    三個字在人群中蔓延傳播:“他走了……他走了……” 雅克頓時滿眼熱淚,轉身用眼神搜尋貞妮的身影,她一直站在那裡注視着雅克,時刻準備着他示意自己就過去,她快步擠到了雅克身邊,拉着他的手一句話也沒說。

    一行警察沖進了飯館,将大廳的人疏散,雅克和貞妮依偎着被人流往外擠,一直推推搡搡到了大門前。

    當他們正要從門口過去,有一個和警察交涉的人進了咖啡館,雅克認得這一個社會黨員,是若萊斯的夥伴昂立·法布爾。

    他臉色慘白,支支吾吾地說:“他在哪裡?你們将他送去醫院了嗎?” 沒一個人敢吱聲。

    有人膽怯地向屋内指了一下,然後法布爾轉身,看到空空的大廳中間,大理石桌面上有一堆黑色的衣物,被強光照射着,平放在桌面上,就像是太平間的一具屍體。

     政府下了一個臨時封鎖令,強行将聚集在咖啡館前面的人疏散了,人們都堵在了交叉路口。

     雅克看見和警察争吵的儒默蘭還有拉布,貞妮挽着他的手,他拉着貞妮終于擠到了他們附近,他們剛從報社趕過來,還不知情。

    雅克從他們那裡知道了兇手是如何在街道上通過敞開的窗戶射擊,經過短時間的追捕,跑了好一段路程才捉到。

    “兇手是誰?在什麼地方?” “現在關押在馬伊路警察支局。

    ”“走吧。

    ”雅克一把拖走了貞妮。

     警察局支局前面已經聚集了很多人,雅克即使拿出記者證也沒辦法擠進去,他們正要放棄的時候看見卡蒂厄從裡面走出來,腦袋上沒有帽子跑了過去,雅克在他跑到面前的時候一把将他拉住,卡蒂厄轉身,好像沒有認出雅克是誰(剛才他們在《人道報》報社還一起交談呢。

    )他眼神呆滞地看了雅克一會兒,終于木讷地說:“你是蒂博?……這是首次流血案件……這是頭一個受害的人,下一個,會是誰呢?” “兇手到底是誰?”雅克問他。

     “一個不知名的人,叫作維蘭,我看到了那個青年,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樣子。

    ” “他為什麼要害若萊斯?是因為什麼?” “還不是又一個沙文主義分子!這些神經病……”他将雅克的手拿開,跑開了。

     “我們再回到原地去!”雅克說道。

    貞妮沉默又僵硬地牢牢抓着雅克的手,盡力跟上他的腳步。

     雅克彎下腰:“你很累了吧?我将你安排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下好嗎?我會過去找你的……”貞妮已經因為刺激和奔波感到疲倦不堪,但是在這時候,怎麼能和雅克分開呢?……她不作聲,隻是更緊地靠着他,他也沒有再堅持,靠着他的這個溫熱的小兒可以幫助他面對眼前的絕望,他也不願意現在孤單一人。

     沉悶的晚上,柏油馬路上散發着難聞的味道,蒙馬特爾附近地區的馬路上面都聚集着大量的人群,他們阻塞了正常交通,就連窗子上都是人,陌生人們互相攀談:“若萊斯剛才被害了!”一幫警察幾乎将“新月咖啡館”前面的人群全部趕走,用盡全力将街道上面洶湧的人流擋在封鎖區外面,消息已經如同長了翅膀一般四處傳播了。

     雅克和貞妮走到交叉路口,看見聖馬可路上出現了騎着馬的保安警官,他們首先将自勝利路的進口處直到交易所門前的人們都疏散,然後就分散在廣場中間,騎着馬繞了幾圈,把充滿好奇的人們逼退到住宅區前去。

    情況紛亂——一些膽子小的人溜到了一旁的小街道上——雅克和貞妮擠到了最前面,他們緊緊盯着夜色中的咖啡館大門。

    咖啡館已經将鐵窗欄杆關上了,有警察把守在咖啡館門前,隻有警察進出的時候才能勉強看到稍微打開的門縫裡透出裡面燈火通明的大廳。

     有兩輛的士和幾輛帶着标志的小轎車沖過了封鎖線,指揮着巡邏的警察向那些車上面下來的人敬禮,他們急匆匆地進了咖啡廳,門立即就關上了。

    一些熟悉情況的人們輕聲地說那些人的名字:“那是警察局的局長……那個是保爾醫生……塞納省的省長……最後那個是共和國的檢察長……”後來又來了一輛急救車穿過勝利路,鈴聲尖銳劃破空氣,拉車的小馬小步地奔跑着。

    人群稍稍安靜。

    警察指示急救車停在了“新月咖啡館”的進門處。

    幾個男護工從車裡面跳出來,進了咖啡館,救護車後面的門沒有關上,過了大概十分鐘。

     人們激動地在原地急得直跺腳:“他們到底在咖啡館做什麼?”“進行細緻的調查!” 雅克突然發現貞妮抓着他的手緊了一下,“新月咖啡館”的兩扇大門都開了,人們都沒有出聲,阿爾貝先生來到了人行道上面,咖啡館裡面燈光明亮,把裡面照得像個教堂一樣,裡面擠滿了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

    隻見他們分成兩排,給擔架讓開了一條道,擔架上面蓋着白布。

    四個人脫了帽子,擡着那個擔架。

    雅克已經認出來那些熟悉的人,勒諾德爾、孔佩爾·莫雷爾、龍格、泰傲·布勒丹【注:杜諾瓦(1879—?),法國社會黨人,1914年便進入《人道報》,任編輯部秘書。

    勒努兩兄弟,社會黨人,達尼埃爾·勒努後來加入共産黨,1914年任《人道報》編輯。

    阿爾莫雷達(1883—1917),先後為無政府主義者、社會黨人、國際工人協會會員,1917年8月被捕,死于獄中。

    】,在場的人們頓時都脫下了帽子志哀。

    附近樓房的窗子裡突然傳出一個怯怯的聲音:“讓兇手償命!”劃破了夜空下寂靜的空氣。

     空氣安靜得能清楚聽見護工們走路的聲音,白色的擔架慢慢地從門口出來,走過了人行道,搖搖晃晃地進入了急救車,再也看不見了。

    馬兒開始前行,一路警察騎着自行車在一旁護送着,馬車響着叮叮當當的聲音駛向了交易所的方向。

    突然,一陣鬧嚷蓋住了幾乎微不可聞的鈴聲,四面八方響起來,這是成百上千悲傷壓抑的胸腔中爆發出的聲音:“若萊斯永垂不朽!……若萊斯永垂不朽!……”“現在我們得設法去《人道報》報社。

    ”雅克說道,但是他們周圍的人們似乎是長在了原地,一動不動,每個人都緊緊盯着警察警戒着的咖啡館,那神秘黑暗的大門。

    “若萊斯就這麼走了……”雅克嘟囔着,過了幾分鐘他又重複道:“若萊斯離開我們了……我真的無法相信這是事實。

    他走了以後的後果我簡直……簡直不堪設想。

    ” 密集的人群稍微少了一些,可以勉強動一下了。

    “快來。

    ”怎麼去克羅瓦桑街呢?完全不可能将這些堵塞了交叉路的人撥開,也沒辦法從蒙馬特爾路過去走到大街上面。

     “我們繞過他們,我們從費陀路和維維也納那邊走。

    ”他們剛剛從人堆裡面擠出來,就被從蒙馬特爾路上蜂擁過來的人群擠得連連後退。

    人潮卷着他們,将他們卷進了示威的隊伍去遊行:這是一群愛國的青年人,舉着大旗,唱着《馬賽曲》,席卷了整個街道,将一切踏平。

     “毀掉德國!……毀掉德皇!……殺到柏林去!……”貞妮被擠得雙腳離地失去了平衡,她感覺自己好像要被人流從雅克身邊沖走了,被他們踩在腳底下。

    她驚恐地尖叫起來,雅克立刻用手緊緊摟住了她的腰,用力将她摟緊在懷裡,他們終于連抱帶拉地擠到了一扇關着的門面前。

    熙熙攘攘的人群揚起了一股一股的塵土,讓她眼前模糊不清,尖銳的叫聲和高昂的歌聲充斥着她的耳膜,眼前狂亂的面孔和尖叫的聲音摩擦着她的面龐,讓她害怕,她看見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有個銅制的門拉手,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伸手緊緊抓住了那個救星一樣的拉手,太及時了,她真的已經完全耗盡力氣了。

    她閉着雙眼,但是拉着門把手的手并沒有松開,手指因為用力已經開始痙攣。

    她聽見雅克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在她耳邊說着:“抓住了……不要害怕,我在這裡呢,我會拉着你的……” 又過了好幾分鐘,她終于感覺到人群已經遠去了,她睜開雙眼看見了雅克的微笑。

    人群還在陸續經過,但是沒有剛開始那麼猛了,像是斷斷續續的浪潮,也沒有再大聲喊叫了,看熱鬧的人們遠比遊行的隊伍壯大。

    她還是全身顫抖,呼吸困難。

     “振作點,”雅克輕輕地說,“您看,人都過去了……”她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帽子,整理時才發現自己的面紗被扯破了,她迷迷糊糊地想:“這可怎麼跟媽媽交代呢?” “我們必須想辦法從這裡出去。

    ”雅克說道,“你還能走嗎?走得動嗎?” 最好的辦法就是跟着這些人潮往外面走了,從旁邊的岔路出去,他已經不打算再去《人道報》報社了,心裡不免有點心煩,但是今天晚上他心裡過意不去,他身邊的這女孩對他來說是無比珍貴又脆弱。

    他看得出,貞妮的體力和精神都已經到了極限,他已經不再想别的事情,隻一心想着怎麼把貞妮送回家。

    她倚着他,任由他帶着往前面走。

    她不再逞強了,也不再說“你不用顧慮我……”了,恰恰相反,她幾乎整個人挂在雅克的身上,無法控制地表現出了她已經筋疲力盡了。

     他們小步小步地走着到了交易所,一路上都沒有出租車,馬路上和人行道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好像是所有的巴黎人民都站在外面,電影院中斷了電影,銀幕上開始播報今天的暗殺事件,放完以後每一家都感覺到十分忐忑。

    從他們身邊經過的行人都在高聲談論着這件事,雅克隻聽到其中零碎的片段:“部隊已經在今天晚上占領了北站還有東站……”“還在等着什麼?怎麼還沒有宣戰呢?”“在我們現在的境況下,除非是有奇迹發生才可能。

    ”“我啊,我已經發了電報到沙洛特,叫我老婆明日就帶着小家夥兒們回來……”“我跟她說:夫人!要是你也有一個兒子,現在正是二十二歲,可能你就不會講這樣的話了!” 報販在人群裡竄來竄去:“若萊斯遭遇暗殺!”交易所附近的廣場站沒有任何車子經過,雅克扶着貞妮在栅欄柱子上面坐下,他靠在她身邊站着,垂着腦袋。

    他又喃喃自語:“若萊斯真的走了……”他想着:“明天該讓誰去迎接德國的特派員呢?現在誰能再守護我們?若萊斯是最後一個不放棄希望的人了,是唯一的一個政府怎麼都堵不上他的嘴的人……可能是僅有的一個可以制止戰争動員的人了……”慌張的人們在燈火明亮的郵局裡面進進出出,街道被裡面的燈光照得十分明亮,豐塔南自殺的時候,他和貞妮重逢的那一天,他就是在這裡發電報給達尼埃爾的……才過去了僅僅不到兩個星期!…… 報亭的正門上,各大報紙的頭條上刊登着觸目驚心的大号标題:《整個歐洲已經面臨戰争……情況糟糕并不斷惡化……各部部長與愛麗舍宮談判準備時刻回應德國的挑釁行為……》 一個醉醺醺的人蹒跚地走過去,一邊口齒不清地喊着:“反對戰争!”雅克驚覺這是他今晚聽到的第一聲反抗戰争的聲音。

    以此來下定論太天真了,但是,這個事實讓人驚訝:因為不管是在若萊斯的遺體面前還是在街道上高喊着“打倒德國”的沙文主義者面前,沒有一個人敢喊出這樣叛逆的聲音,但是在前天,大街自發地四處響着反戰的聲音。

    一輛空車從廣場的那一頭開了過來,有幾個人開始招呼,雅克跑到那邊,一腳踩上了踏闆,把出租車引到了貞妮那裡。

     他們兩個鑽到車裡面,相互緊緊挨在一起,一句話也沒說。

    兩個人都沉浸在同樣的忐忑和焦慮中。

    好像是從一場災難中逃出來一般還沒反應過來,但是這樣的一輛車,将外面充滿了敵意的環境隔在他們之外。

    雅克把貞妮摟在懷裡,用力地抱着她。

    他顧不得疲倦,感到了一種奇妙的激動,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生活的快樂。

     “雅克,”貞妮俯在他耳邊說,“您今晚住哪裡?”她語速很快,好像是已經把這句話背熟了一樣,“去我家裡吧,對你來說很安全的,您可以睡達尼埃爾的床。

    ”他沒有立刻回應,他輕輕撫摸着女孩的手指。

    這隻手此刻不像平日裡那般順從和柔軟,而是火熱、敏感而充滿了活力,似乎也在回應着他的愛撫。

     “我非常樂意。

    ”他回答得簡潔。

     過了一會兒,到了樓梯下面,——他跟着貞妮,察覺到自己不自覺地讓腳步輕聲一些。

    沿着門房的小屋走向玻璃窗的時候,他才真正察覺到自己此刻的處境,同時也感受到了貞妮對他是多麼地信任和深愛。

    她隻身一人住在巴黎,在豐塔南太太和達尼埃爾不知情的情況下,就讓他住在自己家裡。

    他想貞妮應該是能夠感覺到自己因為這件事情的尴尬的,所以她會感覺到忐忑。

    他的想法是錯的:她是仔細地考慮過後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的,她認為這是合适的,因此她沒有感覺到忐忑。

    自從那一次他們遇到了便衣,她就為雅克擔心,想讓他躲在天文台林蔭路避避風頭的想法一直在她腦子裡盤旋——一個星期之前她還覺得自己不應該有這樣的念頭。

    但是如今這個計劃已經占領了她的腦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草率,她隻是對雅克這麼坦率就接受了她的提議而感到十分感激。

     剛進房間,貞妮就麻利地取下帽子,脫了上衣忙碌起來,似乎她一點也不累了一樣。

    她想要燒茶水,将他哥哥的房間整理幹淨并且将他的沙發鋪好床單做成床的樣子。

    雅克讓她不要忙了,他握着她的手,最後強行要求她不要再整理了。

    “您什麼都别忙,我才會開心。

    ”他笑着講,“都已經快淩晨兩點了,我六點多就走了,我就穿着衣服在這裡躺一下就行了,我應該也是無法入睡的。

    ” “那,起碼,起碼讓我給您拿一條毯子來……”她央求道。

    雅克幫着她鋪好了毯子,又将床頭的電燈打開。

    “現在你該為你自己安排一下了,就當作我沒在這裡,好好地休息,休息,知道嗎?”她羞怯地垂下頭,“明天早上我離開的時候安安靜靜的,免得把你吵醒了,你多睡一會兒,要好好休息一下……誰知道明天我們将要面對的是什麼?……明天吃了中餐我再來找你。

    ”她又點了幾下頭。

     “晚安。

    ”他說道。

    他在這個房間裡所有的記憶還清晰地在眼前浮現,他懷着純潔的心情将貞妮擁入懷裡。

    他們的胸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将她抱得更緊,貞妮有點慌亂了,他們的腿互相觸碰,兩個人都變得慌亂了,但是雅克清楚地感覺到了,“用力抱我。

    ”她呢喃着,“再用力一點。

    ”她用手攀着雅克脖頸,突然升騰起來的熱情讓她沉醉地擁吻他,在她這樣天真的放縱裡,她似乎比雅克還要主動,是她将雅克推得後退了一步,推到了床邊上,他們一起倒在床上,依然還是擁抱着。

    “抱我緊一些……”她一遍又一遍地說。

    “用力一些……再抱緊一些……”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她伸手關掉了床頭的燈。

    雅克用盡全力控制自己的情感,但是現在他知道,貞妮今晚不會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去了,他們今晚會一直在一起……“我們竟也……”一瞬間他腦子裡冒出這樣的想法“我們是和别的人一樣了……”他的欲念裡夾雜着一絲陰暗的幽怨還有某一種失望和害怕,他情不自禁地感到暈眩,呼吸急促,寂靜的黑暗裡他将貞妮緊緊摟住。

     突然的一陣抽搐擒住了他,讓他呼吸困難,停了下來,然後他終于放松下來,回到了正常的呼吸……他覺得解脫了,同時也有些愧疚,那些憂傷和孤單的痛苦又開始将他控制了。

    貞妮還陷在柔情之中,迷迷糊糊地依偎在他懷裡,她什麼都不想思考,隻希望這美妙的時刻永遠都不會結束。

    她把臉龐貼在他胸前,聽着和自己如此貼近的心跳聲,覺得好像是神迹一般。

    乳白的光亮從敞開的窗戶裡瀉下來,那是月光嗎?——還是已經天亮了?——房間裡彌漫着一道若隐若現的霧氣,将牆壁、家具和所有冰冷堅硬的東西變得似乎透明一樣。

    睡眠……他們一起度過了那夢一般的時刻過後,互相擁抱着酣睡,像是得到了甜蜜的補償。

     雅克首先堕入了夢境,他最後一次吻她的時候,她聽見他說了幾個含糊不清的詞語,然後她感覺到雅克靠在她身上睡去了,心裡難以抑制地激動着,她為了能更久地感受這樣的幸福,努力地和疲倦鬥争了一會兒,她靠着他,有一種十分美好的感覺,她将自己交付給了雅克,而不是夢境。

     64 雅克比她先醒來,好一會兒,當他回到真實生活中,他幸福地在晨曦明媚的光線裡仔細看着她柔和的臉龐,激情和疲倦并沒有清除那臉上的青春氣息。

    變得柔軟的嘴唇似乎時刻都會微笑,她光滑柔嫩的皮膚泛着玫瑰一樣的粉紅色,睫毛在上面投下一小塊仿佛水彩描上去的透明陰影,他控制着自己沒有去親吻那花瓣一樣的嘴唇。

    他輕輕移動到了沙發邊上,站起來,沒有驚動她。

     他看到鏡子裡的自己衣服皺巴巴的,蓬頭垢面,臉色極差。

    一想到女孩醒來會看到這樣的自己,他急忙走到了門口,走之前他從壁爐上面放置的花瓶裡面選了幾朵小花,作為一個告别的記号,放在他剛走開的位置,然後輕手輕腳地出了房間。

     時間已經過了七點,周六,八月一日,這是新的一個月,夏日假期的一個月,它會給人們帶來什麼呢?是戰争還是革命?……或者是和平? 白天預兆看起來不錯。

     他記起來有一個澡堂在蒙帕納斯大街上,在丁香花圃的附近。

    在進入澡堂之前,他買了幾張報紙。

    其中好幾張,比如說《晨報》《日報》,都隻出了一張。

    難道說已經開始了戰争期間的資源節省?報紙上登滿了特意為那些“危急時刻”應征入伍的人參考的一些具體的細節指示。

    《人道報》依然照常出版了。

    印了大大的黑色邊框,詳細地報道了暗殺事件。

    在看到普安卡雷先生寫給若萊斯遺孀的一封十分動人的吊唁信時雅克非常吃驚:“……在這個民族團結最為重要的時期,我在此向您表示……”但是雅克明白若萊斯夫人正在遠行,若萊斯的友人們不打算在若萊斯夫人回來之前舉行葬禮。

    這封信是普安卡雷親自給新聞界的緊急件。

    到底是什麼居心? 維維尼亞憑借内閣的名義簽署了一份讓人興奮的聲明,其中特别提到若萊斯“在這艱難時期”“以他的威信對政府的愛國行動給予了支持”,最後幾句帶着十分小心的警告語氣:“在祖國處在危急時刻時,政府希望工人階級和全體國民堅持愛國精神,保持社會安定,不要用動亂将首都卷入混亂,從而導緻民衆更加恐懼慌亂。

    ”政府已經開始擔心發生動亂了嗎?一個社會新聞欄目的編輯報道說,在内閣會議上,馬爾韋先生,内政部的部長,一得知暗殺事件就馬上離開了愛麗舍宮,返回内政部和警察局長取得溝通。

    全部的報紙都還是同樣的内容,昭示着某一個命令:強調團結的重要性,利用若萊斯的暗殺事件,一個接一個忙不疊地贊頌“這位令人崇敬的共和主義黨員”在離開世界之前“為他忠誠的黨做出了榜樣”,“政府及時采取措施,以防止最糟糕的假如變為真實”。

    讀到這些報道,大家還以為,剛剛離去的那個人,一直是支持着為他們的民族主義呼籲一樣。

    真是卑鄙無恥的手段!對手已經死于非命,最精明的手段莫過于将他的屍體搶來,将他變成了效忠政府的标志,用來當作一種工具,——反過來對付群龍無首的社會主義黨派。

    雅克傷心地想着:“他們難不成還要投票表決為他舉行一次國葬嗎?”他把手裡被澡堂水蒸氣濕潤的報紙揉成一團丢到了水中。

     “要面對現實。

    ”他告誡自己。

    “愛國者”的力量急速地壯大,現在看來,反抗已經沒有可能了。

    新聞工作者、教師、作者、學術研究者以及科學家們都已經搶着丢掉了獨立的批評權利。

    宣傳着組織起新的十字軍來,煽動對仇人的恨意,主張不抵抗地順從,為荒唐的犧牲做準備。

    就連在左派的報紙上,群衆領袖中的精英——昨天還用他們極高的威信去反抗,歐洲的各個國家恐怖的沖突僅僅是在世界範圍内的一種擴大化的階級鬥争。

    追逐利潤、競争以及保衛财産的本能的最後結局。

    ——今天都似乎準備用他們的影響力去效忠政府了。

    有的還有點尴尬地解釋幾句,表示很惋惜:“哎,我們的理想是太不切實際了……” 但是他們每一個都投降了,每一個都覺得保衛民族的論調是合情合理的,已經煽動工人階級的讀者在思想上面無須疑心,要和流血犧牲的事業合作。

    他們集體的動搖讓愛國主義這個謊話忽然能夠随心所欲地擴大影響力了。

    而且肯定在群衆還在遊移不定的時候,讓一切反抗的想法都灰飛煙滅,但是雅克覺得,隻有這些想法才是挽救和平唯一的可能了。

     “啊!”無可奈何的感覺讓他覺得撕心裂肺,想着:“這還真是一個狠招……隻有民衆處于狂熱的狀态下才有發動戰争的機會,首先就是精神上的煽動,然後,動員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了!”他又想起那一次的群衆大會來。

    是若萊斯也好,旺德維爾德也好,或者是别的什麼人,群衆不是滿懷着信心在傾聽他們的話語嗎?——那一夜有一個人在宣講的時候将革命者單獨個人的行動比作是一車沙礫,住在海邊的人,子子孫孫将沙礫往海邊運去,“洶湧的波濤沖散了沙礫,但是每一車的沙礫中都有那麼幾塊大石頭,不管多大的浪濤也無法卷走!堤壩就這樣漸漸地建築起來了。

    總會有一天,重重疊疊的石頭将會變成一道堅不可摧的堤壩,任何驚濤駭浪也沒有辦法摧毀它!那時候就會出現新的大陸來,我們的子子孫孫将會在這塊土地上面勝利地向前走!……”這絕妙的比喻在那一天讓示威的人們都激動了!“然而,”雅克心想,“面對着現在的驚濤駭浪,那時候小小的努力又有什麼用呢?” 他立刻為自己的脆弱感到十分羞赧:“不要跟那些人一樣,不要因為失望而抛下武器自暴自棄。

    隻有到了最崇高的人們也放棄抗争,在事情無可改變的童話面前屈服,除非那樣,所有的事情才真的無法挽救!事在人為,人定勝天,我們必須盡一切努力也不能放棄希望!我們要将鬥争進行到底,反抗這些迷惑人心的設想,反對恐怖主義的謠言!還沒到結束的時刻!”他感到了令人恐懼的孤單。

    因為他的忠實和真誠而孤單,但似乎這樣悲怆的孤獨感也給了他安全感,不管他如何悲傷,他也知道自己堅持的是真理,他将永不背棄真理! 他沒有去貞妮那裡,而是去了《人道報》報社。

    整座房子在今天早晨像是沒有生命了一樣。

     但是已經有很多活動者在樓梯上和走道上來來去去,他們十分激動的面龐上有着悲傷和喪氣重疊的影子,兇手的名字已經到處流傳:“拉烏爾·維蘭”……沒人聽說過這個人。

    這是一個瘋子嗎?還是一個沙文主義的代表?他哪裡來的槍?在警察局裡面他并不能将自己的行為解釋明白。

    在他衣服口袋裡面有一張字條,上面寫着一句十分詭異的句子:“祖國面臨危難,必須讓殺人者得到懲罰。

    ”跟這家報社的全部編輯一樣,斯特法尼也一夜未眠,他面如土色,黑色的眯縫眼因為哭泣不免變得紅腫。

    社會黨的活動分子聚集在辦公室内,共有十好幾個,讨論進行得很激烈,有的人說,德國的代表舍恩先生會在奧爾賽碼頭去試着進行一場不可思議的行動來使法國堅持中立,不對俄國提供軍事上的幫助。

    德國沒有打算和法國發生戰争,要是法國政府承諾保持中立。

     有的人,就好像布羅和拉布,但是人很少,覺得在最後的時刻這樣威脅一下還是有點作用的,讓法國不至于面對沖突。

    但是絕大多數人用意想不到的方法去守護法俄同盟。

    年輕人儒默蘭的口氣讓雅克記起了馬尼埃爾·羅瓦的激怒情緒,他氣喘籲籲地說:“這是有史以來法國第一次出乎意料地拒絕簽署條約!” 布羅忽然站起來說:“抱歉,我們還是不要随便妄言了……仔細去看看事态的發展,比較一下各個國家宣布動員令的時候!我姑且不說這一點:我們應該了解,即便法國用盡了全力,俄國很早就已經私下積極并且堅持持續準備軍事活動。

    現在我們隻能說說正式的法律。

    沙皇的赦令早就簽署了,就是在前天的下午——雖然德國說過恐怖的威脅,事先就清楚地表示‘舉國動員就表示要打仗’,就是前天,星期四。

    ” “就在稍後幾個鐘頭,德國公開了Kriefsgefahrzustaml,雖然這不等于是總動員。

    以上即為情況發展的精準時間安排,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了。

    ”他在口袋裡摸了一張報紙出來,繼續說,“從《晨報》這一政府的機關報上的供認來看,俄國也是在奧地利之前發起總動員的!這樣的話……”他仔細斟酌着自己的言辭,然後說道,“我和其他的人一樣心系着法國的榮譽,但我覺得,确認了這一系列的事實,就足夠讓法國如今有權利去拒絕向俄國提供幫助,并且不違反它所承諾的責任!更進一步地說,我覺得堅持不與侵略國家結成盟友是我們政府所有的僅存一次的機會了,用明确的、無可置疑的方式來表明,它從不支持戰争!” 安靜了一段時間,好像是又重新燃起了鬥志。

    儒默蘭自己也無話可說,但是他又不願意承認自己不對,于是他話鋒一轉:“法國所簽署的責任,但是……人們知道是些什麼樣的責任嗎?有誰能清楚地了解,這兩年來,普安卡雷被伊斯沃爾斯基煽動着憑借法國的權利做了些什麼事情?” “部長關于此事怎麼說?”雅克問道。

    “索恩的提議當然是被外交部的人認為是一個圈套了吧?這是法國在外交圈愛唱的老調子了!” “就算不看成是圈套,起碼也會認為是一種改變形式的挑釁,某種形式上的最後警告。

    ” “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呢?”“就是想要逼迫法國立刻表明态度,世人皆知,德國參謀部的戰争計劃是首先在法國的邊界處得到決定性的一次勝利,以便騰出餘力來照顧東部前線戰場。

    關鍵在于,德國能夠以最快的時間攻打法國。

    所以說,德國打的算盤就是逼迫法國在日耳曼,俄國的前沿陣地發生戰争之前就開始打仗!”斯特法尼已經顯得很煩躁,他打斷了争辯,聲音發抖:“我的上帝,你們說的這些似乎是戰争已經打響了甚至是馬上就要打仗了一般!事實上現在是法國和德國社會黨人聯盟關系空前緊密的時候!缪勒晚上就要來到我們中間了,這樣我們就能夠對立刻采取關鍵性的一緻行動抱希望了!” 大家都一片沉默,有一瞬間,似乎若萊斯的影像缭繞在這個房間裡面,斯特法尼剛剛說的話就像老大曾經的語氣一般。

    其實在當前形勢下,德國的社會民主黨已經做出了派遣正式代表來到巴黎的行動,不管政府的反對,要結成兩國民衆之間的和平協定,這難道還不是前所未有的嗎?而且對此抱希望不是說得過去的嗎? “這些德國人的确了不起!”儒默蘭喊道。

    他剛才的觀點還非常消極,此刻卻又毫無痕迹地轉換成了青年人的滿懷信心,這是一種普遍的混亂心态的表現。

     勒諾爾德走進來轉移了大家的視線。

     他面色憔悴,臉龐浮腫,眼神呆滞。

    他為他的朋友守了一夜的靈堂,他剛出席了塞納省社會黨執行局在上午舉行的緊急會議,會場就定在《人道報》報社,會議讨論了領導去世之後黨内的情況。

    他以前想和斯特法尼商量一下工會聯盟【注:不同職業的各省聯盟,組成總工會的一個分支。

    】不久前提出來的号召,他覺得,在裡昂、圖盧茲、南特、馬賽、波爾多、裡爾到處都有新的遊行在舉行。

    “不!不!”他用力地握着拳頭反複說,“還不是絕望的時候!” 大家都離開了,就剩下斯特法尼和勒諾爾德,雅克想先去和加洛見一面,加洛沒有待在辦公室,雅克就開溜了。

    他要在見貞妮之前去《極端自由主義者報》打聽一些關于無政府主義者的消息。

    他在當庫爾廣場遇見了庫舒瓦兄弟倆,他們兩個是住在《極端自由主義者報》的粉刷匠,他們勸雅克不要再前進了。

     “我們剛剛從報社過來,那裡沒有一個人,大家都避風頭去了。

    警察在那裡走來走去地監視,何苦過去引起他們的注意呢?”雅克和他們一起走了一段路程,他們毫無目的地前進着,他們兩個今天之所以連工地都沒去就是“因為這所有的事”。

    “你覺得他們的戰争如何?”哥哥問雅克。

    他身材粗壯,粗野的臉上布滿雀斑,頂着一頭紅發,但是今天他湛藍的雙眼裡面泛着不同平常的溫柔光芒。

     “他一個瑞士人在意這些幹嗎。

    ”弟弟打斷了他的話。

    (雖然他們不是雙胞胎,但是長相非常相似,根本就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

    ) 雅克覺得沒必要解釋什麼。

    他隻是陰郁地回答:“沒有,我并不是不在意。

    ” 弟弟善意地指出:“當然是了,可是你終究跟我們不同,你沒有被卷進來。

    ”哥哥似乎有點醉意,大概是喝酒慶賀了一下來之不易的空閑時間,話多得很。

     “哎,我們的想法很簡單,人的生命隻有一次,當然是極其重視的……我并不是否定那些在必要時刻為了信仰而犧牲生命的人。

    但是,為了那些沙文主義分子的論調去送命,得了吧,誰愛去誰去吧!我們有一個可以讓我們安安心心幹活兒的祖國,是不是,儒勒?” 弟弟懶得回答,吹了一聲口哨。

    “那如果,”雅克問道,“要是哪 天動員了……你們怎麼打算?”(他記起自己的境況來,記起哥哥曾經也問過他這個問題,他當時是誠懇地回答了他的。

    他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他隻是在妄圖掙紮,在什麼地方?和什麼人?如何反抗?他不願再想下去了,這已經是在對和平的概率表示不信任了。

    ) 弟弟瞄了一眼哥哥,似乎擔心他哥哥會說些什麼不該說的話,急忙回答:“我們在第九天的時候就要入伍了,還可以再考慮一下。

    ”但是哥哥并沒有察覺弟弟的眼色,靠近雅克低低地說:“你聽說過薩雅瓦嗎?沒聽過?他是個麻子臉……薩雅瓦是個波爾布人,你想啊!他對西班牙的街道熟悉得不得了,就像我們對梅利缪什的街道一樣熟悉……”他很真誠地眨一下眼,“就算打起仗來,西班牙也會選擇中立的……在那裡,說白了,很容易就能找個活兒幹,能活下去,你說是不是,儒勒?” 弟弟偷瞄着雅克,他藍色的眼裡閃着金屬的冷光,他嘟囔說:“你要保密!” “不用擔心。

    ”雅克和他們握手道别。

    他看着他們離開的背影,搖搖頭歎了口氣:“不行,不可以如此……我不可以像這樣往中立國家逃,這的确能保全我自己,如果僅僅為了能安安心心地幹活兒和得到一口飯吃,可是别人正在……不行!……”他邁出去幾步,又停下來,“可是我又能如何呢?” 65 安娜十分堅定地走向了電話亭,她剛要将話筒拿下來突然想道:“我真是笨死了,現在是十一點二十分,他應該在醫院……要是我去他下班的路上堵他呢?他躲不掉我的。

    ” 她又記起她給司機請了一上午的假,為了節省每一分鐘的時間——特别是為了不讓自己焦急等待,她一收拾齊整就出去叫了一輛出租車。

     “賽佛爾路,到了我會讓你停下來的。

    ” 醫院的門衛還不曾見到蒂博醫生出來過。

    安娜掃了一眼人行道旁邊停的車子,裡面沒有昂圖瓦納的那一輛。

    也許他是安置在院子裡。

    再說了,他習慣自己開車上班。

    她上了一輛的士。

    胸部緊貼着玻璃窗,仔細觀察着從門裡面進進出出的人。

    還有五分鐘就是十二點了……十二點……大鐘響了十二下。

    幾乎在同一時間,附近的教堂裡面的鐘聲也響起來了,醫院裡的職員和護士像水一般從門内湧到人行道上。

    忽然,她滿頭是汗。

    她才想起來,醫院還有一個側門。

    她急忙下了車,跟門衛交代說蒂博醫生出來的話幫忙叫住他,然後自己走到側門去了。

    狹窄的人行道上面擠滿了急匆匆的人們,馬路上汽車塞成一條長龍,街道上的人密密匝匝,十分混亂和喧鬧。

    她感到一陣頭暈,太陽穴也發出轟轟的聲響,她閉上眼冷靜地想還不如死了算了。

    但是她立刻又精神起來,像是夢遊一般地前進着,到了側門,走進門房。

     蒂博醫生嗎?對,他剛剛下班走了,她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答謝,瘋了一樣跑了出去。

    如何是好?難道要再緻電去大學街嗎?(昨天白天她已經打了好多次了。

    今天清晨打過去,昂圖瓦納已經出門上班了。

    反正萊翁是這麼跟她說的。

    “怎麼上班這麼早?”她心裡琢磨。

    是真的嗎?怎麼會在七點十五分就去上班了?……)她又回到門房:“我能不能打個電話?很要緊的事。

    ” 電話接不通,她隻好等着。

    等到終于打通了:“我們先生不在家……先生交代了,他不回家吃午餐……”萊翁用一種冷冰冰的語氣說。

    安娜現在恨死他了。

    她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禮貌的尾音拉長的嗓音了,他總是将她和昂圖瓦納隔開,不讓她在電話裡企圖得到直接的,有生命的,親密無比的接觸。

    她什麼也沒說就挂了電話,走到人行道上去。

    “算了,我要親自去一下!……我要看看他們是不是撒謊!”她要先找到出租車。

    她急匆匆地在人群中穿行,瘋了一樣,她向這折磨她的激情妥協了,她無力抵抗。

     “大學街四号乙!”她隔着很遠就看到了新裝修的門牆、門簾和大門,心裡的恐慌讓她渾身發軟。

    她想着昂圖瓦納用餐時被打擾的樣子,從客廳的最深處拿着他的餐巾傲慢冷漠地走出來的樣子。

    她該說些什麼呢?“我愛你,托尼?”她突然對他感到恐懼,怕他皺眉的樣子,他淩厲的下巴和惱怒的眼神,似乎就出現在她眼前一般。

    要不給他寫封信吧?“在那裡那個拐彎的地方停一下,就是那邊的郵局。

    ”她買了一個加急件的信封,在信紙上寫道:“我必須要和你見一面,托尼,幾分鐘就夠了。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行。

    請給我打電話,我等你。

    我必須見你一面,我親愛的托尼。

    ” 這句話在她心裡不停地盤旋:“我必須和他見面。

    ”她有把握,要是可以再見一面,即使隻有幾分鐘她也可以找到機會将他拖住,讓他回到自己身邊。

     她将急件丢在郵筒裡面,滿臉羞愧地匆匆走了。

    快件送到大學街的時候,昂圖瓦納正在吃飯。

    “小夥子,我信任你。

    ”他跟羅瓦講,羅瓦滿臉通紅,剛剛說完了昨天夜裡他參加的護國主義者們的示威。

    “我找不出理由不信任你!這時候我們已經瞧見了愛國的熱情瘋狂地爆發了……但是,你知道這些為了表明自己贊成打仗滿街跑的小夥子讓我想起什麼嗎?……”萊翁給了他一個藍色的信封,他認出那是誰寫的,眼裡突然劃過一絲黯然。

    “……他們讓我記起來一種宣傳手段,我很小的時候常常在巴黎街頭的牆面上見到……” 他一邊講話一邊撕開信封,并沒有将視線投上去。

    最後他掃了一眼信紙,立刻撕得粉碎,繼續說:“上面畫了一群鴨……它們歡呼雀躍,對一個手持尖刀的廚子……還附上了文字說明:萬歲的斯特拉斯堡肉卷!……”他将撕碎的藍色碎紙張放進盤子,不說話了。

    他沒有對他和安娜的關系做任何的解答。

    但是昂圖瓦納和西蒙聊過之後,他固執地拒絕一切的看望、邀約和電話。

    之前他沒有想過這種暧昧不明的情況,這不是他一貫的行事風格。

     他因為這個難過,因為他喜歡幹脆利落。

    他準備跟安娜進行一次最後的談話,他甚至用了好幾天的時間去仔細思考這件事情——每次萊翁都耷拉着眼皮對他說那句總會出現的話:“有人打電話找您。

    ”時間流逝,讓人疲憊不已。

    他極少能避開自己的上班活動,在這樣的時刻,他就會因為閱讀過多的報紙而焦慮不安,或者是用不正常的迎合态度去聽那些遇見的人和他唠叨個沒完沒了。

    他們就跟自己一樣,除了戰争什麼都不談。

    有時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對于這一個沒有什麼過錯的姑娘,這一個星期之前還對他很重要的姑娘有了敵對的冷漠。

     他以為自己是個特例,他相信他自己隻是向一個普遍發生的事情妥協了,震撼歐洲的巨變也讓私人生活發生了巨變。

    任何地方,人與人之間别扭的關系自動斷裂了,從世界上空刮過的這陣帶着預示性的風将枝頭上被蟲子咬壞的果子吹下來。

     66 接近中午的時候雅克回去了天文台林蔭大街。

    貞妮沒想到他這麼早就回來了,她尴尬地坦白自己睡到九點才醒來。

    她一直在認真地看報,找一些零碎的和奧地利相關的信息,一說到媽媽被困在維也納,音信渺茫,她就開始渾身顫抖,她起身在房間裡邁了幾步,用手遮住了臉頰。

    他不知道該如何不用謊話來安慰才能讓她不這麼心焦。

    對于他,事情因為這臨時巨大的變故而變得更加嚴峻,除開那些他為了維護岌岌可危的和平而反抗的一個個理由之外,在這一刻,他又天真地希望可以讓少女不要如此焦慮。

     “您别走了,不要這樣,這麼讓人可憐地走來走去……我沒辦法忍受……寶貝……事情還不至于絕望!……”她也希望自己可以信任他的話。

    他努力對她笑着,他十分熱情地說起密勒的任務以及斯特法尼所懷有的希望。

    他自己都被自己這番無比真誠的話感動了,他居然脫口而出:“威脅已經如此地明了,這樣大範圍的存在,可能不是件壞事!所有這些都會挑起公衆輿論的很大的震動。

    ” “對。

    ”她眼神呆滞地說。

     她有些神情恍惚又起身,将窗簾拉下來,她的動作中滿含激情,将繩子纏繞在手指上,他走近她,攬住她的肩膀,讓她靠近自己懷裡:“好了,不要擔心,你看着我……我覺得和你在一起真快樂!我是來這裡放松一下得到力量,我希望你……貞妮,我希望你不覺得絕望。

    ”她臉色一下就變了,露出堅強的微笑,“太好了!現在您去穿戴一下,我們出去吃飯。

    ” “你願意留在這裡我們一起吃飯嗎?”她建議道。

    那種快樂的神氣讓他驚訝,那是一種發自内心的快樂。

    “一定會很美味的!我有雞蛋,還有一些水果和茶葉……” 他答應了。

    她開開心心地去打燃了煤氣竈,雅克一直尾随她到廚房裡,他有那麼一時間扔掉了他個人倔強的念頭,看着她鋪好桌布,将餐具對稱地放上去,在盤子裡裝飾上貝殼一樣形狀的奶油球,顯示出有條不紊的家庭主婦在主持家庭日常禮儀的那種一絲不苟,她細微的動作是那麼靈活又随意!愛情讓她身上的刻闆消失了,使她身上那種女人的媚意散發出來,她一直以來強烈地克制着自己把這樣的妩媚禁锢起來。

    “我們第一次一起吃家常飯。

    ”她将盛着雞蛋的碟子放到桌子上,語氣近乎嚴肅。

    他們像是多年老友那樣面對面坐着,她很開心,他努力試圖表現出很開心,但是額頭上仍是布滿了陰雲,她悄悄看着他,被他察覺,笑着說:“在這裡真的很開心!” “對啊,現在是我們最需要彼此的時候!”她十分自信地回答。

     他低下眼皮,他忽然想到了讓他恐懼的未來。

    午餐持續着,但卻不能真正将沉默趕走。

    雅克時不時用柔情的眼神久久地看着女孩,他不知用什麼語言來表達自己的内心感受,隻是将手伸出去,停留在貞妮的手臂上。

    她看他不言不語十分不舒服,這幾天以來,她身上發生的改變:她第一次抛下了自己的個性和長時間反省自己的習慣,很想與人說說她自己。

    她一個人單獨過日子的時候,就是在不停地跟雅克交談,她仔細地向他分析她自己,對他坦白自己的性格缺陷以及能力上的不足和缺點。

    因為她總是害怕,他對她抱着幻想,一旦真的了解了她,他會感到非常失望。

     等他們把盤子裡的水果都吃完了,貞妮叫他把餐巾折起來,将達尼埃爾用來束餐巾的餐巾環給他,然後她就像是挽着自己的哥哥一樣,将他帶回了房間。

    客廳的門虛掩着,經過的時候雅克看見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鋼琴。

    他停下來,心裡突然湧出的任性讓他妥協:“貞妮,再為我彈首歌吧……你記得的……那一首你曾經……彈過的歌曲。

    ”“您說什麼?” 她其實很明白雅克的意思,那個夏天在拉菲特别墅區的記憶讓她不寒而栗。

     “噢,雅克……今天就算了吧……”“就今天。

    ” 她打開門走到了鋼琴邊上坐下,自然地開始彈奏肖邦《第三練習曲》,這首曲子勾起了她此生最絕望的那一夜的記憶。

    他站在那裡,雙手環抱站在她身後投下的陰影裡面,閉上雙眼來掩飾自己眼中的淚光,怕她看見自己洶湧的情緒,心裡柔腸百轉,聽着這對幸福無比懷念的音符在安靜的空氣中顫動。

    她把最後幾個音符彈奏完,就直接站起來,退了幾步倒進雅克懷裡。

     “抱歉。

    ”他貼在她耳邊低聲說,沉郁的讓人傷心的聲音讓她覺得不像是他。

     “為什麼說對不起?”她表情凄惶。

     “我們本可以很快樂的,早就該很快樂了……” 她顫抖起來,捂住了他的嘴。

    打開窗,她輕輕地将他帶到陽台上,林蔭大道的樹冠在他們腳下織成一塊綠色的毯子,孩子的叫喊像是麻雀的叽喳聲一樣不時從中透出來。

    遠處的盧森堡公園的樹林已經顯示出夏末暗沉的銅綠色,快要接近秋天的紅鏽色了。

    雅克随意地望着面前燦爛的景色,他在想:“密勒應該從布魯塞爾走了。

    ”他放不下這件事。

     貞妮站在他身旁,似乎在想着什麼:“我對這裡的每一棵樹都很熟悉……這裡的每一條凳子,每一座雕像……我在這個公園裡度過了我全部的童年……”頓了頓她繼續說,“我很念舊……你念舊麼?”“不。

    ”他言簡意赅。

     她突然轉頭憂傷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很同意地說:“達尼埃爾也是,不愛懷念過去。

    ” “在我看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昨天都已匿入黑洞,我隻朝着未來看。

    ”這些話讓貞妮的心裡很受打擊,不管是現在或者是未來,對她根本不算什麼,她幾乎是靠着回憶支撐着精神生活。

     “不會的,你這麼說隻是想讓你自己顯得與衆不同。

    ” “顯得與衆不同?”“不是,我想說的并不是為了刻意顯示,”她紅着臉說,“您難道有時候不會覺得……需要為難一些人嗎?當然并不是故意使得别人難堪而取樂……也許是為了更徹底地逃避那些人……對嗎?” “這話怎麼說?逃避?”他思考着,坦白,“也許是那樣……我無法忍受覺得别人對我的看法一成不變,這是千真萬确的。

    好像是他們希望牽制我,将我的思想禁锢起來。

    對,可能我有時候故意讓他們的方向發生偏向,那僅僅是讓我從這種約束裡面離開……”他發現,貞妮剛才逼着他進行了内省,這件事他一個人的時候是不可能做的,他很感謝她。

    他怪罪自己對念舊情結表示了愚蠢的輕視,傷到了她的心。

    他更用力地抱住她:“剛才我讓你生氣了……真是傻瓜……這樣的事經常會讓人沖動……”他笑起來,“再說了,——為了讓我的錯誤不那麼嚴重,我們得說……貞妮真是個敏感的小丫頭!” “對,我真的非常敏感!”她想了想,“我的确很容易神經過敏,但是我脾氣并不好。

    ” 他對她笑一下:“不,……我很清楚我自己!每逢我要表現得讓人們信任我時,其實是經過了仔細的思考,像是去完成一件任務一般的行動,……我根本沒有那種自然而然,發自内心的,毫不刻意的真正的好脾氣,……就像我母親那樣……”她差點脫口而出:“就像您那樣說我好脾氣。

    ”但她閉上了嘴。

     他驚訝地看她一眼,她似乎突然将自己身上某些東西封閉起來了,他感覺她在大方坦白自身的時候顯得十分神秘。

    這時候她的表情凝固不動,眼神嚴肅,雅克覺得摸不透她,覺得這似乎是一個和他沒辦法交流的人,謎一般的人,這些神秘的感覺讓他的男性自尊受到了傷害。

     他嚴肅地低語:“貞妮,你就像一座充滿陽光,讓人無限向往的島嶼……然而卻是,可望而不可即!……”她顫抖起來:“您為什麼說這樣的話?您說錯了!”他們之間刮過一陣冷風,讓她覺得全身冰涼,他們短暫地沉默了,靠得很近,靠在陽台護欄上,陷入了不可言說的思考和焦慮中,遠處參議院響起了間隔的敲鐘聲,他看了一下表,起身說:“兩點了。

    ”他又開始懊惱,“密勒一定在路上了。

    ”他們進房間去,他并沒向她提出邀請,她也沒有要求要去——但是一切卻是自然而然的,她跑到自己房間去,一邊說着:“等我幾分鐘,……馬上就好。

    ”雅克聽着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雅克準備帶着貞妮去《人道報》報社,在那個地方,他最在乎的是問問拉布關于德國的代表團抵達準備得如何,他們在走廊遇見了,密勒坐的是五點左右到巴黎的比利時火車,六點的時候社會黨議員小組在波旁宮的一個會議廳裡面會晤,迎接代表團。

    鑒于會議重要,估計會一直持續到深夜。

    “我們大夥将去北站迎接。

    ”一個老活動分子說。

     “我們一同去。

    ”雅克告訴貞妮。

     北站!一瞬間,她記起和雅克第一次見面的所有的情節,他在地鐵的過道上追她,還有聖萬桑·德·保爾街心公園那條長凳,她擡頭看他,天真地希望雅克也在想着這些。

    但是他已經開始問拉布關于商務社會黨執行局所召開的會議上有哪些決定被投票議定了。

     “什麼都沒決定下來。

    ”老頭嘟囔着,“執行局的成員直到散會都沒有做出什麼決議。

    黨内已經沒有帶頭人了!” 報社的辦公室裡人們個個義憤激昂,帕熱斯和卡蒂厄以及其他幾個人在加洛的辦公室裡面讨論。

    據說,就從德國宣布了備戰以後,法國參謀部糾纏政府要求馬上動員,據說這隻是遲早的事了,帕熱斯甚至信了若佛爾将軍【注:若弗爾(1852—1931),一次大戰時任法軍大元帥,1916年軍敗被解職。

    】的一個待在秘書部的軍隊文員的話,覺得普安卡雷已經在中午就簽訂了法令。

    可是卡蒂厄剛剛從奧耳塞碼頭回來,肯定消息并不對。

     “我将會知道什麼時候簽訂法令。

    ”他十分确定。

     他說今天外交部最惹人注意的是英國政府表現出的立場,比如卡約這樣的政治家居然想要讓法國社會黨的首腦到基爾·哈迪去進行協商,讓英國社會黨不要采取中立立場。

    另外,普安卡雷主動給喬治五世寄了私人信件催促英國盡快表示支持法國。

    英國出面幹預是法國最後一個機會來挽救和平了。

     “什麼時候發的這封信?”雅克問道。

    “就昨天。

    ” “就是啊!普安卡雷明白,俄國正式宣戰,沒辦法不戰争了!”沒有人反對他的意見。

    上午就有官方的電訊宣布英法兩國的參謀部持續在聯系,“一起商議一個行動的計劃。

    ”是一個軍事上的行動嗎? 從一些半正式的渠道打聽到,英國下了命令讓艦隊密切關注每一個海峽,商船不允許通行,英國的炮兵們将那些港口堡壘侵占了,全部的燈塔都被下令不許亮起。

     馬克·勒夫瓦走了進來,他轉達了一下與維維尼亞和舍恩先生一次新的會晤的狀況,總理說:“德國在宣戰,我們明白……”因為大使不說話,維維尼亞又說:“德國所采取的态度逼迫我們用同樣的态度。

    但是,為了在群衆眼中始終表明我們守衛和平的堅強意志,若佛爾将軍将會命令我國全部的軍隊,至少退後到與邊境相隔十公裡處。

    在如此的條件下,萬一出了事,那就是你們故意挑釁!”帕熱斯經常去陸戰部,馬上站出來解釋。

    聽他說,法國采取主動沒有任何的用處,無法對參謀部已經做出戰事計劃起到阻礙作用。

     隻不過是表面上做出一種為了和平而犧牲的姿态。

    聽他說,梅西米【注:梅西米(1869—1935),1914年任戰争部長,8月底辭職。

    】的人對此事毫不避諱,這暫時的回避不過是一種外交手段,以求對歐洲的輿論造成打擊,尤其是打擊英國的輿論。

     “我倒願意信任。

    ”雅克說,“他們最終目的是想要争取英國,但是在我看來,他們其實就是針對我們!針對和平守護者!這是一種獲取我們同情的突襲,開脫他們罪責的手段!一種表面好聽的借口,好讓我們無所顧忌地跟軍政當局聯合起來,他的首要行動并不是很有侵略性,我都能想到明天他們會在報紙上寫些什麼!” 加洛在喧鬧聲中自顧自整理着文件,這時候突然從一大堆文件後面露出了他蓬頭垢面的臉。

    “證據就在于政府在采取這種方式之前就已經急不可待地從官方途徑将它特别強調以後告知了我們黨内的領導人。

    ”憤怒的聲音和他的樣子十分相配,加上他細長的肢體和一副猥瑣的小職員模樣,就算他說的是對的,也感覺不那麼正确。

    但是今天,雅克發現,他眼裡的憤怒沒有掩蓋住他眼裡深切的悲傷,即使長得很醜,看起來也很感人。

    有一群青年活動分子沖進辦公室來,剛才有消息說沙文主義者的聯盟隊伍已經去了協和廣場,在斯特拉斯堡的雕像前面示威。

     “我們要去看看嗎?”帕熱斯問道。

     大家已經紛紛起身,(其實,他們并不是要急着去挑起什麼報複一樣的毆打,而是想要利用這個機會表示總算采取了“什麼行動”。

    )貞妮感覺到,雅克雖然很想跟着去,卻因為自己的原因猶豫了。

     “我們也走吧。

    ”貞妮堅定地說。

     67 太陽看起來灰蒙蒙的,但是溫度依然很高,隻從頭頂曬下來。

    讓巴黎市中心的空氣質量特别差。

    居民愈發忐忑,像一群蒼蠅般,這種暴風雨之前的悶熱刺激着每個人,讓他們不敢貿然離開街道。

    人群激動地聚集在信貸部門、警察局還有區政府的門前,警察竭力在不傷人的情況下把他們驅散,報販吆喝叫賣的聲音在人群的嘈雜聲中分外尖銳,讓人覺得頭昏腦漲。

    金字塔廣場上,貞德紀念碑下面像一個大型墓碑一般堆滿了鮮花,行人在裡伏利路的走廊下面穿梭不息,大部分的商店都關門了,馬路上汽車就像是冬季最熱鬧那幾天一樣多,但是相反杜伊勒裡宮的花園裡面空無一人,連幾個守衛的警察都看不見,隻看見樹蔭下面一群群馬匹的臀部和頭盔在發光。

     遊行的消息可能不準确,協和廣場一如常态。

    交通也很正常,隻有一些警察負責疏散,守在斯特拉斯堡的雕像附近防止意外情況,雕像的底座被三色的花環蓋住了。

    這讓從《人道報》趕來的人很是失望,自行解散了。

    雅克和貞妮走到了王家路的人群裡面。

     “四點半了。

    ”雅克說,“我們該去接密勒了,你累麼?我們能一直走到北站去。

    ”他們穿過馬路,走到了柯馬丹路,到了聖拉撒路街上,他們走到聖路易·唐丹教堂的時候,突然空中響起一陣巨大尖銳的喧鬧聲,教堂的大鐘用同樣的節奏和音調敲起了清晰、震撼、嚴肅的鐘聲。

     原地的人們都驚懼地你看我我看你,然後他們突然四散跑起來。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貞妮癡癡地問,雅克已經将她摟在身邊。

     “完了。

    ”他們身邊的一個人自言自語着。

    遠處陸續有其他教堂的鐘聲響起來,不出幾分鐘,巴黎整個變成了一口倒扣的大鐘一般,到處都回響着持續不斷的,聽起來極為不祥的鐘聲,像是敲喪鐘一般。

     貞妮沒反應過來,還在反複地問:“到底發生什麼了?大家為什麼要跑?”雅克什麼也不說将她拉到馬路上,成百的人不管車輛到處亂跑,轉眼人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了郵局門前。

     櫥窗裡面剛才貼進去了一張白色告示,雅克和貞妮距離很遠看不清楚,隻聽見人們喃喃自語:“完了……完了……”前幾排看見了告示内容的人都目瞪口呆地待了一會兒,又仔細去看,然後他們失魂落魄地轉身,目光陰暗,滿頭大汗。

    有的不發一言,不看身邊的人,擠開人群低低地垂着頭很快地走了。

    有的人卻不一樣,眼神渙散,搖頭晃腦一副很遺憾的樣子離開,一面四處搜尋着同情的眼神,嘀嘀咕咕低聲說着什麼,但是找不到知心的人。

     最後,兩個青年終于走近看清了那一張長方形的紙片,用暗紅色的封漆粘在上面,用一種普通的,仔細書寫的女人常用的字迹寫了三行文字,還有用尺子在下面畫出來的規規矩矩的直線: 總動員,首次動員日期,八月二日。

    星期天。

     貞妮将雅克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口,他完全不動,他腦子裡也和别人一樣想着:“完了。

    ”在他腦子裡面,思路無比混亂一個接一個,不管怎麼說,他的驚訝比難過要多。

    那一下一下敲擊着他腦袋的警鐘,可能使他感覺到某種情緒上的放松,這種生理的輕松是這暴雨欲來的最後時刻,等一會兒,第一滴雨水也一定會帶給他這種感覺,這樣平靜的假象隻持續了一小會兒,就像是一個受到重創的人,起初沒有感覺,但是傷口忽然開裂,淌血的時候才感覺到撕心裂肺。

    貞妮聽見他緊咬的嘴唇從牙縫裡透出一聲嘶啞的哀歎。

     “雅克……”他不願說什麼,他仍由貞妮将他拖出人群。

    人行道上面堆滿了小店裡面的桌椅,他們沉默地坐下,從不斷變化、集攏的人頭上面,他們看得見那個玻璃窗上白色的小告示,目光無法移動。

    幾周以來他一直相信正義與真理還有愛會取得勝利,他并不像教徒那樣期待神迹,而是像一個物理研究者,想得到一個成功的實驗結論——但是一切都毀滅了,……恥辱啊!一種冷冰冰的鄙視所有的義憤勒緊了他的喉嚨,他第一次覺得這麼恥辱。

    并不完全是憤怒和灰心,反而是困惑和恥辱更多,他為人民意志的軟弱而恥辱,為人們不可救藥的庸俗和冷靜的無能為力而恥辱……“可是我呢?”他在心裡思考“現在如何是好?”在意識清醒的瞬間,他尋找着内心最深處的孤獨。

    他找尋着一個答案,一個口号,一個方向,但是都是白費力氣。

    面對自己信心的喪失,他無力抵擋恐懼。

     貞妮不去打破他的沉默,她帶着驚恐又好奇的眼神看着周圍,她不知道總動員到底意味着什麼,戰争到底意味着什麼,立刻想到了媽媽,想到了達尼埃爾,尤其是雅克。

    因為想象力的貧乏,這些自己親近的人到底會發生怎麼樣的危險她并不明白。

    像是雅克焦慮的回聲一般,她輕聲問:“你打算怎麼做?” 聲音聽起來平靜堅強。

    他馬上想道:“在此時此刻,她是多麼好啊……”他不知怎麼回答她,他沒有勇氣,移開目光摸了一下額頭,起身說:“我們還是趕去北站吧。

    ” 安娜一個下午都縮在電話旁邊的沙發上,癡癡地等着昂圖瓦納的消息。

    好多次她都差一點撥了号碼。

    她已經神經衰弱了,但是仍堅持等待,不主動打過去。

    一疊翻開的報紙堆在腳邊,她已經看過了。

    但是,那些什麼奧地利、德國、俄國和她有什麼關系呢……她像是一個狂躁病人一樣,隻想到自己,不停地想象着她和昂圖瓦納在瓦格拉姆林蔭大道他們兩個在房間約會的場景,不斷地将新的細節加進去,又不斷修補删改,越來越讓人傷心,一時間讓她的怨恨減輕了一些。

    然後,她又忽然忘記了要生氣,在哀求他的寬恕,抱着他,将他拉到床邊去…… 突然,她聽見樓下傳來噼裡啪啦的腳步聲還有巨大的關門聲,她下意識地看了看鐘表,四點四十分。

    門一陣風似的開了,女傭進來說道:“夫人,約瑟夫說已經總動員了!就貼在郵局那裡!要打仗了!”“什麼?”安娜心裡一涼,她心裡反複想着,打仗……不是很清楚,但是她腦袋裡面的第一個念頭是為西蒙的回來惱怒,又想着他要是去打仗就好了,這個蠢貨。

    但是立刻又想到:“我的天!要是打仗的話,托尼不就要走了嗎?……他們要犧牲我的托尼!……”她跳起來。

     “帽子,手套,快點,快給我喊一輛車來!” 在壁爐上的鏡子裡她看到了自己蒼老的樣子,鼻孔緊縮:“不行……我今天太難看了……”她十分絕望,女傭回來的時候她又坐到了沙發裡,上身前傾着伏到膝蓋上……雙手緊緊地抱着自己。

    她沒有直起身,輕柔地問:“不行,朱斯汀……謝謝你了……我不要車子了……去給我放點熱水洗澡好嗎?要很燙的水……把我的床鋪好,我想休息一下……”要是他打電話來的話,隻要伸手就可以接到……隻有在這剛換過的被子裡面,她會舒服一點,當然,并不是立刻就舒服了。

    必須等過上半個小時,等自己的心跳平靜下來,血液不再急湧奔流,思維變得遲緩,這是需要非常人的努力才做得到的。

    她閉上眼睛躺着,紋絲不動,眼睛也不眨一下,就這麼等待着……托尼……打仗……托尼……啊!隻要能見他一面……再一次讓他回心轉意…… 她又一下子蹦起來,用手捂着臉頰,光着腳跌跌撞撞去沖到小客廳裡,她甚至都懶得去拉張椅子,就直接跪在地毯上面,在書桌上抓來一張紙,拿着鉛筆寫道:“我太難過了,托尼,我真的無法再忍受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可能你已經要動身了?什麼時候走?我對你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我必須要見你一面,托尼。

    就今天晚上,在我們的家裡面,我等着你,現在是五點鐘,我這就去那裡等待着你,等一整夜。

    你無論何時來都可以,但是一定要來,我必須要見你,答應我吧,托尼,你一定要來,拜托你了。

    ”她按了一下鈴,“跟約瑟夫說,即刻将這個送過去……一直送到樓上。

    ” 她記起來,西蒙也許坐的是上午的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到達……于是她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出門了。

    為了讓自己鎮定下來,她逼自己走路過去,盡管很沒耐心,還是步行去了瓦格拉姆林蔭大道。

    這一次她不知道為何有一種他會來的強烈預感。

    她從死胡同那邊的小門走進“他們的家”,當她開門的時候,她覺得他就在屋裡一般,她很有把握,所以露出了迷人的笑來,她悄悄地踮着腳從一個個房門大開的房間跑過去,輕聲喊:“托尼……托尼……”房間裡沒有一個人,她想他一定是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故意躲藏起來,她跑進浴室,又去了廚房,她累了,回到卧室坐在了床上。

    昂圖瓦納沒在這裡,但是他一定會來的,就快來了…… 她,開始緩緩地脫掉衣物,先脫掉了鞋子,後來便是脫襪子,像是在剝一個水果一般,動作柔緩地将果肉露出來。

    她似乎聽見了腳步聲,她回頭去看,不是的,他沒來。

    她的眼神在房裡面遊移,又盯着床上。

    她喜歡比他先醒來,注視她的愛人,放松地看着他光滑的額頭,熟睡中沒有堅定線條的嘴唇——和她那柔軟、半開半合的孩子一般的嘴唇完全不一樣!隻有這樣的時候,她會覺得他是屬于自己的。

    “我親愛的托尼……他馬上就要來了。

    ”她堅信是這樣的,他今天夜裡就會來的。

    她是對的。

     68 北站被軍隊把守起來了,院子裡,大廳裡到處是紅色的軍褲還有槍架以及簡短的命令和槍托的響聲。

    但是,還是允許老百姓出入。

    雅克和貞妮很輕松就到了月台,這裡有六十幾個活動人員來這裡接車。

     “太糟糕了!”他們反複地說道。

    他們都緊握拳頭氣憤地搖頭,用氣憤的眼神打量着彼此。

    在這種不費力就能控制住的強烈情感下面,已經顯示出了喪氣和退讓。

    似乎每個人都在想:“已經無法避免了。

    ” “要是老大在,他會怎麼做?”老拉布不作聲地和雅克握手之後問他。

     “希望全部都在于和密勒的會面中了。

    ”雅克小聲回答。

    口吻很堅定,他堅守他的信念,好像是遵守一個誓言一般。

    社會黨議員的代表人向前走到人群的最前面,變得很顯眼。

    貞妮和拉布都跟在雅克身後,混在人群裡,不跟其他人談話,他看着遠方,似乎在冥想:“這個人在德國最悲慘的一刻來到了這裡,可能擔負着極其重大的責任。

    這個人前天從柏林離開,從比利時經過的時候還什麼也不知道……他漸漸地,一點一點地大緻了解了俄國宣戰——奧地利宣戰——德國發布危險備戰狀态的消息——還有今天上午若萊斯被暗殺的消息,等他一下車他就會獲知,法國已經動員……今天夜裡他肯定還是會知道,他自己的祖國也同樣地宣布了動員……真是太悲劇了……” 等到火車終于從白色的蒸汽中顯現出來,前方又開始噴白霧的時候,月台上一陣騷動,人們全部湧了上去。

    但是車站管理員監視着,亂了一陣子,又臨時組建起一個路障,隻有議員代表才可以經過,走近列車。

    雅克看見他們圍在了某節車廂前面,出口處站着兩個乘客,他一下子就認出那是赫爾曼·密勒,但是旁邊一個健壯的青年他并不認識,臉龐線條堅毅,看起來十分正直和有毅力的表情。

     “陪同密勒的是誰?”雅克問拉布。

     “昂利·德·芒,是個比利時人,一個十分純潔的同志,一個樂于思考和探索的人……你周三應該在布魯塞爾見過他吧?……他的德語說得跟法語一樣流利,大概是作為翻譯來的。

    ”貞妮碰一下雅克的手:“看……現在允許通行了。

    ” 他們連忙走上前去,想追上官方的代表團,但是湧出的乘客堵住了去路。

    等到他們從狹窄的走廊穿過去的時候,要将德國代表帶去波旁宮舉行密會的代表團已經消失了。

    在候車大廳裡面,人們圍在一張剛剛張貼的布告前面,貞妮和雅克擠過去看,布告的大字标題寫道:《有關國外人士的條例》。

     他們背後有個人用揶揄的聲音說:“這幫家夥還真是及時啊!真該相信他們早就提前印刷好了的。

    ”貞妮轉身,看見說話者年紀不大:一個工人,身着藍色工作裝,叼着一根煙,有一雙嶄新的大皮鞋擱在肩上拿着。

     “你不也是嗎?”他身邊的人指着他的皮鞋,“你也很及時啊。

    ” “這是為了踢威廉的屁股的!”工人甩下一句話走了,大家哄堂大笑起來。

     雅克還站在原地,他一直盯着布告,他抽筋的手指緊緊抓着貞妮的手臂,他用另一隻手指給貞妮看,一段粗體字: 外國人不管什麼國籍,可以在公布動員令的第一天内從已經開始防備的巴黎離開,出發前要将身份證給各局檢驗。

     種種念頭湧入雅克的腦海,“外國人……”他的假證件還留在貞妮家裡的包裹裡面,是去柏林執行任務用的假身份證明,就算法國人雅克·蒂博出示他的免服兵役證件,也不會那麼容易就去瑞士,但是誰可以阻止在日内瓦大學上學的學生艾貝爾雷在規定的時間回國呢?……在動員宣布的第一天,也就是星期天……就是……明天…… “明天之前我必須出發。

    ”他忽然想到:“那她可怎麼辦?”他一直将姑娘摟在自己的臂彎裡,将她從人群中推出去,“聽我說,我必須要去一趟我哥哥那裡。

    ”他言簡意赅地說,貞妮仔細讀了那一段話,外國人什麼的。

    為什麼雅克忽然變得這麼焦躁,為什麼要拉她出來呢?他突然去昂圖瓦納那裡做什麼?他不知如何解釋,在柯馬丹路聽見警鐘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想起的也是哥哥,現在他因為這張布告而驚慌失措,想再見哥哥一面的這種怪異的感覺将他緊緊抓住。

     貞妮也不敢問什麼,東站和北站這一帶她都很少會來,這裡總是讓她回憶起達尼埃爾離開的那天夜裡,她在雅克眼前逃開的場景,這十分鮮明生動的回憶讓她覺得很壓抑。

    一個小時之内,巴黎城完全改頭換面,如果說街上行人并沒有增加,至少還是剛才那麼多,但是卻沒有誰是在散步,每個人都急急忙忙,考慮着自己的事情,好像路上每個人都察覺到自己還有很多亟待解決的困難,有事情有待安排,有些事需要放棄,有一些親人朋友需要去看望,跟有些人要趕緊和好,跟有些人要立馬斷絕關系。

    他們都盯着地面,緊閉着嘴,滿臉憂色,在馬路上橫沖直撞,隻是為了走快一些,馬路上沒什麼車了。

     出租車已經變得很少,司機幾乎都将車子放在車庫,求得一點休息時間。

    公共交通工具也不運行了,它們将從入夜開始就被征集到軍隊去。

    貞妮費力地跟着雅克,努力不讓他看出端倪,他面色緊張,下颚前傾,像别的人一樣行色匆匆,似乎是誰在趕着他一般。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覺得他的内心在激烈鬥争。

    其實看到布告,那些零散的想法在他心裡固結成型了,得到了升華。

    梅奈斯特雷爾的影子出現在她面前,他又記起了布魯塞爾那個房子,飛行員身穿藍色睡衣驚惶地站在那裡……爐子裡面都是紙灰……周四以後就沒有再得到過他的消息。

    他想了很多次:“他在那裡做些什麼?”他一定在進行着革命活動……外國人能夠從巴黎脫身……在日内瓦的航空員身邊,他可以再次尋找到一個充滿活力的環境,保持純潔和獨立!他記起了裡莎特萊、米特爾戈、那些在武裝的歐洲中心和外界隔絕的保持自身完整的人們,到瑞士去?這是一個十分有誘惑力的選擇,但是他猶豫不決,是因為貞妮?是這樣的……但是貞妮并非他猶豫的根本原因。

    難道是他對于當逃兵這件事有擔憂?根本沒有,他的第一個義務就是對入伍當兵這件事表示反抗,決不去保衛他一直不停在譴責和抗争的所有東西……是因為他不能接受自己想要逃避的想法,他是躲了,但是别的人怎麼辦?不,隻有當他的拒絕變成一種危險的個人行為,和那些被迫動員入伍的同志們遭受同樣的危險,這樣才能使他的内心安甯,那怎麼辦?……不去中立國逃避的話,難道留在這裡?在一個已經宣布備戰的國家裡反抗打仗?反抗部隊?在這已經戒嚴的地方,宣傳任何關于和平主義的東西都會被殘酷鎮壓,他将會成為被監視的懷疑分子……也許還會遭到預防性的拘留之類,這真是荒唐……那怎麼辦?逃回到瑞士去?回去做什麼? “這沒什麼意思。

    ”他有些極端地說。

    因為貞妮吃驚地看着他:“生命、思想、信念,都是沒有什麼意思的。

    要是生命、思想和信念不能變成行動,都是毫無意義的!” “行動?”貞妮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但是即使聽清了,她又如何能明白他想表達什麼呢。

     “您看,”他用剛才那樣的語氣孤傲地說,“我覺得,這次戰争會将國際主義理想封埋多時,很久很久……也許要經曆幾代人的時間……那樣的話,如果為了挽救這樣的理想,避免暫時的毀滅,需要去完成某個行動,我一定會去完成,哪怕是毫無希望的行動!但那是什麼樣的行動呢?”他輕聲說道。

     貞妮一下子停住了腳:“雅克!您想離開?” 他看着她,她換了種準确的說法:“你要去日内瓦?” 他做了一個似乎默認的動作,兩種矛盾的感情——快樂和忐忑——将她的心撕開:“要是他肯回去瑞士,他就沒有危險了!……但是,沒有了他我該怎麼辦?”“如果我決定離開,”他解釋道,“對,就是回到日内瓦去。

    第一,因為那個地方還有一絲采取行動的可能……第二,我有兩個假的身份證,我很輕松就可以回到瑞士。

    你剛剛已經看過消息了……” 她很激動地插話:“快走!明天就走!”她聲音裡面的堅定讓雅克吃驚。

     “明天嗎?”她不由得冒出一絲期待,因為他的語氣聽起來似乎在說:“不,可能要過段時間再走,明天不走。

    ”他又開始前行,她挽着他,身子發軟。

     “我明天就動身。

    ”他終于低低地說,“要是你答應跟我一起離開的話。

    ” 這幸福讓她感到震顫!她全部的害怕都一下子消失了,他就要離開,就快沒有危險了!他要帶她一起走!他們不會分隔兩地!雅克以為她是在猶豫不決,“您不能自作主張是嗎?”他說道,“既然您的媽媽在維也納被滞留了……” 她緊緊地靠在他懷裡表示同意他的建議,她心跳得連太陽穴都發出嗡嗡的響聲來,讓她有些迷迷糊糊。

    她全身心地交付于他了,他們将永遠在一起,她會保護着他,她要将危險與他隔開…… 此刻,他們讨論離開像是已經計劃了很久一般,雅克不記得去往瑞士的夜車的準确時間,但是他可以去昂圖瓦納那裡拿到精确的車程時刻表。

    同時不擔心,因為貞妮沒有護照也是被允許出去旅行的。

    手續對婦女們相對寬松一些。

    那車票錢呢?他們将随身的錢湊起來,基本的花費足夠了。

    到了日内瓦,雅克就會有别的辦法了。

    但是,所有的還要由和德國代表之間的會議結果來決定。

    誰知道會怎樣呢?要是忽然決定将要發起反抗起義呢?…… 他們沒怎麼看路,走到了杜伊勒裡宮附近的小花園,貞妮滿頭大汗,突然覺得十分疲累。

    她有些怯怯地将遠處一處花叢裡一把長椅指給雅克看,他們走過去坐下,就他們兩個人,從中午開始全城都在雷雨的籠罩下,似乎将花壇上的花香都給壓低到地面上了。

     貞妮心裡想着:“我可以去瑞士給媽媽寫信聯系。

    她可以來和我們會合,中立國嘛。

    ……”她已經開始想象在瑞士和母親與雅克在一起的生活,母親也找到了,雅克也沒有了危險。

     雅克焦慮不安,他在心裡反複想着:“離開,對……可是為什麼要離開?”雖然他徒勞地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梅奈斯特雷爾身上,勸說自己,日内瓦是唯一一個還沒有被影響的革命發源地了,他想起了他們曾經的“瞎扯”,而且沒有辦法将那裡留給他的革命任務是不是有用的懷疑清除掉。

     他起身,他不可以原地不動。

    “我們走吧,我帶你去大學街休息一下。

    ” 她驚了一下,他對她笑着說:“是啊,來吧!” “我?跟您到您的哥哥家裡去?” “現在對我們來說,這又有什麼要緊呢?讓他知道更好。

    ”他似乎很自信,十分堅決。

    她沒有堅持己見,溫順地和他一起去了。

     69 前面的大廳裡放着一個嶄新的軍官用的箱子,上面還挂着商店的标簽牌。

     “先生在家裡。

    ”萊翁一邊說一邊給兩個青年開了診療室的門,貞妮沒有猶豫就走進去了。

     房裡非常安靜,雅克看見哥哥在自己的書桌前站着,他原本以為是哥哥一人在這裡,但是在看到斯蒂德萊爾和羅瓦從裡面的沙發靠背後探出頭來的時候覺得十分失望。

    他們距離很遠。

    羅瓦在窗子旁邊,斯蒂德萊爾在書櫃那一邊。

    昂圖瓦納在整理着一些文件,廢紙簍裡已經裝滿了,周圍的地毯上散落着碎紙片。

    昂圖瓦納走向貞妮,像是慈愛的父親一般同她握手。

    他并沒有很吃驚,在這樣的時候已經沒有什麼能讓人更吃驚了。

    他想起來豐塔南夫人在葬禮之後寄給他的信件,謝謝他去診療室拜訪,并告知她将要出發去遠行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貞妮一個人在巴黎,是來向他讨點意見的,也許她和雅克是在樓梯上遇見的。

    兩兄弟眼神對視,血肉親情讓他們同時彎起嘴對彼此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因為心裡各自懷着不同的心事,那笑容也因此顯得有些沉重。

    盡管他們兩個人有很多不同,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覺得如此親密,就算是曾經在父親的靈柩前面,他們也沒有如此強烈地感到他們被一種血緣情感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他們相對無言地握手。

    昂圖瓦納請女孩坐下,開始問到她媽媽遠行的事情,這時候門開了,泰裡維埃大夫被茹斯蘭帶進來了。

    他直直地走向了昂圖瓦納。

     “完了……人們沒有辦法了……” 昂瓦納并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眼神嚴肅,甚至很鎮靜。

    “對啊,我們無可奈何。

    ”他終于回答道。

    然後笑起來,因為他就是如此想的,這種念頭對于他來說是一種力量。

    (小馬尼埃爾·羅瓦來通知他已經下了總動員令的時候,昂圖瓦納正待在茹斯蘭的實驗室内,他什麼也沒說,隻是麻木地點燃了一根煙。

    三天了,他覺得自己被嚴重地束縛了,流于被動,被世界性的變故牽着鼻子走,和自己的國家與階級綁在一起,就好像是被卸掉的一車碎沙石中一粒小小的沙子一般無可奈何。

    他經過精心策劃的未來,和所有有關生活的安排全都崩潰了。

    在他看來,一切都是無法确定的,無法确定,也仍是行動。

    ) 這樣的想法讓他即刻振作,充滿精力,他的天生特長就是在已經成為事實的事情和無法改變的事情面前會适當地妥協。

    障礙是新的已知條件,所有的障礙顯示出一個新的問題,不管人們願不願意,一切障礙都有可能變成東山再起的踏腳石…… “你何時離開?”泰裡維埃問他。

     “明天一早,孔皮艾涅……你什麼時候?” “後天,周一。

    沙隆……”他對着走向他們的斯蒂德萊爾問,“那麼您呢?” 泰裡維埃一直是個好脾氣,就算是今天他也帶着開心的音調,肉乎乎的粉色臉頰上長滿了胡茬兒,帶着快樂的神氣,這種快樂的神情和眼睛裡的焦慮形成對比,讓他的臉部十分不協調,顯得很尴尬。

     “您說我?”哈裡發眨眨眼問。

    醫生的話似乎将他從夢裡驚醒一般,他轉身對着雅克,似乎是說給雅克聽:“我也要去參軍!”他聲音嘶啞,“就是一個星期之後就将會去埃弗雷。

    ” 雅克回避他的眼光,但是并不怪他。

    雅克明白,哈裡發的一生就是不停地為别人效忠,奉獻自己。

    這個正義的人雖然有着自己的信念,但是還是贊同服務于這一次“防禦性”的戰争,他認為這是一種義務,一個忠誠的人服從于這樣的義務。

    雅克用眼神搜尋着貞妮,她在壁爐附近站着,和衆人保持着一點距離。

    她看起來并不拘束,而是又有些怅然若失。

    他看見她輕輕地起身,用目光找尋座位,他想着,“她是多麼輕盈啊。

    ”他覺得似乎将她擁在懷裡一般。

    他想起第一次接吻,她是怎樣強烈有克制地顫抖,他感到了無法抵抗的、甜蜜的心慌湧上心頭。

    他們目光相接,他笑起來,覺得自己紅了臉。

     昂圖瓦納走到貞妮身邊問了一些達尼埃爾的事情,泰裡維埃将他們的交談打斷:“您醫院的事務怎麼安排?有什麼計劃嗎?” “讓老人家們再回去,我們醫院有阿德裡安、多瑪還有德萊裡大爺,都同意了。

    你倒跟我講講。

    ”他突然用食指指向泰裡維埃,“茹斯蘭借給你的文件,你遲遲沒有還來,《增殖體和聲帶痙攣》……” 泰裡維埃像是希望女孩起來佐證一般:“他這脾氣總是不能改一改……我會将你的文件交給斯蒂德萊爾……你就放心離開吧,軍醫官大人!” 街上已經喧鬧了好一陣子,聲音從一扇開着的窗戶傳進來:混雜着歌聲、馬蹄聲。

    大家走到床邊看,雅克趁機走近了哥哥,他正一個人站在房間中間。

    但這時候,昂圖瓦納卻走近了衆人,雅克跟在他身後走過去。

    一隊從殘疾軍人院走來的炮兵遇到了往聖神父街上前進的一支意大利遊行隊伍,隊伍前面站着四個打鼓手、豎着一面旗幟,意大利人被擋住去路後,站下來開始唱起了《馬賽曲》,對炮兵們歡呼起來。

    鼓聲嘈雜,聲音震得人耳朵發麻。

     昂圖瓦納将窗子緊閉,額頭抵着玻璃歎了一口氣。

    雅克站在他身邊,其他的人又走到房中間去。

     “上午我得到了一封英國寄過來的信件。

    ”昂圖瓦納保持着之前的姿勢。

     “英國?” “吉絲寫的。

    ” “啊?”雅克看了一下貞妮。

     “日期标記為周三。

    她問我要是打起仗來她該怎麼辦。

    我要回信給她叫她留在英國念女子學校,這對她是最好的了,你認為呢?”雅克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他确定這個地方就他們兩人了。

    他想說說貞妮,可是該怎麼開頭呢?這時候昂圖瓦納突然轉身,臉上帶着憂傷的表情問他:“你真的……還是堅持?” “對。

    ”雅克堅定而不粗魯地回答。

     昂圖瓦納彎了彎腰,躲開了弟弟的眼神。

    他下意識地用手指在玻璃上随着鼓點敲擊。

    他覺得自己剛剛有些支支吾吾,這在他身上是很少見的,這是他内心混亂緊張的表現。

     萊翁從前廳通報說:“菲力普醫生來了。

    ”昂圖瓦納挺起身子,異樣的興奮讓他容光煥發。

    菲力普笨拙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眯縫着眼睛掃視了一眼屋内的人,最後落在昂圖瓦納身上,他很悲傷地搖頭,從飄動的禮服衣襟裡面拿了一塊手帕來擦汗。

    昂圖瓦納迎上去:“完了,教授……” 菲力普不說話,碰了一下他的手,然後也就像是一個被放開了線繩的木偶娃娃一樣,沒走幾步就癱在了套着白椅套的長椅上。

    “您什麼時候離開?”他聲音聽起來短促又尖銳。

     “明兒一早就走。

    ”菲力普像是在吃什麼糖果一般發出黏答答的蠕動嘴唇的聲音。

     “我從醫院那邊過來的。

    ”昂圖瓦納沒話找話,“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由布呂埃爾來頂我的班。

    ”大家都沒說話。

     菲力普盯着地面,奇怪地搖頭。

     “你明白,小夥子。

    ”他終于說,“這可能是一個很長……很長的過程……” “但是很多專家的看法卻完全相反。

    ”昂圖瓦納底氣不足地回答。

     “對!”菲力普打斷他,似乎他早就明白該如何對待專家以及專家的推斷,“他們是根據物資供應的情況和金融信貸的正常根本原理來推論的,但是要是各國的政府沒有了理智,拼死一搏,冒險去徹底毀滅而不是退讓的話……一個星期以來我們所看到的聽到的,說明這些事情都是可能的……不,我認為戰争會持續很久,各個國家都會筋疲力盡,任何國家都不想或者是可以半途止步。

    ” 他頓了頓,又說:“我一直在思考這些……打仗……誰以前會相信真的會發生呢?……隻要新聞界堅持混淆輿論,幾天之内大家就對侵略者這一概念不清楚了,每個國家的民衆就會覺得自己的‘光榮’面臨着危險……一星期的恐怖狂潮、誇張、吹牛誇耀,歐洲各國的民衆就會像瘋了一樣,發出仇恨的叫喊聲,互相厮打,我不斷地想着,這和俄狄浦斯王的悲劇【注:據希臘傳說,俄狄浦斯命中注定要殺父娶母,後來果然應驗,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父娶母,後來弄瞎了自己雙目。

    】完全一樣,俄狄浦斯也曾經被警告……但是在無法避免的那一天來臨的時候,他早就忘記心裡已經預警過的恐怖畫面……我們也是這樣……我們的先人們已經早就預言了所有,人們早就看見了危險的存在……而且知道那危險出自何處,來自巴爾幹、沙皇政權、泛日耳曼主義、奧地利。

    人們已經被警告過了,早就該警惕了。

    許多明智的人用盡全力去阻止災難成為現實,但是無法避免的災難還是爆發了,為什麼?……我一直想着這個問題……到底因為什麼?可能是由于,人們所恐懼的、預料到的這些事态發展形勢中,摻入了一些意外的因素,一點看似不重要的東西,恰恰能夠改變整個事态的發展,接着完全變得面目全非……即使人們已經保持着警惕,命運的陷阱還是能發揮作用……我們都陷進去了……” 在房間那邊,茹斯蘭、泰裡維埃、雅克還有貞妮正圍在馬尼埃爾·羅瓦身邊,發出一陣陣青春陽光的笑聲,“怎麼了?”羅瓦對泰裡維埃說道,“您不讓我吐苦水?這個可以讓我們松一口氣,從實驗室的氣氛中脫離出去!我們需要一段激動人心的生活!” “生活?”茹斯蘭低聲問。

     正看着羅瓦的貞妮突然轉眼,那個青年激動的臉龐讓她覺得看着不舒服。

     菲力普遠遠就聽見了,他對昂圖瓦納說:“青年人根本無法理解這些事情……這樣很多事都能說通了……我呢,我經曆過七十年。

    青年們沒有經曆過!”他又拿出手帕來擦拭他的臉龐、嘴巴和小胡子,長時間地擦拭着手心。

     “你們這些家夥,你們都要離開。

    ”他悲傷地輕聲說。

     “你們一定在想,老人們真幸運不用離開。

    這是錯的,我們,我們比你們更慘,因為我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 “結束了?”“是的,我的孩子,徹底結束……一九一四年七月,一切都結束了,包括我們。

    新的出現了,我們這些老頭子沒有希望了。

    ” 昂圖瓦納深情地看着他,一時無話可答。

     菲力普不再說話,然後好像有個什麼好笑的念頭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裡,哧哧的笑聲從他的鼻子裡噴出來。

    “我一輩子有三個黑暗的日期。

    ”他說道,十分嚴肅的口氣,這是他講課時慣用的語氣(關于這個語氣,大學生們常說:“菲菲在自言自語。

    ”)“第一個日期讓我的青春期發生了巨變,第二個讓我的成年時代被攪亂,第三個肯定将要毀了我的晚年……”昂圖瓦納看着他,似乎在急着等他繼續說。

     “第一個日子,在我童年那時候,還是個真誠的外省少年,有一天我從頭到尾翻閱《四福音書》的時候,發現裡面漏洞百出……第二個是,我知道了一個叫作艾斯泰拉齊的惡棍,做了一件叫作‘清單’的龌龊事,人們不但沒有審判他,反而去折磨一位無辜的先生,僅僅因為他是猶太血統【注:指德雷福斯案件,上文的埃斯泰拉齊是個步兵營長,他制造了“清單”(透露軍事機密的情報)事件,緻使德雷福斯于1894年受到判刑。

    】……” “第三個呢,”昂圖瓦納無奈地笑着插嘴,“就是今天……”“不是的……是一個星期前,報紙上刊登了最後通牒的文章那個,我看起來就是一個球局……我就知道,人民要為這兩隻球的碰撞付出代價……” “兩隻球相撞?”菲力普的眼睛在濃黑的眉毛下面閃着狡猾得近乎殘忍的光,“對,就是兩個不像的球撞到一起,蒂博!紅色的那個球是塞爾維亞,——被白色的奧地利球撞到了,——另外的一個白色的球德國又推動了奧地利。

    那麼球杆在誰的手裡呢?是誰呢?俄國或是英國?”他像是馬嘶一般狂笑起來。

    “不把這件事搞明白,我死也不甘心啊。

    ”雅克走到了昂圖瓦納和菲力普對面的一角。

     “老師,”昂圖瓦納說道,“我為您介紹一下,這是我弟弟雅克。

    ” 老大夫用鋒利的眼神看着雅克。

    雅克略微行了個禮,就問昂圖瓦納:“你是不是有火車時刻表?”“對。

    ”他們眼神對撞,昂圖瓦納準備問“你要它做什麼?”他隻說道:“就在那裡,電話本下面壓着。

    ” “您什麼時候離開呢,先生?”菲力普問雅克。

     雅克坐直身體,猶豫了一下,看看昂圖瓦納,他連忙解釋:“我弟弟,他跟我不一樣。

    ”沉默了一會兒,他仔細瞧着雅克,他想起以前和雅克談過話嗎?雅克走開的時候,他的眼神一直追随着雅克。

     再次隻剩他們兩人,昂圖瓦納彎腰對菲力普說:“我弟弟啊,堅決反對入伍。

    ” 菲力普半天沒說話。

    “所有瘋狂的信仰都是可以理解的。

    ”他的聲音有些疲憊。

     “不,我們所處的時代所賦予我們的責任很簡單,很清楚,沒有權利不順從。

    ”菲力普像是沒聽見一般。

     “……合情合理,也許是必要的。

    ”他繼續喃喃自語,“要是不懷有狂熱的信仰,人們怎麼可能進步呢?再看看曆史吧蒂博,所有偉大的社會變革的基礎中,總是會有一些看起來很荒唐的宗教願望,那也是必要的。

    理性也許會導緻一事無成。

    隻有信仰才會給人們行動所需要的動力和堅持下去的決心。

    ” 昂圖瓦納不作聲了,對着他的老師,他又不自覺地淪落為被監護的角色了。

     他在壁爐前站着,瞧見貞妮在雅克身旁一起彎腰看着車程表,驚訝了半天,不需要說,女孩應該是想知道媽媽如果從奧地利回來還有可能坐哪一班車吧? 菲力普繼續表述自己的思想:“誰說得準呢,蒂博,可能擁有你弟弟那樣的信仰的人會成為先知呢?說不定這次無法逃避的戰事在徹底毀滅我們大陸平衡的同時,孕育出一種我們現在還沒辦法想象的、新的、僞真理的興盛景象呢……要是可以這樣思考的話事實上是不錯的……怎麼不是呢?所有歐洲國家都要把他們的所有力量,連同精神力量和物質力量通通毀于戰火之中。

    這是一個曆史上不曾有過的事情。

    我們沒辦法預料後果……文明的所有因素也許全要在這場戰争中改頭換面!人們在擁有智慧之前,還要經曆很多的痛苦……那時候,為了構建這個星球上的生活,他們将會對科學所啟示他們的東西表現出恭敬和謙卑……” 萊翁又從門縫裡将傻乎乎的臉伸進來:“有人找先生。

    ” 昂圖瓦納眉頭一皺,還是起身說:“抱歉,老師。

    ” 萊翁在前廳等候,他面無表情地遞給昂圖瓦納一個裝信封的托盤,藍色信封放在上面。

    昂圖瓦納一把抓過來,一眼不看就放進兜裡。

    “那人問是否回過信。

    ”用人耷拉着眼皮問。

     “那人是誰?”“司機。

    ” “沒回。

    ”昂圖瓦納說着就轉身了,因為聽見身後的門打開了。

     雅克跟在貞妮後面出來了,“你們這就要走了嗎?”“是的!”雅克幹巴巴生硬地回答道。

    就像昂圖瓦納剛才回答用人一樣。

    “沒回!” 他看着哥哥的眼睛,神秘的眼神裡滿是責備,其實是在說:“我們今天特地來看你,你就這樣一點時間都不給我們!” 昂圖瓦納支支吾吾地說:“這就走?你也要走了嗎,貞妮?” “如果她是來找我征詢意見,或者要我幫什麼忙的話。

    ”他迅速地想着,“為什麼還什麼都沒說就要走了?而且和雅克一起走?”他大膽問她:“在我走之前您有什麼需要我幫忙嗎?” 她淡淡一笑,稍微點頭表示謝意,他覺得摸不着頭腦。

     “你呢?”他對雅克問道,雅克毫不猶豫地下樓梯,“我們還會見面嗎?” 聲音突然變得很親昵,貞妮揚起眼睛,雅克轉身,昂圖瓦納臉上表現出一種十分感激的神情,雅克頓時不再有怨氣了。

     雅克問他:“您明天走?”“對。

    ”“什麼時候?” “一大早,七點多左右。

    ”雅克看着貞妮,最後,用嘶啞的聲音問:“你願意我去送你嗎?” 昂圖瓦納滿臉散發出光彩:“當然希望!來吧!你送我上火車嗎?” “那說定了。

    ”“謝謝你,我的弟弟。

    ”他慈愛地看着弟弟,反複道謝,他們三個走到了大門前。

    雅克開門讓女孩先出去,然後自己出了門,不和他哥哥對視,在樓梯口他說:“那我們明天見。

    ”然後他關上了門,就在這時他改了主意:“您先下去吧。

    ”他告訴貞妮,“我一會兒就追上您。

    ”他急急地敲門。

     昂圖瓦納還沒離開前廳,他過來開門,雅克一人進來,關上了門。

     “我還有事要跟你說。

    ”他低垂着眼皮。

    昂圖瓦納直覺覺得這件事非同小可。

     “走吧。

    ”雅克沉默着随他去了書房,他靠在關閉的門上,看着哥哥。

     “我應該跟你說,昂圖瓦納,我和貞妮這次來找你就是想告訴你……貞妮,她和我……” “貞妮?你和貞妮?”昂圖瓦納驚訝地再說一遍。

     “對。

    ”雅克說得清清楚楚。

     他神情古怪地笑着,“貞妮跟你?”昂圖瓦納被震驚了,問道,“那你想告訴我什麼?” “說來話長。

    ”雅克話語間斷,不是很流暢地解釋着,不禁紅了臉。

    “反正現在就是如此,已經成了定局,就在一個星期之間。

    ” “定局?什麼成定局了?……”他退到沙發邊坐下來喃喃地問。

     “你看,這麼大的事,貞妮?你跟貞妮兩個?” “對!”“你們了解不深……再說,在現在這樣的狀況,戰争前夕準備訂婚?怎麼,你的意思是你不離開法國了?!” “不,我明天就要去瑞士了。

    帶着貞妮一起去。

    ”他又補了一下。

     “你們一起去!啊,雅克你是發神經了嗎?完全是胡鬧!” 雅克保持着笑容:“不是的,我的哥哥,這多麼容易理解,我們愛着彼此。

    ” “不要再說這樣愚蠢的話了!”昂圖瓦納粗暴地打斷。

     雅克冷哼一聲,他哥哥如此激烈的态度傷到了他,“可能是愛情的存在讓你驚訝吧。

    你不同意,得了。

    我隻是想跟你說一聲,現在你知道了,我也該走了,再見。

    ” “等一下!”昂圖瓦納喊道,“真是愚蠢!我不允許你腦子裡裝着這樣可笑的想法離開!” “再見。

    ” “不行!你聽我說完!” “何必呢?我現在真的覺得我們兩個無法溝通。

    ” 他做了一個要離開的姿勢,但他并沒離開,沉默了一會兒,昂圖瓦納努力地平靜下來:“聽我說,雅克,我們來講講道理。

    ”雅克還是冷笑着。

     “你需要考慮兩個問題,你的個性是其中一個,另外,你所選擇的這個時間。

    首先是你的脾氣,你這樣的人,讓我說實話吧,你根本不能給誰幸福,根本不可能!哪怕是在平常的境況之下你也不可能給貞妮帶來幸福,所以不管怎麼說你都不應該。

    ” 雅克聳了一下肩膀,“讓我說完,不管怎麼說都不可以!在目前的情況下,比其他任何時候都還要不允許!打仗,你這樣想!你到底想做什麼?你會成為什麼樣子?這一切都不确定,可怕得無法确定!你有自由去冒險,但是在現在這樣的情景下去将你的命運和另外一個人相連?這簡直是恐怖!你簡直是瘋了!居然如此地孩子氣,你這種孩子氣連一分鐘的考驗都經受不起!” 雅克大笑起來,笑得很自信,很狂傲肆意,甚至有些鄙夷,狂笑之後又突然停止了。

    他猛地甩了一下頭發,憤怒地環抱雙手:“就是如此!我來找你隻是讓你知道我們很快樂,你對我的祝福就是這樣?”他又聳了一下肩膀,拉起門把手一轉身偏頭說道,“我以為自己對你很了解,但是那是在五分鐘之前我那麼以為而已!我現在才明白你是一個什麼人!你簡直是冷血動物!你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你一輩子也不會愛!鐵石心腸!你的冷漠無情已經沒救了!”他看着他哥哥,站在他不容侵犯的愛情的高台上,驕傲地看着他,他冷笑着,從嘴裡吐出幾句話,“你又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你隻有你那些冷冰冰的證書和你可憐的自尊心!昂圖瓦納,你這個可憐蟲!你僅僅就是個可憐蟲,什麼都不是!” 他沉悶地冷笑一聲将門甩上離開了。

     昂圖瓦納僵直地站了半晌,垂下頭看着地毯。

    “冷血動物。

    ”他低聲說。

     他呼吸急促起來,氣血上湧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就像是高原反應一樣。

    他将臂膀平伸,展開手掌,不停地顫抖着,無法控制。

    他想:“我現在脈搏大概達到了一百二十次……” 他慢慢起身站直,走到窗前拉起窗簾。

    院子裡悄然無聲。

    對面的兩面牆之間有一棵病恹恹的栗子樹,葉子上已經泛着黃色的斑點。

    他什麼都看不清,眼前隻有雅克鄙夷的、傲氣的笑臉,沉迷而堅決的眼神。

     “你從來沒有真正愛過。

    ”他喃喃低語,放在鐵窗欄上的拳頭死死緊握着。

     “如果是這樣的話,愛情真的很愚蠢。

    不,我沒有愛過!我因此感到驕傲!”一個小女孩出現在鄰樓的一個窗邊,看了他一眼,他說得很大聲嗎?他走到房間裡面去。

     “愛情!在農村,他們不畏懼,事物本來叫什麼就是什麼,他們可以說一頭牲口發了狂。

    但是我們如果這麼說就太膚淺,是一種辱沒!必須眼睛亂轉地說:‘我們愛着彼此!……我深愛着她!這是愛情!’要明白,心靈,是情人之間的專屬物品!我就是鐵石心腸,這是理所當然的!‘你根本不懂!’總是這句話挂在嘴邊,總是怨别人不了解自己來填補自己的虛榮心,好像那樣能讓他們變得高貴!跟一群神經病一樣,就是瘋子們,才會自命不凡地說沒有人理解他!”他看到鏡子裡面的自己指手畫腳,雙眼冒火。

    他把手放進衣服口袋,給他自己的發怒找一個最高尚的借口:“我生氣是因為這件事太荒唐了!是我的理性被激怒了,讓我感到這麼多的痛苦……但是,我并不是首次察覺到這一點了,良知被傷害就像是瘭疽的傷口或者是牙痛一般揮之不去!” 記起菲力普還坐在診療室等自己,他打起精神來,他聳了一下肩膀:“算了……” 他的手指在口袋裡摸到了一張紙,是安娜的信紙,他拿出信封一下撕成兩截,扔到了廢紙簍裡面。

    他的視線落在桌子上面的入伍名單上,突然他感到一陣脆弱。

    明天,打仗,危險,殘肢斷臂甚至死亡。

    “你根本沒有真正愛過!”明天,青春年代就要被生生截斷了。

    也許再也沒有戀愛的機會了,他突然彎腰到紙簍裡面撿起半截信紙,打開看,這是溫柔而又激情的呼喚,像是愛撫一般。

    “今天晚上……在我們的家裡……我等着你,我必須要見你一面。

    拜托你了,你快來吧。

    我親愛的托尼,快來吧。

    ” 他倒在椅子上。

    再最後和她度過一夜,再一次感覺到溫柔,再一次在她溫柔的懷抱入睡,什麼都不想……一刹那的想念像是不安的浪潮一般,像是巨大的海嘯一樣将他淹沒了。

    他将手放在桌子上,他抱着頭孩子般地大哭起來。

     70 巴黎處在悲傷的安靜之中。

    中午聚集起來的烏雲遮天蔽日,遮蔽了天穹,讓整個城市都處在一種黃昏一樣的昏暗光線中。

    咖啡店和商店都提前開燈,慘白的燈柱投到漆黑的街道上,交通工具不夠,人們行色匆匆地趕路,地鐵站門口将潮水一樣的乘客湧到人行道上,雖然他們沒有耐性,但是沒有辦法不在進入之前站在階梯上等待幾十分鐘。

     雅克和貞妮不願意等下去,就走路去了塞納河右邊的岸上。

    報販在各個角落裡活動。

    人們争相購買着号外,停下來如饑似渴地翻閱報紙。

    每個人都禁不住堅持着尋找比較重要的消息,比如:所有都安排妥當,歐洲的領導階級突然打起精神。

    他們已經想出了解決問題的辦法。

    荒謬的噩夢終于散去,人們不用再害怕…… 動員令宣布以後,《人道報》報社和其他的地方一樣空無一人,似乎每個人都去解決自己的個人生活了。

    唯一的一個服務生在過道裡面來回走,跟雅克說,斯特法尼沒有待在辦公室裡。

    加洛負責處理日常的工作事務,但是他在為明日的報紙忙碌着,不讓人打擾。

    貞妮筋疲力盡,如影随形地跟着雅克,他也就沒有試着去破壞這個規定。

     “我們到進步咖啡廳去坐一會兒吧。

    ”他說道。

     咖啡廳下面的大廳幾乎沒有客人。

    經理也不在那裡,隻有他的夫人看守櫃台,她似乎哭泣過,一直坐在那裡。

    他們走到閣樓上去,僅僅一個餐桌上圍着人:是一些青年活動者,雅克認不得,看到有人來了,他們暫停了一下,但很快又開始讨論了。

     雅克想喝水,他把貞妮安置在門邊,自己下樓去買啤酒了。

    “你想做點别的事情嗎?笨蛋?等着憲兵來了把你像傻瓜一樣拖出去斃了嗎?”講話者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滿面紅光,将鴨舌帽反戴着。

    他聲音尖銳,嚴肅的黑眼睛巡視着他的夥伴們。

     “另外我還要告訴你們!”他神經兮兮地繼續說,“對于我們,對我們這些需要密切注意事情發展的人來講,有件事是非常肯定的,比什麼都要重要,那就是,我們是一個愛好和平的國家的國民,這樣的國家無須感到慚愧!” “别的人也有這種說法。

    ”看起來年紀最大的一個插嘴道。

    這個人有四十好幾歲了,穿着一件地鐵站的制服。

     “德國人一定不會這麼講,和平由他們來決定。

    這半個多月,他們至少有不下十次的機會能夠阻止這場戰争!” “我們也都是!我們原本可以直接對俄國人吼道,‘滾你媽的!’” “就算這樣又有什麼用處?今天我們已經看得明明白白,德國人根本就是卑鄙無恥早有計劃,那就讓他們倒黴去吧,僅僅隻是呼喚和平是沒有用的,怎麼說我們都不是一群軟柿子!法國被侵略了,法國就應該保護自己!而我們大家,我們每一個人,就代表着法國!” 除了那個穿制服的人,其他都同意了! 雅克不安地看着貞妮,他記起斯蒂德萊爾說的話:“我必須,必須相信德國是罪惡的!” 他沒有将倒好的啤酒喝掉,他向女孩使眼色,站起來出去之前,他走到那群人附近:“為了自衛而戰!合情合理的戰争!正義的戰争!你們難不成看不見這完全是個陷阱嗎?你們願意被騙得團團轉?宣布動員了才過去了三個小時,你們就已經這個樣子了?一個星期以來,報紙極力鼓吹這些無恥的企圖,你們卻一點也不反抗。

    軍士首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