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一九一四年夏天

關燈
這場戰争無限期地拖延下去,那這不就是和平嗎?” “我倒是甯願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件事。

    因為,這樣來說,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打過這一仗,我們很有可能勝利,且說我們打敗仗——反正問題是解決了,不是這樣就是那樣地解決了,也就沒有了法德這個問題了!……”他的臉變得更加莊重、嚴肅,接着說,“更何況,就現在的狀況,一次大的流血戰争對我們來說是有好處的。

    四十年的和平,就像一潭死水,并沒有解決好國家問題。

    如果真的能夠用一次戰争來重新振作法蘭西的精神,上帝保佑,我們甯願為此犧牲!” 他說的這些話,沒有一點誇誇其談的樣子。

    羅瓦的真誠很明顯,每個人都感覺到了。

    他們面前的這個人,是一個充滿自信的人,已經做好了準備,随時為自己所信仰的真理獻出生命。

     昂圖瓦納就站在那裡,嘴上叼着一根煙,眯起了眼睛,聽着他說話,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注視着這個年輕人,眼神裡充滿了友好、嚴肅和憂郁。

    他喜歡勇敢的人。

    随後,他呆呆地盯着手裡的煙卷。

     茹斯蘭向着斯蒂德萊爾走過來,用指尖發黃的食指戳了下哈裡發的胸脯,說: “您看吧,最終還是要回到這個區别上來,那就是精神分裂的和精神正常的,還有接受生活的人和拒絕生活的人……” 羅瓦大聲地笑了起來: “那麼,我呢,我是個接受生活的人嗎?” “是的,你是個接受生活的人。

    而哈裡發則是個拒絕生活的人。

    這一點,你們兩個人永遠不會變。

    ” 昂圖瓦納向雅克轉過身來,看了下手表,微笑着說: “那個拒絕生活的人,你現在不忙吧!……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吧……” “我是非常喜歡小羅瓦的,”他打開小辦公室的門,側了身子,讓弟弟先進去,接着說,“他的性格很好,很豪爽……率真……但是,我也承認,他有些狹隘。

    ”他看到雅克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他接着說,“坐下吧,抽煙嗎?……我想,他應該讓你有點生氣嗎?你應該認識他、了解他。

    他做事基本上是光明磊落的,他喜歡下結論,但他總是很爽快、很愉快地接受事實,不願意接受分析思考所帶來的好處,即便是他不缺乏批判精神。

    但是,至少他在工作中,還是存在批判精神的。

    但是,他出于本能,不願意去懷疑,恰好,懷疑是一大障礙,束縛着人們的手腳。

    也許,他是對的,因為在他看來,生活中是不應該有這種喋喋不休的辯論的。

    像這種‘應該怎麼想?’的話,他從來不随便說話,但一開口,說的總是:‘應該怎麼做?怎樣才能有效地行動起來?’我很清楚他的怪脾氣,但是,這隻不過是年輕人的缺點罷了,以後會消失不見的。

    你注意到他的聲音了嗎?有時候,他會像個大孩子,聲音正在發生變化,于是,他就故意壓低嗓門,像大人那樣發濁重的聲音。

    ” 雅克坐了下來,他在聽着他說的話,但是沒有表示贊同。

     “相對來說,我更喜歡另外兩個人,”他開誠布公地說,“尤其是那個茹斯蘭,我挺喜歡他的。

    ” “啊!”昂圖瓦納笑了笑,說,“這個家夥啊,永遠生活在他一成不變的童話中,但是他确實擁有發明家的氣質。

    他的整個生活充斥着幻想和現實,全是那些可能事和不可能的事。

    像他這種擁有着聰明的頭腦,生活在半真實的領域裡,有的時候,是會發現什麼的。

    這個家夥是會有一些發現的,甚至有時候,還是會有一些很重要的發現。

    等我們有時間了,我會仔細跟你說說……羅瓦一說到他,就會很有趣,他說茹斯蘭隻希望能夠看到長着三條腿的牛,但是,一旦他看到了一條長着四條腿的牛,他就像發現了奇迹似的,到處宣揚:‘你們知道嗎,還有長着四條腿的牛呢!’” 他把兩條腿伸直,搭在了沙發上,兩隻手交叉,枕在了脖子後面。

     “你看,我在這兒給自己創建了一支很好的隊伍……這三個人彼此不同,但是在精神上卻能取長補短,相互彌補……你早就認識哈裡發了。

    他幫了我很大的忙。

    他很有天賦!我可以這麼說,他的天賦就是他的特點。

    同時,他還很有力量,做事又很有分寸。

    他總是很容易就可以接受新的事物,不費什麼勁,就可以理解,好像新的知識到了他的腦子裡,就像是已經準備好了框架,占上了位置,所以,他的腦子從來沒有混亂過。

    但是,我總是覺得,在他的身上,有一種無法定格的怪東西,也是,這是他從家族中遺傳得來的……我也說不清……好像他的腦子從來不屬于自己,沒有和本人真正地合為一體。

    這真是奇怪極了。

    他的腦子好像不是長在自己身上的,就像是一種工具,是他從别人那裡借來的工具……” 他一邊滔滔不絕地說着,一邊看着時間,懶洋洋地把腿從沙發上抽回來。

     “他可是看過報紙的,”雅克心裡想,“難道他還不明白戰争的威脅,不明白這種事的嚴重性?或者說是,他現在這樣滔滔不絕地說話,是為了避免關于戰争的話題?” “你要去哪個方向?”昂圖瓦納站起來,問道,“要不要我用汽車送你?我要去趟奧爾賽碼頭。

    ” “啊?”雅克很奇怪,他也不想掩蓋自己的驚訝。

     “我要去看看呂梅爾,”昂圖瓦納沒等雅克問,就解釋說,“噢!我不是去談政治的……我是去給他打針,我每兩天給他打一針。

    平常的時候,他是到我這來打針,但是,今天他打電話過來,說他工作很忙,離不開辦公室。

    ” “他對現在的時局是什麼态度?”雅克鼓足了勇氣,問道。

     “我還不知道。

    但是我想問問他……你今天晚上再過來,我再告訴你……或者你可以陪我走一趟?我隻要在那待十分鐘就夠了,你可以在車裡面等我。

    ” 雅克心動了,想了一下,點頭答應了。

     昂圖瓦納在出門之前,鎖上了書桌上的抽屜,小聲地說: “你知道剛才我回家的時候幹什麼了嗎?我去找了下我的軍籍簿,我想看看我的動員證……”他臉上沒有了笑容,很平靜地說,“要去孔皮埃涅……而且是動員的第一天!……” 兩兄弟交換了下眼神,沒有說話,雅克猶豫了下,嚴肅地說: “我可以肯定地說,從今天早晨起,整個歐洲會有成千上萬的人像你一樣……” 他們下樓的時候,昂圖瓦納說:“可憐的呂梅爾,整個冬天都在工作,太累了,這兩天本來是要去度假的。

    但是,最近發生的這些事,貝爾特洛要求放棄度假,他來找我,說讓我幫他堅持下去。

    我就開始為他治療,希望能有效果。

    ” 雅克沒有聽哥哥在說什麼。

    他剛剛發現,不知道為什麼,今天他對昂圖瓦納重新有了兄弟間的情義,感覺還很強烈,但是,還是夾雜着一些苛求和不滿。

     “啊!昂圖瓦納,”雅克情不自禁地說,“如果你能夠進一步了解那些人,那些受苦的群衆和人民,你就會變得大不相同!”(他說這些話的意思就是:“你就會變得更好……你離我就會很近了……能夠愛你多好啊……”) 昂圖瓦納在前面走着,突然很生氣地轉過了頭: “你以為我不了解他們嗎?我在醫院待了十五年了!難道你忘了,這十五年來,每天上午三小時,我看到的全是那些人……生活在各個階層的人:工廠的工人、生活在郊區的人……我作為一名醫生,在我眼裡,那些都是赤裸裸的人,由于生病的痛苦,把身上所有僞裝都剝去的赤裸裸的人!你覺得這種經驗不如你嗎?” “不,”雅克還是很執着并憤怒地想道,“不,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 二十分鐘以後,昂圖瓦納從部裡出來,向着汽車走過來。

    雅克在車裡等他。

    他臉上帶着愁容,嘴裡嘟囔着: “裡面可真熱。

    各種人來來往往,都像瘋了似的……各國大使紛紛發來電報……他們都在焦慮地等待着塞爾維亞在今晚要做出的回應……”他沒有理睬弟弟無聲的詢問,隻是問道,“現在你去哪?” 雅克差一點就說出來:“去人道報報社。

    ”但是,他隻是說,“去交易所廣場。

    ” “我不能送你去了,要不然我會遲到。

    但是,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把你送到歌劇院廣場。

    ” 昂圖瓦納剛坐下,就開口說: “呂梅爾看起來很煩躁……今天早上,在部長的辦公室裡,大家圍在一起對德國大使館送來的半官方備忘錄進行彙總讨論,上面說,奧地利照會不是最後的通牒,隻不過是一個在短期必須回複的要求罷了。

    這麼看來,在外交術語裡,有着很多的含義:一方面,德國注重減輕這次奧地利行動所帶來的嚴重性;另一方面,奧地利是不會拒絕同塞爾維亞談話的……” “竟然可以這樣想?”雅克說,“竟然這樣詭辯?”“除此之外,塞爾維亞好像打算直接繳械,就不進行任何争辯了。

    總之,直到今天上午,人們還是抱有一絲希望的。

    ” “可是……”雅克不耐煩地說。

     “但是,就在剛才,人們得知塞爾維亞動員了三十萬人,塞爾維亞政府擔心貝爾格萊德離邊境太近,不安全,所以準備在今晚躲到中間地區去避難。

    由此看來,塞爾維亞的答複并不是像人們期待的那樣投降,他們認為塞爾維亞有理由預防突然襲擊……” “那法國呢?它是不是想行動起來,主動采取一些行動呢?” “當然,呂梅爾是不能什麼都說的。

    但是根據我現在所掌握的情況來看,今天政府裡的大多數成員認為,必須表現出堅決的态度,有必要的話,就要公開加緊戰争準備。

    ” “又是恫吓政策!” “呂梅爾還說,現在可以感覺到,這時候的口号應該是‘在目前的狀況下,法國和俄國隻有在所有的方面都表現出堅決的态度,才有機會遏制住中歐這兩個帝國,他說:‘隻要我們兩國中,有一方退出,那麼戰争就會爆發。

    ’” “當然,他們隻是在私底下這樣想:‘隻要我們保持恐吓的态度,戰争一旦爆發,我們已經做好準備,就會有一定的優勢。

    ’” “這是明擺着的。

    我覺得這倒是很有道理的。

    ” “但是,”雅克聲音很大地說,“大概中歐帝國也是這樣想的吧! 那麼事态将會往哪方面發展呢?……斯蒂德萊爾說的是有道理的:這種好戰政策是極其危險的!” “應該把這事推給那些政治家,”昂圖瓦納激動地說,“他們應該比我們更清楚什麼事是應該做的。

    ” 雅克聳了聳肩,沒有說話。

     汽車已經開進了歌劇院。

     “什麼時候我能再見到你?”昂圖瓦納問道,“你還會在巴黎待着嗎?” 雅克做了一個手勢,表示模棱兩可: “我也不清楚……” 他已經打開了車門,想要下車,昂圖瓦納拉住了他的胳臂: “我說……”他猶豫了一下,在考慮怎麼用詞,“你應該知道——或者可能你不知道——現在,每隔一星期的星期天下午,我都會接待幾個朋友……明天下午三點,呂梅爾要來打針,他已經答應我留下來參加聚會,哪怕隻是待一小會兒。

    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歡迎你過來。

    在當前這種情況下,他說的話可能會有用。

    ” “明天三點?”雅克不确定地說,“我可能會去……我會盡量去的……多謝了。

    ” 36 在人道報報社裡的人,知道的事情并不比雅克從昂圖瓦納和呂梅爾那裡知道的多。

    若萊斯離開已經二十四小時了,他要到羅納河那一片去,去那裡支持他的一個朋友馬裡于斯·穆泰的競選。

    在這個很嚴峻的時刻,老闆不在家,雖然編輯部裡出現了一些混亂,但是總體來說,氣氛還是很樂觀的。

    大家都在等待着最後的答案,但沒有顯得過分不安。

    大家都認為,塞爾維亞在強國的壓力下,态度會變得緩和點,奧地利就不會有任何借口說自己受到了威脅。

    大家尤其看重德國社會黨對法國社會黨做出的重複保證:在面對共同危險的時候,好像是達成了完全的諒解。

    除此之外,國際和平主義運動也不時傳來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各地的反戰遊行都進行得如火如荼。

    歐洲各個社會黨都在積極地交換着自己的見解,準備采取一緻的有利行動。

    這樣看來,進行預防性總罷工的設想越來越靠譜了。

     雅克剛從斯特法尼的辦公室走出來,就迎面遇到了打探消息的穆爾朗。

    兩個人就現在的局勢交談了一下想法,這個老革命家就把雅克拉到了角落,問道: “你現在住在哪啊,小鬼?你是知道的,現在那些警察在到處檢查……熱爾韋不久前剛遇到了麻煩,克拉博爾也是。

    ” 雅克不是不知道,他在圖奈爾碼頭租下的那間帶家具的房子,那家的房東很可疑,雖然他的各種證件都很齊全,但他還是有些擔心,不喜歡和警察打交道。

     “相信我,”穆爾朗告誡地說,“别再等了!今天晚上就搬走。

    ” “今天晚上?” 這個事情是可以辦到的,現在剛過七點半,九點的時候才去和達尼埃爾約會。

    可是,現在的問題是,搬到哪去? 穆爾朗倒是有個想法。

    他有一個朋友在《旗幟報》,在做旅行推銷方面的工作,正好有一個星期不在家。

    他的房子租了一年,就在聖于斯塔仆門的前面,靠近市場的一棟樓房的頂層,那是一棟很安靜的樓房,重要的是,它沒有被警察列入名單中。

     “我們先去那吧,很近的,沒有幾步路。

    ”穆爾朗說。

     正好那個同志現在在家,問題很快就解決了。

    不到一小時的時間,雅克拿了他那簡單的行李就來了。

     當他趕到東站的時候,時鐘指示的時間也就九點剛過幾分鐘。

     達尼埃爾已經在酒吧的門口等着他了。

    他一看到雅克,就很難為情地迎了上來。

     “貞妮也在這。

    ”他立刻說。

     雅克聽到後,臉變得很紅,嘴半張半合着,好不容易發出了很難辨認的“啊……”就在一瞬間,他的腦海中掠過幾個相互矛盾的打算,他趕忙扭過了頭去,試圖掩飾自己的慌亂。

     達尼埃爾卻以為雅克在尋找貞妮。

     “她現在在月台上,”他解釋說,然後,又像是抱歉似的說,“她想送我上火車……我要是對她說了我們的約會,這樣顯得很不好,要不她就不敢來了。

    我也隻是剛剛告訴她。

    ” 雅克平靜了下來: “那我先走了,”他着急地說,“我隻是想來跟你握手道别……”他笑了笑,說,“好了,我就先走了。

    ” “啊,别!”達尼埃爾說,“我還有很多事要告訴你……”他立即接着說,“我又看過報紙了。

    ” 雅克擡起了頭,但是沒有說什麼。

     達尼埃爾問道:“要是戰争爆發了,你怎麼辦呢?” “我嗎?”(他搖了搖頭,好像在說:“這個說來話長,一時也解釋不清楚。

    ”) 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很有信心地說: “戰争不會爆發的。

    ” 達尼埃爾仔細地看着他。

    雅克沒有管他,接着說: “現在我還不能把醞釀着的事全部告訴你。

    但是,我隻希望你能相信我。

    我說的話是算數的。

    在整個歐洲,各階層的民衆掀起了廣泛的輿論,同時,各國的社會力量也已經統一了起來,所以,任何一國政府現在都不敢肯定,憑借自身的權威可以把人民卷入戰争中。

    ” “是嗎?”達尼埃爾問得很小聲,顯然,他有點不相信。

     雅克把眼睛垂了一會兒,整個局勢都呈現在他的腦海裡,就像一幅很清晰的圖畫。

    他很清楚地看到,各國的社會黨已經分成了兩股勢力:左翼勢力激烈地反對政府,想方設法地鼓動群衆,從而達到起義的目的。

    相反,那些右翼勢力,主張改良,他們相信使館的能力,竭盡全力同政府合作……他突然覺得很擔心,有一絲疑惑掠過心間。

    他擡起了眼睛,但還是接着說了下去,他的聲音還是帶着信心,這讓達尼埃爾十分感動: “是的!……我認為,你還不了解,也想象不出國際工人協會現在的勢力到底有多強!一切都已經預料到了,也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現在,在法國、德國、比利時、意大利……隻要有一點爆發戰争的苗頭,起義就會一觸即發!” “也許,這比戰争更吓人。

    ”達尼埃爾小聲地說,顯得有些害怕。

     雅克的臉變得陰沉了,他稍停了會兒,接着承認說: “我從來沒有主張過暴力。

    但是,在全歐洲爆發戰争和舉行反戰起義之間,選擇的時候怎麼能夠猶豫呢?……若是必須有幾千人死在壁壘上,才能阻止幾百萬的人因為戰争而死亡,那麼,在整個歐洲,将會有許許多多的社會黨人像我一樣,義不容辭……” “貞妮現在在做什麼?”他心裡想着,“要是她哥哥還不過去的話,她肯定會過來尋找的……” “雅克,”達尼埃爾突然很大聲地喊住了他,“你要答應我……”他停下了,不敢說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我有點擔心你。

    ”他結結巴巴地說。

     “他要比我危險一百倍,但是他從來沒有為自己想過。

    ”這讓雅克很感動,他還是強忍着,面帶笑容地說: “我再說一遍:戰争是不會爆發的!……隻不過,到時候,局勢會變得很緊張,我隻希望通過這次,全國人民可以明白這個警告……如果你願意的話,等有時間我們再好好地聊一聊……現在我要走了……再見。

    ” “不!先别走。

    為什麼這麼快就走呢?” “還有人……在裡面等你。

    ”雅克很勉強地小聲說,同時,還用手胡亂地往車站裡面指了指。

     “但是,至少你也得送我上車啊,”達尼埃爾很郁悶地說,“你也得向貞妮打個招呼啊。

    ” 雅克身體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感到很出乎意料,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跟我來吧,”達尼埃爾很友好地抓住他的胳膊,并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站台票,說,“看,我都已經把站台票給你準備好了……” “我不應該像這樣被他拉着走的,”雅克心裡想着,“這真蠢……我應該拒絕他……或者直接離開……”但是,在他的内心深處,有一種很模糊的意願,促使他就這樣跟着自己的朋友。

     車站的候車大廳裡擠滿了士兵、旅客,還有搬行李的小推車。

    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對很多人來說,是假期開始的時間。

    一大群人擁擠在入口處,熙熙攘攘,吵吵鬧鬧。

    兩個人走到了月台的栅欄前,在巨大的玻璃天棚的遮擋下,月台顯得更加幽暗,煙霧騰騰,噪聲很大。

    人們匆匆忙忙地朝着各個方向走去。

     “在貞妮面前,不要提戰争。

    ”達尼埃爾在雅克的耳邊說。

     少女大老遠地就看到了他們,但很快又轉過身去,假裝沒有看見。

    她隻覺着自己的嗓子開始發幹,脖子變得僵硬不堪,感覺那兩個人越走越近。

    最後,她感覺到哥哥拍了下她的肩膀。

    她還有力氣轉過身來,假裝見到他們很驚訝。

    達尼埃爾看到妹妹的臉色煞白,也感到很吃驚。

    也許是因為這兩天太過勞累,再加上就要與哥哥分别,才會這樣的吧?或許是因為她身上穿着黑色的喪服,襯托得臉才這樣蒼白的吧? 她的眼睛沒有看雅克,隻是微微地點了點頭,就算是打招呼了,因為哥哥在,所以她不敢把手伸出來。

    她繼續結結巴巴地說: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你們兩個在這吧。

    ” “不,别走!”雅克着急地說,“應該我走……而且,我不該再待在這了……十點之前……我還要趕到很遠的地方去……在河的左岸……” 他們旁邊的一節車廂,火車向外噴着氣,一大團白煙包圍了他們,同時發出很大的噪聲,讓他們彼此聽不到說話聲。

     “就這樣吧,老朋友,再見了。

    ”雅克拍了拍朋友的胳膊說。

     達尼埃爾的嘴唇動了動,他這是在說話嗎?隻是嘴角露出一絲怪異的微笑,在軍帽陰影的遮蓋下,他的眼睛顯得很有神,卻又是絕望的。

    他緊緊地握住了雅克的手,然後,他彎了彎腰,笨拙地抱住了他,吻了一下他的胸膛。

    這是他們生平第一次。

     “再見了。

    ”雅克又說了一遍。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這樣做,他掙脫達尼埃爾的擁抱,朝貞妮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就算是告别了,他又朝着達尼埃爾很憂郁地笑了笑,便很快地離開了。

     但是當他從車站走出來的時候,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驅使他在人行道上停了下來。

     在昏暗的暮色中,路上的車輛來來回回,整個廣場籠罩在電燈的光芒下,雅克看得很清楚,這就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分界線。

    在那邊,戰鬥者的生活已經做好控制他的準備,在向他揮手,等待他的同時,還有孤獨;而這邊,隻要他留下,在這個車站停下,迎接他的将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

    是什麼樣的生活呢?他也不清楚,也不願意弄清楚。

    但是,他覺着現在自己隻要穿過這個廣場,就拒絕了命運安排的一次機會,也就永遠放棄了這個絕佳的機會。

     他感到很害怕,隻覺着兩腿發軟,遲疑着不敢做出決定。

    好多搬行李的空車靠着牆擺了一排,他選了一輛,坐在了上面。

    是為了好好地想想嗎?不。

    現在他已經不能夠思考了,身體開始變得麻木,心裡變得很緊張。

    他彎下腰,弓着背,将兩隻胳膊垂放在膝蓋上,帽子也扣在了脖子上,兩隻眼睛緊緊地盯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腦子裡什麼都沒想。

     也許——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的話,他會一直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等到休息時間夠長,他就會重新振作起來,重新投入那狂熱的生活中去。

    他也許會去人道報報社,去那了解下塞爾維亞的回複……就這樣,一個可能出現的新世界就這樣永遠地在他面前消失了……但是,事情的變化總是那麼快,這時候有個搬運工要用搬運車。

     雅克站了起來,看了看這個人,又看了下手上的表,然後,奇怪地笑了笑。

     好像是不大情願屈服于偶然事情的驅使,他不情願地,慢慢地回到了火車站,重新買了一張站台票,穿過大廳,來到了車開動的月台上。

     37 去往斯特拉斯堡的火車還沒有離站,列車後面的三節貨車還亮着燈,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

    但是達尼埃爾和貞妮已經消失在人群中,看不到了。

     現在是九點二十八分。

    火車九點三十分開車。

    月台上的人群像螞蟻一樣熙熙攘攘。

    火車的最後幾扇門砰地一下子關上了,火車頭也開始鳴笛。

    火車噴出來的團團白氣在弧光燈的燈光中慢慢上升到頭頂上的玻璃天棚。

    連接在一起的車廂,燈火輝煌,火車一抖動,就吱嘎吱嘎地響了起來,同時還發出來沉重的碰撞聲。

    雅克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裡看着火車裝行李的那節車廂,這個時候,火車還沒有開動,忽然,火車慢慢地顫抖了起來。

    貨車尾部的三盞燈漸漸地遠去,露出了鐵軌。

    帶走達尼埃爾的這輛車,慢慢地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現在我該怎麼辦?”雅克思考着,真心地還在為自己下一步做什麼猶豫着。

     他向前走着,一直走到了月台的盡頭,眼看列車就要開走,月 台的人們開始向着出口走來,向他擁來。

    一張張面孔在燈光底下掠過,突然間變得有些煩躁,然後又消失在了人群中。

     那人是貞妮…… 雅克老遠地就認出來了她,不等貞妮看到他,他就想着要逃走,躲起來。

    但是,羞愧并不是他心中最強烈的感情,相反,他向着她迎面走過去,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臉上帶着離别的憂傷,什麼都沒注意到,她的腳步很快,徑直向他走了過來。

     突然,在離他隻有兩米的時候,貞妮發現了雅克。

    雅克看到她的臉突然變得很扭曲,就像在昂圖瓦納那裡的那天晚上一樣,眼睛睜得很大,露出很驚訝的目光。

     最初,她沒有想到,雅克會有這麼大的勇氣站在這等她,她以為他站在這隻不過是有别的事要做。

    她隻想轉過眼睛,避開他,不看他。

    但是,擁擠的人流讓她不能轉身,她隻好硬着頭皮從他面前走過。

    她感覺到雅克在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她才明白,他是專門在這等她的。

    當兩個人相遇的時候,雅克機械地脫了下帽子,向她緻敬,但是她并沒有禮節性地回應,隻是低着頭,踉跄地向前走着,她隻想趕緊追上前面的乘客,抓緊時間離開這兒,躲進地鐵裡,藏起來。

     雅克轉過身來,一直看着她,但是腳步沒有移動半步。

    他又在想:“我現在該怎麼辦?”這一次必須下定決心,這是最關鍵的時候……“不要讓她消失不見才是最重要的!” 他趕緊追上去,跟在她的身後。

     路上擠滿了旅客、搬運工還有運輸車,他不得不選擇繞開蹲在地上看着行李的一家人,一不小心,撞在了自行車的輪胎上。

    他用眼睛尋找着貞妮,但是,已經看不到了她的蹤影。

    他繞來繞去地跑起來,有時停下來,踮起腳尖仔細地看着,目光在一大群人中仔細地搜尋着。

    終于,在一群擁向出口的人群中,他奇迹般地找尋到了那個黑紗和瘦肩膀的貞妮……不要再把她跟丢了……要緊緊地看着她! 但是,她一直走在前面,離他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而他,卻被擁擠的人群困在了原地,寸步不得而行。

    他眼睜睜地看着貞妮走過狹廊,穿過大廳,向右拐,走進地鐵。

    他着急壞了,用力地用胳膊推開周圍擁擠的人,急速地穿過狹廊,來到通往地下的樓梯。

    她現在在哪?突然,他看到了在樓梯下面的貞妮,便三跳兩跳地追上了她。

     “現在該怎麼辦?”他又一次地在心裡思考着。

     現在的他已經離她很近了。

    再靠近她一點嗎?他又向前邁了一大步,正好站在了她的身後,他氣喘籲籲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貞妮……”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他,但是,這聲呼喚就像是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一樣,讓她不知所措,身體開始變得搖搖晃晃,快要站不穩了。

     雅克又喊了一聲: “貞妮!” 她像是沒有聽見一樣,加快了腳步。

    心裡的恐慌驅使着她。

    她的心變得非常沉重,就像是在夢裡擔負着承受不住的負擔,想擺脫也擺脫不了…… 在這道走廊的盡頭,是一段向下去的走廊,幾乎沒有人。

    她沒有關心方向,沖了下去。

    樓梯中間有一道欄杆,将樓梯分成了兩部分,寬度也縮小了一半。

    她看到,在樓梯的下面,有通向展台的門,檢票員正在檢票。

    她激動地用手去掏手提包,雅克看到了她的動作。

    她手裡有票,但是他卻沒有!沒有票是不讓進那個旋轉門的,如果她走進了站台門,他就再也追不上她了!他一點沒有遲疑,一個箭步沖上去,趕上了她,走在了她的前面,轉過頭,擋住了她的路。

     她明白自己現在已經是無路可退了,兩條腿開始瑟瑟發抖,但她還是倔強地反抗着,眼睛看着他。

     他站在路的中間,擋住了去路,頭上戴着帽子,臉漲得通紅,眼睛瞪着,目光顯得放肆,整個神情就像是一個歹徒,要不就像是個瘋子…… “我想跟您談談!” “别說了!” “不!” 她就這樣看着他,沒有一絲害怕。

    她的眼珠有點發白,向外擴張,隻流露出憤怒和鄙視。

     “請你走開!”她低聲喊道,聲音有點沙啞,氣喘籲籲的。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一動也不動,好像都激動得過了頭,互相用激烈的目光看着對方。

     但是,他們兩個人堵住了狹窄的通道,匆匆走過的旅客,都在抱怨着,在兩個人之間穿過,不時地回過頭來,疑惑地看着這兩個人。

    貞妮想,即使是向他讓步,也不願意像這樣拖延時間……可是,他卻能忍受她。

    貞妮想,即使是想争論一番,也不應該在這,在衆目睽睽之下和他争執!她突然轉過身去,走上了剛才那條樓梯,快步地跑了上去。

     雅克也跟着她走了上去。

     兩個人很快走出了車站。

     雅克心裡盤算着:“不管她是上了一輛出租車還是上了電車,我都要跟着她。

    ” 廣場的燈光很亮。

    貞妮大膽地沖進車流中。

    雅克也跟着沖了進去。

    他剛躲過一輛公共汽車,就聽到了司機的咒罵聲。

    他的眼睛緊緊盯着前面逃開的背影,連危險都顧不上了。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自信。

     她終于走到了人行道上,回過頭來一看,他就在離她隻有幾米的地方。

    她想到自己是擺脫不了了,她已經下定決心。

    現在,她甚至希望能夠将心裡的不滿和鄙視統統說出來,就在今天做一個了結。

    但是,在哪呢?反正是不能在這麼多的人面前…… 她對這一塊不熟。

    在左邊,有一條林蔭大道,裡面的人很多。

    她想都沒想,就向着那個方向走去。

     “她要去哪?”雅克心裡想着,“真好笑……” 他心裡的感情已經發生了變化,剛才的盲目沖動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惶惑和憐憫。

     突然,她變得猶豫了。

    在她的左邊是一條下場的通道,沒有人,隻有大樓的陰影覆蓋在上面。

    她沒有思考,毅然地走了進去。

     他想要幹什麼?她感覺到他快要接近了。

    他想要說話……貞妮豎起了耳朵,神經繃得很緊,做好了準備,隻要他一說話,就轉過身,盡情發洩出來她心中的怒氣。

     “貞妮……請您原諒我……” 她沒有想到他會說這句話!……他的聲音謙遜又很醉人……她覺着自己就要窒息了。

     她努力站住了腳,用手扶住牆,保持身體的平衡。

    她沒有動,屏住呼吸,兩眼緊閉着。

     雅克也沒有繼續向前走,隻是摘下了帽子。

     “如果您叫我走的話……我馬上就走,我保證不多說一句話。

    我向您保證……” 她雖然聽到了雅克說的話,但是過了好大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您想讓我走嗎?”他又小聲地問道。

     她心裡想的是:“不!”但是,要是真的說出來,她還是沒有勇氣。

     他沒等她回答,便又小聲地重複了幾次:“貞妮……” 他的聲音是那樣溫柔,是那樣充滿溫情和憐憫,就像是最溫存的真情流露。

     她沒有聽錯。

    在昏暗中,她偷偷地看了看那張臉,臉上滿滿的都是不安和堅決,一種幸福的感覺哽住了她的喉嚨。

     雅克又問道: “您真的要我走嗎?” 然而這次說話的聲音卻與上次完全不同,現在他很有把握,他知道貞妮是不會不聽他說話,不會讓他走的。

     她聳了聳肩,臉上露出的冷漠和輕蔑隻是出于本能,隻有這樣,才能讓她的驕傲再保持一會兒。

     “貞妮,您聽我說……我必須要說明白……我請求您讓我說完……然後我就會走……我們去教堂旁邊的街心花園吧……在那裡我們可以坐着說話……好嗎?” 她感覺到雅克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這種目光比他剛才的聲音更讓她感到緊張。

    看來,他決定要把自己的秘密全都說出來! 她好像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隻是挺起了身子,好像是迫不得已才行動起來似的,她的身體很僵硬地離開了依靠的牆壁,挺起胸,眼睛盯着前方,就像夢遊似的向前走去。

     他默默地跟在貞妮的身旁略微向後點。

    貞妮走過的地方,不時散發出陣陣幽香,還夾雜着夜晚的溫熱氣息,雅克稍微地能聞得到。

    雅克貪婪地聞着,激動的同時還有一些愧疚,淚水盈滿了眼眶。

     隻是在今天晚上,雅克才願意承認,當貞妮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肯低下頭,一直萦繞在他心中的羞愧和愧疚,和那些要求原諒,重新獲得愛情的想法,在暗中一直折磨得他多麼痛苦。

    他要把這些都告訴她嗎?她是不會相信的。

    以前,他隻知道拿粗野和粗魯對待貞妮……不管什麼情況都不能彌補剛才對貞妮那種粗魯的追逐了! 38 他們走進了位于聖萬桑·德·保羅教堂大門前面的那個平台式的街心花園。

    在下邊的拉法耶特廣場上,隻有幾輛車從上面開過。

    這裡的人很少,但整個廣場卻沐浴在夕陽的光照下,營造出一種神秘的氛圍。

     雅克最先走在前面,朝着一張最亮的長凳走去,貞妮跟在他的後面。

    她自覺地坐在了凳子上,好像下定了決心——殊不知,她的淡定卻是假裝出來的,因為她的腿已經開始發抖,快要站不住了。

    雖然他們周圍的環境紛亂嘈雜,但是貞妮還是感覺到自己好像被包圍在一種靜谧的環境中,就像是暴風雨将要來臨前的昏暗,充滿雷電的環境,籠罩着一種沉重的、可怕的東西——那是一種她完全陌生的東西,完全不屬于她自己的東西,甚至是不屬于他的東西,好像瞬間就會爆發…… “貞妮……” 她突然覺得他的這種聲音對自己來說就像一種解脫。

    他的聲音很沉着,充滿柔情,讓人感到安慰。

     他早已經把帽子扔在了長凳子上,離貞妮有一點距離的地方站着。

    他開始說話了。

    他會說些什麼呢? “……我從來就沒有能夠把您忘記!” 貞妮聽到雅克說的話,一句話很自然地湧上了她的嘴邊:“騙人!”但是,她沒有說出來,眼睛緊緊地盯着地面。

     “一直都不能。

    ”然後,他停了下,停頓的時間還很長,接着又小聲地補上了一句,“您一樣!” 這一次,貞妮禁不住連連擺手,表示不同意。

     他接着說,聲音很憂郁: “不!……您是恨我的,是的,這才是對的。

    我也恨過自己當時的行為!……但是,忘掉,卻是不可能的,我們都在默默地彼此維護着、彼此抗拒着。

    ” 她說不出話,但是為了不讓他誤會她的意思,她用盡全身力氣,拼命地搖頭。

     他突然走到了她的跟前: “您永遠也不會相信我了。

    我不奢求您能原諒我。

    我隻希望您能明白我說的話,相信我。

    我想看着您的眼睛說:四年前不辭而别,真的是迫不得已,我必須要那樣做!” 說到最後的幾個字,他不自覺地感到很輕松,就像是卸下了一擔重負,聲音也變得有些發顫。

     她還是沒有動,眼睛直直地看着地上的砂礫。

     “過去的這幾年,我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做了一個含糊不清的動作,“唉!我并不是要向您隐瞞什麼。

    恰恰相反,我倒是希望,能把一切都告訴您,這一切……” “我什麼都不想知道。

    ”她喊道。

    她說的這句話,聲音很堅定,就像是很難讓人接近。

     沉默着。

     “現在,我感覺您離我好遙遠啊,”他歎息道,然後又停了下來,接着又是寬慰人心地表白道,“其實,我感覺我離您這麼近,這麼近……” 雅克的聲音顯得感人,又富有感情……貞妮突然感到很害怕,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個人大晚上單獨和雅克待在這個偏僻的地方。

    她一挺身,想要逃走。

     “不,”他果斷地攔住了她,“别走,先聽我說。

    自從那件事之後,我就不敢再去您那看您。

    但是現在,您就在這,就在我的面前。

    七八天以來,我們又有機會碰在了一起……唉!要是今天晚上您就能看出來我心裡的想法就好了!現在,對我來說,上次的不辭而别,一别就是四年,都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我對您說的那些話都太過奇怪,甚至我給您帶來的痛苦,也都變得不重要了!是啊,這些跟我現在所面臨的一切相比,都變得不重要了……對我來說,這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

    貞妮,真的,這些都不算什麼了,因為您,因為您現在就在我的面前,我終于可以和您說話了!您可能不知道,那天在我哥哥家見到您的時候,我的心裡是什麼樣的想法……” “還有我心裡的想法!”貞妮不自覺地聯想到了自己。

    但是此時此刻,她想到的是最近幾天的心煩意亂都是因為自己的軟弱,同時,也在否認自己的軟弱。

     雅克接着說:“您看,我不想對您撒謊,現在我跟您說話就像跟我自己說話一樣,在一個星期之前,我是肯定不敢說,過去的四年裡,我每天都在想您。

    也許,以前我都沒有意識到,但現在我明白了,我明白我一直在忍受着一種痛苦,這種痛苦是由深深的思念所帶來的,就像一種創傷……這就是……這就是因為您不在我的身邊,我看不到您,我想念您。

    是我自己傷害了我的身體,什麼藥物都不能使它愈合。

    現在我明白了,由于您在我的生命中占據了很重要的地位,我的心裡就有娛樂光明的一面,現在,我把這一切看得很清楚……” 她聽不清雅克在說什麼。

    頭昏昏沉沉的,有點眩暈,血管跳動加快,使得她的腦袋嗡嗡作響。

    她感覺自己周圍的一切,那些樹木、房屋,都變得朦朦胧胧、搖搖晃晃。

    她擡起了頭,正好和雅克的目光相對,但是,她還能直視着雅克,一點也不顯得軟弱。

    她還是沉默不說話,臉上的表情和頭的姿勢都好像在說:“您什麼時候才能不讓我痛苦?” 此時的寂靜可以稱得上是無聲勝有聲,雅克打破了這種寂靜,說道: “您什麼話都不說,我根本就不知道您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是,這倒是真的,您怎麼看我,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這些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因為我認為,隻要您能聽我說,我肯定能說服您的!這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難道您還否認嗎?不管是早還是晚,早晚您會明白的。

    我認為自己有那種重新說服您的力量和耐心……我整個童年,都是圍繞着您轉的,我對自己前途的設想都是根據您來決定的——雖然您不樂意,就像今天晚上這樣,不樂意。

    因為您總是對我……對我有點嚴厲,貞妮!我的性格、我所受過的教育,還有我的粗暴,甚至是我身上的一切,您都很反感。

    這麼多年來,我不斷地向您接近,但是您總是一副很反感的樣子,這就使得我更加笨拙,更加讓您反感我,對嗎?” “這倒是真的。

    ”貞妮心裡想。

     “但是,即便是在那個時候,我不在乎您反感我……就和今天晚上一樣……這怎麼能和我心裡的感情相比較呢?怎麼能和這種強烈、專一……這樣自然、這樣執着的感情相比較呢?很長時間以來,我都不知道,也不能給這種感情下一個定義。

    ”雅克的聲音開始變得顫抖,也開始大口喘着氣,“您還記得……記得那個美好的夏天嗎……我們在别墅區度過的最後一個夏天!……難道現在您還不明白,那個夏天已經将某種命運帶給了我們,想擺脫都擺脫不了嗎?”每一個被喚醒的記憶,總是會牽扯出來别的記憶,這讓貞妮的心亂得就像一團麻,她又想逃走,不想再聽他說下去了。

    可是,她沒有離開,依舊在聽,而且沒有漏掉一個字。

    她也像雅克那樣,呼吸變得急促,她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想盡量不流露出自己内心的真實感情。

     “貞妮,如果在兩個人之間,發生了像我倆這種的情況——相互吸引,相互默認,對彼此抱有莫大的希望,别說是四年,就是十年,又能怎樣呢?這一切也不會消失不見啊……不,不會就這樣消失不見的。

    ”他又很着急地說,聲音變得很低,就像是在訴說心底隐藏的秘密,“它在這不斷地增長,慢慢地生了根,而我自己都沒有覺察出來!” 貞妮感覺到自己内心深處最秘密的地方被觸動了,就像是被雅克剝開了一個一個痛點,這是一個很隐秘的痛處,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

    她把頭向後微微地仰起來,手撐在長凳上,挺直了手臂,好保持上身挺直。

     “您在我心裡永遠是那個夏天的貞妮。

    我可以感覺得到,而且,我的感覺沒有錯。

    還是原來的那個貞妮,一模一樣!還是像以前一樣孤孤單單的。

    ”雅克猶豫了一下,接着說,“還是像以前一樣,并不幸福……我也一樣,還是像以前一樣孤獨……唉!貞妮,我們兩個孤獨的人,在四年來都各自藏匿在自己的孤獨中!現在,我們突然再次相遇!現在,完全可以……”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激動地說: “您還記得九月的最後那一天嗎?那時候,我像現在這樣鼓足勇氣,對您說:‘我必須得向您說。

    ’您還記得那一天嗎?那是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們在塞納河的岸上,我們把自行車停在了前面的草叢裡,您還記得嗎?……也是像今晚這樣,我們在一起,隻有我自己說話……還是像今晚這樣,您一句話都不說……但是,您還是來了,就像今晚這樣,在聽我說話……那個時候我就在猜想,您好像同意我的觀點……我一停下來說話,我們就分手了,甚至都沒相互看上一眼……唉!這種沉默多麼讓人悲傷!多麼讓人傷心!但是,這種悲傷卻在閃耀着光芒,閃耀着希望的光芒!” 這一次,貞妮沒有再沉默,她突然一轉身,挺起胸膛大聲地說: “是啊……可是三個星期以後呢!你……” 她哽咽了一下,後面的話被咽了回去。

    但是,她還是在不自覺地用自己的憤怒來掩蓋自己的眩暈。

     聽到這一句責備,雅克身上殘存的那些恐懼和疑惑都被一掃而光,現在的他,有的隻是興奮和激動。

    他的聲音顫抖着: “唉!貞妮,關于那次突然離開家,我也是得向您解釋的……噢!我并不是在給我自己找借口。

    當時的我,突然做了那種瘋狂的舉動。

    可是在當時,我是多麼悲慘啊!那時候,我的學業、我的家庭,還有我父親!……還有其他的一些事……” 他想到了吉絲。

    今天晚上就要說嗎?……雅克就像是沿着懸崖,摸索着向前行走。

     他又用很輕的聲音說: “還有一些别的事……這一切,我都會向您解釋清楚的。

    我願意向您坦誠,完完全全地坦誠。

    好難啊!每當說到自己的時候,不管怎樣做都是白搭,總是不能将所有的事都說得清楚……我兩次離家出走,就是想打破一切,獲得我想要的自由,這是件很可怕的事,就像是疾病一樣……我一生都在向往着那種平靜和安甯!但是,我總覺着自己被人束縛着,我如果能夠逃脫他們,在一個很遠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就會得到我想要的那種甯靜!貞妮,您聽我說,今天我敢很肯定地說,要是這個世界上存在一個能夠治愈我這種病的人,我想那就是您!” 她又一次轉過身,還是很激動地說: “難道四年前,我就留住您了嗎?” 他感覺到自己好像碰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那是一直存在貞妮身上的一種東西。

    即使在以前,當兩個人不協調的時候,雖然這個時候很少,他也不斷地碰到這個神秘隐藏着的強硬物。

     “是的……但是……”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接着說,“讓我大膽地把我心裡的想法說出來:在那個時候,您又做了什麼事來留住我呢?” “啊!”她突然想道,“要是那個時候我知道他要離開,我肯定會做些什麼的!” “您要明白,我這樣說,并不是想減輕我的罪過!不是的。

    我隻是想……”他臉上的笑容和溫柔的聲音,好像提前讓别人原諒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我從您那裡得到了什麼呢?真是少得可憐!……好的時候也隻不過是,看我的眼神不再那麼嚴厲,對我的态度不再那麼不清晰,不再那麼保留。

    有時候,有那麼一兩句話,讓我感覺到您對我的依賴。

    僅此而已……但是,卻有那麼多次的欲言又止、态度反複無常,甚至直接拒絕!是不是?您給過我那種鼓勵,讓我能夠抵銷對未來的病态沖動嗎?” 她天生就很正直,不能否認雅克說的話有道理。

    于是,現在,她倒感覺很輕松,因為現在她也可以責備自己了。

    但是,當雅克坐過來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突然挺直了身子。

     “我還沒有把全部的事情告訴您……” 他慢慢地說出了後面的那些話,聲音變得沉重憂郁,但卻很堅決,這讓貞妮不由得顫抖起來。

     “怎樣才能向您解釋這件事呢……但是今天,我一點也不願意,我不願意再向您保留任何秘密……在那個時候,我的生活中還存在另一個人。

    那是一個細膩又很迷人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吉絲……” 她感覺到,心裡像是有一把尖錐刺入。

    但是,她又想到,雅克向她承認了這件他本來不該說的事,這讓她十分感動,幾乎忘記了自己心裡的痛苦。

    雅克什麼都沒有隐瞞她,這讓她可以完完全全地信任他!她感到很高興,她的直覺告訴她,自己終于可以解脫了,終于可以放下心中的那種幾乎不近人情,讓她快要窒息的抗拒心理了。

     而雅克,在吉絲的名字來到嘴邊的那一刹那,他不得不壓抑了一下心裡那種異樣的呼喚和充滿柔情的沖動,而這卻是他認為早已經消失不見了的。

    但是,這隻是一瞬間的事,就像是埋在灰燼下殘存的一點火焰,到了今天,終于可以熄滅了。

     他接着說: “我應該怎麼解釋我對吉絲的感情呢?于是會使得這種感情歪曲……這是一種魅力、一種不自覺,在表面形成的魅力,主要是由兒時的記憶形成的……不,這樣說還不明确,我不願意否認什麼,對于過去,我應該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她是我家唯一的快樂,她很優秀,這您也知道……她的内心炙熱、無私……對我來說,她本應該像是我的妹妹……但是,”他接着說,但是,每句話的結束都好像嗓子堵住了似的,“貞妮,我要向您說出事實,那時候,我對她的感情……并不隻是兄妹之情了……已經不再……純潔!”他停住了說話,然後又很小聲地說: “那時候,我對您,隻是一種兄妹之情。

    我愛您,就像愛一個妹妹一樣……就像是愛一個妹妹!” 在今天晚上,這些回憶讓人心碎,雅克的神經突然就承受不住了。

    他突然抽泣了起來,他沒有料到會這樣,也壓抑不住,嗚咽聲就湧上了他的喉嚨。

    他兩隻手捂着臉,向下低着頭。

     貞妮突然站了起來,向旁邊跨了一步。

    雅克突如其來的軟弱, 既讓她震驚,又讓她激動。

    她第一次開始思考,這麼長時間以來,她對雅克的恨意之中,會不會有誤會。

     雅克一開始沒有發現貞妮站了起來,當他發現她已經離開長凳的時候,他以為她要躲避他而離開。

    但是,雅克卻沒有動,繼續彎着腰哭泣着。

    在這個時候,他是不是覺着在這種意識時而消失時而存在的情況下,哭泣是一種很好的利用方式嗎? 貞妮沒有走遠,隻是默默地站在那裡。

    她還是固執地堅持着自己的驕傲和自尊,但是,看到雅克這樣,内心的憐憫讓她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她絕望地和自己鬥争着,終于她邁開了一步,離開了雅克。

    在膝蓋那麼高的地方,她看到雅克手捂着向下垂着的頭。

    于是,她笨拙地伸出自己的手臂,指間觸到了雅克的肩膀,她感覺到他的肩膀在顫抖。

    還沒等她向後退,雅克的手就抓住了她的手,将眼前的這位姑娘留在了身邊。

    然後,他輕輕地将額頭靠在了她的裙子上,這一接觸,對貞妮來說,就像是觸了電一樣。

    心裡幾乎聽不到的一個聲音在警告着她,她将墜入一個無底深淵,這是一個可怕的深淵,她不應該戀愛,不應該愛上面前的這個人……她的身體開始顫抖,強忍着撐在那裡,但卻沒有後退。

    懷着恐懼和喜悅接受着眼前不可避免的事,接受着自己的命運。

    現在,任何東西都不能再讓她回頭。

     他伸出手臂,像是要抱住她,但是他的手卻緊緊地握着那雙戴着黑色手套的手。

    她任憑他握着自己的手,他将她拉回了長凳,逼着她坐了下來。

     “也隻有您……隻有您才能讓我的心平靜下來,這種感覺以前從沒有過,但是,在今天,我在您這找到了……” “我也是,”她心裡想着,“我也是這樣的……” “或許已經有人向您說過,他愛您了,貞妮。

    ”他的聲音開始有點嘶啞。

    但是覺得,他的聲音剛好能讓她聽到,這些話一直鑽進她的心底,擾亂了她的心,讓她又慌亂又驚喜。

     “但是,我敢肯定,沒有人能夠像我這樣給您這麼深的感情:深沉、持久,又激烈,可以經受住任何的考驗!” 貞妮還是沒有說話,但是她已經激動得不行了,她感到自己筋疲力盡,她感覺到,他愈來愈強地征服了自己,同時,随着自己接受他的愛情,他也進一步屬于自己,進一步依賴自己。

     他又接着說: “或許您還愛過别人?我對您的生活一無所知。

    ” 于是,貞妮向着雅克擡起了她那淺色的眼睛,明亮的眼睛充滿了驚訝,這使得雅克在此刻,想用任何犧牲收回剛才的話,連一點記憶都不留下。

     他用一種堅定卻又顯得很幼稚的語氣說——就像是發現一種毋庸置疑的物理現象那樣——說道: “除了您,沒有任何人能夠讓我愛得這麼深……”他稍微停了一下,接着說,“我感覺我的一生,隻是為了等待今天晚上!” 貞妮沒有馬上接他的話,隻是最後,她才用低沉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 “我也是,雅克。

    ” 她靠在長椅上,一動不動,向後微微仰着脖子,看着黑色的天空。

    在這一小時裡,她的改變比十年的經曆還要大,因為,她确定自己被人所愛,這讓她擁有了一個嶄新的靈魂。

     兩個人相互感受到了對方的肩膀、手臂的溫熱,兩個人都感到一種壓抑,睫毛不斷地跳動,心裡亂得就像一團麻。

    他們沉默着不說話,像是害怕這種遠離人群的孤獨,陷入黑暗的恐懼,或許是害怕這突如其來的幸福,好像這幸福并不是勝利的果實,倒像是屈服于某種力量。

     突然,在他們頭頂上,在這寂靜的空間裡,教堂的大鐘響了,一下又一下,打破了這沉默,充滿了整個空間。

     貞妮掙紮了一下,挺直了身子,想要站起來:“已經十一點啦!” “您不要馬上離開我,貞妮!” “媽媽要擔心了。

    ”她難過地說。

     他沒有想着把她留下來,她甚至都有一種新鮮的快樂,因為他替她考慮了,他準備放棄自己一開始追求的東西,隻是為了她,将她留在自己的身邊。

     他倆肩并着肩走下台階,沒有說話,一直來到拉法耶特廣場。

    剛走到人行道的時候,一輛流動着拉客的出租車停在了他們面前。

     雅克說:“至少,我應該送送您吧?” “不要……” 貞妮的聲音中帶着憂傷,但是還有着堅定的柔和。

    突然,貞妮沖着雅克微微一笑,像是表示歉意。

    這麼長時間以來,他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在去看媽媽之前,我想自己一個人靜一會兒……” 雅克心裡想着:“沒關系。

    ”這次,他能夠這樣灑脫地分手,他也感到很吃驚。

     她的臉上不再有剛才的那種笑容,精巧的臉上甚至出現了煩惱不安的樣子,好像在剛剛獲得幸福的同時,還保留着昔日的痛苦。

    她小聲地問道: “明天嗎?” “在什麼地方?” 她想都沒想,回答得很幹脆: “在家,我不出去,就在家等您。

    ” 這樣的回答讓雅克感到很驚訝,但是,他轉念一想,覺得很驕傲,兩個人沒有必要背着别人。

     “好的,那就明天……在您家……” 她輕輕地從雅克手裡抽出被他握得很緊的手,低着頭,鑽進了汽車裡,隐藏在了車裡的黑影中,然後,讓司機開動了汽車。

     這個時候,雅克突然想起: “戰争……” 就在這一刹那,整個天地瞬間沒有了光彩,沒有了溫暖。

    他垂下了雙手,眼睛盯着已經快要看不見的那輛汽車,心裡在和激烈的恐懼感做着鬥争。

    在今晚,整個歐洲籠罩着不安的情緒,好像就是等這個時候,等他沒有什麼事要做的時候,才向他襲來。

     “不,不能發生戰争!”他低着頭,握緊了拳頭,小聲地說,“要革命!” 現在的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公正、純潔的世界,因為他要捍衛這個占據他整個生命的愛情。

     39 雅克在夢中被吓醒。

    看着眼前這個簡陋的房間……他覺着腦子像是突然空白了,他眨了眨眼睛,等待着記憶重新恢複。

     他想到了貞妮……在教堂前的那個街心花園……還有杜伊勒裡宮……在快要天亮的時候,他就來到了這個奧爾賽車站後邊的簡陋旅社裡,住了下來。

     他打了個哈欠,看了下手表:“已經九點多了!”雖然還是感到有些疲憊,但是雅克還是下了床,在鏡子前看了看疲倦的臉還有發光的眼睛,然後不自覺地笑了笑。

     昨天大半個晚上,他都是在外面度過的,在快到午夜的時候,也不知怎麼就來到了人道報報社前。

    但是他沒有進去,隻是上了幾階樓梯,也就半層樓吧,就轉身下來了。

    在貞妮走後,他在路燈底下看了看今天的晚報,知道了最新的消息,但是,他沒有勇氣聽同志們的那些政治讨論,沒有勇氣中斷他早就想得到的休息,他不想讓這悲劇性的事态打破他在今晚得到的快樂的信心,因為從今晚開始,他的生活開始變得更加美好……不!……于是,他在溫熱的夜裡,漫無目的地走着,雖然腦子裡嗡嗡作響,心裡卻是樂開了花。

    他想到,在這麼大的巴黎,除了貞妮,沒有人能夠了解他心裡的幸福。

    一想到這,他就更加激動了。

    也許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卸掉了一直壓在心裡的孤獨。

    他一直向前走着,腳步也變得輕盈,就像跳舞一樣,好像此時此刻,隻有奔跑的節奏才能表現出他心裡的輕松。

    他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貞妮,在心裡重複着她說過的話,這些話響徹整個内心,連心裡最輕微的變化也能感受得清清楚楚。

    如果僅僅說,貞妮從來沒有在他心裡離開過,這樣還不夠充分,隻能說貞妮一直活在他的心裡,緊緊地纏住了他,就像是被超越了自己,使得那些事物的面貌還有天地的意義都變了,變得非凡脫俗……他到很晚的時候才來到馬爾桑樓的旁邊,這個地方,晚上還有一部分是對外開放的。

    這個時候,花園裡幾乎沒人,是個非常幽靜的栖身場所。

    他躺在一條長凳上。

    從草坪還有水池上,升起一股股夾雜着牽牛花和天竺葵香味的清涼氣息。

    他害怕自己睡過去,不願意中斷他回味心裡的歡喜。

    他在那裡待了很長時間,一直到天空開始破曉,照出第一道光線。

    這個時候,他的腦子裡沒有什麼特别的想法,隻是看着天空,看着那漸漸消失的星辰。

    心裡生出一種平靜、博大的感情,那樣純淨,那樣恢宏,他記不起來,以前自己是不是有過類似的感情。

     雅克剛走出旅館,便開始找尋報亭。

    七月二十六日,星期天發行的所有報紙,都用憤慨的标題轉載了阿瓦斯通訊社報道的關于塞爾維亞答複的電訊,并且一緻譴責舍恩先生在奧爾賽碼頭采取的威脅行動,口氣是如此一緻,很顯然就是受到了政府的命令。

     剛印出來的報紙,還散發着油墨的香味,雅克看到醒目的頭版标題,身上的鬥志被喚醒了。

    他趕緊跳上一輛公共汽車,想要盡快趕到人道報報社。

     盡管現在還是早上,但是人道報各個辦公室裡都籠罩着一種沒有過的熱烈氣氛。

    加洛、帕熱斯、斯特法尼都已經來到了自己的崗位上了。

     他們也是剛剛收到關于巴爾幹事件這個棘手的确切消息。

    昨天晚上,也是在最後通牒就要到期的時候,議會主席帕希契把塞爾維亞的答複交給了奧地利駐貝爾格萊德的大使吉斯爾男爵。

    這個答複,不僅僅是要和解,簡直就像是一份投降書。

    因為塞爾維亞接受了所有的條件:同意公開譴責塞爾維亞反對奧匈帝國的宣傳,并且答應将這份譴責刊登在塞爾維亞的《政府公報》上;還答應要解散主張民族主義的團體“保衛人民”社;甚至還要把軍隊中那些有反對奧地利嫌疑的軍人開除出軍隊。

    塞爾維亞隻是希望,在《政府公報》上,給那些負責指控有嫌疑的軍官的法庭成員,做一個補充。

    這個保留,小得不能再小了,不能給對方造成任何不滿。

    但是,奧地利公使團好像接到了命令,不管怎樣都要切斷外交關系,從而一定要進行軍事制裁。

    所以,帕希契剛剛返回到外交部,就接到了吉斯爾的通知,這讓人目瞪口呆:“塞爾維亞的答複,不令人滿意,奧地利方面的使館人員在當晚就會離開塞爾維亞領土。

    ”塞爾維亞政府,在下午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着手進行動員工作,随即匆匆撤出貝爾格萊德,将政府機關遷至克拉古耶伐次。

     這些事實已經很明顯地告訴大家,不用再猜疑了,奧地利是鐵了心要打仗。

     戰争即将爆發的威脅,并沒有動搖聚集在人道報報社裡的那些社會黨人的決心,倒是更加強了他們對勝利、對和平的信心。

    加洛收集到的一些關于國際工人協會的行動,更使得這個希望有了現實的依據。

    無産階級的反戰運動也不斷地緊張起來,現在,連那些無政府主義者也加入了這場運動:他們的代表将在一周後聚集在倫敦召開代表大會,他們也把對歐洲事件的讨論提上了日程,放在了其他辯論之前。

    在巴黎,總工會準備,近期在瓦格姆林蔭路的各個聚集場所舉行一場示威遊行活動。

    總工會的非正式機關報《工會戰鬥》,也剛剛用很大的字刊登出,一旦戰争爆發,總工會的代表們應該采取什麼樣态度的正式決定:不管是哪一方開始宣戰,勞動者們必須毫不猶豫地以革命總工會的名義給予回答。

    除此之外,在歐洲各國的國際工人協會的重要領袖,經過不斷地交流意見,将在這周在布魯塞爾的人民公會召開緊急會議,積極籌備國際局的會議——這個會議的目的就是要把歐洲各國的反戰運動聯合起來,并采取積極有效的措施,使那些受到威脅的各國人民都在第一時間得到幫助,對各國政府的威脅決策表示徹底的反對。

     所有的這一切,都好像是一個好的預兆。

     在日耳曼國家,反對戰争,希望和平那些反戰運動顯得特别有意義。

    今天早上,奧地利和德國的那些反黨報紙已經送到,大家都相互傳閱着,加洛把它們翻譯了出來,并加上了一些鼓舞人心的評論。

    維也納的《工人報》也刊登了一篇奧地利社會黨剛發表的一份宣言,文章毫無保留地譴責了最後通牒,并以全體勞動者的名義要求召開和平會議:“和平現在處于危急時刻……我們不接受這次戰争,也不對這次戰争負責!……” 德國的情況也是一樣的,那裡的左翼政黨也站起來進行反對。

    《萊比錫人民報》和《前進報》也都發表了言辭激烈的文章,并催促德國政府要公開表态,反對奧地利進行戰争的行為。

    二十八日,星期二,社會民主黨在柏林召開了一次集體大會。

    大會上,宣讀了一份言辭激烈的告全體公民的抗議書,書中直截了當地宣告:即使在巴爾幹地區發生了戰争,德國也應該保持中立。

    加洛認為,昨天領導委員會發表的宣言非常重要,他大聲地念出了其中的幾段: “奧地利帝國主義所挑起的戰争和對戰争的狂熱,正準備把死亡和毀滅散播到整個歐洲。

    如果,塞爾維亞的民族主義應該受到譴責的話,那麼,奧匈政府的挑釁行為更應該受到強烈的指責。

    奧地利對一個完整的國家提出這樣的要求,簡直是無理至極。

    這樣的要求,隻能說明,他們的目的就是挑起戰争。

    那些有覺悟的德國無産階級,以人類和平和文明的名義堅決抗議戰争販子的罪惡行徑,強烈要求德國政府向奧地利施加壓力,從而維護和平。

    ”這一小段宣言,在人群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但是,雅克并不同意朋友們毫無保留的贊同。

    他覺着這個聲明還是經過仔細斟酌用詞的。

    讓他感到遺憾的是,德國社會黨人不敢将日耳曼政府勾結在一起的事實公開出來。

    他想要是社會民主黨将貝爾希托德和貝特曼·霍爾韋格兩個首相之間商定好的行動公布于衆的話,肯定會激起德國各階級的輿論聯合起來反對政府。

    他十分堅信自己的觀點,就相當尖銳地批判了德國社會黨人采取的過于謹慎的立場(不用明說,通過批判德國社會黨,同時也說到了法國社會黨,尤其是那些議會小組的成員和《人道報》的社會黨。

    因為最近幾天,他經常發現《人道報》的社會黨人開始縮手縮腳,太過于偏向政府,經常采用一些外交辭令,太過于民族主義)。

    加洛卻引用若萊斯的觀點來反駁雅克。

    若萊斯并不認為社會主義黨人的堅定性開始出現了問題,也不認為他們的反對立場的效率低下。

    但是,對于雅克向加洛提出的問題,加洛也不得不承認,根據從柏林傳來的情報,大多數的社會民主黨的領袖認為,奧地利對塞爾維亞采取的軍事行動,似乎已經不能避免,幾乎開始支持威廉街的這種主張,要把戰争僅僅局限在奧邊塞境地區,并不危及其他國家。

     加洛說:“根據奧地利現在所持的态度和所采取的行動,不管怎樣,我們都應該認真考慮下——把戰火控制在局部地區才是最明智和最理性的:為了整體利益而舍棄部分利益是必要的,這樣可以防止沖突範圍的擴大。

    ” 雅克并不贊同他的觀點: “支持戰争小範圍進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同意了——不說其他的——奧塞之戰;同時也意味着許多國家會不約而同地拒絕參與到大國之間的較勁中。

    事情的嚴重性卻不僅僅如此。

    一場戰争,就算是小範圍的,也會使俄國陷入進退兩難的地步:要麼自動認輸投降,讓塞爾維亞淪陷;要麼伸出援助之手,一起攻打奧地利。

    當然,在這期間俄國帝國主義可能會抓住一些機遇,在戰争中建立自己的威信,并号召人們,共同攻打奧地利。

    你看,如此一來事情将會如何發展:因為聯盟本身具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效果,一旦俄國調動兵力成功,便會引起一場大戰……所以,無論是否考慮到這一點,如果戰争真的局部化了,俄國就會被迫不得不加入戰争中去!這樣一來,平息戰火的唯一方法,就不是英國之前所希望的那樣了,不是使沖突小範圍化,而是讓這場沖突轉變為歐洲各國之間的外交問題,并和所有大國都有直接關系,讓所有的政府不得不盡力解決……” 在他說這些的時候,無一人插話,但他一說完,不贊成的意見就如潮水般湧來。

    大家的口氣無比堅定:“德國要……”“俄國決心……”就好像每個人都已獲得了帝國應對措施的高級軍事機密似的。

    人們的言辭越來越激烈,這時卡蒂厄來了。

    他是陪同若萊斯和穆泰到韋茲從羅納過來的,此刻他才下火車趕回來。

     加洛看到他馬上問: “老闆回來了嗎?” “還沒。

    他下午才能回來,他在裡昂約了一個絲綢老闆,需要暫留一些時間……”卡蒂厄淺笑着說,“哦!我覺得這應該不算秘密……那個絲綢廠廠主是一個社會黨工業家——其中有幾個——也是維護社會和平者……應該是個有錢人……他答應立刻拿出自己的一些金錢,捐給國際局,作為宣傳的經費!他的奉獻行為讓人很佩服……” “要是所有富裕的社會黨人都能捐款多好啊!……”茹默蘭小聲地嘀咕。

     雅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深深地看着茹默蘭,眼睛眨都沒眨。

     在屋子中間的位置,卡蒂厄在繼續說話。

    他興高采烈地說着他旅程的見聞與昨天晚上的種種經曆,說得很生動。

    “老闆表現得比平時更為出色。

    ”他在心裡這樣認為。

    他說若萊斯在演講前半個鐘頭,先是收到了塞爾維亞投降、奧地利拒降的消息,之後又得知雙方外交失敗與兩國調動兵力的消息。

    若萊斯情緒激動地走上講壇。

    卡蒂厄接着道,“這真是他做過的最悲觀的演講!”當時若萊斯的靈感擋都擋不住地湧出來,随即給他們描繪了一幅生動的現代史畫面。

    聽得出他的話語裡帶着一絲指責的口氣,逐一斥責了歐洲列國各自應負的責任。

    奧地利的責任在于,它多次意圖明顯,想讓戰争蔓延在整個歐洲土地;現在看來,是很明顯的預謀;對塞爾維亞的挑釁,沒有别的目的,主要是希望以自己的軍事力量,再一次穩固已經不堅定的君主制王朝。

    德國的責任在于,在開始的幾個星期裡,它似乎不反對奧地利,沒有對奧地利進行限制和牽制!似乎在縱容和支持這種行為。

    俄國的責任在于,一直堅持着将戰争往南延伸,這些年以來,俄國希望發生一場巴爾幹戰争,能夠讓它既不失去本國尊嚴,又不需要付出損失,還能對其幹涉,之後它就有借口攻擊君士坦丁堡,奪得那幾個海峽【注:指博斯普魯斯海峽和達達尼爾海峽。

    】!最後,法國的責任在于,因為它采取了殖民政策,特别是征服摩洛哥,完全不能理直氣壯地反對其他國家的吞并行為,對于維護世界和平事業處于愛莫能助的地位。

    歐洲各國政府的政界要人、各國外交人士也有責任,三十年來,他們一直在暗中緻力于締結和人民生活有關的秘密協定,僅僅緻力于對進行戰争陰謀與帝國主義征伐有利的危險聯盟!他用響亮的聲音說:“在我們面前,隻有可怕的命運……隻有一個維護和平的機會,那就是将無産階級團結起來……我這種想法是有點悲觀……” 雅克漫不經心地聽着,當卡蒂埃說完,他就起身了。

     一個瘦瘦高高的人從外面進來,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樣子,蓄着胡須,灰白的頭發,脖子上紮着大花結領結,頭上戴了一頂有着寬邊的氈帽。

    他是儒勒·蓋德【注:儒勒·蓋德,法國工人運動的活動家,曾是第二國際中間派的社會黨領袖之一,在爆發大戰後,支持好戰政策。

    生于1840年,卒于1922年。

    】。

     讨論得很熱烈的人群立馬安靜了下來。

    蓋德一來,他那一副總是愁眉苦臉的樣子、冷漠沒有人情世故的神情,經常讓場面很尴尬。

     雅克背靠着牆面,保持了一會兒後,突然,像決定了什麼似的,瞄了瞄鐘表,和加洛打了個手勢表示有機會再見,然後就出了門。

     一些比較活躍的人,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在樓梯上上上下下,全然不顧自己還在興奮的讨論之中。

    樓下,一個身穿藍色工裝褲的老工人,兩隻手放在褲袋裡,靜靜地靠在入口處的門框邊上,看着街上穿梭的人群,好像在思考什麼似的,聲音空洞而低沉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無政府主義者的歌曲(拉瓦肖爾【注:卒于1892年5月11日,是法國無政府主義者。

    】在斷頭台底下哼過的那首歌): 如果你想得到幸福,借上帝的名義, 殺掉所有主…… 雅克從門口路過時,仔細地看了看這紋絲不動的老工人。

    那是一張布滿皺紋、棕褐色皮膚的臉,額頭很寬且秃頂,如此高雅和粗俗、毅力和衰竭的混合,雅克從沒有見過。

    他想起去年某個冬天的夜晚,在街上,走到羅蓋特路的旗幟報報社的時候看到過他。

    穆爾朗跟他說起過,這個老工人從監獄出去後,在軍營門口發一些反軍國主義的傳單給路人。

     十一點,太陽好像躲在一層霧的後面,整個城市都籠罩着雷雨前的悶熱。

    他一睜開眼,對貞妮的想念就如影随形般撲面而來,貞妮的模樣在他的腦海裡浮現:苗條美麗的身姿、微微下斜的肩膀、在面紗襯托下更加白皙的脖子……一抹甜蜜的笑容不自主地在他的嘴角綻放。

    不用問,貞妮一定會支持他剛做出的決定。

     交易所的廣場上,一群看起來很歡快的年輕人從他面前路過,他們騎着載滿食物的自行車,很有可能是準備在森林裡野餐。

    雅克一直看着他們的背影,目送着他們往塞納河方向走去。

    他不急不慢地看着這一切,他打算去找他哥哥,不過他清楚昂圖瓦納午飯前不能到家。

    街上沒有人影,顯得很安靜。

    刺鼻的柏油氣味從路面上冒出。

    雅克隻顧低頭走路,随口哼起了一首曲子: 如果你想得到幸福,借上帝的名義…… “大夫還沒回來。

    ”雅克來到大學路時,門衛這麼對他說道。

     他準備在路邊等,隔着很遠他就看到了那輛熟悉的小汽車。

    昂圖瓦納握着方向盤開了過來,看上去憂心忡忡。

    車還在行駛的時候,他就看到雅克了,邊停邊點了點頭。

     “今天早晨發生的事你怎麼看?”雅克到車旁時,昂圖瓦納問道。

    然後指了指車裡坐墊上的一沓報紙。

     雅克對他扮了個鬼臉,就不說話了。

     “去樓上吃中飯嗎?”昂圖瓦納問道。

     “不用了。

    我跟你說句話就走。

    ” “難道在這裡的人行道上嗎?” “嗯。

    ” “上車來說吧。

    ” 雅克上了車,坐在哥哥的旁邊。

     “有件關于錢的事要和你聊聊。

    ”雅克的聲音略顯低沉。

     “錢?”一瞬間,昂圖瓦納顯得很驚訝。

    然後立刻用無所謂的語氣說道:“這個沒問題,你需要多少?” 雅克聽後,惱怒地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是來和你借錢的!……我是來跟你說說那封信的事,你清楚,父親去世後……關于……” “遺産?” “對。

    ” 因為不是自己說出這個字,他感到松了口氣。

     “你……你有新想法了?”昂圖瓦納謹慎地探問。

     “應該是的。

    ” “行!” 昂圖瓦納淡淡地笑了。

    他此時的神情很讓雅克憤怒,那是一種預言家以為自己很輕易就看穿别人後的表情。

     “我不想責備你,”昂圖瓦納說,“隻是那時候你是那樣回答我的……” 雅克插話說: “我隻是想知道……” “你的那一份财産後來怎樣了?” “對的。

    ” “還在等着你處理呢。

    ” “如果我打算……得到這份錢,會很麻煩嗎?需要多久時間呢?” “不麻煩。

    你隻要去一趟公證人貝諾的事務所,要他向你彙報一下财産管理的情形。

    然後再去一趟經紀人榮庫瓦那裡,證書就存在他那裡,你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說明就可以了。

    ” “這件事明天就可以辦好嗎?” “如果不得不這麼做的話……你很急嗎?” “對。

    ” “哦,”昂圖瓦納不想冒險提出别的疑問,“需要提前告訴公證人,你會去找他……今天午後你去不去我家看呂梅爾?” “應該……會去。

    ” “那麼,你不要擔心了,我給你寫封信,你明天見到貝諾親自交給他。

    ” “好的,”雅克走下車說,“我先走了。

    謝謝。

    過些時候我過來拿信。

    ” 昂圖瓦納一邊脫下手套,一邊擡頭望着弟弟走遠:“奇怪了!他居然沒向我詢問他那一筆錢到底有多少!” 他撿起那一沓報紙,把車停好在人行道旁邊,一路沉思着走回家去。

     “有人打電話來了。

    ”萊翁低着頭對他說。

    萊翁總是避免說出巴坦庫太太的名字,昂圖瓦納從來沒有主動決定跟他挑明。

    “有人交代,您一回來便給她回個電話。

    ” 昂圖瓦納皺了皺眉頭。

    真是個奇怪的毛病,總是要他回電話!……他還是一路朝着辦公室走去,一把将電話機的話筒提起。

    他把扁扁的草帽推到了腦後,垂着手在電話機旁站了一小會兒,終是沒拿起話筒,眼神不經意間瞄到了之前放在桌子上的報紙。

    突然,昂圖瓦納轉身走了出去,輕聲說道: “都一邊去。

    ” 事實上,今天他的腦袋在想其他的事情。

     雅克和昂圖瓦納談話以後,心情穩定了很多,現在僅僅隻是想快點看到貞妮。

    但是,因為豐塔南太太的原因,他沒勇氣在一點半與兩點之間去天文台大街。

     他在心底想着:“貞妮會和她母親聊些什麼呢?迎接我的将會是怎樣的招待呢?” 他在奧台翁劇院附近找了一家大學生經常光顧的小飯店,慢慢地吃完午飯。

    然後,為打發時間,他走向了盧森堡公園。

     大片烏雲從西方湧過來,偶爾把太陽遮住了。

     他想起以前在《法蘭西行動報》看到過的一篇鼓動武力的文章,在心裡說着:“首先,英國不會有所行動。

    英國會堅守中立的原則,一邊等着仲裁,一邊觀戰……而俄國需要用兩個月的時間才能投入戰鬥……法國很快便會被擊敗……所以,就算是對一個民族主義者而言,僅有的合理的解決之道隻會是和平!……這種文章真的是犯罪;無論斯特法尼說什麼,這類文章所暗示的力量是不得不承認的…… 慶幸的是,在群衆之間存在着非常強烈的保守能力,不管怎樣,還有驚人的現實感……” 偌大的公園裡,四處都是陽光、陰影、樹木、花草,孩子們在玩遊戲。

    在花壇的拐角處,有一條空的長凳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在那裡坐了下來。

    雅克心緒不甯,急得不能安心理清思路,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歐洲、貞妮、梅奈斯特雷爾、若萊斯、昂圖瓦納、遺産。

    法院的大鐘敲了一刻,又敲了半點。

    他強迫自己再坐着等十分鐘,最後終于坐不下去了,從凳子站了起來,大踏步地離開了。

     貞妮不在家。

     這是他唯一沒有料想到的。

    她不是說過:“我一整天都在家的嗎?” 他突然慌亂無措了,門衛連續說了好幾次:“夫人要去外地旅行幾天……小姐送她去火車站了,沒交代什麼時候回來。

    ” 最後,他隻好先走出小屋子,無精打采地走在街上。

    他心裡很亂,甚至有一會兒想到,豐塔南太太毫無預兆地去旅行與貞妮昨夜回家之後可能跟母親承認了些什麼當中,會不會有些關聯。

    荒謬地設想一下……不行,現在隻能等貞妮回來,向她打聽事情的前因後果了。

    他想起女門房說的話:“……夫人去外地旅行幾天。

    ”所以,最近這些天裡,隻有貞妮一個人留在巴黎?這确實對他很有幫助,他不由得沒那麼失望了。

     但現在該怎麼辦呢?他把下午八點一十五之前的時間都留給自己支配——那時,斯特法尼要把他介紹給兩位特别積極的革命者。

    一直到那時候之前,他都有其他事情。

     腦海裡又閃過哥哥的邀約。

    雅克決定先去昂圖瓦納那裡,過一些時間再回來等貞妮。

     40 此時已經有五六人等候在昂圖瓦納的大客廳裡了。

     雅克一進來就用眼睛四處搜尋哥哥的身影。

    馬尼埃爾·羅瓦上前告訴他:“昂圖瓦納過會兒就回來,現在他正與菲力普醫生在診療室裡。

    ” 雅克和斯蒂德萊爾、勒内·茹斯蘭、泰裡維埃大夫握了手,泰裡維留着胡須,心胸開朗,個子不高,在此之前,他們在蒂博先生的辦公室已經見過面了。

     一個高個子的年輕人,那張精力充沛、意氣風發的臉很像年輕時候的波拿巴,他此刻正在壁爐前高談闊論: “确實,各國政府都用相似的聲勢和同樣真誠的外表對外宣稱,自己不要戰争。

    它們怎麼不表現得妥協一些,以此來證明它們不願戰争呢?它們隻是大談自己民族的榮譽啊、國家的威望啊、永遠有效的權利、正當合理的要求……它們似乎都在說:‘對,我要和平,不過我要的是對我有益的和平。

    ’這種語言竟然沒有使任何人感到氣憤!又因為所有人都跟他們的政府一樣,首先熱衷于做一筆好買賣!……這事就嚴重了。

    買賣不可能對任何人都有利;沒有彼此遷就,就沒有辦法維護和平……” “他叫什麼名字?”雅克問羅瓦。

     “菲納茲,眼科醫生……科西嘉人……需要我為您介紹嗎?” “不用了,不用了……”雅克慌張地拒絕道。

     羅瓦淡淡地笑着,将他拉到一旁,然後親昵地挨着他坐下。

     羅瓦對瑞士很熟悉,尤其是日内瓦,因為他曾經有好幾個夏天在那裡參加過劃船比賽。

    他問雅克在那裡都幹些什麼,雅克說了在忙個人的事業,是新聞業方面的工作。

    他決定謹慎一些,在這樣的場合,不需要毫無保留地宣揚自己的觀點。

    于是他馬上将話題轉移到了戰争方面,從前些時候聽他說的話來看,這位年輕醫生的思想見解,很令雅克驚訝。

     “我嘛,”羅瓦擡起手,用指尖梳理着自己纖細的褐色胡須說,“我十六歲時就在想戰争了!那時我剛參加了第一次中學畢業會考,在斯塔尼學哲學……可是,這些都不是緣由:那年秋天,我深切地感覺到在我們這一代人面前,存在着德國人的威脅。

    很多和我一樣的學生也感覺到了。

    我們不想發生戰争,然而,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就着手準備了,仿佛戰争的降臨是件很自然而又不能避免的事。

    ” 雅克挑了挑眉: “自然?” “确實是這樣的:有一筆賬要算清。

    若我們想要法國繼續存在下去的話,那麼總有一天不得不下定決心去算清!” 雅克看到斯蒂德萊爾很快轉過身來,向他們兩個走近,心裡有些不高興。

    他比較喜歡在沒有第三者參與的情況下進行這種小規模的調查。

    他覺得自己的觀點和羅瓦有對立關系,但是對羅瓦本人沒有反感情緒。

     “若是我們真心期望法國繼續存在下去的話?”斯蒂德萊爾口氣高傲地複述了一遍,然後對雅克說道,“會有比民族主義者的那種奇怪的态度更叫人生氣的嗎?民族主義者總是獨自占有着愛國主義,總是試圖利用愛國主義為幌子,來掩飾他們的好戰目的。

    愛國主義的證書如同戰争!” “哈裡發,我佩服你,”羅瓦嘲笑着說,“我們這一代人沒有你那樣的耐心,他們容易沖動發怒,不能再忍受德國的惡意挑釁了。

    ” 雅克說:“到現在為止,還隻是奧地利在挑釁,并且,不是沖我們來的!” “那麼,等到我們被挑釁的時候,您就願意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着塞爾維亞被日耳曼人攻陷嗎?” 雅克沉默了。

     斯蒂德萊爾冷笑道: “這是保護弱者嗎?……可是,那時英國人卑鄙地搶奪小南非的金礦,法國又為何不挺身相助布爾人呢,那難道不是比塞爾維亞人還弱小的民族嗎,甚至更加需要同情需要幫助的小民族?現在,我們為什麼不向弱小的愛爾蘭伸出援助之手呢?……您覺得,為了得到實現這些偉業後的榮耀,值得把全歐洲各國軍隊動員起來互相攻打嗎?” 羅瓦聽後淡淡地笑了,他很自然地轉身對雅克說: “哈裡發算是這類勇敢的人,他們的敏銳神經令他們對于戰争隻想到些蠢事,絕對想不到戰争是怎樣形成的。

    ” “事實上?”斯蒂德萊爾插話說,“是什麼?” “是很多方面……首先,是自然規律;一種深深紮根在人類體内的本能,若要去除這種本能,是不得不引起損傷的。

    健康的人應當憑自己的力量去生活,這是人類的規律……其次,對人來說,這是發展許多好品德的機會,這些品德非同一般且十分美好……還有利于身心健康!” “都有哪些品質呢?”雅克問道,口氣盡量顯得隻是單純的疑問。

     羅瓦仰起他那圓圓的小腦袋說:“嗨,我最為重視的品質分别是:堅韌的毅力、冒險精神、責任感,說得更深入點就是:自我犧牲精神,為集體的、充滿勇氣的偉大行動,犧牲自己個人意志的……難道您還不懂,對一個受過鍛煉的年輕的人來說,英雄主義具有很神奇的、令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 “對。

    ”雅克很坦率地說道。

     “勇氣是很好的美德!”羅瓦接着說,他的臉上綻放着迷人的笑容,使他的眼眸熠熠發光……“戰争對我們這個年齡的人而言,是一場宏偉而又壯麗的運動!” 斯蒂德萊爾有些生氣地低聲道:“用生命作為代價的戰争!” 羅瓦不假思索地說:“那又怎麼樣呢?人類的生殖能力不是很強的嗎?若必要的話,還能每隔一段時間利用戰争來減少一下人類數量?” “必要?” “對人類的健康而言,每隔一段時間放一次血是必要的事。

    和平的時間過于長久的話,世界會産生很多毒素,毒化人類的生活,需要把不能創造價值的人,清除出去。

    我覺得現在這時候,這樣的一次放血,對清潔法國人的心靈來說很有必要。

    甚至對歐洲人的心靈也是如此。

    假如我們不願意看到我們的西方文明淪落衰退和低劣的地步中,放血是必要的。

    ” “我覺得屈從于殘酷和仇恨才是所謂的卑劣!”斯蒂德萊爾說。

     “誰說到殘酷行為?誰說到仇恨了?”羅瓦聳着肩抗議道,“總是這樣老生常談、這樣可笑的陳詞濫調!對我們這一代人而言,我向您擔保,戰争并不意味着殘酷,更不是仇恨!戰争不是人與人之間的争執,它超越了個人,它是民族之間的冒險……是一場優秀的冒險!僅僅是單純的競賽!戰場如運動場,開仗的雙方就是對立的兩個隊的運動員:他們其實不是敵人,而是對手!” 斯蒂德萊爾狂笑,像馬嘶叫一樣。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這位年輕的角鬥士,暗淡的瞳孔擴大,卻沒任何感情色彩,遊走在似乳汁的眼白中。

     羅瓦又溫柔地說:“我有一個哥哥在摩洛哥,他是個上尉。

    您對軍隊不了解,哈裡發!您無法猜透青年軍官們的思想狀态,他們對自己的生活要求很苛刻,他們有着崇高的道德修養!他們是勇敢無私,願為崇高的理想而奉獻的真實例子……你們這些社會黨人真應該去那裡學習學習!你們在那裡就會看到有紀律的社會是怎樣的,軍隊的每一個人都真正獻身于集體,過着苦行僧修行般的生活,不允許有任何卑劣的野心。

    ” 他向雅克俯身,似乎想要雅克做證似的。

    他用坦率的目光望着雅克,雅克覺得要是再繼續沉默下去,似乎就有點不太禮貌了。

     “我認為這一切都很對,”他掂量着每一個字的分量接着說,“至少,殖民軍中的青年軍官是這樣子的……更讓人感動的是為實現理想的無私奉獻精神,無論那是怎樣的理想……不過,我也覺得,這些英勇無畏的年輕人做了可怕的錯誤的犧牲品,他們誠心誠意認為自己是在獻身于偉大的事業,事實上,隻不過是在為資本主義貢獻力量罷了……您剛才說到摩洛哥的殖民化……那麼……” 斯蒂德萊爾打斷他的話:“征服摩洛哥,這不是其他的什麼,僅僅是一筆生意而已,一個很大陰謀罷了!……那些去那裡征戰的人都被騙了!他們不曾有任何懷疑,他們那是犧牲自己的血肉在掠奪!” 羅瓦用滿是怒火的眼睛瞪了斯蒂德萊爾一眼,臉色發白。

    吼道: “在我們現在這個落敗腐朽的年代,隻有軍隊仍然是一個神聖的庇護所,藏匿着高尚和……” “啊,您哥哥來了。

    ”斯蒂德萊爾說完,碰了碰雅克的手肘。

     菲力普大夫走進來,後面跟着昂圖瓦納。

     雅克沒見過菲力普,不過聽他哥哥談論過他。

    他好奇地打量着這位長着山羊胡須的老大夫,他一蹦一跳地走過來,瘦削的肩膀上挂着一件寬大的羊駝毛男禮服,好像稻草人身上的破衣。

    他的小眼睛閃閃發光,好像長毛獵犬的眼睛一樣,藏匿在濃密的眉毛之下,左右張望,不停留在任何一個人身上。

     各處聚在一起讨論的聲音都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一一上前來,跟大師緻意,但大師淡漠地讓那些人握着他柔軟的手。

     昂圖瓦納向他介紹了雅克。

    雅克感覺到他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自己,那目光的大膽無禮後面可能藏着膽怯。

     “啊,你弟弟……好……很好……”菲力普一邊用鼻音說着,一邊很感興趣似的咬着下嘴唇,就好像他很清楚雅克的性格與生活中的每一個微小的片段一樣。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雅克,又說道: “聽說,您時常去德國住一段時間……我也是的。

    這非常有趣。

    ” 他邊說邊往前走,還将雅克往前推,不久,他們就來到了一扇窗戶旁邊。

    他繼續說: “無論何時,我都認為德國是一個謎……是不是?這是個無法預知而又極端的國家……在歐洲還有比德國更侈談和平的國家嗎?不會有……但是另一面,他們的血液裡天生就有一股軍國主義……” “不過,德國的國際主義是歐洲最積極的。

    ”雅克大膽地說。

     “您認為是這樣的?對……這很有趣……但是,和我的想法自始至終都是完全相反的,根據最近幾天的時局來看,似乎……在奧爾賽碼頭,人們還覺得能寄希望于德國進行的調解。

    而現在卻驚魂未定……您說,德國人的國際主義……” “對……在德國,一旦不屬于軍界之内,就會發現人們普遍地瞧不上軍隊和民族主義。

    德國的國際調解協會是一個很有生命力的組織,很多知名的資産階級大人物也在裡面,這個團體的影響力勝于法國任何和平主義協會。

    不得不承認,德國是一個這樣的國家:李蔔克内西那樣激進的活動家,曾因為散發反軍國主義【注:他在那本(1907)《軍國主義與反軍國主義》中明确地指出,反軍國主義鬥争是革命戰争的精神支柱。

    】傳單而進了監獄,後來居然在普魯士的邦議會當選,接着進入了帝國議會!在我們國家,反軍國主義的知名人物能夠被選入議會,還能在那裡發表講話嗎?” 菲力普認真地接着說: “好……很好……這些都很有趣……”他繼續坦率地說,“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資本、信貸、大企業的國際化能夠令局部動亂的地區乃至整個世界一起行動,成為決定世界和平的新因素……”他淺笑着,摸了摸胡須。

    他神秘地下了個定義:“這是一種思想論點。

    ” “若萊斯也這樣認為。

    他現在還是這樣覺得的。

    ”菲力普做了個鬼臉: “若萊斯……若萊斯也希望利用群衆的影響力來阻止戰争……思想論點!……我們想象出一些好戰的、好鬥的群衆運動……這些群衆運動并不是那些保衛和平時不能缺失的運動,并不能體現思想素質、頑強的意志、克己的特性……” 停了一會兒,他又說: “或許跟我一樣讨厭戰争的人,可能會由于特别的、個人的、生理結構的緣由……僅僅是從體質上單純地忍耐……科學的思維能把破壞的本能看成天然的本能。

    這似乎已經獲得了生物學家的證實了……你們看,”他轉了話題,“滑稽的是,現在歐洲面臨的真正需要耐心研究才能解決的急切問題中,我看不出來有那麼一個、隻有一個問題,人們能夠利用一場戰争就能夠像解答難題那樣利索地解決……如何?” 他微笑着。

    他說的話和之前說的或者聽到的話都無任何關聯。

    被眉毛擋住的眼睛散發出狡黠的光芒,他的神情就像自言自語地說着辛辣的話,獨自在内心裡品嘗着酸甜苦辣。

     他說道:“我父親是一位軍官。

    ”他接着說,“他參加過第二次帝國的所有戰役。

    我聽了許多戰争的故事。

    隻要人們認真分析一下戰争的根源,就會驚訝地發現,許多戰争是沒有必要發生的,很有趣……事後回頭再看看,似乎沒有一場戰争是不可以避免的:隻要有兩三個有良知的政治家有和平意願也就能避免了……不隻是這些。

    大多數情況下,似乎戰争中的兩軍都處在沒有根據的不信任和恐懼中,彼此誤解了對方的意圖……可能就是恐懼,各國人民才互相殺戮……”他幹咳了幾聲,笑了笑,馬上止住。

    “就像膽小的夜行人,途中遇到人就會起疑心,然後就會你打我我打你,打了起來……由于每個人都以為會受到攻擊……因為每個人都甯願放手一搏也不願再三猶豫,即使這很冒險……這真是太好笑了……看看如今的歐洲吧:歐洲成為幽靈的獵物了。

    每個國家都很懼怕。

    奧地利怕斯拉夫人,怕國家的威信受損。

    俄國怕日耳曼人,怕其他國家覺得它的被動是軟弱無力、任人宰割。

    德國怕哥薩克人入侵,怕被圍攻。

    法國害怕德國的擴充軍事裝備行動,然而德國由于擔心,開始武裝備戰……每個國家都不願意為了和平而退一步,因為他們都因擔心而顯得恐懼……” 雅克說:“帝國主義國家政府清楚地知道,畏懼心理對他們有利,因此他們就盡其所能保持這種心理!幾個月以來,普安卡雷的政策,法國的對内政策,這些政策都可以看成是有步驟地在利用民族的恐懼……” 菲力普沒聽他說,依然繼續說: “最可恨的……”(他冷笑了一聲)“不,是最滑稽是——各國政治家費盡心機地炫耀偉大崇高的思想與英勇無畏精神,是為了掩飾恐懼……” 他停住了不說話,看見昂圖瓦納向他們兩個這邊走了過來,旁邊是萊翁剛引進來的一個四十多歲的人。

     這人叫呂梅爾。

     他的儀容外表似乎天生就适合官方場合。

    頭很大,向後仰起,好像是被濃密花白的金發往後拉似的。

    又密又厚的短髭須兩端高高翹起,使又肥又胖的扁平臉顯得尤為突出。

    眼睛很小,陷在肉中;但藍秞一般的眼珠轉來轉去,在這張古羅馬氣質的莊重的臉上燃起了兩朵閃閃發光的火苗兒。

    整個人顯得非常有特點,可以想象,有一天,要做專區區長胸像時,可以從他身上借鑒一下。

     昂圖瓦納将呂梅爾介紹給菲力普,然後把雅克介紹給呂梅爾。

    外交官在老大夫面前就像在知名人物面前畢恭畢敬,之後和雅克禮貌握手,心想:“一個平易近人的上流社會人物,自己又多了一張王牌。

    ” “親愛的,不用告訴你我們剛才在談些什麼。

    ”昂圖瓦納邊說,邊用手按了按呂梅爾的手肘,呂梅爾溫和地笑着。

     “先生,顯然您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材料,”菲力普說,目光嘲弄般地望着呂梅爾,“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民,應該承認,隻看看報……” 外交官做了一個手勢表示謹慎: “教授先生,您不要覺得我知道得比您多……”他看到他的幽默話語讓對方笑了,就接着說道,“這麼說來,我并不贊同悲觀地看問題,我們有權利認為,保持信心比悲觀絕望的理由多。

    ” “太好了。

    ”昂圖瓦納說。

     他想辦法使菲力普與呂梅爾離别的客人近一些,而且讓他們坐到房子中間。

     “信心?”哈裡發懷疑地問道。

     呂梅爾的藍眼睛掃視了一圈圍在他周圍的人,最後目光停在了斯蒂德萊爾身上。

     “情況确實很嚴峻,但也一點都不誇張。

    ”他仰起頭肯定地說,那官方的口氣仿佛在激勵一群毫無鬥志的士兵,他十分明确地說,“如此考慮确實對,有利于維持和平的因素仍然占據大部分!” “比如?”斯蒂德萊爾問。

     呂梅爾微微皺了皺眉。

    對猶太人的固執很不高興,他感覺到一股敵意。

     “比如?”他再說了一次,仿佛他的例子多得數不勝數。

     “那麼,先看看英國的因素……中歐帝國從一開始,就在英國外交部遭遇到堅決有力的反對……” “英國?”斯蒂德萊爾插話說,“貝爾法斯特的騷亂【注:在這個愛爾蘭的港口,由于1905年的革命影響,1907年碼頭的工人協力發動政治罷工。

    】,首都柏林的血腥暴動【注:柏林是愛爾蘭的首都,1913年,電車職工發動了持續五個月的罷工被軍事鎮壓。

    】,在白金漢宮愛爾蘭的會議的失敗【注:白金漢宮在倫敦,英國君主被逼承認愛爾蘭獨立于此次會議。

    】,愛爾蘭開始的是一場真正的内戰……是直插英國背部的箭,令它動彈不了!” “那隻不過是像腳跟上紮了一根刺,我向你保證!” “先生,有人打電話找你。

    ”萊翁在門口喊道。

     “就說我在忙着。

    ”昂圖瓦納有些惱火地說。

     “英國發生過的事情可多了!”呂梅爾接着說,“如果你們和我一樣清楚愛德華·格雷爵士【注:愛德華·格雷(1882—1938),1905年到1916年任職英國外交部部長。

    】的鎮靜……他是一位很好的外交家,”他避開斯蒂德萊爾的眼睛,轉身對菲力普和昂圖瓦納說,“是個鄉村的老貴族,對國際關系的走勢有特别的見解。

    他和歐洲各國同為外交家的關系不是官方關系,而是一位紳士與同等級的上流社會人士的關系。

    我很清楚,他自己對最後通牒的口氣很惱怒。

    你們也看到了,他馬上就很果斷地采取了行動,一邊指責奧地利,一邊勸誡塞爾維亞保持淡定。

    歐洲的命運一樣掌握在他手裡,不會再有比他更好、更可靠的人了。

    ” “德國對他的拒絕……”斯蒂德萊爾又插話道。

     呂梅爾搶先說: “德國小心的、能理解的中立态度,使得英國調解的效果延遲了。

    不過愛德華·格雷爵士不認輸。

    我不怕說出來了,反正報紙明天,或許今晚就發表了,英國外交部和奧爾賽碼頭又制訂了一個新的計劃,這個計劃是決定解決和平糾紛的關鍵。

    愛德華·格雷爵士建議馬上在倫敦召開德、意、法三國大使會議,商讨所有有争議的問題。

    ” “就在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敷衍時,”斯蒂德萊爾說,“貝爾格萊德早已被奧地利軍隊占領了!” 呂梅爾挺直了背部,仿佛被什麼蜇了一下。

     “先生,在這件事情上面,恐怕您不完全了解情況!即使這樣表面上看起來像要動武,但是到現在為止也無法證明,奧塞之間,不是演習,而是其他的……我不知道您是否對這個關鍵事實給予足夠的重視,到現在還沒有利用外交正式向歐洲各國政府宣戰!不隻這樣,到今中午,塞駐奧大使仍在維也納!為什麼?因為兩國交流意見的時候,他還需要在中間充當中介人。

    這是一個很好的象征。

    還在談判,就好辦了!……并且,即使斷絕外交關系已經成為事實,即使奧地利下定決心宣戰,我相信,塞爾維亞是會向明智的壓力做出讓步的,堅決不會加入三十萬人與一百五十萬人這種力量懸殊的戰鬥中去,退兵,不參與戰鬥……”他淡淡地笑着補充說,“不要忘了,隻要還沒正式開炮,就應該由外交官說話……” 昂圖瓦納和雅克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看到了雅克的眼神充滿了不屑一顧。

    很明顯,雅克對呂梅爾不服。

     菲納茲微笑着試探性地問道:“也許在德國的态度中,您更難尋覓到信心的緣由吧?” “為什麼呢,先生?”呂梅爾反問,向耳科大夫探尋地看了一眼,“我不否認在德國存在着好戰勢力,不過有其他更為強大的勢力所鎮壓。

    德皇凱塞爾今晚匆忙趕回了基爾,這一行動看起來似乎能夠改變最近幾天的政治方向。

    你們也都清楚,德皇凱塞爾會把發生歐洲大戰的風險堅決反對到底。

    他所有的親密顧問都是堅決維護和平的人士。

    在他那群言聽計從的朋友中,我就舉例說出駐倫敦大使李希諾夫斯基親王【注:1905——1916年任職德國駐倫敦大使。

    】,以前在柏林有幸結識過。

    他是一個深思熟慮、處事老成的人,現在,他是德國宮廷有着很大影響力的人物……你們懂的,戰争風險對德國來說是件很嚴重的事情!邊境一旦被封鎖,德意志帝國的人就肯定會被餓死。

    德國人在俄國無法得到糧食與肉類的時候,他們是不可能用鋼、煤和機床喂飽四百萬軍隊和六千三百萬居民的!” “難道有人不許他們去其他地方買嗎?”斯蒂德萊爾反駁。

     “這樣的話,先生,他們就不得不用黃金付款,因為外國很快之後就不接受德國紙鈔了。

    那麼,這個賬就很簡單了,德國黃金儲備量每個人都知道,不用幾個星期,德國就不能繼續把他們日益急需的黃金運出國門了,這就意味着要挨餓了!” 菲力普大夫輕聲地哼笑着。

     “您不贊同這一觀點嗎,教授先生?”呂梅爾用禮貌的、驚訝的口氣問道。

     “贊同……贊同……”菲力普真誠地輕聲說,“不過我不是很明白,這算不算一種……思想觀點呢?” 昂圖瓦納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很久以來,他就了解教授先生這種獨特的表情,“這是思想觀點”在他那裡的另一種說法,“這太可笑了”。

     呂梅爾充滿信心地接着說道:“我為你們舉的這些例子,所有的專家都已證實過了。

    甚至德國的經濟學家也認同了,戰争時期的糧食供應問題,德國是無法解決的。

    ” 羅瓦馬上插嘴道: “那麼,德國參謀部是不是公開表明,德國唯一獲勝的機會,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速戰速決,快速取得勝利:每一個人都知道的,如果這勝利稍微推遲了幾個星期才取得,德國——就不得不投降。

    ” “德國還很相信自己的盟國的!”泰裡維埃大夫用沉悶重濁的嗓音說道,同時暗地裡狡黠地嘲笑着,“可是意大利……” “其實,意大利似乎真的堅決保持中立。

    ”呂梅爾肯定地說。

     “至于奧地利的軍隊!……”羅瓦說着,蔑視地撇了一下嘴,又舉起手來,在肩膀上做了個嘲笑的手勢。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先生們,”呂梅爾說,不過他對這種你一言我一語的讨論場面感到很滿意,“我重複一遍,我們不應該把危險誇大了……注意看,我覺得我還可以再跟你們透露一下,這應該不算是洩露國家機密,就在此刻的彼得堡,外交大臣薩左諾夫閣下正在與奧地利大使進行人們盼望已久的會談。

    嘿!他們都願意接受直接對話,這怎麼會不是他們本身都有避免用戰争顯示武力的相同意願呢?……除此之外,我們還知道,馬上會有其他方面進行新的和平調解……比如美國的調解……再比如教皇的調解……” “教皇?”菲力普不可置信地問道。

     “對的,教皇!”年輕的羅瓦确定地答道,他反坐在椅子上,雙手交叉,認真地聽着呂梅爾的談話,不漏過一個字。

     菲力普還沒決定是否笑出來,然而他那藏匿在黑暗裡的目光早已散發着幽默的光芒。

     “教皇進行幹涉?”他再問了一遍。

    然後很平淡地說:“一樣,我害怕這也是一種思想觀點……” “教授先生,您錯了。

    問題的關鍵也正好在此處。

    隻要教皇堅決否定,就足夠讓老皇帝弗朗索瓦·約瑟夫停止行動,讓奧地利軍隊馬上退入邊境。

    這個是各國政府大使館都清楚的。

    就在此時的梵蒂岡,正在進行着一場真正有影響力的戰争。

    到底誰會獲得勝利呢?難道那一部分戰争鼓吹者能不被教皇指責嗎?還是大部分的和平愛好者能讓教皇決心幹預?” 斯蒂德萊爾冷笑着說: “可惜我們在梵蒂岡沒設大使,他原本是有機會勸說教皇将福音書打開的……” 這一次,菲力普笑了。

     “教授先生還在懷疑教皇的影響力。

    ”呂梅爾用輕視的語氣不悅地說道。

     “教授是常抱有懷疑态度的人。

    ”昂圖瓦納打趣道,另外又一邊用表裡不如一、滿是尊敬的目光注視着老師。

     菲力普轉過身來,面對着他,眯起眼睛: “我的朋友,我承認——不需要解釋,也許這是我衰老嚴重的前兆——我逐漸變得不能判斷事物了……我覺得,我聽過的任何被證實了的事物,它的相反結論也是能用其他的一樣明顯的論據證實的。

    這個可能就是你們所謂的懷疑态度吧?……在現在這個情況下,您絕對錯了。

    我對呂梅爾先生的真才實學很佩服,他辯論力量的強大讓我跟所有人一樣,都深有感受……” “不過……”昂圖瓦納笑着提醒道。

     菲力普也笑了。

     “但是,”菲力普用力地搓着雙手,接着說道,“在我這個年齡段,基本不可能希望理智戰勝……假如和平不再依靠其他,隻依賴人們内心的良知,那就等于承認和平得了重病!……不過,”他立即說了下去,“這也不能成為袖手旁觀的借口。

    我十分贊同外交家們的奔走。

    奔走總是必要的,仿佛仍然被事務纏身,還大有有所作為似的。

    在醫學上,這正是我們的原則,不是嗎,蒂博?” 羅瓦很惱火地用手指将髭須捋順。

    再也沒有比這位老教授的過時且反複不定的說法更讓他生氣了。

     這樣學院式的懷疑态度也讓呂梅爾不悅起來了,他堅持一直望着昂圖瓦納那邊;呂梅爾和昂圖瓦納的目光相遇,就對他示意自己來訪的真正原因:“打針。

    ” 這時,羅瓦很直接地跟呂梅爾說道: “不得了的是,假如局勢惡化,而法國沒有做好應有的準備。

    唉!如果我們現在擁有一支無懈可擊的軍隊……占據領先優勢的軍隊……” “誰說還沒做好準備呢?”外交官起身反駁道。

     “嘿!我覺得三個星期以前恩貝爾在參議院所做的揭發可是非常有把握的!” “算了,算了,”呂梅爾微微聳着肩膀大着嗓門道,“參議員恩貝爾先生所揭發的那些事,和您說的一樣,其實是衆所周知的,并不具有某些報紙給它加上去的那樣重要。

    不要那麼天真地覺得,相信法國的士兵不得不光着腳丫去打仗,像共和二年【注:共和二年是指1794年,在1793年9月24日的國民大會設立共和曆。

    】的士兵那樣。

     “我不隻是想說軍鞋……還有,比如說重炮……” “您了解了嗎?很多很有權威的專家,對德國軍隊迷戀的這種遠程武器的作用都持相當否定的态度,如同那些機關槍,令他們的步兵行動遲緩……” “機關槍是用來做什麼的?”昂圖瓦納打斷了他的談話。

     呂梅爾笑道: “這是一種介乎步槍與菲埃斯希【注:1790年出生于科希島,法國密謀家,卒于1836年,曾用幾支步槍捆綁在一起的爆炸裝置謀殺路易·菲力普國王,後被處決。

    】制造的恐怖爆炸裝置之間的東西,您清楚的,這個是被用來殺害路易·菲力普失敗了的武器……在打靶場上,從理論上來說,是一種可怕的武器。

    但在實踐中!仿佛隻要有一顆沙子就會卡殼……” 他轉身對着羅瓦,語氣更加嚴峻地說: “據專家們說,炮兵才是最重要的。

    德國的炮兵沒有我們的多。

    我們擁有的七十五毫米的大炮比他們的十七毫米的大炮還多,不過我們擁有的七十五毫米大炮是他們七十七毫米大炮無可比拟的……不要擔心,年輕人……實際上這三年來,法國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所有集中兵力、鐵路調度與供應補給的問題如今都已得到了解決,假如不得不打仗的話,請相信我,法國一定處于優勢地位,我們這邊的各盟國都知道這一點!” “危險就在這裡!”斯蒂德萊爾嘀咕着說道。

     呂梅爾蔑視地挑起眉毛,似乎在他看來,哈裡發的想法不能理解。

    雅克着重語氣說: “實際上,對我們而言,如果俄國現在對法國軍隊沒那麼大的信心,可能會更好!” 雅克原本是一直堅定自己的決心的,隻在一邊靜靜地聽着。

    可是他終于忍不住了。

    有個問題——在他看來是最關鍵的:群衆的反戰——甚至還完全沒有提到。

    他飛快地思考了一下。

     确信自己能夠控制自己,用純屬思辨的語氣說話,在這裡,這樣的口吻似乎成了辯論的規矩。

    他向外交家轉過身來,用很慎重的語氣開始說道: “您剛剛逐一說了關于充滿信心的理由,您是不是會覺得,在維護和平的主要力量組成中,應該算上各個和平派别的反抗運動嗎?”他的眼睛瞥了一眼昂圖瓦納的面孔,發覺哥哥面露不安神情,他又把目光投到呂梅爾身上。

    “現在,在歐洲,還是有一千萬至一千二百萬真實存在的國際主義者,萬一逐漸加劇了威脅,他們一定要制止他們的政府走上戰争這條陰謀路上……” 呂梅爾一動不動地聽着,集中精神地望着雅克,他終是出聲了,沉靜安詳的語氣隻掩飾住了一半的諷刺意味: “我可能不完全和您一樣,将下等民衆的示威行為看得如此重要。

    需要格外強調的是,歐洲各國首都,熱情的愛國運動,多于頑劣的抗議示威人數,起到更加重要的作用……昨天晚上,在柏林,一百萬人在全城示威遊行,朝着俄國大使館大喊大叫,在王宮的窗戶底下大唱《萊茵河上的禁衛軍》【注:一首具有民族主義情調的德國歌。

    】這首歌,在‘俾斯麥雕像下堆滿了花……’我并不是在否定一些抗議示威活動的存在,但是,他們的行為可能起反面作用。

    ” “反面的?”斯蒂德萊爾喊道,“無論什麼樣的戰争威脅,還未有過這樣的在群衆中引起如此大的反感!” “您所說的反面是什麼意思?”雅克從容地問。

     “天哪,”呂梅爾假裝斟酌句子的樣子說,“我的意思是,您所說的那些反對一切戰争的團體,他們人數不是很多,内部組織也沒什麼紀律,在國際上也不算很團結,在歐洲還沒有形成一股值得重視的力量。

    ” “一千二百萬!”雅克又說了一遍。

     “可能有一千二百萬,不過,其中大部分人隻是普通的群衆,就是那些‘交了會費的人’,您不要弄錯了!能有多少真正積極的活動分子?而在這少有的積極成員中,還存在很大部分對愛國主義反響很敏感的人……在某些國家,這些革命派别也許會給他們的政府權威造成阻礙作用,但這些都隻是理論上的障礙,不管怎樣都隻會是短暫的障礙,由于這樣的反動派被限制了隻能在政府允許的範圍内進行活動。

    假如時局緊張,各國政府就隻需把自由主義這顆螺絲擰緊一些,甚至不需要采取戒嚴的方式,就可以馬上把這些搗亂分子清除掉……不……不管在任何地方,國際工人協會還沒有成為能夠阻止政府行動的有效力量。

    現在正是危急時刻,極端分子無法馬上組織一個正規的反動派……”他淡淡地微笑着,“太遲了……這一次……” “至少,”雅克抗議說,“在和平年代已經平靜的這些反對力量,在受到威脅時會馬上活躍起來,一下子變成無法戰勝的力量!……眼下,您有沒有發覺俄國激烈的罷工示威行為有很大的可能束縛了沙皇政府?” 呂梅爾淡漠地說:“您錯了。

    請允許我告訴您,您得到的消息至少晚了二十四小時……很幸運,最新得到的電訊說得十分明确:彼得堡的革命騷動終于被平定了,殘酷地、徹底地。

    ” 他仍然在笑,似乎對自己有根有據的談話感到抱歉似的,接着,眼睛轉向昂圖瓦納,故意炫耀似的高舉起腕上的手表。

     “親愛的朋友……不幸的是,我的時間很緊張……” “願為您效勞。

    ”昂圖瓦納邊說邊起身。

     他很怕雅克有什麼回應,很樂意提前結束這場争論。

     呂梅爾禮貌地跟大家告别的時候,昂圖瓦納從口袋裡摸出一封信,走到雅克面前: “這個是寫給公證人的。

    你自己把信封上吧……你認為呂梅爾如何?”他随口多問了句。

     雅克隻是微微笑了笑說: “他長得很适合他自己的角色!” 昂圖瓦納似乎在想其他的事情,猶豫了一會兒是否要說出來。

    他掃視了周圍一眼,确定不會有人聽得到他們的談話,于是壓低聲音,用假裝随意的語調問道: “對了……假如真打起來了,你準備怎麼辦?……你的應征檢查沒過,是不?……但是,如果是總動員呢?” 雅克在回答他之前,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

    (他心想:“貞妮肯定也會問我這個問題的。

    ”) 他氣憤地說: “我不會讓他們動員我的,永遠都不會。

    ” 昂圖瓦納若無其事地看着呂梅爾那邊,就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似的。

     兩兄弟各自走開了,沒再說任何話。

     41 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呂梅爾馬上說:“您打的針很有效。

    我明顯感覺輕松多了。

    我站起來也不要費很大的勁了,吃得也比較多了……” “晚上沒發燒?沒頭昏?” “沒。

    ” “那就可以加大些藥量了。

    ” 他們進去的那間房間的隔壁是診室,地闆貼了白瓷磚,房間中央放了一張手術床,呂梅爾把衣服脫下了一半,乖乖地躺在那張床上。

     昂圖瓦納在準備藥劑,背對着他,在消毒蒸鍋前站着。

     “您說的話,很讓人安心。

    ”昂圖瓦納斟酌着說。

     呂梅爾向他看了看,思忖着他的話到底是指治病還是政治方面。

     昂圖瓦納接着說:“既然這樣,什麼原因讓新聞報告繼續用帶有偏見的看法宣傳德國的兩面派行為和背後的挑釁目的呢?” “其實不是‘讓’新聞這樣報道,反而是在鼓勵這樣做!不得不準備輿論,防止可能發生的一切……” 他的語調顯得很是嚴肅。

    昂圖瓦納轉過身去。

    呂梅爾臉上的神情已完全沒有了之前那樣驕傲的自信。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眼神呆滞無光、茫然。

     “準備輿論?”昂圖瓦納說,“輿論一定不會同意為了塞爾維亞的利益而把我們卷入紛争的深淵中去的!” “輿論?”呂梅爾如同一個熟知内情的人那樣撇了撇嘴,“親愛的,隻需花一些手段,理智地将新聞審查一番,隻要花三日時間,就能讓輿論完全轉換一個方向!……但是,大部分法國人民常對法俄聯盟寄予很大的希望,再一次撥動這根弦是很容易的事。

    ” “這個需要看情況!”昂圖瓦納一邊朝他走一邊說。

    他用一塊浸滿乙醚的棉絮擦了擦打針的部位,快速地把針紮入肌肉裡。

    他沉默了,看着注射器裡的液面快速下降,随後他将針頭拔出,接着說: “法國人曾經很熱情地迎接法俄聯盟,不過現在他們第一次認真地想一想,這會讓他們的未來怎樣……您再躺一會兒……和俄國的那些條約是什麼呢?沒有人知道。

    ” 問題是間接提出的,呂梅爾還是很願意回答: “我并不知道什麼特别高級的機密,”他把一隻手臂支撐着桌子,“我隻清楚……這是大家從政府幕後得到的消息。

    一八九一年與一八九二年有兩個預備性協議,之後制定了一個正式的同盟協議,然後由卡齊米爾【注:卡齊米爾(1847—1907),1894年6月到1895年1月任職法西蘭共和國總統。

    】在一八九四年簽署。

    我不清楚協議的整個文件内容,然而——這已經不算國家機密了——法俄約定,萬一它們之中的誰被侵略,要給予對方軍事援助……這個協議制定後便出現了德爾卡塞先生。

    還有普安卡雷先生,他還去俄國訪問了。

    很明顯,這一切更加确定了我們協議的分量。

    ” 昂圖瓦納強調說:“那好,假如現在俄國幹預了日耳曼人的政策,就等同于威脅了德國!這樣的話,按照條約規定,我們将必須……” 呂梅爾怪模怪樣地笑了一下,轉瞬即逝。

     “事情比這情況更加複雜,親愛的……請假設一下,俄國作為南部斯拉夫人的忠實保衛者,明天就斷絕與德國的外交關系,發動總動員,保衛塞爾維亞。

    一八七九年德奧締結的條約限制了德國,很有可能緻使總動員的發生,反抗俄國……但是,一旦德國動員,法國将被迫履行它對俄國的義務,馬上動員起來成為反抗德國……這些都是自動進行的……” 昂圖瓦納忍不住氣憤地擺擺手: “如果這樣的話,我們的外交家吹捧過的,用大代價的法俄友誼換來的安全保障,到如今卻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已經不再是和平的保證了,而是戰争的威脅了!” “外交家們不會在乎的……您回憶一下一八九〇年法國在歐洲所處的境況吧。

    我們國家的外交家們甯可用鋒利的武器武裝國家,也不願意解除武裝,這難道沒錯嗎?” 昂圖瓦納認為這樣的說法好像是對的又好像是不對,不過他實在不知道該怎樣來辯論,因為他對現代史不是很了解,而有些事隻有在以後回顧曆史的時候才有意義。

     他又繼續說:“不管怎樣,現在,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難道我們命運真的僅僅取決于俄國嗎?或許可以說得更精确些,”他躊躇了一會兒,加上一句,“所有的難道就取決于我們是否忠于法俄條約嗎?” 呂梅爾又苦惱地笑了笑: “親愛的,我們能否避免承受我們該承受的義務,這不是很重要。

    現在是貝爾特洛先生掌握了我們的對外政策。

    隻要他還在位,隻要普安卡雷先生還在背後支持他,那就可以放心了,我們信守聯盟就永遠不會成為問題。

    ”他猶豫了一下又說,“這似乎可以從内閣會議對舍恩卑劣建議的反應就可以清楚地知道……” 昂圖瓦納生氣地高聲說:“這樣的話,假如我們不能從俄國的控制下掙脫出來,那就不得不迫使俄國保持中立!” “用什麼手段呢?”呂梅爾的藍眼睛注視着昂圖瓦納,他低聲說道,“有誰可以告訴我們,這不算晚?……” 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 “俄國的軍事力量很強大。

    俄日戰争失敗使得俄國參謀本部急于複仇;他們永遠不堪忍受奧地利吞并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帶給他們的恥辱。

    像伊斯沃爾斯基這樣的人——順帶提一下,他可能今天晚上會到達巴黎——他們從沒掩飾過希望爆發一場歐洲戰争,将俄國的邊境推到君士坦丁堡的企圖。

    他們原本是期望能把戰争拖延到弗朗索瓦·約瑟夫死後,假如可以的話,要拖延到一九一七年。

    不過說真心話,如果在這以前出現機會……” 他的語速飛快,呼吸聲急促,神情蓦地頹然起來。

    眉間出現了幾道憂慮的紋路,他似乎把假面具卸了下來。

     “對,親愛的,坦白地說,我開始心灰意冷了……剛剛,當着您朋友們的面,我必須強作鎮定。

    而事實上,情況很不好……外交部部長沒有陪同總統到丹麥,而且還通知總統迅速返回法國……中午的電訊消息很不妙。

    德國不熱衷贊助愛德華·格雷爵士的建議,反而反複無常,吹毛求疵,似乎想用盡手段暗地裡破壞仲裁會議。

    德國是不是真的希望局勢惡化?更準确地說,它是不是不贊成四國會議的建議,由于它事先了解到,因為奧意之間關系緊張,所以在這樣的法庭上,奧地利肯定會以三票對一票遭受到譴責……這樣的假設是最讓人不悅、卻又最符合情理的。

    但是就在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局勢急速下跌……到處都已經采取軍事措施了……” “軍事措施?” “這是必然的:各國理所當然會聯想到總動員,而且,為了未雨綢缪,他們必然會打算這樣做……如今的比利時,普落克維爾【注:普落克維爾(1860—1940),于1912—1917年任比利時首相。

    】主持了一場特别的會議,從發生的一切來看,這是一次備戰會議:他們準備應征三批适齡人員入伍,為了組成十多萬的隊伍……在我們的國家,也是這樣的情況,今天上午在奧爾賽碼頭,舉行了内閣會議,會議上,為了達到有備無患的目的,應該研究備戰的具體事項了。

    土倫和布列斯特艦隊都在港内等待命令。

    已發電報至摩洛哥了,要求他們馬上将五十營黑人部隊裝船運航,送達法國。

    ……歐洲各國政府紛紛走上了這條路,正是因為這樣,局勢就慢慢地自己惡化了。

    因為參謀部裡所有的技術專家都明白,隻要全民動員起來,這可怕的機械也就自動地運轉起來了,事實上,就無法降低備戰速度,或者延遲等待了。

    這個時候,最信守和平的政府也就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了:宣布戰争,唯一的原因隻會是已經做好作戰準備了。

    或者……” “或者收回命令,開倒車,中斷備戰!” “的确是這樣的。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有十分的把握,确定動員早就不需要了……” “為什麼呢?” “原因就是——技術人員們始終堅信着一個格言——突然停止運轉會令這部結構複雜的機器的所有齒輪壞掉,導緻齒輪很長一段時間不再能使用。

    但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會有哪個國家的政府可以确定不需要動員了呢?” 昂圖瓦納沒說話,他望着呂梅爾,情緒很是激動,最後低聲說: “确實讓人驚訝……” “親愛的,最讓人驚訝的其實是,在這一切表象底下,或許隻是一場賭博!就在現在,歐洲發生的事,或許不是其他的,而是一場大規模的撲克牌賭博,人人都希望能用威吓獲得勝利……就在奧地利想慢慢地殺戮忘恩負義的塞爾維亞的時候,它的盟友德國擺起了一副吓人的表情,可能沒有什麼其他的意圖,大概僅僅是為了阻止俄國的幹涉行動。

    就好比玩撲克牌,哪個最會吓人,吓唬的時間最長,哪個就會赢牌……但是,也和玩撲克一樣,誰也不知道别人手裡的牌。

    誰也不清楚現在在德國和俄國的态度裡,會有多少成分是真正的侵略目的。

    一直到現在為止,俄國人始終縱容日耳曼的大膽妄為。

    很明顯,德奧有理由這樣認為:‘隻要我們吓唬得有技巧,擺出一副無所不能的樣子,俄國肯定會讓步的。

    ’不過,也可能會因為德國一直不讓步,所以,這一次,它可能會真的拔出劍來扔到秤盤裡【注:古羅馬傳說,高盧大首領布雷尼斯攻陷占領并且掠奪羅馬,還将羅馬年輕人避居的卡皮托利山丘給圍攻了,過了七個月,答應用一千斤黃金作為撤離條件,稱金子的時候,他卻把自己的劍丢進秤盤裡,喊道:“戰敗者活該倒黴!”】,參與戰争……” “确實讓人驚訝……”昂圖瓦納又說了一次。

     他氣餒地把手裡一直拿着的注射器放到蒸餾器的托盤上,踱了幾步,走到窗戶前。

    聽完呂梅爾描繪歐洲政治的圖景後,他感到内心一陣惶恐,就好像坐船的客人,當船隻行走在暴風雨中猛然發現,掌舵的人已經失去理智了。

     靜默了一下。

     呂梅爾已經站起來了,給自己系好背帶,下意識地朝周圍看了看,似乎在确定不會有人聽到他說的話,然後走近昂圖瓦納。

    他将聲音降低說道: “你聽着,蒂博。

    原本我是不應該洩密的,但是您是醫生,您能保守秘密的,是嗎?” 他直直地看着昂圖瓦納的臉。

    昂圖瓦納沉默地點頭。

     “唉……俄國發生那些事兒真讓人不可置信!薩左諾夫閣下曾用某種途徑向我們預先透露過,俄國政府不同意任何緩和局勢的作為!……果然,我們從彼得堡獲得了更為嚴重的消息:俄國的目的已經無法懷疑了,他們已經開始總動員了!每年例行的軍事演習都已經停下了,部隊急速趕回駐地,俄國四大軍區,莫斯科、基輔、卡贊和敖德薩,正在進行動員!昨日,也就是二十五日,可能是前天的那次作戰議會上,參謀部從沙皇那裡得到書面指令,命令火速準備對奧的‘預防性的武力行動’……德國肯定得知了這一消息;從這裡德國的态度就顯而易見了。

    德國也暗地裡動員起來了,唉,它更有理由加緊進行這一行動……今天,它還采取了一個更有意義的行動:公開告知彼得堡,假如俄國不中止備戰,反而更加加速備戰,那麼德國将會被迫下令總動員起來;德國預測說,意味着将會發生一場大戰……俄國會怎樣答複呢?它的責任已經很沉重了,如果還不讓步,将會被壓垮……根本不太可能……它讓步……” “但是,在這些事情中我們已經泥足深陷了嗎?” “我們,親愛的朋友?……我們?要怎麼做呢?揭發俄國嗎?或許在需要我們全力以赴之前,讓我們國家輿論洩氣?揭發俄國嗎?把自己孤立起來?和自己僅有的幾個盟友鬧翻?惹惱英國的輿論,使它抛開法俄小團體,使得英國政府援助日耳曼人?……” 有人謹慎地敲了兩下門,打斷了他的講話;走廊裡響起了萊翁的聲音: “有人又給先生打電話了……” 昂圖瓦納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高聲說: “就說我……不用了!我馬上去!”對呂梅爾道歉說,“不好意思!” “沒事的,親愛的。

    現在很晚了,我要走了……再見……” 昂圖瓦納迅速走到小辦公室,将話筒提起: “有事嗎?” 電話的那一邊,安娜聽着這冷漠的語氣,吓得彈了起來。

     她像乞求似的說:“是的。

    周末!……可能你家裡會有朋友……”“有事嗎?”他又說了一次。

     “我隻是想……我會不會打擾到您了?” 昂圖瓦納沒說話。

     “我……” 她猜想昂圖瓦納很急,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編個什麼樣的謊言才好。

     想不到什麼好主意,隻好支支吾吾地說: “今天晚上……” “不可以,”他很快地打斷,聲音随即緩和了下來,“今天晚上不可以的,親愛的……” 他忽然心生同情之心。

    安娜也察覺到了,這讓她又欣慰又難堪。

     “理智一點吧!”他說(安娜聽見他在歎息),“首先,我今天真的沒時間……就算有時間,這種時候,晚點也還要出去。

    ” “這時候怎麼了?” “安娜,您看報嗎?您不會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吧?” 她聳了聳肩。

    報紙?政治?難道他就是為了這種事情冷落她的?她想:“他一定在撒謊。

    ” “今晚……在我們家?可以嗎?” “不行……不要再說了,我回來一定很晚了……我就跟你說吧,親愛的……不要再堅持了……”他輕聲細語地說,“可能是明天……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在明天給你打電話……再見,親愛的!” 還沒等她回話,他就挂斷了電話。

     42 雅克沒有等到哥哥回來,就離開了。

     天文台街看門的女人對他說,貞妮小姐已經回來一個多鐘頭了,這讓他有點後悔在哥哥家耽誤太久。

     他大踏步地走上樓去,按了按鈴,心跳加速,側耳傾聽門後貞妮的腳步聲,卻隻聽到她的聲音在門裡問: “是誰?” “雅克!” 随着門闩和鍊條聲音響起,她打開了門。

     “媽媽出遠門了,”她對他解釋大門緊鎖的原因,“我剛送她上火車。

    ” 她站在門框旁,似乎有點窘困要不要讓他進來。

    他用坦率而愉悅的眼神注視着她的臉,這樣的表情讓她的惶恐一下子消失了。

    他來了!昨天的夢又接着演繹了!…… 雅克突然溫柔地向她伸出了雙手。

    貞妮也毫不猶豫地直接将雙手遞給他,接着退後幾步,手沒有抽回去,卻把他拉進了門。

     “我在哪裡招待他呢?”剛才她在邊等他的時候,就邊在考慮這個問題。

    客廳裡的家具都蒙着布套。

    難道去她自己的卧室?那是她私密的地方,隻屬于她自己,誰都沒有被帶進去過,連達尼埃爾都不能經常去她的卧室。

    剩下就是達尼埃爾與豐塔南太太的卧室,她們母女兩個人一般都在這兩個地方。

    最後,貞妮決定去她哥哥的卧室。

     她說:“去達尼埃爾的卧室吧。

    那是家裡僅有的房間。

    ” 她沒穿那條質地輕盈的黑連衣裙,在家的時候她穿着一條夏天的白色舊連衣裙,領口敞開,看起來像個穿着春裝的運動員。

    盡管她的胯骨狹窄,兩腿筆直,但不能說她身段綿軟,因為她出于本能地過于注意自己的肢體,故意顯得動作僵硬;盡管她這樣控制着自己,但她細長的肢體仍然掩飾不了青春的彈性。

     雅克跟在她後面,卻思緒分散,他忍不住激動地四處張望。

    這裡的所有,他都認識:那個前廳,那個荷蘭式衣櫃,門上方的德爾夫特【注:德爾夫特,荷蘭城市,因為盛産陶瓷而出名。

    】制作的盤子;走廊的灰牆,豐塔南太太以前在灰牆上挂着她兒子最早的幾幅木炭畫;毫不起眼的角落裡裝着紅玻璃,兒女們曾經把那裡當作照相的沖洗室,達尼埃爾的卧室,書架,白玉石老挂鐘,兩把石榴紅絲絨小扶手椅,曾經多少次他坐在朋友的對面…… “母親去外地旅行了。

    ”貞妮一邊解釋着,一邊把窗簾拉高,來掩藏起内心的膽怯。

     “去哪裡了?” “維也納、奧地利……您坐下吧。

    ”她邊說邊轉過身來,完全沒看到雅克吃驚的表情(昨天晚上,和她預想的恰恰相反,很晚才回去,母親什麼都沒問她。

    豐塔南太太在準備第二天的遠行——她不能在達尼埃爾面前準備這些的——女兒不在家的時候,她甚至沒有看幾點了。

    因而需要解釋的不是貞妮,反而是母親慌亂地說要外出十幾天,像瞞着什麼似的,她說是去那裡“處理一些事務”)。

     “到維也納去?”雅克又問了一遍,沒坐下來,“您就這麼允許她去了?” 她簡要地跟他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她才剛提出反對,母親就馬上打斷她的話,說隻有親自去維也納才能結束她們的困境。

     貞妮說這些的時候,他深情地凝視着她。

    她在達尼埃爾書桌前的一張椅子上坐着,上身挺直,表情嚴肅,态度驕矜。

    嘴邊的紋路和抿緊的嘴唇顯得憂慮和堅毅,他心想:“太習慣于沉默了。

    ”姿态有些拘謹;目光像在探究,不過很有分寸。

    懷疑?驕傲?膽怯?都不是的。

    他對她還是很了解的,懂得這是天生的矜持,是性格的某些特征,故意顯出的保守态度,這是一種精神狀态。

     雅克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訴她這個時候去奧地利是多麼不适合。

    他小心地問: “您的哥哥知道您母親這次的外出嗎?” “不知道。

    ” “啊,”他突然決定說出來,“達尼埃爾絕對不會贊成的,我可以肯定。

    豐塔南太太一定不知道奧地利已經在總動員了,邊境都由軍隊守衛着。

    說不定維也納明天也會全城戒備了。

    ” 她聽完,完全呆了。

    這一個星期之中,貞妮一直沒時間關注報紙新聞。

    他兩三句話就把時局告訴了她。

     他說得很謹慎,盡力說出真實情況,又不讓她感到焦慮。

    她提出了幾個問題,說出了内心的困惑,看得出她平時對于政治并太關注。

    戰争似乎就隻像曆史教科書裡講的那樣,她一點都不覺得可怕。

    戰争發生時,她根本沒有想到達尼埃爾會立刻處于危險境地。

    貞妮隻會想到母親可能會遇到物質上的困窘。

     雅克連忙說:“也許豐塔南太太在半路上會突然改變計劃。

    您等等看她會不會回來吧。

    ” “您覺得會嗎?”她着急地問,臉都急紅了。

     她很直接地告訴他,無論如何,她為媽媽去外地而感到暗自高興,因為這樣她就可以晚點再解釋。

    她連忙又說,這不是怕母親不同意。

    貞妮最怕的是要說到自己,要把自己的感情全部說出來。

     “您應該懂的,雅克,”貞妮補充說,表情嚴肅地注視着他,“我希望别人能猜出來……” “我也是這樣。

    ”雅克微笑着說。

     談話更加親密了。

    他細問了一些貞妮的事情,堅持着要她明确回答,然後幫助她分析。

    她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對于他的提問,貞妮沒有生氣,甚至有些感謝雅克提出的這些問題,她第一次感到驚喜,因為從來沒有人用這種熱切的眼神俯視着她。

    也未曾有人如此真心真意而又不願冒犯地和她說話,表現得那麼地想要了解她。

    全身上下包圍着從沒有過的溫暖,她似乎感覺在此刻之前,她的生活是封閉狹窄的,隻有此時,無形的圍牆才消失不見了,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意想不到的天空。

     雅克經常無緣無故地微笑。

    他不隻是在對貞妮微笑,更多的是在對着自己的幸福微笑。

    雅克有些恍惚了。

    他忘掉了歐洲,世界上什麼都不複存在,隻剩下貞妮與他。

    她說的那些話就算沒有任何意義,雅克一樣覺得很溫暖、很纏綿,在他身上激起了感激的沖動。

    新的信念紮根在他的心裡,他内心驕傲的是:他們的愛情不但很珍貴,而且是空前絕後、獨一無二的遇見。

    “心靈”這個詞常常不自覺地從他唇邊吐出。

    每一次,說出這個模糊而又神秘的詞時,都帶有一種特殊的顫音,在他們心中同時回響,似乎這裡面的奧妙是隻有他們兩個人才懂的魔法。

     他忽然叫道:“您知道什麼是我最驚訝的嗎?其實沒有什麼令人驚奇的!我覺得,在我的心裡深處從未對未來有過質疑!” “我也這樣認為!” 事實上,不管是對她或者對他而言,這話都是不真實。

    不過,他們越是往這方面這麼想,就越會覺得,他們從來沒有一天停止過期待。

     雅克繼續說道:“我覺得,站在這裡感覺很自然……站在您旁邊,我發覺自己終于找到适合自己的環境氛圍!” “我也這樣覺得!” (于他們而言,發覺兩個人的思想很契合,在一切問題的見解上可以不謀而合,他們随時感受到這樣的愉悅。

    ) 她坐到了雅克對面,坐姿很是随意慵懶。

    愛情似乎改變了她的身姿:行為舉止中不斷地表現出來了,令她擁有了少見的優雅靈巧。

    他十分高興地看着她身上的這些變化。

    他用充滿愛意的眼神望着她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脯,衣服底下肌肉的波動和呼吸的節奏。

    他很不滿足地看着那雙靈活的手:它們彼此尋覓,相互揉搓,打開又并攏,就像一對恩愛的鴿子。

    她的指甲很小,圓圓的,鼓鼓的,白白的——雅克内心想:“好像半顆榛子。

    ” 他把身子往前湊近: “您猜一下,我都發現了什麼美妙的東西……” “是什麼?” 為了更好地聽到雅克的話,她把手臂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掌托着下巴;手指的彎度正好緊貼着臉頰:食指伸出來,時而輕輕地揉摸着嘴唇,時而伸到鬓部。

     雅克湊近去凝視着她說: “白天的時候,您的眼珠子像兩顆小藍寶石一樣發出光澤、散發出明亮的光輝……” 她害羞地笑着低下了頭,随後她又像想起什麼似的擡起頭,像捉弄他一般,和他一樣,凝視着他: “我覺得您和昨天不一樣了,雅克。

    ” “不一樣?” “對,變了很多。

    ” 貞妮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

    他一直追問着貞妮。

    她躊躇遲疑,語無倫次,斷斷續續,終于他懂了她想說而又不敢說的是什麼了:自從他進來以後,貞妮就感覺到了:他有一件秘密的心事,這件事和他們的愛情無關。

     雅克用手把搭在額頭上的一縷頭發捋上去,直接地說: “聽我說,我從昨天以來的經曆。

    ” 他将事情的原委詳細地告訴了她,昨天在杜伊勒裡宮的花園度過一夜,早晨經過了人道報報社,還去找了昂圖瓦納。

    他說得很詳細,用小說家那種津津樂道的口氣叙述着事情發生的地點、人物,轉述斯特法尼、加洛、菲力普、呂梅爾說的話,說明自己的反應,并且将自己的焦慮和期望都告訴了貞妮,盡力使她明白他正在進行着反對戰争威脅的鬥争。

     貞妮聽着這些感到呼吸急促,恍恍惚惚,但沒有漏掉一言半語。

    好像一瞬間不僅參與到了雅克的生活中心,并且似乎卷入了歐洲政治危機中。

    面對着她從未了解的可怕問題,她感覺社會大廈似乎有些搖搖欲墜。

    她惶恐起來了,就像地震的時候,周圍的牆和屋頂原本可以給予庇護的、似乎無法摧毀的東西都塌陷了。

     至于雅克昨天還在貞妮一無所知的另外世界裡自由活動,她還不能充分理解這裡面的意義;不過,為了完全證明自己的愛情是正确的,她必須将雅克放到很高很高的位置;她對他目的的崇高性毫不懷疑;他說起的那些人——梅奈斯特雷爾、斯特法尼、若萊斯——都是值得敬仰的。

    這些人的希望可能是合情合理的,因為雅克是和他們有着同樣的希望。

     他激動地不停地說着。

    她一直全神貫注地看着他,這讓他感到陶醉,雅克說道: “……我們都是革命者……” 貞妮仰起頭,雅克看到她眼裡流露着驚訝。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令人愉悅的聲調,用對宗教一樣虔誠的口氣說出“革命者”這三個字,“革命者”原本在她印象裡是面目可憎的人物:通常幹的都是殺人放火的勾當,掠奪富人财産來滿足卑劣的欲望;都是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家夥,炸彈被藏在衣襟下,社會對付他們的唯一方法,隻能是放逐。

     雅克開始談起社會主義,說到他加入的國際工人協會。

     “并不是出于豪俠天真的沖動,我才決定加入革命政黨的。

    我是度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質疑、苦悶與心靈孤寂,才走上這一步的。

    在您認識我的那時候,我願意相信人間的博愛、相信真理、相信正義是能獲得勝利的;我以為這勝利是很輕易就能得到的,是觸手可及的。

    沒多久我就發現這隻是幻想,因而我心裡變得很是灰暗了。

    在這段時間裡我經曆了一生中最不幸的時期。

    我沉淪了,直達底層……底層……是革命的理想把我救了出來,”他懷着感激的心情想起梅奈斯特雷爾。

    “是革命的理想擴大了我的眼界,點亮了我的前途,讓我這個從小就倔強又對社會沒用的人有了人生的意義……我懂了,以為正義能輕易獲得勝利,且觸手可及,這是荒謬至極的,不過灰心喪氣更加顯得荒謬無理,相當于犯罪!我尤其懂得了,堅信這個勝利的一個積極的辦法!假如我自己能發自本能地抗議,和其他跟我一樣反抗的人一起,将推動社會發展為己任,這樣的話,我的反抗會變得有效!” 她默默地聽着,沒打斷他的話。

    新教的祖傳意識,也令她贊同這樣的思想:社會不應該束縛于刻闆的墨守成規,所以,一個人應該将這個作為己任,即發覺自己的個性,把想法付諸行動,獲得最大的效果。

    雅克感覺到貞妮懂他。

    從她的沉默當中,雅克感受到了一種隐藏着的平衡而又健全的悟性在顫動,她還不習慣抽象的思辨,卻可以自由地超越一切偏見;她丢不掉這種矜持,他感受到一種敏銳的感情在壓力下跳動,打算為一個真正值得全部犧牲的偉大事業而獻身。

     但是,聽見雅克如此肯定地說,貞妮在其中生活,但毫不覺得資本主義社會讓人憎惡,對不能容忍的不公正是認同的,關于這個觀點,她不禁懷疑地撇嘴,根本不承認。

    曾經,她沒考慮很多,就認同了這種不平等的生活境地,認為它是天性素質不平等的必然結果。

     “啊!”他叫道,“這受苦的世界,貞妮!我敢确切地說您是想象不到它的真實狀況是怎樣的!不然,您絕不會如此搖頭……您不了解,就在您看不見的地方,有許多不幸的人,生活對他們來說,就是日複一日地受苦,累得壓垮了脊梁,沒有相對應的報酬,前程缥缈,沒有一點希望!您知道嗎,有人采煤,建造工廠,可是,您可曾想過那幾百萬人要一生都在黑暗的礦井裡?有沒有想起過其他那幾百萬人在工廠機器的轟隆聲中筋疲力盡?還有農村靠運氣吃飯的人們,他們每天掘地的工作量按季節分為十個、十二個、十四個鐘頭,付出血汗得到的農産品卻賣給了那些欺騙他們的中間商人?人們的痛苦就是這樣的!我誇張化了?當然不是!我說的全是親眼所見到的……在漢堡,為了不讓自己餓死,我必須和上百個與我一樣被饑餓所迫的窮苦人民去做苦力:賺取面包。

    連續三個星期,從早到晚被工頭指揮幹粗活,他們像獄卒一樣命令着:‘扛起這些大梁!背起這袋大包!推走這車沙子!’晚上,我們才能得到那可憐的報酬離開港口,奔向食物與酒,筋疲力盡,全身髒兮兮的,渾身無力,腦袋空白,疲乏得沒力氣反抗,然而這卻不是最可怕的:在這些苦難者中,大部分人一點都沒發覺社會的不公平,甚至不曾懷疑過!并且他們自己就是不公正的犧牲品之一,真不知道他們的力量是從哪裡得來的,把這樣可怕的犯人般的日子當作很自然的事情來承受!我能夠逃出這地獄般的生活的原因,是我幸運地懂得幾種語言,還稍微可以給報紙寫點文章……然而他們呢?他們還得在那裡繼續幹着苦力!這些事,貞妮,我們難道有理由讓他們繼續存在下去嗎?縱容它繼續下去,讓它變成世界上的人們正常生活的條件嗎?” “哦,還有工廠,我曾幹過一段時間,在菲于姆的一家紐扣工廠當過搬運工。

    我純粹是一台機器的奴隸,每隔十秒鐘我就得給它加一次料!一刻都不能停下……不停地重複同一個動作,這樣持續幾個鐘頭。

    其實不累人,但我甯願勞累一些。

    我向您保證,幹完工作後,這樣愚蠢的勞動使我更加頭昏腦漲,甚至比在漢堡連扛兩個鐘頭的水泥袋,灰塵掉進眼睛,累得口幹舌燥還要痛苦!……在意大利的一家肥皂廠,我親眼看到那些女工的工作過程,每隔十分鐘她們就要搬一次重八十斤的肥皂粉箱;其他的時間,她們就站在那裡,搖着把,把柄很沉重,不得不弓着腳蹬牆才能搖起來。

    她們每日這樣工作八個鐘頭……我完全沒有絲毫的虛構!我還親眼見過一個場景,在普魯士一家皮貨廠,那裡的女工還是一些十七歲的小姑娘,她們每天從早上到晚上的工作就是刷皮毛;那些姑娘吸進去很多的毛,但不得不繼續工作下去,必須每天去外面吐幾次……隻是為了得到那少得可憐的工資!因為不管哪裡都是規定女工幹一樣累的工作,報酬卻比男人們低……” “這是什麼原因?”貞妮問道。

     “因為人們都以為她有父親或者丈夫養活……” “這倒是個說法。

    ”貞妮說。

     “唉,事實不是這樣的!假如這些可憐的女人必須外出賺錢時,不就是表示我們現在的社會裡,男人們賺不到足夠的錢,無法養活他們的家人嗎? “我再給您說一下外國勞動人民的狀況。

    不過,您隻需要随便哪個早晨,去伊弗裡、皮托、比朗庫【注:都是巴黎周圍的工人城鎮。

    】看看……在七點以前,您将會看見婦女們紛紛出來了,先把自己的孩子送進托兒所,為了能夠有空閑去車間做苦力。

    廠主建立起托兒所(工廠承擔費用),可能會真心覺得自己是工人們的恩人……您可以試着想象一個母親每天的生活是怎樣的嗎?每天做八個鐘頭的工作,早上五點的時候必須起床,煮咖啡,給自己的孩子們穿衣、整理屋子,七點鐘得趕去上班。

    這樣的生活不可怕嗎?不過,這樣的生活确實存在!資本主義社會就是用這些犧牲的生命建築起來的!……真的,貞妮,我們能忍受下去嗎?我們還能夠容忍着,讓資本主義社會用犧牲幾百萬人的生命作為代價來取得繁榮嗎?不能!……但是要改變這全部的狀況,就不得不改變政權:讓無産者獲得政權。

    現在您清楚了嗎?看,就是那個似乎讓您心生恐懼的詞的含義,革命……不得不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社會新組織,并且能夠讓人們生活下去!不得不還給工人們應得的報酬,還有他們的自由、閑暇和福利,如果他們沒有這些,就不可能有尊嚴地取得更好的發展……” “人的尊嚴……”貞妮思索着又說了一遍。

     貞妮忽然感覺到困窘——她已經二十歲了,然而絲毫不了解世界上的辛勞與貧苦。

    在勞動人民與她這樣一個一九一四年的資産階級女青年之間,階級的制度非常森嚴,如同古代等級制度一樣分隔得那麼遠……她單純地想:“可是我認識的那些有錢人似乎不全是惡魔。

    ”她想起母親參加慈善事業時,為貧困人家“施舍”……她迷惑得紅了臉。

    慈善!她現在懂了,那些渴求給予的窮人,和一樣被剝削的工人之間沒有共同之處,工人要求生存權利、獨立和“尊嚴”。

    而那哀求施舍的人并不是她單純認為的那樣,屬于人民:他們僅僅是資産階級社會的寄生蟲;他們和那些去探望的做善事的太太一樣,和雅克所說的工人社會毫無關系!雅克剛才對她解釋了什麼是無産階級者。

     “人的尊嚴。

    ”貞妮又說了一遍。

    她的聲調表明了她給予了這幾個字它們原本的含義。

     雅克說:“噢!最開始的結果一定會是微不足道的……革命解放的勞動人民首先肯定是先滿足自己的欲望,還可說是最低下的欲望……因為不得不先滿足這些卑微的欲望,然後才能讓自身得到進一步的提高……”他遲疑了一會兒,随後補充了一句,“……這樣才能實現精神文化……” 他的聲音有些含糊。

    那些讓他不陌生的苦惱,堵住了他的喉嚨。

    不過他還是接着說下去了: “我們還是應該承認這種必然性:制度上的革命比風俗革命早很多年。

    不過不應該……不……我們沒有權利懷疑人……人性的弱點,我很了解!但是我認為,不如說願意認為,那些大多數的缺點是現在社會的必然産物,我願意相信……應該反抗悲觀主義的意圖,應該做到相信人類!……在人身上應該有着、也應有着一種神秘的不可摧毀的意願……我們要耐心地把掩埋在灰燼裡的小炭火吹燃,使它燃燒起來……可能有一天它終會成為燎原之勢。

    ” 她忽然點頭表示贊同。

    她的表情比平時更加堅定,目光非常嚴肅。

     雅克愉快地笑着: “社會改革是以後的事……目前最緊迫的就是如何阻止戰争的爆發!” 他突然想起和斯特法尼的約會,瞄了一眼大理石挂鐘。

    鐘已經停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瞬間跳起來了: “都八點了?”他說道,像從夢中驚醒似的,“我得在一刻鐘之内趕到交易所!” 雅克突然又意識到,在他們的交談中具有讓人意外的嚴肅。

    他害怕讓貞妮失望,想道個歉。

     “不,不,”她立即打斷了他的話,“我願意了解您對所有事情的看法……我要了解您的生活……了解它……”貞妮急切的語氣好像在說:“您如此自信,向我推心置腹袒露真情,這就是給予我溫情的最好的憑證,是我最珍惜的!” “明天,”他邊向門口走去邊說,“我早點來,好嗎?吃了午飯就來。

    ” 貞妮淡淡地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

    她原本想回複:“行,一定要來,盡量待久一點……唯有您在這裡的時候,我才會有活着的感覺!” 但是她的臉變得紅紅的,什麼也不說,送雅克出了屋子。

     到客廳門前面,他停下步子,客廳的門是半開着的: “抱歉。

    這兒讓我想起了很多事……” 百葉窗是關着的,她走到前面去把窗子打開,用她獨有的步伐穿過房間,筆直地朝她的目的地走去,堅定不移卻又不顯得急躁,溫順而又柔和。

     布料和蠟的氣味從堆着的窗簾、卷成捆的地毯與地闆蒸騰上來。

    他淺淺地微笑着環視四周。

    雅克回憶起第一次去看昂圖瓦納的場景……貞妮生氣地走遠,把手臂撐在陽台欄杆上;而他獨自站在角落裡,呆呆地站在玻璃門前。

    今天,他似乎不用揭開放下的窗簾,就可以再一次看到糖果盒、扇子、工筆畫,這一切的小擺設,那次他還不急不緩地欣賞着,他又看到這麼多年以後它們還在原來那個位置……這些年裡貞妮各種各樣的形象,依次浮現在他眼前,就如同一幅幅原畫一樣。

    他回憶起她小姑娘和少女時候的樣子,生氣時候的樣子,他壓抑着自己的沖動,莫名地臉就紅了,有點欲蓋彌彰的味道…… 雅克微笑着對她轉過身來。

    她猜得出他現在的想法嗎?也許吧。

    但是她什麼都不說。

    雅克靜靜地凝視了她一會兒。

    今日他又是在此間客廳與她相見,她還是和以前一樣自制力很強,一點都不膽怯,但也不自暴自棄,目光率真、透露出些許嚴肅,光滑的面頰顯得很是神秘…… “貞妮,我想去看看您母親的房間,可以嗎?” “來吧。

    ”對他這麼要求貞妮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驚訝。

     雅克對這個房間的每個角落都很熟悉,整個牆上都挂着畫像和相片,镂空花邊的大床上鋪着綠錦緞!以前達尼埃爾總是先敲敲門,讓他進去。

    壁爐兩邊各擺着一把圈椅,豐塔南太太常常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在玫瑰色的燈光下就着爐火閱讀道德倫理或英國小說。

    那個時候,她會把翻開的書放在膝蓋上,微笑着容光煥發地歡迎他們兩個,似乎再沒有比他們的到來還能讓她開心的事。

    她讓雅克坐在她對面,眼神裡流露出鼓勵,問起他的生活和學習情況。

    如果達尼埃爾準備把塌下去的木柴重新堆好,他母親就會用賭徒一樣靈巧和熟稔的動作搶過他手裡的鉗子,微笑着說:“别,别,還是我來吧,你不懂火的特性。

    ”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這些回憶甩掉。

     “走啦。

    ”他向門口走去。

     她把他送到前廳。

     他突然很認真地凝視着她,令她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慌,貞妮把頭低下去了。

     “您在這裡一直很幸福嗎?真正感到幸福過嗎?”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她仔細地回憶了一下過去,一瞬間就重溫了一遍過去的歲月,恐慌的、憂慮重重的童年,沉默内向的、克制的童年。

    當然,在那單調乏味的日子裡還是有些許光明的:母親的慈愛,達尼埃爾的摯愛……但,這不是……幸福,真正的幸福?不,還未曾有過。

     她擡起眼睛,搖了搖頭。

     她看到雅克做了個深呼吸,堅定地擡手弄了弄額頭上的頭發,突然微笑了。

    他沉默不語,不敢輕易地對她承諾什麼幸福;隻是一直不停地對她微笑着,凝視着她的眼睛,握住她的雙手,和他剛來的時候一樣,并把嘴唇貼了上去。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撲通撲通地亂跳…… 不過過了很久之後,她才明白,雅克現在的形象——就像此刻這樣站立着,朝她彎下身子——此刻的一切都會深深地刻在她的記憶裡;她一輩子都會清楚地記得這個額頭,這垂在額前黑黝黝的短發,這深沉、固執與大膽的眼神,這因為許諾而亮亮的讓人很是信任的微笑…… 43 聖于斯塔什鐘樓位于院子最裡面,做聖事的鐘聲早早地将雅克吵醒了。

    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起了貞妮。

    昨天晚上睡覺前,他多次想起天文台林大街的那次拜訪,他總是在回憶裡尋找新的細枝末節。

    他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眼神淡漠地環視着他新住處的擺設。

    牆壁已經滲出了硝,天花闆上的石灰像魚鱗片一樣一片一片地掉落下來,陌生的舊衣服挂在衣鈎上,衣櫃頂上堆放着很多包小冊子和傳單;白色的鐵皮洗臉盆上面,有一個很便宜的髒兮兮的鏡子在那裡閃光。

    以前住在這裡的人是怎樣生活的? 窗子開了整整一個晚上,即使還是早晨,從院子裡散發出來的惡臭氣味已經很難聞了。

     “周一、二十七日,”他在内心一邊這樣想着,一邊翻看床頭櫃上的記事簿。

    “今天早上十點要去見法國總工會的人……之後要去處理那筆錢的事,得去見公證人與經紀人……還有下午一點的時候,我去她家裡,和她一起度過!……再是下午四點半的時候,去沃吉拉參加一個歡迎克尼佩丹克的會議,……六點,要到達《極端自由主義者報》的報館……晚上有遊行活動……昨天晚上就已經有鬥毆的情況發生了。

    今天也許真的會有什麼事要發生……大馬路經常會變成愛國主義者的世界!可能今夜的遊行是件好事。

    到處都在張貼海報……建築工會也已經開始呼籲會員們了……關鍵是,工會運動與黨的運動有着密切的聯系……” 他到走廊的水龍頭旁,把水壺裝滿水,用冷水擦洗了身子。

     雅克突然想到馬尼埃爾·羅瓦,于是開始責備這位年輕的大夫:“實際上,被你們說成不愛國的那些人,都是反對資本主義的人!難道就因為反抗你們的資本制度,就不是法國的好公民!你們所說的‘祖國’,”他把腦袋放進水裡,嘀咕着,“其實指的是‘社會’‘階級’!你們所說的保家衛國其實是挂羊頭賣狗肉,保護自己的社會制度!”他雙手抓緊毛巾的兩頭,一邊用力地擦背,一邊想象着未來的世界,那時候,各個國家将會像自治州一樣存在,而且是在同一個無産階級者組織形式下團結起來。

     于是,他又想起工會活動: “隻有深入工會内部,才能幹出一番大事業……”他的額角陰暗下去了。

    他是因為什麼而來法國的?來的目的是收集情報,對的;他已經用了最大的努力完成任務:昨日,他還向日内瓦傳送了一些簡短的“報告”,不用說,梅奈斯特雷爾肯定用得着,不過他并不覺得情報員有多麼重要。

    “要做有用的人,真正有用……得行動……”來巴黎的時候他就是抱着這個期望的。

    然而,到了這裡他仍然隻是個旁觀者,主要就是做記錄言論和新聞消息。

    總的來說,沒有做什麼重要的事——因無法發揮自己的才能而感到懊惱!因為個人力量和影響有限,所以他被限制行動。

    關于那些不在組織裡的人,長期以來處于組織之外的人,不能有真正的影響。

    “個人在革命中的作用問題就在這裡了,”他忽然灰心喪氣地想,“由于逃跑的本能,我從資産階級中跑了出來……是由于個人的抵抗精神,并不是階級反抗……你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照顧自己,探索自我了……你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好的革命者,我的同志……”他想起米特爾格對他的斥責以及一切從堅定的現實出發贊同流血革命是必要的那些人,他又覺得暴力這個煩人的問題堵在心口……“唉!真希望有一天能夠解脫……獻身……因為自己的獻身從而得到解脫……” 他就在這種混亂、頹廢和迷茫的情緒中洗漱好了,還好這個狀态維持得不算久,很快就被外界鮮活的世界吸引住了。

     “去打聽一下情況吧。

    ”他精神抖擻地思忖着。

     隻要一想到這個他就興奮起來了。

    他把門鎖上,快速地下樓,走到街上。

     報紙也沒為他提供什麼大消息。

    右派報紙大肆宣揚愛國聯盟【注:1882年,德魯萊德創建,1914年,巴雷斯主持,屬于民族主義組織。

    】在特拉斯堡塑像前的示威遊行。

    在大部分報紙上,正式的電訊被添加了很多多餘又矛盾的評論。

    官方的指示似乎要慎重地輪流引起恐慌與期待。

    左派的機關報呼籲全部的和平主義者去共和國廣場遊行。

    《工會戰鬥報》在第一版登着:今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到街上去! 十點的時候他得去邦蒂路赴約,去那裡以前,雅克得先去人道報報社轉悠一圈。

     在加洛的辦公室門口,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活動分子走近他,他經常在“進步咖啡館”的聚會中見到她。

    她已經入黨十五年了,是《自由婦女》的編輯。

    大家都叫她于麗大媽。

    而且她很受人們的喜歡,盡管大家都很小心地躲開她,生怕被她拉住就說個沒完沒了。

    她非常熱情,愛好做善事,盡全力做事,熱心地給人們互相介紹,即使年紀很大了,又得了靜脈曲張這一毛病,但還是不辭辛苦地到處奔走,隻要能給那些失業人員找到工作,又或者是幫助别人走出困境。

    佩裡奈得罪警察局的時候,她曾冒險把他留在自己家裡。

    她是一個奇人。

    她的頭發蓬亂又花白,讓她在大會上看起來像一個放火的女人。

    但是她看起來還是很漂亮的樣子。

    “她的姿色還在,”佩裡奈用郊區的口音說,“擅長裝扮……”她是絕對的素食主義者,她才剛組織了一個合作社不久,目标是在巴黎各個區都開設一個社會主義素食餐館。

    她不管情況如何,都不放過任何招收信徒的機會,現在她就抓住了雅克的手肘,開始宣傳起來: “去了解一下吧,孩子!去問問衛生學家……假如你固執地給自己吃腐爛的食物,習慣吃死掉的動物,這樣的話你的身體就會出現不适,大腦就發揮不了最大的作用……” 雅克用了很大的勁才把她甩掉,一個人去了加洛的辦公室。

     辦公室裡除了加洛還有他的秘書帕熱斯。

    他正拿着一份名單給加洛看,加洛一邊看一邊拿着紅筆做記号。

    他從堆滿文件的桌子後面擡起頭來,一邊招呼雅克坐下,一邊接着做記号。

     雅克能看見他的側臉,那紅黝的側面似乎僅有一些人的模樣:額頭與鼻子斜着抹向後面,構成了臉的全部。

    那線條隐藏在亂蓬蓬花白的頭發裡,下面是羽毛撣似的胡須,胡須底下有一張後縮的嘴與陷進去的下巴。

    雅克始終看着加洛,總是感覺驚訝與好奇,就好像非常碰巧地發現了一隻刺猬,趁它還沒有縮成一團之前,仔細端詳。

     門忽然被打開了,斯特法尼冒出來了,他沒穿外套,襯衣袖子卷到肘部,手臂青筋暴露,鷹鈎鼻上穩當地架着一副眼鏡。

    他拿來了工會代表大會昨天在布魯塞爾通過的日程。

     加洛站了起來,随手拿起帕熱斯給他的那份名單,小心地放進了文件夾。

    三人讨論了一下關于比利時來的文件,都沒搭理雅克。

    之後,他們又交流了一下對今天新聞的看法。

     不用多說,今早的氣氛緩和了許多。

    歐洲中部散出的消息讓人有了一些期望。

    奧地利軍隊最終還是沒有越過多瑙河。

    奧地利加快了行動,和塞爾維亞斷交之後,若萊斯卻認為,這一個暫時得以喘息的時間具有深遠的意義。

    塞爾維亞的回應明顯含有的善意,列強大多表示憤慨,維也納很顯然還不敢開戰。

    除此之外,昨天俄國被德國威脅要發動總動員,曾經讓各國大公館惶恐不安,總的來說,好像應該被認為是有益的局勢:按照某些人的看法,這個行動隻是故作強硬姿态,目的都是為了保衛和平。

    實際上,最近取得的成果還是比較不錯的:塞爾維亞已經對德保證過,在奧地利的進攻不經戰争就後退,這樣就可以争取到時間,肯定可以找到調解的方法。

     關于國際反戰運動,雅克得到了很多令人振奮的消息。

    在意大利,社會黨議員将會在米蘭開會,讨論局勢,并且确定意大利社會黨的和平主義态度。

    在德國,政府的有力舉措沒有壓制住反動派的力量,反動派們還在醞釀明日将在柏林進行大範圍的反戰示威。

    法國境内,社會黨和工會分支機構都獲得了指令,在研究區域性罷工的計劃。

     有人過來告訴斯特法尼,儒勒·蓋德在等他。

    雅克趕着去赴約,便和他同時離開了房間,然後和他一同向辦公室走去。

     “區域性計劃?”他問,“目的是在開戰的時候參加總罷工嗎?” “總罷工,肯定是的。

    ”斯特法尼回道。

     但是,雅克從他的語氣裡聽到不自信。

     裡亞爾托咖啡店在邦蒂大街。

    離總工會不是很遠,所以這裡變成了工會小組聚會的基地。

    雅克要在這裡會見總工會的兩個活躍分子,裡沙德萊請他和他們兩個人進行聯系。

    他們一個是小學教師,另外一個曾經是冶金廠的監工。

     他們談了一個多鐘頭,雅克搜集到了有關總工會正與社會黨研究以某種方式更緊密地統一行動共同反戰的情報,他對這個情況很感興趣,還想繼續交談,就在這個時候,咖啡館的老闆娘出現在留作後門的後廳門口,大聲喊道: “蒂博的電話。

    ” 雅克猶豫着要不要站起來。

    不會有人想到來這裡找他吧。

    可能是大廳裡還有另一個叫蒂博的吧?……可是沒有人站起來,因此他準備去看一下。

     是帕熱斯。

    雅克突然想起來了,走出加洛的辦公室之前,他說過在邦蒂路有一個約會。

     “真幸運找到你了!”帕熱斯說,“我剛接待了一個瑞士人,他有事情想跟你說……他從昨天開始就在找你了。

    ” “他長什麼樣?” “一個很矮的人,一頭白發,得了白化病。

    ” “哦!我知道了……他是比利時人,不是瑞士人。

    他來巴黎了?……” “我沒跟他說你在什麼地方。

    隻是随口提議他一點鐘的時候去新月咖啡館去。

    ” “但是我還要去見貞妮!”雅克心想。

     “不可以,”他立刻說,“一點鐘的時候我還要去赴約,根本就不能……” “你看着辦吧,”帕熱斯插話說,“但是,好像真有急事。

    他有話要跟你說,是梅奈斯特雷爾拜托他做的……反正我已經告訴你了。

    再見。

    ” “謝謝。

    ” 梅奈斯特雷爾?很緊急的事? 雅克匆忙地走出裡亞爾托咖啡店。

    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決定把去天文台大街的時間延緩,但是理智還是戰勝了沖動。

    去找公證人之前,他急急忙忙地去了一趟郵局,寫了一封信給貞妮,告訴她,他三點之前去不了她家裡了。

     貝諾的事務所在特隆舍路一座漂亮的房子裡,位于二樓。

     假如是在另外一個時間,看到公證人貝諾擺着那樣一副嚴肅鄭重的樣子,這個地方、建築與書生般的外表,陰森而塵封的、一堆堆文件沾滿灰塵的陰郁氣氛,雅克一定會覺得十分可笑。

    貝諾對他很是尊重。

    因為他是已經去世的蒂博先生的兒子、繼承人,很自然會是未來的主顧。

    整個事務所從送信員到老闆,對他所得的這份财産都有一種虔誠的敬重,工作人員請他在文件上簽了字。

    因為雅克似乎急迫地要花這筆錢,公證人小心翼翼地詢問他拿這筆錢做什麼。

     “很明顯,”貝諾兩隻手抓住座椅扶手兩端的獅子頭說道,“在局勢危急的情況下,交易所會出現讓人想不到的機遇……這是對于懂得市場行情的人來說……不過,有風險……” 雅克沒有繼續讓他說下去,提出了告辭。

     在證券兌換的地方,室内的職員們非常忙碌。

    電話鈴聲響起。

    有人大喊着發出指揮。

    交易所開門的時間馬上就到了,因為時局的嚴重有人擔心會導緻這場開盤發生動蕩。

    有人發出抗議,這個時候,雅克要求見到榮庫瓦先生本人。

    但是最後隻見到了一個代理人。

    他剛一提出要把全部證券賣掉,代理人就馬上告訴他,這個時期很不好,按照現在的交易情況,結算後他會損失一筆很大的财産。

     “不要緊。

    ”雅克說。

     他的神情很堅定,這讓代理人很是敬佩,做出這樣瘋狂不理智的事,還保持鎮靜,這位奇怪的顧客肯定有秘密的内部消息,因而策劃了這個計謀。

    但是,還是需要兩天時間,才可以完成證券全部脫手的任務。

    雅克站了起來,說他周三的時候再過來,那天,他要在經紀人的櫃台上取得他全部的财産兌換成的現金。

     代理人送他送到樓梯口。

     範赫德一個人靠在門邊的長闆凳上,手肘撐在桌子上,手掌托着下巴,眯着眼睛查看從外面進來的人。

    他穿了一套卡其布西裝,是殖民地那種款式奇特的西裝,顔色很像他褪了色的頭發,盡管在新月咖啡館,人們都已經習慣看到奇裝異服的人,不過,他還是非常引人注目的。

    見到雅克,他就起身站了起來,蒼白的臉色突然變得绯紅,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最終還是來了!”他感歎道。

     “你也來巴黎了,小範赫德?” “最終還是來了!”白化病患者又說了一次,嗓音有點發抖,“我已經非常害怕了,蒂博,您知道嗎!” “什麼原因?發生什麼事了?” 範赫德把手放在帽檐上,遮住眼睛小心翼翼地向桌子四周張望。

     雅克有些驚訝地在他身旁坐下,側過耳朵傾聽。

     “人們需要您做一件大事。

    ”範赫德輕聲說。

     雅克的腦子裡閃過貞妮的影子。

    他像神經質一般捋了捋額頭上的頭發,試探性地問: “去日内瓦嗎?” 範赫德搖了搖滿是蓬亂頭發的腦袋。

    他往口袋裡掏了半天,最後從錢包裡拿出一封粘好的信。

    上面沒寫收信人和地址,雅克急忙拆開,範赫德在一邊輕聲說: “我還為您帶來了其他的東西。

    是個身份證,名字是埃貝爾萊。

    ” 信隻有兩頁紙:第一張的正面有幾行字,看筆迹是裡沙德萊寫的。

    還有一頁什麼都沒寫。

     雅克讀道: “飛行員寄希望于你。

    随後還有信。

    周三我們在布魯塞爾會合。

     “緻意! “随後還有信……”雅克懂得這個暗語。

    那張空白的紙上用顯影藥水寫了指示。

     “我得馬上回去看密信……”他急促地翻弄着信紙,繼續問道,“假如你沒找到我,怎麼辦?” 範赫德很可愛地微笑着: “米特爾格和我在一起。

    如果找不到您,他會拆開信,代替您完成所有的任務……我們要在周三去和另外一些同志會合……您沒住在貝爾納丹路李貝特家裡嗎?” “米特爾格現在在哪裡?” “他也到其他的地方找您去了。

    我會在三點的時候,去巴爾貝斯大街厄爾丁格家和他碰面,那是我們一個同胞的家,我們就住在那裡。

    ” “你聽清楚了,”雅克一邊把信放進包裡一邊說道,“我不把你帶到我家裡,這樣女門房就不會發現你了……四點一刻你和米特爾格去蒙帕納斯火車站報刊亭那裡等我,知道那個地方嗎?然後我會帶你們去志願軍大街,那裡今天晚上會有一個很有趣的會議……吃過晚飯,我們一同去共和國廣場,參加示威遊行活動。

    ” 過了半個鐘頭,雅克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讀着洗出來的信: “周二,二十八日,必須去柏林。

     “十八點到達波茨坦廣場的阿申格爾餐廳。

    到了那裡就能找到Tr,他會給你明确的命令。

     “一旦東西到手,就立刻坐火車去布魯塞爾。

     “千萬要小心。

    隻有範某給你帶了一封信,别無其他。

     “假如不幸被捕并被指控為間諜,找柏林的馬克斯·克爾芬做辯護律師。

     “東西是Tr與他的朋友們準備的。

    Tr非常想和你一起執行任務。

    ” “很好,”雅克輕聲說,馬上想起,“要做有用的人……那就行動起來吧!” 臉盆裡發出顯影液的堿性氣味。

    他把手指擦幹,往床上一坐。

     他盡力保持冷靜的思索:“柏林……明天晚上……明早的火車肯定是來不及趕上下午六點的約會了,所以我得坐今晚十二點的火車去那裡……不管怎樣,我還是有時間去看一下貞妮的……好……但是示威遊行肯定是沒時間參加了……” 他在思考,呼吸有些急促。

    行李箱打開放在地闆上,裡面放了一份火車時刻表。

    他拿出來,走到窗前。

    感覺有點熱得透不過氣來了。

     “别無選擇時,我還可以選擇今晚十二點一刻的慢車。

    雖然時間長了點,但如此一來我就有時間參加晚上的示威遊行了……” 隔壁屋子裡傳來一個女人尖銳的顫音,她可能正在熨衣服,烙鐵碰到爐子的聲音時常會打斷她的歌聲。

     “Tr一定就是特勞坦巴赫……不需要多說……他謀劃了一些什麼?為什麼一定希望我去?” 他擦了擦臉上的汗珠。

    他因為這次行動的前景、任務的神秘性和他将要經曆的風險而感到很興奮,但要離開貞妮又讓他感到一絲難過。

     他想:“既然他們要我在周三的時候在布魯塞爾參與會合,那麼他們就不會妨礙我——假如事情進展得順利——周四我就可以回巴黎……” 想到這些,他心裡就好過多了。

    總的來說,也就離開了三天。

     “我得立即告訴貞妮一聲……時間正好還來得及,假如我想在四點一刻就到達蒙帕納斯火車站……” 因為他不能确定離開之前還有沒有時間回來一趟,所以就把文件夾裡的所有文件都帶上了,把個人證件打了個包,寫了梅奈斯特雷爾的住址;防止意外,身上隻帶了範赫德給他的埃貝爾萊身份證。

     接下來,他就往天文台林蔭路走去。

     44 門鈴聲一響起,貞妮就飛跑着來開門,就好像從昨天送他離開之後,她就一直在那裡等他一樣。

     “有個壞的消息,”雅克輕聲說,忘了跟她問好,“今天晚上我就得離開這裡。

    ” 她嗫嚅着問: “離開?” 她的臉色變得蒼白,呆呆地望着他。

    看着她難過,他也變得難過了,以緻讓她試圖掩飾自己的失望。

    又要和雅克分開了,這個考驗已經讓她快承受不了了。

     “周四我就會回來了,最遲到周五。

    ”他連忙補充道。

    她低着頭,做了個深呼吸,臉蛋上泛起了淺淺的紅霞。

    “三天!”他勉強地笑着。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可以幸福一輩子呢!” 她向他投去了害羞又滿是疑問的眼神。

     雅克說:“不要問我去幹什麼。

    組織命令的任務,我必須去完成。

    ” 聽到“任務”這個詞,貞妮的表情顯得有一些擔憂,盡管雅克自己都不知道去德國的目的是什麼,但覺得還是應該讓她放心: “隻是去和幾個外國政治家談論……因為我會流利地說一口他們的語言……” 她認真地注視着雅克。

    他馬上停頓了,用手指了指前廳桌子上幾張打開的報紙: “您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吧?” “對。

    ”她幹脆地說,那口氣就像說現在她和他一樣了解時局的危急。

     他向她走近,牽住她的兩隻手,疊放在一起,親吻着。

     “到房裡去,”她用手指了指達尼埃爾房間的方向,建議,“一分鐘也不要浪費了!” 她最終笑了,率先往過道走去。

     “有您媽媽的消息了嗎?” “還沒,”她背對着雅克說道,“母親應該是過了中午才會回到維也納。

    我猜,隻有到明天才可能有電報的。

    ” 屋子裡的東西已經全部準備好了。

    小窗簾低垂着,令光線也變得好客起來;屋子已打掃過了;窗簾也才熨過了,垂挂在窗子上;挂鐘已經在走動了;書桌的邊上放了一束香豌豆花。

     貞妮立在房間的中央,眼神認真又憂慮地望着雅克。

    他淺淺地笑着,但是無法讓她也笑起來。

     “那麼,”她有些懷疑地說着,“是真的嗎?隻剩幾分鐘了?” 他對她投去了溫柔、含笑還有些呆滞的目光。

    這不是裝作看不見的目光,反而是一種很明确的專注的目光,讓貞妮感到有些不舒服。

    她記得,雅克回來後,還從未用過這種專注的眼神看過她,似乎要看進她的心裡一樣。

     雅克發現貞妮的嘴唇在哆嗦。

    他拽住她的手,輕聲說: “别讓我失去勇氣……” 她把腰挺直了,對着雅克笑起來了。

     “太棒了。

    ”他說着并讓她坐了下來。

     他沒有對自己思緒的銜接做任何解釋,輕聲地說: “要自信,甚至是盲目得隻相信自己,其他的什麼都不信……隻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運,并願意為這付出所有的人,才會有一個強大的内心世界。

    ” “對。

    ”她喃喃自語。

     “感覺到自己的力量了嗎?”他又補充說,似乎是說給自己聽的,“聽從它。

    假如這力量在别人看來是邪惡的,那就随它去吧……” “對……”她又說了一遍,又把頭低下去了。

     在這幾天裡,她經常像現在這樣想:“聽他說一事,我不得不回想一下……考慮一下……才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有那麼一瞬間她一動不動,睫毛低垂;那張低着的臉,顯得憂心忡忡,雅克有些擔心,沉默不再說話了。

     随後,他盡量壓抑着嗓音說: “這是我的人生到現在為止最有意義的一天,現在我懂了,别人覺得我身上本應被摒棄的恐怖的成分,反而是我身上最優異、最真實的情感!” 她靜靜地聽着,也懂了,腦袋有些昏漲還有些頭暈眼花。

    這兩天裡,她内心世界的基石慢慢地動搖起來了:她的四周出現了一個個很深的坑,雅克的表述并無法将其填滿。

     突然,她發現雅克的表情開朗起來了。

    他依然笑着,但是神情和之前完全不同。

    這個想法剛冒出來,他就已經向貞妮投去了探尋的目光。

     “讓我說,貞妮……今晚既然您也是一個人……為什麼不……和我随意找個地方共進晚餐呢?” 她注視着他,什麼都沒說,被這個簡單的邀請——她感到很是特别——羞得不知道怎麼辦了。

     “在七點半之前我還有事,”他解釋說,“九點我要去共和國廣場,您願意和我一起度過這剩下的一個多鐘頭嗎?” “願意。

    ” “她的說話方法很特别,”雅克心想,“肯定但又溫和:‘對’,或‘不’……” “謝謝!”他非常高興地大聲說,“我沒有空來接您了。

    您能不能七點半之前到達交易所前面!” 貞妮點了點頭。

     他站了起來。

     “我得馬上走了。

    回見……” 她沒有試圖留住他,沉默着把他送到樓梯口。

     他往樓下走去,最後轉過身笑了笑,表示再見,她趴在欄杆上,忽然鼓起勇氣說: “我喜歡想象您在那些同志們中間的場景,比如在日内瓦,那裡才是您該去的地方。

    ……” “您怎麼說起這個了?” 她斟酌着說:“因為我看到的你,總感覺您有些——想想要怎麼表達?——有些……背井離鄉的感覺……” 雅克站立在樓梯上沒動,擡起頭,認真地望着她,激動地說:“您說錯了,我在日内瓦……也是背井離鄉!無論在哪裡都是背井離鄉。

    我常有背井離鄉的感覺,因為我天生就是一個背井離鄉的人!……”他笑了,又說,“但是在您身旁的時候,貞妮,這種背井離鄉的感覺才會遠離我……一些……” 笑容在他的臉上消失了,他似乎猶豫着要不要說其他的事情。

    他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手勢,往樓下走去了。

     “她非常地完美,”他心想着,“完美得讓人挑不出缺點,不過讓人看不透!”這不是責備。

    貞妮對于他一直充滿吸引力,其中一些原因不就是因為她的神秘莫測嗎? 貞妮回到房裡,背靠在門闆上很久,傾聽着他遠去的腳步聲。

    “啊,他真不簡單!……”她突然醒悟到。

    這不算遺憾的歎息:貞妮愛他這個人,直到這迷蒙恐怖的感覺,在他身後的,像航迹,像腳印。

     45 在志願者路“加裡波的咖啡館”的内用廳正在召開沃吉拉會議。

     經過雅克的一番介紹,範赫德與米特爾格在前排坐了下來,被當作瑞士社會黨代表來招待。

    會議是由吉博安主持,克尼佩丁在演講。

    他最有名的作品是用瑞典文寫的,不過他的名字早已走出北歐國家了;最好的作品被翻譯成各國語言,在座的很多人都拜讀過。

    他說着一口标準的法語,個子很高,發色花白,信徒般的眼睛顯得神采奕奕,使他的思想更有威望。

    他是信仰和平、保持中立的國家的人,那個地方,一些主要的列強過于沖動的民族主義早已導緻恐慌與反對了。

    他嚴肅又清楚地分析了歐洲形勢。

    他所說的都是有憑有據的,熱烈又開放,其間的歡呼聲就一直沒有間斷過。

     雅克聽得不是很認真,他一會兒想到貞妮,一會兒想起柏林。

    克尼佩丁的演講以熱情地呼籲反戰結束,他還沒等大家讨論,就起身了;他不願意帶範赫德和米特爾格到《極端自由主義者報》報社去,他約了他們晚上在遊行的時候再見面。

     法蘭西劇院廣場,他望了一下鐘表,改變了計劃。

    蒙馬特爾距離太遠了。

    就不去《極端自由主義者報》報館了,走回《人道報》報社,打聽下午的狀況。

     走在克羅瓦桑路的大街上,老穆爾朗穿着排字工人的外衣,和米拉諾夫同時離開報館時被他看見了。

    雅克跟着他們走了一段距離。

     雅克清楚,米拉諾夫和那個無政府主義的組織一直有關聯;他問米拉諾夫周末去不去倫敦參加代表大會。

     “沒有好結果的。

    ”米拉諾夫很幹脆地回複。

     穆爾朗說:“代表大會不是個好的兆頭。

    現在沒人想要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每個人都躲藏起來了不露面……在省政府,在内政部,他們早已做好收網的準備了:如此的話他們很快就要公布B冊了。

    ” “是做什麼的?”米拉諾夫問。

     “其實就是黑名單。

    一旦狀況不佳,就要把羅網準備好了……” “那個樓上,他們會讨論些什麼?”雅克用手指了指《人道報》報社的窗子,問道。

     穆爾朗聳了聳肩。

    最近的消息總讓人失望。

     《泰晤士報》【注:創建于1785年,是當時保守派的喉舌。

    】報社的消息一直很靈通,因為這個駐彼得堡報社而得名,特派記者由于疏忽,被群衆得知,沙皇已經允許駐紮在邊境的十四個軍對德國實行動員的回複。

    俄國絲毫沒有像人們以前想象的那樣被吓退,反而更加氣勢逼人:俄國政府恐吓馬上下達命令——隻要德國有一丁點的動員行動。

    但是,從來自柏林的電訊得知,凱塞爾政府已經不是那麼地膽小害怕了,反而很主動地進行動員。

    倉促地把參謀長莫爾特克【注:莫爾特克(1848—1916),從1906任職德國參謀長到1914年。

    】召回來了。

    據官方消息,德國民衆獲悉戰争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事了。

    《柏林地方報》【注:于1871年創立的民族主義日報。

    】登載了為奧地利最後通牒辯護的長篇大論,主張攻打塞爾維亞。

    在柏林的早晨,驚慌失措的賺取利息的人們就已經把銀行窗口擠滿了。

     在法國,信貸銀行一樣被擠得水洩不通。

    在裡昂、波爾多與裡爾,支取現金緻使銀行引起諸多問題。

    今天下午,在巴黎交易所,發生了真正的打鬥:有人指控一個奧地利場外證券經紀人導緻利率下跌,被激烈的語言攻擊:“殺掉間諜!”警方正好過來協調,局長命令前廳的人都出去,警察費了好大勁才制止住這瘋了的人群和受傷的經紀人。

    事情很滑稽,不過反映了人們内心的好戰情緒。

     “巴爾幹的情況呢?”雅克問,“奧地利軍隊還沒跨過塞爾維亞的邊界嗎?” “沒有。

    ” 按照最新的電訊消息,拖延到現在的戰争将會在夜晚發動。

    加洛據确切消息,甚至肯定,奧地利總動員實際上已經做好決定了,明天将會到達,三天之内付出實際行動。

     穆爾朗說:“我們國家,休假了的軍官、準假了的戰士們、原本在度假的鐵路員工或郵政人員,都在剛才被召回崗位上了……普安卡雷以身作則,他馬上回去,周三會到達敦刻爾克。

    ” “對于你們的普安卡雷……”米拉諾夫說。

    他講述了一件很有趣的故事,這個在維也納傳開了:七月二十一日,在冬宮歡迎外交使節的招待會上,共和國總統用肯定的口吻說了一句震驚的話:“塞爾維亞有非常熱誠的朋友,但俄國有一位盟友——法國!” “常用這種威脅的做法!”雅克輕聲說,一邊想起斯蒂德萊爾。

     米拉諾夫建議去進步咖啡館坐坐,在那裡等待遊行的隊伍,不過不被穆爾朗贊同: “今天晚上要聊的有很多。

    ”他嗓音沙啞着說。

     米拉諾夫和他還有雅克分别後,雅克跟他說:“我想要您幫個忙。

    在日子路我的卧室裡有一個包好的包裹,裡面放了我的個人證件。

     如果我在這幾天裡出了意外,您願意幫我把包裹送到日内瓦給梅奈斯特雷爾嗎?” 他笑了,沒有說多餘的話。

    穆爾朗注視了他一會兒。

    不過穆爾朗什麼都沒問,就點頭答應了。

    他們告别的時候,穆爾郎拉住雅克的手好半天沒放。

     “為你祈禱好運……”穆爾朗說。

     雅克回到報館,距離與貞妮約會的時間還有半個鐘頭。

     幾個社會黨人從若萊斯的辦公室走出來,裡面有卡蒂厄、孔佩爾—莫雷爾、瓦揚、桑巴【注:孔佩爾·莫雷爾,生于1872年,法國右翼社會黨人,桑巴,法國改良派社會黨人。

    】,雅克見到他們向加洛辦公室走去。

    他轉過身去敲斯特法尼的門,斯特法尼一個人站在那裡,彎着身子看向那一桌子的外國報紙。

     斯特法尼身材又高又瘦,胸部往裡面陷進去,兩肩瘦削。

    一張長臉搭配了一頭黑發,不停地抖動着,有時會露出傻傻的表情。

    他是一個習慣運動的南方人(斯特法尼是阿維尼翁人),他已經獲得了曆史碩士學位,在參加革命前,去過其他省份做教師,隻要聽過他的課都會記得他。

    儒勒·蓋德把他介紹到人道報報社。

    若萊斯體格強壯,所以遠離體質孱弱的人,都很尊重他但不喜歡他;不過仍讓他擔任重要的職位,交給他艱難的任務。

     今天下午,若萊斯格外要求他要與議會的社會黨小組和黨的執行委員會聯系。

    若萊斯嘗試讓社會黨議員正式抗議俄國的動員;他在奧爾賽碼頭走動很多次,防止巴黎和彼得堡有所聯系,讓他們保持單獨行動,為了可以在歐洲充當和平仲裁的角色。

     斯特法尼已經和老闆說過了。

    他沒有瞞着雅克,他感到若萊斯非常不正常。

    若萊斯已經打算好讓《人道報》明天刊登這樣的大字标題:《戰争将在今天爆發》。

     他和斯特法尼草拟了一份宣言草案,在草案中,社會黨用法國全體勞動者的名義,向外國再一次申明要和平的願望。

    斯特法尼将其中幾個句子全記下了,一邊用悅耳的聲音背了出來,一邊在小房子裡面走來走去。

    他那小鳥一般的眼睛在眼鏡後面轉來轉去,他那高聳着的鼻子像秃鷹一樣突起來: “社會黨人呼籲全國反對暴力沖突……”他把手擡得高高地背誦着。

    今天晚上他像背誦禱告文一般,一次一次地說着這些讓人心情振奮的宣言,覺得有再一次強化自信心的必要。

    這種需求明顯而動人。

     白天的時候報館收到一份很相像的文本,是德國社會黨人那邊傳來的。

    斯特法尼協助若萊斯,翻譯了出來:“即将發生沖突!我們拒絕發生戰争!和平萬歲!德國思想開放的無産者以人類文明的名義,表示抗議!……他急切地催促德國政府利用德國對奧地利的影響,維護和平。

    戰争一發便不可收拾,它要求德國完全不參與!” 若萊斯命令把這兩份宣言粘在對稱的牌子上,複制了幾千份,盡快傳播到整個巴黎和全部城市;社會黨的印刷廠從今晚開始就做這件事情了。

     斯特法尼說:“在意大利,各方面都在行動。

    社會黨會議的成員在米蘭會合,用投票表決會議,想要馬上召開意大利特殊會議,使得政府不得不公開表示,意大利不會和三國同盟合謀。

    ”他突然撿起桌子上的一頁紙。

     “是關于社會黨宣言的譯文,才在墨索裡尼的《先鋒報》【注:這份宣言發表于1914年7月19日,是意大利社會黨中央委員會通過的。

    】上發表‘隻允許意大利保持中立!意大利無産階級會同意再一次被拖進屠殺場嗎?所以要一起呼籲:拒絕戰争!不派一個戰士!不花一分錢!’” 這份宣言的譯文将會在明天登載在《人道報》的頭版頭條。

     他接着說道:“周三在布魯塞爾,不隻是要召開社會黨國際會議,并且在晚上将會舉行一場抗議大會,由若萊斯、比利時那邊的王德威爾德,德國那邊的哈塞與莫爾肯布爾那邊的英國基爾·哈迪,俄國那邊的盧巴諾夫維奇【注:王德威爾德是比利時工人黨領袖,第二國際領袖之一,是機會主義者;哈塞,1911—1914年任德國社會民族黨中央委員;莫爾肯布爾是德國右翼社會黨人;盧巴諾夫維奇(1880—1920),俄國“革命社會黨”在國外的代表。

    】一同主持……場面很是壯觀……所有的國家無所事事的活躍分子都被呼籲進行遊行,讓這次的大會變成歐洲的大型遊行示威。

    必須指出,整個世界的無産者要奮不顧身,阻止各國政策的實行!” 他走來走去,眉頭緊皺,額頭褶皺橫生,嘴角哆嗦着,一臉沒有辦法的樣子,不過他還是能堅持住,沒有崩潰掉。

    門被打開了,馬克勒伏瓦走了進來。

    他臉漲得通紅,情緒激動。

    剛進門,就馬上癱坐在椅子上: “這需要思考一下,他們是不是願意!” “願意戰争?” 他從奧爾賽碼頭那裡過來,帶來了一個令人無法相信的新聞:據說舍恩先生會親自來說,由于要給俄國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局面不再僵持了,德國會給奧地利正式做出承諾,尊重塞爾維亞的領土完整。

    大使會給法國政府提出一個建議,通過報紙宣布,德法“完全團結一緻,強烈希望不要破壞和平”的共同行動,對彼得堡表面保持中立的态度,但是,法國政府在貝爾特洛的影響下,會反對這個提議,堅決地拒絕和德國有任何團結的意向,害怕被俄國盟友懷疑。

     勒伏瓦感慨地說:“無論德國說什麼,奧爾賽碼頭都會理解成:‘這是陷阱!’這種現象早已持續了四十多年了!” 斯特法尼的那雙小眼睛不安定地緊緊追随着勒伏瓦的身影。

    他那張土黃色的臉仿佛被拉長了,就好像臉頰兩邊的皮肉承受不起下颚的重量。

     他輕聲說道:“令人沮喪的是,想起它們在歐洲有七八個國家——可能是十個——它們要一起撰寫這段曆史……這讓我想起《李爾王》裡的台詞:‘幾個瘋子給一群瞎子帶路,如此時代真該詛咒【注:莎士比亞《李爾王》第四幕第一場。

    】……’你來,”他将自己的手搭在勒伏瓦的肩上突然說,“這事應該報告給老闆。

    ” 雅克單獨留了下來,他站了起來,要去見貞妮了。

    “明天晚上就能到柏林了……”他想到自己要去做的大事,每次都因為太激動而顫抖,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擔憂:害怕自己不能把别人寄予希望給他的大事完成。

     46 交易所的大鐘剛剛跳到七點半,貞妮就到了。

    雅克在很遠的地方就看到她了,然後停住腳步。

    在過往的報販和公汽裡的職工中映襯出她苗條的身姿。

    他久久地站在人行道旁,注視着她。

    見到她如此孤單,之前有過的激動似乎又回來了。

    以前,在拉菲特别墅區,為了可以看她一眼,他經常去豐塔南家的花園四周散步。

    在一個黃昏,他看到她穿了一條白色連衣裙,從枞樹的樹影裡走了出來,走過一道陽光,陽光又正好把她包裹住了,她就像精靈一般。

    今晚,她沒有蒙面紗。

    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這使得她看起來很窈窕。

    她的穿着和她的行動很吻合,堅決不妥協于取悅别人的願望。

    她隻要自己願意就可以了(她過于驕傲,不可能去考慮别人的判斷,又過于謙虛,不會想到别人會費力讨論她)。

    她愛好實用、款式簡單的衣服。

    但是得雅緻,有闆有眼的正式得體的雅緻,特别要樸素又要自然。

     當他走近她時,她顫抖起來了,笑眯眯地向他走了過來。

    由于她現在微笑起來毫不費力,或者更真實的是,不安定的顫抖使得她的嘴角也在哆嗦,在她明亮的眼睛底下,發出亮晶晶的光芒,雅克在光輝跳動的時候幸運地發現了——這些光芒每一次都讓他的心被快樂占滿。

     他走到她身旁的時候開玩笑地說了一句話: “您笑起來的時候很像布施的時候。

    ” “不會吧?” 她突然覺得自尊心被傷害了。

    不過,她立即想道,他沒說錯;她不禁想往深層次想一想:“我确實是不太适合笑,表情總是呆滞着……”不過她從來不會評論自己的。

     “局勢在不斷地變糟,”他忽然歎了口氣說,“各國政府堅持自己的看法,相互威脅……比的是誰更強硬……” 雅克一來,她便看到了他倦怠、擔憂的神情。

    她用眼神詢問他,要他把真實情況說出來。

    他堅決地搖搖頭: “不,不……我們不說這個了……沒必要。

    夠了……相反,在這期間,請幫助我忘掉這一件事……我提議,我們在這個街區吃晚飯,不要浪費時間了……我還沒吃中飯,餓得不行了……來吧。

    ”他把她拖走了。

     貞妮跟在他後面。

    “如果媽媽與達尼埃爾現在看到我們呢?”她這樣想。

    兩人單獨秘密地走出門,突然給他們倆的親密關系——這還是個秘密——賦予了物質形式的認同,使得她就像犯了錯的女孩那樣惴惴不安。

     “為什麼不在那裡?”他指了指兩條街轉彎的地方,那裡有一家看起來很低檔的餐飲店,店面大門朝着人行道打開,可以看到幾張桌子上鋪了白布。

    “那裡會很靜谧,不相信嗎?” 他們一起走過馬路,一同走進小店門口,店裡很是涼快,空無一人。

    最裡面可以從玻璃上看出那是兩個女人的背影,她們在點了燈光的桌子上吃飯,沒有掉轉身子來。

     雅克疲倦地把帽子丢到軟墊長凳上,往裡面讓,他的輪廓變得古怪起來,她似乎看到的是一張陌生人的臉。

    她就如同做了一場噩夢,被誘騙兒童的人騙到一個陰暗的地方,這個地方恐懼萬分……一刹那間感到頭昏目眩;雅克從那邊朝她走過來了,陰影的移動讓他的面目清晰起來。

     “您坐那裡會舒服一些,”他說,要她移換到軟墊長凳上。

    “别,我就坐這裡,眼睛不會被晃到。

    ” 男性的關懷照料,在她的經曆裡完全是一種新的感受,她幸福地沉浸在這裡面。

     廚房裡,一個還算年輕的胖胖的女人穿着粉色内衣,額際線很低,牛犢般的額角露在外面,她最後還是站起來,朝他們這個方向走過來了,就像一頭碰一下就要發火的野獸,剛要吃東西卻被驚擾了那般模樣。

     “小姐,我們可以在這吃晚飯嗎?”雅克笑着問道。

    姑娘仔細地看了看他: “得看情況。

    ” 雅克的目光很愉悅地從女招待身上轉移到貞妮身上: “這裡應該有很多雞蛋吧?對不對?大概可以來點冷肉?” 姑娘從胸部掏出一張紙: “全在這裡,”她的表情好像在說,“要不要,不要就算了。

    ” 雅克還是保持着愉快的狀态: “太好了!”雅克高聲讀着菜單名,探尋的目光征求貞妮的意見。

    女招待沉默無語地轉身走了。

     “真是可愛的個性。

    ”雅克低聲說道。

    他微笑着在貞妮對面坐下。

     他很快又站了起來,給貞妮脫掉緊腰上衣。

     “我要不要把帽子脫掉呢?”她心想着,“不能,頭發會被我弄亂的……”她馬上又對這個過于在乎外表的想法而慚愧:她果斷地脫下了帽子,甚至不去绾一下自己的亂發。

     面色易怒的女招待過來了,手裡端了冒着熱氣的大湯碗。

     “太棒了,小姐!”雅克高聲喊道,手裡拽着大湯勺,“您沒告訴我們有湯……香氣撲鼻!”接着轉過來面對貞妮,“要不要喝一點?” 他的愉快有些做作。

    這是第一次這麼近地吃飯,仿佛就是對待少女一樣,讓他膽怯,并且令他不能忘掉白天的事。

     貞妮的背後有一面綠瑩瑩的鏡子,于是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變成了兩個,這使得他的眼睛越過她顫動的胸脯,看到她的肩部和頭部優雅的影像。

     貞妮覺察到雅克注視着自己,突然說: “雅克……我猜想……您對我了解嗎?真是太可怕了……您對我……該不會抱有很大的期望吧?” 她微笑着掩飾内心的不安,她默默地想着:“我會一直像他期待的那樣優秀嗎?我不會注定讓他失望吧?” 雅克笑了:“假設我也問您,‘您對我了解嗎?’您會怎麼回答我呢?” 她想了一下: “我覺得,我會說:‘不清楚。

    ’” “不過您也會想:‘其實也沒關系。

    ’是的,您這樣想就對了。

    ”他一直保持着笑容。

     她點了點頭,心想:“對,這并不重要……不會有阻礙的……這樣的想法我們父母都有過,我也曾有過!” “我們要有信心。

    ”他堅決有力地說。

     貞妮沉默了。

    雅克有些擔憂地望着她。

    這個時候,她的臉上流露着幸福,這是最讓人滿意的回答。

    餐廳裡有一股熱黃油的香味在飄蕩。

     “是豪豬肉的味道。

    ”他輕聲說。

     穿粉色内衣的女招員待端來一盆攤雞蛋。

     “肥肉片攤雞蛋?”雅克聲音很大地問道,“太好了!……小姐,是您親自做的?” “怎麼樣?” “太棒了!” 姑娘淡淡地笑了一下,擺出一副謙遜的樣子。

     “嗯,您懂的,這裡的晚餐很簡便……最好在早晨的時候來。

    正午的時候,沒有空餘的桌子……但是,夜晚會很幽靜……但不包括那些情侶……” 雅克和貞妮交流了一個有趣的眼神。

    能讓這張呆闆的臉展露笑顔,雅克松了一口氣。

     他把舌頭嗒地一響,說:“真是一盤美味的攤雞蛋啊!” 被贊揚了的女招待員,這次微笑了起來,彎下身子如同在說悄悄話一樣輕聲說: “我啊,我掌勺根本不需要别人教。

    我隻相信懂得的人。

    ” 然後她将自己的手插到圍裙兜裡,扭着屁股走遠了。

     “要不要把這話當作小心謹慎的客氣話?”他微笑着問道。

     貞妮精神渙散,沉默冥想。

    這種小場面其實沒什麼特别的,但她從這裡面發現了驚人的東西。

    他很明顯地具有抒發熱情的才能;言談舉止讓人愉悅,利用對别人的關切,制造出一種溫度,利于孕育信任與同情的溫度。

    她是最了解他的人:在他旁邊,最倔強、最内向的性格,終于擺脫自己的束縛,表現自己,笑顔展露。

    再沒有比這個才能更讓她驚訝的了!和雅克相比,達尼埃爾不同的是,貞妮對别人不會有任何好奇心。

    她一個人躲在自己的世界裡。

    最先考慮到的是保持氣氛的純潔性,她甚至盡量和别人保持着距離,隻留下一片不能磨損的平滑表面和世界接觸。

    想起她哥哥的時候,貞妮心想:“好奇心促使雅克無論是接近誰,相反,會不會令他确定選擇呢?” “您的摯愛是什麼?”她随口問道,“您會愛一個人,多于任何人嗎?并且至死不渝?” 貞妮馬上發覺自己問的話多麼晦澀、笨拙。

    她的臉憋得绯紅。

     雅克詫異地望着她,試圖看透她的想法;他在心底再回憶了一遍問題,想最好回答得光明磊落。

    因為他們似乎互相覺得,欺騙,就算一點點,也是對他們愛情的亵渎。

     “我能摯愛一個人嗎?”雅克幾乎要脫口而出,“我對達尼埃爾的友誼呢?”這個比方不成立,因為這種愛逃脫不了時間。

     “到現在為止,應該沒有,”他有些幹脆地承認,又直接問道,“怎麼?懷疑我了?” “我沒懷疑。

    ”貞妮馬上回了一句。

     她困惱的神情讓他驚訝了。

    他意識到這種敏感需要非常的謹慎小心,不過已經遲了。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躊躇了一陣,女招待端來另一個菜,雅克對貞妮溫柔一笑,表示要她原諒自己的魯莽。

     貞妮注意到他。

    從一個極端快速到達另一個極端,這讓她訝然得像對待危險一般,但還是讓她心醉,她說不出原因,可能她看到的是優秀的品質與力量吧?她又激動又自豪地想:“我的野小子……”于是她臉上的陰郁消散不見了,又恢複了甜蜜幸福的信心,這兩日以來,這種信心令她渾身煥然一新。

     等女招待員走遠了,雅克說: “您的信心還不夠強大……” 他的語氣裡沒有一點點責怪,隻有遺憾,還有愧疚,由于他還沒忘卻,在貞妮看來,他以前的态度,讓所有的懷疑都變得合情合理了。

     貞妮馬上猜到他的疑惑,盡力回避不愉快的回憶,趕忙說: “您看,一定是我沒有準備好,不夠自信……我想不起有過……”(她在腦海裡搜尋合适的詞彙,但被雅克說出來了。

    )“心平氣和。

    甚至小時候……我就成這樣了……”她笑了:“或者至少我以前是這樣的……”接着低下頭,又小聲地說,“我未曾在别人面前承認過這個。

    ”她看了一眼那扇送菜要走過的門,然後把兩隻手從桌子上伸向雅克。

    這兩隻纖細、溫熱、裸露的手在顫抖着。

    她完全感受到自己是屬于雅克的;她希望更加地投身、消失、融合到他懷裡。

     他輕聲說: “我和您一樣……孤獨,一直感覺孤獨!并且總是不安!” “我懂這個。

    ”她溫柔地把自己的手抽回去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高傲得自得其樂。

    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愚昧、無知、醜陋、羞愧萬分……” “和我一模一樣。

    ” “……常常和世界不合群。

    ” “和我一樣。

    ” “……把自己封鎖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也是這樣。

    不願走出來,也不願變成和他們一樣……” 雅克突然沖動地說:“有一段時間,我對自己快絕望了,您知道是什麼原因讓我變成這樣的嗎?” 一瞬間,貞妮瘋了一般地期待他說的事:“因為您。

    ”不過他說:“是因為達尼埃爾!……我們之間的友誼依靠的是互相信任。

    是他的摯愛與信任把我解救出來了。

    ” “和我一模一樣,”貞妮輕聲說,“我也是這個原因!除了有達尼埃爾,我沒有其他的朋友了。

    ” 他們都不厭其煩地互相解釋,對望着,眼神迷離沉醉、欣喜。

    他等待着兩個人相互展露出笑容,就好像在等待吐露愛情、彼此融合得沒有縫隙一般。

    被對方一眼看透,然後兩個人這樣不謀而合,讓人詫異不已,這是十分美好的奇迹啊!他們互相覺得,現在沒有比如此無休止地互訴衷腸、相互探索更加重要的了。

     “對,我沒有消沉,是因為達尼埃爾,也靠昂圖瓦納。

    ”沉思了一下,他加了一句。

     雅克立即發覺,貞妮臉上露出一些不自在的淡漠。

    他忍不住用眼神詢問她。

     “您對我哥哥很了解嗎?”他還是問道,滿懷信心地準備好沉浸到對昂圖瓦納的稱贊裡。

     貞妮差點就說出:“我不喜歡他。

    ”但她隻是說: “我讨厭他的眼睛。

    ” “他的眼睛?” 如何說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又不傷害到他嗎?貞妮其實不想對雅克隐瞞什麼,就算那讓他不能接受。

     雅克疑惑地堅持問着: “您為什麼不喜歡他的眼睛?” 她思索了一下: “這麼說……您哥哥的眼睛分不清好壞……” 奇怪的評價,讓雅克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想到達尼埃爾在他面前,說起昂圖瓦納時的話:“你知道你哥哥給我留下的好印象是什麼嗎?就是他無拘無束的判斷。

    ”達尼埃爾很喜歡雅克哥哥這樣的本領,可以很自然地考慮到自身的任何問題,就像在觀察一件自動裝置,雜念全無。

    這是一種對于格諾教徒的後裔來說很有吸引力的精神狀态。

     雅克的眼神似乎在要她解釋。

    看到這種目光,她表情沉靜、呆闆,讓他沒有勇氣再深問了。

     他心想:“不懂。

    ” 穿粉色内衣的女招待員走過來把盆子端走。

    她問道: “奶酪?或者水果?還是上等木哈咖啡?” “都不要。

    ”貞妮說。

     “那麼,就要一杯咖啡。

    ” 他們在等待咖啡的時候,随意地接着聊天。

    雅克偷看了她一眼,他再一次發現,她的眼神和臉孔表情完全不一樣,眼神明顯比臉上的表情蒼老,臉上的表情依然年輕有活力,似乎還未成年。

     他彎身堅決地說: “允許我看看您的眼睛,”雅克微笑着為自己的審察深表歉意,“我想記住您的眼睛……水靈靈的,純淨……藍得透徹,藍得寒冷……還有瞳孔!不停地運動着……不要動,太奇妙了。

    ” 貞妮也在凝視着他,但沒有笑容,有些累。

     雅克接着說:“看,您将注意力集中的時候,藍色的虹膜就會開始收縮……瞳孔變小,變小……一直變成一個點,和錐孔一樣圓潤又清晰……您的眼睛很有毅力!” 因而他聯想到,她會是一個很優秀的戰友。

    很多的心事一下子全湧上心頭。

    雅克呆滞地轉身去看了一下挂在牆上的鐘幾點了。

     注意到雅克的額角陰沉了,貞妮突然有些害怕了,咕哝着問: “雅克,您在想什麼呢?” 雅克蓦地弄了弄頭發,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啊!我想,如今的歐洲,上百人觀望着時局,為了拯救别人,他們拼命地奔走,但被拯救的人們又不能理解他們!真的是非常地荒誕又動人啊!我們可以讓群衆的麻木動搖嗎?群衆會準時懂得……” 雅克繼續說着,她看起來是在傾聽,但事實上貞妮根本沒在聽。

    從她看到雅克看鐘的那一瞬間,她的注意力就分散了,她再也無法忍住心跳了。

    要分别三天!……她和自己的苦惱在作戰,不顧一切地掩飾着不願被他看出;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旁,看着他每一個表情變化,颌骨的每一次收縮,眉毛的每一次緊蹙,眼睛的每一次閃光——毫不費勁地明白他的話,沉浸在字句與想法混合的響聲中,就好像身處在一束束火花當中,就算再多待幾分鐘,她也會感受到苦味的快樂。

     雅克忽然止住了說話: “您沒有在聽我講話!……” 貞妮眨了眨眼睛,臉漲得通紅: “沒有……” 為了表示歉意,貞妮用可愛的姿勢朝他伸出手。

    雅克捏了捏她的手,轉過來,吻了吻她的掌心。

     他立刻察覺到她整隻手臂都在顫抖,雅克突然淩亂地發覺,她的手沒有任憑他的操縱,反而熱烈地反壓他的嘴。

     但是,時間緊迫,他還想說一說心裡話: “貞妮,有件事,今晚我一定要告訴您……去年,自從我父親去世之後,我不願意跟别人說起……遺産的事……我不願意動用這筆财産裡的一分錢……但昨天我改變了想法……” 雅克停止說下去。

    她把背挺直了,沉默無語,躲開他的眼睛,她不由自主地被浮現在腦海裡的雜亂又矛盾的想法擾得煩亂不休。

     “我打算把這筆錢拿回來,存到國際工人協會的金庫裡,即将用在反戰鬥争中。

    ” 貞妮做了個深呼吸,血湧上了臉龐。

    她思索着:“他怎麼要和我說這個?” “您會贊成我的做法的,是吧?” 貞妮很自然地低下頭去。

    雅克如此強調“贊成”這兩個字,有什麼特别的意思?他似乎要她給他決定……她胡亂地點了點頭,膽怯地擡起頭。

    雅克的表情依然在固執地探問着。

     雅克接着說:“現在,我依靠寫文章生存……節衣縮食……我在一群衣食擔憂的人堆裡,和他們相比,我其實還好。

    ” 雅克深深地籲了一口氣,疑惑讓他的嗓音變得粗犷,雅克馬上接着說: “假如這樣平淡的……日子……不會讓您恐懼,貞妮……我就不會為咱們的以後憂慮了。

    ” 這是他第一次暗示地談到他們的未來生活。

     貞妮又把頭低下去了。

    激動與期望讓她喘不過氣來。

     雅克待她把頭擡起來,一瞥到她一臉幸福的笑容後,就短促地說: “謝謝。

    ” 女招待把賬單拿過來了。

    雅克買了單,擡頭看了看挂鐘。

     “還有二十分鐘就九點了。

    我甚至沒有時間送您回家了。

    ” 她還沒等他說什麼,就起身了。

    “雅克就要離開了,”貞妮很抑郁地想着,“他明天會在哪裡?三天……漫長的三天。

    ” 雅克幫她把緊腰身的外衣穿上,貞妮猛地轉過身子,靠近凝視着他: “雅克……不會有什麼危險吧?”貞妮的聲音微微地顫抖着。

     “什麼?”他問,他打算敷衍過去。

     雅克腦海浮現出裡沙德萊那封信的話語。

    一方面他不願對她撒謊,另一方面他又不願讓她擔憂。

    雅克盡力微笑着: “危險?……我覺得應該不會吧。

    ” 少女的眼眸裡掠過害怕的光芒。

    貞妮急忙将眼皮垂下,但馬上又勇敢地笑了起來。

     “她是完美無缺的。

    ”雅克心想。

     他們都沉默不語,互相依偎着,走到桑蒂埃地鐵站。

     走到樓梯口時雅克停住了。

    她已經走到下一級階梯上了,朝他轉過身來。

    分别的時間到了……雅克把兩隻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 “周四……最晚周五再見。

    ” 雅克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

    他甚至快要對她說:“你是我的……我們不要分别,和我一起走吧!”但想起路人和應該會發生的争吵,雅克立即輕聲說: “您走吧……再見……” 他用嘴唇做了個動作,不怎麼像微笑,但絕對不是飛吻。

    雅克忽然抽回手,對她深情地看了一會兒,瞬間就不見了。

     47 天空還是亮堂堂的,空氣悶熱,彌漫着雷雨前的濕氣。

     大街還是和往常一樣:店鋪全部把鐵門簾子拉下來了,大部分咖啡館已經關門了;按警察的指示,敞開門的咖啡店的露天座椅已經撤走了,避免桌椅會用來搭建臨時築街壘,而且讓市衛隊能自由執勤。

    人們好奇地湧來。

    小汽車數量驟減,還有幾輛公汽在行駛着,喇叭鳴得震耳。

     聖馬丹大街、馬讓塔大街以及總工會周圍,人口非常密集。

    很大一群男女從貝爾維爾高地下來。

    不同年齡的工人穿着工作服,從巴黎與郊區四面八方紛紛而來,聚集在一起,變成了愈來愈密密麻麻的人堆。

    在不起眼的角落,在建築工地,在街角,一列一列的警隊在市公共汽車——已經做好準備,隻要一聲令下就能來搬運——四周變成黑壓壓的一片。

     範赫德和米特爾格在“寺院”郊區的一個零售店等待雅克。

     共和國廣場上,車水馬龍,一撥走得匆促的人群被堵住了,不能向前走了。

    雅克與他的兩位朋友使勁地用手竭盡全力地在人海裡弄出一條出路,去和《人道報》的編輯們見面,他已經得知要在中心紀念碑【注:是莫裡斯兄弟在1883年建立在共和國廣場上的紀念碑。

    】腳下見面。

    不過,根本不可能到達高台上了,示威遊行的前列就在那裡。

     突然間,一陣像風兒一樣的絮語,令人群躁動起來,五十多面旗幟,到現在全部隐匿不見了,一瞬間又在人群的上空飛揚着。

    示威人群裡沒有口号,也沒用高歌,就如同爬行動物一般屈伸着環節似的貼在地面,緩緩地向聖馬丹門方向挪動着。

    幾分鐘之内,人群就像熔岩似的流動着,占滿了空曠的大街,道路旁邊湧來的人流令隊伍逐漸壯大,緩緩地往西流去。

     雅克、範赫德和米特爾格擠在人堆裡,悶熱得透不過氣來,手肘拉着手肘往前走,以免走散。

    他們擠在人群裡,他們被人流裡的喧嚣聲淹沒了,一會兒停滞不前,一會兒又被擡高,抛向左右,擠到陰森的房子正面;好奇的人們擠滿了窗戶邊。

    黑夜來臨的時候,燈光投向人群裡的光芒很暗淡、陰森森的。

     他沉醉在愉快與自豪裡,心裡暗想:“啊!很有分量的警告!全國人民都挺身來反抗戰争!群衆了解了……他們響應着呼籲!……假如呂梅爾在這裡看到這一切就好了!……” 人流将他們三個擠到吉姆納茲劇院【注:建于1820年。

    】的列柱,止步不前很久了。

    前面傳來喊聲。

    那邊,在“魚販女人”街道進口不遠,遊行隊伍的最前面似乎被阻擋了。

     過了五分鐘,然後是十分鐘。

    他有些不耐煩了: “你們都跟上來。

    ”雅克扯住小範赫德。

     他們艱難地往前挪動着,米特爾格尾随在後面。

    他們越過人群,朝着人群緊促的核心地方前進,七拐八拐的,但仍然是向前。

     “是制止示威的軍隊!”有人回答說,“十字路口被護國者聯盟擋住了!” 雅克把白化病患者範赫德放開,爬到一家店鋪的柱子頂上去看。

     旗幟在“魚販女人”郊區的路口與《晨報》的紅色屋子底下停下了。

    兩隊人馬的前幾排發生争執,有謾罵聲,有吼叫聲。

    吵鬧的面積不寬,不過很激烈:表情猙獰,高揚起拳頭。

    警察被分成黑壓壓的一個一個小隊,把人群控制住,待在原地不動,似乎任由争吵發展下去。

    一面像發送信号似的白旗子搖動起來了:護國者聯盟唱起《馬賽曲》;與此同時,社會黨人回以《國際歌》,整齊響亮的聲音不斷壯大,随之用其铿锵有力的節奏掩住了外面的吵嚷聲。

    突然,好像是從海底掀起一股浪湧,将弱小的螞蟻般的人群搖晃起來。

    從附近的街道兩邊,跑出一列列由治安軍官帶領的警隊,倏地進入人群,想将十字路口疏通。

    争吵指數立刻升級。

    歌聲戛然而止,突然又響起來了,中間還混合着口号聲:“去柏林!”“法國萬歲!”“打倒戰争!”警察走進亂糟糟的核心區域,攻打反抗戰争的人們。

    呼哨此時不斷響起。

    胳臂、竿子高高舉着:“母牛!……糞堆!”雅克看到兩名警察朝一個反抗者跑去,那個人不停地掙紮着,他們兩個在用亂拳揍打他,最後把他丢進一輛停在街角的警車裡。

     雅克隔得太遠了,非常懊惱。

    順着房子走,可能他還能到達十字路口?他及時想到自己要完成的任務和坐火車的時間……現在他沒有選擇餘地了:他不能對自己的沖動妥協! 前面大街上傳來嗡嗡的聲音。

    那邊,有一隊戴着亮閃閃的頭盔的市衛隊,一路小跑着往遊行隊伍沖過來。

     “他們會開槍的!” “快跑啊!” 雅克旁邊的人們害怕起來了,想找條路跑掉。

    不過人群在騎兵和遊行隊伍最後面的尾巴之間卡住了;在後頭的人流将人群反頂回來,阻礙後退。

    他站在高高的柱頂上,似乎是站在風暴襲着的嶺岩上,攀住鐵護窗闆,生怕跌落在他腳下沸騰的人潮裡。

    他搜尋者自己同伴,沒找到他們,心想:“他們應該知道我會在哪裡的。

    假如有必要的話,他們自己會來尋找我的……”他又後怕地想:“還好沒帶她一起來……” 十字路口有馬在踩踏着,過路的人跌倒在地。

    随着越來越多的人湧入,驚恐發怒的表情,被劃出血迹的額頭,浮現又隐匿。

     發生什麼事情了?根本沒辦法了解……如今,遊行隊伍中心在十字路口開始撤退。

    遊行的人們隻好讓步于馬隊與警察的聯合行動。

    馬路中間全是竿子、帽子、碎肩,佩戴着銀肩章的治安軍官與幾個平民般打扮的人在踱步,後面的大概是警察首腦。

    他們的周圍,警隊不斷地往前擴大範圍。

    不一會兒,街道的正路被警察封住了。

     遊行的人們就像被瘋狗拖住了似的,到處亂跑亂踩了好幾分鐘,在原地轉了個方向,轉過身來,像龍卷風似的向斯特拉斯堡大街與塞瓦斯托波爾大街奔去: “去德魯奧十字路口會合!” “一直在這裡是不明智的。

    ”雅克心想。

    (雅克又想到,假如被抓捕,他的兜裡僅有一張日内瓦大學生讓·塞巴斯蒂安·埃貝爾萊的身份證。

    ) 雅克本來是能從上城路跑掉的。

    不過他一直猶豫。

    現在範赫德與米特爾格怎麼樣了?該怎麼做?難道跑去德魯奧路?還是又回頭進入混亂之中?如果被抓到呢?又或者隻是擠在人堆裡,首尾都在激烈地打着,進退維谷,就這樣耽誤了火車時間?……什麼時間了?還差五分鐘就十一點了……最好的辦法是,不顧一切代價,走出遊行隊伍,往北站奔去。

     過了一會兒,雅克跑到拉法邵特廣場,聖萬桑德保羅教堂前面。

    雅克很想像朝聖般地往上爬,走到那張長長的凳子旁……但是,一隊治安警察正在戒備中,把階梯占據了。

     雅克很口渴。

    他想起在“聖德尼郊區”路附近,他知道一個酒吧,敦刻爾克支部的社會黨人經常在那裡會合。

    他可以在那裡待半個小時,再去趕火車。

     後廳一般是那些活動分子聚會的地方,這個時候沒有一個人。

    在櫃台不遠,在咖啡館老闆——一個老黨員——附近,五六個客人在議論當地的新聞,這個地區不久之前發生了幾次嚴重的鬥毆事件。

    東站附近的一次反抗戰争的遊行示威被驅散了。

    遊行隊伍重新集結在總工會前;一場真正的示威遊行在萌芽中就會被警隊扼殺掉了;聽說有很多人受傷了。

    區警察分局關滿了抓捕到的遊行者。

    流言傳得沸沸揚揚:市警察局局長在街上指揮警隊行動的時候,被砍了一刀。

    有一個客人是從帕西來的,說在協和廣場親眼見到斯特拉斯堡塑像被包上了三色旗面紗,被一群年輕的護國者保護着,他們在治安保衛隊的保護下燃放着孟加拉煙火。

    還有一個客人是頭發和胡須都灰白的老工人,這位客人要老闆娘縫補着在戰鬥中被撕破的外衣,肯定地說大街上有幾支示威隊伍再一次在交易所前面會合,他們舉着紅旗,走到波旁宮,大聲呼喊着:“打倒戰争!” “打倒戰争!”咖啡店老闆輕輕地說。

    他親眼看到過一八七〇年的場面;參與過公社運動。

    他很氣憤地搖了搖頭:“高呼‘打倒戰争!’真是對的時間……就好像暴風雨将要來臨,你大喊着‘打倒下雨!’……” 眯着眼睛抽煙的老頭兒生氣得發火了: “沙爾!永遠不會太遲,假如你在八九點的時候在共和國廣場看到這個場面,……有多麼的擁擠!你會說那是鳀魚群!” “那時我在那裡。

    ”雅克走向前說。

     “哦,假如你在那裡,小家夥兒,你也會和我一樣這樣說的,也沒看到過這樣的情景。

    我看到過幾次這樣的遊行了!大家反對處決費雷爾【注:西班牙有名的共和黨人,(1859—1909),1909年在巴塞羅那被槍決,在幾個國家引起抗議遊行。

    】的時候我也在那裡:有十萬人……群衆反對設置軍事監獄,贊成将盧塞放出來的時候我親眼見到:一樣十萬人之多……在普雷·聖熱爾韋不贊同三年服兵役法令【注:是1913年7月19日通過的法令,規定服役3年,後備役11年。

    】的時候,一定有十幾萬人……不過今天晚上啊!有三十萬人?五十萬?還是一百萬?不會有人猜得到。

    從貝爾維爾到瑪德萊娜,都是一大片人海,呼喊聲一大片:‘和平萬歲!……’不,年輕人,如此一般的示威,我還從沒見過,但我清楚!還好警察沒有帶武器,不然,這種争鬥,陰溝裡肯定有血!……今天晚上,我和你們說吧:當局如果硬撐,就一定會被打倒!把好機會丢掉了……在共和國廣場,将旗幟舉起來,說真的,沙爾,如果現在有人爬到高處大呼,你清楚的,我們大家就像一個人一樣将會被他引領到哪裡去呢?引到愛麗舍宮去鬧革命!” 雅克開心地微笑起來了: “先放一邊去吧!這是明天要考慮的事兒,老爹!” 雅克開開心心地到達火車站,不費吹灰之力就買到了去柏林的三等車廂票。

     在月台上,有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等待着他:範赫德和米特爾格已經到了那裡了。

    他們清楚他出發的時間,想和他握手告别。

    範赫德的帽子弄丢了,臉色發白,好像有了很多愁苦的皺紋。

    相反,米特爾格的臉紅通通的,情緒很是激動,兩隻手放在口袋裡。

    他被抓到了,還挨了打,被拖到警車裡,還好人群很擁塞,最後關頭他抓住機會逃了出來。

    他用德法互摻的語句說着自己的經曆,唾沫橫飛,戴着眼鏡的眼睛因憤怒睜得滾圓。

     “不要待在這裡,”雅克跟他們說,“三個人一起,不讓别人注意到。

    ” 範赫德雙手抱着雅克的手。

    他那瞎子一樣的臉上,沒有顔色的長睫毛不正常似的亂眨着。

    他用關切的聲調忠告道: “萬事小心,蒂博……” 雅克用微笑掩飾自己内心的擔心: “周三在布魯塞爾見。

    ” 這個時間,安娜在斯蓬蒂尼路二樓的小客廳裡,穿着打扮好了,正打算出去,她雙眼無神地站立着,把聽筒貼在耳邊。

     昂圖瓦納那邊已經關燈了,報紙都看完了,正要睡覺。

    晚上的時候萊翁将電話放在床頭櫃上,喑啞的鈴聲讓昂圖瓦納一下子就坐起來了。

     “托尼,是你嗎?”電話那頭輕柔地問。

     “是的?怎麼了?” “沒怎麼……” “一定是有事!說吧!”昂圖瓦納擔憂地說。

     “真沒什麼事,我發誓……沒有任何事……就是想聽一聽你的聲音……你是不是已經睡了?” “對。

    ” “親愛的,你進入夢鄉了?” “嗯……沒,還沒有……快了……是真的沒有急事嗎?” 她笑了: “沒,托尼……見你如此擔心,真好……我跟你說吧,就是想聽見你的聲音……你呀,你不會懂這個的,人家就是忽然想,很想聽到你的聲音。

    ” 手肘撐着自己,刺眼的光線晃着眼睛;他的頭發又散又亂,表情怪異,有些不耐煩了。

     “托尼……” “怎麼?” “沒什麼,沒什麼……我愛你,我的托尼……今天晚上,現在,我好想就在你身旁……” 但是靜默了一段時間,又好像沒完沒了的。

     “算了,安娜,我早跟你解釋過了……” 她打斷他的話,趕緊說道。

     “對,我清楚的,不要在乎……晚安,親愛的!” “晚安。

    ” 他把電話挂斷了。

    她隻覺得那一聲咔嗒好像鑽進肉裡了,生疼。

    她把眼睛閉上,過了好一會兒把話筒貼到耳朵上,幻想着發生奇迹。

     “我真傻!”她終于大聲地喊道。

     她失去了理智,剛剛還期待——幾乎快肯定——他會說:“快到我家裡來……我想看到你。

    ” “太笨了!……太笨了!……太笨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說,把手提包、帽子、手套全丢到獨腳小圓桌上。

    簡單、隐秘與殘忍的真相突然就這麼擺在她的面前,她完全離不開他,但他完全不需要她! 48 早晨八點左右,雅克沒有睡着,在哈姆火車站下車,買了幾份德國報紙。

     報紙全部在指責奧地利已經正式宣布和塞爾維亞處于“戰争狀态”。

    包括右翼報紙、泛日耳曼主義的《郵報》,還有克虜伯的喉舌《萊因導報》,都對奧地利過于強勢的政策表示“遺憾”。

    大标題顯眼地寫着凱塞爾與王儲【注:奧地利王儲查理一世(1887—1992),在1910年—1918年期間任職奧地利皇帝和匈牙利皇帝,在奧地利戰敗後退役。

    】快速地撤回。

    特别奇怪的是,大部分報紙——關注着皇帝剛到波茨坦,就和首相還有陸軍參謀長舉行了很久的重要商談——将維護和平的期望寄托于凱塞爾的影響上。

     等到雅克回到他的隔間的時候,那一間的車友們也和他一樣,看着這一天的報紙,談論着最新消息。

    一起有三個人:一位年輕的牧師,一會兒沉思般地望着窗外,一會兒看着擺在腿上的報紙;還有一個胡須灰白的老頭,可能是猶太人;另外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胖乎乎的樂天派,臉上和腦袋的毛都被剃光了。

    他對着雅克展露笑容,舉起手裡翻開的《柏林人報》,用德語問: “您也關心政治?不用說你是外國人了?” “端士人。

    ” “瑞士人講法語?” “日内瓦人。

    ” “您比我們更加容易接觸法國人。

    他們都很迷人,是吧?但為什麼他們組成一個民族的時候,卻如此讓人厭惡?” 雅克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一個沒完沒了的德國人望了望牧師的眼睛,再看看猶太人的眼睛,接着說: “我常常去法國旅行并做生意。

    在那裡我結識了很多朋友。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德國的和平政策會戰勝法國的抵抗,我們最後會被原諒。

    和腦袋發昏的人我們沒有什麼可做的,說到根本,他們隻想着複仇。

    這也是可以從他們現今的政策得到解釋的。

    ” 雅克膽大地說:“假如德國真的如此愛好和平,那又是什麼原因不對奧地利盟國直接實施調節行動,作為證明呢?” “這就是德國正在做的……好好看一看新聞吧……如果法國不想戰争,現在它又是為什麼會支持俄國的政策呢?普安卡雷在彼得堡的演講很有深意。

    正是因為法國掌握着和平還是戰争這張牌。

    隻要俄國今後不再依靠法軍支援,就不得不和平談判,并且一石雙鳥,任何戰争的危險都能避免!” 牧師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老頭兒也覺得對;他曾經在斯特拉斯堡當過幾年法律教授,很讨厭阿爾薩斯人。

     雅克動作優雅地擺了擺手,不要香煙,也顧慮着不去參與讨論了,擺出一副認真讀報的姿态。

     教授開口說話了。

    對于俾斯麥在一八七〇年以後的政策,他的看法太表象與偏執了;他也許不清楚,又或許假裝不清楚,老首相的意圖再一次用軍事力量打敗法國;他似乎隻願回想帝國接近共和國的行動。

    因為他的引導,他們讨論到了曆史方面。

    他們三人的看法一樣,表達的也都是大部分德國人的思想。

     他們覺得,一直到最近幾年,德國很明顯地不斷向法蘭西民族做出大度的接近。

    俾斯麥自己就将和解意願展現出來了:他不謹慎地允許戰敗國快速複興,但原本他是可以制止的,隻要他把法國人戰敗後沾上的征服殖民地的狂熱遏制掉就可以了。

    三國同盟呢?它不會脅迫誰。

    這以前不是一個軍事同盟,反而是三國統治者都懼怕蔓延在整個歐洲的革命風潮,而後締結的相互保護與支持的盟約。

    一八九四年到一九〇九之間,持續了十五年,甚至在法俄同盟之後,德國依然尋求法國的合作,解決政治問題,尤其是關于非洲的問題。

    一九〇四年和一九〇五年,威廉二世政府很有誠意地多次明确表示要和睦。

    法國一直不接受凱塞爾政府伸出的援助之手!它總是用蔑視的口氣拒絕,或者用脅迫來回複很有吸引力的建議!假若三國同盟的性質變化了,應該歸罪于法國,從沙皇政權不能理解的軍事聯盟,從部長們、特别是德爾卡塞的行動,很明确地說明了它在對外政策上還是反對德國的;它的意圖是将日耳曼民族包圍起來。

    三國同盟不得不變成自衛的武器,反抗協約三國的進展——在人們眼裡,三國協約就好像是征服者的密謀。

    征服者啊!這個詞語并不言過其實,在實際中的證明:因為三國協約,法國最終還是将摩洛哥領土【注:1904年法英協議允許法國侵占摩洛哥,反過來,法國承認英國對埃及的統治。

    】給占據了,因為三國協約,俄國最終組織了巴爾幹聯盟,令它終有一天能夠無虞地進入君士坦丁堡;因為三國協約,英國終于讓自己在海域的霸權鞏固起來!對于這樣放肆的帝國主義政策,僅有的阻礙是日耳曼集團。

    為了能讓三國協約的霸權确立起來,就隻能把這個集團瓦解掉。

    就會有機會了。

    法俄立刻抓住機遇:它們利用巴爾幹人的動亂與維也納不謹慎的運動,如今用盡力量唆使德國反對奧地利,期望柏林和它僅有的盟國鬧翻,讓十年的付出獲得個好結果,将德國孤立起來,處于歐洲對立國家之間。

     這是牧師與猶太教授的看法。

    大塊頭德國人覺得,三國協約的意圖更加有侵略性:彼得堡想把德國打敗,彼得堡支持戰争。

     他說:“隻要是聰明的德國人,都會慢慢地失去和平的信心。

    我們已經見到俄國在波蘭不停地修建作戰公路,法國增加兵力和武器,英國和俄國打算締結海上協定。

    這一切的準備是什麼目的,還不是協約三國意圖取得軍事勝利,保住能夠抵抗三國同盟的力量?……我們躲避不了它們的戰争……就算不是如今,也會在一九一六年,最晚在一九一七年……”他笑了,“不過,協約三國是在做夢!德軍早已做好準備了!……和德國軍事較量不得不承受處罰!” 老教授也笑嘻嘻的。

    牧師很嚴肅地點頭贊同。

    關于最後的一點,他們三個滿意地完全贊同。

     雅克住在柏林很多天。

     “我得在動物園站下,”他想,“在西城,我會遇到很多以前認識的人。

    ” 在去波茨坦廣場赴秘密約會之前,雅克大概還有兩個小時可以用。

    他打算去卡爾·豐勞特家藏一下,豐勞特正好住在烏蘭特大街。

    那是李蔔克内西的朋友,是一個經曆過很久考驗,可托付的同志。

    他是一位牙科醫生,雅克運氣好,這個時候在他家找到了他。

     豐勞特把他請到客廳,裡面等了兩個人:那是一個老太太與一個年輕的大學生。

    豐勞特把門打開了一些喊女大學生的時候,他匆忙地看了一眼雅克,什麼都沒說。

     過了二十分鐘,豐勞特又現身了,把大學生喊走了。

    他立即又一個人返回了: “是你?” 盡管他還年輕,一绺就快要變白的額發将栗色頭發隔開。

    他那褐色眼睛散發出亮晶晶的光芒,深深地陷了進去,眼睛裡常常燃燒着始終如一的熱情。

     “有任務。

    ”雅克輕聲說,“我才下火車。

    我在這裡等了一個小時。

    在此期間不能見其他人。

    ” “我要去告訴瑪爾塔一聲,”豐勞特說,一點也不感到驚訝。

    “過來。

    ” 他将雅克帶去一間房裡,房裡有一個三十多的女人靠着窗口背向着光縫着衣服。

    屋子很涼快。

    有兩張并排在一起的床,其中一張擺滿了書,一個土簍,裡面放了一對雌雄暹羅貓。

    雅克突然想象着一個一樣的房間,甯靜,讓人深思,裡面是他與貞妮…… 豐勞特太太不急不躁地将針插在活計上,起身站起來。

    她盤着金黃的發辮,有種堅毅與沉靜的特别表情在她那張扁平的臉上流露着。

    雅克總是會在柏林的社會黨人會議上遇見她,她經常陪伴着丈夫。

     “你樂意待多久就待多久,”豐勞特說,“我先回去工作了。

    ” “您要不要來杯咖啡?”少婦問道。

     她端過來一隻托盤,擺在雅克面前: “您請便……您是從日内瓦來的?” “從巴黎來的。

    ” “啊!”她好奇地說,“李蔔克内西覺得,如今,很多事情都是由法國決定的。

    他說,你們大部分無産階級者都真的反對戰争的,你們現在内閣還有一個社會黨人,真是運氣好。

    ” “維維亞尼?他曾經是社會黨人……” “隻要法國願意,他可以給歐洲做出巨大的榜樣!” 雅克跟她叙述大街上的那次遊行。

    沒費多大的勁就明白了她說的話,不過用德語叙述得有點緩慢。

     她說:“我們這裡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昨日,大街上就打了起來。

    受傷的有五百多人,還有五六百人被逮捕了。

    今天晚上還會再來一次……今天已經宣布會有五十多個反戰的公衆聚集……在每個區……九點,在勃蘭登煲門【注:建于18世紀,在柏林東面的凱旋門。

    】會有大規模的集會。

    ” 雅克說:“在法國,我們還得抗議中等階級不能想象的冷漠……” 豐勞特才走進來,就微笑着說: “德國也這樣……無處不在的漠然……你相信,就算危機就在眼前,國會裡真會有人提出召開外交事務委員會嗎?……民族主義者明明知道是被政府庇護的,他們的筆仗激烈不能想象!他們每天都要求将柏林戒嚴,全部的反對黨領袖都要逮捕,不準建立和平集會!……沒關系!他們根本不可能是最有力量的人……整個德國,無産階級者出沒在各個城市,到處是騷動、抗議,甚至危險……場面很壯觀……這裡又重現了一九一二年十月那樣的時光,那時候,萊德布爾【注:德國社會民族黨老活動家,(1850—1947)。

    】,還有其他的人,我們号召群衆一起大喊着‘向戰争開戰!……’那時候,政府知道,資本主義國家所有的大動亂,歐洲都會馬上發生革命運動。

    政府有所懼怕,改變了一些政策。

    這次,我們依然會成功!”雅克起身準備離開,“你就要離開了嗎?” 雅克點了點頭,和少婦告别。

     “向戰争開戰!”少婦面對着雅克說道,兩眼散發着光芒。

     “這一次我們還是要拯救和平,”豐勞特說,跟随着他走向前廳去。

    “可是,又能維持多久呢?最後,我也覺得,大戰是無法避免的,我們不經過這一步,革命就不會成功……” 雅克沒有問過豐勞特,對于自己最關心的一個問題的看法,是不願意離開他的。

     他插話說: “在你們國家,人們對于維也納與柏林之間的融洽關系,有沒有什麼确切的意見?它們在歐洲要表演什麼戲碼?後台是什麼呢?在你看來,它們有什麼合謀?” 豐勞特狡猾地笑了: “法國人哪!” “法國人怎麼了?” “由于你說:‘有還是沒有……這個,那個……’打算把所有的變成簡單明了地說,這真是你們的奇怪的習慣!似乎懂得的想法原本就是正确的想法!……” 雅克呆住了,也笑了起來,他心想着:“這樣的評論是依據什麼?又是為什麼用到我的身上?” 豐勞特又嚴肅起來了:“合謀?這要看情況……公衆厚臉皮般地合謀,這還不确定。

    我要說的是:‘有和沒有’……發出最後通牒那一天,我們的領導人滿臉驚訝的表情,絕對大部分是僞裝的。

    不過隻是一部分而已。

    據說,我們的首相被奧地利的首相欺騙了,就像他騙歐洲各國政府那樣,我們的貝特曼·霍爾韋格做事草率得不能原諒。

    還據說,威廉大街隻收到了一份貝爾希托德語氣溫和的最後通牒的概要;為了能讓德國對各國政府宣布其實已經支持奧地利的政策,他說了最後通牒會節制些。

    貝特曼相信了。

    德國毫無顧慮地行動了;也是莽撞行事……等貝特曼、雅戈夫和凱塞爾得到了準确的消息内容,得到這個真實消息,他們震驚了。

    ” “他們什麼時候清楚的?” “二十二日或二十三日。

    ”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假如是在二十二日,就和我在巴黎的時候有人預測過的一樣,威廉大街還有機會在送交最後通牒以前,給維也納實施影響!但威廉大街卻沒有這麼做!” “确實沒有,真的,蒂博,”豐勞特說,“我相信柏林沒有足夠的時間。

    就算在二十二日晚上,也來不及了;趕不上讓維也納将文本改變;趕不上向其他政府表示反對奧地利。

    就算德國願意調解,僅有一個方法可以将尊嚴挽回:擺出強勢的态度,恫吓歐洲,而且通過恐吓,讓這場風險很大的外交獲得勝利,那是會身不由己地卷入進去的……至少,這也是人們所見所說的……得到很确切的消息,一直到昨天早晨之前,凱塞爾自以為出了個絕妙的招數:他本以為,俄國會中立。

    ” “不可能是這樣!柏林對彼得堡的侵略目的,不會一無所知!” “有人絕對地說,才從昨天開始,政府剛發覺這是一個危險的死胡同……所以,”他接着說,臉上的笑容泛着活力,“今天晚上的示威遊行是有着特别的意義的:對于一個沒有主意的政府,人民的示威警告起着決定性作用!……你到‘菩提樹下’大街【注:是柏林的中心大街。

    】了嗎?” 雅克搖了搖頭,沒有解釋什麼,就和豐勞特告别了。

     他邊下樓梯邊想着:“法國人有怪癖?清楚的想法,對的想法……不,這不适合我……不……于我來說——無論是清楚還是模糊——唉,想法一直都隻會是短暫的,這也正好是我的缺點……” 49 六點整,雅克去了波茨坦廣場的“阿辛格爾飯店”——這種廉價飯店最重要的一間,在柏林各區都會有分店。

     雅克看到特勞坦巴赫一個人坐在一張小桌旁邊,面前擺了一份菜單。

    他好像在低頭看着一份折了四下的報紙,那張報紙靠着水杯,不過他那雪亮的眼睛一直在偷看着大門口。

    他沒有表現出一丁點驚訝。

    他們兩個年輕人自然地握手,就好像是昨天才告别一樣。

    雅克也坐在了桌前,點了一碗湯。

     特勞坦巴赫來自猶太,體格非常健壯,一頭黃得像紅棕色的卷發,不過很短,像小公羊似的額角露出來了;一張白皙的臉上很多的雀斑;很厚的嘴唇翻卷着,有些許血色。

     他輕聲地用德語說:“我還生怕是安排了其他人來呢,我對瑞士人做事很不放心……還好是你來了。

    如果是明天的話就會晚了。

    ”他故意笑得很是疲倦,擺弄着芥末瓶,如同在說一些不重要的事。

    “這是一項需要謹慎小心的行動——至少對我們來說是這樣的,”他神秘地補充了一句,“你呢,你不用做什麼。

    ” “不用做什麼?”他覺得很落寞。

     “就是我告訴你的那些事需要你做。

    ” 特勞坦巴赫又輕聲地一邊說着一邊嘿嘿地笑着,萬一被人發現了,就可以掩飾一下不被聽到,所以他就如此簡單地把事情解釋了下。

     或許他與生俱來就适合領導某項國際情報這樣的革命工作。

    幾天之前,他得到消息,奧地利的一個軍官斯托爾巴赫上校到了柏林,大家都覺得他一定是要來做一件秘密的任務,來找戰争大臣;大家很有理由這樣認為,他這次的來訪,肯定是為了将德奧參謀部的合作确定好,已經确定好了偷取該軍官的私密文件的冒險計劃;因此,有兩個内行的通知給予了他幫助——“兩個熟谙這種任務的人,”他很有深意地笑了一下,“我就像相信自己一樣信任的人”,雅克并沒有驚訝于這最後一個細節。

    雅克了解特勞坦巴赫在柏林的賊窩裡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并且仍然和這個不法集團維持着聯系,還利用過它為黨的事業做過事。

     斯托爾巴赫應該在天黑之前和大臣進行了最後一次洽談。

    在他落腳的那家飯店,他說今天夜裡就要出發去維也納。

    所以,沒有可以浪費的時間了,隻能在上校告别大臣之後登上火車之前的這段時間裡,将文件取得。

    雅克當然不用參與這次的竊取行動。

    (他沒有諱言,他對這樣的安排很滿意。

    )雅克的任務就是接到文件後,馬上帶着離開德國,以最快速度把它交給梅奈斯特雷爾。

    特勞坦巴赫與梅奈斯特雷爾有着多年的交情。

    飛行員會依據文件的重要性大小,确定要不要通知明天在布魯塞爾聚會的國際工人協會的領導人。

    他得先去買好去比利時的火車票,今天晚上十點半,到弗裡德利希大街火車站的三等車候車室,睡在軟墊子長凳上,像睡熟了那般。

    會放一個用報紙包好的包裹在他的腦袋邊,那個放東西的人不會和他說什麼,就馬上走掉。

    這個動作會做兩次。

     “再喝一杯啤酒吧,”特勞坦巴赫說,“之後就開始行動了。

    ” 雅克靜靜地聽他說,他覺得有些恐懼。

    竊取文件——無論有多大的用處——他都無所謂。

    接受任務時,他沒想到是做這樣的任務。

    雅克首先反應的是,還好隻是做無足輕重的事。

    同時,他又覺得很失望,也可以說是困惑苦惱,因為是做這樣的接受與運送的被動角色…… 在和他分别前,雅克問了那個對豐勞特提過的問題:德奧政府之間有無共謀? “雖然我不清楚貝爾希托德和貝特曼他們有沒有聯合……但是,在奧地利參謀部與我國參謀部之間,應該有合謀。

    奧地利大臣與我國參謀部很可能同時将我們的首相耍了……” 雅克說:“啊!假如獲得證據,證明德國軍方和奧地利參謀部從一開始就串通好了!……若可以确定,你們的将軍正在與維也納的将軍策劃他們狡猾的行動,三周之内,控制了德國的政治,如今又促使德國回避英國仲裁提議,非常不錯!……”(為了能将竊取文件變得道德又合法,他不由自主地不得不勸服自己,那些文件可以幫助黨的事業。

    ) “我和你一樣相信,這應該會有想象不到的結果……我們社會黨領袖中最愛國的人,會果斷站起來反抗政府。

    所以,關鍵是要得到斯托爾巴赫的文件!……你别動,”他起身補充了一句,“我先離開,十點半的時候去火車站見面。

    一定要自始至終保持冷靜鎮定,不要湊在一起。

    外面有警察……” 預告說晚上會有示威遊行運動,不能阻擋戰争的發生,大臣将最後一次具有決定性意義的長時間會議開到底;他很早以前就打算和奧地利參謀部的半官方使者、上校斯托爾巴赫·豐·布盧門費爾德伯爵會晤。

     大概九點一刻的時候,會議在氣氛非常熱烈中結束。

    甚至大臣閣下還很給面子地把來客送到迎賓大階梯的平台上。

    在那裡,大臣在警衛與傳令官面前,把手伸給斯托爾巴赫,而他彎身去和他握手。

    他們都穿着平常的衣服,神色疲倦、嚴肅。

    他們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之後,斯托爾巴赫夾着沉重的黃皮包,在傳令官的引領下,走過鋪着紅地毯的寬闊台階。

    到了台階下,他轉身回來。

    大臣閣下真是優渥有加,目送着他離開,表達了一個最後的友好。

     在院子裡,有一輛部裡的小汽車在等着他,斯托爾巴赫點燃一根雪茄,穩坐到車座裡,傳令官俯身對着司機,叮囑他不要經過遊行那裡,走安全路線把上校送回選帝侯大街的飯店。

     夜晚又幹燥又悶熱。

    天空下着雨,不過這下得急迫的雨卻沒有讓空氣涼快一些,大街的地面上反而被蒸騰出一股熱騰騰的水汽。

    知道會受到幹擾,商店早已關燈關門,盡管還沒有到十點,柏林已經戒備森嚴了,但平時隻會到了半夜三更才會是這樣的場景。

    斯托爾巴赫的眼睛不經意地巡視着首都寬廣的景緻。

    他很滿意這次行動的真實成果,與第二天到維也納向豐·赫·多夫将軍呈上的報告。

    坐下後,他随手把皮包丢在旁邊。

    他覺得有些不妥,又把皮包撿起來,放在膝蓋上。

    很淺的黃褐色,搭扣鍍鎳;是正在流行的款式,中間鼓着,絕對有資格能進入部辦公室;他是在選帝侯大街的皮革店買的,是為了去柏林執行任務才買的一個很漂亮的新皮包。

     小汽車在飯店門口停下,門衛趕緊出來迎接,彎身緻意,将斯托爾巴赫帶到前廳入口。

    他在服務台前面停了下來,囑咐服務人員給他送一份簡單的食物來,并且給他開一張賬單,因為他想坐晚上的快車。

    接着,雖然身體笨重,他迅速走到電梯那邊,上樓了。

     在寬闊、明亮、空蕩蕩的走廊,有個男招待在配膳室門口那張軟墊長凳上坐着。

    他沒見過他;這可能是剛來的招待。

    男招待立刻起身,朝着他走過來了,為他打開了門,打開電鈕,把小百葉窗落下來。

    那是一間有兩扇窗戶的房,天花闆很高,貼着金花黑壁紙,這間房連着藍瓷盥洗間。

     “上校先生還需要什麼嗎?” “不用了。

    手提箱準備好了。

    我去洗個澡就好了。

    ” “您今天晚上出發嗎?” “對。

    ” 招待早就看了一眼皮包,上校進了房間就把它放到了門旁邊的椅子上。

    斯托爾巴赫把帽子丢到了床上,拿手帕擦了擦汗津津的光脖子,招待往盥洗間去了,擰開了水龍頭。

    他返回房間的時候,奧地利參謀長的特派員穿了一條淡紫的綢短褲,鞋子已經脫掉了。

    招待把地上滿是灰塵的鞋子撿了起來。

     “等一會兒我會送回來的。

    ”招待走出房間的時候說。

     浴室和配膳室中間隻有一塊很薄的木闆。

    男招待把耳朵貼在牆上,一邊偷聽動靜,另一邊還在用呢布擦鞋。

    他聽見上校笨重的身體嘩啦一聲沉到水中時,綻放了笑容。

    然後他在壁櫥掏出一個新皮包,也是黃褐色、搭扣鍍鎳,裝滿了舊文件,是用報紙包裹起來的,放在腋下,提起皮鞋,敲了敲門。

     “請進!”上校說。

     “完蛋了,”他腦海裡立刻浮現這個想法。

    斯托爾巴赫要求把浴室的門打開,在房間那裡可以看到浴盆的一頭,浴盆的水裡浮着一個粉紅的腦袋。

    招待沒有堅持己見,把皮鞋放在地上,夾着包裹走了。

     溫水一直浸到上校的下巴,他愉悅地在水裡撲打着,就在這時候,燈光突然熄滅了。

    房間和盥洗室一起暗了下來,上校不急不躁地等了幾分鐘。

    見到一直沒有接通電流,他在牆邊摸索着,摸到電鈕,用力地按下去了。

     黑暗的屋子裡傳來了招待響亮的聲音: “上校先生在按鈴?” “發生什麼事了?飯店出現了電流故障嗎?” “沒有。

    配膳間的燈亮着……很明顯,是房間裡的保險絲燒了。

    我去修好……幾分鐘就能搞定。

    ” 漫長的一分鐘過去了。

     “發生什麼事了?” “上校先生原諒我吧……我正在找故障的源頭。

    我覺得是在門邊。

    ” 斯托爾巴赫把腦袋直直地浮在水面上,亂眨着眼睛,瞎瞅着黑乎乎的屋子,他聽見招待在摸索的聲音。

    還在說着:“我沒找到。

    請上校先生原諒……我得去外面查看一下。

    短路的地方一定在過道裡……” 招待快速地走出房間,跑到配電間,把上校的皮包穩當地放好,接着匆促把電流接上。

     三刻鐘後,當上校斯托爾巴赫·豐·布盧門費爾德伯爵細緻地洗完澡,噴上香水,衣服穿好,喝完茶,再吃了些火腿與水果,把雪茄點上,他瞧了瞧手表。

    盡管時間還早——他不喜歡匆匆忙忙——他打電話給服務部,喊人來提他的手提箱。

     “不用了,這個,我自己提。

    ”他對那個提行李的招待說,提行李的人已經把放在門旁椅子上的黃皮包拿起來了。

     上校一把奪了過來,檢查了一下搭扣有沒有扣緊,嚴肅又認真地夾在腋下,再看了看沒有丢下什麼,才離開。

    他習慣這樣做事有條不紊。

     在下樓之前,上校想給點小費給男招待。

    走廊沒有一個人。

    上校把配膳室推開,也沒看到人,他沒在那裡。

     “他運氣真是不好。

    ”上校自言自語地說。

    他就要出發去坐開往維也納的快車了。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日内瓦大學生埃貝爾萊(讓·塞巴斯蒂安),在弗裡德利希大街火車站,乘着開往布魯塞爾的車。

    他身邊沒有攜帶任何物品,僅有一個皮包,非常像一本很厚的書。

    特勞坦巴赫很快把搭扣打開,用報紙把裡面的文件包好,扔掉了黃皮包——它毫無用處,除了增添麻煩。

     “假如在德國的時候我被抓住,腋下夾着這份文件……”雅克這樣想着。

    他覺得,自己的“任務”帶來的這一點危險太不值得一提了,他甚至認為很有趣味,不想遇到危險。

    他掃興地想:“反而使貞妮擔憂!” 走在途中的時候,他走到盥洗間把包裹打開,盡量把文件放到自己的衣袋裡和衣服襯裡,避免海關人員查詢。

    經過德國最後幾站時,有一回,他由于謹慎,去車下買煙,為了到了邊境時可以有話說。

     就算是這樣,在海關檢查時他有些不樂意。

    隻有當地知道火車已經奔馳在去往比利時時,他才發現自己全身是汗。

    雅克把自己縮在角落裡,兩手抱臂,放在細心扣好的外套上,放松地進入夢鄉。

     50 布魯塞爾的“人民之家”一共有七層,好像大胡蜂巢一樣嗡嗡作響。

    早上開始,社會黨國際執行局就在這裡進行特殊會議。

    為了打擊各國政府帝國主義政策做出的急切努力,在比利時首都不僅聚集了所有的歐洲社會黨的領袖,并且還聚集了大批活動分子,他們來自五湖四海,決定在周三晚上,為了在國際上造成反響,在馬戲團劇場進行抗議聚會。

     因為梅奈斯特雷爾想辦法給小組湊到了錢——(一直沒有人知道,飛行員和裡沙德萊是如何把碰頭地點的秘密資金湊好的)——他們,十來個人來到布魯塞爾,選的集合地點是市場路靠近昂斯帕大街的一片啤酒店“獅穴”。

     雅克就在那裡找到他的朋友們的,而且就在這裡把斯托爾巴赫的文件包交給了梅奈斯特雷爾。

    (飛行員馬上返回,把自己鎖在住的地方,粗略浏覽了下戰利品。

    雅克晚一點再去見他。

    ) 雅克一出來,就收到一片歡呼聲。

    基勒夫先見到他,立馬高聲說着: “蒂博!又見面了!……如何,嗯?熱麼!” 會合地點那裡都是熟面孔:有梅奈斯特雷爾、阿爾弗蕾達、裡沙德萊、帕泰爾松、米特爾格、範赫德、佩裡内、藥品雜貨商薩弗裡奧、謝爾蓋·巴甫洛維奇·茲拉夫斯基、大肚子的小個老爹布瓦索尼與“愛思索的亞洲人”斯卡達;還有年輕的愛米莉·卡蒂埃,她帶着護士面紗的臉蛋像基勒夫一樣雙頰粉紅,頭發是金黃色的,她出發後就打算将他逼回去,“因為太熱”。

     雅克微笑着面對着那些伸過來的手,很開心——超過自我想象的開心——那種和日内瓦聚會那般熱烈的氣氛又回來了,就在這間比利時啤酒店裡。

     基勒夫以為雅克是從法國那邊趕回來的,問道:“那麼,他們将卡約太太釋放了?……要喝些什麼?要他們那樣的啤酒嗎?”(他對這樣的“北方佬的蹩腳啤酒”一直都看不上眼,總是隻要酸味苦艾酒。

    ) 基勒夫大咧咧地說話,反映了日内瓦在這幾天裡彌漫着的是樂觀情緒。

    梅奈斯特雷爾很難得參與聚會,讨論的内容不離建立秘密國際的計劃;并且激動地談起歐洲的各種和平示威,就算是負面的消息也無法将他們的熱情驅散。

    小組來到布魯塞爾,第一次和歐洲其他各國代表團聯系,領導人出席,反戰的莊嚴聯合,大部分小組對于這所有的事,就相當于獲得勝利所必需的、國際裡可靠的行動團結得到證明。

    奧地利向塞爾維亞宣戰的消息是在早上的電訊上看到的,甚至還得知昨天晚上就開始轟炸貝爾格萊德的消息;不過小組的人依據奧地利照會的消息,輕易地就相信了城市中心隻被抛了幾顆炸彈,轟炸沒有什麼作用:更可以說是一種警告與動武象征,是發動戰争的前兆。

     佩裡内要雅克坐到自己的旁邊。

    上午的時間他都在“大西洋酒吧”,是法國代表團的聚會地點,佩裡内帶來了巴黎最新消息。

    他說,昨日,在若萊斯與儒勒·蓋德領導下的社會黨議工會小組,奧爾賽碼頭和代理部長進行了長談會議。

    拜訪後,黨的議員們草拟了一份公開聲明,果斷宣稱:隻有法國才能主宰法國;無論怎樣,國家不可以因為對隐秘的條約有些不理智的解釋,因而發生可怕的戰争。

    議員們另外強調,雖然議會已經休停了,在最短的時間裡舉行會議。

    法國社會黨人打算在議會範圍裡進行鬥争,代表團的熱情、冷靜與不能動搖的期望對于佩裡内,有着很好的印象。

    若萊斯表現出來的信心比任何人都堅毅。

    人們樂意引用他最近的言語,他與旺德韋德說:“您會發現,就如同阿加蒂爾的狀況一樣。

    有起有落,不過事情不可能沒有安排好。

    ”為了将他的樂觀豁達凸顯出來,人們就說,老闆在餐後那一個小時的空閑裡,平靜地走去博物館觀賞範埃克兄弟【注:他們是佛蘭芒派畫家,範埃克兄弟分别是于貝爾(卒于1426年)和讓(卒于1441年)。

    】的畫作。

     佩裡内說:“我看到過他,我發誓,他根本不可能是個頹廢的人!他曾夾着笨重的皮包從我身旁走過,他的肩膀、狹邊草帽還有黑禮服翹起來……他就好像一個教授去上課那般……他将手臂伸向一個我沒見過的人。

    之後有人跟我說,那是哈塞,德國人……您将看見,……他們剛好走到我桌旁就停了下來,德國人停住了腳步,我聽見他用不熟練的可笑的法語說:‘凱塞爾拒絕戰争。

    他不想戰争。

    他懼怕後果!’因而若萊斯轉過頭,眼神閃爍,嘴角上揚,回應他說:‘那麼,就讓凱塞爾政府對奧地利人實施有力量的影響。

    我們呢,留在法國,也會努力促使我們國家對俄國施加影響!’就在我的桌邊……我聽他們說話,就如同您現在聽我說話一般。

    ” “是時候對俄國實施影響了!”裡沙德萊自言自語般地說。

     雅克和他的眼神相碰,他感覺:裡沙德萊說的這些,很明顯地反映出了梅奈斯特雷爾的内心世界,根本沒有支持普遍的樂觀。

    裡沙德萊立刻就将這個想法證實了,由于他對雅克彎腰輕聲地探問着: “這幾乎就是在考慮法國,還有法國的領袖——同意了俄國總動員,同意了俄國用挑釁回複奧地利的挑釁,最後拒絕接受回答德國的最後通牒——是不是就相當于同意了!” “俄國隻在部分動員。

    ”雅克不肯定地糾正着。

     “部分動員?和現在假裝的一模一樣?” 米特爾格在裡面的軟墊子長凳上坐着,挨着沙肖夫斯基與裡沙德萊,語氣激動地說着: “俄國?俄國在動員,絕對沒錯!俄國在沙皇的軍國主義的掌控中!今天,歐洲各國政府都同樣受力量限制!所以,同志們!斯拉夫人的解放?隻是一個借口罷了!斯拉夫人就是被沙皇制度給壓迫了!在波蘭将斯拉夫人踩在腳底下!在保加利亞的時候,看起來給了斯拉夫人自由,其實是為了以後更好地壓迫與榨取。

    實際上,德奧彼此的軍國主義,将促使爆發一場醞釀已久的戰争!” 布瓦索尼、基勒夫、帕泰爾松與薩弗裡奧在旁邊的桌上,暢所欲言地猜測着柏林政府不能琢磨的目的。

    凱塞爾政府不停地發表維護和平的抗議,什麼原因一再不接受調解,但隻要有一些果斷的提議,就能夠令弗朗索瓦·約瑟夫對目前的外交成就滿足?德國對于奧地利軍隊進攻塞爾維亞沒有一點興趣。

    假如和社會民主黨人說的那樣,柏林不願戰争,那麼,又何必要德國與歐洲如此冒險?……帕泰爾松指出,英國的态度更難猜測。

     布瓦索尼用責備的口吻說:“英國已經被歐洲人所注意了。

    因為奧地利宣戰,令維也納與彼得堡的雙邊會談失敗,隻能要英國斡旋,才能将會談繼續下去。

    英國人不足為道的影響力就能增加重要性。

    ”帕泰爾松剛到達布魯塞爾,就去和社會黨同胞見面,他肯定地說,在英國代表團那裡,人們對外交部傳言的消息很是擔心:在格雷有部分大人物惶恐不安,因為他們想到一旦抗議中立态度,就會對中歐帝國的好戰計劃有利,據說,最後是他們令大臣下定決心;或者至少是對德國的警告,英國願意中立,是在俄奧沖突的前提下,如果法德進行戰争了,它就不可能還是保持中立了。

    英國社會黨人堅持中立,唯恐格雷妥協于壓力;特别是,如今這種聲明已無法在英國公衆輿論中得到和上周一樣的譴責了。

    實際上,最後通牒沒有過嚴肅殘酷的口吻、奧地利固執己見地侵略塞爾維亞,海峽的另一邊,對維也納的不滿也早已遍布各地了。

     因為旅程過多,雅克感覺累了,聽到這些讨論,他更加煩躁和倦怠。

    他和這些熟悉的朋友見面産生的愉快,消失得比他預料得還要快。

     雅克起身,向小個子範赫德、茲拉夫斯基與斯卡達低聲談論的那一桌走去。

     患了白化病的那位用動情的聲音說着:“現在,大家共同生活,但又如此自私,沒有仁慈……得将這種狀況改變,謝爾蓋……最先要改的是人心……博愛,它實行的時候會與法律有關……”他微笑着望了望無形中的神靈,接着說,“沒有它,就算可以實現社會主義制度。

    但實現社會主義是不可能,甚至無法開始!” 雅克走近了他,他還沒注意到,突然看到雅克,停下了說話,滿臉通紅。

    斯卡達把拆散的幾本書靠放在啤酒杯上。

    (他的袋裡常常裝了滿滿的期刊書籍。

    )雅克沒刻意就看到了書名:《埃皮克泰特》【注:古羅馬苦行主義哲學家,公元一至二世紀。

    】……《巴枯甯作品集》【注:俄國無政府主義者,(1814—1876)。

    】第四卷……埃利澤·勒克呂【注:法國地理學家和社會學家,參加過巴黎公社,無政府主義理論家,(1830—1905)。

    】《無政府主義與教會》…… 斯卡達彎身看向茲拉夫斯基。

    在那半厘米厚的鏡片下,兩隻不一樣大的眼睛,宛如瞪着的兩隻白煮蛋。

     “我啊,我沒有一點耐性,”他一邊輕柔地解釋道,一邊像有怪癖似的不停地用指甲梳攏卷曲的短發,“我不是在給自己鬧革命。

    再過二十、三十年,可能是五十年,也會爆發革命?我明白這是必然的!這也正是我期待與希望的,為了生活與行動……” 最裡面的裡沙德萊又講話了。

    雅克豎起耳朵。

    通過裡沙德萊預言般的判斷,雅克在裡面找尋着飛行員的想法: “戰争使得各國不得不貶值貨币抵銷債務。

    戰争促使國家破産速度加快,另一方面令小有産者困苦:貧窮遍布;增加更多的反資本主義者,朝我們聚集;自動消滅……” 米特爾格打斷了他。

    布瓦索尼、基勒夫、佩裡内不約而同地插話。

     雅克不再聽了,他心想:“是我改變了?或者是他們改變了?……”雅克不清楚自己困惑苦惱的原因所在。

    “我們的小組被戰争的威脅襲擊了……它被肢解了……每個人根據自己的方式與氣質做出回應……需要一種行動,對;普遍,強烈,我們任何人卻都不能得到滿足……我們的小組被孤立,遠離中心,沒有管理制度,無紀律……這是誰的錯?可能是梅奈斯特雷爾的過錯……梅奈斯特雷爾還在等着我。

    ”他瞧了瞧時間。

     阿爾弗蕾達在帕泰爾松身旁坐着,雅克走近她: “我乘哪一路電車可以去你的旅館?” 帕泰爾松起身道:“來吧,我和阿爾弗蕾達為你引路。

    ” 他恰巧要去赴一個英國社會黨人基爾·哈迪的約,就上前挽着雅克的手肘,将他拖出“獅穴酒吧”,阿爾弗蕾達跟在後面。

    帕泰爾松似乎激動異常。

    那位社會黨人是倫敦的一名記者,跟帕泰爾松說起過愛爾蘭為黨的一份報紙做過的一次調查。

    假如事情确定好了,帕特爾松明早就會坐船去英國。

    要做的這件事令他非常激動:他還未曾去過海峽的那一邊,這五年來一直住在大陸! 陽光灼灼,石子路被曬得發燙。

    風兒也吹不熄城市裡燃燒着似的酷熱。

    帕泰爾松一副牛津大學生旅遊的模樣,襯衫敞開着,外套沒穿,嘴邊叼着煙鬥,頭上戴着小鴨舌帽,白皙的脖頸露在外面,穿着一條法蘭絨舊長褲。

     阿爾弗蕾達在他們後面,穿着洗得發白的藍布連衣裙,有着亞麻花一樣的細膩色調,整個人看起來像鄰家女孩子一樣。

    她有着黑色的劉海,鼻子皺皺的,眼睛大得和布娃娃似的。

    她習慣于跟在後面隻聽着不說話,但是,這一次,她用顫動的嗓音問: “你去了那裡,還會回日内瓦嗎?” 英國人的臉蓦地陰沉下來了: “我不清楚。

    ” 她擡起眼睛去看他,眼神遊離不定,一會兒又立刻低下眼皮,動作敏捷,因而臉頰上閃動着眼睫毛的影子,她低聲問: “帕特,你還會回來嗎?” “會的,”他激動地說。

    他把雅克的手臂放下,向她走去,熱切地将大手放在她肩上,“會回來的,親愛的……絕——對——會——的!” 他們沉默無語地一路走着。

     帕泰爾松把嘴上叼着的煙鬥拿下來,腦袋往後仰,邊走邊注視着雅克,就如同在觀察一樣物品: “我記起你的畫像,蒂博……還畫兩遍……不用花多久時間就可以畫完了……親愛的!畫布上就會走出一個惡鬼來。

    ” 帕泰爾松突然發出爽朗的笑聲。

    他們走過一個十字路口時,帕泰爾松向他轉身過來,調皮地指了指小巷口一座不高的房子: “仔細看看:那是年輕的威廉·斯坦利·帕泰爾松住的房子。

    我的卧室很大。

    親愛的,如果你同意,我願意和你分享一袋煙。

    ” 雅克沒有預訂房間。

    他笑着說: “我願意。

    ” “就是二樓,窗子打開的那間……房号是二号。

    你記下了嗎?” 阿爾弗蕾達沒有走動,仰起頭去看帕泰爾松的窗戶。

     “就在現在分别吧,”帕泰爾松對雅克說,“你知道火車站嗎?飛行員住的那家旅館的那條街就在後面。

    ” “要給我帶路嗎?”雅克問少婦,以為她會和自己一起去。

    她顫抖起來,凝視着他。

    她的瞳孔在放大,似乎裝滿了憐惜的猶豫。

     靜默不久。

     “不。

    你先回去,”英國人疲倦地告辭,“親愛的,再見。

    ” 51 最近的兩周裡,梅奈斯特雷爾和碰頭地點的同志們一樣,激動憤慨地不斷喊着“向戰争開戰!”無法将他的這個信念動搖,就是國際工人協會裡的一切反戰活動,也根本阻止不了他的行動,他和阿爾弗蕾達說:“必須爆發戰争,最後拉開真正的革命的序幕。

    無人——肯定是這樣的!——敢說,在這樣的一種局勢,又或是在下一場戰争中,又或許是在另一種危機中産生革命。

    這得由具體情況決定……是由‘首先勝利’的實際情況決定。

    最先獲勝的是誰?是日耳曼人還是法國或者俄國人?很難猜測……在我們看來,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目前行動的政策是這樣的:似乎我們确定可以馬上将帝國主義戰争轉變成無産階級革命……費盡力氣将這種革命趨勢加強。

    也就是,将所有愛好和平主義者聯合在一起,千方百計地促使動亂!盡最大力量将騷動挑起!盡最大努力讓各國政府實施的計劃受阻!”他在心裡想着:“但是,前提是不能脫靶,盡量不使用過于極端的手腕,會将戰争延緩的手段……” 梅奈斯特雷爾剛到達布魯塞爾,就特别找了一家院子深處的小樓住宿,就在“正午”火車站後面,而且遠離“獅穴酒吧”。

     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用了兩個鐘頭仔細閱讀着斯托爾巴赫的文件,相信了那兩個日耳曼人參謀部也一起參與了合謀:證據确鑿!……雅克帶回的戰果,差不多隻在斯托爾巴赫會晤時,一天連着一天構成的,在柏林,上校與參謀部首腦還有戰争大臣召開過很多次會議,不須多解釋,這些記事是用來為他在會後草拟發到維也納的信件的材料。

    它們不但很明确地反映了兩國參謀部會晤的情況,并且在幾個地方對之前的事有所暗示,将維也納與柏林在幾周前的會談過的事實透露出來了。

    對以前的事情的披露有着很大的吸引力,證實了梅奈斯特雷爾的猜測:這是維也納社會黨人霍斯梅囑托過,托伯赫姆與雅克于七月十二日在日内瓦轉告他的;這一切猜疑令他将這些真實狀況聯系到了一起。

     在薩拉熱窩暗殺事件發生後的幾天,貝爾希托德與赫岑多夫殚思竭慮,終于說服老皇帝利用當前時局,馬上發動總動員,用戰争将塞爾維亞攻陷。

    不過弗朗索瓦·約瑟夫的态度十分強硬,他反駁說,凱塞爾政府會反攻意大利的武力較量。

    (“哈!哈!”梅奈斯特雷爾心裡想道:“這正好反映出,他十分清楚俄國幹預帶來的後果與大戰一場的後果!……”)想要頂回君主的反駁,貝爾希托德膽大地想,馬上拍電報給在柏林辦公室的主任亞曆山大·霍烏奧斯,要他獲得德國的同意,就好像預料之中那樣,凱塞爾與首相是最先拒絕霍烏奧斯的;實際上,他們害怕的是俄國的回應,并不是在乎奧地利是否卷入到一場歐洲大戰中。

    就在這時候,普魯士軍方介入。

    霍烏奧斯在德國軍方找到一個以前預備好的得力幫手。

    自一九一三年二月開始,德國參謀部對斯拉夫人的威脅,對塞爾維亞與俄國合夥對付奧地利——也可以說是對付德國——的陰謀,有所耳聞。

    德國甚至懷疑彼得堡和貝爾格萊德合謀,間接參與了薩拉熱窩的暗殺事件。

    德國的将軍們宣揚得如同引格言一樣,不管怎樣,俄國是不願立刻接受戰争爆發的,在它沒有準備好戰争前是不願卷入到可能超前兩年的戰争裡的。

    因為有霍烏奧斯的推波助瀾,德軍首腦最終将威廉二世與貝特曼說服了,歐洲如今的狀況是,俄國不太可能發動一場大戰;日耳曼人會有不可失去的機遇,成功又完美地将自己的威信确定起來。

    霍烏奧斯最終還是得到了對奧地利行動的主權,承諾予維也納,德國會毫不松弛地支持盟國的所有要求。

    最後這就将奧地利最近幾周無法理解的政策解釋清楚了。

    另外還證明,即刻起,凱塞爾與他身旁的人不明确地答應,将可能或者應該會引起一場大戰。

     梅奈斯特雷爾立刻想道:“還好清楚内情的隻有我一個人。

    另外我險些就要把雅克與裡沙德萊拉來助我一臂之力了!” 梅奈斯特雷爾俯身轉向床上,因為沒有空餘的地方,隻好将那些文件分成一小摞一小摞的,放在床上。

    他将右邊的記事本拿起來,它們多多少少有援引往事與七月初的事件——梅奈斯特雷爾把它放進在一個信封裡,把封口封上,寫上一号字樣。

     接着他搬來一把椅子,坐下去。

     “将這些都再看一遍,”他一邊想着,一邊将丢在左邊的記事本扯過來,“這全部都是斯托爾巴赫朋友的任務……這一袋裡都是奧地利的戰役計劃:戰略,戰術細節。

    都與我無關。

    全放二号信封裡……好……讓我有興趣的是其他的……記事本早就标好日期了。

    很容易将會晤排序起來……這次任務的目的是什麼?主要是促使德國總動員……在開頭的這幾天……他剛到達柏林,就和莫爾特克會晤……上校執意要德國參謀部加速軍事準備……德國人回複:‘不行!首相不贊同,因為獲得了凱塞爾的支持。

    ’看吧!貝特曼為什麼會反對!……他宣稱:‘過早!’看看他的借口吧……一、内政關系:他強烈表達了對民衆示威譴責與《前進報》的攻擊……啊!啊!說到根本,社會民主黨的反對讓他惱火了!……二、外交政策關系:最先對德國保證中立國、關鍵是英國人的支持……接着是等着俄國的威脅加劇;由于帝國政府面對‘公開侵略的俄國’那天,将要把德國社會黨人與歐洲一起說服,德國處于‘合理自衛的情況’,不得已要為‘由于謹慎’發動總動員……肯定啦!沒有缺陷的邏輯!……斯托爾巴赫與德國将軍們逼迫貝特曼接受的策略是哪樣的呢?……這一切的記事會讓人清楚,他們的合謀是如何形成的……問題在馬上逼迫俄國對德國做出‘可看作敵對的行動……’‘例如迫使俄國總動員’,二十五日晚上斯托爾巴赫這樣想着。

    老把戲!……關于這些,德國人回複說:‘的确是這樣的。

    至此,有一個好辦法,僅有的辦法,這由奧地利決定:奧地利總動員……’他們不會傻到信任那些将軍!他們清楚,假如弗朗索瓦·約瑟夫命令發全軍動員——(這裡斯托爾巴赫寫道,這不但是對小小的塞爾維亞的威脅,并且是對地域寬廣的俄國的威脅)沙皇最終将會被迫回以總動員。

    對于俄國的總動員,凱塞爾就不會又一次拒絕下令動員。

    首相也不會說什麼:德國是因為俄國真正的威脅而直接導緻的動員,大概是要強加于所有的人;内外都一樣;對歐洲與德國輿論都一樣,德國輿論早已令群情激奮,反抗俄國人;并且要強加于社會民主黨人……這些都是正确的。

    蘇德孔【注:德國政客,第一次大戰時堅持沙文主義态度,因而他的名字成為沙文主義的代名詞,生于1871年卒年不詳。

    】及其随從一夥人,每當召開代表大會的時候,關于俄國威脅就會對我們說個沒完沒了的!【注:德國社會民族黨創始人之一,(1840—1913),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學生,曾反對社會主義,但戰前持中間派立場。

    】!從一九〇〇年開始,他宣稱,對于俄國威脅,他就端起槍!社會黨人将會馬上揪住這句話。

    上當!……上自己的當!他們不可能——因為社會民主黨人不可能不配合與政府合作,隻要政府打算保護德國無産階級,反對哥薩克帝國主義!……手段真高明!奧地利不用多久就會總動員!……這就是斯托爾巴赫朋友到達柏林的第三天,就不斷地給赫岑多夫拍電報的緣由,促使奧地利直接向總動員的趨勢發展……太棒了!柏林的将軍們借助奧地利之手,給俄國設了個狠毒的陷阱!這段時間裡,凱塞爾與首相安靜地抽着大煙,絕對是一箭即中的!” 梅奈斯特雷爾習慣性地——用拇指與食指按住太陽穴,然後順着兩頰,手指靈巧地滑到胡子的尖端。

     “太棒了,太棒了……直奔目标!并且速度飛快!” 他快速地将毯子上散亂的記事文件,放進第三個信封,低聲念道: “還好清楚内情的僅有我一個人!” 他在椅背上靠着,抱着手臂,好一會兒一動不動。

     這些文件很明顯地提供了價值無法估量的“新事實”。

    除了幾個德國社會民主黨人之外,全沒有猜疑到維也納與柏林的勾結。

    抨擊帝制最激烈的人都不會覺得,柏林為了維護奧地利的威望,愚笨地用世界和平與帝國的未來冒險,他們同意官方的說法:他們覺得奧地利的最後通牒使得威廉大街“驚訝萬分”;在之前,威廉大街又不清楚最後通牒真實内容,也不明白通牒的侵略性質,德國真心實意地盡力調停奧地利與它的敵對方面。

    最警覺的人,早已發覺維也納與柏林的參謀部之間很有可能會有合謀。

    (早上,梅奈斯特雷爾遇到了德國派往布魯塞爾的代表哈塞,哈塞告訴他,自己會在周末找政府交涉,用黨的名義莊重闡明,日耳曼—奧地利聯盟是嚴格自衛性質的;對于得到的回複讓他恐慌了:“假如俄國先對我們的盟友發動戰争?”但是,哈塞到現在還沒想起,奧地利總動員設放了誘餌,德國軍方試圖将這誘餌丢給俄國!)斯托爾巴赫的記事透露的不容反駁的合謀明證,萬一落到社會民主黨領袖的手裡,就會變成可怕的反戰武器。

    到現在為止他們都激烈地攻擊維也納政府,就會立刻反擊本國政府。

     梅奈斯特雷爾心想:“說真的,假如很好地利用有着爆發力極強武器,結果很可能會出人意料……對:不管怎樣假設都沒問題——必要的話,甚至将令戰争流産!……” 有好半天時間,他想象着,凱塞爾與首相親眼看到這一證據被天下人所知——或者被報紙激烈地攻擊,他将發動德國人民與世界輿論一起指責德國政府——這個時候會發生以下兩種情況之一:或者開始逮捕全部的社會黨領袖,公開對整個德國無産階級與歐洲國際工人協會宣戰(不太合理的猜測),或者受到社會黨人的威脅主動投降,迅速撤退,不履行霍烏奧斯對奧地利援助的承諾。

    最後呢?那麼,因為沒有德國援助,奧地利肯定沒勇氣再堅持戰争計劃,不得不滿足于外交訛詐……全部的資本主義國家的戰争計劃将會破滅。

     “還得看情況!”他嘀咕着。

     他起身在屋裡踱步,喝了一杯水,再回到一堆文件那裡坐着: “如今,飛行員,不能犯策略錯誤!……有兩個解決辦法:将武器爆炸掉,或者把武器藏起來,留着以後用……一個設想就是:假如我将這些文件交到李蔔克内西那裡,将會爆發醜聞。

    可能會發生兩種情況:醜聞沒有阻止戰争,或者将戰争阻止了。

    ——假如不能阻止戰争,很有可能是這樣,會有什麼益處?很明顯,無産階級懷着受騙的心情去打仗……對于宣傳内戰有利……對,風朝相反方向吹:無處不是‘戰争的精神狀态’。

    這在布魯塞爾是很受人注意的……需要明白的是,現在,社會民主黨全部的領袖會不會同意讓武器爆炸?不能确定……如果他們在《前進報》發表文件,報紙會被封殺;政府會胡亂地用謊言掩飾;德國人已經到了這一境界的精神狀态,政府不承認,不用說,是比我們的指控更有分量……此刻設想,與所有的猜測相反,李蔔克内西将人民的憤慨與舉世責難挑起來,令凱塞爾政府退步,最後阻止了戰争。

    很明顯,國際工人協會的力量與群衆的革命意識……對,不過……不過阻止了戰争呢?我們最好的王牌!……” 好半天他才木木地站起來,明白了對于要負責任的嚴重性。

     他低聲道:“不能這樣!不能這樣!……能将戰争阻止的概率僅百分之一,不須冒這個險!” 他又緊張地想了一下。

     “不,不……無論從哪一方面思考……如今僅有一個解決方法:竊取武器……” 他低下身子,果斷地從床底下拖出一隻小箱子: “将這所有的都鎖起來。

    不告訴任何人……等待機會!” 他所要的時機,受到動員的群衆最終被低落的士氣所影響,那個時候,為了将士氣加劇,令它愈加激烈,将對政府的詭計有決定性意義的證據拿出來,就能給它緻命一擊,這是一般人看不到的。

     他邪邪地笑了笑: “會發生多大的事情呢?戰争、革命,可能在某種程度上被我手裡這三個信封決定!” 他将信封拿起來掂了掂。

     有人敲門。

     “是弗蕾達嗎?” “我是蒂博。

    ” “啊!” 他慌忙将文件放進小箱裡,加上鎖,再去開門。

     “弗蕾達沒和你一同過來嗎?”飛行員問,不由自主地做了個不悅、幾乎是不安的動作,接着立刻掩飾住,“我就不請你坐了,”他玩笑般地說,指了指淩亂不堪的房間裡,兩張椅子上堆滿了女人的衣服,“我馬上要出去了。

    我要去人民之家看看他們在做什麼……” “……文件呢?”雅克問。

     梅奈斯特雷爾一邊說話,一邊把小箱子往床下推。

     他冷靜地說:“我覺得,特勞坦巴赫絕對是白忙活,雅克你也是……” “真的?” 雅克不是一般的驚訝,而是震驚地呆住了。

    他從未考慮到這些文件毫無用處,躊躇着再一次說出内心的疑問,他鼓起勇氣問道: “文件被您放在哪兒了?” 梅奈斯特雷爾用腳指了指小箱子。

     “我還以為,您打算今晚将這些文件轉交給執行局……給旺德韋德,給若萊斯?……” 飛行員漸漸冷笑:寒冷的氣息更多地來自眼睛而不是嘴角;發白的一張臉,這眼裡的笑意如此令人打冷戰,如此缺乏人情味,雅克不由自主地低下眼眸。

     梅奈斯特雷爾用假聲說:“給若萊斯?給旺德韋德?這裡面找不到他們要的材料,沒有材料能用來多發表一次演講!”見雅克明顯不相信的态度,他不再用嘲笑的口吻,補充說,“我絕對要在日内瓦認真審閱這些記事之前,過一下目,毫無價值,一些戰略上的詳細情況,羅列人員……沒有任何現在用得上的東西。

    ” 梅奈斯特雷爾早已将外套穿上,戴好帽子: “你和我一起走嗎?我們邊走邊聊……太熱了!布魯塞爾的七月,我記起來了!……阿爾弗蕾達也許在那裡。

    她說過,會來找我……你先走,我随後就來。

    ” 這一路,梅奈斯特雷爾問了關于雅克在巴黎逗留的狀況,未曾提到文件。

     他比平常更加明顯地跛着腳走路。

    他突兀地道歉。

    夏天,特别是勞累之後,腿部肌肉經常就像發生飛行事故的第二天那樣疼痛。

     他微笑着說道:“這真讓人成了‘戰争的殘廢者’,不久就會好起來的……” 到了人民之家門口那裡,雅克準備走開時,飛行員忽然将雅克的胳膊抓住: “你怎麼了,我的小家夥兒?” “怎麼?” “我覺得你變了。

    我也不清楚如何說……變了很多。

    ” 他用嚴肅、黑亮、犀利的眼睛注視着雅克。

     有一段時間貞妮的身影浮現在雅克的眼前。

    他早就臉紅了。

    他克制住說謊,也壓抑住沒有為自己解釋。

    雅克神秘地笑着轉過了頭。

     “稍後見,”飛行員說,沒有再堅持。

    “開會之前,我和弗蕾達去‘獅穴酒吧’吃晚飯。

    我們會給你留一個我們旁邊的位置。

    ” 52 自八點起,不但王家馬戲劇場的五千個座位全部滿座,就連梁木中間的空地也站滿了示威者。

    外面,環繞着馬戲劇場的小巷裡也聚集了擁擠的人群,外面熱情高漲的活躍分子已經有五六千人。

     雅克及其他的朋友們費了好大勁才開出一條路,走進大廳。

     國際執行局還在人民之家繼續開會,停留在那裡的“首腦人物”還沒有來到。

    傳說會議很是激烈,當然延遲了。

    基爾·哈迪與瓦揚盡力要全體出席的代表同意預防性總罷工的原則,而且要以黨的名義,正式答應在各自國家積極地為這次罷工做好準備,确保國際工人協會在戰争爆發的情況下,可以阻止各國政府的好戰計劃。

    若萊斯絕對贊同這個建議,從早上就将讨論艱難地持續下去。

    常常有兩個針鋒相對的論點。

    一些支持在爆發的時候,發動罷工的原則;而在自衛戰争的情況下——因罷工癱瘓了的國家,肯定會遭到入侵者的侵占。

    他們同意受到攻擊的人們有權、也有義務使用武器。

    大部分的是德國人,也有很多比利時人與法國人贊同,他們隻滿足于找尋對侵略國家做出不能否定與确切的定義。

    還有些人援引曆史,在最近一些日子在法、德與俄報紙上刊登後具有傾向的反響,得到了具有說服力的論據,揭露合理的自衛戰争的神話。

    他們說:“堅持要把人民推入戰争,當然得遭受攻擊,哪怕做出一幅遭受攻擊的樣子假如想把這種謊言揭穿,必須做的一件事就是提前宣布反戰罷工的原則,使得人民自動回答所有的戰争威脅;這個原則現在必須讓各國社會黨領袖全體且堅決地接受,使得集體反戰——僅有的反戰辦法是普遍停工法——當危險迫在眉睫的時候就發動。

    ”人們還對這次争論的結果一無所知,歐洲的命運也許就被這次的争論決定了。

     雅克感覺到有人在推他的手臂。

    是薩弗裡奧發現了他,擠去他的旁邊。

     “我和你談一下關于帕拉佐羅接受墨索裡尼頒發的優秀文學獎的事。

    ”他邊說着,邊從襯衫和胸脯裡掏出幾頁折疊好的紙。

     “這是我抄錄下最好的一篇……《信号燈》被裡沙德萊翻譯得優美極了的文章。

    你會看到……” 周圍過于喧鬧,雅克必須把耳朵貼近薩弗裡奧的嘴才能聽見。

     “我來念……前面是這樣的,‘資産階級利用戰争,令無産階級面臨可悲的抉擇,或者反抗,或者參與殺戮。

    反抗會馬上沉沒于血泊中;屠殺會被掩飾在高尚的詞彙中,例如職責、祖國等等後面。

    ’你聽見了嗎?……貝尼托還寫着,‘民族之間的戰争,是階級合作最血腥的形式。

    無産階級被資産階級扼殺在祖國的祭壇上時,是萬分的幸災樂禍!……’另外,‘國際工人協會不可避免的是未來事件的終極……’對,”他的嗓音不住地戰栗着,“他說得對!國際工人協會是目标!你瞧:它已經成長得可以拯救人民了!你瞧今夜這裡的情景!各國無産階級的聯合,就是世界和平!” 他站直了,眼睛亮晶晶的。

    他接着說話,不過越來越大的喧嘩聲,令雅克很難聽清他的話。

     在這悶熱空氣中聚集的人群,有些騷動起來了。

    為了讓人群分散注意力,比利時活躍分子想起了歌唱:“無産者,團結起來。

    ”沒一會兒,人群裡傳來合唱的歌聲。

    開始的時候每個人的聲音都很遲疑,靠着身旁的人的聲音,最後終于有信心了;不但每個人是這樣,每顆心也變得堅韌起來。

    這歌聲似乎形成了一條紐帶,變成響亮的具體的團結象征。

     當翹首盼望的代表們終于現身于劇場最裡面時,全場起立,歡呼聲響起;歡樂、親切、信賴的歡呼聲。

    還沒發出指示,《國際歌》的歌聲不由自主地從每個胸膛發出來,将嘈雜的歡呼聲掩蓋了。

    在主持會議的王德威爾德做了一個手勢之後,歌聲戛然而止。

    整個場子變得寂靜了,每個人都把腦袋轉向這一堆領袖。

    因為各黨報紙上的宣傳,使得人人都記得他們的樣子。

    人群裡不斷地指手畫腳,低聲說着他們的名字。

    沒有任何人不回應呼籲。

    在大陸生活讓人擔憂的時刻,歐洲全部的工人就在這狹窄的台上體現出來了,成千上萬的眼睛充滿一樣的持久與莊嚴的希望,聚集到那裡。

     王德威爾德的話讓人們知道,按照德國黨的提議,不久前執行局決定,自八月九日開始,會在巴黎召開社會黨國際代表大會,這場盛大的大會原本定在二十三日在維也納舉行,這個時候,人們信心倍增如同被傳染了一般。

    若萊斯與蓋德以法國黨的名義,接受了負責組織的工作;他們響應大家的熱情,打算為這次名為“戰争與無産階級”的示威,激起異乎尋常的反響。

     王德威爾德大聲說:“就在兩大國家的人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時刻,其中一個國家,被四百萬張選票推選出來的工會與工會小組代表,到達傳說中敵國的地盤,表示友好,表明維護各國的和平意願,那場面真是壯觀呀。

    ” 社會黨國會議員哈賽在掌聲中起身站着,他大着膽子說話,不容許人們對社會民主黨人的合作誠意表示任何懷疑: “奧地利的最後通牒是真正的挑釁……奧地利想戰争……它希望得到德國的援助……不過德國社會黨人不願意接受這一點:無産階級會受秘密條約的束縛……德國無産階級宣布,德國不應該介入沖突,就算俄國介入了也一樣。

    ” 喝彩聲将他的話打斷了,這一聲明響亮又有力,人們松了一口氣。

     最後他高聲地喊道:“讓我們的敵人小心點吧!各國人民忍受不了貧窮和壓迫了,最終會覺醒的,團結起來建立起社會主義社會!” 意大利的莫爾加裡【注:意大利社會黨人,都靈議員,生于1865年,卒年不詳。

    】,英國的基爾·哈迪,俄國的盧巴諾夫斯基相繼講話。

    歐洲的無産階級隻有一個聲音,譴責本國政府危險的帝國主義政策,提出要為維護和平讓步。

     當若萊斯上台演講,歡呼聲又愈加響亮。

     他的行為舉止比平常緩慢。

    忙碌了一天,他累了。

    脖子曲縮在兩肩之間;額角的頭發黏糊糊的,亂糟糟的。

    他慢慢地走向階梯,彎腰駝背,腿腳沉重,紋絲不動地站在大家面前,他仿佛就是一位強壯的巨人,彎腰駝背,一動不動,阻擋災禍降臨。

     他喊了一聲: “公民們!” 每次他登上講壇,似乎都像發生了奇迹一樣,一瞬間他的聲音就掩蓋住了千千萬萬呼喊着的聲音,安靜得像在教堂裡一樣,又宛如森林雷雨前那般靜谧。

     他好像平息了一會兒,然後緊握拳頭,蓦地把短臂收回到胸前。

    (“他似乎是頭海豹在宣教得”帕泰爾松不由得說道。

    )他不急不躁,開始并不激烈,看起來似乎毫不費勁地演講起來;但是,剛說了幾個字,他的發聲器官就如同鐘震響一般,回響在整個空間,大廳忽然像敲起了警鐘一樣。

     雅克俯下身子,用拳頭支着下巴,眼睛凝視着這張揚起的面孔——很像在望着其他的地方——不放過一個字。

     若萊斯沒有帶消息來。

    他再一次揭露征服與威脅恐吓政策的危險,各國外交的軟弱,沙文主義者的狂熱,對戰争的恐懼。

    他的思路很一般,詞彙不多,也就屬于最普通的鼓動效果。

    但是,那些平凡無奇的話語滔滔不絕,人群仿佛被高壓電流通過了,——今晚其中就有雅克:在演講人的領導下,人群被這電流弄得搖擺起來,為友愛或憤怒,氣惱或希望而顫動着,像豎琴迎風顫動那樣。

    若萊斯這般醉人的本領從何而來的呢?從不斷的嘈雜中而來的嗎?他能擴散或傳遞這股寬厚的音量給那幾千張擡着頭的面孔嗎?從他對人的博愛來的嗎?從他的信念來的嗎?或者從心底的真情來的?從他鳴響交響樂的心靈來的嗎?在他的心靈裡,所有的都是神奇的和諧,其中就有冗長的思辨的偏好,正确對行動的直覺,曆史學家的明晰,詩人的想象力,對秩序的愛好與革命意志。

    尤其是今夜,有種執着的信念直透進每個聽衆的肺腑,從他的話、他的聲音、他的堅定裡散發而來的信念;接近勝利的信念;各國人民的不支持使得各國政府猶豫的信念;戰争的邪惡力量無法戰勝和平力量的信念。

     說完鼓舞人的結束語後,最後他走下講壇,被神聖的熱情弄得抽搐、扭曲、口吐白沫,這時全場起立,對他歡呼着。

    鼓掌、頓足,發出刺耳又響亮的聲音,久久地回響在馬戲劇場的圓壁上,甚至超過了雷聲在山谷裡的回響。

    高高舉起的臂膀瘋狂地揮動着帽子、手帕、報紙、手杖。

    就仿佛,一片麥田被暴風搖撼着。

    在這樣臻于極點的時刻,隻要若萊斯一聲命令下,一揮手,這群熱血的人就會追随他而去,奮身沖向任何巴士底獄。

     不知不覺中,喧嘩聲變得有節奏起來了,變得和諧起來。

    為了甩掉自身的束縛,這些被壓得透不過氣來的胸膛一起,再一次求助于音樂與歌聲: 起來,挨餓受凍的奴隸! 外面,幾千個遊行者進不來,不管警察的武力威脅,将周圍的大小街道全堵塞了,然後唱起《國際歌》: 起來,挨餓受凍的奴隸…… 得為真理而抗争! 53 大廳裡的人漸漸地走空了。

    雅克被人流稍微托起,左右搖晃,但還是盡力護住小個子範赫德。

    範赫德如同落水的人那樣,用力地抓住雅克。

    他一直關注着幾米外的那幾個人:梅奈斯特雷爾、米特爾格、裡沙德萊、薩弗裡奧、茲拉夫斯基、帕泰爾松與阿爾弗蕾達。

    該怎樣到他們那裡呢?他将白化病患者往前推,利用夾在他和朋友們之間的人群的推擠,最後他還是越過間隔着他們的那段路程。

    于是他沒有再往人群裡擠,随着人流往出口去了。

     《國際歌》一會兒響得像銅管樂般轟響,一會兒像管弦樂般滑過,中間夾雜着尖厲的呼喊聲:“打倒戰争!”“社會共和國萬歲!”“和平萬歲!” “來呀,小姑娘,你快走丢了。

    ”梅奈斯特雷爾說。

     阿爾弗蕾達沒聽到,她牽住帕泰爾松的手,很想去看看前面發生什麼事情了。

     “稍等,親愛的。

    ”英國人輕聲說道。

     他雙手緊緊地相互交叉,低下身子,給少婦做了個馬蹬,她終于把腳踩到上面。

     “嘿!” 梅奈斯特雷爾将腰用力挺直,把她擡高超過頭。

    她在笑。

    為維持平衡,她把身子緊緊靠在帕泰爾松的胸前。

    她那雙布娃娃般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今夜閃着鬼火般的光。

     “除了密密麻麻的旗幟,我什麼都看不到。

    ”她用甜膩膩的聲音說道。

     她還不急着下來。

    英國人被她的裙裾遮住了視線,踉踉跄跄地接着往前走着。

     不知怎麼地,他們到了外面。

     街上的人潮比大廳裡還要密集,喧嚣不止,幾乎要震耳欲聾。

    好幾分鐘停頓不前,接着人流似乎選好了方向,挪動起來,淹沒了警察的飾帶,經過的地方,将聚集在人行道上好奇觀望的人帶走了,緩緩地向黑夜中流去。

     “他們要把我們帶到哪兒?”雅克問。

     “分組走,同志們!”米特爾格大聲地說着。

    他那張浮腫的臉紅紅的,似乎是剛從開水裡撈出來一樣腫脹。

     “我覺得是要去政府各部前示威遊行。

    ”裡沙德萊分析說。

     “拒絕戰争!要和平!和平!”米特爾格高聲喊着。

     茲拉夫斯基用喉音抑揚頓挫地喊: “打倒戰争!要和平!要和平!” “弗蕾達在哪兒?”梅奈斯特雷爾嘀咕着。

     雅克轉過身去找少婦。

    在他後面的是擡頭走着的裡沙德萊,嘴角挂着平常的那種笑容,很放肆的那種。

    随後是範赫德,他夾在米特爾格與茲拉夫斯基中間,白化病患者将雙手吊在他們兩個人身上,似乎是被他們擡着走;他沒喊口号,也沒唱歌;蒼白的面孔朝向天空,半睜着眼睛,神情痛苦,失神……再後面,是阿爾弗蕾達與帕泰爾松。

    雅克隻能看到他們的臉,靠得那麼近,兩個人就像長到一起似的。

     “她在哪兒?”梅奈斯特雷爾再一次焦灼不安地問。

    他就像盲人丢了導盲犬似的。

     在這個悶熱、陰晦、黑暗的夏夜,櫥窗的燈全部熄了。

    很多窗戶透出明亮的燈光,每家每戶窗前都顯現着人影。

    在通衢路口,一排電車歇火了,空晃晃的,擺在鐵軌上。

    街上的行人就像雲一樣翻騰,人群不斷壯大。

    大部分遊行的人是城裡和郊區的工人。

    從安特衛普、根特、列日、那慕爾還有所有礦業中心來的愛好和平的活躍分子,與布魯塞爾的社會黨人和外國代表團會合。

    今夜,布魯塞爾仿佛成了歐洲和平之都。

     “成了!”雅克心裡暗想,“和平得救了,世界上沒有哪股力量能掀翻這障礙!一旦這樣的人潮阻擋,戰争就無法通過。

    ” 警察沒有任何辦法,隻滿足于保衛王宮、公園還有政府各部。

    站了四道配銀飾帶的警察,遊行隊伍的頭列經過他們的面前,沒有停足,走到王家廣場,朝下面的城中心走去。

    走過莊嚴肅穆的宮殿前時,千萬個聲音在喊:“社會共和國萬歲!”“打倒戰争!” 前面,被分成一個個小組充滿自豪地昂首闊步地走着,簇擁着火焰形旗幟。

    後面的人群雜亂無序,如同吵吵嚷嚷、魚貫而過的主保瞻禮節情景;女人們攀住男人的胳膊,父親肩膀上騎坐着睜着迷亂眼睛的孩子。

    人們都似乎感受到一股代表無産階級的巨大力量。

    面色緊張,眼神呆滞,他們一路差不多什麼都沒說,停頓不前的時候,他們有節奏地踏着步。

    燈光下光着的額角發着光。

    在每張由于充滿信心而沉醉,因為同樣的意志而變得堅定的臉上,能看見這種信念:今晚,與各國政府較量的第一局勝了。

    《國際歌》被不斷地演唱者,歌聲飄蕩在壯觀的人群上空,铿锵有力,宛如每顆心髒的跳動。

     雅克記得梅奈斯特雷爾多次想靠近他,似乎要對他說什麼,可是每次都被再一次而來的擁擠或騷亂的人群阻止了。

     “看,人們最終還是行動起來了!”雅克向他喊着。

    由于梅奈斯特雷爾還有對輿論的最後一些顧慮,隻是盡力微笑着,然而他的眼睛卻因狂喜而閃爍發光,這樣的喜悅在每個人的眼裡都流露着。

     飛行員沒說話。

    他的目光嚴峻,嘴角滿是苦衷的紋路,雅克解釋不了。

     他們的前面,發生了一起亂糟糟的騷亂,示威人群忽然晃動起來。

    最前列可能受到阻礙了。

    雅克踮起腳尖,想知道騷亂的原因,他耳邊響起了飛行員說話的聲音,僅幾個字,語速很快,用的還是讓人聽着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