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一九一四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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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的批判,僅僅在于勞動組織以及勞動分配的層面,這樣争論是很愚蠢的。

     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接着說: “資本主義讓人最痛恨的地方,并不僅僅是它的勞動性質,而是強加在工人身上的勞動條件。

    當然,這指的并不是對于機器的廣泛使用,而是擁有社會特權的人,利用這一條件牟取私利。

    如果簡單地劃分一下社會結構,那就應該是這樣的:一小部分是精選出的資産階級富豪,他們擁有大量的财富,其中,有些人勤奮努力,有才能,有些人整天遊手好閑,無所事事;這些富豪擁有一切,掌控一切,占據一切有利的領導地位,獨占利益卻絲毫不與群衆分享;另一部分,則是人民,是真正從事勞動的人,是被剝削的人,是人數衆多的奴隸……” 昂圖瓦納笑了,聳了聳肩: “他們是奴隸?” “是的。

    ” “不,他們不是奴隸……”昂圖瓦納心平氣和地說,“他們是公民……在法律面前,他們和廠主、工程師擁有同樣的權利;他們也可以像那些廠主和工程師一樣去投票,行使自己的選舉權;沒有人能夠強迫他們做任何事情。

    他們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選擇工作或者不工作;他們也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選擇自己所想要從事的事業或工廠;他們也可以更換自己的職業和工作地點……雖然會受到合同的約束,但這些合同并不是強迫他們簽訂的,而是經過讨論和協商,自願的……這也能叫奴隸?要真是這麼說,他們是誰的奴隸?他們又是什麼樣的奴隸?” “他們是貧困的奴隸!你說的這些話,就像是一個演說家在蠱惑人心,兄弟,你所謂的自由,僅僅是表面現象。

    實際上,工人們享受不到任何自由和獨立。

    貧困,是貧困把他們牢牢地鎖在這裡!他們去努力工作掙錢,隻是為了不挨餓受凍。

    所以,他們迫不得已被捆住手腳,将自己交給那些少數的資産者,那些掌握着工作、決定着報酬的少數資産者!你說:受過教育,掌握技術的人隻占少數部分……我很清楚這一點。

    我說的并不是這些能力……不過,你來看一看實際情況:隻要廠主樂意,他就願意賞給工人們一口飯吃,雖然,他會支付給工人們工資,但這工資卻隻占工人勞動所創造出财富的一小部分,微乎其微的一部分。

    而剩餘的大部分收益,都被廠主和股東們掠奪了去……” “他們并不是掠奪的!剩餘的這部分是他們合作應該得到的收益!” “不錯。

    從理論上來說,剩餘的這部分确實是廠主領導工人們生産所應該得到的,也是股東們出謀劃策,投資金錢所應該得到的分紅。

    這一點我們一會兒再讨論……我們首先來比較一下數字。

    算一下工資和利潤各有多少!……事實上,剩餘部分才是最大的,很明顯,同他們的合作并不成比例!最大的剩餘部分都被資産者用來鞏固他們的權力了!那些不用來享受和揮霍的錢,就又成了他們的資本,投入他們的事業中,就這樣,像滾雪球似的。

    他們從勞動者那掠奪來的财富成為他們的資本,經過好幾代人的積累,形成了資産階級那至高無上、無可替代的權力,這種力利建立在那些可怕的不義之财之上……因為——我剛才想說的就是這一點——最大不義,還在于資本者因為投資而得到的最大的利潤與勞動者們受苦受累,辛勤勞動所拿的工資不成比例。

    這個事實,才是最大的不義:金錢效力于金錢的擁有者,這些擁有者卻不會動一下手指頭,他們的财富就會給他們帶來财富!……你有想過這些嗎,昂圖瓦納?那些獲利者由于發明了可怕的銀行,以此為借口和托詞,購買奴隸,讓這些奴隸為他們努力地賣命!這些奴隸,拼命地為這些資産者幹活賣命,卻常常受到冷落,而那些資本家以距離遠為借口,不管他們的死活,假裝不知道這些奴隸的生活是多麼悲慘,還硬說自己問心無愧……這才是最大的不公正:利用最虛僞、最狡猾、最不道德的手段,榨取工人們血汗,剝削他們所創造的利潤!” 昂圖瓦納把椅子挪開,離桌子遠些點,然後點着了一根煙,盤起了手臂。

    夜幕突然降臨,雅克已經看不清哥哥臉上的表情。

     “那能怎麼樣?”昂圖瓦納問,“難道你們的革命,就可以像魔術棒那樣,揮一揮,就能夠改變這一切?” 話語中,字字犀利。

    雅克推開盤子,把胳膊舒服地支在桌子上,在昏暗中盯着哥哥的眼睛。

     “的确。

    從目前來看,勞動者是孤立無援的,生活窘迫,沒有一點反抗和自衛的能力。

    但是,我們革命的第一把火就是給予他們最基本的政治權利。

    到那個時候,他們就能改變社會基礎。

    他們也就會建立一個新的體制機構,一部新的法律。

    看到了吧,就是這種人剝削人,才是最大的罪惡。

    所以,首要的就是要建立一個沒有剝削的社會。

    在這樣的社會中,像你這樣的大企業、大銀行的寄生機構,就會将以前利用不正當手段積累起的财富,為了整個社會共享而重新流通。

    今天,數以萬計勞動的窮人,連最低的生活保障都沒有,他們哪來的時間和精力甚至興趣,去學習和探索怎樣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我們所說的消滅無産階級在狀況的革命,就是這個意思。

    真正的革命的人認為,革命并不僅僅是保證生産者擁有更廣闊、更保障、更幸福的生活,首先,革命,要改變的就是勞動者在進行生産實踐中的條件和環境,使勞動本身更人性化,使勞動不再是使人愚鈍的奴役。

    工人們應該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不應該從早到晚,像工具似的勞作。

    他們也應該有時間思考,為自己考慮,應該根據自身的優點和能力,最大限度地發揮出來。

    在一定的限度内——而這個限度,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窄——隻是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 當他說到“而這個限度,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窄”的時候,聲音铿锵有力,很有說服力。

    雖然很輕,略帶些沙啞,那些比他哥哥更具洞察力、更善于觀察的人,或許會聽出其中包含的疑慮。

     昂圖瓦納并沒有注意到,他在思考,最後終于讓步,說: “我還是很樂意……假設這一切能實現,但是什麼方法才合适呢?” “除了革命,沒有其他的方法。

    ” “也就是一種新的無産階級專政?” “對,是一種專政……也必須從這開始。

    ”雅克若有所思地說,“更恰當地說,是勞動階級的專政……‘無産階級’這個詞,已經被人們濫用了。

    即使是在革命者的圈子裡,大家也都努力擺脫在一八四八年像人道主義和自由主義這樣老掉牙的詞……” “并不是這樣的。

    ”他這樣思考着,他心裡想到的是自己的詞還有在組織裡閑扯的那些。

    “但是必須這樣走。

    ” 昂圖瓦納沒有說話,他并沒有聽清楚弟弟最後幾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心裡在想:“專政……”乍一聽說,他覺着無産階級專政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麼難,他甚至很輕松地就可以想象出要是在其他的國家會是什麼樣,例如在德國,若是進行無産階級專政會是什麼樣。

    但是他覺得在法國是不可能實現的。

    他認為:“隻改變方向,是不可能建立起穩固的專政,要想一直保持這種專政的勝利狀态,就必須有時間先鞏固自己,創造雄厚的經濟實力,這樣才能真正地根植于子孫後代中。

    要是這樣的話,沒有十年八年是不可能完成的,甚至有可能會長達十五年,要持續地反對專制和暴政,不斷進行鬥争,鎮壓剝奪,直至一貧如洗。

    對于法國這個國家,它的公民,大部分是投石黨人,是崇尚自由權利的個人主義者,他們看中個人,熱愛自由,很多人都是靠着少量的救助金在生活。

    在這個國家裡,一般的革命者都還或多或少地保留着小生産者身上的那種風俗和習慣——法國能夠連續十年忍受這樣嚴明的紀律嗎?這樣想的人大概都是發瘋了吧。

    ” 然而,雅克還在不停地抱怨着: “在資本主義制度的籠罩下,對整個人類生活的奴役和剝削,隻能随着資本主義一起被鏟除。

    剝削者的占有欲就像個無底洞。

    近五十年來工業的發展,僅僅增加了這些剝削者的權威。

    他們觊觎世界上所有的财富!他們需要不斷掠取和對外擴張,所以,對資本主義來說,要想讓他們聯合起來統治世界,卻是不可能的。

    他們隻會顧自己的發展,發展他們自己最重要的利益,就像是一家的幾個兒子,為了争奪遺産,打得頭破血流!……火燒眉毛的戰争就會因此爆發……”(不管他怎麼說,話題最終總是會回到戰争)“但這次,他們是會遇到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的!感謝上蒼,此時此刻的無産階級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消極被動了!無産階級是不會同意任何人,由于自己的貪婪和分裂而把他們拖向災難的深淵。

    他們不想再一次成為失敗者,現在革命正在走向第二步,首要任務就是,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戰争,然後……” “然後?” “然後,明确的目标也是必需的!……現在緊要的事就是充分利用各人民政黨的勝利,利用高漲的反對帝國主義的輿論,進行強有力的反擊,奪取政權……到那個時候,就有可能在世界範圍内建立一個合情合理的生産組織,是在全世界範圍内,你懂嗎?” 昂圈瓦納認真地聽着。

    他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但是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也表明他心裡還有别的想法。

     雅克接着說:“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革命的形勢刻不容緩。

    為了達到革命的目的,革命者們需要立刻行動起來。

    ”他借用了梅奈斯特雷爾的話,甚至還有他那斬釘截鐵的語調,“這一局是很棘手的,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打這一局,因為它就要開始了。

    要不然,勞動人民還得再等半個世紀才能獲得解放……” 沉默了一會兒。

     “那麼,你們有足夠的人來實現這個宏偉的計劃嗎?”昂圖瓦納問道。

     他盡量不使争論變得激烈,保持着思索的态度。

    他試圖向弟弟表明自己的誠意,崇尚自由、剛正不阿的精神。

    雅克卻不領情,态度很堅決。

    令人吃驚的是,這種不緊不慢的語調卻惹惱了他。

    他并不傻,沒有被蒙騙。

     昂圖瓦納一直在同弟弟争論,争論的過程中始終帶着自信和嘲諷的語氣,這倒提醒了雅克,昂圖瓦納總是在以一種兄長的身份,一直以為自己經驗豐富,更加聰明。

     “人?是的,我們擁有足夠的人,”他驕傲地回答道,“但是,那些偉大的實踐者,那些天才領導者,往往并不像人們所期待的那樣,他們總是會随着時代的發展,應運而生。

    ”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思考着,然後又不緊不慢地說: “這所有的事情并不是天方夜譚,昂圖瓦納……朝着社會主義的發展将是最終的發展趨勢。

    這是顯而易見的。

    要想取得最後的勝利是很艱難的,唉,說不定也實現不了!不經過流血的動亂,也就實現不了最後的勝利。

    從現在的情況就能看出來,這個勝利是無法取代、不可避免的……到最後,總會建立一項遍及全球的制度,這也是顯而易見的……” “一個沒有階級的世界。

    ”昂圖瓦納搖着頭,帶着諷刺地說道。

     雅克裝作沒聽見,繼續說: “……一個嶄新的社會制度,同樣也會帶來很多我們無法想象的問題,但是,它起碼解決了那些可憐的人現在所面臨的經濟問題。

    面對現在的情況,我們至少可以心懷希望!”雅克的熱情,還有他堅定的信念,在暮色中顯得更加鼓舞人心,但是,這一切反而加深了昂圖瓦納的懷疑。

     他想:“起義。

    那就多謝了!……曆史赤裸裸地擺在面前!我們努力,為了可以過上更加和諧的生活,是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啊!……況且這種努力,是不可能持久地改善!耍花招,急于破壞,急于新陳代謝,但是,後來就會慢慢發現這種新的制度帶來了新的弊端。

    并且,言而總之,就像醫學上一樣,總是急于采用新的治療方法……” 即使他不像弟弟那樣,總是很嚴厲地看待當今世界,不管是天生就适應社會主義也好,還是漠不關心也好,總的來說,他很适應這個社會(也是因為,他對于那些專家有着一種極其的信賴)。

    到那時,他從來就不認為這個社會是完美無缺的。

    他想:“我相當樂意……相當樂意……所有的一切都能日趨完美。

    這不僅是文明的規律,還是生活的規律……但也是需要一點一點、一步一步地來!” “為了走到這一步,”他說,“你覺得真的有必要革命?” “就目前來說,是這樣的……我認為就必須得革命,”雅克肯定又坦白地說,“我完全了解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也曾經花了很長時間思考,我也希望能說服自己,不需要革命,隻需要改良就可以,僅僅對目前這種狀況進行改良……但是現在我不這樣想了。

    ” “但是,你口中的社會主義不也是一步一步、一年一年實現的嗎?到處都是這樣子,即使是在君主專制的國家,就像德國?” “不。

    你所說的例子倒是能說明這一點!這些改良僅僅在表面上緩解某些現象,但是卻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這是很自然的。

    那些崇尚改良的人,不管他們的改良擁有多麼好的心願,但是他們的目的,始終隻有一個,那就是維護他們那些恰巧應該被打倒的政治和經濟體制。

    我們不能奢望資本主義自我毀滅,自取滅亡!每當他們感覺自己被自己制造的混亂逼得無路可走的時候,他們就會從社會主義中擇取一些改良的方式……僅此而已。

    ” 昂圖瓦納仍然堅持己見: “要是真的明智,就應該接受改良!這些局部的改良還是很符合你所謂的理想社會的。

    ” “這些勝利是虛無缥缈的,是被迫同意又沒有絲毫意義的讓步,這些事情根本就不會改變本質。

    在你所說的那些國家,僅僅依靠改良,能帶來什麼重要的改變嗎?那些被金錢所統治的權力,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他們繼續掌控着廣大勞動人民,繼續将他們掌控在自己的魔爪之下,他們繼續操控着新聞媒體,腐蝕或恫吓着政治當局。

    所以,想要觸及事物的本質,就必須挖掘它的制度根基,就必須全面地實施社會主義!要想讓貧民窟就此消失,就必須推倒一切建築物,重新建設……”他感歎道,“現在我很相信,隻有革命,隻有從底層發出撼動内部,重新定義一切的大動亂,才能徹底地鏟除掉資本主義這個大毒瘤……歌德認為,要是在不義和混亂中選一個,他甯可抛棄混亂而選擇不義。

    我卻不這樣認為!因為沒有正義,哪來真正的秩序!我認為任何事情都比不義強很多……不管是什麼!”他突然放低自己的聲音,說,“甚至也包括動蕩的革命!” 他心裡想:“要是米特爾格聽到我的話,他肯定會感到很高興的……” 他又思考了半天。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所有的國家都必須經過流血犧牲才可以革命……為了讓‘八九年原則’傳播到世界各地,并受之影響,沒有必要在所有的國家,都豎起像一七九三年那樣的斷頭台:法國已經打開了第一個通道,世界各國人民都可以利用這個通道……所以,毋庸置疑,隻需要一個民族,或許是德國?——付出自己血與肉的代價,就可以建立新的秩序,而其他國家就會紛紛效仿,事情就會徐徐地向前演變……” “如果這個國家是德國,動亂就動亂,由他去吧!”昂圖瓦納諷刺地說道,“可是,”他變得很嚴肅,接着說,“在你們建設新世界的時候,我對你們是很有信心的。

    不管你們采取什麼樣的方法,都是要在相同的基礎上,利用同樣的材料建造。

    這種基礎是很難改變的,那就是人性!” 雅克唰地變白了,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他把臉轉了過去。

     昂圖瓦納并沒有發現,他剛才所說的觸動了弟弟心底的創傷, 一種無法治愈的創傷……這些人對于未來的信心,才是革命能夠存在的真正原因,這是一切革命激情的真實跳闆。

    可是,讓人心寒的是,這種信念隻在雅克的腦海中一閃而過,隻是短暫的一瞬間,隻是暫時的感染而已,他從未發自肺腑地将這一信念認定是自己的。

    他對人類懷有無比的憐憫,他向人類浮現出了自己所有的愛,但不管他付出了多少,這些都是枉費,沒有任何效果。

    他滿懷真摯的熱情和信心,不斷地重複着那個學說,卻始終對人的精神抱有懷疑的态度。

    在他的内心深處,他始終認為拒絕是感人的:他不相信,也不能真正地相信人類的精神是始終進步的這個教條主義。

    進行徹底的改變,建立一個新的制度,重新組建一個組織,更好地完善人的生活條件,這些都是好的想法。

    但是,要是相信這個社會産生的新的秩序會産生更好的人類,這點還是不能相信的。

    每次認識到自己這種發自内心的疑心時,他的心裡就充滿了内疚、羞愧和絕望。

     “我并不幻想人的本性可以達到完美,”他變了下音調,承認道,“但是,我可以看到,現在的人深受當今社會制度的影響,他們變得沉淪。

    在這種制度的壓迫下,他們變得卑微,道德精神上變得匮乏,他們僅僅由最本能的東西支配着,而且他們身上那些可能得以提升的本能,也被壓抑得将要窒息。

    同時,我并不否認,這些卑劣的本能,是蘊藏在他們身體裡的。

    我也隻是這樣想想——我倒甯願這樣想,并不僅僅隻是擁有這些本能。

    在我看來,我們現在所處的經濟文化正在阻礙着人的本能朝着好的方向發展,阻擋着善良戰勝一切。

    另一方面,我有權利認為,隻要人們心中美好因素得以發揚光大,以後,人們也會有一種截然不同的面貌……” 萊翁把門稍微打開了一點,他等雅克把話說完,聲音沙啞地說道: “咖啡已經煮好了,在書房裡面。

    ” 昂圖瓦納轉過了身子: “還是端到這邊來吧……把燈打開……開天花闆的那一盞燈就行了……” 燈亮了起來,亮光照在整個房間裡,十分溫柔。

     “小心點。

    ”昂圖瓦納心裡想道,他根本就沒有想到,在這一方面,他和弟弟差不多能有一緻意見。

    “在這裡,我們談到了關鍵問題……在天真的人看來,人們身上的那些弊端、那些不完美,都由這個社會造成的。

    所以,他們自然而然地将那些希望瘋狂地寄托在革命上。

    如果他們能夠按照原來的态度去看待問題……他們就會明白,人,本來就是肮髒、下賤的動物,沒有辦法,僅此而已……不管是什麼樣的社會制度,都會倒映出人性中,無可救藥的缺陷……那麼,冒險掀起動亂又有什麼好處呢?” “在現在這個世界,那些混亂層出不窮,不僅僅局限在物質方面……”雅克又操着沙啞的嗓音說。

     萊翁端着放咖啡的盤子走了進來,打斷了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談話。

     “放兩塊糖?”昂圖瓦納問。

     “一塊就行。

    謝謝。

    ” 兩個人又沉默了一會兒。

     “這所有的一切……一切……”昂圖瓦納面帶微笑,嘴裡嘀咕着,“親愛的,你想聽實話嗎?這所有的一切都隻是烏——托——邦!” 雅克看着他,心裡想:“他剛才竟然說‘親愛的’,語氣和父親一模一樣。

    ”瞬間,他感到怒火湧上了心頭,那就索性把這股火發出來吧,發火,也可以擺脫心中的煩惱。

     “烏托邦?”他大聲地喊道,“你大概沒有想過,在你口中所說的‘烏托邦’,對千千萬萬個認真思考過的人來說,這是他們經過深思熟慮,用心思考而得來的綱領,隻要時機合适,這些都可以應用于實踐!……”(他想到了日内瓦的梅奈斯特雷爾、俄國的理論家若萊斯)“或許我們有幸可以活到那一天,那一天,我們可以看到在地球的某一個角落,實現這個烏托邦,可以由這個烏托邦産生一個新的社會!” “到那個時候,人也僅僅是人,”昂圖瓦納嘟囔道,“還是會有強者和弱者之分……雖然人與人是不一樣的,但事實就是這樣。

    強者的權力會建立在别的機構上,由一種不同于我們的法規建立的機構……他們将會想成一個新的由強者統治的階級,而他們則是這個階級的受益人……這就是規則……同時,盡管我們的文明有很多優秀的方面,但這又能怎麼樣?” “是啊,”雅克好像在自言自語,憂郁低沉的聲調讓哥哥感到很吃驚,“人們隻能以豐富的經驗來回答你們這些人提出的問題……你們的地位是很好的!當今世界所有感到自己的地位很好的人,都會想盡一切辦法來維持現在的狀态,保住現在的地位!” 昂圖瓦納突然猛地放下杯子。

     “但是我卻時刻準備着接受另一種地位!”他大聲地說。

    這讓雅克感到很高興。

     雅克心裡想:“有自己的信念,而這種信念卻不隸屬于他所擁有的生活,這已經很好了……” 昂圖瓦納繼續說:“你根本無法想象,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是自由的,遊離在社會之外,沒有任何束縛!僅僅就是一個公民!……我有自己的職業,這也是我唯一忠實的事情。

    除此之外,你們在哪組織一個全新的世界都行,但是要在我的診室之外!如果你們認為,自己可以建立一個鞏固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沒有貧窮,沒有浪費,沒有低級趣味和卑鄙欲望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沒有不公平,沒有腐敗,沒有特權,到那個時候,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已不再有用武之地,人與人之間再不會互相吞噬——那你們就放手做吧!……趕緊去做!……我根本不會為資本主義說話。

    資本主義,在我出生之前它就是這樣存在的,我已經在這裡面浮沉了三十年了,我早已經習慣了,我也已經接受了它,如果有必要,我還會利用它……但與此同時,我時刻準備着接受其他新的事物!如果你們覺得自己找到了好的東西,那真的皆大歡喜!……對我自己而言呢,隻要求能做自己天生就擅長的東西。

    你們願意怎樣就怎樣,隻要不剝奪我做人的職責就行……但是,”他又充滿激情地說,“不管你們的制度多麼趨于完美,即使你們能讓博愛成為一種普遍的現象,你們也不可能保證所有的人都是健康的……病人還是會有的,所以醫生的存在也是必需的。

    所以,我認為,我跟别人的關系也不會在根本上發生什麼變化……希望……”他眨了眨眼,“在你所說的社會裡,你能讓我有種……” 前廳的門鈴突然響了起來。

     昂圖瓦納一驚,豎起了耳朵。

     他沒有理會,接着說: “我想要的是某種自由,嗯,這是不可或缺的條件,自由是指某種職業的自由。

    我想說的是,這種自由不僅是思想上的自由,更是職業上的自由……同時也包括不可避免的風險……當然,還有責任……” 他閉上了嘴,仔細地聽着門外的動靜。

     萊翁打開了樓梯的門,門外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昂圖瓦納把手按在了桌子上,準備站起來,臉上已經恢複了往日職業醫生的神情。

     萊翁站在了門口。

     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有個女人從他的後面匆匆地跑了過來。

    雅克身體一哆嗦。

    臉突然變得煞白,他認出了這個女人,她就是貞妮·德·豐塔南。

     18 貞妮沒有認出雅克。

    也許她的注意力沒有在他身上,沒有看到他。

    她慌慌張張地徑直走近昂圖瓦納,着急地說: “快去看看吧……爸爸受傷了……” “受傷了?”昂圖瓦納問,“嚴重嗎?傷到哪裡了?” 她用手指了指太陽穴那個位置。

     從她慌亂的神情,還有那動作,加上他對熱羅姆·德·豐塔南的生活為數不多的了解,這使作為醫生的他敏感地想到,或許發生了慘劇。

    這是他殺,還是自殺? “他現在在哪?” “在一家旅館裡……我知道在哪,我有地址……媽媽也在那,她在那等您……快點去吧……” “萊翁,”昂圖瓦納喊道,“快去通知維克多……讓他準備好汽車,快點!” 他又轉向那個女人,問道: “在旅館?為什麼會在旅館?……受傷多久了?” 她沒有說話,卻把目光投向了坐在那裡吃飯的那位客人——那是雅克! 他耷拉着腦袋,感覺到貞妮灼熱的目光刺痛了他的臉。

     自從那個夏天在拉菲特别墅區分别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這一别就是四年! “快點帶上我的醫藥箱。

    ”昂圖瓦納說完這句話,就向門外沖去。

     這個時候,貞妮獨自面對着雅克,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她緊緊地盯着地毯,嘴角開始微微地顫抖。

    雅克屏住呼吸,心潮澎湃,如果是在一分鐘之前,他不會想到現在自己會緊張甚至慌亂。

    他們兩個同時擡起頭,四目相對,兩個人的表情是同樣的詫異、同樣的緊張,兩個人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

    貞妮的眼睛裡還閃現着一絲驚恐,但她又立刻垂下眼睛,遮住了那些驚恐。

     雅克木讷地向前走了一步: “坐下吧……”他結結巴巴地說,挪了一張椅子過去。

     貞妮并沒有說話,還是筆直地站着,站在從天花闆上落下的燈光裡,臉頰上閃動着睫毛灑下的陰影。

    她身穿單色的衣服,緊緊地包住身體,顯得很高挑。

     昂圖瓦納突然沖了進來,他已經穿好了要出門的衣服,帽子也已經戴好了。

    萊翁跟在他的身後,手裡提着兩個急救箱。

    昂圖瓦納把桌子上的餐具和食物推開,打開了急救箱。

     “那,你向我說下具體情況……汽車還要一會兒才能準備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受傷?怎麼受傷的?萊翁,快點,幫我拿一盒敷料紗布……” 他一邊說話,一邊從箱子裡拿出一把小鑷子和兩個藥瓶,放進了另一個箱子裡。

    他動作雖然迅速,卻非常熟練、準确。

     “我也不清楚……”貞妮說話結結巴巴,昂圖瓦納一回來,她便很快地湊了過去,“他受的是槍傷……” “啊!”昂圖瓦納驚訝地喊道,身子卻沒有轉過來。

     “我們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巴黎……媽媽以為他還在維也納……” 她的聲音有點低,還上氣不接下氣,但是字字铿锵有力。

    即使是在這種慌亂中,她還能表現得堅強勇敢。

     “半小時之前……他住的那個旅店有人來告訴我們……我們就找了一輛車……媽媽順路把我送到這。

    她不願意再等了,但是……” 她還沒有把話說完,萊翁這時候就拿了一隻鍍鎳盒走了進來。

     “好了,”昂圖瓦納說,“那我們現在就走吧……旅館離這很遠嗎?” “弗裡德蘭林蔭路,二十七号乙。

    ” “你和我們一起去!”昂圖瓦納對雅克說。

    口氣并不是征求意見,而是命令。

    他又接着說:“在那邊,我們可能會用到你。

    ” 雅克眼睛盯着貞妮,不說一句話。

    貞妮也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她感覺他是願意去的。

     “我們走吧。

    ”昂圖瓦納說。

     汽車還沒有開出車庫,車燈卻照亮了整個院子。

    維克多匆匆關上汽車引擎蓋,昂圖瓦納已經讓貞妮先上了車。

     “我坐在前面。

    ”雅克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

     車子一直開,直到協和廣場,車速很快。

    但在香榭麗舍大道,來往的車輛很多,司機隻能放慢速度。

     昂圖瓦納坐在後面的座位上,靠近貞妮,一句話也不說,他不想打破這種平靜。

    他盡情地享受着平靜的氣氛,就是這種靜靜等待的時候,在這種精力還沒有被耗盡的時候,他準備着一會兒就大展手腳。

    他漫無目的地看着窗外。

     貞妮縮在車角落裡,盡可能地遠離一切,卻還止不住地渾身哆嗦,就像是桌子上震動着的水晶杯。

     在這個旅館的夥計因為不怎麼熟悉,所以滿懷戒備地走了進來,高聲地說:“住在九号房間的那位先生,朝着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

    ” 從這個時候開始,貞妮就捏着手,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流淚,隻是渾身顫抖地坐在出租車上。

    在到大學路的這一路上,她的全部心思都僅僅集中在那個受傷的人身上。

    直到她看到了雅克,便把父親的事抛在了腦後……現在那個人,活生生地坐在她的面前,那寬厚的肩膀一如從前,她盡量避免自己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可是,沒有辦法,這寬厚肩膀,把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緊緊地抓住了……她緊緊地咬着牙齒,用左臂使勁地壓住胸膛,她想就此按捺住那想要跳出來的心,她倔強地繼續低着頭。

    這個時候的她,已經沒有心思去想為什麼現在的自己内心會這麼混亂。

    有時候,她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生活的悲劇再一次把自己籠罩,卻無能為力,她曾因此差點喪命,曾經她以為自己已經從那個陰霾中擺脫了出來,但在這個時候,這一切,又重新湧上心頭,這是多麼殘忍啊。

     這時候,緊急的刹車才讓她擡起了頭。

    汽車在圓形的廣場上不得不停住,給回軍營的軍隊讓路。

     “真是急死人!”昂圖瓦納把頭轉向貞妮,說道。

     一隊年輕的軍人,排成了密集的隊形,手裡揮動着三角帽,緊緊地跟在樂隊的後面,步履堅定又整齊,扯開嗓子高唱着進行曲。

    馬路的兩旁站着密密麻麻的圍觀者,有很多糾察在維持秩序,聚集的人們沖着軍隊大聲喊叫着,并向軍旗脫帽緻敬。

     司機看到雅克沒有摘掉帽子,也就放心地繼續戴着自己的鴨舌帽。

     他口無遮攔地說:“當然……在這地方,是他們的天下……”雅克聳了聳肩,像是在支持他,他又接着說,“要是在我們貝爾維爾,他們才不可能像這樣叫嚷!每次到最後都會發展成混戰……” 還好隊伍是朝着協和廣場去的,往左拐,安丹大街人就很少。

     幾分鐘之後,汽車加大了馬力,爬上了斜坡,開進了費裡德蘭林蔭路。

     昂圖瓦納已經早早地打開了車門,準備下車。

    當汽車一停,他就立馬跳下了車。

    貞妮也一使勁從座位上掙紮着站了起來,她躲開了昂圖瓦納伸給她的手,站到了人行道上。

    在這一瞬間,投射到人行道的旅館門口的燈光刺得她的眼睛有點暈頭轉向,險些摔倒。

     “跟着我,”昂圖瓦納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我在前面走。

    ” 她鼓足了勇氣,站直了身子,跟了上去,問道:“他在哪?” 她還在想,沒有勇氣轉過頭(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在這個時候,她心裡想的也不是父親)。

     韋斯特明斯特旅館是一家專門接待外國人的地方,有很多的旅館分布在這個星形廣場附近。

    小小的門廳燈火輝煌。

    最裡面是一道玻璃門,隔着這扇門可以看到裡面還有一道回廊,三五個人坐在那裡一邊抽着煙,一邊打着撲克。

    一架被綠色植物掩蓋的鋼琴,不斷地傳出陣陣琴聲。

     昂圖瓦納對前台說了幾句話,然後看到門房朝着一位身穿黑色綢緞的胖女人示意。

    這個女人立刻從收款處站了起來,一句話也不說,吊着個臉,滿臉的不高興,急急忙忙把他們帶到了電梯門口。

    直到栅欄門關上,貞妮才松了一口氣,她發現雅克并沒有跟他們一起上樓。

     她還沒來得及使自己鎮定下來,就在樓梯的平台上遇到了母親。

     豐塔南太太面容略顯憔悴,但是憔悴中還透着一絲鎮定。

    貞妮早就注意到了母親的帽子斜戴着,這種一反常态的現象比母親那憂慮的眼神更觸動她的心。

     豐塔南太太的手裡捏着一個信封,她緊緊地抓住昂圖瓦納的手臂: “他在那邊……您跟我來……” 她匆匆地拖着昂圖瓦納,往走廊走去: “警察剛走……他還活着……一定要把他救活……旅館的醫生說不能移動他……” 她把臉轉向貞妮,她不想讓自己的女兒看到父親受槍傷的樣子。

     “你在那邊等着,不要過來,親愛的。

    ” 她将手裡拿着的信封遞給了貞妮。

    這封信是别人在手槍旁邊的地闆上發現的。

    撿到信的人,看了信封後,就立馬派人趕到天文台林蔭路去報信。

     貞妮獨自一人站在樓梯的平台上,她想借着天花闆上昏暗的燈光看清父親寫的信。

    在信的最後幾行,是她的名字,“貞妮”,映入她的眼簾: 希望我親愛的貞妮能夠原諒我。

    原諒我沒有機會向她表達我對她的愛…… 她雙手顫抖。

    這種顫抖通過神經抑制傳到指尖,她試圖用伸縮四肢來壓抑這種顫抖,但是沒有效果;她盡量堅持着,把信看完: 苔蕾絲!請不要責怪我。

    您要是能夠體會我走這一條路的時候多麼痛苦,該多好啊!您一直對我那麼寬容。

    朋友,我給您帶來了那麼多痛苦!您是多麼善良,多麼正直啊!我心裡很内疚。

    對您,我一直以怨報德。

    然而,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愛您,我的朋友。

    您知道就行了。

    我愛您,您是我唯一愛過的人。

     信上的每一個字,都戳中她的眼睛,眼睛開始變得幹澀、灼熱。

    她的目光不時地從信上挪開,朝樓梯口不安地張望。

    她總是有一種感覺,她覺得雅克就在附近,離她不遠。

    她非常害怕雅克出現,以緻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信中哀傷的句子上。

    這是她的父親,在開槍之前,用鉛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的,留下了他對自己四年的感情: “希望我親愛的貞妮能夠原諒我……” 她四處張望着,想找到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可是找不到。

    那邊角落裡有一張長凳,她晃晃悠悠地走了過去,坐在凳子上。

    她不想知道現在自己是什麼感覺,她隻是覺着很累。

    她多想現在就死去,就此解脫。

     但是,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

    往事一幕幕地出現在腦海中,曆曆在目,就像過電影似的,那麼真實……其實,對貞妮來說,真正不可理喻的事,要從一九一〇年夏末開始,還在拉菲特别墅區。

    那個時候,她就發現雅克喜歡上了她,這種喜歡與日俱增,執着地想要征服她。

    那時的她也驚慌地發現自己對他的愛戀慢慢加深,但突然之間,他沒有跟她再說一句話,沒有再給她寫過一封信,也沒有任何的行動來減輕這種冒犯的态度,他不再出現……直到後來的一個晚上,昂圖瓦納打電話給達尼埃爾:雅克失蹤了!對于她,開始經受愛情的折磨,整天在想,他為什麼要逃走?或者更壞:為什麼要自殺?這個孤僻的孩子是不是帶着什麼秘密,就這樣一走了之?……從一九一〇年十月,一天又一天,她周圍的人沒有發現她的痛苦,甚至她的母親也沒有察覺,她焦慮地關注着昂圖瓦納和達尼埃爾的尋找,尋找着逃跑人的蛛絲馬迹,但是一直沒有結果……這種狀态一直持續了好幾個月……她一直都在沉默,一直都在焦慮,甚至連宗教支撐都沒有,隻是獨自一人經受着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

    她不僅堅持着隐藏自己的絕望,還有隐藏身體上的痛苦。

    在這樣的打擊下,身體開始變得虛弱……就這樣,貞妮獨自一人默默地忍受了一年,情況有時好有時壞,到最後,精神終于趨于好轉,隻需要好好地調養身體。

    醫生讓她去山裡度過夏天,等天氣涼了,就到南方去……直到去年秋天,她在普羅旺斯看到了達尼埃爾寫給母親的信,才知道有了雅克的消息。

    他住在瑞士,還回了巴黎參加了蒂博先生的葬禮。

    有幾個星期,她感到自己原本平靜的心開始變得心煩意亂,不過,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心裡的創傷已經被時間愈合,不,她和雅克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一切都已經結束,再也沒有什麼關系……沒有任何瓜葛,她一直這樣認為!但是在今晚,這個在她一生中都很悲慘的晚上,他又出現了,還是那樣靈動的眼睛、冷淡的面孔! 她坐在長椅上,俯身向前望去,眼神惶恐。

    她的思想還在馳騁……他會怎麼樣呢?難道,這次短暫的相遇,短暫的四目相對,就能卷起往事的塵埃,僅僅一小時就能打破她用一年時間換來的平靜嗎? 雅克聽從哥哥的話,待在前廳。

     那個穿黑色綢緞的胖女人又回到了收款台,不時地透過眼鏡向他投來敵意。

    雅克透過玻璃門,不時地看到,在遠處,由一架鋼琴和一把小提琴組成的樂隊,很努力地在演奏着一曲探戈,一個舞者在獨舞。

    在餐廳裡,來得很晚的人也已經吃完了晚飯,可以聽見從食器間傳來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

    幾個服務員,托着托盤來回走動,不時地走到櫃台前,輕聲地說:“三号,一瓶埃維昂礦泉水。

    ”“十号結賬。

    ”“二十七号兩杯咖啡。

    ” 一名侍女從樓上跑下來。

    穿黑色綢緞的女人用筆尖指了指雅克。

     她遞上了昂圖瓦納寫的字條: “給埃凱大夫打電話,讓他趕緊過來。

    帕西09-13。

    ” 雅克問了問哪兒有電話。

    他聽出了接電話的是尼科爾,但是他并沒有說出自己的姓名。

     埃凱在家,他馬上過來聽電話: “我這就去。

    十分鐘之後到。

    ” 賬房太太在電話間的門口等着。

    隻要是跟“九号那個傻瓜”有關的一切事情,她都覺得很可疑。

    生病的人,在旅館裡已經是不受歡迎的了,更何況是來自殺的人! “您應該明白,這種事,在我們這樣的小旅館……我們不可能……也絕對不可能……必須立刻……” 這時候,昂圖瓦納出現在樓梯上。

    他沒有戴帽子,身邊也沒有别人。

    雅克趕緊迎上去,問道: “情況怎麼樣?” “他還處在昏迷中……電話你打過了嗎?” “埃凱馬上就到。

    ” 穿黑色綢緞的女人堅決地朝他們走過來。

     “您應該是家庭醫生吧?” “是的。

    ” “我們不能留他在這裡,您應該理解……我們這樣的小旅館……必須得把他送到醫院去……” 昂圖瓦納并沒有理會她,領雅克來到前廳的另一頭。

     “到底是為什麼?”雅克問,“他為什麼要自殺?” “我也不知道。

    ” “他是自己一個人住在這裡?” “我覺得是。

    ” “你要馬上上樓?” “不。

    我得在下邊等凱特,我有話要對他說……我們先坐下吧。

    ” 剛坐下他又站起來: “哪裡有電話?”他突然想起了安娜,“盯着門口,我一會兒就回來。

    ” 安娜躺在沙發上,開着窗戶,沒有打開燈,她拉上了窗簾。

    這時候,電話鈴聲響起了,她有種不好的預感,昂圖瓦納不會來這了。

    她拿着聽筒,聽他解釋,卻都沒聽到心裡,搞不懂他說話的重點是什麼。

     “您聽懂了嗎?”他很驚訝為什麼她不說話。

     她不知道說什麼,喉嚨哽咽着,非常難受,透不過氣來。

    她強忍着, 振作起來,低聲地說: “……你别騙我啊,托尼,這是真的嗎?” 聲音變得很低,聲調都變了,他強忍着,最終忍不住了,發起火來:“你說什麼?還問是不是真的?我不是告訴你了……他現在昏迷不醒!我得在這等外科醫生!” 她惱怒地握着話筒,不敢再開口說話,害怕自己哭出來。

     他沒有挂電話,還在等着。

     “那你現在在哪?”她終于開口問道。

     “在一個旅館……在星形廣場附近……” 她像回聲一樣,聲音微弱地重複: “星形廣場?”聽了好大一會兒,“就在附近啊……你離我很近的,托尼!” 他笑了笑,說: “是啊,離得不遠……” 她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來,他在笑,心裡也慢慢燃起了希望。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依舊笑着,“但是,我還要說的是,我要一整夜都留在這裡……你最好還是趕緊回家,這才是明智的。

    ”“不!”她快速卻又聲音低沉地說,“不,我才不要挪地方!”她又停頓了一下,又聲音很小地說,“我在這等你……” 她仰下上身,耳朵離開了聽筒,深呼吸。

    她遠遠地聽到話筒裡含含糊糊的聲音: “……我要是能脫身這是最好的……但是别抱太大希望……早點睡覺吧,晚安,親愛的……” 她慌忙将話筒靠近耳朵。

     昂圖瓦納卻已經挂了電話。

     然後,她又重新躺回了沙發裡,目光呆滞,身體繃得很直,兩條腿并在一起,緊緊地把聽筒貼在臉上。

     “不用說,豐塔南太太确實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昂圖瓦納默默地回到了雅克的身邊,坐下說。

    過了一會兒,他又接着說:“你一直都沒見過貞妮?”他突然想到當年弟弟不辭而别,還有他以前看過《小妹妹》這個故事曾有過的感受。

     雅克吊起了臉,搖了搖頭。

     一輛車停在了旅館的門口。

    埃凱出現在門口的台階上,身後跟着的是他的妻子。

    尼科爾一直都沒有原諒自己的姨夫熱羅姆。

    她認為,姨夫應該為母親的不檢點行為負責任,這個讓人厭惡的結局在她看來就是上帝對她的懲罰。

    但是在這種悲傷的時候,她不想讓自己的姨媽苔蕾絲和貞妮獨自去承擔這一切。

     埃凱在門口稍微停了一會兒,夾鼻眼鏡後面的眼睛,仔細環視着前廳。

    他看到昂圖瓦納正在朝他們走過來。

    雅克刻意地站在了一邊,沒有認出來他。

     在那個小女孩死的那個晚上之後,昂圖瓦納就從未見過尼科爾(他後來才知道,不久前,尼科爾生下了一個死胎,也是難産,這對她來說,不僅是身體上的傷痛,更是精神上的傷痛)。

    她瘦了很多,以往的那種青春煥發、滿臉自信的笑容已經不再出現在她的臉上。

    她向他伸出了手,兩個人四目相對,這讓尼科爾的臉稍微地抽搐了一下,昂圖瓦納總是與她痛苦的回憶有聯系,今晚也是一樣,他又出現在她痛苦的時候,又處在這種悲傷的氣氛中…… 昂圖瓦納一邊和外面的外科醫生在耳語着什麼,一邊來到電梯。

     在他們走進那個玻璃門之前,雅克遠遠地看到哥哥用手指指了指太陽穴的地方。

     那個穿黑色綢緞衣服的女人從收銀台後面跳了起來。

     “這是個親戚?” “他是外科大夫。

    ” “我覺着,不應該在這裡動手術吧!” 雅克轉過了身,不再理會她。

     大廳裡的音樂早已經停止了,餐廳裡的燈也熄滅了。

    火車站的大旅行客車送來了一對年輕的夫婦,他們大概是英國人,話不多,拉着很漂亮的旅行箱。

     十幾分鐘過去,女仆又送來了昂圖瓦納寫的字條: “以埃凱名義給貝特朗診所打電話,納伊利五四零三号,讓他們馬上送來一輛可以容納病人躺着的救護車,再準備好一間手術室,準備手術。

    ” 他立馬出去打電話。

     打完電話,出來電話室的時候,他遇到了賬房太太,她站在門口,面帶微笑,一臉的和氣。

    他看見昂圖瓦納和埃凱兩個人穿過了前廳,而外科大夫獨自一人鑽進了汽車裡。

     昂圖瓦納轉過身,朝着雅克走過來。

     “埃凱想在今晚把子彈取出來。

    這是唯一的機會……” 雅克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昂圖瓦納噘了下嘴。

     “子彈陷進頭顱很深。

    能夠取出來的話,也是個奇迹……你現在聽我說,”他向走廊的盡頭放着通信錄的地方走去,“豐塔南太太想把這件事告訴在呂内維爾的達尼埃爾。

    你得找一家通宵營業的郵局,比如在廣場附近的那家郵電局。

    ” “人家會準給他假嗎?”雅克反問道。

    他心裡想:“在這種情況下,而且他又在邊防……” “當然會的……為什麼不會準假呢?”昂圖瓦納沒有明白雅克什麼意思。

     他已經坐下,開始準備起草電報。

    但是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把紙揉成了一團。

     “不行……最好的方法就是給上校打電話。

    ”他又重新拿起一張紙,邊寫,嘴裡邊念道,“……請您馬上……準許豐塔南……告假……他父親……”寫完後,他終于站了起來。

     雅克聽話地接過了電報: “發完電報我是去診所找你?診所在哪?” “……你自己看着辦,地址是比諾大街十四号……但是,這又有什麼用呢?”他想了一下說,“我的弟弟,你還是回去休息吧……(他差一點就問了出來:‘你要住在哪裡?願意住在大學街嗎?’但是他沒有說出來)明天早上八點之前給我打一個電話,到時候我會告訴你情況。

    ” 雅克正要離開,他又把弟弟叫住: “不管怎麼樣,你還是要給達尼埃爾發個電報,再把診所的地址告訴他。

    ” 19 當雅克從交易所廣場的郵局出來後,已是午夜了。

     他想到達尼埃爾,想象着當他拆開剛才自己發出的電報,以“蒂博醫生”署名的電報。

    他呆呆地站在人行道邊上,心裡亂作一團麻,空曠無人的廣場上,燈火通明,但他卻感覺什麼都看不到。

    他覺得四肢很難受,像發燒了似的灼熱;腦袋也跟着昏昏沉沉的,心裡想道:“我這是怎麼啦?” 他一挺腰,站直了身子,穿過人行橫道。

    雖然有微微的涼風吹過,但這時候的夜晚還是很悶熱。

    他沒有目的地向前走着。

    “我到底怎麼啦?”他心裡又想道,“貞妮?”一個穿着藍色罩衫的姑娘,那苗條又蒼白的身影,就像當年一樣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就僅僅隻是在一瞬間。

    他立馬把這個影子趕走,不費吹灰之力。

     他走過維也納路來到了普瓦索尼埃爾大街,停住了腳步。

    在這個夏天又是星期天晚上,以往這個時候路上都是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但在這個時候,街上卻熱鬧了起來:電影正好散場,咖啡館的露天座椅上開始坐滿了人。

    一輛輛敞篷汽車風馳電掣地朝着歌劇院開去。

    人行道上,人們也開始向四面八方走去。

    幾個戴着插花寬邊帽的妓女,體态輕盈,逆着人流向前走去,不停地打量着一些單身的男人。

     雅克站在街角,依靠在一家店的門上,看着這些人熙熙攘攘地走在大街上。

    像昂圖瓦納那樣盲目的人是很多的。

    在這些邊說邊笑走在馬路上的人,有誰能意識到自己所在的歐洲已經陷入危機?……雅克從沒有過這種感同身受的痛苦:成千上萬無憂無慮的人,他們的命運卻掌握在幾個偶然被選擇出來的人手中,而各國人民為了維護自身的安全,更是荒唐地将希望都寄托在這幾個人的身上。

     一個賣報的趿拉着一雙破鞋,有氣無力地叫喊: “關注第二版……《自由報》……《新聞報》【注:《自由報》與基督教社會黨關系密切,《新聞報》創刊于1836年,比較保守。

    】……” 雅克買了一份報紙,站在路燈下閱讀:“卡約事件……普安卡雷先生的訪問……遊泳穿過巴黎……美國和墨西哥……由嫉妒引發的慘劇……自行車穿越法蘭西比賽……杜伊勒裡宮氣球大賽……财政通報……”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他又重新想到了貞妮。

    他突然決定提前兩天離開: “我打算明天就回日内瓦去。

    ”這個決定讓他感到無比輕松,這讓他很意外。

     “我是不是應該到人道報報社看一看?”他心裡想道。

    于是,他腳步輕盈地踏上了克羅瓦桑路。

     在這個時候,大部分要在明天銷售的報紙都在街區開始印刷,這裡已經開始熱鬧起來了。

    雅克在熙攘的街上穿行。

    路兩邊的酒吧和咖啡館都燈火輝煌,熱鬧非凡,裡面的嘈雜聲透過開着的窗戶,傳到了大街上。

     人道報報社的門口,有一小夥人堵住了門口。

    雅克和幾個人握了下手。

    人們在讨論剛才拉爾蓋斯特剛剛交給老闆的新聞:前幾天,法蘭西銀行存入了一大筆錢,是價值四十億的黃金,人們把它叫作“戰争儲備”。

     過了一會兒,人群開始散開。

    有幾個人提議到“前進咖啡館”坐坐,打發掉這個夜晚。

    咖啡館在小道路上,走路的話,也就幾分鐘的時間,那些想打聽消息的社會黨人,總是有可能在那碰上幾個報社裡的編輯。

     (那些不經常去“前進咖啡館”的人,就會去蒙馬特爾路上的“新月咖啡館”,或者是在費陀路的“啤酒杯咖啡館”。

    ) 有人也邀請雅克去“前進咖啡館”坐坐。

    這些可以聚會的地方他也去過,也總能在那看到一些朋友。

    在那的人都知道他從瑞士來,也是有事而來,都很尊重他,都向他打聽事情,也都向他提供幫助,幫他完成任務。

    雖然,很多人都很信任雅克,對他很好,但是他們大都出身于工人家庭,他們把雅克看作是“知識分子”,是“同情者”,而不是和自己一樣的人,隻因為他們的出身不同。

     在“前進咖啡館”,他們在二樓選了一間寬敞的房間。

    經理已經入黨,如果不是熟悉的人,他是不會讓進的。

    今天晚上有二十多個人,年齡參差不齊,大家聚在一起,圍繞着一張發黏了的大理石桌子,空氣中彌漫着香煙和啤酒的味道。

    大家都在議論着若萊斯的那篇文章,論述着戰争一旦爆發後,國際工人協會将會發揮着什麼樣的作用。

     這些人裡有卡蒂厄、馬克·勒伏瓦爾、斯特法尼、貝爾泰和拉布。

    他們圍着一個留着大胡子的高個子,他的臉紅紅的,頭發是金黃色的,他的名字是塔茨萊爾,是德國社會黨人,和雅克在柏林的時候就已經認識。

    塔茨萊爾認定,這篇文章将會被德國所有的報紙轉載并加以評論。

    在他看來,若萊斯近幾天在議會發表的演說,說明法國的社會黨拒絕為出訪俄國的總統撥款是正确的,若萊斯還聲稱,法國沒有踏入這個旋渦的意願——這句話,在萊茵河兩畔引起深刻的反響。

     “在法國也是一樣的。

    ”拉布說道,他從前是高等技校的學生,留着大胡子,腦門很怪異地向外隆起,“正是因為這篇文章,塞納的社會黨決定并通過了,一旦戰争爆發,就舉行全體罷工的決議。

    ” 卡蒂厄問道:“你們德國的工人準備好了沒有?一旦你們的社會民主黨接受了這個提議,挑戰并接受戰争……在動員令下達的時候, 他們會毫無争議地就發動罷工嗎?” 塔茨萊爾面容很自信,笑着說:“我也問你同樣的問題。

    在動員的那一天,你們法國的工人是否會有組織有紀律地發動罷工呢?” “在我看來,這在很大的程度上取決于德國無産階級的态度。

    ”雅克說。

     “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訴你,沒有問題!”卡蒂厄接過話說。

     “那也不一定!”拉布說,“要是我的話,我不會說得那麼肯定。

    ” 卡蒂厄聳了聳肩,表示無奈。

     (他的個頭很高,身材也很瘦,做事情也不是很利索。

    在哪都能遇到他,在各個分部、委員會、勞動交易所、總工會、編輯室,甚至是政府各部的樓梯口,他總是那麼忙,跑這跑那的,總是一轉眼就不見了。

    一般在門口才能碰到他,客戶到了想找他的時候,總是不見他的蹤影。

    他就是這樣,隻有在他離開後,才能認出來他。

    ) 塔茨萊爾抿着嘴,笑了:“這到底是還是不是呢……反正,在德國,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樣的!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他轉動着自己的大眼睛,突然說,“在德國,人們普遍對普安卡雷訪問沙皇感到非常不安!” “當然!”拉布嘀咕道,“這可真不是時候!站在世界的立場上來看,我們好像給了泛斯拉夫主義一些鼓勵!” 雅克說: “特别是當别人翻看我們的報紙時,就會看到法國所有的報紙對這次出訪的評論都帶着諷刺的意味,語氣強烈,讓人無法容忍。

    ” “你們知道這又是為什麼嗎?”塔茨萊爾接着說,“因為當時外交部部長維維亞尼【注:維維亞尼,1906年與社會黨關系破裂,加入共和黨,1914年6月至8月任議長。

    】也在場,這就讓人很容易想到,在彼得堡,他們也在讨論采取外交的方式反對日耳曼主義……在我的國家,每個人都知道,是俄國強迫法國規定兵役為三年的。

    他這樣做的目的何在?泛斯拉夫主義也在越來越深刻地影響着德國和奧地利!” “不過,在俄國,情況也不是很樂觀,”米拉諾夫說道,他剛剛走進來就坐在了雅克的身旁。

    “這裡的報紙對這件事絕口不提。

    但是,普拉茲諾夫斯基剛剛從俄國回來,他帶來的消息說,罷工是從普蒂洛夫的工廠開始的,并以很快的速度蔓延。

    前天,也就是星期五,僅僅在聖彼得堡這個地方就有将近六萬五千名的工人罷工!并在街道上發生了槍戰!警察開槍打死了很多人,甚至還有婦女和兒童!” 貞妮身着藍色開衫的身影,出現在雅克的眼前但是很快又消失了。

    他想開口說話,希望以此能夠驅趕讓他心煩意亂的影像,便問俄國人: “普拉茲諾夫斯基也在巴黎?” “他是今天早晨才到的巴黎。

    他和老闆兩個人關上門在房間裡密談了已經有一小時了……我在等他出來……你也想見他嗎?” “不。

    ”雅克說。

    他開始覺着自己煩躁起來了,渾身難受。

    一直待在這個滿是煙霧的房間裡談論着同樣的問題,他受不了了。

    “不早了,我也該走了。

    ” 雅克來到了外邊,但是黑夜的寂靜和孤獨要比那房間裡的嘈雜聲更不能讓人忍受。

    他加快了腳步,朝着自己住的旅館走去。

    他住的地方在貝那丹路和圖奈爾碼頭的拐角處,在塞納河的另一個岸邊,靠近莫貝爾廣場的那一邊。

    那是一個帶家具出租的房間,旅館是範赫德的老朋友,一個比利時社會黨人開的。

    他無心欣賞夜景,匆忙 穿過鬧哄哄的夜市,來到廣闊而寂靜的市政府廣場。

    廣場上的大鐘指針指着兩點差一刻。

    這個時間是很暧昧的時刻,那些深夜不回家的男女,就像發春的狗一樣,四處尋覓,遇到時就相互嗅來嗅去…… 他又熱又渴。

    這個時候,酒吧都已經打烊了。

    他低着頭,拖着沉重的腳步,朝着碼頭走去,迫不及待地想讓自己睡去,忘掉舊事。

    這時的貞妮,肯定也守護在父親的床前。

    他不想再讓自己想下去。

     他自言自語道:“明天的這個時候,我早已經離開這了!”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上樓,終于來到了自己的房間,捧着水壺喝了一大口溫水,還沒來得及脫掉衣服,便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20 手術期間,昂圖瓦納也在場,手術沒有完成。

    埃凱切開了傷口,拿掉那些被打碎的骨頭,有些碎骨深深地陷到了腦髓裡。

    他們打算嘗試着穿顱,但是病人的情況不允許他們這樣做,兩個醫生不得不放棄了取出子彈的想法。

    他們商量着把病人的情況告訴豐塔南太太。

    但是,他們也滿懷好意地說,手術後病人還有一絲生還的可能性,但這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如果病人的情況有所好轉,還可以考慮在此期間将子彈取出來(他們沒有如實說,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是很小的)。

     當埃凱和妻子決定離開診所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了。

    豐塔南太太執意讓尼科爾和她的丈夫去她家住下。

     熱羅姆被送到三樓的一個病房裡,由一位女護士照看着。

     為了不讓這對母女孤零零地待着,昂圖瓦納主動提出要留在這裡陪她們一起過夜。

    他們三個來到病房隔壁的一間小客廳,客廳的門窗都開着,四周籠罩着醫院特殊的陰森的氣氛。

    每一堵牆的後面,仿佛都可以看到一個病人呻吟着,一小時接着一小時地熬着,沒法拖延。

     貞妮坐在遠處,在屋子裡最靠裡面的長靠背椅上。

    雙手疊放着,搭在裙子上,身子挺直,脖子也挺得很直。

    眼睛閉着,好像睡着了一樣。

     豐塔南太太把扶手椅挪到靠近昂圖瓦納座椅的地方。

    她大概也有一年多的時間沒有見過他了。

    但是,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自殺的時候,她腦子裡的第一反應就是求助于蒂博醫生。

    确實,他來了。

    他總是這樣,有事的時候,一叫就來,奮不顧身,精力充沛,老實可靠。

     她突然說: “自從在您父親的葬禮上我就沒有見過您。

    我能體會您當時經曆了多麼痛苦的煎熬……我一直都惦記着您。

    我也經常為您的父親祈禱……”她突然停住了,她想起了兩個孩子逃跑後,她第一次拜訪蒂博先生的時候。

    當時的他,是多麼粗魯,多麼不講道理!……她低聲地說:“希望他能得到安息……” 昂圖瓦納不說話,就這樣沉默着。

     小蟲子繞着燈飛舞着,昏暗的燈光照在那些仿豪華家具上面。

    座椅上裝飾着塗金的蝸形圖案,桌子上擺放着一個藍色的瓷盆,瓷盆中栽培着一棵病恹恹的綠色植物,并用綢帶裝飾着,走廊的盡頭不時地傳來一陣顫巍巍卻又低沉的鈴聲。

    接着就聽到護士在地闆上走過,然後,一扇門被慢慢地打開,傳來病人的呻吟聲,還有瓷器碰撞發出的叮當聲,然後,一切又開始恢複那種寂靜。

     豐塔南太太向昂圖瓦納俯過身去,用胖乎乎的手擋住那讓人眩暈的燈光,還有她那滿是疲憊的眼睛。

     她低聲地談起了熱羅姆,用不連貫的語句向他解釋着有關自己丈夫的那些糾纏不清的事情。

    她不需要消耗什麼力氣,就可以很輕松地說出來,就像自言自語一樣輕松,在昂圖瓦納的身邊,她總是感到很安心。

     昂圖瓦納也俯着身子仔細地聽着,也不時地擡起頭。

    兩個人會意地交換着略顯嚴肅的目光。

    他心裡想道:“她是多麼善良啊。

    ”他很欣賞她,在這種痛苦的情況下,還能保持着沉着和冷靜,也很感激她在種種剛強的品質中還包含着一種自然的魅力。

     “她的父親隻不過是一個資産者,而她,卻應該算得上是個貴婦。

    ” 她說的話,他沒有落下一個字,都聽了進去。

    他一點點地拼湊出豐塔南自殺前過的那種傳奇的生活。

     大概一年半以來,熱羅姆都在一家英國公司工作,那家公司在倫敦,經營着開發匈牙利森林的生意。

    那是一家很靠譜的公司,有好幾個月,豐塔南太太都認為自己的丈夫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

    說真的,她從來就不知道熱羅姆具體的工作是什麼。

    他的大部分時間是在維也納和倫敦之間穿梭,在巴黎隻是很短暫地落下腳。

    那個時候,他就在一個晚上來過天文台林蔭路,他随身攜帶着一個裝得鼓鼓的皮包,裡面裝滿了文件,滿面春光,但是風度翩翩,幽默又勤快,對家裡的人非常關心,無微不至(這個可憐的女人卻絕口不提,從種種迹象表明,她的丈夫确實包養着兩個開銷很大的情婦,一個在奧地利,一個在英國)。

    不管怎樣,他看起來很能掙錢,生活還是很寬裕的。

    他甚至讓人覺着他還會過得更好,不久以後,他還會掙很多錢照顧自己妻子和孩子。

    因為近幾年,豐塔南太太和貞妮的生活完全依靠着達尼埃爾(她這樣說,表明豐塔南太太心裡很明顯地在糾結,一方面她埋怨自己的丈夫對自己不聞不問,另一方面又為自己的兒子顧家孝順而感到驕傲)。

     幸虧達尼埃爾能和呂德韋格松的藝術雜志合作,從而獲得可觀的報酬。

    但到了達尼埃爾不得不去服兵役的時候,事情變得一團糟。

    還好呂德韋格松寬容大度,又有遠見,為了能讓他的夥伴在服完兵役後還能回來這裡工作,他主動提出在服兵役期間還照舊給達尼埃爾工資,隻不過給得不像以前那麼多。

    就這樣,豐塔南太太和貞妮也不會挨餓受凍。

    對這一切,熱羅姆不是什麼都不知道,他甚至還會不時地提起這件事。

    因為,他已經習慣了對家裡的事充耳不聞,安心地讓兒子照顧這個家,還假惺惺地要求妻子将家裡的各種開銷的數目告訴他,他總是抓住一切機會向達尼埃爾表示感謝。

    他假裝把這些物質的幫助當作向兒子借的,還表示一有錢就會還上。

    他說,為了方便到時候結賬,他甯願将這些借的錢湊成一個整數;他仔細地計算着這些債,有時候還會将一式兩份的清單交給苔蕾絲和達尼埃爾,而且是機器打印的,甚至還将利息算得很高……看着豐塔南太太訴說這些事情時,臉上天真卻又看破的樣子,他很難分辨出她是否已經看穿熱羅姆欺騙的手段。

     這時候,昂圖瓦納擡起了眼睛,遇到了貞妮注視自己的目光。

    這目光中充滿着複雜的内心活動,含蓄卻又顯着孤獨,每次看到這種目光,他都會感到渾身不自在。

    他從來都沒有忘記幾年前的那一天,他來向貞妮打聽關于哥哥逃走的事情,那是他第一次遇到這種目光。

     年輕的姑娘突然站了起來。

     “我快要悶死了。

    ”她邊對母親說,邊用已經在手裡揉成一團的手絹擦着額頭。

     “我想去花園透透氣……” 豐塔南太太點了點頭,同意了,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然後又重新回過身子面對着昂圖瓦納。

    貞妮的離開并沒有讓她感到生氣。

    她說了這麼多,可是還沒有說明為什麼熱羅姆要突然自殺。

    這個時候,應該要說到最痛苦、最難以啟齒的部分了。

     熱羅姆原本在維也納就認識了一些人,去年冬天,他“不在意地”将自己的名字和稱号——他在奧地利的時候就用熱羅姆·德·豐塔南伯爵的稱号——借用給奧地利一家公司的董事長,那是一家經營彩色壁紙的公司。

    公司隻經營了幾個月,就灰溜溜地宣布破産了。

    現在正在進行公司賬目的清理,奧地利的司法機關也在盡力追究責任。

     又在今年春天,這家壁紙公司在特裡埃斯特展覽會上,擺了一個特别吸引人眼球的展櫃,卻一直沒有交付租金,展覽會管理機構便向上提起訴訟,這使得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熱羅姆卻又特别在乎這個展覽會,在去年六月的時候,英國公司給了他一個月的假期,這樣他就在特裡埃斯特度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假期。

    這家壁紙公司好幾次都交與了他數目比較大的款項,他卻不能說出這些錢都用來做什麼了。

    所以,獨任推事就向法院指控豐塔南伯爵将壁紙公司的錢揮霍在了特裡埃斯特,卻不支付那些展台的租金。

    不管怎麼樣,現在熱羅姆是被作為一家破産公司的董事長而受到指控。

    據說,這家壁紙公司為了能用他的名字來做挂名董事長,還無償地給了他一筆股票。

     可是,豐塔南太太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直到最近幾個星期, 她還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有疑心過什麼。

    後來,她曾收到過一封熱羅姆寫的信,信上說得很含糊,卻又很急迫,他懇求豐塔南太太再一次用别墅去做抵押,因為别墅的所有權都在她的手裡(以前,她已經為了他拿部分别墅做了抵押)。

    她向她的公證人咨詢,她的公證人很快就去了奧地利進行調查,豐塔南太太才知道了丈夫被司法機關追查的事情。

     最近的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可以逼得熱羅姆做出這樣絕望的舉動?豐塔南太太想了很多種可能。

    因為她知道,特裡埃斯特的一些債主,天天都在地方報紙上辱罵她的丈夫。

    他們揭發的事是真的嗎?熱羅姆或許感覺到自己的前途已經毀了,事情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縱然他能擺脫奧地利司法機關的追查,但是發生了這樣丢人的事情,他也不可能再保持自己在英國公司的地位了。

    他沒有辦法挽回,形勢也變得愈加緊迫,沒有辦法,除了死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豐塔南太太沉默了下來。

    她的眼睛盯着前方,茫然的目光中帶着一絲疑問,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應該是:“我是不是應該為了他傾盡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如果他像以前那樣,感覺到我一直待在他的身邊的話,他是不是就不會走到這一步?”這個問題讓她感覺到心裡痛苦不堪,沒有辦法解決…… 她努力振作起來精神,說: “貞妮在哪?我怕她在外面睡着,會着涼的……” 昂圖瓦納站起來說: “您先坐着吧,我出去看看。

    ” 21 貞妮沒有勇氣去樓下的花園,她隻想逃離那個客廳,隻想離昂圖瓦納遠遠的。

     她一隻手扶着貼着瓷磚的牆面,随意地在走廊裡走了幾步。

    雖然每個窗戶都打開着,但是空氣仍舊悶得讓人窒息。

    從樓下的手術室裡,傳來的讓人惡心的乙醚味道,漫過樓梯,漸漸擴散到樓上來,混合到從上到下的熱氣中。

     她父親所在的那間房的門半開着。

    房間裡燈光幽暗,隻有一盞很小的燈開着。

    女護士坐在一張椅子上織着毛衣,依稀地可以看到被子下紋絲不動的身體,他的雙臂平放在床上,頭側躺在枕頭上。

    腦袋上纏繞的繃帶遮住了額角。

    他的嘴半張開着,形成一個黑窟窿,從裡面發出了均勻卻又沉重的喘息聲。

     貞妮透過這扇半開着的門,看着那張嘴,聽着那沉重的喘息聲,心裡很平靜,平靜得近乎冷漠,她自己也不覺得驚恐。

    父親要去世了,她心裡很清楚,也一直在重複地告訴自己,可她還是擺脫不了混亂思想中吓人的想法:她認為父親的死,是必定的,讓人深信不疑的,他的死和她有着密切的關系。

    她感到很煩躁,心也變得狠了。

    雖然父親的生活很不檢點,但是她還是愛着他的。

    她記得自己小的時候,父親生了一場大病,她靠在床邊,看着父親痛苦不堪又憔悴的臉,她心裡疼得要命。

    可是,現在的她怎麼會這樣冷漠?……她強迫自己站在那裡,雙手下垂,眼睛盯着床上那個受着傷卻犯過錯的人。

    她也很吃驚自己怎麼會這樣冷漠無情。

    她想把目光轉向别處,她想忘掉這樣悲慘的畫面,卻又和忘掉的這種想法做着鬥争……好像就是在今天晚上,父親突如其來的去世,剝奪了她擁有幸福的最後機會…… 最後,她想稍微涼快一下,挪開了倚靠在門框上的肩膀,走到了靠近走廊的窗戶。

    窗戶的旁邊有一張椅,她坐了下來,将雙臂支在欄杆上,雙手托着額頭。

     她恨雅克!他是一個卑鄙頑劣的家夥,或許他是個不負責任的家夥……也許,他是個瘋子…… 在樓下,是一個寂靜的花園,悄無聲息地被悶熱的黑暗籠罩。

    她看清了一簇濃黑色的樹蔭,繞着草坪,一條條彎彎曲曲又發白的小路向前延伸。

    臭椿,散發着它那獨特的氣味,污濁着空氣,久久不能散去。

    透過樹木望去,林蔭道兩旁的路燈星星點點,街道上,拉菜的農夫駕駛着馬車從路上晃晃悠悠地走過,路面上發出吱吱嘎嘎的研磨聲。

    小汽車不時地從馬路上開過,馬達的轟轟聲蓋過了馬車的吱嘎聲,車燈就像劃過天空的流星,掠過樹梢,消失在黑夜之中。

     “别在這睡着了。

    ”昂圖瓦納附在她的耳邊,輕聲地說。

     她被吓了一跳,差一點就喊出聲來,就像是他碰到了她似的。

     “您需要我搬張扶手椅嗎?” 她搖了搖頭,挺直身子站了起來,跟着他走回小客廳。

     “病情并沒有惡化,”他邊走邊小聲地說道,“他的脈搏有所好轉。

    還有一些症狀表明昏迷的情況已經減輕了。

    ” 豐塔南太太在客廳裡站着,看到他們回來就迎面走過去,焦急地向昂圖瓦納說: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我本來應該早通知詹姆士!……格雷戈裡牧師,是一個朋友……” 她一邊說話,一邊順手把貞妮摟過來,靠住自己的肩膀,顯得很熱情,但眼神還是有點迷離。

    就這樣,兩張臉相互依偎着,顯露出不同的愁容。

     昂圖瓦納點了點頭,表示他也記得這位牧師。

    他突然想到,這不就是個很好的機會讓我離開這嘛!……離開這個診所,哪怕隻有一小時也好……或許還有時間去一趟瓦格拉姆林蔭路?……安娜的影子出現在他的眼前:她躺在長椅上,身上穿着白色睡衣,睡着了。

     “這好說!”他說,聲音中不由自主地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動,“把地址給我吧……我去通知他!” 豐塔南太太不好意思地說: “很遠的……要在奧斯特利茨火車站!……” “我的車就停在樓下!晚上車少,還可以開得快點……還有,”他又接着說了一句,語氣很坦然,“我可以順便回家一趟,看看昨天晚上我的病人來沒來過電話……差不多一小時我就可以回來。

    ” 他都快走到門口了,才模模糊糊地聽到豐塔南太太說出那個牧師的地址還有激動的感謝聲。

     “他是多麼熱心啊!因為有他,我們才會這麼幸運!”他一走開,她就忍不住地誇贊道。

     “我煩他。

    ”貞妮沉默了一會兒,小聲地說。

     豐塔南太太驚奇地看着自己的女兒,沒有說話。

     她讓女兒待在小客廳裡,自己一人走進了熱羅姆的病房裡。

     豐塔南太太擺擺手示意護士不要動,自己悄悄地坐在了病床的一頭。

     她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一動不動地盯着那纏繞着繃帶的可憐的頭,不知不覺地眼淚落在了臉頰上。

     “他真帥。

    ”她心裡想着,眼睛沒有離開一下。

     頭上裹着棉花和紗布,遮住了那些銀色的頭發,但仍沒能掩蓋住他東方男人特有的臉形,細膩又精緻的輪廓,他臉上靜止不動的笑容,既有男性的英俊,又有一絲柔美,讓人不禁想到年輕的法老面孔。

    因為皮肉有稍微的腫脹,臉上沒有了憔悴和皺紋,在房間裡昏暗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臉顯得格外年輕。

    光滑的臉頰稍微地向下凹,突出的顴骨,一直到下颌,呈現出一條帥氣有型的曲線。

    繃帶拉緊了額角的皺紋,使得緊閉着的眼線向兩鬓延伸。

    嘴唇因為打過麻藥,所以略微腫脹,很誘人。

    他現在就像年輕的時候那麼漂亮,那時候,她早上醒來,就會俯着身子,看着他睡覺…… 她控制不住自己這時爆發的絕望和柔情,眼裡噙着淚水,注視着熱羅姆所留下的:他是她這一生中唯一且偉大的愛情。

     在熱羅姆三十歲時……他站在她的面前,身體柔媚又靈活,微微挺着胸,淺棕色的皮膚,還有他那迷人的笑容、獻媚的眼神……“他是我的印度王子。

    ”她那個時候常常這樣說——她也覺得被他愛着很驕傲!……她好像又聽見了他的笑聲,很清晰的三個字:“哈,哈,哈!”他總是擡起頭,昂起脖子字字清晰地笑出來……他的高興,還有一如既往的好心情……他喜歡說謊!因為他生活在謊言的生活中,好像這是生活中很自然的一種元素:快樂,無所顧慮,沒有愧疚地騙人…… 熱羅姆……他的女人這一生中所經曆的愛情全都在這裡了,在這張床上……很多年前她就認為,自己的愛情已經成為過去式了!可是現在,她突然明白,自己從沒有停止過期望……就是現在,就是在今夜,一切都要結束,永遠地結束。

     她用雙手捂着臉,向神靈禱告,但是沒有用。

    她的心裡充滿了對人世間的感歎,她覺得自己被上帝抛棄了,她沉浸在這種不純淨的怨恨中……她心裡滿是羞愧,她想起了自己的愛情……那是在别墅區的時候……在拉菲特别墅區的那幢别墅裡,在諾艾米死後,她把熱羅姆從阿姆斯特丹帶回來……那天晚上,他卑微地溜到她的房裡,請求她的原諒。

    他需要她的憐憫和疼愛。

    他在黑暗裡縮成一個團,緊緊地靠着她。

    她抱住他,就像抱着一個孩子。

    那時候同樣是一個夏天,就像今天一樣……窗戶面朝着森林開着……一直到早上,她都沒有睡意,她抱着他,她守護着他,他就像一個孩子一樣深深地睡着……那是夏天的一個晚上,天氣很溫和,就像今天一樣…… 豐塔南太太突然擡起頭,眼睛裡透着一絲迷亂……她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她想趕走這個護士,她想躺在他的身邊,最後一次緊緊地抱住他,最後一次緊緊地依偎在他的溫暖中;既然他要這樣永遠地睡着,那她就最後一次哄他入睡……“就像孩子一樣……像我的孩子一樣……” 在她面前,一隻矯健有力的手垂放在被單上,就像模型一樣,有着美麗的線條,他手指上戴的那枚瑪瑙戒指,就像一塊暗斑。

    這隻右手曾經抛棄一切,拿起手槍……“為什麼那個時候我不在你的身邊?”她充滿絕望地想着。

    或許,在他舉起這隻手,朝着太陽穴開槍的時候,心裡曾經呼喚過她?如果在他這樣絕望的時候,她要是陪在他的身邊,在上帝為她這一生指定的,即使有千萬怨恨也不容許她離開的這個人的身旁,他是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她閉上了眼睛。

    幾分鐘過去了,她的心裡不知不覺恢複了平靜。

     她趕走了回憶,她的心理重新恢複了宗教似的甯靜。

    她重新感覺到,她同宇宙中普遍的力量相結合了,而這對她來說,已經成為了她内心持久的、不可缺少的安慰。

     她現在已經可以從不同的角度接受上帝對她的考驗。

    度過這種突如其來的、打擊得她快要直不起腰的不幸,她現在竭盡所能去了解那種至高無上的、隐藏很深的必然,那命中注定的法則。

    她感覺自己終于走進了那平靜的領域……走進了那種摒棄一切痛苦的終極世界,那種安詳與平和。

     “希望你的願望能實現。

    ”她雙手合十默默地說。

     22 汽車打開了車上所有的玻璃窗,快速地穿梭在沒有人影,隻有轟隆作響的城市街道,短暫的夏夜即将過去,白天即将來臨。

    昂圖瓦納坐在車子的後邊,手腳都伸開,嘴裡叼着煙卷,正在思考問題。

    像平時一樣,熬夜的疲勞并沒有把他打垮,反而讓他越來越興奮。

     “大約三點半。

    ”在車子經過普雷爾廣場的大鐘前面時,他心裡想道。

     “四點的時候,我要叫醒那個宗教狂的牧師,讓他趕去診所,這樣我就有空了……很有可能,那個人會在我不在的時候斷氣……不過,再活二十四小時的可能也不是沒有……”他覺得心安理得,他回想剛才手術的幾個階段,“一切可能的方法都試過了。

    ”他再往前回想,想起了貞妮的到來,還有和雅克一起度過的晚上。

    經過這幾小時的職業活動,同弟弟之間的争論,他更覺得無所謂了。

     “我隻是個醫生,我還有自己的事要做,而且我正在做着自己的事,他們還想怎麼樣?” 他口中的他們指的是雅克,他沒有工作,整天無所事事,隻是在空喊,隻是在說空話;同時,指的也是雅克身後那群政治革命的鼓動家。

    昨天晚上,他就好像聽見他們像暴亂一樣的喊叫。

     “不平等?沒有公道?……當然!他們以為自己創造了什麼?……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現在的文明隻是一個定數而已,去他的吧!那就從這兒開始。

    為何要重新審視這一切呢?”他小聲說,“他們擺在我面前太多糟糕的局面!把一切都攤開,重新開始,就像小孩子堆積木一樣!真是白癡!還是腳踏實地地做自己的事吧!……不要去埋怨社會的弊端,拒絕合作。

    恰恰相反,你們還不如依附于某個東西,生活在現實的環境和時代中,像我們一樣努力工作!沒有必要謀劃做大事,況且好處還沒有表現出來,最好還是利用短暫的人生,在自己平凡的崗位上,盡量做一些相對有用的事!” 他對這段内心獨白非常滿意,就像是下定決心似的又加了一句:“就是這樣,先生們!” “這就好像遺産繼承問題,”他突然變得很憤怒,“現在,關于财産擁有的問題就是建立在剝削别人的基礎之上!……真是太笨了!……我不為遺産繼承的原則說好話……不,我才不會為它辯護……我和你一樣,知道别人會說什麼……但是,可惡,既然現在就是這種情況!既然生活就是這樣子!我們又能怎麼辦呢?” “我們現在要把矛頭指向什麼?”他心裡想道,臉上帶着微笑,“好像我要反對的東西正是我所捍衛的東西啊……” 但是,他馬上又變得激動起來,仿佛在心裡要說服那個反對者: “但是我還是覺得,繼承的好處還是很多的……我發現,遺産繼承的話,十之八九可以使生活變得更加美好——我的意思就是,這會對人類的生活更有利……” “在如今,難道窮就是犯罪嗎?”他突然環抱着手臂說。

     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有點弄虛作假。

    這時,他意識到,這個問題應該這樣問:“難道不是通過自己的勞動而獲得的财富就是犯罪嗎?”他不想在這個細節上糾纏太多,聳聳肩,好像要摒棄這種罪惡的想法。

     “去年冬天,他寫信告訴我:‘我不想利用這筆遺産……真是傻!‘利用!’那現在别人都會說我在‘利用’遺産了吧?話說回來,我重新開我的診所,重新安排我的工作,這就是利用嗎?是我嗎?……是的,就是我自己。

    ”他很誠實,“但我要說的是,隻有自己一個人在‘利用’嗎?……說到底,要是别人也處在我的位置上,難道不會為自己的利益着想,不為大家的利益考慮嗎?” 這時,汽車在塞納河上駛過。

    河水、碼頭,還有遠處的橋梁,都沉浸在這玫瑰色的霧霭中。

     他将煙頭扔出窗外,接着又點燃了一根: “其實你跟我沒什麼兩樣,笨蛋。

    ”他得意地笑了笑,“你就是天生的資本家,老弟,就像你的紅棕色的頭發一樣!雖然你的頭發變成了棕色,但還是掩蓋不住本來的紅棕色,你沒有一點辦法……你那資本家的能力呢?我沒有太大的把握……你繼承下來的思想、你所接受的教育,甚至于你的興趣愛好,都在束縛着你……等着看吧,等你到四十歲的時候,你會變得比我更資本家!” 汽車放慢了速度。

    維克多從車内探出頭,數着門牌号。

     最終,汽車在一道鐵栅欄前停了下來。

     “不管怎樣,即便他是資本家,我還是很愛他。

    ”昂圖瓦納一邊開車門,一邊想。

     這時,他心裡又開始責怪自己,在弟弟來的時候,沒有表現得很熱情。

     23 一年來,格雷戈裡牧師一直住在一個很破的公寓裡,這個地方住的差不多都是阿美尼亞的普通工人,牧師就在這裡向他們傳道。

     昂圖瓦納好不容易才把看門人叫醒,這是一個邋遢的地中海東岸人,每天晚上都帶着衣服睡在走廊的軟座長椅上。

     “是的,先生……格雷戈裡牧師,對。

    跟我上樓吧,先生……” 格雷戈裡牧師住在五樓。

    七月炎熱的天氣,讓這個擁擠的貧民窟裡散發着一陣陣垃圾箱的腐臭味和讓人惡心的汗臭味,就像是走在阿拉伯酸臭的小巷子裡。

     聽到守門人小心翼翼的敲門聲,格雷戈裡從床上跳了下來。

     “這人睡得很警覺啊。

    ”昂圖瓦納想。

     門上的插銷被慢慢地拉出,牧師出來了,手裡提着一盞小油燈。

     格雷戈裡出現的情景讓人感到很吃驚,他身上穿着一件到腳踝的睡衣,因為他要壓住肝部才能睡得着,所以他用一條褐色的法蘭絨帶子束在腰上,使得睡衣的下半部分鼓出來,就像裙子一樣。

    他沒有穿鞋,臉上沒有表情,像幽靈一樣,身材很消瘦,頭發蓬亂着,眼色也很奇怪,就像《一千零一夜》裡的巫師。

     他一開始沒弄懂什麼事,但是昂圖瓦納一開口說話,他就什麼都明白了。

    昂圖瓦納站在門口,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了他,他沒有說一句話,抓緊一切時間,把身上的腰帶解下來,挂在了鐵床上,動作很快地系好那條四厘米長的帶子,越卷越快,像轉陀螺一樣。

     昂圖瓦納努力保持着臉上的嚴肅,向他解釋外科手術,說明子彈取出來的困難性。

    “哦!……哦!……”纏着腰帶的傳教士氣喘籲籲,表示反對,“别管那把手槍了!……也别管那顆子彈了!現在重要的是讓他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他一邊比畫着,一邊轉動着不滿的眼睛。

    最後,他脫下了睡衣,把瘦骨嶙峋的、長得歪斜的臉湊到昂圖瓦納眼前,他的眉毛還在不自然地抖動着。

    接着,心裡滿滿的都是笑容,聲音溫柔地說道: “親愛的好大夫,以前你是有胡子的!你認為自己是在治病,其實你們才是這些病的來源,因為你們弑渎神靈,因為你們預言這些疾病的存在!……不!……我要告訴你:應該讓陽光照進來!基督才是這個世界上無可替代的醫生!你知道是誰治好拉撒路的嗎?你可以嗎,你這可憐又愚昧的醫生?” 昂圖瓦納覺着這一切很搞笑,但表面上卻沒露出任何異樣。

    但是,牧師皺了下眉,好像看出了他眼裡露出的一絲鄙夷,猛地把頭轉了過去。

    他沒有穿内衣,襯衫鼓囊囊地耷拉在屁股上,在閣樓裡來回踱步,找尋着白天穿的内衣和衣服。

     昂圖瓦納一動不動,靜靜地等着牧師。

     “人是神聖的!”格雷戈裡靠在牆上,穿着襪子,胸部向前傾着。

    “基督心裡都知道,他知道人是神聖的!我知道,大家也都知道!我們都知道人是神聖的!”他把腳伸進一雙大大的黑色鞋子裡,鞋子的鞋帶還是系着的。

    “不是有人說過‘法律是殺人’的嗎?基督就是被法律殺死的,那些人隻是記住了這些條條框框的法律條文。

    沒有一座教堂是按照基督的意思所建造的。

    那些教堂隻不過是建立在基督那所謂的比喻上罷了!” 他一直在自己說自己的,來回走着找東西,卻又很笨拙,很像那些神經質的人: “上帝是一切的一切!……上帝是光和熱的中心來源!”他猛地往下一拽,取下挂在插銷上的褲子。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很迅猛,就像閃電。

     “上帝就是一切!”他提高了聲音,又重複了一遍,因為要系褲子的扣子,所以把臉面向了牆面。

     穿好褲子,他又轉過頭,挑戰似的看了一下昂圖瓦納,嚴厲地說:“上帝才是一切,在上帝那裡沒有惡這一個說法!聽我說,可憐的醫生,在萬物的主宰那裡,沒有一丁點的罪惡和狡詐!” 他穿上黑色的駝羊毛大衣,又戴上很可笑的卷邊小氈帽。

    好像是因為穿戴好了而感到很高興,他一邊碰帽緻敬,彬彬有禮,一邊用讓人意想不到的快樂,朝着天花闆,喊了一句: “光輝是屬于上帝的!” 他低下頭,朝昂圖瓦納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突然小聲地嘟囔:“可憐啊,可憐的親愛的苔蕾絲太太……”他的眼睛裡有淚水在打轉。

    好像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正是因為她家出了事,昂圖瓦納才來找他的。

    “可憐又親愛的熱羅姆,”他歎氣道,“遲鈍的心真可憐,你被打敗了?做出讓步了?但又不能躲避‘否定’?……噢,基督,請賜予他力量吧,幫助他摒棄滿是黑暗的職業,把光明當作自己的武器吧!……我來到你的身邊,有罪的人!我在向你走來!走吧,”他走近昂圖瓦納說,“把我帶到他那兒去!” 他從外衣的下擺中掏出一根蠟燭,點燃後,吹滅了燈,然後打開門,說:“你在前面走!” 昂圖瓦納照着他說的去做。

    格雷戈裡伸長胳膊,舉起蠟燭,試圖将樓梯照亮:“基督曾經說過:将蠟燭放在高高的桌子上,才能給大家帶來光明!是基督,是他點亮了我們心中的蠟燭!……可憐的蠟燭啊,它常常在矮處被點亮,搖曳着燭火,燃燒出嗆人的煙……令人可悲的物質!還有我們這些可憐的人啊!……向基督禱告吧,讓他那雖小卻很亮的燭火點亮,驅趕走黑暗中的物質!” 昂圖瓦納扶着欄杆,走下樓梯,牧師還在像驅鬼似的,用越來越不清楚的聲音,嘟囔着什麼,那些有關“物質”和“黑暗”的詞又從他的嘴裡蹦出來。

     等他們都來到了院子裡,昂圖瓦納說: “我這有汽車,可以送您去診所……至于我,得在一小時後才能去診所,到時候我去找您……” 格雷戈裡沒有說話,表示贊同。

    但是在上車之前,他向昂圖瓦納瞥了一眼,好像知道他想去幹什麼,昂圖瓦納不由得臉紅了,心裡想道:“他不會知道我去哪的。

    ” 他看着汽車消失在泛白的曙色中,心裡感到很輕松。

     從路口刮來一陣涼爽的風,大概是哪個地方下雨了吧。

    昂圖瓦納喜滋滋地朝着瓦呂貝廣場跑去,就像逃離禁閉的孩子一樣歡樂。

    他招了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去瓦格拉姆林蔭路!” 他坐在車上,突然感覺自己很累,但是這種刺激神經的疲倦讓他的欲望更加強烈。

     他讓司機把車停在了離家五十米遠的地方,匆匆地下車,走進那條胡同,悄無聲息地打開房門。

     剛一進屋,他就豁然開朗,那是安娜的香味……那是一種撩人的香味,不像是花香,更像是樹脂的香味,濃郁又有積澱感,直沖人的喉嚨;或者說,這并不是一種香味,而是一種芳香的升華——是他非常喜歡的味道。

     “我注定喜歡這種誘人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來拉雪爾戴的那個灰色的琥珀項鍊。

     他像小偷一樣,悄悄地潛入浴室,乳白色的晨光已經充滿這個屋子。

    他匆匆地脫下衣服,站在浴缸裡,用一塊大海綿擦拭着脖子和背,渾身涼快起來。

    水在他的身上滑過,冒出熱熱的蒸汽,就像從熾熱的金屬上滑過一樣,冒出煙霧。

    全身的疲憊都被水流給帶走了,精神抖擻。

    他低下頭去喝了口噴出來的涼水,然後輕手輕腳地走進房間。

     他聽見地闆上傳來輕微的、有節奏的哈欠聲,他想起來費羅在這裡。

    他感覺到涼絲絲的鼻子和絲綢般柔順的耳朵,在他的腳踝處磨蹭着。

     房間裡的窗簾都拉開了,床頭燈像日出的光芒一樣,在房間裡照出朦朦胧胧的玫瑰色。

    剛才車子穿過塞納河的橋上時,就是這種顔色,他很喜歡。

    安娜躺在大大的床上,臉朝着牆壁,睡得很熟,頭枕在自己赤裸的胳膊上。

    地毯上都是時裝雜志。

    小桌子上的煙灰缸裡,還殘留着冒着煙的煙蒂。

     昂圖瓦納靜靜地站在床前,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安娜濃密的長發,注視着她的脖子、肩膀,還有裹着被單的大腿,線條很優美。

    “這一次,她是毫無防備了。

    ”他心裡想。

    安娜很少能夠喚起他心中的溫柔和憐愛。

    從前,他隻是懷着運動員般的熱情去接受安娜對他狂熱的激情。

    他等待了很長時間,盡量延長這種心曠神怡的感覺,拖長他現在就擁有的歡樂,這時候,不管是雅克、熱羅姆還是格雷戈裡,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将他從這一切中拉離。

     他很想将自己埋在她的秀發裡,将她溫熱又有彈性的背摟在懷裡,将自己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

    他的這種欲望變得越來越強烈,連笑容都凝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輕輕地掀開被單,一躬身子,慢慢地順着她鑽進被窩。

    她壓制住短促又喑啞的喊叫聲,一扭腰轉過身子,擺脫睡意,投入他的懷抱。

     24 雅克一大早醒來,覺得精神抖擻。

     跳下床,他心裡想着:“我要是坐下午五點半的火車,就得抓緊時間。

    ”但是,當他站起身來,才覺得心裡并不是了無牽挂,昨天的事還在腦子裡盤旋着。

     他趕緊穿好衣服,走到樓下,給昂圖瓦納打電話。

     豐塔南還沒有死,但還會一直昏迷,或許是二十四小時,或許還要更長時間。

    不過,生還的希望還是渺茫。

     他告訴哥哥,他們不會再見面了,因為他下午就要回瑞士。

    然後他又去付房費,又把行李存在裡昂車站。

     整整一天,他都在東奔西跑,做着離開前的準備:要拜訪六個人,都是“必須得拜訪的人”,裡沙德萊已經給了他地址。

     在左翼的圈子裡,正在醞釀着一場大的運動,這場運動是為了阻止戰争的威脅。

     各個黨派之間似乎達成了一緻,形成了一個聯盟。

    這一點,很讓人感到安心。

     但是,當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心裡的不安又慢慢地溢上心頭。

    他感覺到一種無以言表的疲倦。

    他穿梭在整個巴黎,不斷地改變想法,不斷地東走西走,減少談話的時間,臨時決定要去拜訪誰,到最後卻又改變主意,他都已經走了半小時了。

    他覺着街道、樓房,還有路上的行人,都變了,變得滿懷敵意。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頭困獸,不管走到哪,都會碰壁。

    有好幾次,他感覺身體有點不舒服,昏昏沉沉地想要睡去,雙手沒有知覺,胸部好像被什麼緊緊地壓住,他不得不使勁掙紮,擺脫這種突如其來的、讓他快要窒息的恐懼感…… “我這是怎麼了?”他心裡想。

     到了下午四點,最要緊的事都解決了,他可以動身去火車站了。

    他有點迫不及待想回到日内瓦,同時,又有一種離開巴黎的恐懼感。

     “如果我坐晚上的火車,我就有時間去一趟人道報報社,還可以到‘新月咖啡館’和‘前進咖啡館’,還可以到克利希林蔭路,打聽一下有關海軍兵工廠的事……”他心裡想。

     (六點的時候,在克利希林蔭路的酒吧裡,開會的是海軍工會聯合會,雅克知道,在那兒肯定會碰到一些領導人,第二天他們要去西部的港口,那裡正在組織罷工的事。

    雅克很願意打聽這方面的确切消息。

    ) 還有一個想法,從早晨就出現在他的心裡:達尼埃爾回來了。

    當然在回日内瓦之前也可以不見他,但是,不用說,達尼埃爾就知道雅克在巴黎。

    “要是我去診所見他呢……”他就這樣突然打定主意,“我就坐晚上的火車吧。

    吃過晚飯,我就去趟納伊利,在那可以見到達尼埃爾。

    而且,現在我不大可能碰到她……” 八點半,他按照自己的計劃走出了咖啡館。

    他是在參加過在克利希林蔭路召開的會後,不知不覺地走到“前進咖啡館”的,又在這很巧地遇到了比羅,他是《人道報》的編輯,負責收集一切有關西部海軍兵工廠的資料。

     剩下的事,就是去診所見納伊利了。

    “明天我就回到日内瓦了。

    ”他心裡這樣想,信心更加堅定了。

     他從咖啡館連接二樓的螺旋式小樓梯走下的時候,有隻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在巴黎啊,小淘氣?” 雅克在這昏暗的燈光下,憑借着低沉的郊區口音,辨認出了他是穆爾朗。

    他是個黑黑的老頭,長得像基督,頭發長長的,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他總是穿着一件印刷工人的工作服。

     穆爾朗在德雷福斯事件發生的那些日子裡,創建了一份戰報,油印出版,風靡了好幾個星期,大家都互相傳閱。

    後來,《旗幟報》就演變成了一份小小的革命機關報,還有幾個合作者,都在義務幫助穆爾朗創辦着這份報紙。

    雅克有時候還會給他寄一些報道或者翻譯一些文章。

    這家報紙的主旨就是不拘泥于形式,主張不妥協的态度,這讓雅克感到很對味。

    穆爾朗贊成不妥協的社會主義學說,在報紙上抨擊當時的領導人,尤其是若萊斯那些人:穆爾朗稱他們是“主張社會的機會主義者”。

     他對雅克很有興趣。

    他喜歡年輕人,總是叫他們“小淘氣”,他喜歡他們身上的熱情和不屈不撓。

    雖然他沒有接受過多少的教育,但是他卻很有智慧,也有很強的辯論能力,再加上他那正宗的巴黎老工人口音,會使得他說話更加具有幽默感。

    這些年來,他總是自己一個人,或者說,幾乎是一個人維持着這份雜志。

    大家都很崇拜他,他的身後有正統的學說,有着全心全意奉獻于革命事業的決心,還有着豐富窮苦者的生活經驗,他毫不保留地讨伐黨的活動家們。

    他揭露他們的罪惡行徑,将他們的妥協暴露在陽光下,并總能打得他們落花流水。

    被他抨擊過的人,總是散布他的流言蜚語,打擊報複。

    有一段時間,他在聖安東尼郊區開了家書店,專門出售有關社會主義的書籍,他的仇人指責他出售的書大部分是淫穢書籍。

    這樣說他,也不是沒有證據。

    他的私生活一向招惹非議,成為别人的話柄。

    《旗幟報》的編輯設在羅蓋特的一間小房子裡,在那裡總是能看到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出出進進,她們都好像住在拉普路的貧民窟裡。

    他喜歡吃甜食,她們就給他帶來些糖果。

    她們在那大聲地說話,争吵不斷,甚至還出手打架,于是,這個基督就放下手裡的煙鬥,抓住那些發瘋的女人,一把就将她們扔到樓梯裡,然後回來繼續剛才的談話。

     看上去,他今天心裡有事,他和雅克來到人行道上。

     “現在窮得要命啊,一個子都沒有了,”他還掏出來衣兜,解釋道,“要是到星期四,我還籌不到足夠的錢,下一星期的刊物就不能出版了。

    ” “可是,我看到印刷的份數增加了啊。

    ”雅克說。

     “客戶倒是都往我這來,可是,都是不付錢的……難道我就不給他們送刊物了嗎?如果我是在經營一家公司,那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停止給他們送貨。

    我的目的是什麼?隻是做宣傳。

    那該怎麼辦?壓縮開支嗎?現在我什麼事都是自己親自動手啊!剛開始的時候,我一個月隻抽取一百法郎,而且,從來不敢一次性就拿一百……我就像一個流浪漢在混日子。

    身上背了滿滿的債,都已經這樣過了十八年了……我們說點正經的吧,”他又接着說,“瑞士人是怎麼看待這些壞消息的?……我是個老油條了,什麼事都不能讓我感到很奇怪……什麼我沒見過呀……想想一八八三年的時候,那時候我才二十歲,都已經在看《反抗報》【注:俄國無黨派人士克魯泡特金于1883年在瑞士創辦,在巴黎刊發。

    】了……你知道《反抗報》嗎?……你也許不知道,一八八三年那會兒,英國、德國、奧地利,還有羅馬尼亞,這四個賤人想利用法國當時的孤立狀态,發動一場歐洲戰争反對俄國……就差那麼一點……到最後什麼也沒改變!……還是老一套方法……那時他們都已經在說什麼祖國啊,說什麼民族榮譽什麼啊……但是,本質上卻是什麼呀?還不是那些工業競争,輸出權利,大金融家的各種陰謀詭計……什麼都沒變,隻有一點,我們再也沒有克魯泡特金了……在一八八三年那會兒,克魯泡特金就像活動得很厲害……他猛攻那些大的兵工廠,就像昂贊、克虜伯、阿姆斯特朗【注:昂贊是法國北部重要城市,建有大兵工廠,克虜伯是德國大軍火集團,阿姆斯特朗是英國工程師,領導了一個大炮、裝甲車工廠。

    】和整個的集團——他們想收購整個歐洲的報業,想一舉成名……克魯泡特金狠狠地批判他們!……我也看過他寫的文章……還是什麼都沒有改變!在下一期我要發表他的三篇文章……克魯泡特金的文章!……你也要看一下,小淘氣,你們都應該向他學習!” 他的眼睛向外冒着光,就像一名老戰士那樣咧着嘴笑。

    他已經忘了為了下一期的雜志,他要籌集三百八十法郎,可他現在連一塊錢都沒有。

     雅克走開了。

    他心裡盤算着:“應該把《旗幟報》列入反戰計劃中。

    ”他決心回到日内瓦,就去提議一下,如果可以的話,就給穆爾朗寄一點經費。

     到這個時候,他還沒有吃晚飯。

    再去交易所那邊乘地鐵之前,他去了趟“新月咖啡館”,在那吃了一個三明治。

    很多《人道報》編輯,也學他們的老闆,喜歡到這個咖啡館飯店來坐坐。

     若萊斯還是坐在那個他經常坐的角落裡,和他的三個朋友一起吃飯。

    雅克走過去,打了聲招呼,但是老闆低着頭吃飯,沒有看見。

    他臉色不好看,脖子縮在兩肩裡,連胡子都快要挨着胸口了。

    他任憑旁邊的人聊得多麼開心,自己卻不屑一顧,隻顧埋頭吃着自己的那份菜豆羊腿。

    他随身攜帶的公文包,鼓囊囊地裝滿了文件,放在桌子上,觸手可及。

    皮包上還堆放着報紙、小冊子,還有一本攤開的雜志。

    雅克知道若萊斯是個一讀書就不知道疲倦的人。

    他還記得斯特法尼前天給他講的一件事,斯特法尼還是從馬裡于斯·穆泰那裡知道的。

    穆泰最近曾和若萊斯一起出去玩,他很驚訝地看到若萊斯在很認真地看書……他看的竟然是一本俄語語法,若萊斯卻覺得這很正常,解釋道:“對啊,應該盡快地學會俄語。

    或許俄國會在将來的歐洲巨變中發揮重要的作用!” 雅克坐在很遠的地方,看着他,心裡想:“他在聽别人說話嗎?”他已經好幾次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了。

    當若萊斯不說話時,他就在靜靜地思考,好像隻是專注地聆聽自己内心世界的旋律。

    突然,雅克看到他擡起頭來,擦了擦嘴,開口說話。

    他的眼睛隐藏在低矮的腦門下,卻又麻利靈活地轉動着。

    他的嘴角向下垂,張着的嘴兩旁全是胡子,就像是喇叭筒,又像是古代面具上的黑窟窿。

    看來,他不像是在針對某一個人說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像是在訴說自己的所思所想,在争論和思索中遊刃有餘,好像隻有争論才能帶來活躍的思維。

    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因為他的聲音很小,就像是那些演說家從胸腔裡發出的低沉聲音,像銅鑼那樣響亮。

    ——因為他的聲音很特殊,所以在大廳喧鬧的環境中,雅克還是很清楚地分辨出了他的聲音:大廳中轟轟的聲響,就像是加了的顫聲,在樂池中發出聲響,像伴奏一樣,襯托出了若萊斯有節奏又爽朗的聲音。

    這熟悉的聲音喚起了雅克成百上千種回憶:大會上的狂熱、滔滔不絕的辯論、激蕩人心的總結、人群裡爆發的熱烈歡呼……若萊斯的即興演講,越發地有感覺,他推開前面還盛着菜的盤子,向前俯着身子,擺出來一種進攻的姿勢,就像是向前沖的水牛。

    他緊握着雙拳,像是要加強說話的節奏,他把手按在桌子上,聳起身子,接着又慢慢地坐下來,像機械錘子一樣,起起落落。

    時間不早了,雅克不得已打算離開大廳。

    這時的若萊斯還在滔滔不絕地說着,并用拳頭敲打着大理石桌面。

     這使人振奮的場景加強了他的勇氣,他一直走到比諾大街的鐵栅前,那種振奮的場景還曆曆在目。

     這裡就是貝特朗診所了…… 天已經很黑了。

    雅克快速地穿過花園,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大門。

     門房老太太用顫抖的聲音告訴他,那位可憐的先生還活着,他的兒子在黃昏的時候趕了過來。

    雅克請她幫忙去找達尼埃爾。

    但是門房太太要一直待在門房裡,不能走開,她說:“樓上的護士會去叫他的。

    您直接去三樓就行了。

    ” 他有些猶豫,但是不得不這樣做。

     二樓的樓梯口,一個人也沒有:粉白色的長廊裡,充滿了柔和的燈光,靜悄悄的。

    三樓也一樣,長長的回廊,燈光照得很亮,像是沒有盡頭,也看不到有人在。

    雅克必須找到護士。

    他等了一會兒,走進了長廊。

    他不再感到焦躁不安,相反,他心裡充滿了好奇,好奇心驅使着他勇敢地向前走去。

     他一開始沒有發現,窗戶的旁邊有一個黑影。

    當他靠近的時候,這個黑影突然轉過身來,站了起來。

    這個黑影就是貞妮。

     難道雅克期待這次的見面?“我們又遇到了。

    ”他心裡想道,沒有任何驚訝。

    但是他很快就意識到,貞妮像以前一樣,沒有戴帽子…… 這個女孩的第一反應就是用手整理頭發,她知道這時候自己的頭發已經很亂了。

    她的額頭完全裸露着,如果不能稱贊為柔美的話,那應該算得上是純潔了。

     好大一會兒,兩個人就這樣四目相對,心怦怦跳個不停。

     最後,雅克開口說話,可能是由于激動,說話聲音有點急促: “不好意思……門房太太讓我……” 這時候的貞妮,臉色蒼白,嘴唇沒有一點血色,鼻子開始抽搐。

    雅克看到後,心裡有點感動。

    她的眼睛緊緊地盯着他,顯着很緊張,像是心裡下定了決心,就這樣倔強地站着,就這樣倔強地不回頭。

     “我隻是來打聽一下消息……” 貞妮無奈地擺了擺手,像是在說:“沒有希望。

    ” “……還有,我來,還想見見達尼埃爾。

    ”他補充說。

     她顫抖了一下,嘴裡費勁地擠出三個含糊不清的字,就急急忙忙地跑上了樓。

    雅克跟在她的後面走了幾步,卻在過道中間停下了。

    貞妮推開了門,雅克以為她要把達尼埃爾叫出來,誰知她卻開着門,向他半轉着身子,臉繃着,眼睛盯着地闆,一動不動。

     “我本來……沒打算……打擾……”雅克向前走了一步,說話支支吾吾的。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擡起眼睛。

    他一進門,她就關上了門,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他進去。

     豐塔南太太坐在屋裡最裡面的長椅上,旁邊還站着一位年輕的士兵。

    地上放着一頂軍帽、一條武裝帶,還有一把軍刀。

     “是你啊!” 達尼埃爾站了起來,又驚訝又高興。

    他注視着眼前昔日的夥伴,一動不動,現在的他是寬肩闊腮,和以前大不相同,差點就認不出來。

    雅克也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盯着眼前這位短發銅膚,高大的下級軍官;達尼埃爾終于笨拙地向他走來,馬刺和靴子發出意想不到的聲音。

     達尼埃爾拉住夥伴的胳膊,拖向母親。

    豐塔南太太表現得既不驚奇也沒有不高興,隻是擡起了疲憊的眼睛,向雅克伸過手。

    她好像昨天就見過雅克似的,語調平淡,目光冷淡: “你好,雅克。

    ” 達尼埃爾向豐塔南太太俯下身,彬彬有禮,像他的父親那樣: “對不起,媽媽……我同雅克下去一會兒……行嗎?”雅克一驚。

    現在他才整體地認識達尼埃爾,他的聲音、他微笑時左邊嘴角向上翹起,還有他字字清晰喊出的“媽——媽”既溫柔又很尊敬…… 豐塔南太太用充滿慈愛的目光看着兩個年輕人,輕輕地點了點頭: “好的,孩子,去吧……我這裡沒有什麼事……” “我們去花園吧。

    ”達尼埃爾建議,他的手一直摟着雅克的肩膀。

     他的姿勢不知不覺地變成了以前的樣子,他們兩個人的身高不一,這樣的動作倒很合适。

    以前,他就比雅克高,現在穿上軍裝就更顯得魁梧了。

    身上穿着白領子的深色軍裝,更顯得筆挺有型,再加上腿上裹着綁腿,更是顯得十分靈活。

    鞋底上有釘子,所以走在瓷磚上有點滑。

    這位軍人的腳步已經打破整個樓房的寂靜,他好像也注意到了,很尴尬地不說話,他靠着朋友,免得滑倒。

     “貞妮去哪了?”雅克心裡想。

    這時,他又感覺到胸口很悶,就像恐懼充滿了整個胸腔。

    他向前走,挺直了脖子,眼睛盯着地面。

    兩個人來到樓梯時,他不禁地轉過頭,回顧着整個走廊,像是在尋找什麼。

    走廊裡空蕩蕩的,一陣失望和怨恨,慢慢湧進了他的心裡。

     達尼埃爾剛下了一階樓梯,就停下來說: “你在巴黎住下來了?” 他歡快的聲音更襯托出了他臉上的憂愁。

     “貞妮沒有向他說起過我。

    ”雅克心裡想。

     “我該走了,”他焦急地說,“一會兒我還要趕火車。

    ” 達尼埃爾顯得很失望,說:“為了能見到你,我已經推遲了行程……明天我就要回日内瓦去。

    ” 達尼埃爾疑惑地看着他,若有所思,還有一絲膽怯。

    去日内瓦?……雅克的生活還是那麼神秘、那麼刺激。

    他不敢接着問,他朋友的保留讓他不敢刨根問底。

    他不再堅持,把手縮了回來,扶着樓梯,向樓下走去,愉快的心情瞬間煙消雲散。

    既然雅克要走,既然又要再一次地離開他,那麼這一次的不期而遇,剛剛想要訴說的強烈願望,又有什麼用呢? 花園裡剛剛澆過水,沒有一個人,空氣很清新,還有挂在樹上随處可見的燈泡在亮着。

     “你抽煙嗎?”達尼埃爾問。

     他從兜裡掏出一根煙,貪婪地抽上了。

    點煙的一刹那,火光照亮了他的臉。

    他最大的變化,因為長期的野外生活,皮膚不再蒼白無色,這正好和他的黑頭發、黑眼睛還有嘴角的黑色胡茬形成了對照。

     他們兩個人默默地走在花園的小道上,小道的盡頭,有一圈白色的座椅。

     “想坐下來嗎?”還沒等回應,他就重重地坐了下來。

    “這次的行程讓我腰酸背疼,非常難受……”他還陷在對于今天的回憶中,他一整天都坐在悶熱的車廂裡,晃來晃去,沒有離開過座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望着窗外掠過的風景,想着各種各樣的假設,每一種假設都讓人很煩,而遠方正在發生着不可預料的事情。

    他又重複道:“很難受……”然後,用夾着香煙的手指,指着他父親昏迷的房間窗戶,陰沉地說:“早知道就會出現這樣的結果……”花壇裡的土壤很濕潤,散發出一種清香的氣息;微風像呼吸般輕柔,帶來一陣既苦又甜的味道,像是藥的味道,但不是從診所的藥房裡傳出來的,而是一棵在遠處花叢的小臭椿。

     雅克站在達尼埃爾的身邊,那身軍裝,讓他感到了戰争的氣息,他問: “你請假很容易嗎?” “很容易。

    怎麼啦?”看到雅克默不作聲,他又接着說: “他們給了我四天的假期,還可以延長。

    不過,已經不需要了……我到的時候,你哥哥已經在這了,他告訴我,沒有什麼希望了。

    ” 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說: “這樣也好。

    ”他又用手指了指那個房間,“這件事很讓人害怕,但事已至此,誰都不可能讓他活下來。

    我知道,即使他死了,也于事無補。

    ”他的表情很嚴肅,“不管怎樣,他死了,那場官司也就結束了;如果他不死,事情發展下去,結果會更可怕……對媽媽來說……對他自己來說……對我們來說……結果都是很可怕的。

    ”他把臉略微地轉向雅克,“我父親很快就會被抓起來。

    ”他一邊說着,還一邊生硬地哽咽着,有點咄咄逼人的架勢。

    他閉上眼睛,向後仰着脖子。

    一盞燈透過樹梢照亮了他的額頭。

    額頭上形成兩個半圓,被中分的頭發正好分開。

    雅克想說點什麼,但是長期獨自一人的生活,和自己的政治立場,讓他已經不習慣去吐露自己的真實感情。

    他向達尼埃爾伸出手,摸着他的手臂。

    他的手掌感受到了軍裝的粗糙。

    一股羊毛、烤熱的皮革,還有煙草和馬的古怪的味道從達尼埃爾身上散發出來,他一動,這股怪味就和花園裡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雅克已經有四年沒有見到這位朋友了。

    盡管在蒂博先生去世後,他們還保持着書信來往,而且達尼埃爾屢次邀請,雅克都沒能下定決心到呂内維爾去一趟。

    他害怕見面,他覺得兩個人不見面,隻有通信,才适合現在的情況,隻有這樣,才能維持他們的友誼。

    這種友誼根深蒂固,強烈地滲入骨子裡。

    達尼埃爾和昂圖瓦納之間的關系是真誠的,雅克以前也有過如此誠摯的友誼,但隻是在過去。

    他不能再承受事情重複上演,他也在竭力擺脫過去的陰影。

     為了打破這一僵局,雅克問道:“在呂内維爾,大家都沒有談到戰争嗎?” 達尼埃爾并不怎麼吃驚。

     “當然談!軍官們每天都在談戰争……這些人就是為了這個……特别是在東部地區!”他臉上帶着笑容,“至于我,我每天都在數日子,還有七十三天,也可以說是七十二天,到明天還有七十一天……其他的事我一概不在乎,到九月,我就自由了。

    ” 這個時候,又一束燈光照在他的臉上。

    不,達尼埃爾并沒有變化很大。

    他橢圓的臉上,有一絲純潔,勻稱的線條顯出一種軍人的莊嚴(尤其是在今晚,一整天的疲勞和憂愁讓他的臉色更加陰沉),他的微笑還是和以前一樣,他的微笑,發自内心的微笑,微微上斜的嘴角,還有那一排整潔的牙齒……那是一種膽怯卻又無所顧忌的笑容……在小的時候,雅克都不由自主地期待看到他朋友露出這種微笑,這種微笑讓人無法抗拒,直到現在,一看到這種微笑,雅克的心裡還是暖洋洋的。

     “軍營生活一定很難熬吧!”他模糊地說。

     “不……其實還好……” 兩個人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時而會陷入沉默,就像水手在船上抛纜索,十有八九接不住,掉入水裡。

     停了好大一會兒,達尼埃爾重複道: “其實并不難熬……開始的時候不怎麼好過,要值班,要打掃馬廄、廁所還有痰盂……即使現在我是下級軍官,還是得去看看,因為那有我的好朋友、我的馬兒,還有我的同志……總的來說,我也很高興經曆過這樣的事。

    ” 雅克盯着他,眼睛裡是冷漠、是輕蔑,達尼埃爾快要生氣了。

    雅克高傲的态度,還有他的沉默、詢問的問題,都好像比别人要高級,這讓達尼埃爾的自尊心深深地受到打擊。

    但是,達尼埃爾還是很看重友情的,他和朋友之間的隔閡,并不是表面上的不了解,這一點,在長時間的不聯系中就可以看出來。

    事實是,他原本就不了解雅克,在他們逃學時就是這樣不了解他。

     ……必須要得到雅克的信任……他突然伸了伸懶腰,換了個語氣,用一種溫柔懇切的語調,就像是在請求重新得到原來的友情,輕輕地叫了聲:“雅克……” 很明顯,他想要得到一種回應,哪怕隻是一個動作,但是雅克本能地向後一仰,像是故意躲開他。

    但是,達尼埃爾沒有理會,繼續說下去:“告訴我啊!四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應該知道。

    ” “不!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逃走?你為什麼也不告訴我一聲?哪怕要我幫你保守秘密也行啊……為什麼這麼多年一點消息都沒有?” 雅克低着頭,聳了聳肩,一臉的執着。

    他看了看達尼埃爾,做了一個很厭煩的手勢: “都過去了,為什麼還要提呢?” 達尼埃爾握住他的手腕: “雅克!” “别這樣。

    ” “怎麼?難道你真的想讓我一輩子都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做嗎?” “啊!算了。

    ”雅克說着,甩開了他的手。

     達尼埃爾沒有再說話,慢慢地站了起來。

     “以後吧,以後再說吧……”雅克低聲嘟囔着,冷漠得無法控制。

    他突然提高了聲音,好像生氣了,“這樣的事!說真的,怎麼不說我犯罪了呢!……”他一口氣說着,“這件事就那麼需要一個解釋嗎?難道你們真的不理解,有一天,一個人決定要斷絕一切關系,除了自己,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遠走高飛?……你,你真的不理解嗎?你不明白一個人不甘心讓别人堵住嘴巴,永遠受别人擺布?他要在生活中自己掌握自己,有勇氣展現出自己原來的樣子,深度剖析自己,挖掘出被隐藏的那些不被人賞識,最受人輕視的東西,能夠很勇敢地喊出來,這就是我最本質的東西!有勇氣對别人說,我不需要你們!……你不明白嗎?你真的不明白嗎?” “明白,我當然明白……”達尼埃爾弱弱地說。

    一開始,他還在為聽到雅克痛苦而激烈的嗓音感到高興,他以為自己又看到了原來的雅克。

    可是,一會兒他就發現,這種爆發的沖動裡有種做作的東西,這也隻是雅克想要擺脫困境才故意顯露的。

    于是,他才明白,雅克永遠不會為了讓彼此心裡好受,而坦白地說明一切。

    他隻得放棄追問,隻得放棄他們之間的友誼,他一直認為驕傲的友誼。

    他更加确信這一點,心裡更加難受。

    可是,今晚他已經承受很多痛苦的事了…… 兩個人好大一會兒就這樣面對面坐着,一句話也不說,也一動不動,甚至都不看對方一眼。

    最後,達尼埃爾把原來伸直的腿縮了回來,摸着額頭,說: “我該上樓了。

    ”他的聲音有點不對勁。

     “對啊,”雅克也立刻站起身,“我也該走了。

    ” 達尼埃爾也站了起來: “謝謝你來看我。

    ” “替我向你母親說聲抱歉,耽誤了你這麼長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動,都在等待着對方邁出第一步。

     “幾點的火車?” “二十三點五十分。

    ” “是巴黎—裡昂—地中海那條線?” “是的。

    ” “能打到出租車嗎?” “沒事……到車站可以坐有軌電車……”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像這樣沒話找話,氣氛很尴尬。

     “那我送你到門口吧。

    ”達尼埃爾說着,便走到了小路上。

     兩個人沒再說一句話,就這樣安靜地走出花園。

     他們走到大街上,這時正好有一輛出租車停在了門口。

    一個沒戴帽子的年輕女人先下了車,然後是一位年長的老先生跟着下了車。

    兩個人的神情很慌張,匆忙地從他們身邊走過。

    雅克和達尼埃爾注視着這兩個人,是為了掩飾尴尬,而不是因為好奇。

     雅克想決絕地離開,伸出手來表示就此分别,達尼埃爾默不作聲地握住了他的手。

    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把手握得更緊了。

    達尼埃爾怯生生地笑了一下,雅克也勉強笑了一下。

    他急忙走出大門,穿過寬闊又明亮的人行道,在馬路中間,他停下了,回頭看了看,達尼埃爾還站在原地,目送着他。

    雅克看見他揮了揮手,轉過身,在黑暗的樹叢中消失不見了。

     透過濃密的樹葉,還可以看到遠處亮着燈的窗戶……貞妮…… 于是,雅克不再等電車了,大步向巴黎市中心走去,向着火車站走去,向着日内瓦走去。

    他幾乎是奔跑着的,好像逃命一樣。

     25 巴坦庫太太打着哈欠,坐在擺放着漆器屏風的大客廳裡(昂圖瓦納曾吩咐過萊翁,任何人都不許到他的書房去)。

     窗戶敞開着,天色漸漸暗下來,沒有一絲風。

    安娜擺了擺上身,将薄披風脫在扶手椅上。

     “他讓我們等着,可憐的費羅。

    ”她小聲說。

     哈巴狗趴在地毯上,懶洋洋的,兩隻耳朵不時地抖動兩下。

    安娜是在一九〇〇年的一次展覽會上買下的這頭像金絲球一樣的狗。

    安娜不管走到哪,都帶着它,雖然它已經很老了,但是脾氣還是很暴躁,喜歡亂咬東西。

     費羅突然擡起了頭,安娜也跟着站起身來,他們一起聽出了昂圖瓦納的腳步聲和開關門的聲音,顯得很急促。

     果然是他,臉上帶着醫生特有的沉重表情。

     他走過來,輕吻着安娜的頭發,又順勢吻了她的脖子,這使得安娜不禁顫抖了一下。

    她擡起胳膊,輕柔地撫摸着他棱角分明的額頭、突起的眉骨,還有雙鬓和臉頰。

    然後,她托起昂圖瓦納的下巴,那是蒂博家特有的寬大下巴,讓她既愛又怕的下巴。

    最後,她擡起頭,微笑着站起身,說: “看看我呀,昂圖瓦納,不,你的眼睛雖然看着我,但是你的目光卻在看着别的地方。

    我不喜歡你這樣,自己就像是一個大人物一樣!” 他兩隻手摟過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懷裡,拍了拍肩胛骨突出的地方,向後退了一步,手還停留在那個地方,用一種占有者的身份上下打量着安娜。

    安娜最讓他着迷的地方,不是她現在風采依舊,而是那種明顯就是為愛而生的感覺。

     她任憑他打量着自己,用充滿活力和快樂的目光看着他。

     “我去換下衣服,馬上回來。

    ”他說完,将她輕輕推開,示意她坐下。

     現在,他在晚上也都穿着禮服,用不了五分鐘,他就洗完澡,刮好胡子,穿上上了光的襯衫和白背心還有事先準備好的衣服。

     萊翁低着頭,笨拙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地遞給他。

     “草帽還有開車的手套。

    ”他小聲說。

     在離開房間之前,他對着鏡子仔細看了下這身穿着,往上拉了拉袖子。

    不久前他養成這種習慣,注意一些小的細節,精緻的内衣、整潔的襯衫,還有時尚的外套,這些都能帶來好的心情和舒适的感覺。

    忙碌了一天,多花點時間和金錢在這樣閑散的晚上,他覺得是很值得的,這樣有益身體健康。

    他很樂意同安娜一起分享這種歡愉,即便是自己一個人享受。

     “你要帶我去哪吃飯呢,昂圖瓦納?”她問,這時昂圖瓦納已經幫她穿好披風,并匆匆地在她裸露的脖子上吻了一下。

    “我們不在巴黎,這裡天太熱,我們去馬爾利、普拉特怎麼樣?或者去‘公雞餐館’?那裡更熱鬧些。

    ” “那裡很遠啊……” “這又怎麼了?過了凡爾賽,那條路都已經修好了。

    ” 她用自己獨特的語調抑揚頓挫地說:“我們坐這個?”“我們去哪?”聲音是那樣嬌媚,眼神是那麼暧昧,還有着一絲疲倦;她天真地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建議,沒有考慮時間、地點,或者疲倦,甚至是昂圖瓦納的喜好,更沒有考慮到這些的開銷。

     “那我們就去‘公雞餐館’吧!”昂圖瓦納高興地說,“來,費羅!”他低下身子,抱起狗來,打開門,站在一邊,讓安娜先走。

     她停下腳步。

    深藍色的披風,奶白色的連衣裙,襯托着屏風上的黑漆,讓她的皮膚發出幽暗的顔色。

    她向他轉過身,沒有一絲顧慮地看着他,小聲地說:“我的托尼……”聲音低得好像不是在向任何人說話。

     “走吧!”昂圖瓦納說。

     “走吧……”她歎息地說,好像去這個離巴黎有四十五公裡的餐館是對這個大男子主義的男人的妥協。

    她擡着頭,腳步很有節奏,塔夫塔綢的裙子窸窣有聲,輕快地走出門口。

     “你走路的樣子,就像是最精銳的驅逐艦出海一樣……”昂圖瓦納在她耳邊輕聲地說。

     雖然汽車的馬力很足,但是開起來也是很惬意。

    昂圖瓦納沒有駕駛汽車的興趣,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安娜很喜歡這種沒有司機的遠遊。

     夕陽西下,傍晚還是很熱。

    在穿過布洛涅森林的時候,昂圖瓦納沒有走大路,而是選擇了一條沒有人的林蔭小道。

    透過開着的窗戶,一股樹木的清新氣息飄進車内。

     安娜在不停地說話,她提到了最近一次到貝爾克的行程,她還說到了自己的丈夫,這倒是很少見的。

     “你想,他不讓我走!他求我!還威脅我!他很是煩人!他還送我到車站。

    他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受難者。

    在站台上,車要開的時候,他還假裝很淡定地對我說:‘你永遠不會變了嗎?’于是,我就在車上對他說了一個字,‘不’!這句話裡有很多可怕的意思!……是的,我不會變的,我讨厭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昂圖瓦納微笑着,他并沒有因為安娜發火而生氣。

    有時候,他還會對她說:“我很喜歡看你生氣瞪眼的樣子!”他想起了她的丈夫——西蒙·德·巴坦庫,他是達尼埃爾和雅克的朋友,長着一個羊羔鼻子,頭發是褐色的,深情溫和,有點虛僞,總之,讓人很反感。

     “但是話又說過來,我還曾經對這個家夥動過真情,”安娜繼續說,“也許就是因為動過真情,才會……” “才會什麼?” “才會因為他的愚蠢,他的生活中沒有激情,才會吸引我,讓我感覺這是一個機會,讓我改變,讓我重新開始生活……唉,人有的時候是多麼愚蠢啊!” 她記得自己曾經下定決心要多說說自己,多說說自己的過去,現在這是個機會,錯過就不再回來了。

    她把頭靠在昂圖瓦納的肩上,想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她的眼睛盯着前方的道路,深深地陷在對過去的回憶中: “我在都蘭納打獵的時候好幾次都遇到了他。

    我知道他看到了我,但他沒有和我說話。

    有一次,晚上我回家,在樹林裡遇到了他,他一個人,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坐車。

    但是我也是一個人,我就把車停下,提議讓他上車,捎他回都爾,他的臉就紅了,上車後,也不說一句話。

    天漸漸黑下來了,在收費處不遠的地方,突然……” 昂圖瓦納漫不經心地說着,注意力全集中在道路和馬達的聲音上。

     安娜,在他們兩個分手之後,還會愛上别的人!她經曆過,知道自己的命運。

    他不知道他們的關系還能維持多久。

    他心想:“真是很奇怪,我總是對這種放蕩不羁、風塵的女人有很大的興趣……”他有時候也很納悶,自己所滿足的是跟這些女人保持着愛情的暧昧,這也許是一種不完整的愛情吧,或許是一種愛情貧乏的表現。

    有一次,斯蒂德萊爾對他說:“你現在是将愛情和同居混為一談了。

    ”不去管它完美與否,這是他自己的方式,而且自我感覺良好。

    這種愛戀的狀态,讓他這種勤奮的男人可以無拘無束,他需要的就是自由,用不着顧慮什麼,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中。

    他腦海裡又想起了不久前和斯蒂德萊爾的談話。

    這個哈裡發引用了一位年輕作家的話,名叫佩吉,說:“愛情,就是讓犯錯誤的人也有道理。

    ” 這句話讓昂圖瓦納十分不爽。

    愛情總是會在這種吞噬一切、狂亂的、在讓人盲目的形勢下,讓人産生驚愕、惶恐,甚至是某種厭惡…… 汽車行駛到了橋上,穿過塞納河,輕快地爬上蘇雷斯納山丘。

     “在那裡有一個小飯店,可以吃到油炸的東西。

    ”安娜突然伸出手臂說。

     (前一段時間,德洛姆經常帶她去那——德洛姆以前是一名醫學院的學生,後來在布洛涅做藥劑師,幾年來都一直向安娜提供嗎啡,算是為了報答這個他意外遇到情婦的垂愛,直到這個冬天她才擺脫麻醉劑的束縛。

    ) 她有點擔心昂圖瓦納會向她問一些問題,不安地笑着說: “那個老闆娘挺值得一看,她總是戴着頭發夾子,襪子一直卷到腳踝上……要是我,甯願光着腳,也不會這樣穿襪子!你呢?” “那我們找個星期天來吧。

    ”昂圖瓦納建議。

     “不,不要到星期天。

    你知道,每到星期天,雖說是休息但是街上擠滿了人,我不喜歡!” “不管怎樣,七天中六天都用來工作,還有一天可以休息也是不錯的啊。

    ”昂圖瓦納話語中有點諷刺。

     安娜沒有聽出來他話語中責怪意味,笑着說: “頭發夾子!我挺喜歡這個詞。

    從嘴裡說出來就像打響闆一樣。

    等我再養一條狗,我就叫它頭發夾子……可是我是不會再養一條狗的,”她很嚴肅地說,“等費羅老了,我就把它毒死,也不會換一條狗的。

    ” 昂圖瓦納笑着,并沒有扭過頭,說: “你舍得把它毒死嗎?” “舍得,”她回答得很幹脆,“但是這要等到它徹底老了,不行的時候。

    ” 他看了她一眼,想起來有關古皮約死的原因,這事被傳得很玄。

    他不由自主就想到了這個傳言,也常常覺得很好笑。

    不過,安娜有時候挺讓他感到害怕的。

    “她可是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

    ”他想,“真的是什麼事都能幹出來,甚至會毒死她那老得不中用的丈夫……” 他問: “你知道用什麼藥嗎?士的甯還是氰化物?” “都不用,隻要巴比妥酸劑就行……最好加點乙二醛。

    但這些藥都是屬于B類的,必須有處方才能買到……到時候我們就用點普通的二醛就行!是吧,費羅?” 昂圖瓦納勉強地笑了笑: “用多少量可不是那麼好掌握……多一兩克或少一兩克便達不到效果……” “對付一隻還不足三公斤的狗就要用一兩克?你真是一點都不懂啊醫生!”她快速地算了算,很正經地說,“不,對費羅來說,隻要二十五厘克就行,最多二十八厘克,就足以……” 她不說話了,他也沉默着不說話。

    他們兩個是在想同一件事嗎?不是的,因為她在小聲地嘟囔: “我永遠不會把費羅換掉的……永遠都不會……你覺得奇怪嗎?”她重新靠近他,“因為我忠貞不貳,托尼,你知道的……忠貞不貳……” 汽車減慢了速度,轉過一個彎,駛上了一個平整的交道口。

     安娜眼睛盯着前面的道路,不由自主地微笑着。

     “總的來說,托尼,我天生就是一個隻能擁有一次偉大愛情的女人……雖然我過去的生活是那樣的,但那并不是我的錯……”她接着努力地解釋,“不過,有一點是讓我驕傲的,我從來沒有委曲求全,降低自己的身份……”(她說這句話是認真的,因為她早已把德洛姆忘得一幹二淨)“沒有什麼可以讓我後悔的。

    ”她總結道。

     她又沉默了好長時間,太陽穴靠在昂圖瓦納的肩膀上,看着漆黑的灌木叢,還有被汽車驚飛的小蟲子。

     “這真的很奇怪,”她接着說,“我過得越是幸福,我就越善良……有時候,我恨不得把全部精力奉獻給某一個人、某一件事!” 她傷感的語氣讓他感到很心疼。

    他明白她是認真的:她奢華的生活還有在上流社會中的地位,都是她這十五年來耍手段、盤算所得來的,但是這一切卻沒有給她帶來她想要的那種平靜的生活和幸福。

     她感歎道: “你知道,去年冬天我就想着開始另一種生活……一種嚴肅,有意義的生活……你必須得幫幫我,托尼,好嗎?” 她在談話中經常提到這個計劃,昂圖瓦納也認為她能夠完全改變生活。

    她的脾氣雖然很古怪,但是品質确實很好。

    她的思想非常靈活,也非常實際,也有很強的理解能力,有韌性,可以經受住任何考驗。

    但是,她的身邊需要有人為她指路,避免她身上的缺點壞事,才能堅持下來,取得成功。

    去年冬天,他意識到自己對安娜有很強的影響力,所以他讓她考慮戒掉嗎啡。

    他為了讓她答應,還讓她到聖日耳曼診療所去做戒毒治療,時間長達八個星期,當她回來的時候,雖然筋疲力盡,但是她做到了,以後也沒有再注射過嗎啡。

    很明顯,隻要他肯花時間,肯花精力,他完全可以引導她,将她那從未使用過的精力放到正經事上來。

    隻要他稍微努力,安娜的未來就會改變……可是,他沒有這個想法。

    他知道,像這樣的“拯救行為”,會有很多糾纏不休的事情接踵而至,會給自己帶來很多麻煩,會束縛自己,沒辦法脫身。

    ……然而,他還是要有自己的生活,要有自己的自由。

    在這方面,他不會做出一點讓步。

    但是,每次他一想到這件事,就覺得很激動、很難過,就好像他看到一個溺水的人向他伸出手,他卻扭過頭,不管不問…… 出乎意料,這天晚上“公雞餐館”沒怎麼有人。

     汽車剛停下,餐館的老闆、夥計和管侍候飲料的,就開始忙着招呼兩位這麼晚過來的顧客,他們禮貌地領着他倆走過一片片樹叢。

     在綠樹叢中,掩藏着一個小型的弦樂隊,他們在輕輕地演奏着。

    每個人臉上就像他們演奏的樂曲一樣,祥和而甯靜。

    昂圖瓦納走在安娜的後面,腳步輕盈自然,就像一個演員要登台表演他的拿手好戲一樣。

     桌子和桌子之間小心翼翼地用一叢叢女貞樹和花壇仔細地分開。

    最後,安娜選了一個桌子,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狗放在靠墊上,這個靠墊是經曆細心又殷勤地放在地上的(那是一個紅色印花布的靠墊,這個餐館的一切,包括那一小叢海棠花壇、遮陽傘,還有挂在樹上的燈泡,都是紅色的)。

     安娜站着很仔細地研究着菜單,她可以表現出對美食有很大的興趣。

    老闆的周圍環繞着幾個夥計,都站在一旁,一句話也不說,嘴上叼着鉛筆,就這樣靜靜地等着。

    昂圖瓦納也等着她坐下。

    安娜終于向他轉過身來,摘掉手套,指着菜單上的幾個菜。

    她以為他擔心失去自己的特權,他不喜歡她直接和侍者說話——她這樣想,也不是完全的錯誤。

     昂圖瓦納在這種場合慣用的堅定又親和的口吻傳達了一遍安娜點的菜。

    餐館的老闆記下了,并贊許似的點了點頭。

    昂圖瓦納看着他的畢恭畢敬,别人的卑躬屈膝,他感覺很賞心悅目,他覺着這樣很好,甚至快要天真地以為大家都是愛他的。

     “噢,可愛的小貓咪!”安娜叫道,伸手指向一隻黑色的貓咪。

    這隻貓咪剛剛跳到餐桌上,吓到了周圍的夥計們,趕忙揮動着餐巾驅趕它。

    這隻貓咪瘦得可憐,剛生下來六周,渾身都是黑色的,肚子鼓鼓的,眼睛綠得吓人,深深地嵌在大大的頭裡。

     安娜雙手抓着它,笑着把它捧到自己的臉上。

     昂圖瓦納有些不高興了,但還是微笑着說: “快放下這個滿是跳蚤的家夥吧,安娜,小心被它抓到。

    ” “不,你才不是……不,你隻是隻可愛的小貓咪。

    ”安娜反駁道,一邊将這隻肮髒的小貓抱在懷裡,一邊用下巴碰它的額頭。

    “看它的肚子,就像是路易十五時期的櫃子!還有它的大腦袋!真的很像一頭發芽的蒜……你還沒注意到吧,托尼,發芽的蒜真的很搞笑!” 昂圖瓦納還是保持着微笑,但是這種微笑有點勉強。

    他很少這樣子,他聽到自己笑也很吃驚。

    突然,他聽出來這笑聲中的特殊音調,心裡不禁擰了一下:“看吧,我剛才的笑就像父親……”昂圖瓦納平時沒有注意到蒂博先生的笑是什麼樣子,但是在今晚,他突然發現了這個笑聲,而且是從自己的嘴裡發出的。

     安娜很想把這個小家夥強行按在自己的膝上,哪怕是弄髒她那奶白色的塔夫塔綢。

     “哎喲,小家夥!”她高興地說,“打呼噜吧,貝澤布特先生……看……它什麼都懂……我敢肯定它是有靈魂的,”她非常嚴肅地說,“你得給我買下來它,托尼……我要把它當作我們的幸運貓!我覺得隻要它和我們在一起,什麼壞事就不會發生在我們的身上了!”“被我抓到了吧,”昂圖瓦納嘲笑道,“你還一直說自己不迷信!”在這一方面,他給她開過玩笑。

    她曾經對他說過,晚上的時候,她經常自己在房間裡瞎轉悠,一直在考慮要不要上床睡覺,因為她覺着,一上床就會有什麼不幸的事發生。

    她就會打開放着紀念品的抽屜,拿出一本舊的紙牌算命直到睡着。

     “你說得對,”她突然說,“我就是很笨。

    ” 她把貓放下,看着它蹒跚地跳了兩三下,輕輕地叫了兩聲,消失在樹叢裡。

    當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盯住昂圖瓦納的眼睛,溫柔地說: “教育我吧,我喜歡這樣……我會聽話的,你也會看到我的努力的……我要改變自己……你想讓我變成什麼樣的我就變成什麼樣的……” 他心裡想着,或許她愛他的程度都要比他所期望的愛還要深,他就開心地笑了,示意她喝湯。

    而她,低着眼睛,就像個孩子。

     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始說起别的事,她想留在巴黎度假,想離昂圖瓦納近點;然後又說起那則帶有桃色性質的政治新聞,這幾天的報紙欄目登的全是這件事的細節: “這是多麼大的膽子啊!我也想做出這種驚天動地的事來!為了你!殺死一個想害你的人!”遠處,兩把小提琴、一把大提琴還有一把中提琴開始演奏一曲《小步舞曲》。

    她這會兒,好像沉浸在了深思中,過了一會兒,用柔和的聲音,沉着地說:“為了愛情去殺人……” “你現在的樣子好像你做過似的。

    ”昂圖瓦納微笑地說。

    她剛要回答,這時侍者端來烤乳鴿,遞在她的面前讓她過目,然後切開,這盤菜就像一鼎燃燒着的香爐一樣,冒着烤野味的香氣。

     昂圖瓦納發現她的睫毛上閃動着點點淚光,他用疑問的眼光看着她,難道是自己不小心讓她傷心了? 這時的她并沒有看他,而是歎了下氣,說道:“這種事也許要比你想象得更加真實、更加可靠……”她說話的聲音有點古怪,這讓他不禁再一次想到了古皮約。

     “什麼更真實可靠?”他很好奇。

     昂圖瓦納的聲音讓安娜吓了一跳,她擡起了頭,看到了他慌亂的神情,一開始她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突然,她想起來剛才有關毒品的話題,還有就是她丈夫死後的那些流言蜚語,這些她并不是一點都不知道:烏亞茲的一份報紙甚至刊登了很明确的暗示,終于在那個地方就這樣流傳着關于這位老百萬富翁的事,說他娶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冒險家,還把她軟禁在家裡,終于在一個晚上死掉了,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昂圖瓦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又問了一遍: “什麼更真實可靠?” “就是說我有歌劇中女主角的那種潛質。

    ”她冷漠地回答,因為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已經猜出了他的心思。

    她從自己的小包裡掏出來一面小鏡子,若無其事地看着自己的臉,說:“看……看我這張臉像正常死去的樣子嗎?才不會!我的結局應該是很戲劇性的,你會看到的!人們會在早上發現我橫躺在卧室的地上,是被人殺死的,身上還插着那把刀,就這樣赤裸着躺在地上……是被人用刀殺死的!……我看到過,好多書裡叫安娜的人,總是會被刺死的……”她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鏡子,繼續說着,“你知道嗎,我非常擔心死的時候樣子很醜,死人的嘴是多麼蒼白、多麼吓人啊……要是我,我非常願意在我死後給我化化妝,而且,我已經把這一條加在了我的遺囑上。

    ” 她這時候話說得很快,比往常要快很多,還有點清濁音不分,像是害怕了。

    她用手帕的一角,小心地擦掉挂在睫毛上的淚水,然後又撲了幾下粉底,接着把所有的東西又塞進了包裡,啪的一聲扣上了包。

     “不管怎麼說,要是說我長得像輕松歌劇裡女主角我也不會覺得很讨厭……”她又接着說(她說得這樣坦白,那原本美麗的次女低音的嗓子發出了很庸俗的聲音)。

     她終于轉過臉來面對着昂圖瓦納,她發現他在盯着自己看。

    于是, 便露出勉強的微笑,好像已經打定了主意: “我的容貌已經給我造成了不好的影響,”她歎息地說,“你知道嗎?我已經被當成了那個下毒的人了。

    ” 昂圖瓦納猶豫了一會兒,眼皮跳動着,他開口說道: “我知道。

    ” 她把胳膊放在桌子上,撐住身體,看着眼前的這位情人,拉長聲音,說: “你相信我能做出這種事來嗎?” 她把聲調故意提得很高,語速放得很慢,但是目光卻躲躲閃閃,很迷茫的樣子。

     “為什麼不能呢?”他開玩笑似的說,但是又有點嚴肅。

     她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眼睛看着桌布。

    她的腦子裡突然閃出這樣一個念頭,興許這樣的疑問可以讓昂圖瓦納對她更加迷戀、更加刺激,所以她想就這樣誘惑着他,讓他就這樣一直半信半疑。

    但是,當她的目光重新遇到他時,剛才這種誘惑的想法瞬間煙消雲散。

     “不是,”她激動地說,“事實并不是這樣的……并不是很浪漫。

    發現古皮約死的那天晚上,碰巧了,隻有我和他在一起,這沒有錯,但是他的死,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 昂圖瓦納的沉默,還有他聆聽的方式,都像是在等她繼續将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說出來。

    她推開面前的餐盤,菜也沒有吃一口,從包裡掏出一根煙,昂圖瓦納沒有動,由着她自己将煙點着。

    她經常抽這種加了茶葉的香煙,這是她從紐約弄來的,混雜了茶葉的香煙散發出枯草般苦澀又讓人眩暈的氣味。

    她吐了幾口煙,吐出的煙霧在她面前久久散不去,然後她小聲地、厭倦地說: “這些過去好長時間的事,你感興趣?” “是的。

    ”他說,臉上有種他不願意表現出來的焦急。

     她笑了笑,聳了聳肩,好像很無奈地面對一種無關緊要的任性。

     昂圖瓦納的腦子在不停地轉動着。

    有一天,安娜是不是對他說過: “在生活中,她為了保護自己,已經養成了說謊的習慣,如果你發現我說謊了,就馬上指出來,但是也不要責怪我……”他感到很茫然,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突然又想道,以前的時候,他曾經發現安娜和小于蓋特的家庭女教師瑪麗小姐之間的親密很過分。

    這種親昵會是一種什麼樣的關系,他十分相信自己沒有搞錯。

    後來,他笑着向安娜問了幾個問題,她不僅回避,不想回答,而且顯得很慌亂又很厭煩他提出的問題。

     “不!不能給它骨頭!你這樣會把它卡死的!” 餐館的一個夥計放了一盆狗食在費羅的前面,而且,他為了讓狗吃得更快,又準備在裡面放一些鴿子骨頭。

     老闆聞聲跑了過來: “怎麼了,太太?” “沒怎麼,沒怎麼……”昂圖瓦納不高興地說。

     哈巴狗站了起來,嗅了嗅盆子,伸了伸懶腰,搖了搖耳朵,吸了幾口氣,昂起扁平的嘴臉,朝着主人顯出一副失望的樣子。

     “怎麼啦,我的小費羅?”安娜關切地問道。

     “怎麼啦,小費羅……”老闆像回聲一樣重複。

     “讓我看看。

    ”安娜對夥計說。

    她用手摸了摸盆子:“天哪,你給的狗食冰涼冰涼的!我囑咐過你,要熱的,還不能有肥肉,”她用手指着狗食裡面的一小塊肥肉,嚴厲地說,“就要一點米飯,加上點胡蘿蔔,還有些瘦肉,這并不難啊!” “拿走!”老闆命令地說。

     夥計端起盆子,看了一會兒盆子裡的狗食,然後聽話地走回廚房。

    但是在走之前,他擡頭看了下桌子,昂圖瓦納看到了他瞥過來的目光。

     在老闆和夥計都走後,昂圖瓦納用責備的口吻對安娜說: “親愛的,你不覺得費羅先生有點不好伺候嗎……” “這個夥計笨!”安娜生氣地打斷他的話,“你剛才看到了嗎?他就像根木頭一樣站在盆子前面!” 昂圖瓦納聲音平靜又柔和地說: “也許他在想,這個時候,在郊外的某一棟閣樓裡,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坐在桌子前,擺在他們面前的是……” 安娜慌忙把自己溫熱顫抖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的托尼,真的,你這樣說真的很吓人……不過,話說回來,你是不希望費羅生病的吧?”她好像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現在您笑什麼?聽着,托尼,您得給這個可憐的夥計一點小費……就給他自己……可以多給些……就當是替費羅給的……” 她想了一會兒,突然又接着說: “你也知道,我弟弟一開始也隻是個餐廳的夥計……對,隻是個夥計,在萬賽納的一個小飯店裡。

    ” “我還不知道你有個弟弟,”昂圖瓦納說。

    (他說話的聲調還有表情又好像有種弦外之音:“關于你的事,我知道得太少了……”) “噢,他在很遠的地方……如果現在他還活着……就應該去了印度,加入殖民軍了……他現在在那邊有自己的生活。

    我卻從來沒有過他的消息……”她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來,發低聲的時候也沒有顯得很激動。

    她又加了一句:“真蠢,本來我是可以幫他的……”然後她就沉默了,不再說話。

     “那麼,”昂圖瓦納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他死的時候,你不在嗎?” “誰?”她眨了眨眼睛。

    他這樣的打破砂鍋問到底讓她感到很奇怪,但是,她又因為昂圖瓦納對這些感興趣,感到十分欣喜。

     她突然笑了起來,出人意料,但又富有感染力。

     “你想想,最愚蠢的就是,那些人指責我的事恰恰是我沒有做過的事,也許是我永遠沒有勇氣去做的事,但是,也沒有任何人想過我真正做過有罪的事。

    我告訴你,我懷疑古皮約也起草了另一份遺書,在他後來糊塗的兩年裡,博韋的一個公征人幫助我,讓我從古皮約的手裡弄到了一份委托書,然後我就這樣輕松地擁有了他大部分财産。

    但是,這些都沒有什麼用,因為遺囑本來就對我很有利。

    給蓋特的,隻是法律上要求的那些。

    可是,在我看來,我經曆過七年的地獄般生活,我有權利為自己考慮,有權利為自己做點事情。

    ” 她不笑了,滿懷深情地說: “托尼,這些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别人,你是第一個。

    ” 她突然打了個哆嗦。

     “冷?”昂圖瓦納一邊問,一邊用眼睛尋找着她的披風。

    夜晚已經變得很涼了,天也不早了。

     “不冷,我有點渴了。

    ”她把酒杯舉到冰鎮着香槟的酒桶旁。

     他給她倒了點酒,她一下子就喝完了,接着又點燃一根煙,還是那有點苦味的煙,站起來,穿上了披風。

    她坐下時,把椅子挪了挪,離得昂圖瓦納更近了。

     “你明白嗎?”她說。

     一些蛾子圍繞着油燈飛舞着,不時地撞到遮陽傘上。

    樂隊已經撤了,沒有了聲音。

    旅館裡的窗戶,大部分都已經熄滅了燈。

     “這兒挺好的,但我還知道另一個更好的地方……”她說着,眼睛裡充滿了許諾。

     他沒有說話,她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反扣在桌子上。

    他以為她要給他看手相,就把手掙脫開。

    “不。

    ”(他很讨厭被那些人預言未來,他覺得,再好的預言,都不如自己給自己安排好的未來更可靠) “你真傻!”她笑着說,但沒有松開他的手腕,“看吧,我想做的就是這個……”她突然低下頭,将嘴唇貼在他的手心裡,就這樣一動不動,待了好長時間。

     他用那隻空着的手,輕輕地撫摸着她的脖子,将安娜對自己那種深沉的愛和自己對她的那種有尺度的愛相比較。

     這時,仿佛是直覺告訴她,安娜輕輕地擡起了頭: “我真的不要求你能像我愛你這樣愛我,但是我隻要求你能夠讓我愛你……” 26 範赫德準備出門,他像以往一樣,每天早上都會在煤油爐上煮上一杯咖啡。

    雅克還沒将行李放在地上,就開始迫不及待地去敲範赫德的門。

     “日内瓦有什麼新的消息嗎?”他高興地說,将行李放在了地上。

    這個患白化病的人站在房間的最裡面,眯着眼睛看着進來的人,他認出了來人是誰。

     “蒂博,你回來啦?” 他朝着雅克走過去,像孩子一樣伸出手,打量着這位剛出遠門回來的人。

     “氣色還行啊。

    ” “對啊,”雅克承認說,“還行!” 這倒是真的,出乎人的意料,這一夜的旅行感覺非常好,舒适極了。

    車廂的隔間裡隻有他自己一個人,可以躺着睡覺,而且睡得很香。

    他這一覺一直睡到居洛茲,經過一夜的休息,他的精力很充沛,感覺非常高興,就像是終于從什麼中解脫了似的。

     他站在車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早上新鮮的空氣,這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陽光驅散了峽谷深處夜晚殘留的黑暗。

     他思考着,他在想,為什麼今天早上會這樣高興?他想:“或許是因為再也不用在亂成一團麻的各種思想和學說裡掙紮了,現在已經有了明确的目标,而且這個目标即将實現,那就是直接采取行動,反對戰争。

    ”現在的形勢非常嚴峻,也決定了現在是決定性的時刻。

    但是,當他總結巴黎的形勢時,法國社會黨人的立場很堅定,形成了以若萊斯為核心的領導圈子,并達成了一緻的意見,工會和黨之間的聯系異常緊密,這就進一步加強了他對國際工人協會的信心,更加認為他們可以戰無不勝。

     “您坐這吧,”範赫德疊好了床上的被子,又将淩亂的床單扯平(他從來不能下決心用第二人稱“你”來稱呼雅克)。

    “喝杯咖啡吧……一切都順利嗎?跟我說說,那邊的人都是什麼樣的态度?” “巴黎嗎?這個得到時候再說……在群衆方面,還沒有人知道。

     讓人感到驚奇的是,當地的報紙隻關注卡約案件,普安卡雷出訪俄國取得成功,竟然還談到放暑假的事!就像是上頭給法國的報紙界下了個命令,不許報道巴爾幹事件,以免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使得外交事務變得被動、變得複雜……但是黨内都在秘密地進行着活動,好像是有什麼大事要做!總罷工的問題已經放在了首位。

    這也将成為大會在維也納的總綱領,很明顯,現在需要擔心的是德國的社會民主黨會采取什麼樣的立場,雖然他們在原則上同意重新考慮這個問題,但是……” “那奧地利方面的消息呢?”範赫德問,并用一個刷牙的杯子倒滿了咖啡,放在了堆得全是書的床頭櫃上。

     “是啊,如果消息可靠的話,那倒算是一個好消息。

    昨天晚上在人道報報社,看上去大家都很相信,奧地利給塞爾維亞的照會,沒有盛氣淩人的氣勢。

    ” “蒂博,”範赫德突然說,“見到你我很高興,我很高興你回來了。

    ”他笑了笑,算是為了打斷他說話而感到抱歉,接着又說: “布爾曼來過這裡了,他說了一些事,他從維也納首相府辦公室聽到了,證明事實是相反的,奧地利的意圖很陰險……他早就預謀好了……一切糟糕透了!” “詳細給我說一下,小範赫德。

    ”雅克說。

    他的聲音并沒有太多的驚奇,倒是很多對範赫德的關心和在乎,範赫德大概也感覺到了,笑着走過來,靠近雅克坐在了床上: “好像去年冬天,有幾個醫生被召到弗朗索瓦·約瑟夫身邊,讓他們幫着治療一種呼吸系統的疾病……那個病不好治……非常嚴重,好像不行了,奧皇肯定會在年末的時候死掉。

    ” “那好呀,那就願他安息吧!”雅克說話聲音很小,此時,他沒有心思去仔細考慮那些問題。

    他怕燙手,就用手帕裹住玻璃杯,小心地品着範赫德給他煮的滿是咖啡粒子的飲料。

    他越過玻璃杯,看着範赫德那蓬亂的頭發和蒼白的臉,眼神有點關心,也有點懷疑。

     “等一等,”範赫德又接着說,“現在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病情的診斷結果将會很快告知首相……貝爾希托德在他的府邸會見了各方面的首腦,他們開了一個會,進行了秘密會談,好像是商量王位繼承的事。

    ” “哦,哦。

    ”雅克頓時感到很有意思。

     “會見的這些人裡有蒂斯查、福爾加希和參謀長赫岑多夫——他們大概是這樣猜測的:根據現在的狀況,奧皇的死很可能會在國内掀起一場政治災難。

    即使是維持雙重君主制,奧地利的勢力也會長期得到削弱,隻好長期放棄攻打塞爾維亞的計劃,可是為了帝國的未來,攻打塞爾維亞是必需的,這該怎麼辦?” “那就在這個老頭子死之前,抓緊時間去攻打塞爾維亞?”雅克這樣說,他聽得越來越專心了。

     “是啊……但是有的人走得更遠……” 雅克看着範赫德這樣說話,看着他那像天使一樣的臉龐,又一次非常感動。

    他雖然外表柔弱,但是别人不知道的是,在這張蒼白的臉背後,還隐藏着很堅強的一面,就像硬核一樣強韌。

    “這個小範赫德。

    ”他臉上帶着微笑,回憶起星期天,在湖邊的一個旅店裡,在多次的激烈争論中,這個白化病患者突然離開桌子,很氣憤地說:“這太卑鄙了!一切都糟糕透了!”自己離開後,像個孩子一樣,自己一個人去蕩會兒秋千。

     “……有些人走得會更遠,”範赫德用高調的聲音繼續說,“我聽他們說,薩拉熱窩的暗殺是由一些破壞分子組織的,而且他們是受到貝爾希托德的指使,目的是制造他們所期望的機會!他們說,貝爾希托德這個方法可以說是一箭雙雕:一方面,他解決了讓人不安,過分愛好和平的人繼承王位;另一方面,又可以趕在皇帝死之前,挑起對塞爾維亞的戰争。

    ” 雅克笑了起來,說: “你給我說的這些事,簡直就是一部傳奇的強盜故事……” “蒂博,您不信?” “是這樣,”雅克一本正經地說,“在我看來,一個充滿了野心的,在政治圈裡打拼了這麼多年的人,一旦他完全地掌握了全部權力,他将會為所欲為,肆無忌憚地做那些他想做的事!回想那些曆史,這樣的事多得數不過來……但是,我的小範赫德,我一直堅信的是,不管這個陰謀是多麼詭計多端,一旦遇到渴望和平的人民,瞬間就會土崩瓦解!” “您覺得飛行員們也是這樣想的嗎?”範赫德搖着頭,疑問地說。

     雅克詢問似的看着他。

     “我覺得……”比利時人猶豫不決地說,“飛行員們是不會反對的……但是,他們好像并不是真正地相信這種反抗,并不是真正地相信人們的這種意願。

    ” 雅克的臉色開始陰沉下來,他很清楚地知道,梅奈斯特雷爾在有些地方跟他的态度是不一樣的。

    這些不同,讓他感覺很不好,他本能地避開這些話題。

     “我的小範赫德,這種意願是值得相信的!”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我剛剛從巴黎回來,對此我有信心。

    現在,不僅僅是在法國,更是在歐洲的各個地方,在那些可以被發動的人裡,可以說在每一百個人裡,别說十個,就是五個願意打仗的人都沒有!” “但是其餘的九十五個人,大部分都是消極被動的,他們對戰争是逆來順受的,蒂博!” “這個情況我知道。

    但是,你想想,在這九十五個人裡,隻要有十二個,即使隻有六個,他們意識到了戰争的危險,他們必然會揭竿而起,這樣就形成了一支強大的反抗軍,各國的政府就不敢小看了!……我們現在所面臨的問題就是要去接觸,去組織這些人起來反抗。

    這種情況不是不可能發生的。

    現在,歐洲各國的革命者也正在為此努力着!” 他站了起來。

     “現在幾點了?”他看了下手腕上的表,小聲地說,“我現在要去看看梅奈斯特雷爾。

    ” “今天上午就别去了,”範赫德說,“飛行員同裡沙德萊一起去洛桑了。

    ” “真不巧……你确定嗎?” “他們九點的時候要開個會,好像是代表大會的事,在中午之前他們是不會回來的。

    ” 雅克顯得很不高興。

     “那好吧,我就等到中午吧,那今天上午你做什麼?” “我本來打算去圖書館的,可是……” “那你跟我一起去薩弗裡奧家吧,我們可以邊走邊說,我這有一封信要給他。

    我在巴黎的時候見過奈格羅托……”他拿起自己的行李,向門口走去,“你先等我十分鐘,我想先刮刮胡子,你待會兒下樓的時候叫我。

    ” 薩弗裡奧自己一個人住在大教堂區,是在佩利斯裡路三樓的一間小破屋子裡,他開的鋪子就在樓下。

     大家對薩弗裡奧的過去不怎麼了解,但是大家都很喜歡他,因為他的脾氣很好,而且很熱心腸。

    在他到瑞士之前,就已經加入了意大利社會黨,七年來,他一直經營着藥品生意。

    他是因為婚姻的不幸,才決定離開意大利的。

    關于他的不幸婚姻,他經常提起,但從不說得很詳細,有人說,他還曾經因為這種不幸想去殺人。

     雅克和範赫德走進鋪子裡,裡面沒有一個人。

    門鈴響了,薩弗裡奧從裡面的門裡走出來。

    他漂亮的黑色眼珠子裡閃爍着熱情的光芒。

     “你們好!” 他臉上帶着笑容,晃着腦袋,粗壯的肩膀一高一低,雙手張開,殷勤的态度像極了意大利旅店的老闆。

     “在我這兒還有兩個同胞,”他附在雅克的耳朵旁,輕聲地說,“跟我來吧。

    ” 他随時為那些被瑞士政府下令驅逐的意大利人提供一個容身之所(瑞士的警方平時很好說話,但是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心血來潮,不合時宜地将一批不守法的外國革命者驅逐出境。

    這種情況一般要持續一周。

    在這期間,那些不怎麼聽話的人隻得離開自己的地方,到其他同志的家裡避下風頭,等風頭過了,再出來。

    薩弗裡奧便是這樣一個樂意做這種事的人)。

     雅克和範赫德在後面跟着他。

     店鋪門面的後面是一間用來存放食物的儲藏室,和門面之間隻隔着一間很小的廚房。

    這間儲藏室就像一間囚室:房頂是拱形的,隻有一個通氣孔,裝着鐵的栅欄,窗外是一個人也沒有的院子,光線從這個窗戶上照進來。

    但是,正是這樣的一間儲藏室,成了一間容納所,可以容納很多人。

    有時候梅奈斯特雷爾也會把這當作召開小型會議的秘密地點。

    儲藏室的一整面牆都安放着木闆,上面堆着各種各樣的舊藥瓶、小玻璃瓶,還有空的短頸大口瓶和一些沒有用的研缽。

    木架的最高一層放着一幅卡爾·馬克思的石版畫,畫框上面的玻璃已經裂開,而且上面布滿了灰塵。

     屋裡果然坐着兩個意大利人,其中的一個長得很英俊、很年輕,但是穿得很破,就像乞丐。

    他一個人坐在桌子前面,吃着一盤番茄冷通心粉,他用刀尖挑起來抹在面包上。

    他擡起來頭,目光就像是一頭受傷的野獸一樣柔和,接着又吃着自己的東西。

     另一個年紀稍微大點,穿得稍微好點。

    他站在那裡,手裡拿着幾份報紙,朝着雅克他們迎面走過來,原來這人是雷莫·杜蒂,是幾份意大利報紙的記者,雅克早在柏林就認識他了。

    他個子不怎麼高,長得有點像個女人,但是目光卻充滿了熱情和智慧。

     薩弗裡奧用手指着杜蒂說: “雷莫是昨天才從利伏諾過來的。

    ” “我剛從巴黎回來,”雅克一邊對薩弗裡奧說,一邊從皮包裡掏出來一封信,“我還在巴黎見到了一個人,他還讓我交給你一封信,你猜他是誰。

    ” “奈格羅托!”意大利人喊出來,高興地接過信來。

     雅克坐下來,面朝着杜蒂: “奈格羅托告訴我,這半個月來,意大利政府以軍事演習為借口, 征召了八萬後備軍,并給他們配備武器,這是真的嗎?” “不管怎樣,五六萬的後備軍倒是有的……是的……但是奈格羅托不知道的是,現在軍隊中出現了很嚴重的騷亂。

    尤其是在北部的駐軍裡,發生了很多不守紀律的動作!領導們無法控制,索性就甩手不管了。

    ” 範赫德好聽的聲音打破了寂靜的氣氛: “對了!可以采取以柔克剛的形式!這樣地球上就不會再有殺戮了……” 大家都笑了,除了範赫德。

    他的臉紅了起來,兩隻小手交叉着,沉默不語。

     “既然這樣,”雅克說,“要是在你們的國家進行全體動員,這樣的事也就不會獨自發展了吧?” “你放心吧!”杜蒂堅定地說。

     薩弗裡奧擡起了看信的眼睛: “在你們的國家,隻要是有人想搞軍國主義,别說是社會黨人了,全體人民都會站起來反對的!” “我們比你們的經驗要多點,”杜蒂解釋說,他法語說得很地道,“對我們來說,當時遠征的波裡的事還曆曆在目,人民已經接受了教訓,把政權交給軍人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我說的人民不僅僅指的是那些去打仗的人,還有那些瘟疫,使整個國家陷入混亂:歪曲事實,大肆宣傳民族主義,遏制自由,擡高物價,對利益的貪得無厭……意大利剛剛走過這條路,還記得很清楚。

    在我們國家,要組織起來一次新的‘紅色周’,也是很容易的!” 薩弗裡奧仔細地将信折好,放在了襯衫貼身的口袋裡,眯起自己漂亮的眼睛,把淺棕色的臉湊到雅克面前: “謝謝啊。

    ” 儲藏室裡面的那個年輕人站了起來,拿起桌子上盛着涼水的多孔陶土高頸瓶,兩隻手捧着,大口大口地喝了很多水。

     “别再喝了!”薩弗裡奧笑着說。

    他向年輕人走去,友好地摸着年輕人的脖子:“現在你去樓上休息會兒吧,同志。

    ”那個意大利人聽了後,乖乖地跟着他走向廚房,走的時候還不忘向别人優雅地點頭示意。

     薩弗裡奧在出門之前,轉身對雅克說: “放心吧,我們在墨索裡尼發表在《先鋒報》上的警告,已經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國王和整個政府現在都已經知道,人民不再像以前那樣支持他們好戰政策了!” 他們上樓了,還可以聽到腳踩在木樓梯上的吱嘎聲。

    雅克沉默着,心裡在想些什麼。

    他擡起頭看了看杜蒂: “就是應該讓别人明白——我不是說的那些領導人,他們要比我們看得透,要比我們知道得多——我指的是德國和奧地利的那些民族主義者,他們還對三國聯盟存在着一些希望,正是因為這樣,國家政府才會想到冒險……你一直在柏林工作嗎?” “不。

    ”杜蒂說得簡單明了。

    他的目光和眼神都神秘地透露着很明确的意思:“問也沒用……我做的是秘密工作……” 薩弗裡奧剛走進來,就搖着頭微笑着說: “這些小家夥,唉!”他對範赫德坦白地說,“他們太輕信别人了!又有一個年輕人被破壞分子給盯上了……還好他跑得快,還知道薩弗裡奧的地址!” 他笑嘻嘻地轉向雅克: “那麼,蒂博,你剛從巴黎回來,對那邊的情況有信心嗎?” 雅克笑了笑: “好得不能再好了!”他高興地說。

     範赫德換了把椅子,靠近雅克坐了下來,背着光,因為他一對着光就像夜鳥一樣,難受得要命。

     “在巴黎,我不僅見到了法國人,”雅克繼續說,“我還見到了來自比利時來自德國來自俄國的人……革命圈裡都行動了起來。

    大家都已經很清楚,威脅很嚴重。

    各地都已經組織了起來,一起尋找一個共同綱領。

    反戰運動已經開始醞釀,并在趨于一緻,并在繼續擴大之中。

     反戰運動正在進行籌劃,并在建立統一戰線——這些用了還不到一周的時間——真的很振奮人心!從這件事中我們也可以看出,隻要是願意去做,國際工人協會就可以動員起來多麼大的力量。

    最近幾天在各國首都發生的那些獨立的戰鬥,跟這些計劃比起來,是多麼微不足道!下星期,國際工人協會的各位領導要在布魯塞爾召開會議……” “是的,是的……”杜蒂和薩弗裡奧異口同聲地說,兩個人的目光很激動,都盯着雅克那張激動的臉。

     那個患白化病的人,也眯起眼睛,弓着背,看着離自己很近的雅克。

    他将胳膊搭在雅克的椅子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手很輕,雅克幾乎感覺不到分量。

     “若萊斯和他的那一夥人非常重視這個會議,”雅克繼續說,“他們是來自二十二個不同國家的代表!這些人不僅僅代表一千二百萬入會的工人,實際上,他們還代表成千上百萬的普通人:那些同情者、那些猶豫不決的人,甚至還有那些在敵人的陣營裡,明白隻有國際工人協會才能表現并且實現群衆所期望的和平的人……在布魯塞爾,我們将會度過極其有意義的一個星期。

    在整個曆史上,這是人民的聲音,也是大多數人的聲音第一次爆發出來,并迫使比爾尼言聽計從!” 薩弗裡奧在椅子上坐不住了,轉來轉去: “太好了!太好了!” “但是我們還需要将眼光放得更加長遠。

    ”雅克接着說。

    他很高興他能将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而這種表達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如果我們最終取得了勝利,那我們就不是僅僅在戰争這一方面赢了,而且,這個勝利還會給國際工人協會帶來……”這時,雅克感覺到範赫德将重心都放在了他身上,因為他的手開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他将頭轉向這位白化病患者,拍了拍他的膝蓋,說:“是的,我的小範赫德!這一切都還在準備之中,也許,不使用沒有好處的暴力,社會主義就會取得在全世界範圍的勝利!……我們現在要做的是,”他突然挺直了腰,站了起來,接着說,“去看看飛行員回來了沒有!” 梅奈斯特雷爾還是沒有回來,時間還很早。

     “我們去‘葡萄架咖啡館’坐坐吧……”雅克建議道,并拉着白化病患者的手。

     但是範赫德搖了搖頭,因為他逛夠了。

     自從他跟随雅克來到日内瓦後,就不再為别人打字了,而是專心從事關于曆史的研究。

    雖然這個工作的報酬很少,但至少自己可以做主。

    最近兩個月,萊比錫的一個出版商需要他整理資料,編纂一本《新教資料集》,因為一直忙于這個,他的視力下降得很厲害。

     雅克陪他去了圖書館,然後自己一個人走進了“朗多爾咖啡館”(這家咖啡館和“格呂特利咖啡館”一樣,深得崇尚社會主義的青年們青睐)。

     他在這裡遇到了帕泰爾松,這讓他很吃驚。

    這個英國人穿着一條網球褲,正在專心緻志地挂着他的畫布。

    他要舉行一次畫展,咖啡館的老闆也同意他在此舉辦畫展。

     帕泰爾松看起來心情很好。

    他剛剛拒絕了一樁不錯的生意。

    那是一個美國人,名叫薩克斯通·克萊格。

    他的妻子早已經去世,看中了他的一幅靜物畫,拿着一張明信片大小的黑白照片,想以五十美元的價格請他為自己的太太畫一幅與薩克斯通·克萊格太太一樣大小的全身像。

    他的妻子在普萊峰【注:普萊峰是一座火山,在1902年爆發,毀滅了聖彼得城。

    】的災難中喪生。

    這位鳏夫非常傷心難過,但是他有一個很苛刻的要求:他希望畫中的薩克斯通·克萊格太太穿着巴黎最時尚的衣服。

    帕泰爾松很幽默地将這件事有點誇張地說出來。

     “在我們中,恐怕隻有帕特爾松是唯一開朗坦誠的人了,他的坦誠是發自内心的,是油然而生的。

    ”雅克看着這位年輕的英國人,心裡這樣想着,嘴上露出了笑容。

     “讓我陪你走一會兒吧,親愛的。

    ”帕泰爾松知道雅克要去梅奈斯特雷爾家後,說,“最近幾天,我收到幾封很有意思的信,是從英國寄來的。

    信上說,在倫敦,赫爾戴恩【注:赫爾戴恩,1905—1912年期間任英國國防大臣,1912—1914年擔任首相。

    】不動聲色地組織了一支精銳的遠征軍。

    他想做好一切準備面對可能發生的所有情況……整個艦隊都處在備戰狀态……關于這個艦隊,你看過報紙的報道嗎?你看 到過《斯派萊德》雜志上報道的檢閱情況嗎?歐洲各國的海陸軍官全都被邀請來參加檢閱,整整六小時啊,懸挂着英國國旗的戰艦一艘接着一艘從眼前走過,就像是春天裡的毛蟲一樣,排着隊……這真是相當有吸引力的炫耀,對不對?……簡直是虛張聲勢!虛張聲勢!”他說完,聳了聳肩膀。

     但是,他那諷刺的語氣中,還帶着一些自豪。

    雅克暗地裡覺着很搞笑: “即使是一名社會黨人,但是作為一名英國人,面對着海軍耀武揚威的檢閱,也不能沒有一點反應啊。

    ” “我們的肖像怎麼辦?”雅克正要離開的時候,帕泰爾松問道,“親愛的,這幅肖像真的沒有什麼好的運氣!隻要再花兩個早晨就可以了。

    不會比這個時間長了。

    我以自己的名譽起誓!隻要兩個早晨的時間……但是,具體什麼時候呢?” 雅克諒解英國人的這種執着,還不如早早地讓步,讓這事盡早結束。

     “明天吧,如果你有時間的話,那就明天十一點?” “行!你才是我真正的好朋友啊雅克!” 房間裡隻有阿爾弗蕾達自己一個人。

    她穿着印有大花圖案的和服,留着黑如亮漆的齊劉海,睫毛長長的,像極了遠東的娃娃玩偶,讓人很想擁有。

    屋裡有蒼蠅,在百葉窗透過的陽光中飛舞着,嗡嗡作響。

    廚房裡咕嘟嘟地煮着一個菜花,不好聞的氣味充滿了整個房間。

     她看到雅克的到來,好像特别高興: “對的,飛行員已經回來了。

    但是他剛才讓莫尼埃給我捎了個信,說有一些新的情況出現了,他要去和裡沙德萊碰頭,密談事情。

    他還要我帶上打字機去找他……你先跟我一起吃飯吧。

    ”她的臉突然就嚴肅起來了,接着說,“吃過飯,我們一起走……” 她的眼睛很好看,柔美的眼光中還帶着一絲野性。

    他隐隐約約地感覺到,她這樣慷慨地邀請他,并不僅僅因為好客,或許她有些話要說?或許有些問題要問?……他一點都不想和這位少婦傾心交談,更何況,他還要急于找到梅奈斯特雷爾。

     所以,他拒絕了她的邀請。

     飛行員和裡沙德萊一起在碰頭的一間小辦公室裡忙碌着。

     屋子裡隻有他們兩個人,梅奈斯特雷爾在裡沙德萊的後面站着,而裡沙徳萊坐在桌旁,兩個人都俯身看着桌子上攤開的文件。

     梅奈斯特雷爾看到了雅克,眼睛裡透露出了友好又驚訝的目光。

    接着,他那尖銳的眼神随即便凝住不動了,因為在他的腦海裡突然閃現出一個這樣的念頭。

    他帶着詢問的神情弓下腰,朝着裡沙德萊努了努嘴,示意指的是雅克: “說實話,既然他已經回來了,為什麼不帶上他?” “我們當然得帶上他了。

    ”裡沙德萊同意地說。

     “先坐下吧,”梅奈斯特雷爾說,“我們馬上就完了。

    ”接着又對裡沙德萊說,“接着寫吧……這是給瑞士黨的。

    ” 他用幹巴巴、沒有一絲感情的嗓音說着: “我們的問題提得不好。

    關鍵問題不在這。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們的那個時代,可以選擇支持這個或者那個民族,可是,我們卻不行。

    我們,作為一九一四年的社會黨人,對于整個歐洲的國家,沒有必要做任何的區别。

    即便将來面對的是一場帝國主義戰争。

    這場戰争的目的除了獲得金融資本主義的利益就再沒有别的了,在這一點上,所有的民族面對的都是一樣的,所以大家應該團結起來,同仇敵忾。

     無産階級的革命者的目标,唯一目标就應該是,沒有地域區别地将一切帝國主義打垮。

    我現在的要求就是:保持中立——加強口号——讓資本主義列強相互殘殺。

    我們的戰略計劃就是要讓他們相互殘殺,并促使他們相互殘殺——不。

    去掉最後一句話——充分利用事态的發展。

    我們的動力是左翼。

    少數的革命者要在危機期間努力增強這種動力,做好準備,以便在時機到來的時候,能打開缺口,并通過革命的力量将這個缺口越擴越大。

    ” 他停了一會兒。

     “阿爾弗蕾達怎麼還不來?”他話說得很快。

     他從桌子上拿起來一個小本,在紙上簡短地寫了幾句話,接着遞給了裡沙德萊,說:“這個是給委員會的……這個是給伯爾尼和巴爾的……這個是給蘇黎世的……” 說完,他站了起來,向雅克走來: “那麼,你回來了?” “您曾經對我說過:如果星期天或者星期一,你還沒有收到我的信……” “是這樣的。

    我當時所安放的眼線還沒有探聽出什麼情況。

    我還正要給你寫信,讓你留在巴黎。

    ” 巴黎……雅克突然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感覺湧上心頭,讓他來不及去想這是為什麼。

    他有點無所謂,仿佛放棄掙紮,任其自然發展,好像把一切都推給了别人。

    他突然想道:“原來他們早就打算讓我一直留在巴黎。

    ” 梅奈斯特雷爾接着說: “這個時候,在那邊有個人還是比較有利的。

    你寄回來的材料還是很有用的,這可以幫助我了解那邊的社會情況。

    你在那邊要多把注意力放在《人道報》那些人身上,關于法國總工會,就少上點心。

    關于法國總工會,我們有另外的消息來源……比如,你可以看看若萊斯和社會民主黨的關系、和英國人的關系,還有他對法國外交部的影響,他和法蘇關系……最後,我都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你了……你是今天早上才到的吧?累不累?” “不累。

    ” “你還能動身嗎?” “現在嗎?” “今天晚上。

    ” “如果有必要的話,那是可以的!讓我去巴黎嗎?” 梅奈斯特雷爾笑了笑,說: “不。

    你先繞個圈,先去趟布魯塞爾、安特衛普……裡沙德萊會給你具體說明情況……”他又小聲地說了一句,“她吃過飯後馬上就過來!” 裡沙德萊合上列車時刻表,朝着雅克擡起了他那尖尖的下巴: “今晚十九點一刻有一趟車,列車淩晨兩點左右就可以到達巴爾,明天中午才能到達布魯塞爾。

    然後你再到安特衛普去。

    明天是星期三,深夜三點以前,你必須趕到那裡……有項任務要交給你,你必須小心謹慎才能完成。

    在那裡,你需要找到克尼亞布羅夫斯基,他正受到嚴密的監視……你認識他嗎?” “克尼亞布羅夫斯基嗎?是的,我倆很熟。

    ” 雅克在見到這個人以前,就已經在很多革命社會團體中聽到過他的名字。

    那時候弗拉基米爾·克尼亞布羅夫斯基在俄國的監獄中服刑,在期滿結束後,就積極投身到動員的工作中去了。

    冬天的時候,雅克也在日内瓦見過他,那時候,在茲拉夫斯基的幫助下,雅克還為瑞士的好幾家報紙翻譯了一些克尼亞布羅夫斯基在獄中創作的著作。

     “你小心點就是了,”裡沙德萊說,“現在他很機警,他已經将胡子刮掉了,容貌改變了很多,看來那麼長時間的鐵窗生活确實讓他改變了很多啊。

    ” 他弓着背站着,嘴上呈現出他特有的微笑,用聰慧又自信的目光看着雅克。

     梅奈斯特雷爾雙手背在後面,滿面愁容地在狹窄的房間裡走來走去,想讓僵硬的雙腿重新恢複點活力,突然,他把頭轉向雅克: “聽說,在巴黎,人們都像瘋了似的相信奧地利的态度有所緩和,對嗎?” “是的。

    昨天我在人道報報社聽到,有人說奧地利的照會都沒有規定期限……” 梅奈斯特雷爾朝着窗戶走了兩步,看了看院子裡,接着向雅克走過來,說:“這個還得再好好研究研究……” “啊?”雅克小聲地說了句。

    身上有點打寒戰,額頭也跟着滲出了冷汗。

     裡沙德萊表情冰冷地說: “霍斯梅早就預料到了,現在事情發展得很快。

    ” 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飛行員開始走來走去,很明顯,他心裡很煩躁,“這是因為奧地利方面導緻的,還是因為阿爾弗蕾達不在這?”雅克心裡琢磨着。

     “瓦揚和若萊斯說的是正确的,”雅克說,“現在各國政府要放棄一切幻想,幻想讓群衆接受他們的戰争策略。

    而這必須迫使群衆罷工來威脅他們!您也知道的,一個星期以前,在法國的黨代大會上,議案已經被大多數的票認可。

    幾乎所有的人都贊成這個原則。

    但是在巴黎,他們還沒有完全說服德國人,讓他們和我們一樣表明決心,有個明确的态度。

    ” 裡沙德萊搖了搖頭說: “這都是白費工夫……反正他們早晚都會拒絕的。

    德國方面的論據也是強有力的——主要就是普列漢諾夫和李蔔克内西的那些以前的論據,他們認為,在兩種社會化程度不同的民族之間,要是罷工的話,就會使社會化程度高的民族受制于程度低的民族。

    這種現象是顯而易見的。

    ” “德國是被俄國的威脅給鎮住了……” “這個也是可以理解的!唉,要是俄國的社會化程度再向前發展一點,讓兩個國家的罷工同時進行,那就好了……” 雅克還是沒有讓步,說: “首先,我們現在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肯定俄國不發動罷工,因為,至少像普蒂洛夫那樣的局部罷工,也是很有力的,也是可以影響到其他地區,從而還是很可能極大地阻礙着軍事集團的行動……現在,我們先不說俄國,先把它放一邊。

    這裡有一個很有用的論據,可以用來對付社會民主黨那種躊躇不前的态度。

    那就是對他們說:即使在總動員那天,就提出總罷工的口号,對德國來說,也是很危險的。

    那麼要是進行預防性的罷工呢?也就是說,在外交危機的初級階段,在總罷工之前,就開始發動罷工呢?那麼,這就會在國民生活中造成混亂,構成威脅,如果這種混亂、這種威脅很嚴重的話,就會迫使政府要求仲裁……在這個論據的面前,德國人的反駁就會不攻而破。

    我認為,這就是法國革命黨在布魯塞爾的會議上想要采取的綱領。

    ” 梅奈斯特雷爾站在桌子的前面,低着頭看着桌子上的文件一點也沒有關心這場辯論的樣子。

    他挺直身子,走到雅克和裡沙德萊中間。

    臉上掠過一絲狡黠的微笑,說: “孩子們,你們現在走吧。

    我還有别的事要做,以後再說吧……你倆下午四點的時候再過來吧。

    ”他又朝着打開的窗戶看了一眼,顯得很不安,“我不明白,阿爾弗蕾達為什麼……”然後,又對裡沙德萊說,“第一,你要向雅克詳細介紹一下那邊的情況,方便與克尼亞布羅夫斯基的見面。

    第二,跟他估算下需要的資金,因為他要在那待兩三個星期……” 他一邊說,一邊把他們往門外推去,并關上了門。

     27 天氣晴朗的午後,烈日炎炎,這時候的安特衛普城熾熱難耐,就像是西班牙的城市一樣。

     雅克在炙熱的空氣中,眯起了眼睛,走上了馬路,他看了一眼車站的大鐘表:三點十分。

    去往阿姆斯特丹的那趟火車要在三點二十三分才能到站,他想:“我最好還是不要在車站露面了。

    ” 雅克一面穿過馬路,一面快速地看了下對面啤酒店裡露天座椅上的人。

    那邊還有一張空着的桌子,他顯然是放心了,才向那張桌子走去,要了杯啤酒,坐了下來。

    雖然這個時候這裡應該是熱鬧的,但是這邊的人卻不多。

    走在路上的人們,為了不離開陰涼的人行道,繞着彎在趕路,就像螞蟻一樣。

    從城市四面八方趕來的有軌電車,拖着黑色的影子,在十字路口不斷地穿梭着,轉彎的時候,灼熱的車輪碰撞在突起的鐵軌上,吱嘎作響。

     三點二十分了。

    雅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從側門走進車站。

    車站的候車廳裡,沒有幾個人。

    一個比利時老頭,穿着破爛的衣服,戴着一頂軍帽,拿着一把噴壺在滿是灰塵的石闆上彎彎曲曲地灑着水。

     在那上面,火車到達了月台。

     雅克一邊看着報紙,一邊走到大樓梯底下旅客的出站口,不經意地觀察着來來往往的旅客。

     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戴着一頂鴨舌帽從他身邊走過,身上穿着一件灰布衣,胳肢窩下夾着一捆舊報紙。

    人來人往的,一會兒,就剩下了走得很慢的幾個人,那是些老太太,很緩慢地走下樓梯。

    好像他等的人還沒有來,雅克轉過了身,步履緩慢地走出車站。

    隻有十分敏感的警察才能注意到,他在離開人行道之前,回過頭來瞥了一眼。

     他走上了凱塞爾林蔭路,然後一直走就來到了法蘭西林蔭路,他就像一名迷路的遊客,在辨認方向,接着向右拐去,走過抒情劇院,他停下來,仔細看了會劇院前面挂着的海報,然後又不緊不慢地拐進了法院前面的一個小街心花園。

    看到前面有一張空着的長凳子,他走過去,坐在了上面,擦了擦腦門的汗。

     在那邊的一條小路上,一群小孩子在玩着球,也沒有把這炎熱的天當回事。

    雅克從口袋裡掏出來折好的報紙,放在了身邊的長凳上,接着點燃了一根香煙。

    這時候,孩子們玩的球滾到了他的腳邊,他笑着把球撿了起來。

    孩子們圍着他嚷嚷着。

    他把球還給了那些孩子,跟他們一起玩了起來。

     幾分鐘過後,有一個人走了過來,在長凳的另一端坐了下來。

    他手裡拿着幾張打開的報紙,他肯定是個外國人,那就是斯拉夫人沒錯了。

    他将鴨舌帽壓得很低,蓋住了額頭,陽光在他的臉上照出了兩個亮點。

    他的臉上沒有胡子,顯得年紀很大,滿臉都是皺紋,皮膚也暗淡無光,但是看上去精力很充沛。

    經太陽長時間暴曬後的皮膚呈現出烤面包的顔色,這倒也和他的眼睛搭配了起來。

    睫毛的陰影讓人不容易分辨出他眼睛的顔色,隻覺得是藍色或者灰色,這雙眼睛清澈得出奇,又很明亮。

     這個人從口袋裡掏出一根雪茄,把身子轉向了雅克,用手碰了碰帽檐,顯得彬彬有禮。

    為了借用雅克的香煙點燃手中的雪茄,他不得不俯下身子,用拿着那捆報紙的手扶着身邊的長凳。

    兩個人四目相對。

    那個人挺直了身子,把手裡的報紙放在了膝蓋上,接着很自然地把原本放在長椅上的報紙拿了起來,把自己的報紙放在了雅克的身邊。

    接着雅克很不經意地,将手放在了靠近自己的報紙上。

     那人的眼睛看着遠處,嘴唇一動也沒動,就隻能聽見聲音——就像是在用腹語交談。

    在監獄中,人們就是用這種方法相互告知秘密: “信被夾在了報紙裡……還有最近幾期的《真理報》……” 雅克沒有什麼回應,他繼續很自然地陪着那些孩子一起玩耍,他把球扔得很遠,孩子們追着球蜂擁而去,争先恐後地搶奪着球,最後,拿到球的孩子興高采烈地把球抱回來,于是,遊戲重新開始了。

     那個人也跟着笑了,好像在這遊戲中也感到了快樂。

    一會兒, 那些孩子把球扔給了他,他接過球,扔了出去,比雅克扔得還要遠。

    這時候,隻剩下這兩個成年人在一起,克尼亞布羅夫斯基抓緊這個時機開始說話,他并沒有張嘴,隻是從牙縫中擠出來幾個字,都是些很短的句子,斷斷續續的,但是他滔滔不絕地在說着,聲音很低: “在彼得堡……星期一将近十四萬人參加罷工……十四萬……到時候好幾個街區都會戒嚴……電話不通,也沒有電車……會有近衛騎兵……整整四個團,都備有機槍……是哥薩克團隊,隸屬……” 這時候,孩子們一窩蜂地跑了回來,圍住長凳,打斷了他說話,他隻好在一陣咳嗽中結束話語。

     “可是那些警察,還有軍官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把孩子們撿來的球扔到了草坪中間,然後接着說,“騷動一陣接着一陣……政府為了迎接普安卡雷,分發了很多法國國旗,婦女們拿來改成了紅旗。

    騎兵們向前沖,不停地拼殺……我目睹了維波爾格區的一場戰鬥……十分可怕……另一場戰鬥是在華沙車站……還有一次是在斯塔加拉—德爾弗尼亞車站……另一次是在半夜,在……” 孩子們又回來了,他又不說話了。

    突然,他很急切慈愛地抱起一個最小的孩子……有四五歲,金黃色的頭發……他一邊笑,一邊将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搖晃着,重重地親了一下這個孩子,然後放下了這個受寵若驚的孩子,撿起了球,扔到了遠處。

     “罷工的人們手裡沒有武器……隻有些鋪路石、瓶子、油罐……他們為了阻擋敵人的攻擊,就将房子點着了……我看見桑索尼耶夫斯基橋被點燃了……大火整整燒了一個晚上……上百人被燒死……還有幾百人,幾百人被抓進了警察局……人人都被懷疑……所有的報紙從星期一就被禁止發行了……我們報紙的編輯也被抓了進去……這是革命……也是時候了,如果沒有革命,迎接我們的就隻有戰争了……你的普安卡雷在我的國家做了很多壞事,很多壞事……” 他把臉轉向在草坪上玩耍、亂作一團的孩子們,他想笑出來,但是臉上隻呈現了一種孤寂無奈的笑容。

     “現在,我是時候離開了!”他聲音低沉地說,“再見。

    ” “好的。

    ”雅克歎了口氣,輕輕地說。

    雖然這個地方來往的人很少,但是長時間的面談也是沒有必要的。

    他感到很不安,輕聲地問道:“你要……去那邊嗎?”克尼亞布羅夫斯基沒有立馬回答他。

    他向前傾着身子,将雙臂支在大腿上,歪着肩膀,看着鞋子之間小路上的沙土。

    他渾身肌肉放松,好像已經筋疲力盡。

    雅克看到了他在經曆過這些挫折後,嘴兩邊多了很多皺紋,或者是因為天長日久的生活,在耐心等待中增添的皺紋。

     “是啊,我要去那邊了。

    ”克尼亞布羅夫斯基擡起頭說。

    他的眼睛沒有停留在一處,他的目光掠過前面的空地,掠過花園,掠過遠處的建築還有蔚藍的天空,飄忽不定,卻又很堅決,好像随時準備着做出一些瘋狂的舉動。

     “我可以走海路……再經過漢堡……我有個十分穩妥的辦法回去……但是那邊的情況,你也知道,我們的事情是越來越難辦了……” 他站起來,不慌不忙地說: “相當難……” 最後,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雅克的身上,有禮貌地碰了碰帽檐,就像是和一個偶然相遇的人告别一樣。

    他們的目光相遇,暗含着憂郁,彼此表示友好,就此告别。

     “祝你好運!”在離開之前,他小聲地說。

     頑童們的笑聲、喊叫聲此起彼伏,一直到他走出了街心花園的鐵栅欄。

    雅克目送着他走出去。

    等這個俄國人走出去後,他将長凳上的報紙塞進了自己的口袋裡,站了起來,很平靜地繼續散步。

     當天晚上,雅克就把克尼亞布羅夫斯基給他的信縫在了外套的裡面,在布魯塞爾搭坐上了去巴黎的火車。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四,在淩晨一點的時候,他将信交給了舍納逢,晚上的時候,他還要回到日内瓦。

     28 這一天是星期四,也是二十三日,雅克一大早就去了“前進咖啡館”,想在那裡看看報紙。

    他選擇坐在了大廳裡,目的是避開樓上的“閑談”。

     幾乎所有報紙的頭條都是關于卡約太太的案件。

    還有的報紙用第二或者第三版對這一案件進行了簡單介紹,還有些報紙說道,彼得堡有些工廠進行了罷工,但是工人的騷動很快就被警察給制止了。

    在另一方面,報紙大篇幅報道的就是沙皇盛宴款待普安卡雷先生。

     至于奧地利和塞爾維亞的“口角”,報紙甯願選擇含糊其詞。

    有一家報紙顯然是官方的意見,然後各家報紙争先跟着報道,說已經被證實,在俄國的政府機構裡的人們普遍認為,通過外交途徑,兩國的關系可以得到一些緩和。

    還有大多數的報紙開始恭敬地表明态度說開始信任德國,因為德國在巴爾幹危機期間一直勸告其盟友奧地利要進行節制。

     隻有一家報紙公開表明對此很不安,那就是《法蘭西行動報》【注:《法蘭西行動報》創刊于1908年,1914年被禁止,是保王黨及民族主義者的報紙。

    】。

    這也正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用來批判共和政府的外交政策軟弱無力,還可以痛斥左翼政黨的反護國主義,這尤其猛烈地斥責了社會黨人。

    沙爾·莫拉斯好像已經厭倦了近幾年來一直在做的事情,在報紙上一遍又一遍地辱罵若萊斯是受雇于德國的賣國賊。

    他利用《人道報》一直重申國際和平的主張,在今天,他的行為簡直像極了若萊斯描述的沙洛特·柯爾戴【注:沙洛特·柯爾戴,是刺殺法國革命者馬拉的瘋狂女人。

    】那樣兇惡的拯救者。

    他言辭謹慎卻又厚顔無恥地在報紙上寫:“我們絕對不容許任何人進行政治謀殺。

    那就讓若萊斯先生瑟瑟發抖吧!他這樣寫的文章會使得一些狂熱的人産生一種美好的願望,那就是或許讓若萊斯先生也遭遇同卡爾梅特先生一樣的命運,那些不可戰勝的社會秩序是不是還會紋絲不動?” 卡蒂厄下了樓,像一陣風似的走了過來,問道: “你不去樓上嗎?現在樓上的争論非常激烈……也非常有趣:那有個來自奧地利的人,是來執行任務的,伯赫姆同志,從維也納來……他說,奧地利的照會将在今晚轉至貝爾格萊德……現在就等着普安卡雷離開彼得堡了。

    ” “伯赫姆現在在巴黎?”雅克馬上站了起來,因為能夠見到這個奧地利人,心裡非常高興。

     他走上了那道螺旋上升的小樓梯,推開門,果然看到伯赫姆同志安靜地坐在那裡,面前還擺着一杯啤酒,黃色的雨衣折疊着放在膝蓋上。

    大約有十五個活動分子将他圍住,不停地向他問問題。

    他有條不紊地回答着,嘴上還叼着根半截雪茄。

     他友好地朝着雅克眨了眨眼睛,和昨天分手時一樣,這也就算是對他的迎接了。

     他帶來維也納好戰的準備和奧匈帝國輿論已經沸騰的消息,在這裡似乎引起了大家的普遍憤怒和不安。

    奧地利很有可能氣勢洶洶地向塞爾維亞下達最後通牒,而就目前的情況來說,将會導緻局勢變得更加複雜,因為塞爾維亞部長會議主席帕希契【注:帕希契,1912—1918年期間任塞爾維亞部長會議主席。

    】,不久前已經向歐洲各國政府發出了預防性照會,提醒各國列強,不應該對塞爾維亞抱有太多消極态度,塞爾維亞已經決定反對一切有損其尊嚴的要求。

     伯赫姆沒有為自己國家的冒險政策辯解的意思,他隻是極力地在解釋為什麼奧地利要這麼強烈地反對塞爾維亞(還有俄國),那是因為這個整天惹是生非的小國家,憑借俄國的支持和鼓動,不斷地傷害奧地利人們的民族自尊心。

     他說:“霍斯梅曾經給我看過一份非常秘密的外交照會,是在幾年前由彼得堡的大臣薩左諾夫寫給俄國駐塞爾維亞大使的。

    薩左諾夫在裡面特别提到,俄國已經答應,将會把奧地利的一塊領土分給塞爾維亞。

    這是一份極其重要又機密的文件,”他補充說,“因為這份文件證明了塞爾維亞的背後主使者是俄國,而這兩個國家的的确确會對奧地利的安全構成長期的威脅!” “資本主義的政策總是會做這種壞事!”桌子的另一端一個老工人大聲地說,他身上穿着藍色工裝褲。

    “歐洲的各國政府,不管是不是主張民主制的,都在秘密地進行外交,不受人民的監督,都成了國際金融集團利用的工具……這四十年來,雖然歐洲避免了大戰,但這僅僅因為那些金融家更喜歡長期備戰中的和平,因為在這期間,他們可以背負更多的債務……但是,要是有一天,戰争就此爆發,他們還是會從中獲益!……” 大家吵吵嚷嚷地表示贊同,一點也不關心這段打斷的話和伯赫姆談論的問題有什麼樣的聯系。

     那裡有個青年,雅克也曾經見過他,他的目光很專注,充滿了炙熱,臉色就像是得了肺病一樣,突然他不再保持沉默,用深沉又洪亮的聲音引述着若萊斯論述秘密外交是如何危險的一段話。

     雅克趁着這時候的喧鬧,走近伯赫姆,約好了一起吃午飯。

    然後雅克走開了,奧地利人又咬着那半截雪茄,繼續耐心執着地陳述着自己的意見。

     雅克同伯赫姆共進了午餐,又在人道報的辦公室裡和一些人說了些話,然後又辦了一些裡沙德萊讓他到巴黎後要做的一些事,晚上又去了勒瓦洛亞參加了一個歡迎伯赫姆的集會,并在會上發了言,介紹了一下他所知道的關于彼得堡動亂的情形——雅克再次回到巴黎的第一天,被這些事占得滿滿的,他還沒有時間想到豐塔南一家。

    雖然有兩三回,他想過給比諾大街的診所打個電話,問一下熱羅姆是不是還活着。

    但是他不說自己的名字,人家會告訴他情況嗎?最後決定還是不問了。

    他不想讓别人知道他又回到了巴黎。

    可是,晚上當他回到圖内爾碼頭的小房間裡,睡覺之前,他的心裡還是不能靜下來,他不得不承認,這種一概不知的狀态要比知道準确的消息更讓他感到煩躁不安。

     星期五早上,剛一醒來,他心裡就想着給昂圖瓦納打個電話。

    但是,他轉念一想:“幹嗎要這樣呢?和我有什麼關系?”他看了看表,“七點二十分……如果我想在他去醫院之前找到他的話,現在還是有時間的!”他沒有猶豫,一下子就起了床。

     昂圖瓦納聽到了弟弟的聲音,感到十分吃驚。

    他告訴雅克,豐塔南先生在診所整整彌留了三天,昨天晚上才撒手而寰,在此之前,一直沒有清醒過來。

    “葬禮準備在明天舉行,也就是星期天。

    那時候你還在巴黎嗎?……達尼埃爾,”他接着說,“還沒有離開診所,無論什麼時候你想見他的話,都可以在那找到他……”昂圖瓦納好像沒有懷疑自己的弟弟還會想見到達尼埃爾。

    “你來跟我一起吃午飯嗎?”他建議道。

     雅克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把話筒從臉上拿開,挂上了電話。

     二十四日的報紙報道說,奧地利方面又向塞爾維亞遞發了一份照會。

    大多數的報紙僅僅進行了一些含糊其詞的評論,很明顯是遵照上面的命令做的。

     若萊斯今天的評論文章說的是俄國的罷工,語氣很莊重: “這對于歐洲列強是多麼嚴重的警告啊!革命就像是雨後春筍,不停地破土而出。

    如若沙皇現在發動一場戰争或者任憑歐洲一國發動戰争,那也是多麼魯莽啊!如若奧匈帝國就此屈服于教會和軍方的瘋狂而又盲目的行動,在它和塞爾維亞之間無端地制造是非,造成無法彌補的局面,那一樣也是很不謹慎的!……普安卡雷先生的出訪的記錄冊上已經由于俄國工人的血迹而增添了十分混亂的一頁,這是個多麼悲慘的警告!” 在《人道報》的各個編輯室裡面,他們對照會的語氣已經深信不疑,這個照令完完全全是一種命令的性質,人們擔心的是還會發生更加嚴重的情況。

    大家都在緊張兮兮地等待着若萊斯的回來,因為在今天早上,老闆突然決定去趟奧爾賽碼頭,以個人的身份去找邊弗尼·馬丹先生,進行單方面的鬥争,因為在維維亞尼先生不在的時候,是由邊弗尼·馬丹先生掌事。

     報紙的編輯們顯得特别緊張,情緒很慌亂。

    他們在不安地揣測着歐洲各國對此的反應會是什麼樣的。

    加洛是很悲觀的,他說昨天晚上來自德國和意大利兩個國家的消息讓人很擔心,這兩個國家的一般輿論、報紙,還有一些左翼政黨都選擇贊同奧地利的這次行動。

    斯特法尼和若萊斯的觀點一樣,他們都認為在柏林,社會民主黨人的憤怒将會通過一種很激烈的方式表現出來,這種行動不僅在德國爆發,而且将會超出德國,在境外産生巨大的影響。

     中午的時候,編輯的辦公室都走空了。

    今天輪到斯特法尼值班,雅克主動提出來要陪他,目的是了解一下,下周在布魯塞爾召開的國際執行局集體會議的文件内容。

    大家都對這次會議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斯特法尼知道,瓦揚、凱爾·哈代【注:瓦揚,法國社會主義者,第二國際的領袖人物之一,沙文主義的執行者。

    凱爾·哈代,英國右翼社會主義者,工黨的創建人之一。

    】和其他黨的領袖,都打算一旦戰争爆發,就将罷工的時間提上日程。

    外國社會黨人,尤其是英國和德國的社會黨人,他們對這個問題将會抱有什麼樣的态度呢? 到了中午一點了,若萊斯還沒有來。

    雅克走下了樓,他想去“新月咖啡館”吃點東西。

    他還想着,在那是不是會遇到老闆? 他沒在咖啡館裡。

     雅克想找一個沒有人的空角落坐下來,這個時候有個年輕的德國人,名叫基爾肯布拉特,叫住了他。

    這個年輕人是他在德國柏林遇到的,然後又在日内瓦見過幾面。

    基爾肯布拉特在和一位同志一起吃着飯,他堅持要求雅克和他們坐在一起。

    這位雅克不認識的同志,也是一位德國人,名叫瓦克斯,這兩個人一點也不一樣。

    雅克心裡想:“這兩個人也就象征着德國東部兩種不同的類型吧,一個是領導,一個是被領導。

    ”瓦克斯以前是個冶金工人,大約四十歲,樣子長得很粗犷,稍微有點斯拉夫人的樣子,顴骨寬寬的,嘴巴不大也不小,眼睛明亮有神,充滿着堅毅和莊重。

    他的兩隻大手攤開着,就像是備用的工具。

    他很仔細地在聽别人說話,有時候也點頭表示贊同,但是并不怎麼說話。

    在他的身上所表現出的一切,都顯示出了他甯靜沒有煩惱的心靈,沉穩又勇敢,有毅力,遵守紀律,對人忠誠。

     基爾肯布拉特要比他年輕很多,他的腦袋小小的、圓圓的,就這樣頂在瘦小的脖頸上面,很容易讓人想到鳥頭。

    他的臉和瓦克斯的正好相反,并不寬,隻是在眼窩下突出了兩個尖尖的凸塊。

    他的臉平時都很嚴肅認真,有時候會有種不安的笑容,這種笑容拉長了他的嘴角,眼皮上也有了皺紋,雙鬓也跟着皺了起來,嘴唇張開着,露出了牙齒。

    所以,他的眼中閃現出的眼神就像是狼狗在嬉戲,殘忍又好色,還露着獠牙。

    他是東普魯士人,是一個教授的兒子,也是個有教養的德國人,是尼采的忠實信徒,就像雅克在德國進步的政治界遇到的那些人一樣。

    對他們來說,法律是不存在的。

    他們對于榮譽有種特殊的感情,有種騎士的浪漫精神,還有對開放危險生活的愛好,讓他們形成一種意識,讓他們認識到自己是屬于貴族階層的。

    基爾肯布拉特很反感那個給予他很多精神熏陶的社會制度,雖然他生活在國際政黨的邊緣上,但他實際上是個徹頭徹尾的無政府主義者,所以他現在會毫無保留地參加社會主義運動,但是他又讨厭那些民主主義和平均主義的言論,這是出于他的本能,這就像是受到了德意志帝國殘存的封建特權的影響。

     他們之間用德語交談,因為瓦克斯的法語很爛,他們的談話内容一下子轉向了柏林政府對奧地利政策的态度上了。

    基爾肯布拉特好像特别了解那些帝國高級官員的心理動向。

    他剛剛得知,德皇凱塞爾的兄弟賦予亨利親王特殊的使命,被派往倫敦觐見英國國王。

    在這種情況下,采用這種非正式的行動,表明威廉二世有着自己的想法,他想讓喬治五世同意他關于奧地利和塞爾維亞之間争端的看法。

     “有什麼樣的看法?”雅克問,“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在帝國政府的态度中,有多少部分是訛詐性的?我是在日内瓦認識特勞坦巴赫的,他說,根據可靠的情報,對凱塞爾個人而言,他是不會考慮戰争的。

    然而,要是沒有德國方面在後面支持,維也納也不會像這樣膽大妄為。

    ” “是啊,”基爾肯布拉特說,“我認為,現在凱塞爾極有可能已經接受并同意了奧地利的要求。

    甚至他還會催促維也納盡快地采取行動,促使歐洲盡快接受并且面對既成的事實,總的來說,這倒是一種很奇妙的和平主義……”他狡狯地笑了笑,“對的!因為這也是避免俄國采取反對行動的最好辦法!加速奧地利和塞爾維亞之間的戰争爆發,從而拯救歐洲的和平!……”他突然又變得嚴肅起來,“同樣,可以很明顯地得知,凱塞爾當然會聽取别人的意見,權衡過這種風險的嚴重性。

    也很可能冒着被俄國否決的危險,爆發一場大戰的危險。

    但是,實際上,他也很可能認為這種危險爆發的可能性很小。

    他這樣想是對的嗎?這才是現在問題的關鍵……”他的臉皺成了魔鬼般的面孔,還帶着笑容,“現在,凱塞爾在我眼裡就像是一個賭徒,手裡拿着一把好牌,面對膽小如鼠的賭友。

    當然,他也考慮過,如果自己拿的牌不好,也會輸掉……但是,話說回來,怎麼能因為擔心自己的運氣不好會輸掉而放棄手裡的一把好牌呢?”從他高傲的聲音和爽快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基爾肯布拉特憑借以往的經驗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手中有一把好牌,要大膽地下賭注意味着什麼。

     29 按照診所以往的慣例,熱羅姆·德·豐塔南的遺體一大清早入殓。

    然後靈柩就會被擡到花園盡頭的一棟小樓房裡,那裡是診所規定存放遺體的地方,因為這樣可以盡可能地遠離活着的病人。

     豐塔南太太在丈夫昏睡不醒的幾天裡,幾乎沒有離開過他的病房。

    現在她也陪着自己的丈夫待在地下室的停屍間。

    這裡隻有她自己,貞妮剛剛出去。

    豐塔南太太讓她回去天文台林蔭路拿兩件黑色的衣服,她們要在明天葬禮上穿。

    達尼埃爾陪着妹妹走到了栅欄邊,自己留在花園裡抽了根煙。

     豐塔南太太光着背坐在草墊椅子上,頭頂上的通氣孔透過的亮光照亮了整個地下室,她打算在這度過這一天。

    她的眼睛盯着靈柩,裝着自己丈夫的靈柩,靈柩光秃秃地放在房間的中央,用兩條黑色的長凳子撐着。

    逝者的身份刻在一條長方形的銅牌上,挂在了靈柩上: 熱羅姆埃利·德·豐塔南 1857年5月11日—1914年7月23日 她覺得自己現在心裡很踏實,也很平靜,就像處在上帝的庇護之下。

    頭一天晚上,這個悲劇突然降臨,她覺得天旋地轉,但是現在已經過去了。

    她的心裡現在隻有一種審視性的憂慮,沒有一絲傷痛。

    她這一生已經習慣了和那個支配着生命的永恒力量一起生活,同宇宙萬物在一起,終究會有一天,同這個短暫的軀體分離。

    所以,她現在一點都不畏懼死亡。

    甚至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面對着父親的屍體,她也沒有感到害怕,她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在她憧憬的這位向導的肉體。

    小時候,他的精神還是會一直存在的。

    實際上也是如此,她從未摒棄過這個向導,并且在這一個星期也可以證明這一點。

    上帝不斷地滲入她的生活中,影響着她的心理鬥争,不斷指導着她的思想,并幫助她下決心…… 同樣,在熱羅姆死去的今天,她也不能認為這就是他的終結。

    任何東西都不會就這樣永遠死去,萬物都是在變化的。

    四季變更,永不停歇。

    她眼前的這副靈柩将腐敗物永遠地封存起來,她不自覺地有種贊美之情,就像是她在自己的别墅花園裡感受到的一樣:在那裡,她看到在春天裡發出嫩芽的葉子一片一片地掉落,卻撼動不了樹幹裡那種神秘的力量。

    樹幹飽含汁液,讓生命恒久不滅。

    在她看來,死亡僅僅是一種很自然的生命現象,而毫無恐懼地認為,這是不可避免地重歸于永恒的萌芽中,這也正是謙卑的上帝所擁有的偉大力量。

     陰森森的地下室透着一股涼氣,貞妮放在靈柩上的玫瑰花散發出一種讓人作嘔的香味。

    豐塔南太太下意識地将右手指甲放在自己的左手裡摩擦着(她有個習慣,每天早上梳洗完畢後,就會坐在窗前靜坐幾分鐘,一邊磨着自己的指甲,一邊沉思着。

    她把這當作清晨的禱告。

    而她也在磨指甲與禱告之間和上帝建立了一種反射似的關系,她已經把這當作了一種習慣)。

     在熱羅姆在世的時候,即使遠離家鄉,不在她身邊,她也在心底默默地希望,希望有一天她所崇尚的偉大愛情可以經得住時間的考驗,希望有一天能夠得到回報,終究會有一天,熱羅姆會回到她的身邊,改過自新,從此循規蹈矩;也許他們兩個會忘掉從前,不再分開,就這樣度過下半生。

    就在她不得不放棄她一直堅持的等待後,她才發現自己一直的等待都已經成空。

    盡管如此,她一想到過去,心裡還是止不住地疼,現在她從這裡面解脫了出來,感到輕松也就不足為奇了。

    現在他的死去也就結束了她的痛苦的唯一源頭,這種痛苦長期毒化着她的生活。

    就像是經過了長期的奴役生活,然後不自覺地伸展身體。

    這也無可厚非,合情合理,她感到很寬慰。

    原本她會為此感到彷徨無奈的,但是由于她對宗教的盲目信仰,讓她不能用清晰的目光來剖析自己的内心世界。

    她把維護自己當作上帝賜予的一種本能,她就此感謝上帝給予了她隐忍的心境、平靜的内心,讓她自己沒有内疚地沉浸在這種輕松的狀态中。

     今天她的心情尤其舒暢,因為對她來說,在靈柩前守夜隻不過是在那些疲倦和搏鬥的日子到來之前短暫的歇息。

    明天,也就是星期六,要下葬,然後回家,達尼埃爾也要動身回去了。

    然後,從星期天開始,她又要開始擔負起日常緊迫又繁重的任務;為了孩子們的姓氏免受玷污,她還要趕到特裡埃斯特和維也納,把丈夫的事情處理清楚。

    她沒有将這件事告訴孩子們,因為她已經想到兒子會反對此事,她的決心已定,她選擇推遲這種商讨無功的時間。

    她認為這個計劃是神靈啟發自己的,因為她一想到這個大膽的計劃,就能感覺到内心的激動和某種來自神靈的強烈沖動,這一點,她沒有辦法去懷疑……如果可以的話,她就在星期天動身去奧地利,最晚也要在星期一;會在那裡待上半個月,三個星期,如果真的有必要,整個月也會在那待着。

    她要在那和獨任推事見面;她要和那些破産企業的董事一步步地商讨……她對自己的成功沒有一點懷疑,隻要去到那,親自出面進行斡旋,面對面的施加影響(在這方面,她的直覺是不會欺騙她的。

    已經有好幾次,在面對困難的時候,她就發現了自己的這種才華。

    但是,很自然地,她沒有想過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個人魅力。

    現在的她看不到别的,她隻覺着這一切都是歸功于上帝,是上帝讓她發出光芒)。

     她去維也納,還有一件很尴尬的事要做:她想認識一下威廉敏娜這個女人。

    她在熱羅姆的手提箱裡發現了她寫給自己丈夫的一些信,信的内容天真又溫情,讓她很感動…… 隻有在熱羅姆閉上眼睛後,她才同意整理他的行李。

    前一天晚上她就決定了,她要自己一個人行動,為的是讓他的秘密永遠不讓孩子們知道。

    她花費在整理文件上的時間是最多的,那些文件淩亂地疊放在衣服中。

    整整一小時的時間,她都在用手整理着這些奢侈卻又可憐的私人物品,熱羅姆留下的遺物就像是遇難船的碎片一樣。

    已經穿破了的襯衫,磨出緯紗但做工精巧的衣服,還帶着酸酸的清香味——那是薰衣草的香味、香草的味道以及檸檬的味道混合而來的一種香味。

    熱羅姆喜歡這種味道,二十年來,他一如既往地用着這款香水。

    對她來說,這種香味還像往常一樣,擾亂了她平靜的心……連鞋子和梳洗工具裡塞的都是沒有付款的賬單,有銀行的、糖果店的、鞋店的、花店的、首飾店的,還有醫生的。

    還有一些讓人匪夷所思的賬單:一個來自新債券街的中國修腳師傅的賬單,和平路的一家皮貨店的賬單,買的是一個鍍金的銀盒子,都沒有付款。

    還有一張來自特裡埃斯特當鋪的收據,說明他曾經拿着一個領子上的珍珠和一件水獺皮領子的皮大衣當了一筆可觀的錢。

    一個印有伯爵冠冕字樣的皮包裡,裝着一張豐塔南太太、達尼埃爾和貞妮的照片,和一個維也納歌女的照片放在了一起。

    最後,在繪有隐晦木刻的德文小冊子中,豐塔南太太發現一本袖珍《聖經》,已經用得很破了,她感到很驚訝……她很樂意地回憶這本袖珍《聖經》……曾有多少次,熱羅姆都會巧言令色地為自己辯解,為自己的放蕩行為解釋,他大聲喊着:“您對我的評價太苛刻了,朋友……我并沒有像您說的那樣壞!……”是的。

    隻有上帝才知道每個人的秘密,隻有上帝才知道一個人的命運如何曲折離奇,将會走向什麼樣的結果,将會怎樣走向自己的完美人生…… 豐塔南太太眼裡噙滿了淚水,眼睛盯着靈柩,上面的玫瑰花已經枯萎了。

     “不,”她從心底裡這樣說,“不,你還沒有那麼壞,你還是很好的……” 達尼埃爾陪着尼科爾·埃凱走了進來,打斷了她的沉思。

     尼科爾美得讓人眩暈,身上穿的喪服更加襯托出她皮膚光亮。

    她的眼睛炯炯有神,眉毛向上挑起,很自然地向前伸着臉,她的樣子讓人看起來總是很樂意獻出青春,也像趕來幫忙的。

    她俯下身子親吻着姨媽,豐塔南太太心裡十分感激她,但是沒有說些敷衍的話打破這時的甯靜。

     然後,她随着尼科爾走近靈柩。

    她直直地在那裡站了好幾分鐘,手臂向下垂着,手掌合十。

    豐塔南太太看着她。

    她在禱告嗎?她是在回憶童年嗎?在她的童年裡充滿着恥辱,熱羅姆姨父也在她的童年裡占據了很重要的地方……少婦的行為讓人捉摸不透,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才重新回到了姨媽的身邊,抱了下姨媽,親吻着她的額頭,然後走出了房間。

    達尼埃爾跟在她的身後。

    在她默哀的時候,他一直站在了母親的身後。

     他們倆來到了走廊,尼科爾停住了腳,問道: “明天幾點?” “我們十一點從這裡出發,送葬的車将會直接開到墓園。

    ”隻有他們兩個人站在小樓門口的陰影裡。

    他們前面的花園裡,陽光燦爛,一些病人穿着淺色的睡衣躺在草坪上。

    下午的氣溫很高,陽光也很耀眼,在這凝滞不動的空氣裡,夏天好像就此停住了腳步,躊躇不前。

    達尼埃爾解釋說: “格雷戈裡牧師要在墳前做一個簡短的禱告。

    除此之外,媽媽不想有任何的宗教儀式。

    ” 尼科爾若有所思地聽着,喃喃地說: “苔蕾絲姨媽真好啊。

    她還是像以往一樣有勇氣,像以前一樣沉着,完美至極……” 達尼埃爾友好地笑了笑,算是感謝她了。

    她的眼睛不再稚氣,但是藍色的瞳孔還像以往清澈,她那慵懶嬌媚的神态還像以前一樣讓他心動。

     “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你了!”他說,“尼科爾,你現在還算幸福吧?” 少婦的目光凝視着遠處的樹木,在那兜了一個大圈子,才回到了達尼埃爾身上;她的臉上的表情好像很痛苦,他以為她要哭了。

     “我知道……”他有點傷心地說,“可憐的尼科爾,你也曾經有過傷心和憂傷……” 在這時,他才注意到她的樣子變了很多。

    臉的下邊胖了很多。

    在臉頰上不引人注意的粉色胭脂和人工打造的紅潤下面,隐隐約約地可以看到憔悴和衰老的迹象。

     “不過,尼科爾,你現在還很年輕,你的面前還有一大段的路要走!你會幸福的!” “幸福?”她懷疑地聳了聳肩,重複了一遍。

     他驚訝地看着她: “是啊,你會幸福的。

    怎麼不會呢?” 少婦的眼睛又看向了花園裡的陽光。

    停了一會兒,她沒有回頭,說: “生活是很奇怪的……你沒感覺到嗎?我現在才二十五歲,就已經覺得自己老得不行了……”她猶豫了下,接着說,“……自己這樣孤獨……” “孤獨?” “是啊,”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遠處,“我母親,我過去的生活,我年輕的時候,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那麼遙遠,遙遠……我沒有孩子,永遠不會有孩子了,完了,我永遠不會有孩子了……” 她的聲音很溫柔,但是沒有絕望的意思。

     “你有丈夫的……”達尼埃爾很冒昧地說。

     “是啊,我有丈夫……我們之間的感情很好,彼此忠心……他既聰明又善良……他竭盡所有讓我生活得美好。

    ” 達尼埃爾沉默着,沒有說話。

     她向前走了一步,靠着牆壁。

    她微微地擡起頭,沒有提高聲音,也不想注意措辭,好像打算全盤托出,她說得很幹脆: “可是這樣又能怎麼樣呢?不管怎樣,你又不是不知道,費利克斯和我,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共同語言……他比我大十三歲,從來沒有平等地對待過我……不管對誰,隻要是女人,他都是這樣慈祥,就像父親一樣,也有點像對待病人,屈尊遷就……” 達尼埃爾的眼前出現了埃凱的形象,就這樣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雙鬓灰白,眼角布滿了皺紋,他的眼睛有點近視,卻很機警,舉止行為謹慎淡定。

    可是他為什麼要娶尼科爾呢?就像是順手采摘下的果子?或者說,他這樣做是為了在他忙碌的生活中增添一些青春的活力和自然的風韻,他是缺少這些東西嗎? “另外,”尼科爾接着說,“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作為一名外科大夫的生活。

    你也是知道他這種情況的:他從早忙到晚,時間從不屬于自己……大部分的時間,他都不跟我在一起吃飯……不過這樣也好:因為我倆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什麼想說的話,沒有什麼東西向對方分享,也沒有相同的興趣愛好,沒有過去的共同回憶……噢!我們從來沒有拌過嘴,也沒有一點的不愉快!……”她笑了笑,“隻要他一提出什麼要求,不管是什麼要求,我都表示贊同……他想做什麼事,我事先都已經想好了……”她不笑了,話說得也很慢,“反正對我來說,什麼都無所謂!” 她緩慢地離開了牆壁,不自覺地向前走着,漫不經心地走下台階。

    達尼埃爾還是不說一句話,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

    她很自覺地轉過身來,笑着說: “我對你說吧!去年冬天,他想在小客廳加一個新書架,但是沒有足夠的地方,所以他決定賣掉一張桃花心木書桌。

    這個家具是我母親留下的,但是我并不在乎,因為我什麼都沒有,我也不把任何東西放在心上。

    但是,這個書桌裡面的東西要拿出來,裡面全是些紙啊什麼的,是我父母之間的書信、一些舊賬本、祖母的信、通知書,還有一些朋友的信……可我卻從來沒有看過。

    那是我過去的全部生活,雷納路、羅瓦亞、比亞裡茲……那一大堆舊東西、那些已經被人遺忘的曆史,還有已經去世的親人……我一行接一行地看着,把它們全都看完了,然後就一把火全燒了……我整整哭了半個月,就因為這……”她又笑了起來,“那半個月……多麼有意思啊!……費利克斯什麼也沒有注意到,即便是注意到,他也不會理解的,他不會理解我的任何事情,包括我的童年、我的回憶……” 他倆緩緩地穿過花園。

    從病人前面走過的時候,她放低了聲音: “現在的生活還算過得去……但是有時候,我害怕以後……你知道,現在,我們倆都各有各的事,他有他的醫院,預約還有病人,而我,總是要跑來跑去的,到處拜訪人,還有,我又重新開始學習小提琴了,有時候跟一些女性朋友演奏點音樂;晚上的時候,我們都在城裡面吃飯,一星期有好幾天都這樣。

    費利克斯現在的情況是,要保持上流社會的生活作風……可是以後呢?等他不再行醫的時候呢?等我們晚上都不出門的時候呢?這才是我所擔心的……到時候,我們變老了,成了一對老夫妻,整晚地面對面坐在火爐邊呆坐的時候呢?我們該怎麼辦?” “你說的這些确實很可怕,我可憐的尼科爾。

    ”達尼埃爾小聲說。

    她又接着大笑了起來,好像她沉睡的青春活力就此蘇醒。

     “你真蠢,”她說,“我并不是抱怨,這就是生活,僅此而已。

    别人的生活也并不見得有多好。

    恰恰相反,我才是最幸福的人……隻是,在小的時候,總是會有些幻想……幻想着自己以後的生活會像童話故事那樣……” 他倆走近了栅欄門。

     “看到你我很高興,”她說,“你穿軍裝很帥!……什麼時候服完兵役?” “十月。

    ” “那不是很快了嗎?” 他笑了笑說: “在你看來,是很短的時間!” 她停下了腳步。

    陽光照出的斑點陰影在她的臉上跳動着,照得她的牙齒閃閃發亮,頭發像極了半透明的金色魚鱗。

     “再見了,”她向他伸出手,友好地說,“轉告貞妮,沒有見到她,我感到很遺憾……今年冬天,你再回到巴黎的時候,要常常來看我……就像做好事一樣……我們一起聊聊天,像老朋友那樣在一起玩玩,回憶下往事……好像越老就越懷念過去,這真有意思……到時候你來嗎?說定了?” 他注視着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她的眼睛稍微有點大,有點圓,但卻像水一樣,清澈透明。

     “就這麼說定了。

    ”他似乎很莊重地說。

     30 星期天以來,貞妮這是第一次走出診所。

    前幾天,她隻是和達尼埃爾在一起,在花園裡走走,就算是短暫的散步了。

    在這個終日與死神做伴的地方,她感到很陌生,在剛剛過去的四天裡,時間過得很慢,她就像一個影子一樣活在别人中間,周圍發生的一切好像都和她沒有關系。

    所以,當哥哥把她送上車,自己一個人來到這陽光普照的大街上的時候,她不自覺地有種解脫的感覺。

    但是這種解脫感隻存在了那麼一刹那就煙消雲散了,小汽車還沒有來到尚佩雷門,她就已經感覺到四天來一直折磨她的那種難以訴說的心煩意亂又回來了。

    她甚至覺得,在診所裡,周圍人的存在恰好壓抑住了她的胡亂情緒,可是現在,當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這種心煩意亂的感覺愈演愈烈。

     出租車把她送到家門口的時候,已經是一點了。

     她盡可能地保持平靜,在聽完女門房的詢問和安慰之後,快速地跑上了樓。

     家裡淩亂不堪,所有的房間門都開着,就像是倉皇而逃的景象。

    在豐塔南太太的房裡,床上堆着的全是衣服,鞋子也都在地上随意地放着,抽屜都被打開了,就像是遭到了搶劫。

    兩年來,母女兩個人都沒有女仆伺候着,兩人都是在獨腳圓桌上匆匆吃完飯,現在桌子上還擺着吃剩的晚飯。

    她必須把這一切都收拾幹淨,不能讓母親第二天從墓地回來後看到眼前這種混亂的場景,再想起來那天早上殘酷的現實。

     貞妮的心情很壓抑,她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開始收拾,就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那天走的時候,很顯然忘記了關上窗子,昨晚的一場大雨淋濕了地闆,将信紙吹得滿桌子都是,花瓶也被吹翻了,花瓣落了一地。

     她呆呆地站在那裡,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亂,緩慢地摘下手套,竭盡全力使自己振作起來。

    母親曾經很詳細地囑咐過她,先在書桌裡取出鑰匙,在套房的裡面有一間放雜物的房間,打開門,在裡面的壁櫥裡找一找、翻一翻,找出一個綠色的盒子,裡面放着兩條黑紗和黑披肩。

    她機械地拿下早上做家務時穿的罩衣,穿戴完畢後,不得不坐在了床沿上,因為她感覺力不從心。

    整個房間裡的寂靜都壓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怎麼會這麼累呢?”她假裝不知道地問着自己。

     上個星期,她還這樣在幾個房間裡走來走去,很有活力。

    就隻有一個星期,甚至還不到,也就是四天,難道就這麼容易地打破了自己付出這麼多才換來的平衡嗎? 她懶懶地坐在那裡,彎着腰弓着背,就像是背負了很沉的重擔。

    也許哭一場可以好點。

    但是,這種屬于弱者良藥,她一直很抵觸。

    即使在她很小的時候,即使很煩惱,她也不會哭泣,隻是深深地藏在心裡,用冷漠面對……她的眼睛是幹澀的。

    沒有淚的眼睛掃視着家裡散亂的信紙、家具、放在壁櫥上的小東西,最後落在了鏡子上,鏡子上反射着太陽炫目的光芒。

    突然,在這炫目的光芒中,一眨眼的工夫出現了雅克的樣子。

    她焦急地站起來,關上了百葉窗和窗戶,收拾好桌子上的信紙和花瓣,走出了房間,來到了過道裡。

    雜物間的空氣很悶,讓人想要窒息。

    炎熱的天氣加重了毛織物、灰塵、樟腦、太陽曬黃的舊報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氣味。

    她使勁爬上了小梯子,打開了窗戶。

    外面的空氣和刺眼的光線一起湧進了整個小房間,這樣更顯示出了堆積物的寒碜和醜陋。

    那裡堆放着一個空癟的行李箱、廢棄的被子、煤油燈、課本、落滿灰塵和死蒼蠅的紙盒子。

    為了把堆放着箱子的角落打掃幹淨,她攔腰抱起一具用棉花填充的人體模型,模型的頭上還頂着一隻古燈罩,它衣服上的皺邊是用閃光的亮片做成的,又用紫羅蘭的花束襯托在外面。

    這個挺立的模型一直伫立在客廳的鋼琴上,伴随了她整個童年,她心裡不禁有點反感。

    然後,她又鼓足勇氣接着收拾起來,她打開箱子,一點點地找尋着,她将裝好樟腦球的袋子重新放好,一股刺鼻的氣味直沖上來,讓她瞬間感到很惡心。

    她出了一身汗,沒有一點勁,但是她還硬撐着,掙紮在心裡疲倦的鬥志中,她堅持着全心全意收拾東西,至少這樣可以轉移她的注意力。

     但是,有時候突然有一種思想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就像一道銳利的光芒刺破濃霧,直接沖擊她心裡最敏感的地方,讓她蓦地停下手裡的活:“我什麼都沒有失去……一切還是有希望的……”是啊,她還年輕,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那條路她從來沒有走過,從來沒有經曆過。

    她的整個生活,就像一個永不枯竭的源泉!…… 這些想法雖然很平常,但是對她來說,裡面的含義卻是如此新穎、如此危險,她一時接受不了,感覺頭很暈。

    她突然想明白了,當時雅克不辭而别之後,能夠自我療傷,能夠控制自己,恰恰是因為當時的她,有機會抛棄心裡那一點的希望。

     “難道我重新開始期待着什麼了嗎?” 她的回答是肯定的,這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不得不将肩膀靠在壁櫥的柱子上才能站穩。

    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待了好長時間,眼睛向下垂着,整個人處在麻木遲鈍的狀态,沒有一點知覺。

    腦海裡不斷地浮現出一些關于雅克的幻象:雅克在别墅打完網球後,挨着她坐在長凳上,她能夠很清楚地看到他額角滲出的汗珠;隻有她和雅克兩個人走在靠近停車場的樹林裡的大路上,在那裡目睹了一隻老狗被軋死;她好像又聽到了雅克惆怅的聲音,問道:“你常常想到死嗎?”他在花園的小門邊上,用嘴唇去親吻被月光映在牆上貞妮的影子;好像她還能聽到雅克在晚上,踏着草坪跑開的腳步聲…… 她靠着壁櫥門站着,雖然天很熱,但是她還止不住地打戰,心裡卻是出奇地安甯平靜。

    城市裡的嘈雜聲從高高的窗口傳到屋子裡,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現在的她該怎樣才能熄滅心中關于雅克、關于幸福的狂熱念想呢?四天前的相遇,讓她心裡重新燃起了這種期望,她很清楚,這是一種新的病痛,而這場病痛将會一直持續下去……這次,她無法自我治愈,她也不想治愈,其實最痛苦的事,莫過于自己一個人,一個人孤零零的…… 達尼埃爾呢?他倒是對自己很關心,照顧得無微不至。

    就在今天早上,他們在診所的待客室裡吃早飯,他感覺到了妹妹貞妮的神情很恍惚,他感到很吃驚,就握住她的手,很擔心地小聲問道:“你怎麼了,妹妹?”她躲閃地将手抽了回來,搖了搖頭……唉!這也是一種痛苦吧。

    這個哥哥多麼愛她,可她卻找不出什麼話要對他說,找不出什麼東西讓他們的生活、他們的脾氣性格有共同的點,也許就是這種手足之情橫在兩個人之間,就像是一道障壁。

    不是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讓她放心地傾訴,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聽明白她,也沒有誰能真正地了解她……也許隻有他……或許有一天?……在她心裡深處有一個神秘的聲音,小聲地溫柔念道:“雅克,我的雅克……”她的臉變得通紅。

     她感到渾身無力,也沒有精神,或許用涼水沖沖會舒服點…… 她像個瞎子似的,扶着牆,小心翼翼地邁着碎步,走到了廚房。

    廚房洗碗槽的水很涼,她把手浸到了水裡,又用手弄濕了額頭,順便洗了洗眼睛,身上好像有點勁了。

    還是再耐心地等等吧……她打開了窗戶,兩隻胳膊撐在了窗棂上。

    陽光照耀下的水汽,好像是由無數分子在顫動,在屋頂上飛舞着。

    盧森堡火車站裡,一輛列車呼嘯而過。

    最近的幾個星期裡,就在像今天這樣的下午,趁着燒熱水的工夫,她就這樣撐在這裡,可是說是很快樂的,嘴裡甚至還會哼上一小段!……于是,她不禁對今年春天的那個貞妮,那個心傷已經愈合、心裡恢複平靜的貞妮,有一點懷念。

    她輕聲地問自己:“明天,後天、還有以後的日子,我應該去哪找尋生活下去的勇氣呢?”然而,她說的這些話,隻不過是表現一種習以為常的想法罷了,并沒有真實地反映出她心裡的秘密。

    自從有了希望,她又心甘情願地去接受痛苦了……突然,沒有笑過的她,仿佛照鏡子一樣,清楚地看到嘴角有一絲很微妙的笑容浮現。

     31 整整一上午,甚至在和兩個德國人吃午飯的時候,雅克的心裡就在想:“我應該去看看達尼埃爾嗎?”但是,每次他都否定地回答自己,“不。

    我有什麼理由要去呢?” 快三點的時候,他和基爾肯布拉特剛剛走出餐廳,穿過交易所廣場,經過地下鐵車站時,他突然想道:“沃吉拉的會議要在五點才開始,如果現在去診所的話,還有時間……”一時間,他停下了,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至少,去見了這一次,我就不會再想這件事了……”他毫不猶豫地同那個德國人告别,走上了去往地下鐵的樓梯。

     走到比諾大街,在診所門口,他認出了哥哥的司機維克多。

    當時,他站在人行道的邊上,靠着汽車抽煙。

    雅克想到見到達尼埃爾的時候昂圖瓦納也在場,他心裡想:“這樣也好。

    ” 但是,當他正要走進花園的時候,就瞧見了哥哥迎面向他走來。

     “要是你早來一會兒的話,我就把你捎進城了。

    可是現在我還有别的事。

    今天晚上你有時間和我一起吃晚飯嗎?行嗎?什麼時候?” 雅克沒有正面回答他: “我想見見達尼埃爾,怎樣才能見到他?我想隻見他一個人。

    ” “很簡單……豐塔南太太現在不在地下室,貞妮也不在。

    ” “不在嗎?” “你看到樹後面的那座灰色的房子了嗎?那就是停放屍體的地方。

    達尼埃爾就在那裡。

    守門人可以去通知他。

    ” “貞妮不在這?” “不在。

    她母親讓她回去天文台林蔭路拿點東西……你在巴黎待的時間長嗎?最後,你會給我打電話嗎?” 他走出了鐵栅欄,鑽進了小汽車裡。

     雅克繼續朝着那棟灰色的樓走去,但是他的腳步突然放慢了,腦子裡閃現出一個荒謬的想法……他轉過身,走到鐵栅欄那,叫了一輛出租車: “快,”他的聲音有點沙啞,“去天文台林蔭路!” 他緊緊地盯着窗外一閃而過的行人、樹木,還有汽車。

    他沒有想太多。

    因為他知道,隻要自己再多想一分鐘,就不會做出現在這種荒唐的事,好像有種力量在拉扯着他,驅使他這樣去做。

    他去那裡幹什麼呢?他不知道。

    他自己解釋道,他不想再做一個犯錯誤的人!他必須結束這種狀況,他要去解釋清楚,他要永遠地結束這一切! 他讓出租車停在了盧森堡公園的鐵栅邊,步行穿過了馬路,他幾乎是跑着走完剩下的路的,他忍着,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個陽台,那幾扇窗戶,那個他曾經多少回從遠處眺望過的地方。

    他一下子跑進了樓裡,像箭一樣從門房那跑過去,生怕貞妮告訴過門房不讓他來。

     什麼都沒有改變。

    他同達尼埃爾常常一邊閑談,一邊上樓的樓梯……那時的達尼埃爾穿着短褲,胳肢窩裡夾着課本……他從賽馬場回來的那個晚上,他第一次看到豐塔南太太站在那個樓梯的平台上,她俯下身子看着面前兩個逃跑的孩子,沒有一句責備,隻是很嚴肅地笑着……什麼也沒有變,真的一點都沒有變,甚至連房間的電鈴聲還響徹在他的記憶深處…… 她就要出來了。

    我要對她說什麼呢? 他緊緊地抓住欄杆,手在不停地顫抖着,他彎下腰仔細地聽……房門口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腳步聲……她在做什麼呢? 他等了幾分鐘,接着很小心地重新按了下門鈴。

     還是沒有任何聲音。

     于是他飛快地跑下樓,來到門房那裡: “貞妮小姐在家,是嗎?” “不在……先生知道嗎?可憐的豐塔南先生……” “是的。

    但我知道小姐她是在樓上的。

    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對她說……”“小姐午飯後确實回來過,但又出去了。

    已經出去一刻鐘了。

    ”“啊!”雅克說,“她又走了啊?”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這位老女人,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是大大地舒了口氣,還是很傷心、很失望? 五點的時候沃吉拉要召開會議。

    現在就去嗎?可他一點都不想去了。

    這是第一次有種東西出現在他同自己的鬥争中——某種很隐私的東西——就這樣朦朦胧胧地出現了。

     他突然下定決心,他要到納伊利去。

    隻要貞妮還有事要做,他就很有可能超過她,在鐵栅欄前等她……這是一個荒謬的計劃,也是個冒險的計劃……可是,他甯願嘗試,也不能就這樣錯過! 他從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巧。

    他剛從電車上走下來,來到診所前面正在考慮接下來怎麼辦的時候,他聽到後面有人叫他: “雅克!” 原來達尼埃爾在街對面的人行道等電車,看見了雅克,很驚訝地穿過馬路: “是你?你怎麼還在巴黎?” “昨天剛剛回來,”雅克結結巴巴地說,“昂圖瓦納已經把事情告訴我了……” “他死了,一直沒有醒過來。

    ”達尼埃爾簡單地說。

     他看起來比雅克還要拘束、還要尴尬。

    他小聲地說: “我還有個約會,是不能向後推的。

    因為我主動向呂德韋格松提出賣給他幾幅畫,我們現在需要錢;他說今天要去我的畫室……要是我早知道今天能夠遇到你就好了……現在該怎麼辦呢?你能陪我去一趟嗎?在畫室等呂德韋格松的時候,我們可以說說話……” “你願意的話,就聽你的吧。

    ”雅克說,就這樣一下子放棄了已經計劃好的一切。

     達尼埃爾感謝地沖他笑了笑。

     “我們可以先走一會兒,到了舊城牆我們再坐出租車。

    ” 他們面前的環城馬路視野很開闊,陽光明媚。

    人行道上很陰涼,适合散步。

    達尼埃爾頭上戴着閃閃發光的軍帽,長發在風中飄逸,顯得很精神,又有點好笑。

    他的軍刀不停地拍打着腿部,碰撞着馬刺,顯得腳步聲更加威風,也像極了戰争的節奏。

    雅克心裡還想着戰争的事,心不在焉地聽着朋友說話。

    有的時候,他差點打斷達尼埃爾說話,抓住朋友的手臂,喊道:“你這個不幸的人,你難道都不看看你将面對的是什麼嗎?”這時候,腦海正出現的一個吓人的想法,一下子制止了他:萬一國際工人協會不能就此拯救和平,那眼前這個在洛林邊境當值的英俊前鋒騎兵,第一天就會被殺……他的心很難受地揪了起來,把剛才想說的話咽回了肚子裡。

     達尼埃爾接着說: “呂德韋格松告訴我他要在五點的時候來。

    在他來之前,我要挑選一下那些畫……你知道的,我父親留下的隻是些債務,而我要想方設法還清。

    ” 他怪異地笑了笑。

    他的笑容,還有顫抖卻又急促的嗓音都顯示出他很緊張,這不像是他的風格。

    今天下午他這樣緊張不是沒有原因的,當他再一次看到雅克的時候,讓他想到了當初第一次見面時候的情景,心裡有些許的心酸。

    他想找回從前交談時的那種語氣和氣氛,他想用自己的推心置腹來換回同伴的再次信賴。

    還有他被幽禁了四天守着父親直到他死去,現在好不容易出來了,确實很享受兩個人這樣的漫步。

     雅克沒有想到在自己的名下,還有一份他從沒有使用過的财産,也就沒有想到這樣可以幫到自己的朋友。

    達尼埃爾也沒有想到,要不然,他也不會向雅克提到現在的困境了。

     “他留下的隻有債務……還有破敗了的姓氏,”達尼埃爾繼續很憂郁地說,“即便是他死了,他還是會來破壞我們的生活!……今天早上我看了一封信,是從英國寄來的,一個女人寫給他的信,他還答應要給這個女人錢……他往來于倫敦和維也納之間,就像列車上的列車員一樣,就這樣兩邊都有家……唉!”他急忙接着說,“他生活這樣荒唐,我都不在乎!可我在乎的是其他的事。

    ” 雅克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

     “我說的這些你很驚訝吧?”達尼埃爾說,“我恨透我父親了。

    但是,我恨他并不是因為他在外面找女人。

    不!我可以說是正好相反……這樣很奇怪,是不是?他現在死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的交流,也沒有說過什麼知心話。

    要是說我們兩個之間有什麼是緊密相連的話,那就隻有這唯一一個基礎了:女人、愛情……也許我在這方面很像他吧,”他小聲地說,“簡直就是一模一樣,沒有辦法抵禦這種沖動,甚至都沒有後悔的理由。

    ”他猶豫一下,接着說,“你不是這樣吧?” 四年的時間裡,雅克也或多或少地向自己内心的沖動屈服,但是從來沒有後悔過。

    在他自己的内心深處最隐蔽的某個角落裡,他從來沒有意識到有種東西存在,那是關于“純潔”和“污濁”的區分。

    從前他與達尼埃爾也經常因為區分這兩者而發生争論。

     “不是,”他說,“我從來就沒有過這種勇氣……沒有接受現實,遷就别人的勇氣。

    ” “這是勇氣嗎?這應該是種弱點吧……或者說是種虛榮……你想怎麼形容都行……我相信,對某些人的性格來說,就比如我,從一種欲望到另一種欲望,算得上是一個非常正常的生活習慣,這種生活習慣是與生俱來的。

    對于那些投懷送抱的機會我從來不會拒絕!” 他說話的語調激情昂揚,就像在重複内心的誓詞。

     “他還好,長得比較帥氣,才會有如此好的運氣,”雅克一邊想,一邊打量着軍帽下那張剛毅堅強的側臉。

    “他能夠這樣自信地談論欲望,可見他一定有種不可抵禦的魅力,必須習慣于自己喚醒欲望……或許他必須有着和我截然不同的經曆……”他突然想到了金色頭發的李斯貝特。

    那是一位多愁善感的阿爾薩斯姑娘,也是弗呂琳大媽的侄女。

    在她的懷抱裡,自己獲得了第一次的愛情經曆。

    達尼埃爾要比他還要早,在那個賽馬的夜晚,那位很有經驗的姑娘和他上了床,讓他體會到了快樂的滋味。

    兩個人的開始是如此截然不同,但這也許給他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他想:“是不是一個人的第一次就會主宰着以後?或者正好相反,這種第一次是受着某種秘密的規律所支配,而以後的事都會順着這個法則?” 達尼埃爾好像看穿了雅克的心思,提高了聲音,大聲地說: “我們有種很可悲的想法,這會将問題複雜化。

    愛情是什麼?我的兄弟,這應該是身體上的事情,既是精神上的,也是身體上的。

    對我來說,我會毫無保留地接受雅各對此做出的定義,你還記得是什麼嗎?這僅僅是血液的沖動和意志的應允……是啊,愛情就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别的什麼,它就是精神的沖動……雅各對此解釋得很好,‘這僅僅是血液的沖動和意志的應允’。

    ” “你總是喜歡引用一些英文的句子。

    ”雅克笑着說,一點也不想關于愛情争論什麼……他看了看手表。

    在人道報報社,各通訊社的電訊在四點半到五點之前是不會來的…… 達尼埃爾看到了他在看表,說: “哦!還是有時間的,我們可以去畫室聊會兒天。

    ” 他招手攔住了一輛出租車。

     兩個人坐在車裡,達尼埃爾為了讓談話繼續下去,接着說着自己的一些事情。

    他聊着自己在呂内維爾和南錫運氣多麼好,吹噓着自己那些沒有好結果的冒險多麼美妙:“你老是看着我幹嗎?”他突然感到很尴尬,“一直都是我說個不停……你在想什麼呢?” 雅克被驚到了,身體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

    他又一次想和達尼埃爾談談正在困擾着自己的問題,但是他又一次閉口不提: “我在想什麼?……我想的就是你說的這些啊!” 然後兩個人都沉默了,心情很沉重,各自在腦子裡想着對方的形象,猜測着羞怯是不是還符合現狀。

     “走塞納路吧,”達尼埃爾對司機大聲地說,然後把頭轉向雅克,“我剛剛想到,你還不知道我的畫室在哪吧?” 達尼埃爾在服役前的那一年把這間畫室租了下來(由呂德韋格松來付租金,他還表示,達尼埃爾可以把那些關于藝術雜志的卷宗放在畫室),那是在一個鋪滿石子的院子最裡面,那裡有一棟裝着很高的窗子的樓房,樓頂上就是他的畫室。

     石頭做成的樓梯很黑,有的地方坑坑窪窪的,散發着難聞的味道,顯得很破,卻十分寬敞,還裝着制作精細的欄杆。

    達尼埃爾從門房那拿了一把很沉的鑰匙,打開了畫室的門,門上還有像監獄那樣的小窗口。

     雅克跟在他的後面,走進了這個寬敞的閣樓。

    房間裡有一個大大的玻璃天窗,灰蒙蒙的,上面布滿了塵土。

    達尼埃爾忙的時候,雅克很好奇地觀察着整個房間的布局。

    房間的整個牆壁是單一的顔色,淡灰褐色,沒有别的色調的變化。

    屋子最裡面凹進去了兩個小隔間,用半拉着的簾子擋住,一間被刷成了白色,用作盥洗室。

    另一間挂着紅色的壁毯,用作卧室,放了一張又大又矮的床。

    房間的角落裡,支着一張建築師用的桌子,上面擺滿了書、畫冊還有一些雜志,頂上還挂着一個綠色反泛光燈。

    達尼埃爾匆忙拿掉幾塊罩布,下面堆放着一些帶輪子的畫架和幾張大小不一的凳子。

    一個靠牆放着的白箱子裡,是些畫框和硬紙闆,能夠看見擺得很整齊。

     達尼埃爾把磨破了的皮扶手椅子推給了雅克。

     “你先坐……我去洗下手。

    ” 雅克坐了下去,椅子上的彈簧吱嘎作響。

    他擡起頭看了看窗口,窗外的屋頂沐浴在夕陽的光輝中。

    他認出了圓屋頂的是法蘭西研究院,尖屋頂是聖日耳曼德普雷教堂,那個鐘樓則是聖舒爾皮斯教堂。

     他轉過身來看着盥洗室,達尼埃爾站在半開半掩的簾子後面。

    他已經換下了軍裝,穿上了一件淺藍色的上衣。

    他面帶微笑,坐在鏡子前面,很用心地在用手整理着頭發。

    雅克感到很驚奇,好像發現了一個很大的秘密。

    達尼埃爾其實是很帥氣漂亮的,而他卻對此一無所知,他的側面很好看,線條很優美,保留着男性的直爽,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朋友會坐在鏡子前面自我欣賞。

    達尼埃爾收拾完畢走向雅克,這讓雅克突然想到了貞妮。

    兄妹兩個人長得并不像,但都從他們的父親那繼承了優美的身材,身材很高又很柔軟,兩個人的行為舉止顯露出了不可否認的血緣關系。

     雅克突然站起來,走向放畫框的木箱子。

    達尼埃爾也走過去說: “這個地方是放那些老作品的……都是一九一一年的……那一年我畫的畫都是根據一些模糊的記憶畫出來的……你知道這句話有一種很可怕的意思嗎?這應該是惠斯勒論伯恩·瓊斯的一句話:畫是來源于一些美好又相似的東西……還不如看看這些,”他拿出來幾幅畫,畫的是同一個部位的裸體,“這些都是我去服役之前畫的……這些畫在很大程度上幫我了解……” 雅克沒有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了解什麼?” “看……這是背,這是肩膀……在我看來,選擇一種堅實有力的東西當作目标來畫是很重要的,就像這肩膀、這背,需要不斷地練習,才能看到他原來的樸素面貌……我相信,隻要刻苦地去練習,最終一定會看穿其中的奧秘……能夠解決很多問題……最終找到解決問題的訣竅……所以,這肩膀、這背……” 這肩膀、這背……雅克想到的是戰争,是整個歐洲。

     “我所學到的一切,”達尼埃爾繼續說,“都是在同一個模特身上不停地畫,不停地研究中學到的……為什麼要不停地換模特呢?隻要繼續堅持下去,繼續回到原來的出發點,就會從中學到很多東西;而且,隻要重新開始,朝着原來的方向不斷前進,就會走得更遠……假如我是個小說家,我不會寫一本書就換一個人物,我會一直抓住一個人物,深入地進行了解……” 雅克沉默着沒有說話,他對此不屑一顧。

    這些美學的東西對他來說,是多麼做作,毫無用處,不切實際!……他不明白像達尼埃爾這樣的人,生活的目的是什麼。

    他在心裡想:“這要是在日内瓦,大家會怎樣看他呢?”他為自己的朋友感到羞愧。

     達尼埃爾拿起一幅一幅的畫,對着陽光,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後又放回原來的地方。

    他不時地将其中的一幅畫,放在另一邊,那個靠近畫架腳的地方,嘴裡說着:“這是給呂德韋格松的。

    ” 他聳了聳肩,在牙縫裡嘀咕着: “話說到底,雖然天賦這個東西,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沒有的話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工作才是重要的。

    要是不勤奮,隻能像煙火一樣,絢爛一時,卻留不下什麼。

    ”他好像很不舍得,把一幅一幅的畫,放在旁邊,歎了口氣說,“要是能夠不把這些畫賣給他就好了,這輩子就這樣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 雅克繼續看着他,說: “你還像以前一樣那麼熱愛繪畫嗎?” 達尼埃爾覺聽出來了,雅克的話裡帶着驚訝和鄙視。

     “那又能怎樣?”他的語氣很随和,“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主動去做的。

    ” 出于謹慎的考慮,他把自己真實的想法掩蓋了起來。

    他覺得,世界上已經有太多的行動者造福人類;也正是為了這種集體的利益,那些像雅克一樣的人,他們很幸運地培養自己的天賦,後來成為藝術家。

    他們應該把活動的領域讓給那些沒有天賦的人。

    他認為,沒有什麼好說的,雅克确實是辜負了自己與生俱來的使命。

    他青年的夥伴那種倔強、氣憤的态度就已經證明了他的判斷是正确的。

    這也正是一種迹象,表明雅克他們這種人心裡的愧疚之情,他們很尴尬地意識到自己并沒有應有的使命,但是他們卻又在無謂和蔑視的外表下掩飾着自己不能承認自己的背棄。

     雅克的表情變得沉重起來,說:“你看,達尼埃爾,”他低下頭,壓抑着自己的聲音,“你一直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好像對其他的事、對其他的人一無所知……” 達尼埃爾把手中的畫放下,問道: “人?” “人是種不幸的動物,”雅克繼續說,“受苦受難、忍受折磨的動物……隻有将視線從這些苦痛中轉移,或許,才有可能像你這樣生活。

    但是,一旦接受這種苦難,然後,再去過這種藝術家的生活,這就是不可能的了……你明白嗎?” “明白。

    ”達尼埃爾慢慢地說,他走到玻璃天窗前,盯着窗外的屋頂看了好長時間。

     他心裡想:“是啊,他說得當然有道理……當然是苦難……但是又能怎樣呢?一切還不是照樣處在絕望之中……除了藝術之外的一切!”他現在要比以往任何時候的感覺都要強烈,他要一直依附在這個美好的栖身場所裡,他有權利在這裡按照自己的意願安排生活。

    “我為什麼要把這個世界上的作惡和不幸都扛到自己的身上呢?那樣的話,我的創造力就會毀滅,我的天賦就會被扼殺,這樣對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好處。

    我生下來就不是一個使徒……況且,即便我是一個魔鬼,但是我一直堅信自己能夠得到幸福!”的确,他從小的時候就在奮不顧身地保衛着自己的幸福。

    他這種想法雖然有點天真、有點幼稚,但卻是很有道理的,他覺着這樣才是對自己負責任。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責任也需要長久的注意力,一旦有所松懈,不幸就會馬上降臨……然而,他要的幸福,獨立是前提條件,他明白,要想獻身于集體事業,首先犧牲的就是自己的自由……但是,這些事不能向雅克說,他隻有保持沉默,承受着來自朋友的鄙視和輕蔑。

     他轉過身,用疑問的目光注視着雅克,并朝他走過去。

     “你總是說自己是幸福的,但這些都是說的白話,”他說(雅克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相反,看看你……是多麼憂郁……煩惱!……” 雅克挺了挺身子。

    這次,他要開口說話了,就像是忍耐了很久,終于做出一個決定,眼神十分嚴肅。

    達尼埃爾默默地看着他。

    這時候,門鈴響了,把他們吓了一跳。

     “是呂德韋格松。

    ”達尼埃爾說。

     “那好吧,”雅克想,“我何必和他見面呢?” “時間不會很長的,你就待在這。

    ”達尼埃爾小聲說,“然後,我再送你……” 雅克搖了搖頭,表示拒絕。

     達尼埃爾懇求道: “你不會現在就要走吧?” “是啊,我馬上就走。

    ” 他的臉木讷,沒有一點表情。

     達尼埃爾失望地看着他,感覺到再怎麼堅持也是沒用的,便喪氣地擺了擺手,就去開門了。

     呂德韋格松身上穿着一件乳白柞絲綢藍色海岸的外套,穿着非常合身,身上還别着一朵小玫瑰花,很吸引人的眼球。

    他的大腦袋就像是用白色塑料做成的,長在雙下巴上面,在低矮的衣領中顯得很悠然自得。

    他的腦門長得很尖,兩隻眼角還有些許的魚尾紋,顴骨平平的。

    他的嘴巴很大很長,就像是個陷阱。

     顯然,他開始時想的是在私底下和達尼埃爾讨價還價的,但是對現在有另一個人在場,他感到了一些驚訝,但是并沒有顯露出來。

    他有禮貌地向雅克走過去,他很快就認出,他曾經見過眼前的這個人。

     “很高興,”他把卷舌音拖得很長,“四年前,在俄國芭蕾舞中間休息的時候,我有幸同您說過幾句話,對吧?那個時候您說是要準備考高等師範學校,是吧?” “确實是這樣的,”雅克說,“您的記憶力真好。

    ” “确實是,”呂德韋格松邊說,邊垂下了他那像青蛙似的眼皮,好像很贊同雅克對他的誇獎,然後轉過身,對達尼埃爾說:“您的朋友,蒂博先生曾經對我說過,在古希臘——在一個叫作忒拜的地方,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那些想做官的人,要至少十年不能做生意……很讓人匪夷所思,是吧?我怎麼都不會忘記……”這次他轉向雅克,說,“那天晚上,您還曾經對我說過,在法國的舊制度下,必須得在二十年以上,才能有權利保持貴族的頭銜,到底應該怎麼說來着?是擁有貴族領地,是吧?”他頗有風度地鞠了一個躬,下結論似的說,“能跟有學問的人交談,我感到無比榮幸……” 雅克笑了笑,表示回敬。

    他趕緊向呂德韋格松告辭,準備動身離開。

     “那麼,”達尼埃爾不舍地送他到門口,結結巴巴地說,“真的不想再等等了嗎?” “不等了。

    現在我已經遲到了……” 他的眼睛不敢看自己的朋友。

    那種可怕的幻想又讓他心裡糾結得難受,達尼埃爾首當其沖…… 呂德韋格松的存在,讓兩個人都很拘束,隻是簡單地握了下手,就算是告别了。

     雅克自己打開了沉重的門,小聲地說了聲:“再見。

    ”邊走向了黑暗的樓梯。

     他站在人行道上,深吸了一口氣,看了下手上的表,這時候沃吉拉的會已經結束了。

     他覺着自己很餓,便走進了一家面包店,買了兩個月牙形的面包,還有一塊巧克力,便朝着交易所走去。

     32 七月二十四日,星期五,當天晚上,在人道報報社加洛和斯特法尼的辦公室裡進行的談話是很傷感的。

    所有接近老闆的人,心裡都充滿了不安。

    在交易所裡突然發生的恐慌,使得三厘的公債利息降到八十法郎,甚至一會兒之後,就降到了七十八法郎。

    自一八七一年以來,公債利率從沒有像這樣低過。

    從德國發來的電訊說,玻璃的交易所也同樣受到了恐慌。

     若萊斯下午又去了趟奧爾賽碼頭,回來的時候憂心忡忡的。

    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任何人都不見。

    第二天要發表在報紙上的文章已經寫好。

    大家都隻知道個題目,但這個題目卻意味深長:《維護和平的最後機遇》。

    他曾經對斯特法尼說過:“奧地利照會的口氣很強硬。

    但是現在主要的問題是維也納會不會發動突然襲擊,迫使列強沒有預防的可能……” 其實,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是得到了預謀,惡毒地聚在了一起,試圖在歐洲引起一定的恐慌。

    在三十一日之前,法國的首腦還不能回到國内,他們大概是在俄國和瑞典兩國的海上得知消息的,不能同法國部長和盟國的政府進行商讨(經過貝爾布托德的活動,沙皇是在總統離開之後才得知照會的内容,很明顯,他是害怕普安卡雷會提出不和諧的見解)。

    凱塞爾當時也在海上,由于距離很遠,即使他有這個意圖,也不可能立刻給弗朗索瓦·約瑟夫一些緩解局勢的見解。

    另一方面,俄國的罷工進行得如火如荼,使得俄國的政府不能自由地行動;同時,在愛爾蘭境内爆發的内戰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英國政府的手腳。

    還有,近幾天塞爾維亞的政府處在選舉的混亂之中,大部分的部長也都到外省參加競選了,甚至在奧地利照會提交的時候,塞爾維亞的總理帕希契都不在貝爾格萊德。

     關于這個照會,現在已經有了一些确切的消息。

    昨天晚上塞爾維亞已經收到了具體的文件,今天,列強們都已經得到了消息。

    雖然,奧地利方面已經好幾次表示一些和解的保證(貝爾希托德向俄國和法國大使保證奧地利方面提出的要求還是很容易被接受的),照會顯然具有最後通牒的性質,因為塞爾維亞政府也會全盤接受他們的條件,并且規定了回複的限制期限——這個期限短得讓人不敢相信:隻有四十八小時!——很顯然,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列強幹預,去庇護塞爾維亞。

    奧地利外交部搜集到一個很秘密的情報:霍斯梅派出了一個維也納社會黨人給若萊斯。

    這份情報很有力地證明了恐慌不是沒有道理的。

    奧地利駐貝爾格萊德的大使吉斯爾男爵,在收到提交照會命令的同時也接到另一項命令,斷絕外交關系。

    如果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二晚上,塞爾維亞政府還沒有接受奧地利的要求的話,就立即撤離塞爾維亞,與之斷絕外交關系。

    這個指示,很容易讓人想到,寫在最後通牒上的話咄咄逼人,讓人很難接受,從而迫使維也納迅速發動戰争。

    還有一些其他的消息也證實了這個悲觀的假設。

    參謀長赫岑多夫在收到電報後,也立刻中斷了在蒂羅爾的休假,匆忙趕回奧地利的首都。

    在貝爾赫特斯加登休假的德國駐法國大使舍恩先生,也突然回到了巴黎。

    貝爾希托德伯爵和德皇在伊施爾商讨 之後,決定在薩爾茨堡繞一圈,去跟德國總理貝特曼·霍爾維格見面。

     一切情況就這樣彙總,讓人覺得其中隐藏着一個巨大的、精心策劃的陰謀。

    德國會采取什麼樣的态度呢?親德派把責任歸咎于俄國人,說俄國人已經開始得知進行軍事準備的重要意義,以此來為德國的态度做辯解。

    在德國,柏林政府統一口徑,認為,在如今,德國領導人對奧地利的要求一點也不知道,隻是在與其他國家進行交流的時候才得知了一些情況。

    據說,國務秘書雅戈夫在威廉大街上曾向英國大使證實過這一點。

    但是,人們知道,照會的原文已經在兩天前就送到了柏林。

     是不是就可以從中得出結論,德國是大力支持奧地利,渴望這場戰争的爆發呢?特勞坦巴赫剛剛從柏林回來,雅克就在斯特法尼的辦公室見到了他,他很反對這種太過于簡單化的推論。

    他說:德國的态度可以從柏林軍方那得知,他們還在認為俄國并沒有做好準備。

    如果他的估計是正确的,俄國就不得不采取行動,到那個時候,日耳曼帝國就能為所欲為,那麼他們的勝利就沒有了任何懸念。

    問題的關鍵就在于行動要迅速,并且要強有力。

    奧地利軍隊必須趕在三個國家聯合還來不及幹預,慎重考慮之前就得駐紮進貝爾格萊德。

    到了這個時候,德國就可以順利地進入這個舞台:既沒有勾結預謀的嫌疑,提出調停的意見,把矛盾變得局域化,并且倡議進行談判解決沖突。

    到時候歐洲各國為了拯救和平,就會急迫地接受德國各種蠻橫的要求,這樣就不用多費口舌,就可以犧牲塞爾維亞的利益。

    由于德國的出面,一切都會重新恢複正常,這樣最終受益的就會是日耳曼兩個帝國。

    這樣雙重君主制既可以長期鞏固,三國同盟又可以建立史無前例的外交關系。

    親意大利駐柏林使館的人傳來的消息也證實了德國的這個秘密計劃的猜想。

     斯特法尼被老闆叫走了,雅克也帶特勞坦巴赫去了“前進咖啡館”。

     咖啡館小廳裡亂哄哄一片。

    《人道報》編輯帶來的消息,還有各大報紙刊登的消息都已經引起了對立且激烈的争論。

     到了九點的時候,才有了一絲樂觀的氛圍。

    帕熱斯在老闆那待了也就幾分鐘,他發現老闆并沒有那麼不安和憂傷。

    若萊斯對他說:“在某些情況下,那些不幸也未必是不幸……奧地利的行動會讓歐洲的人民從麻木的狀态中擺脫出來。

    ”另一方面,最新電訊也很多次證明了,國際工人沒有閑着,也在進行着一些活動。

    比利時、意大利、德國、奧地利、英國和俄國的社會黨同法國社會黨保持着不斷的聯系,準備進行一次大規模的示威。

    同時,德國社會黨也做出了保證,擔保本國政府會采取崇尚和平的态度。

    貝特曼、雅戈夫,尤其是凱塞爾,都非常贊同社會民主黨的意見,都不同意參與這次戰争。

    因此,就可以完全指望德國進行強有力的有效幹預。

     從俄國方面也傳來了振奮人心的消息。

    在收到奧地利的照會之後,沙皇匆忙召開主持了一次内閣會議,會議決定對奧地利政府采取緊急交涉,要求延長給予塞爾維亞的期限。

    這個要求提得很巧妙:他們不提争論的主要内容,隻是對于期限這個次要的問題進行交涉,看來這樣是為了不至于遭到維也納的拒絕。

    即使僅僅延長兩三天,也能給歐洲争取一些商讨的時間,想出一個共同行動的路線。

    更何況,俄國外交部長并沒有閑着,已經與駐彼得堡的各國大使進行了具體的協商探讨,而這必将獲得一些成效。

    幾乎同時從倫敦發來的一份電報也證實了這些第一批讓人滿懷希望的消息,說英國外交大臣愛德華·格雷決定采取行動,全力支持俄國要求延長期限的舉動。

    另外,他還匆匆準備了一份計劃,打算聯合德國、意大利、法國和英國——這四個與沖突沒有直接利益關系的四大強國。

    這個計劃已經考慮得很充分,應該不會遭到拒絕。

    因為在仲裁的會議上,大家都勢均力敵,并且各有代表:一方是德國和意大利,他們維護奧地利的利益;另一方是法國和英國,他們代表塞爾維亞和斯拉夫人的利益。

     但從十一點起,天色伴随着惱人的征兆黑了下來。

    首先有傳聞說,即使德國接受了愛德華·格雷制訂的計劃,但也隻是有所保留地接受,德國并不會将自己的調停行動同其他強國聯合在一起。

    接着,人們又從剛從奧爾賽碼頭回來的馬爾克·勒伏瓦那得知,奧地利已經很果斷地拒絕了俄國關于延長期限的要求,這樣就很清楚地暴露了他們的侵略意圖。

     在将近淩晨一點的時候,大部分的活動分子已經離開,雅克又重新回到了人道報報社。

     在大廳的入口處,加洛正在和兩位社會黨議員進行告别。

    他們從若萊斯的辦公室裡出來。

    他們帶來了一個令人不安的秘密消息:就在今天,正當各國政府都指望柏林可以進行幹預,息事甯人的時候,德國大使舍恩先生剛回到巴黎,就去了奧爾賽碼頭,為了向代理部長邊弗尼·馬丹先生宣讀本國政府的聲明。

    出乎意料的是,文件的口氣很強硬,甚至是警告、威脅。

    德國厚顔無恥地宣稱,不管是内容上還是形式上,它都贊同奧地利的照會,還表示,歐洲各國對此沒有權力過問此事,說這個沖突應局限在奧地利和塞爾維亞之間,任何第三方國家,都不應該進行幹涉,否則,将會産生極其嚴重的後果,讓人擔憂。

    這也就是清楚地表明:我們決定支持奧地利,要是俄國進行幹預,我們會被迫采取行動,那麼,雙方的聯盟就會自動生效,法國和俄國就會面臨同三國同盟開戰的危險。

    舍恩的這個行動,似乎一下子很明确地揭露德國帝國主義偏袒一方的好戰态度和恫吓的意圖,這是個不好的預兆。

    面對這種幾乎就是挑釁的行動,法國将采取什麼樣的行動呢? 加洛和雅克站在大廳的入口處,雅克正要離開的時候,一扇門蓦地打開了,若萊斯出現在了門裡,他的額角布滿了汗珠,草帽戴在了腦後,雙肩向下耷拉着,眼睛深陷,短小的胳膊下夾着一個裝滿文件的皮包。

    他用不經意的眼光看了下這兩個人,機械地回應了他們的招呼,用沉重的步子穿過大廳,消失不見了。

     33 豐塔南太太和達尼埃爾,在靈柩旁邊的兩張椅子上守了整整一夜。

    貞妮經不住哥哥的一再勸說,去休息了幾小時。

     早上将近七點的時候,姑娘們來找他們,達尼埃爾走近母親,輕輕地拍了下她的肩膀: “媽媽你過來……讓貞妮留在這,我們去喝點茶。

    ” 他的聲音很溫柔,但是很堅定。

    豐塔南太太那張疲倦的臉向達尼埃爾轉過來,她覺得堅持也是沒用的,心想:“那我就趁這個機會跟他說說,我去奧地利的事。

    ”她向靈柩看了一眼,站起來,順從地跟在兒子的後面。

     他們兩個的早餐安排在側樓的一個房間裡,也是貞妮休息的那個房間。

    窗戶朝着花園開着。

    看到閃閃發光的餐具,黃油和蜂蜜都盛在了杯子裡,豐塔南太太的臉上不自覺地蕩漾着質樸的笑容。

    不管在什麼時候,對她來說,在大早上能夠和孩子們一起吃早餐都是一件很幸福、很快樂的事。

    每當這個時候,她樂觀的态度就顯露無遺。

     “我還真是餓了,”她一邊承認,一邊走到桌子的旁邊,“你呢,我的孩子?” 她坐在椅子上,開始在面包上機械地抹着黃油。

    達尼埃爾微笑地看着她,在明亮的光線下,他又看到了母親又白又胖的小手,看着她能夠很細心地完成這種每天都要做的動作,心裡十分激動,因為這些動作都和他童年的早晨有着密切的聯系。

     面對眼前這個盛滿食物的托盤,豐塔南太太的思緒開始了想象,她小聲地說: “最近在你演習的期間,我很多次都想到了你,我的孩子。

    你們能吃飽飯嗎?……晚上,我一想到你有可能穿着被雨打濕的衣服,躺在麥稈上睡覺,我躺在床上就很羞愧,就睡不着。

    ” 他俯躬下身子,把手扶在母親的手臂上: “你想的都是什麼啊,媽媽!正好相反,我們都在軍營裡待了好幾個月了,對我們來說,打仗隻不過是一種娛樂方式罷了……”他一邊說,一邊俯下身子,擺弄着他母親手上戴的金镯子,接着說,“你也知道,在演習期間,士官是很容易在老百姓家的床上借宿的!” 他的這些話說得有點唐突,他腦子裡想到了在宿營期間好幾次的豔遇,那是些很尴尬的經曆。

    豐塔南太太好像感覺到了什麼,轉移目光,盡量不去看兒子。

     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什麼時候走?” “晚上八點……我請的假是到午夜,但是我隻要在明天早上點名的時候趕到就行了。

    ” 她想,葬禮在下午一點半的時候就可以結束,兩點之前他們還是回不了家的,同達尼埃爾在一起的最後一天時間很短啊…… 好像他也在想同樣的事,說: “下午的時候我還要出去一趟,還有件事需要辦……” 她從他的聲音中,感覺到了他好像在隐瞞着什麼。

    但是她卻猜錯了他隐藏的是什麼。

    因為以前,他總是用這種含糊、太過于不關心的口吻。

    以前晚上的時候,他跟媽媽待在壁爐前,也就一小時,他就站起來說:“别怪我,媽媽,我還和夥伴們有約會。

    ” 他隐隐約約地感覺到了母親對他的懷疑,想馬上清除這個誤會: “我去兌換一張支票……呂德韋格松給的一張支票。

    ” 他說的這是實話。

    在沒有把錢留給母親之前,他是不會離開巴黎的。

    她好像沒有聽見他說的話,像往常一樣,默不作聲,小口地喝着滾燙的茶,雖然杯子很熱,她卻沒有把杯子放下,眼睛裡蒙着一層水汽。

    她想,達尼埃爾就要走了,心裡很難過,暫時忘掉了一會兒就要舉行的葬禮。

    但是,她卻沒有理由抱怨什麼,在兒子離開的這幾個月裡,她過得非常痛苦,現在,這種痛苦就快結束了。

    到了十月,達尼埃爾就會回來。

    到了十月,他們就可以在一起重新生活。

    一想到這,她的眼前就浮現出了那種平靜的生活。

    雖然她不肯承認,但是熱羅姆的死确實讓他們的生活充滿了光明。

    從此以後,她的生活就變得自由,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兩個孩子中間…… 達尼埃爾帶着期待的眼神,關心地問道: “夏天的這幾個月,你們兩個在巴黎打算做什麼呢?” (因為确實需要錢,豐塔南太太把拉菲特别墅區的房子按季租給了外國人。

    ) “該和他談談我要出門的事了。

    ”她想。

     “别擔心,孩子……首先,還有好多家務事要處理,我也會很忙的。

    ” 他打斷她說話: “我擔心的是貞妮,媽媽……” 雖然他早就習慣了妹妹的沉默,但是最近幾天,貞妮憔悴的臉,還有她灼熱的目光,還是讓他很吃驚。

     “她的情況确實不好,她很需要些新鮮空氣。

    ”他說。

     豐塔南太太沒有說話,将茶杯放回了托盤。

    她從女兒的臉上也看出了一些異樣,她的神态總是很迷亂,像着了魔,這種狀态不應該是因為她父親的去世造成的。

    但是,她和達尼埃爾的看法卻不一樣。

     “她的性格天生就是這樣憂傷,”她感歎道,又動人地說,“她不知道對生活要有信心……” 接着,她又用那種談論問題時需要的謙恭有禮的語氣說: “你看,在每個人的心裡,都會有糾纏和掙紮……” “這倒是真的,”達尼埃爾同意說,不想讓她繼續說下去,“不過話說回來,要是貞妮今年夏天能夠在山裡或者海上小住一段時間的話……” “在山上住也好,在海上住也罷,對她都毫無作用,”豐塔南太太搖了搖頭,語氣溫和,卻又很固執地說,“貞妮病的不是身體。

    不管是誰,都對她無能為力,相信我吧……每一個人都是獨自戰鬥,就像上天注定的那樣,死的時候也是孤獨地死去……”她想到了熱羅姆是一個人孤獨地死去,眼睛裡就充滿了淚水。

    過了一會兒,她好像在自言自語,小聲地說:“一個人,同上帝在一起。

    ” “又是這種原則!”達尼埃爾說,因為憤怒,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他從煙盒裡掏出了一根香煙,不再說話。

     “這種原則?”豐塔南太太驚奇地問。

     她看着兒子啪的一聲關上煙盒,将香煙在手背上輕輕敲了幾下,塞進了嘴裡。

    她想:“和他父親一樣的動作,和他父親一樣的手……”如今達尼埃爾的無名指上,戴着他父親的戒指,就使得兩個人如此相像。

    那是豐塔南太太從熱羅姆的手指上親自摘下來的戒指,然後,她把熱羅姆的手指永遠地交叉在一起。

    這顆大寶石戒指總是讓她想起那雙細膩卻很有力的雙手,生動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這讓她很痛苦。

    隻要一想到熱羅姆的任何事,她的心,就會像二十歲時那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但是兒子和父親如此相像,總是讓她輕微地激動,同時也會忐忑不安。

     “這些原則?”她重複道。

     “我想說的是……”他停了一下,皺着眉頭,思考着怎麼用詞: “你總是堅持這些原則……總是讓别人……單純地相信命運,卻從不幹涉——即使是他們走的路明顯不正确——即使所謂的命運給他們的生活……和你的生活帶來的隻有痛苦的時候!” 她感受到了一種痛苦向她襲來,但是她不想弄清楚,裝着微笑說: “你現在是在責備我給你太多的自由嗎?” 達尼埃爾也笑了,他俯下身子,把手放在母親的手上,說: “我沒有責備你,我永遠都不會責備你什麼的,你應該很清楚的,媽媽,”他的目光裡滿是柔情,不由自主固執地說,“你也應該很清楚,我說的不是我自己……” “哦,孩子,”她猛地站了起來,氣憤地說,“這樣很不好!……” 她像是受到了嚴重的傷害,“你總是在找機會指責你的父親!” 這個時候,這次争論,距葬禮隻有幾小時了,非常不合時宜。

    雖然達尼埃爾已經感覺到了,他後悔說了這樣的話,但是他感覺言猶未盡,這使得他又繼續,甚至變本加厲地說了些更加愚蠢的話: “就說你,我可憐的媽媽,你從來都隻是一味地袒護他,他卻把你忘得一幹二淨,甚至你都不記得他還留給我們無法擺脫的困難!” 雖然,她很有理由也像達尼埃爾那樣想,但是她一心想的隻是維護他父親的名聲,反而對兒子更加嚴厲: “啊,達尼埃爾,你這樣對他不公平!”她喊道,聲音裡帶着一些哭腔。

    “你根本就沒有真正地了解你的父親!”人們隻是為一些沒有理由争辯的事進行辯解,從而變得更加偏執,她也是這樣:“對你父親,别人還沒有什麼嚴重的事去指責他!一點都沒有!……他有着騎士風度,性格又太豪爽,容易相信别人,這樣就使得他在生意場上很難成功!這才是他的錯!他從來不會對别人置之不理,所以才受到了他們愚弄!這才是他的過錯,唯一的過錯!這一點我能證明!也許他犯了一些不檢點的小錯誤,就像斯泰林先生曾經當面對我說的那樣,‘隻不過是有點遺憾的輕浮罷了’,僅此而已!讓人遺憾的輕浮!” 達尼埃爾控制自己不去看母親,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聳了聳肩,控制住了自己,沒有說話。

    就這樣,盡管兩個人之間有着血肉聯系,也都很想開誠布公地談談心,但最終還是沒有做到。

    剛一接觸,兩個人的内心思想就開始相互排斥,甚至都不能再沉默,矛盾就這樣變得激化……他低下了頭,一動不動地看着地面。

     豐塔南太太沉默了,不再說話。

    從一開始,這場争論就不對勁,再繼續争論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她本來想告訴兒子,關于他父親的訴訟會牽連到别人,她想讓達尼埃爾明白,她多麼急迫地想去維也納一趟。

    但是,現在達尼埃爾的态度是那麼嚴厲,這讓她很生氣,這時候也就隻有一個想法了:為熱羅姆辯解——這也使得這次去維也納的理由變得不怎麼充分了。

    她想:“算了吧,到時候我寫信再告訴他。

    ” 這樣尴尬的沉默持續了幾分鐘。

     達尼埃爾把臉轉向了窗口,看着窗外的天空和樹梢,裝着很悠閑地吸煙,他的母親和他一樣,知道他是在裝腔作勢。

     “八點了。

    ”豐塔南太太聽到了診所的鐘聲,小聲地說。

    她收拾起落在裙子上的面包屑,掃在了窗台上,準備喂鳥。

    她依偎在窗棂上,聲音很平靜地說: “我要去那邊了。

    ” 達尼埃爾站了起來,他感到很羞愧,就像以前一樣,每次看到母親那種盲目不堪的柔情,他對父親的怨恨就會越來越深。

    一種說也說不清楚的感情,總是在驅使着他去傷害這種過分寬容的愛情……他扔掉手裡的煙蒂,帶着不自然的微笑走向母親,他像往常那樣俯下身子,在她早已長出了很多白發的額角吻了一下。

    他的嘴唇已經習慣了吻這個地方,他的鼻孔也已經熟悉了她皮膚的溫度。

    她向後輕微地仰了下脖子,将他的臉捧在了手心裡,她沒有說一句話,隻是沖着他微笑,直視着他的眼睛。

    她的目光和微笑裡,沒有絲毫的責備,好像在說:“忘掉那些吧,不要怪我太沖動,對你給我的痛苦也不要放在心上。

    ”他很明白母親的沉默是什麼意思,他眨了兩下眼睛,表示贊同。

    她挺直身子,他扶着她,幫她站起來。

     她還是沒有說一句話,扶着他的手臂,走下樓向地下室走去。

     他幫她打開門,讓她自己進去。

     迎面撲來的是地下室清涼的氣息,還摻雜着靈柩上枯萎玫瑰花的香味。

     貞妮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兩隻手垂放在膝蓋上。

     豐塔南太太重新坐在女兒身邊的沙發上,從挂在椅子上的手提包裡拿出來一本《聖經》,随意地翻開,看着(至少,她把這叫作“随意”,其實,這本書有一個斷裂的地方,每次她翻開,總是會翻到這個地方,這個讓她一如既往地汲取養分的地方)。

    她讀道: ……誰能在邪惡中還能保持純潔呢?沒有人。

    
人生命的長短是确定的,他的月歲掌握在你的手中,一旦你給他限定時間,他絕對不會逾越。

    
隻能希望你能離開他,讓他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就像雇工結束一天的工作那樣。

    
她擡起了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把書放在了膝蓋的裙子上。

    她很小心地打開《聖經》,又合上,這種方式是她獨有的,既虔誠又懷有感恩的心。

     這個時候,她的心裡已經完全恢複了平靜。

     34 昨天晚上,雅克看到若萊斯上了一輛出租車,消失在夜幕中。

    他便來到經常在晚間聚會的那些活動分子中間,這些人經常在“啤酒杯咖啡館”裡待到一點。

    費陀路那裡的一家咖啡館專門給那些社會黨人留了一個大廳,隻在院子裡有一個出入口,在咖啡館打烊後,院子的出入口仍然通行。

    當晚的争論很激烈,一直持續到深夜,雅克是在早上三點才離開那裡的。

    時間已經很晚了,他沒有精神回到莫貝爾廣場那邊休息了,就在交易所附近的一家旅館找了個房間睡覺了。

    他一躺到床上,就呼呼睡去了,即便是這個人口聚集的街區清晨時的嘈雜聲也沒能把他叫醒。

     當他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大中午了。

     他簡單地洗漱了一下,便下樓來到大街上買了幾份報紙,在街角的一家露天咖啡館裡坐着看起了報紙。

     這一次,報紙界開始下決心進行警告了。

    卡約的審訊已經被擱放到了第二版。

    各大報紙都開始在頭條上宣告現在局勢很緊迫,他們把奧地利的照會稱作“最後通牒”,把奧地利的行為稱作“無恥挑釁”。

    《費加羅報》在最近的一個星期以來,接連用全文報道有關卡約案件的辯論,在今天,卻在頭版用大字刊登出:《奧地利的威脅》,整整用一個版來報道現在外交的緊張局面:真的要打仗了嗎?半官方的報紙《晨報》,用好戰的口吻報道:“在法國總統訪問俄國的時候,兩國就已經關于奧塞之間的沖突進行了商讨,兩國結成的聯盟,絕不是出其不意就可以結成的……”克萊孟梭在他的《自由人報》上寫道:“自從一八七〇年以來,歐洲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地接近戰争沖突,而且人們無法衡量這次戰争的規模。

    ”《巴黎回聲報》也報道了舍恩先生去往奧爾賽碼頭拜訪的結果:“繼奧地利發布限令之後,德國的威脅接踵而來……”文章中用這樣的警告作為結束:“若是塞爾維亞還不讓步,戰争就可能在今晚爆發。

    ”當然,這也僅僅指的是奧地利和塞爾維亞之間的戰争。

    但是,又有誰能保證這場戰火僅僅局限于這兩個國家呢?……若萊斯在發表在頭條的文章中毫不掩飾地指出,現在争取和平的最大機會,就是塞爾維亞能夠忍氣吞聲、低聲下氣地接受奧地利的要求。

    從《報刊摘要》來看,外國的報紙對此也持有悲觀的态度。

    今天就是七月二十五日了,距離奧地利給塞爾維亞的期限隻有十二小時了,整個歐洲(根據兩個星期之前,雅克在維也納收集到的有關奧地利将軍的預言)突然就在驚慌不安中醒了過來。

     雅克推開攤放在桌子上的那些報紙,喝掉了已經涼了的咖啡。

    報紙上寫的那些東西,隻不過是他已經知道了的那些内容,但是,這些報紙一緻表示不安這倒使得這個局面有了新的悲劇性的調子。

    他還呆坐在那裡,隻是神情很沮喪,眼睛看着從公共汽車上走下來的那些勞動者和公職人員,他們還像往常那樣奔赴自己的工作崗位,隻是手裡拿着一份報紙,臉孔比平時更加嚴肅。

    他覺得一陣眩暈,孤獨感壓抑得他難以承受。

    他想起來,今天上午貞妮、達尼埃爾還要參加葬禮。

     他着急地站了起來,朝着蒙馬特爾所在的方向走過去。

    他想走到當庫爾廣場,去趟極端自由者報報社。

    現在的他急于投身到戰鬥的氣氛中。

     在奧賽爾路已經聚集了十多個來打聽消息的人。

    大家在激烈地讨論着左翼報紙的不同态度。

    《紅帽子》周刊的頭版就報道了俄國工人罷工的情況。

    對大部分的革命者來說,彼得堡工人的騷動,其重要性在于這是俄國采取中立态度的保證,也是将沖突局限在巴爾幹半島的可靠保證。

    在極端自由者報報社,大家一緻批判國際工人協會的軟弱,批判那些領導者向各國政府妥協,難道這個時候還不能進行一次狠狠的反擊嗎?難道現在不是千方百計鼓動其他國家發動罷工,迫使歐洲各國政府癱瘓的很好時機嗎?這次是掀起大規模起義的唯一機會,這不僅可以排除當前所面臨的威脅,而且可以提前數十年爆發革命! 雅克在一旁聽着他們的争論,在考慮是否要發表自己的意見。

    在他看來,俄國工人罷工确實是一把雙刃劍,雖然可以使參謀部的好戰想法粉碎,但是也能使處境不好的政府突然覺得現在有機可圖,以危險的戰争作為借口,下令戒嚴,無情地鎮壓工人的起義。

     當他走到皮加爾廣場時,廣場上的時鐘正好指着十點。

    他心裡想着:“今天上午十一點的時候,我要做什麼?”他想不起來了,星期六,十一點……他突然覺得十分不安,努力地想着要做什麼事。

    去參加豐塔南的葬禮?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參加……他低着頭,向前走着,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現在這個樣子……還沒有刮胡子……要是混在人群中……還好說……這兒離蒙馬特爾墓地很近……要是我下決心去的話,五分鐘就可以在理發店理個發……到時候我會和達尼埃爾握下手,也算是禮節周到了……禮節做到了,對我也沒什麼用……”他的眼睛已經開始在路兩邊尋找理發店了。

     當他來到墓地的時候,門口的看門人告訴他,送葬的隊伍已經進去了,并向他指了下方向。

     穿過一群墓碑,他就在一小群人聚集的很小的祭台前面: 豐塔南家族 他僅僅從背影上認出了達尼埃爾和格雷戈裡。

     一會兒,寂靜聲中響起了牧師沙啞的聲音: “上帝對摩西說:‘我将與你同在!’因此,罪人,即使你在黑 暗的陰影中行走,也不要害怕,因為上帝與你同在!”雅克繞了一圈,走到前面,想從正面看看參加葬禮的都有哪些人。

    達尼埃爾沒戴帽子,燦爛的陽光照着他的腦門,腦袋要比别人高出很多。

    他的身邊站着三個女人,都遮着黑色的面紗,第一個是豐塔南太太,但剩下的兩個,哪一個才是貞妮呢? 牧師站着,頭發很亂,但是目光卻很有神,兩隻胳膊向上舉起,教訓着那個放在墓穴旁邊的黃木靈柩,陽光密集地照射在上面。

     “可憐啊,可憐的罪人!屬于你的太陽在入夜之前就會西沉了!但是我們不會向你哭泣,把你當作毫無希望的人!雖然你離開了人們可見的領域,是我們這種物質的眼睛看不見的,隻不過是你可憎的軀體虛幻的形式罷了!今天的你,閃着光芒,被基督召喚到他的身邊,從事偉大而光榮的事業!你趕在我們之前,享受到升天的快樂!……在這兒的兄弟們,大家都在我周圍一起祈禱吧,祈禱你們的心變得更加堅定!因為基督的降臨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樣近!……主啊,我将我們的靈魂交與你的手中!阿門。

    ” 現在,有幾個人擡起了棺材,搖搖晃晃地,吊在繩子上,不磕不碰地降落到墳墓的低端。

    豐塔南太太由達尼埃爾攙扶着,朝着敞開的洞穴俯下身子。

    不用說,貞妮得跟在她的身後吧?在尼科爾·埃凱的旁邊嗎?……随後,這三個女人在一名殡儀館職員的帶領下,小心翼翼地走着,來到在路旁等待的靈柩車,她們上車後,靈柩車就慢慢地開走了。

     達尼埃爾獨自一人站在小路的盡頭,他的軍帽在腋下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

    他的樣子威武帥氣,身材修長,優雅從容,悠然自得,他的姿态很是端莊,站在那裡接受着前來吊唁的來賓從他面前走過。

     雅克就這樣看着他,僅僅這樣在遠處看着他,雅克的心裡就會像以前那樣,感到溫暖,像是一股暖流劃過心間。

     達尼埃爾已經認出了在遠處的雅克,他一邊同别人握手,一邊不時地看着他,很吃驚,也很感動。

     “謝謝你來了,”他猶豫了一下,接着說,“今天晚上我就要走了……再見到你一次,我真的很高興!” 看到自己的朋友,雅克想到的是戰争,想到的是突擊隊,想到的是第一批犧牲的人…… 他問道:“你看報紙了嗎?” 達尼埃爾看着他,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報紙?沒看啊,怎麼了?”然後,他的聲音不再像以前那樣顯得堅持,問道: “今天晚上你會來東站送我嗎?” “幾點?” 達尼埃爾顯得很激動,說: “九點半的火車……我九點的時候在車站的酒吧等你,行嗎?”“我一定會去的。

    ” 兩個人相互對視了一會兒,握了握手。

     達尼埃爾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 雅克頭也沒有回地離開了。

     35 整整一上午,雅克好幾次都在想,現在政治局勢這樣嚴重,哥哥昂圖瓦納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他還是有點希望,能在葬禮上遇到哥哥。

     他決定趕緊吃完午飯,然後去一趟大學路。

     “先生現在還在用餐,”萊翁領着雅克朝餐廳走去,“不過,我剛送過去水果。

    ” 雅克一進門,就看到伊薩克·斯蒂德萊爾、茹斯蘭和年輕的羅瓦跟哥哥坐在一起用餐,心裡就有些生氣。

    他不知道,這些人天天在哥哥這裡吃午飯(其實,是昂圖瓦納這樣要求的,因為對他來說,早上要在醫院待着,下午還要看病人,隻有在中午的時候才有時間和他的合作者接觸,這樣對他們三個單身漢來說,這是一個既省錢又可以節省時間的好方法)。

     “你過來吃午飯?”昂圖瓦納問。

     “謝謝,我已經吃過了。

    ” 他圍着長餐桌繞了一圈,跟每個人握了下手,在坐下之前,問大家: “你們都看過報紙了嗎?” 昂圖瓦納沒有回答,先是看了下弟弟,好像承認: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

    ” “看過了,”他還想再想些什麼,“我們都已經看過報紙了。

    ” “從一開始吃飯,我們就在說這件事了。

    ”斯蒂德萊爾一邊捋着黑胡子,一邊說。

     昂圖瓦納十分小心,他不想讓别人看出來他心中的不安。

    整整一上午,他都感到一種隐藏的氣憤。

    他需要的是,周圍的社會是一個有組織,安排穩妥的,正如他需要的家是一個一切都安排妥當,井井有條的,物質方面不需要他想辦法,需要有一個辦事認真、有責任心的人來幫他。

    制度上的一些弊端,他是可以容忍的,議會裡的一些醜聞,他也是可以不提的,就像對于萊翁的浪費和克洛蒂德的貪小便宜,他都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都沒有什麼太大的關系。

    但是,對他來說,法國的命運,不能比配菜室和廚房更讓他操心。

    他一想到政府動亂将會妨礙到他的生活,将會威脅到他原本的工作,就很難忍受。

     他說: “我并不認為我們有必要惶恐不安。

    這種東西,人們見得多了……很顯然,今天的報紙報道了那些出乎意料的事情,戰争的号角即将吹響……這讓人非常不愉快……” 馬尼埃爾·羅瓦聽到後面的那些話,朝着昂圖瓦納擡起了他那對黑黑的眼睛: “戰争的号角,老師,是從國境線以外的地方傳來的。

    這肯定會吓壞那些貪婪的鄰國的!” 茹斯蘭本來還在低頭吃着東西,聽到他們的談話,擡起了頭,看了下羅瓦。

    然後,繼續吃着他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地用叉子和刀尖剝去桃子的皮。

     “這還都說不準呢。

    ”斯蒂德萊爾說。

     “不管怎麼說,這是很有可能的。

    ”昂圖瓦納說,“也許,這也是必不可少的。

    ” “這個就要視情況而定了,”斯蒂德萊爾說,“恐吓政府總是危險重重的,結果往往是激怒對方,卻不能讓它陷入癱瘓狀态。

    在我看來,政府這樣說,戰争的号角即将吹響,卻是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要是站在領導人的位置,這也是很難辦的。

    ”昂圖瓦納很冷靜地說。

     “我看重的領導人,首先是要謹慎小心,”斯蒂德萊爾接着說,“好戰的态度就是第一個不謹慎的表現。

    另外,讓人相信這種态度是必不可少的,這就是第二個不謹慎。

    讓人民群衆相信我們正承受着戰争的威脅,甚至相信,戰争一觸即發……即将爆發的戰争,對和平來說,沒有什麼比這更危險了!” 雅克沉默着。

     “至于我自己,”昂圖瓦納沒有看他弟弟,接着說,“我完全理解,一個堂堂部長,隻身一人譴責戰争,但是,因為他的職務關系,也不得不采取一些備戰措施。

    就是因為,他現在在台上執政。

    一個人站在國家領導人的地位,是要為國家的安全負責任的,如果他對現實很敏感,如果他能感覺到鄰國确實奉行着威脅政策……” 羅瓦打斷他說話:“這個先别說,除此之外,人們不能相信,一個政治家僅僅因為感情用事,就不惜一切代價去避免戰争的爆發!作為一個國家的領導人,而且這個國家在世界上占有一定的地位,擁有自己的領土和殖民地,現實主義的看法是必不可少的。

    即使是一個熱愛和平的人,一旦站在這個位置上,就會很快意識到,如果一個國家沒有強大的軍隊,受人尊敬,并不時地可以發出軍刀的聲音,就不會保存好自己的财富,不使自己的領土受到鄰國的觊觎,哪怕僅僅是讓其他的國家知道,這個國家是确實存在的也好!” “保存财富,”雅克心裡想着,“這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在保留自己财富的同時,找準機會,把鄰國的财富霸占過來,據為己有!這就是資本主義的政治實質——不管是個人,還是一個國家……都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去争鬥,為了自己的民族争奪市場、領土和港口而争鬥!就好像,除此之外,人類就再無任何生存法則……” 斯蒂德萊爾說:“不幸的是,不管明天情況如何發展,戰争對法國内外的政策都會引起可怕的後果。

    ” 他一邊說,一邊向着雅克躬下身來,好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他的眼神,沒精打采的,讓人感到很不安,讓人不得不躲開。

     茹斯蘭又擡起頭來,看了看斯蒂德萊爾,然後,又依次看了看後邊的其他人。

    他長着一頭金黃色的頭發,臉上的皮膚很細膩,神情溫柔,一個長鷹鈎鼻子顯得很陰沉,嘴巴長得很長,但是很精巧,很容易就露出笑容,眼睛也是長長的,淡灰色的,顯得有點怪。

     他不經意地輕聲說道:“你們好像很健忘,沒有人喜歡戰争!沒有一個人!” “你确定?”斯蒂德萊爾說。

     “也就幾個年老的人吧。

    ”昂圖瓦納退一步說。

     “就那幾個整天說大話的危險老頭,”斯蒂德萊爾又說,“他們隻知道,打仗的時候,他們可以躲在後方悠然自得,不冒任何危險……” “危險,”雅克開口說話,昂圖瓦納注意到他話說得很謹慎,“主要就在于,全歐洲的領導權幾乎都掌握在這些老人手裡……” 羅瓦臉上露着笑容,看着斯蒂德萊爾: “哈裡發,您是不懼怕新思想的,你可以首先提出這個想法,先發制人,一旦總動員起來,先上戰場的就是那些老朽的階層和那些老人!” “他們不會這麼蠢的。

    ”斯蒂德萊爾小聲地嘟囔。

     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萊翁端進來了咖啡。

     “但是,還是有一個方法的,也是唯一的方法,幾乎就可以避免戰争,”斯蒂德萊爾陰沉地說,“一個可以在歐洲徹底實施的方法。

    ” “什麼方法?” “要求全體公民投票!” 隻有雅克一個人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斯蒂德萊爾得到了鼓勵,繼續說道: “像我們這種崇尚民主的國家,卻将掌控戰争的主動權交給了各國政府,這難道不很荒謬,很不符合邏輯嗎?……茹斯蘭說:‘沒有一個人是喜歡戰争的。

    ’這句話是很正确的,那麼,任何國家,任何一個政府,都沒有權力違反大多數公民的意願,去接受戰争!在關系到人生死的時候,最低限度就是,向公民征求意見,這是合情合理的,并且一定要征求人民群衆的意見。

    ” 他隻要一激動,鷹鈎鼻就開始顫抖,臉上的斑點變得更深,馬眼一樣的大眼睛就開始有點充血。

     “這也不是虛幻,沒有顯示依據的,”他又接着說,“隻要各國人民迫使各自的統治者在憲法中添加幾條修正案就可以了,未經全體人民投票決定,并以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多數票通過,任何人不得發布動員令,不得爆發戰争。

    為了阻止新的戰争的爆發,這是唯一的方法,也是萬無一失、一勞永逸的方法……在和平時期,我們可以将一個奉行好戰政策的人選舉進入政府——法國就采取過這樣的方法。

    喜歡往槍口上撞的人也有很多,但是,這個人在動員之前,得不到那些讓他站上這個位置的那些人的同意,那麼,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人可以賦予他發動戰争的權力了!” 羅瓦安靜地笑着。

     昂圖瓦納站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給我一根火柴,小馬尼埃爾,你對此有什麼看法?要是你們的報紙,怎麼看待這個問題呢?” 羅瓦擡起他明亮的眼睛,像個好學的學生那樣看着昂圖瓦納,眼神中帶着平靜。

    他繼續微笑着,像是在挑戰。

     昂圖瓦納轉過頭,向弟弟解釋說:“馬尼埃爾是《法蘭西行動報》的忠實讀者。

    ” “我也每天都看這個報紙,”雅克一邊說,一邊打量着這個年輕的醫生,同時,這個醫生也在打量着他,“在那裡,有一群很出色的辯論家,他們經常想出一些讓人招架不住的論點,簡直無懈可擊。

    但是,不幸的是——但至少我認為——他們所依據的材料總是錯誤的。

    ” “您是這樣想的啊?”羅瓦嘟囔着。

     他臉上還是帶着微笑,很大膽,很驕傲。

    他好像不願意降低自己的身份,同外行讨論那些讓他很惆怅的事。

    他的神情,就像是一個孩子,很想保守住自己的秘密。

    從他的目光裡,不時地掠過一絲傲慢的神情。

    好像雅克的話,讓他下決心擺脫他那種慎重的态度,他向昂圖瓦納邁了一大步,突然說: “老師,實話告訴您吧,我早就看透了法國和德國之間的問題!我和我的父輩這兩代人,已經被這個沉重的包袱,壓了将近四十年了。

    我們都受夠了。

    要是一場戰争能夠對此做一個了結,那好,那就打仗吧!既然這一步非走不可,那還猶豫什麼呢?既然沒有辦法避免,那為什麼還要往後拖呢?” 昂圖瓦納笑着說:“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