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一九一四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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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雅克覺得很累,為了保持原有的姿勢不變,他挺直了脖子。

    除了轉動一下眼珠,他哪都不敢動。

    他用充滿怨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個折磨他的人。

     帕泰爾松一手拿着調色闆,一手拿着畫筆,猛地向後退至牆根。

    他前面三米之外放着一個畫架,他正搖頭晃腦地端詳着放在上面的畫布。

    雅克心裡想:“他這樣的人也會畫畫,真是運氣好啊。

    ”他用餘光掃了一眼手上的手表:“天黑以前我就得把我的文章寫好。

    不過,這個家夥到現在竟然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真讓人着急啊!” 天氣悶熱得令人喘不過氣。

    火辣辣的陽光從玻璃窗戶射了進來。

    這間舊房子位于頂層,以前是廚房。

    這棟樓的旁邊是一座大教堂。

    站在這裡能将全城盡收眼底,但無法看到日内瓦湖和阿爾卑斯山。

    隻能看到一片耀眼的六月藍天。

     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兩張草墊并排鋪在一個傾斜的天花闆下面。

    旁邊的牆上有幾根釘子,上面挂着幾串肉,生鏽的爐子旁、背筐的上面和洗碗槽裡都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個搪瓷臉盆、一雙破舊的鞋、一個裝滿空顔料管的煙盒、一把帶有青苔并發硬的刷子、一隻插着兩朵已經凋謝的玫瑰的玻璃杯、一隻煙鬥。

    牆邊的地闆上放着卷着的畫布。

     那個英國人光着膀子,雙唇緊閉,呼吸急促,似乎是剛跑完步。

     “真是不容易……”他喃喃自語地說着,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那北歐人般白皙的上身汗珠閃閃發光。

    肌肉在細膩的皮膚下跳動。

    精瘦的胸腔下面有一塊倒三角形的腹肌。

    他穿着快被磨破的舊長褲,大腿肌肉因過于緊張而在顫抖。

     “沒有香煙了。

    ”他輕聲歎息道。

     雅克走過來,從口袋裡掏出三根香煙遞給他,畫家就一邊畫畫一邊抽煙,不一會兒煙就抽完了。

    從昨天晚上起,他就沒有吃東西了,胃在一陣陣地抽搐着,但他早已習慣了這樣。

    他在想:“額頭這麼閃亮,這白色的顔料夠用嗎?”他看了看扔在地上的白色顔料管,管子已經被擠得像鐵皮一樣又扁又平了。

    他的顔料都是從紀蘭那購買來的,他已經欠他一百多法郎了,這也幸虧以前是無政府主義者現在是社會主義者的紀蘭是一個好同志。

     帕泰爾松朝他畫好的肖像畫做了個鬼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仿佛這裡隻有一個人似的。

    他拿着畫筆在空中比畫着。

    突然,他的藍眸向他同伴雅克的額頭投去急切的目光,因為激動,他的目光像看見獵物的老虎,令人害怕。

     雅克心裡覺得有趣,心想:“他瞧我的模樣就像瞧盤裡的蘋果一樣。

    要不是今天我必須在天黑之前寫好這篇文章……” 當初,帕泰爾松沒什麼底氣地說要給他畫幅肖像時,雅克真不忍心拒絕。

    畫家已經好幾個月沒錢去請模特了,但又不能總是天天閑着不畫畫,因此他才開始畫一些像蘋果之類的靜止物體。

    帕泰爾松當初說最多畫四五次就可以完成。

    然而,今天已經是星期天了,雅克已經連續被畫九天了。

    雅克強忍着煩躁的心情,每天在将近中午時分來到這個老城高處的房子裡,按照老規矩擺好姿勢,每次一擺就是兩個多小時! 帕泰爾松顯得非常興奮,他先用畫筆蘸了蘸調色闆上的顔料。

    然後,屈膝彎腿,就像跳水運動員在試跳闆的彈性一樣,他一動不動地盯着雅克看了好一會兒,不放過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突然,他伸直手臂,像擊劍運動員一樣對準畫布上某一點沖去,非常準确地在畫布中畫出一個亮點。

    畫完之後他又重新退回牆腳,眯着眼睛,歪着頭端詳着剛剛畫完的畫,喘着粗氣,活像一隻被惹怒的貓。

    他看向還在當模特的雅克,終于開心地說: “親愛的,我在你的鬓角和額頭上多畫了些頭發使你眉宇之間顯得更有力量!效果非常棒……” 他将調色闆和畫筆拿到洗碗槽裡洗了洗,然後轉身走到角落裡的草墊旁,直挺挺地躺到了一張草墊上。

     “今兒中午就畫到這吧!” 雅克長噓了口氣,終于解脫了啊,他站起來活動一下僵硬的身體。

     “我可以看看今天的畫嗎?……啊!你今天進展得不錯啊!” 雅克端詳着這幅已經畫好四分之三的肖像畫,畫裡面他正坐在椅子上,隻畫了從頭到膝蓋的部分。

    他的左肩向後仰逐漸消失在背景裡,右肩、右臂和右手肘有力地傾向前方。

    骨骼分明的手張開放在腿上,在畫的下面形成了一個生動的亮點。

    他的頭側向左肩迎着光微微仰起,像被額角和滿頭長發拉過去似的。

    從左邊射過來光線,讓半邊臉都處在陰影中,但由于頭微微向左傾斜,整個腦門都被照亮了。

    一頭棕色閃亮的頭發從左向右梳得整整齊齊,襯托着皮膚越發白皙明亮。

    帕泰爾松特意把頭發畫得很低很密,好像雜草一樣又硬又密。

    堅挺的下颌緊貼着半敞開的白色衣領。

    嘴角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襯托出了臉部粗犷而嚴峻的神情,使得那張大嘴非常突出,但嘴唇似乎畫得不是特别令人滿意。

    雙眉緊鎖顯得憂心忡忡,深邃的目光像一灣潭水隐藏在半明半暗之中,但卻恰到好處地顯露出他坦率、堅毅的性格。

    但畫中人的目光過于大膽放肆,這點跟現實中的雅克不太相符。

    帕泰爾松似乎也意識到這點。

    從總體上來說,這幅畫很好地表現出了腦門、肩部和颌骨的強有力,但令他失望的是,這幅畫沒有畫出那種顧視流盼中浮現的思索、憂傷和大膽的細膩神情。

     “你明天還可以再來嗎?” “來就來吧,也不差這幾天了。

    ”雅克不情願地回答。

     床上方挂着一件雨衣,帕泰爾松坐起來,伸手去掏了掏雨衣的口袋。

    随後,他爽朗地大笑道: “米特爾格現在都有戒心了;香煙都不放在這個口袋裡了。

    ” 帕泰爾松隻要一笑,便馬上露出了一副隻有夥計才有的狡猾模樣。

    在五六年前,他跟清教徒的家裡斷絕來往,獨自一人從牛津來到瑞士生活,應該那個時候當過夥計吧。

     他幽默地輕聲說:“親愛的,對不住啊,本為了感謝你今天能來,想請你抽一支煙的呢……” 他是甯可不吃飯卻不能不吸煙的人,但為了能省錢買顔料卻不吸煙了。

    不過話說回來,無論是顔料、香煙還是食物,他都從來沒有長時間缺少過。

     在日内瓦,有一大批生活沒着落的年輕革命者,他們沒有工作,隻是随意地加入了當時的一些組織。

    那他們都是以什麼為生呢?誰也說不清,反正他們就是活下來了。

    有一些像雅克一樣有才能的知識分子,他們靠給報紙雜志撰稿來生活。

    還有一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技術工人、印刷工人、畫匠、鐘表匠,他們都有一些謀生的手段,有工作的就救濟那些沒工作的。

    這些人大多數是沒有固定職業的,經常會做一些比較累工資卻不高的低賤工作。

    一般情況,他們隻要掙到一些錢就馬上甩手走人。

    他們當中還有一些是衣衫褴褛的大學生,這些人以教課、在圖書館兼職或實驗室打零工為生。

    相對而言這些人還是比較幸運,隻要他們不是同時一分錢都沒有就好。

    隻要任何一個人有錢,就能保證那些身無分文、流浪街頭的同伴能吃上幾片面包和幾塊肉,喝上一杯熱咖啡,抽上一根香煙。

    這種互助互惠的行為都是每個人自發去做的。

    這些人已經習慣每天隻吃一頓飯,從不挑食,有的吃就行。

    這些年輕人生活在一起,有着相同的興趣愛好,有着共同的理想抱負,有着同樣的激情和信念。

    他們有的像帕泰爾松那樣,樂觀開朗,即使餓得頭腦發暈,還常常開玩笑地說,這樣更能促進大腦的活動。

    這也許并不僅僅是一句玩笑話。

    他們缺衣少食的生活狀态使得他們思維、精神極度亢奮,他們經常聚集在街心公園、咖啡館,或者在那帶家具出租的房間裡,舉行秘密會議。

    尤其在總部,秘密會議會更多。

    他們在那裡相互交流由外國革命者帶來的消息,交換彼此的觀點和學習經驗,以便懷有共同的激情和信念,為建設未來美好社會而努力奮鬥;他們能夠這樣随時随地進行無休止的秘密會議,這就得益于他們缺衣少食的生活狀态。

     雅克站在用來刮胡子的鏡子前,整理了一下衣領和領帶。

     帕泰爾松小聲嘀咕着:“親愛的,你這麼急急忙忙是準備去哪啊?” 他雙臂張開半裸着上身斜躺在床上。

    他的手腕和腳踝很細,像女孩一樣,但手和腳卻很粗大。

    他的頭很小,一頭暗金色的頭發因汗水打濕而粘在了一起,在玻璃窗的映襯下,像古老的鍍金銀器般發出閃亮紅光。

    他的眼睛非常清澈明亮,這樣反倒不能表達豐富的情感,天真無邪的眼神中仿佛總夾雜着一絲苦惱。

     “今天我有很多事需要跟你說,”他懶洋洋地道,“首先,你昨晚離開會議地點太早了……” “大家說來說去都是那麼幾件事,沒什麼新意,我有點累,就回來休息了。

    ” “也對……不過,讨論到最後還真是蠻精彩的,親愛的……你錯過了真是太可惜了。

    讨論最終以飛行員回答布瓦索尼的提問而結束。

    雖然隻有短短的幾句話,但這幾句話能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 他說話的語氣洩露了他心中的厭惡。

    經過多次觀察,雅克注意到這個英國人對被大家稱為“飛行員”的梅奈斯特雷爾有種又愛又恨的感覺。

    在對“飛行員”看法的這一問題上,雅克從未跟畫家表明過自己的觀點。

    他對梅奈斯特雷爾的印象很好,不僅僅把他當作一個值得交的好朋友,更把他當作一個令人尊敬的老師。

     他激動地轉過身來: “他都說了些什麼?” 帕泰爾松并沒有馬上回答。

    他擡頭看着天花闆,嘴角露出了一絲古怪的微笑。

     “那時已經接近會議的尾聲了,很多人都像你一樣提前走了……他讓布瓦索尼先說,但你知道,他給人的感覺并不像在傾聽……突然,他對依舊坐在他旁邊的阿爾弗蕾達彎下腰,不看任何人,飛快地說道……等一等,讓我想想他說了什麼……他大緻是這樣說的:‘尼采,他以人的概念代替了上帝的概念。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這才是第一步而已。

    現在我們應該推動無神論繼續向前發展:把人的概念也取消。

    ” “那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呢?”雅克聳了聳肩,問道。

     “‘等一等……’布瓦索尼問道:‘那用什麼來代替呢?’飛行員聽後笑了,你知道嗎,他笑的模樣讓人感覺很可怕……他大聲說道:‘不需要任何東西代替!’” 雅克聽完不說話,隻是微微笑了笑。

    天氣很熱,之前擺姿勢又擺得很累,現在又急着想回去工作,他一點都不想跟這個正直的帕泰爾松讨論這個深奧的話題。

    他收起笑容,淡淡地說道: “帕泰爾松,他思想很高尚,沒什麼可評價的!” 英國人用手肘撐起上身,直勾勾地盯着雅克說: “不需要任何東西代替!你不覺得這有點太不可思議了嗎?” 雅克不搭理他,他隻好又重新躺了下去。

    <?> “親愛的,我總在思考一個問題,這個飛行員曾經經曆過什麼才讓他變成這樣沒有生氣呢?我想他大概是有過一段痛苦的經曆吧,難道是呼吸過有毒的空氣?”他連語氣都沒有變,緊接着轉身又對雅克說道,“我一直想請教你一個問題,阿爾弗蕾達跟飛行員你都很熟悉,你對他倆在一起有什麼看法,覺得滿意嗎?” 雅克發現他自己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從整體來看,這個問題也不是問得毫無道理,但回答起來卻非常棘手;出于本能,他馬上意識到不能再與這個英國人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了。

    他打好領帶,聳聳肩,謹慎得什麼都沒有說。

     帕泰爾松似乎并不覺得這種沉默有什麼難堪。

    他重新躺好,接着問道: “今天晚上有雅諾特的講座,你去聽嗎?” 雅克趕緊抓住這個轉移話題的機會: “現在還不能确定……我今天得趕一篇《信号燈》的稿子……如果能順利寫完,我大約六點會到。

    ”他戴上帽子,說,“晚上見,帕泰爾松!” “你還沒有告訴我對阿爾弗蕾達這件事有什麼看法呢。

    ”帕泰爾松急忙坐起來喊道。

     雅克走到門邊打開門,然後轉過身來說道: “我不清楚。

    ”他頓了一下,接着說道,“她有什麼理由不開心呢?” 2 時間已經是下午一點半了,日内瓦人還在吃午飯,因為在星期天他們吃飯比較晚。

    驕陽照射在福爾堡廣場上,房屋的影子投射在牆角形成一個陰影。

     雅克斜穿過廣場。

    了無人煙的廣場上隻有噴泉的潺潺聲。

    雅克低着頭快速往前走,熱辣辣的太陽照射在後頸上,眼睛被柏油馬路的反光閃得發花。

    日内瓦的夏天非常炎熱,但不用太擔心,雖暑氣逼人卻有益健康,從來不會讓人覺得悶熱潮濕,也不會讓人覺得酷暑難耐。

    但像今天這樣悶熱的天氣是非常罕見的,所以當雅克發現沿着狹窄的拉封丹路的棚鋪往前走有一絲陰涼時,他還是感到非常開心的。

     他一邊走一邊想着自己的文章。

    這篇文章是為《信号燈》的書刊欄寫的,主要是評論弗裡契的最新著作。

    文章除去開頭需要重寫的部分,差不多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二。

    也許需要引用一段他前天晚上從圖書館抄下來的拉馬丁【注:拉馬丁,19世紀法國的詩人兼曆史學家。

    】的話作為文章的開端,這段話是這樣說的: “愛國主義有兩種。

    一種是由各種各樣的人性黑暗組成,比如仇恨、偏見、憎惡。

    政府處心積慮地想分裂、愚弄人民,使人民接受這種扭曲的愛國主義,讓他們互相猜忌攻擊……相反,另一種是由人性的真善美組成的,包含着各族人民共同擁有的真理和權力。

    ”這是一種正确的、崇高而偉大的思想,但表達形式上……他微笑着想:“嘿,這也許還是一八四八年的那種古老的表達方式……但和我們今天的說法不也差不多嗎?……除了和個别人的表達有點不同,”他腦海裡立馬浮現出一個人,“比如,飛行員。

    他是絕對不會這樣說的……”想到梅奈斯特雷爾,他就馬上聯想到帕泰爾松剛剛的提問。

    阿爾弗蕾達快樂嗎?女人心海底針,誰也猜不透,他不敢回答是與否。

    ……他的腦海裡浮現出同索菲亞·卡梅辛交往時的情形。

    自從他離開洛桑,離開卡梅辛老爹的公寓之後,就很少再想起她了。

    剛開始,她還來日内瓦看過他幾次。

    後來,她就不再來了。

    也許她終于明白了,即使每次他都很開心地接待她,但他們已經回不到從前了。

    對于這樣的結果,他還是感到有點遺憾……真是個奇怪的女人……這麼多年,他還是沒能忘記她,在他的心裡沒有人能取代她。

     他加快了前進的步伐。

    他得走到羅納河岸才能到家。

    他住在河對岸的格勒尼斯廣場。

    那是一個貧民區,到處都是狹窄的小巷和破舊的房屋。

    廣場中心有個公共廁所,廣場的一角有一座四層的寰球公寓。

    這座公寓是帶家具出租的,破舊不堪的門面被隐藏在暗處。

    低矮的門上挂着一隻半圓形的玻璃球,每晚發光作為公寓的招牌。

    跟這裡其他公寓不同的是,這裡不租給妓女。

    這座公寓的所有者是韋賽利尼兄弟,他們還沒有成家。

    幾年前兄弟倆加入了社會黨,幾乎所有的房間都租給了革命者。

    這些革命者能付得起房租的很少,卻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房客因付不起房租而被韋賽利尼兄弟趕走的,但他們曾經有過把形迹可疑的人掃地出門的事。

    因為這地方魚龍混雜,吸引着好人的同時,也同樣引來了壞人。

     雅克住在公寓的頂層,房間不大卻很整潔。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房間隻有一扇窗,卻還對着樓梯口。

    房間裡充滿了各種從樓梯間傳來的噪聲和氣味。

    隻能窗戶緊閉,打開吊燈,才能安安靜靜地工作。

    房間裡擺放着一些基本的家具:一張單人床,一個大櫃子,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洗漱的地方設在牆邊。

    桌子很小,總是堆滿了各種東西。

    因此,雅克要想寫文章,就會拿一本地圖冊放在膝蓋上當書桌用,坐在床上寫。

     他大約工作了半小時,就聽見有人在敲門。

     “進來。

    ”他對門喊道。

     虛掩着的門口出現一個頭發蓬松的小腦袋。

    這是小個子範赫德,他患有白化病。

    去年他是跟雅克一起離開洛桑到日内瓦的,現在也住在寰球公寓。

     “不好意思,蒂博先生,我有打擾到您嗎?”雖然自從父親死後,雅克都用真名來簽署自己的文章,但還有很多人像範赫德一樣,仍舊用他以前的筆名來稱呼他。

     “我今天去了‘朗多爾咖啡館’,正好莫尼埃先生也在那裡。

    他讓我幫忙轉告您,飛行員讓他轉達您兩件事。

    第一件,飛行員讓您在五點鐘之前去他家裡見他。

    第二件,《信号燈》這星期不刊登您的文章,所以今晚您不必把稿子給他了。

    ” 雅克頭靠着牆,雙手按在前面淩亂的稿紙上,松了口氣說: “太好了,不用趕稿了!”但随即又有點遺憾,“這星期二十五法郎的稿費又拿不到了……”雖然稿費很低,但也夠他生活了。

     範赫德一邊微笑着,一邊往床邊走去: “您在寫什麼,很難寫嗎?” “是對《國際主義》這本書的評論,他的作者是弗裡契。

    ” “那這本書是關于什麼的呢?” “其實,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明白它寫的是什麼,該怎麼評論……” “是評論這本書嗎?” “評論這本書以及書中所說的國際主義。

    ” 範赫德聽後,稀疏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

     “弗裡契不是個共産主義者而是個宗派主義者,”雅克接着說,“而且,我覺得他把幾個概念完全不同的東西混淆了,比如,民族概念、國家概念以及祖國概念。

    因此,我在懷疑他的想法是不是對的,即使那些想法從表面上看起來是正确的。

    ” 範赫德眯着眼聽得津津有味。

    透明的睫毛擋住了他的眼神,他嘴角向下,正噘着嘴。

    他挪到旁邊的桌子旁,把桌子上的卷宗、盥洗用具和書往邊上稍微推了推,然後就坐下來了。

     雅克的語氣中帶着一絲遲疑,繼續說道: “對和弗裡契持有相同觀點的一些人來說,國際主義的首要目标就是要取消祖國這個概念。

    難道這是發展的必然趨勢,不可避免的嗎?……不能說得這麼肯定!” 範赫德舉起他那瘦弱的小手說道: “我認為愛國主義無論如何都得取消掉!你想想,革命怎麼能在一個國家這麼狹隘的範圍内進行呢?真正的革命,我們的革命,它是一項國際事業!它應該由各國工人共同實現!” “對,是這樣的。

    但你回過頭想想,你不也把愛國主義和祖國的概念分得很清楚嗎?” 範赫德固執地搖着他那長滿白發的小腦袋。

     “這本來就是一回事。

    你想想看,十九世紀的時候,人們大肆宣揚愛國主義和對祖國的熱愛之情,利用這種感情來鞏固本民族國家的地位,從而在其他各民族中埋下仇恨的種子,醞釀新的戰争!” “我同意你的看法。

    但這都是那些民族主義者在每個國家扭曲了祖國的概念的結果,跟愛國主義者沒什麼關系。

    他們用盲目崇拜、好戰的情緒替代了理智的、合情合理的、不傷害他人的情緒。

    這種民族主義應該被批判是毫無疑問的!但像弗裡契那樣,把對祖國的感情也舍棄掉的做法,就應該贊成嗎?革命就要舍棄人類一切精神上、物質上、情感上的東西嗎?” “對!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就應該斬斷一切羁絆,無欲無求,一切隻為革命……” “等等。

    ”雅克插話道,“你所說的那種革命者是理想狀态的,是你所向往的,現實生活中的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再說,情感上的愛國主義,真的說取消就能取消的嗎?我看不盡然。

    有時候人也是無能為力的。

    愛國主義會受當地的風土人情的影響,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地域,愛國主義的内涵也就不同,它有它獨有的民族特性,它永遠不會舍棄造就它的文明形式。

    無論何時何地,人都不會忘記自己的語言。

    注意!這一點尤為重要:祖國的問題歸根結底也許就是語言問題!無論身處何地,人們總是習慣性地保持着他本國語言的表達習慣……就拿我們周圍的一些朋友來說吧!我們在日内瓦所結交的朋友都是自願離開故土,流亡到這兒的。

    他們自以為已經抛棄了他們的祖國,成為一個真正的國際移民者了。

    但你發現了沒有,他們哪一個不是出于本能地相互尋覓、相互會合,然後聚集形成一個個意大利、奧地利或俄國的小集團……他們在這裡跟手足同胞形成了一個愛國主義小團體。

    你自己不也是跟比利時的那些人在一起嗎?” 範赫德聽到這不寒而栗。

    他那夜鳥般的瞳仁帶着不甘死死地盯着雅克,随後這種不甘消失在睫毛後面。

    他醜陋的外表使得他的行為顯得更加猥瑣。

    他習慣用沉默來對抗一切動搖信念的行為。

    他雖然看起來很膽小懦弱,但這個信念卻出人意料地堅不可摧,甚至比他的思想更為堅定。

    沒有人能夠動搖,即使雅克和飛行員也不行。

     “不,不,”雅克接着說,“一個人可以背井離鄉離開祖國,但祖國在他心中也是不可磨滅的。

    而且這種愛國主義和我們所主張的國際主義革命者的思想并沒有相違背!……因此,我想像弗裡契那樣抨擊所有人類固有的,代表着力量的因素,是不是有點不太謹慎。

    我甚至在想,這樣的舍棄對人類未來的發展會不會有害。

    ”他微微停頓了下,接着用一種沒底氣的語氣,遲疑不定地說,“我想是這樣想的,卻不敢在這短短的幾頁書評中這樣寫。

    隻有寫整整一本書才能把整個事情描述清楚,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他沉思了一會兒,接着說,“我也不知道這本書該怎麼寫。

    也沒有确切的把握!誰也說不好,畢竟抛棄了祖國也不是不可能的,一切皆有可能……” 範赫德情不自禁地從桌子旁走向雅克。

    他那黯然的臉上此時浮現出歡快的神情。

     “人類都是有舍才會有得的!” 雅克看着小個子範赫德笑了。

    他喜歡他正是因為他有着這樣的激情。

     “現在我必須得走了。

    ”範赫德說。

     雅克面帶微笑,看着範赫德連蹦帶跳地走到門口,一句話都沒有說,擺了擺手,離開了。

     雖然今晚他已經沒有必要再趕稿子了,但他還是幹勁十足地寫了起來。

     他一直寫到聽見前廳敲響四點的鐘聲。

    他突然想起梅奈斯特雷爾五點之前在家等他。

    他趕緊收拾收拾從床上起來,剛起身,肚子就發出咕咕的叫聲,很明顯他餓了。

    可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甚至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了。

    他想起抽屜裡還有兩袋可以用來充饑的可可粉,用開水泡一泡就可以吃了。

    昨晚已經灌滿酒精的酒精燈剛好用來燒水。

    當他洗完手洗完臉,鍋裡的水也就開了。

    他喝了一碗燙嘴的可可粉,就急匆匆地出門了。

     3 梅奈斯特雷爾和很多革命者一樣住在卡盧日區,那裡離格勒尼斯廣場非常遠,大多數俄國的逃亡者都住在那裡。

    那個郊區坐落于阿爾弗河邊,需要穿過普蘭帕萊平原才能到達,沒有什麼特點,很不顯眼。

    那裡需要企業來投資建設,需要賣木材的、挖煤炭的、打鐵的、賣車的、鋪地闆的以及房屋裝潢的來建設廠房。

    寬闊的街道上空氣很清新,街道兩旁的車棚緊挨着破舊不堪的老房子、廢棄的花園和一段還沒有開發的地皮。

     飛行員住在沙爾帕日碼頭和卡盧日路交叉處的一座公寓裡。

    那是一排淡黃色四層破舊的老房子,沒陽台,樓的外牆在夏日陽光的照耀下,呈現出意大利灰泥所特有的古老氣息。

    經常有海鷗從窗前掠過,飛到阿爾弗河灘上嬉戲。

    阿爾弗河的水不是很深,但很湍急,擊打在岩石上水花四濺,形成一堆泡沫,使它看起來像一條急流。

     梅奈斯特雷爾和阿爾弗蕾達住在走廊盡頭的一間套房裡,這間套房有兩間房間,中間有一個狹窄的入口将其分開。

    其中稍小的一間用來做廚房,另一間就用來做卧室兼書房。

     窗外的陽光照在緊閉的百葉窗上,窗前放着一張輕便的桌子,梅奈斯特雷爾正在上面一邊工作一邊等着雅克。

    他的字體剛勁有力,就是有點細小、狂亂,而且縮寫比較多。

    現在他正在幾頁薄紙上寫着簡單的注釋,阿爾弗蕾達的工作就是負責這些注釋的辨識,然後再把這些注釋用一架舊打字機打出來。

     阿爾弗蕾達似乎剛離開房間了,因為房間裡現在隻有飛行員一個人,她經常緊挨着坐在梅奈斯特雷爾旁邊的那張矮椅上。

    她是趁工作間隙,到廚房裝了滿滿一瓶涼水。

    廚房的煤氣爐上有一罐糖煮桃子正用小火煨着,酸滋滋的味道彌漫着整個房間;他們除了奶制品、蔬菜和煮熟的水果,幾乎不吃别的東西。

     “弗蕾達!” 她剛把咖啡過濾器洗完擦幹,就聽見屋外有人喊她,她急忙擦幹手上的水就走了出來。

     “弗蕾達!” “馬上就來……” 她趕緊又坐到他身邊的矮椅子上。

     “你去幹什麼了,小姑娘?”梅奈斯特雷爾一邊輕聲地問,一邊撫摸着她因低垂而露出的一截棕色的頸子。

    他并沒有想得到什麼回答,隻是想用夢幻般的嗓音問一問罷了,甚至連手上的工作都沒有停。

     她笑着擡起頭,目光堅定、忠實而又平靜。

    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想要看清一切、了解一切,而又愛一切,但卻又不會讓人覺得被窺視和被追問的感覺。

    她靜靜欣賞和等待的習慣似乎是與生俱來的。

    每當梅奈斯特雷爾喋喋不休的時候,她就仰起頭看着他,好像要用眼睛來傾聽一樣。

    有時候他的思想特别奇妙,她便眨眨眼睛表示贊同。

    梅奈斯特雷爾所需要的正是這種安靜地聽他說話、默默地陪在他身邊的人,如今她對他來說就像空氣一樣必不可少。

     她比他小十五歲,算算她也就二十二歲吧。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麼相遇的,更沒有人知道在共同生活的表面下是什麼讓他們在一起的。

    一年前,他們一起來到了日内瓦。

    梅奈斯特雷爾是瑞士人。

    阿爾弗蕾達雖然從來不提任何關于她家庭和童年的情況,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南美人。

     梅奈斯特雷爾一直在寫東西。

    他留着短而尖的黑胡子,使他消瘦的臉顯得更長了。

    頭微微向前低着,使他那窄腦門看起來像壓在太陽穴上似的,凸出來的部分被光線照亮了。

    他的左手一直沒有拿下來,還在撫摸阿爾弗蕾達的頸子。

    阿爾弗蕾達低着頭,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撫摸,像一隻慵懶的小貓,在接受主人的愛撫一樣。

     梅奈斯特雷爾手沒有動,隻是停住不寫了,茫然地擡起頭看了看,搖搖頭說: “丹東曾經這樣說過:‘我們想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小姑娘,這是政客所說的話,并不是社會主義革命者說的。

    像路易·布朗【注:路易·布朗,出生于1811年,死于1882年,是19世紀法國空想社會主義代表人物之一。

    】、蒲魯東【注:蒲魯東,1809年出生于法國,是小資産階級社會主義學家以及經濟學家,主張無政府主義。

    】、傅立葉【注:傅立葉,法國人,著名的哲學家,空想社會主義代表人物之一。

    】以及馬克思這樣的革命者是不可能說這樣的話的。

    ” 她轉過頭看看他,但他并沒看她。

    他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看着窗戶,一絲陽光從百葉窗的縫裡透了進來。

    他的五官長得非常端正,但讓人想不通的是看起來死氣沉沉的,沒有什麼生氣。

    臉色暗黃,卻不是病态的原因,就像血液裡都沒了顔色一樣;在剃得很短的黑色胡須下面,是一張沒有血色的嘴唇。

    他所有的生氣似乎都集中在他的眼睛裡。

    他兩隻眼睛小而且靠得很近,看起來有點奇怪;黑色的眼珠幾乎占滿了整個眼睛,隻有一點點眼白。

    犀利的目光沒有一絲感情,讓人不敢直視。

    明亮而冷漠的眼睛,始終睜到最大,凝視着前方,似乎不像是人的眼睛了:它讓人害怕的同時,也讓人惱怒,使人不自覺地就聯想到猴子那深邃、孤僻、神秘的眼神。

     “……個人主義思想三段論。

    ”他似乎結束了内心的思考,又繼續自言自語地說道。

     聲音連貫卻顯得有些有氣無力。

    他說話簡短而又晦澀難懂,語氣急促卻不間斷。

    他像放連珠炮似的一股腦地說出來,就像說“個人主義思想三段論”那樣,聽起來讓人覺得就像技藝精湛的小提琴手,彈一下便能奏出行雲流水般十六分音符。

     “有階級存在的社會主義就不能說是社會主義。

    ”他繼續說道,“颠倒階級秩序,隻不過是以一種惡來代替另一種惡,以一種壓迫來代替另一種壓迫而已。

    一切階級都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追求暴利、殘酷競争以及極端個人主義,也同時折磨着資本家。

    隻不過他們并沒有意識到。

    ”他中間有兩次因咳嗽,胸口不舒服而被打斷,接着他又快速說道,“将一切健康因素,通過新的勞動組織,無差别地融入社會中,建立無産階級社會。

    這就是我們工作的目标,小姑娘……” 說完他又開始寫了起來。

     梅奈斯特雷爾與航空事業的開創有關。

    他曾經工作在瑞士航空公司的蘇黎世分公司。

    那時他既是飛行員,又是機械工程師,至今那個公司還有很多在使用的裝置,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他曾經多次嘗試飛越阿爾卑斯山,在公衆中引起轟動。

    一次在從蘇黎世飛到都靈的途中,他飛機失事了(他在這次事故中差點就死了)。

    由于腿部受傷嚴重,從此以後就不能再開飛機了。

    後來,瑞士航空公司出現了一次工人罷工運動,他借着這次的運動,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技術員辦公室。

    随後,他就突然從瑞士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

    也許是去了東歐吧?從他有幾次的表現來看,他對俄國的情況非常熟悉,他能聽懂斯拉夫的俄國方言;他對小亞細亞和西班牙的情況也很了解。

    毫無疑問他跟歐洲各國有影響的革命者都有或多或少的交往,甚至現在還可能跟他們中部分人保持聯系。

    但他有着什麼樣的際遇,才會和他們交往的呢?又有什麼目的呢?當别人問起他這段經曆時,他總是轉移話題,一筆帶過,不願深談。

    有時候他會說一些他聽過的比較有哲理的話或者是看見過的事情,但他從來不會告訴你他與這些事的關系,也從來不告訴你事情的重點是什麼。

    他會很嚴肅地跟你讨論事實、學說和人物,甚至在讨論的過程中引用一些例子,可是一問到他本人情況,他就回答得模棱兩可,甚至一笑帶過。

     雖然如此,他給人的印象就是哪裡有事就在哪裡,他似乎可以預見什麼地方會發生什麼事,而且他對事情總有獨到的見解,往往得出的結論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讓人無可反駁。

     人們經常問他為什麼來日内瓦?有一次他回答說:“這裡清靜。

    ”剛來這裡的頭幾個月,他幾乎不跟人交往,連逃亡者和瑞士黨黨員都避而不見,整天跟阿爾弗蕾達在圖書館閱讀大量有關大革命的著作,并做好摘錄,看起來貌似隻是為了提高自身的革命修養,沒有别的意圖。

     某一天,一位叫裡沙德萊的日内瓦青年革命者設法将他帶到了聚會地點。

    那裡是形形色色的瑞士或外國革命家每晚聚集的地方。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是不是喜歡這地方。

    但第二天,他自發地就來了。

    沒過多久,他那爽朗的個性就深得人心了。

    在這群整天紙上談兵、無所事事的理論家當中,他有着一針見血的批判精神,有着不局限于書本知識從實踐總結出來的見識,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善于抽絲剝繭找到事情的本質,把複雜的問題具體化、簡單化。

    所有人都被他的能力所折服。

    短短幾個月,這一群人便以他為核心,以他為“領袖”,他幾乎成了這群人的靈魂。

    每次聚會他都來,但是他身上的謎團卻一直沒有被解開;也許是他為了保存實力,刻意隐瞞的。

     “先來這裡吧,他還在工作。

    ”阿爾弗蕾達一邊說着,一邊将雅克帶進廚房。

     雅克擦了擦額角的汗水。

     “你要喝點水嗎?”她指着放在洗碗槽裡用冷水冰着的大肚玻璃瓶,問道。

     “給我來一杯吧!” 她聽後便給他倒了滿滿一杯,玻璃杯在倒滿之後馬上就蒙上了一層水汽。

    她拿着玻璃瓶謙卑恭順地站在他面前,這是她習慣性的行為。

    她的臉上微微撲了點粉來提亮光澤,鼻子并不挺,像小孩一樣嘟囔着嘴,緊閉的雙唇像長熟了的草莓紅通通的,眼角向上吊起,烏黑發亮的劉海跟眉毛齊平,這樣的她看起來就像歐洲版的日本娃娃似的。

    雅克心裡想:“也許是因為她穿藍色和服的原因吧。

    ”他一邊喝水,一邊想起了帕特上次問的問題,“阿爾弗蕾達跟飛行員在一起快樂嗎?”他這才意識到,他對她似乎沒什麼了解,雖然每次跟梅奈斯特雷爾談話的時候,她也在一旁站着。

    但他似乎已經慣常于把她當作梅奈斯特雷爾的附屬品,而不是一個獨立的個人。

    他第一次發現,單獨跟阿爾弗蕾達相處有點尴尬。

     “需要再來一杯嗎?” “嗯,好。

    ” 剛好喝了可可之後,他感到有點口渴。

    他心裡在想:“沒有吃午飯,這點東西不擋餓啊。

    ”突然,他腦海裡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我走之前有沒有把酒精燈滅了?”他努力回想,仍一無所獲。

     飛行員的聲音從隔闆那邊傳了出來: “弗蕾達!” “來啦。

    ” 她朝雅克調皮地眨了眨眼,狡黠地笑着,仿佛在說:“這家夥怎麼這麼任性呢,像個大孩子似的!” “進去吧。

    ”她對雅克說道。

     梅奈斯特雷爾背着光站在窗前,一柱陽光從打開的百葉窗射進屋裡,把房間照得亮堂堂的。

    光秃秃的牆上什麼都沒有;屋子中間放着一張低矮的大床;窗戶旁邊有一張桌子,上面除了鋼筆和幾張紙,什麼都沒有。

     梅奈斯特雷爾穿着灰色的睡衣站在那裡,讓人看起來非常高大。

    事實上他非常瘦弱,胸部狹窄,肩部有點向下塌。

    他犀利的目光緊緊地盯着雅克,并伸出手跟雅克問好。

     “麻煩你跑這一趟,但這裡比較安靜,聚會的地方人多嘴雜……喂,小姑娘,你的工作來啦。

    ” 他一邊說着,一邊把一本插着書簽的書遞給阿爾弗蕾達。

     她聽話地接過書,搬出舊打印機,背靠着床,就在地闆上噼裡啪啦地打起字來。

     梅奈斯特雷爾臉色凝重地和雅克在桌邊坐下。

    他伸直雙腿靠在椅背上(他的膝蓋自那次事故之後就不能彎曲了,走路稍微有點瘸)。

     “我們似乎有麻煩了。

    ”他開口說道,“我收到一封匿名信。

    似乎想讓我們提防兩個人。

    第一個叫基特貝格。

    ” “基特貝格!”雅克吃驚地喊道。

     “第二個叫托布勒。

    ” 這回雅克似乎驚得已經說不出話了。

     “讓人難以接受是嗎?” “基特貝格!”雅克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遍。

     梅奈斯特雷爾從睡衣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給雅克,說道:“你自己看看吧。

    ” “真的是這樣啊。

    ”雅克冷靜地看完信,輕聲說道。

    這封信沒有署名,整篇都是冷冰冰的控訴。

     “基特貝格在克羅地亞運動中有着非凡的地位,托布勒也是,這些你是知道的。

    他們馬上要參加在維也納舉行的代表大會。

    因此,目前至關重要的就是先要弄清楚,我們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相信他們。

    事關重大,沒确切的消息之前,我不想驚動任何人。

    ” “好的,我知道了。

    ”雅克很想問一下“對于這件事,你有什麼計劃?”但最終他還是忍住了。

    從表面看來他跟梅奈斯特雷爾的關系似乎非常好,但事實上他們都本能地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梅奈斯特雷爾仿佛知道雅克心裡想什麼似的,接着說道: “第一……”(他為了讓大家更容易聽明白,養成了一種習慣:常常以“第一”開始說話,不過後面有沒有“第二”就說不定了)“第一,最可靠的證實方法就是實地調查。

    我們可以派人潛入維也納,私下裡偷偷地調査。

    為了不讓人認出來,這個人最好是沒參加任何黨派……但是,”他凝視着雅克,繼續說道,“這個人必須可靠。

    我的意思是,他的調查結果必須是真實可信的。

    ” “确實是這樣!”雅克心裡感到高興的同時也有點意外。

    他相當愉快地想道:“終于有借口不用去給帕特爾松當模特啦,他畫不成像了啊。

    ”他的腦海裡再一次浮現了他的酒精燈。

     接下來誰都沒有說話,隻聽見打字機打字的聲音和遠處洗碗槽裡水流的聲音。

     “你願意去嗎?”梅奈斯特雷爾問。

     雅克點點頭表示答應了。

     “出發的時間定在兩天後。

    ”梅奈斯特雷爾又說,“為了能充分收集情報,在那邊待多長時間,就視具體情況而定吧。

    需要的話,待上半個月也是可以的。

    ” 阿爾弗蕾達擡起頭看了一眼一直不說話的雅克,又低下頭繼續她的工作。

     梅奈斯特雷爾接着說: “霍斯梅會在維也納給你提供幫助。

    ” 他聽見有人敲門就停住不說話了。

     “小姑娘,去看看門外誰在敲門……”接着他又轉身對雅克說道,“要是托布勒真的受賄了,霍斯梅應該會比較了解情況。

    ” 霍斯梅是住在維也納的奧地利人,是梅奈斯特雷爾的朋友。

    雅克和他去年在洛桑碰見過,那時候霍斯梅隻是到洛桑小住幾天。

    那次見面的情形,雅克現在還曆曆在目。

    那是他第一次有機會接觸到這類投機取巧、厚顔無恥、不擇手段的革命家,不管用什麼手段,隻要能達到目标就行。

    隻要是為了革命事業,他們可以做一切偷雞摸狗的事,并以此感到光榮。

     阿爾弗蕾達看完回來說: “是米特爾格來了。

    ” 梅奈斯特雷爾輕聲對雅克說: “我們到聚會的地方再繼續聊吧……”接着向門外大喊道,“進來吧,米特爾格。

    ” 米特爾格的眉毛彎彎的像弓,始終戴着一副圓形的大眼鏡,使他的神情看起來似乎總是很謹慎。

    臉似乎有點浮腫,線條很軟,看起來胖嘟嘟的,就像夢遊沒有睡好覺似的。

     梅奈斯特雷爾站起來朝米特爾格說道: “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米特爾格進屋環視一圈,首先看了看飛行員和雅克,最後目光落在了阿爾弗蕾達身上。

     “雅諾特剛剛到聚會的地方來了。

    ”他解釋說道。

     “不好。

    ”雅克心裡想,“我真的不敢肯定有沒有滅燈。

    碗倒滿以後,我很可能又把小鍋放回了酒精燈上去燒,并沒有去把它吹滅……那碗可可喝完之後,我就急忙出門了……酒精燈說不定一直還在燒……”他呆呆地想着,不說話。

     米特爾格繼續說:“雅諾特想在演講之前跟您見一面。

    可他旅途中累壞了……而且他似乎很怕熱……” “那是他頭發太長太多了……”阿爾弗蕾達輕聲嘀咕着。

     “所以他要去休息一下……特意讓我來向您問候一下。

    ” “非常好,非常好……”梅奈斯特雷爾用出人意料的尖嗓門說道,“我的小米特爾格,對于這樣的雅諾特我們有說不出的鄙視啊……是不是這樣,小姑娘?”他一邊說着,一邊将胳臂擱搭在阿爾弗蕾達的肩上,手不停地撫摸着她的頭發。

     “你跟他很熟嗎?”阿爾弗蕾達看向雅克那邊,狡黠地問道。

     雅克根本沒有在聽他們說話。

    他妄想能回憶起某個細節,能使自己安心。

    他确定他将鍋放在了地上。

    那後來應該也将火吹滅了并蓋上燈罩了吧。

    他不确定地想着…… “他滿頭亂糟糟的白發,看起來就像一隻老獅子。

    ”阿爾弗蕾達笑嘻嘻地說,“這位反教權主義的大英雄,怎麼弄得像個教堂的管風琴手!” “不得無禮,小姑娘……”梅奈斯特雷爾輕輕地斥責道。

     米特爾格有點尴尬地苦笑着。

    他那頭亂糟糟的頭發,确實讓人看起來就像要發火似的。

    何況,他确實經常發怒。

     米特爾格是奧地利人,以前在薩爾茨堡學過藥物學。

    五年前,為了逃避兵役,他離開了那裡來到了瑞士。

    剛開始他住在洛桑,後來又來到了日内瓦。

    畢業以後,他就按規定在一個實驗室每周工作四天。

    但他對社會學似乎更感興趣。

    他的記憶力非常好,東西看一遍就能全部記住,不論多少東西,都不會混亂,都能清晰地記在腦袋裡。

    你可以把他當成一本移動的百科全書。

    他的朋友,尤其是梅奈斯特雷爾經常向他咨詢東西,他們都少不了他。

    他是一個主張武力解決問題的理論家。

    總而言之,他敏感、膽小且多愁善感。

     他若無其事地說:“雅諾特在好多地方都發表過演講。

    他剛從米拉諾回來。

    在奧地利,他還和托洛茨基在一起住過兩天。

    我想他對歐洲的情況應該非常了解。

    他講的東西都很有意思。

    在他做完演講之後,我們準備将他帶到‘朗多爾咖啡館’,再了解一些情況。

    你們會去的,對嗎?”他看了看梅奈斯特雷爾,又瞅了瞅阿爾弗蕾達。

    接着,他轉身看着雅克說:“你會去嗎?” “在‘朗多爾咖啡館’是吧,也許會去吧。

    ”雅克說,“那今晚的演講會我就不去了!”酒精燈的問題還一直糾纏着他,這使他感到很煩躁;雖然他很久以前就沒什麼宗教信仰了,但别人的反教會言論還是會使他感到惱火的。

    “一看題目就覺得幼稚可笑:《上帝不存在的證明》!”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綠色的廣告單。

    “讓我們看看他的提綱都講了些什麼!”他聳聳肩,然後誇張地大聲念道,“我向大家推薦一個宇宙體系,它能使一切求助于精神本原的假設徹底歸于無用……” “嘲笑别人的文風是很不道德的。

    ”米特爾格瞪着雙眼,生氣地打斷了他的話(他一激動,唾液就會分泌過多,說話就會唾液四濺)。

    “我同意這些觀點可能隻是優秀的理性哲學。

    但重複宣講也不是一無是處的。

    多少世紀以來,教會都是通過迷信來統治人們的,使人們逆來順受,不會反抗。

    如果沒有了宗教,人們應該在很早之前就會起來反抗了吧,自由也應該早就獲得了吧!” “也許是吧。

    ”雅克退一步說道。

    他将廣告單揉成一團,孩子氣地從百葉窗縫隙中扔了出去。

    “說不定今晚的演講也會像在維也納、米蘭那樣赢得一片喝彩呢。

    ……我能理解這種尋求領悟和解脫的心情,不然這幾百個男女,也不會放棄坐在湖邊,仰望黑夜和星空的大好機會,來到這煙霧騰騰、悶熱得令人窒息的會場裡,這其中也不缺乏某些令人感動的東西吧……但是,我沒有那個耐心花一晚時間去聽這玩意兒。

    啊……我受不了啦!” 他說最後幾個字時嗓音突然變得有點顫抖。

    他仿佛看見火焰正在吞噬着桌子上散亂的紙張,點燃了窗簾,他的喉嚨似乎被什麼東西掐住了。

    梅奈斯特雷爾、阿爾弗蕾達和米特爾格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吃驚地看着他。

     “我先走了。

    ”他簡短地說道。

     “你不跟我們一起去聚會的地方嗎?”梅奈斯特雷爾問。

     雅克已經拉開門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

     “我要先回趟家。

    ” 一到卡盧日街道上,他就飛奔起來。

    他看到普蘭帕萊圓形廣場上有一輛有軌電車正要開動,他馬上沖了上去。

    車到站之後,他就急不可待地跳了下來,飛快地跑向橋頭。

     一直跑到埃杜維街,看到熟悉的格勒尼斯廣場、廁所以及完好無損的寰球旅館大門時,這種驚慌失措的夢魇才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真笨啊!”他心裡想。

     他這才記起他出門之前用銅帽蓋住了火焰,當時還燒到了手指。

    現在還能感覺到拇指在隐隐作痛呢。

    他瞧瞧手指,想找到被燙的痕迹。

    這回他的記憶十分清晰肯定,因此用不着再爬回四層樓看看了。

    他轉身又朝羅納河走去。

     站在橋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個老城,層層疊疊地向遠去延伸。

    從倒映在水中的草木,到聖彼得教堂,再到郁郁蔥蔥的阿爾卑斯山,都清晰地展現在他面前。

    他在心裡重複道:“真是大笨蛋!” 心中的恐慌似乎與事情的微不足道不相符,他覺得無法解釋。

    他又想起曾經類似的經曆。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被自己的幻想所吓到了。

    他心裡想:“為什麼每次遇到這樣的事,就失去判斷力了呢?我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奇怪呢,是不是陷入了一種病态的不安呢?而且不僅僅隻是不安,簡直是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 他氣喘籲籲,滿頭大汗,不自覺地就沿着這條熟悉小巷往前走,這裡非常清涼舒服,時不時會看見幾級台階和幾根柱子。

    兩旁木頭搭建的老屋,一直延伸到市區。

     他并沒有刻意想往什麼地方去,信步來到了加爾文街【注:加爾文,著名的法國宗教改革家,創建了加爾文宗,在日内瓦建立過教會。

    】,這條街沿着老城的脊線向前延伸,肅穆而莊嚴,跟它的名字很相符。

    這裡沒有店鋪,牆壁清一色是由灰色石塊堆砌而成,可以預見,在這高高的窗戶後面,人們是怎樣刻闆地生活着,這一切不禁令人想到衣食富裕的清教徒生活。

    這條街的盡頭是陽光燦爛的聖彼得廣場,那些三角楣、柱子和老菩提樹,似乎給那莊嚴肅穆的景色增添了幾分生氣。

     4 “今天是星期天,”雅克站在大教堂前的廣場上,一邊看着婦女和孩子,一邊在心裡思忖着:“星期天也就意味着今天已經是六月二十八日了……雖然我到奧地利去調查隻要十天半個月,……但在代表大會召開之前應該還有很多事情要準備吧!” 一九一四年夏天,所有的革命者都跟雅克一樣,期盼着定于八月二十三日在維也納召開的各國社會黨代表大會,這次會議主要是對關于“國際工人協會”的重大問題做出決議。

     他一想到飛行員剛才交給他的任務,就非常開心。

    他熱愛活動,因為這是一種可以随意揮霍而又無須後悔的生活方式。

    何況離開幾天,就不用參加這些無休無止的會議,就能避開這些沒有意義的争論了。

     自從來到日内瓦,他幾乎每天傍晚都來聚會地點消磨時光。

    有幾次,他隻是進去跟幾個朋友握握手就又出來了。

    有時候,他從一個小組溜達到另一個小組,最後跟梅奈斯特雷爾縮到最裡面的那間房間裡,這是他最開心的時候(很多人都羨慕他能跟梅奈斯特雷爾親密相處,因為那些經曆過多年戰鬥,“從事過革命行動”的人,都無法理解飛行員為何更喜歡跟雅克在一起,而不是他們這些一起工作的夥伴)。

    他待在同志們中間的大多數時候都是一言不發,淡漠而又疏離地坐在那裡,不參加讨論。

    但一旦他參加讨論,他那獨到的見解、淵博的知識馬上就使他成為被關注的焦點。

    在讨論的過程中,他會了解大家的想法,樂于與别人分享自己的見解,這樣的精神品質使讨論立即出現了不一樣的效果。

     和其他社會集會一樣,在這小卻具有國際性的聚會中,也同樣存在兩類革命者:宣傳家和實幹家。

     他本能地傾向于宣傳家——不管社會主義者還是無政府主義者。

    每當跟這些人在一起時,會發自内心地覺得很舒服;他們跟他有同樣的反抗根源:對不公正有着與生俱來的敏感。

    大家都有着同樣的夢想,盼望在當今這個廢墟的世界上建立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

    他們在對未來設想的細枝末節上可能存在差異,但他們的大體方向是相同的:建立和平友愛的新秩序。

    正是因為這樣,雅克才覺得與他們非常親近——他們對自己高尚的内心感到十分自豪;一種被激發的潛力,一種崇高而又偉大的意識,推動他們不斷超越自我,淩駕于自身之上。

    總而言之,革命理想給予了他們生活前進的動力。

    正因為如此,這些宣傳家不知不覺中都釋放了自己的個性,雖然他們将自己的全都奉獻給了革命事業,為革命事業的勝利而奮鬥。

    但他們在這充滿希望的美好戰鬥氛圍中,他們的能力和力量也在不知不覺中提高了十倍以上,在獻身于偉大革命事業的同時也使自己的個性得到釋放。

     雅克雖然對理想主義者比較偏愛,但這并不影響他看清事實的本質。

    這些人往往都是僅憑一腔熱血投身于革命事業的,他們所做的一切最後說不定都是無用功。

    真正能引起發酵的因素,即讓革命這塊面團發酵的酵母,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也就是在那些實幹家的手中。

    這些人提出具體要求、制訂詳細的實施方案。

    他們的革命知識非常淵博,而且會不斷從外界吸收新的知識。

    他們的精力會按照事情的輕重緩急程度合理地分配,而不是在那憑空想象地安排。

    當宣傳家還在進行激烈的思想探讨時,這些實幹家則已經把思想信念積極地付諸實際行動了。

     雅克并沒有把自己歸入這兩類人中的任何一類。

    他可能跟宣傳家更為相似,但他思維清晰,至少有良好的分辨能力,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對當今世界的形勢、各方面的人物關系都有着正确的判斷。

    這些特點又使他更有可能成為一個實幹家。

    但具體誰又知道呢?時勢造英雄,說不定他能成為一個優秀的人民領袖也說不定呢。

    領袖與常人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們能把宣傳家的熱忱和實幹家的政治素質集于一身。

    從他接觸的少數革命領袖身上,可以看出他們具有這雙重特點:第一,能力很強(說得更準确點,就是他們能全局把握問題,對問題有着細緻入微的觀察和獨到的見解。

    遇到任何突發情況,都能立即采取應對措施,控制事态的發展)。

    第二,有威望(一種向心力,在遇到事情的時候,人們能馬上相信你,并且能了解到事情的經過,使人們能按你說的去做)。

    雅克一不缺乏洞察力,二不缺乏威望,而且他身上似乎有種與生俱來的親和力,能吸引着人們圍着他轉。

    但他從未想過運用這種能力,除了特殊情況之外,他很讨厭左右他人的思想和行為。

     他有時候會思考自己在這群日内瓦人中處于什麼地位。

    從集體和個人兩個不同方面來考察,得出的結論也是不同的。

     從集體方面來看,他對這群人的态度是消極的。

    這樣的态度是不是說明他在這個集體中毫無作為呢?肯定不是,他恰恰在這個集體擔任了一個很重要的職務。

    可能由于環境的影響,他所起到的作用、效果并不明顯;他的職責就是解釋、證明某些社會準則、某些人道主義成果、某些藝術形式以及某些生活方式的合理性及其存在的必要性。

    而這些東西通常被他周圍的人稱之為“資産階級的”,他們并不會去其糟粕、取其精華而是直接就全盤否定。

    他認同大家所說的,在曆史的長河中,資産階級終有一天會完成它的使命,走向滅亡。

    但他無法接受已經滲透到人們生活中資産階級文化也随之完全消失。

    他深信某些優秀的文化應當被保留,他要讓這種文化的精華得以傳承,形成一種法國所獨有的傑出知識成果。

    這種看法深深激怒了與他交談的人,雖然短時間内,可能沒有辦法徹底改變他們的思想,但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引起他們的思考,改變他們專斷的态度。

    也許有這樣的一個叛逆者在他們的隊伍裡,可以使他們的内心得到滿足;他和他們有着完全相同的社會理想,這是毋庸置疑的。

    而這也正說明大家是認可這個觀點:革命是曆史發展的必然結果,是不可避免的。

     從個人方面來看,在私下交流的時候,他的行為表現是完全不同的。

    剛開始,人們對他還有些疑慮,但後來,他對那些傑出的革命者的思想都有着深遠的影響。

    他外冷内熱,他用他與衆不同的情感和舉止,融化了他們僵硬的态度,溫暖了他們的心,使他們對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們跟雅克的關系并不完全像小組成員之間的關系。

    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更為親密。

    無論有什麼想法他們都會跟雅克說。

    有時候,他們會跟他推心置腹,把隐藏在心裡的秘密告訴他:比如,他們自私自利的想法、見不得人的事情以及他們的弱點。

    跟他交談,他們能更好地自我反省,使心靈得到洗禮,讓自己的精神境界得到提高。

    他們遇到事情經常會問他怎麼辦,好像他無所不能似的,隻要他出馬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事實上他自己也還在四處尋求所謂的真理。

    毫無疑問,他們這樣做無形中給他帶來了強大的壓力:他們對他所說的話從來都是深信不疑,把他當作神一般存在,這就使他不斷告誡自己不能說錯話,不能讓大家對自己感到失望、不能讓大家看到自己缺乏信心和洩氣的一面;他們把他推向了一定的高度,使人們不敢輕易地接近他,無情地使他陷入了孤獨的境地。

    有時候,他為此感到近乎絕望的痛苦。

    他心裡想:“這種名不副實的威信是從何而來的?”于是,他想起了昂圖瓦納曾經說過的話:“我們蒂博家的人與生俱來就有一種令人敬畏的東西……”但他很快就把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的想法抛棄了:他有什麼樣的弱點,他自己很清楚。

    他不能讓那種隐藏的潛力發揮出來。

     5 被梅奈斯特雷爾稱為聚會地點的總部選址非常謹慎,坐落于巴裡埃爾老街的上城【注:上城,指地勢很高的日内瓦舊城。

    】中心,旁邊有一座大教堂。

     從外表看,這座樓房似乎已經變了樣。

    外牆的灰泥已經斑斑點點地脫落了,在這繁華的街區還有好幾幢跟這一樣的老房子。

    這棟四層的樓房正面曾經被重新刷上了粉紅的灰泥,可是經過硝石的侵蝕,現在又布滿了裂口。

    房間裡沒有百葉窗,隻有拉窗。

    窗戶的玻璃上布滿了灰塵,讓人覺得這裡是一幢沒有人居住的房子。

    一個狹窄的小院子将房子與街道隔開了,院子裡堆滿垃圾、廢銅爛鐵和石灰渣,院子中間有一棵粗大的接骨木。

    院門已經沒有了,有一塊鐵皮挂在兩個石柱之間,用來做招牌,上面依稀寫着幾個字“銅鐵廠”。

    雖然廠早搬遷了,但産品還堆放在這幢樓裡。

     碰頭的地點就設在這幢沒有人住的樓房後面。

    那是一幢兩層的樓房,由于位于後院,從街上是看不見的,穿過一條舊銅廠的拱形通道才能到達。

    樓房的一層是個舊車庫。

    莫尼埃就住在這裡面,他是做雜物的。

    第二層有四個房間一字排開,中間是一條比較黑的走廊。

    走廊的盡頭是一間最小的房間,那是飛行員的個人辦公室,是阿爾弗蕾達特意給他準備的。

    剩下三間比較寬敞的用來做會議室。

    每間屋子裡都放着十幾張椅子、幾條長凳和幾張桌子。

    桌上放着各種可以翻閱的報紙雜志;在這裡不但能找到全歐洲有關社會主義的報紙,還能找到不定期出版的革命期刊,這類期刊有時能接二連三地出好幾期,有時候又一年半載都看不見一期。

    可能是因為沒有錢了,也可能是編輯被抓了。

     雅克剛過拱形通道,來到後院,就聽見一陣喧鬧的讨論聲從二樓傳來,這就告訴他今天這裡來了不少人。

     在樓梯下面,站着三個正在激烈争辯的人,他們說的既不是西班牙語,也不是意大利語。

    他們信奉的是世界語。

    其中一位是特地趕來聽雅諾特演講的沙邦蒂埃教授,他任職于洛桑,是一份著名革命雜志的主編:《萊蒙湖世界語學者》。

    他從不放過任何能宣傳世界語的機會,他認為全世界迫切需要一種國際通用語言即世界語,世界語可以作為所有民族溝通交流的橋梁,可以促進各民族之間的物質交流和精神文化交流。

    他經常引用比較有權威性的笛卡爾的話作為依據,笛卡爾曾在一封私人信件中這樣明确地說過:“創造一種易學、易說、易寫的世界性語言是必要的,最重要的是這種語言有利于判斷……” 雅克分别跟這三個人握過手之後,就上樓去了。

     莫尼埃正蹲在樓梯口,整理着《前進報》。

    他在咖啡館上班,是個夥計。

    事實上,他雖然一年四季都在賽璐珞的護胸外面套一件低領背心,但他卻很少以當夥計這個職業為生:每個月他都隻做一個星期的啤酒店臨時工,這就保證他有足夠多的時間投身到革命事業中。

    他無論是做家務、跑腿、油印還是整理期刊,他都有着同樣的熱情。

     樓梯口第一間房間的門是開着的,裡面隻站着阿爾弗蕾達和帕泰爾松,他們正在窗邊聊天。

    雅克注意到,隻有同這個英國人在一起時,阿爾弗蕾達才不自覺地變得活躍起來,好像在他身邊找回了自己的人格似的,而在别的場合,或許是因為膽怯,她把這種人格掩蓋了起來。

    阿爾弗蕾達腋下還夾着梅奈斯特雷爾的公事包,手裡拿着一本小冊子,正輕聲地給帕泰爾松念其中的一段話。

    帕泰爾松叼着煙鬥,漫不經心地聽着。

    他在端詳着那張低垂着的小臉,烏黑的劉海散在額頭上,長長的睫毛隐藏在臉頰上的陰影裡,暗色的皮膚正散發着奇異的光芒,他肯定在想:“把這畫面畫下來……”雅克從門前走過,他倆都沒發覺。

     第二個房間裡坐着的都是熟人。

    挺着個大肚子坐在門邊的是布瓦索尼老爹。

    米特爾格、紀蘭和沙肖夫斯基依次站在他旁邊。

     布瓦索尼一邊跟雅克握手,一邊還在說: “可是……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一直都是這樣:為什麼沒有起義的理由呢?缺乏思考!”他雙手放在膝蓋上,向後一靠,然後露出了笑容。

     每天,他都是最早一批來到這裡的。

    他是個法國人,酷愛與人辯論,曾是波爾多大學醫學系自然科學專業的教授,剛開始是研究人類學的,後來又改研究人類社會學了;他過于大膽的教學風格使他成了大學裡的可疑人物,于是,他來到了日内瓦并在這裡定居了。

    他長得很奇怪:腦袋奇大無比,臉卻很小,腦門秃而寬,臉頰肥而厚,下巴有好幾層,使這張臉看起來就像一個肉團。

    在這堆肉的中間,五官擠在了一起。

    眼睛炯炯有神,閃爍着狡黠和善意的光芒。

    嗅覺靈敏的短鼻子将鼻孔張得大大的,貪婪地呼吸着;嘴唇非常厚,似乎總在笑。

    這張小臉似乎聚集了他整個生命,猶如一塊綠洲隐藏在多血肥肉的沙漠裡。

     “我再重申一遍我說過的話,”他津津有味地舐了一下嘴唇,繼續說道,“戰争,應該首先在哲學領域裡爆發!” 米特爾格眼鏡後面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轉着不停,閃耀着不贊同的目光。

    他頭發亂糟糟的,搖着腦袋說: “思想和實踐需要同時進行!” “請大家回想下德國在十九世紀發生的情形……”沙肖夫斯基開口道。

     布瓦索尼老頭高興地拍着大腿說道: “正是這個道理……”他笑得非常開心,覺得自己說的有了依據。

    “我們就拿德國做例子來分析下吧……” 他們接下來要說的話,雅克已經猜得七七八八了。

    無非就是變換了下議論和反駁的次序,就像小卒在棋盤上的作用一樣。

     茲拉夫斯基、佩裡内、薩弗裡奧和斯卡達站在屋子中間熱烈地讨論着。

    雅克朝他們走了過去。

     “資本主義制度下,一切都相互聯系相互制約,有條不紊地進行着!”茲拉夫斯基大聲說道,他是個俄國人,留着大麻色的長髭須。

     “所以我們才需要等待,親愛的謝爾蓋·巴甫洛維奇。

    ”猶太人斯卡達堅定而溫柔地輕聲說道,“資本主義世界終究會走向滅亡。

    ” 斯卡達是個五十多歲的小亞細亞以色列人。

    他近視得非常厲害,厚厚的眼鏡架在橄榄色的鷹鈎鼻上。

    他長得很醜:卷而短的頭發貼在橢圓形的腦殼上,耳朵很大,若有所思的目光裡總是帶着無限的溫柔。

    他的生活像苦行僧一樣。

    梅奈斯特雷爾管他叫“善于思考的亞洲人”。

     “你好!”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同時一隻粗糙的大手搭在了雅克的肩上。

    “很熱,對吧?” 基勒夫剛到。

    他跟大家一一拍肩握手問候:“你好!”他不等别人回答“你好”!就又問:“熱嗎?”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他都搶先說:“很熱,對吧?”(至少等到街上堆滿雪,他才有可能改變問候的方式) “離滅亡也許還很遠,但滅亡的命運是不可改變的。

    ”斯卡達又說了一遍,“即使我們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的,因為時間的齒輪還在一刻不停地轉着,時間會讓資本主義走向滅亡……”他眼皮松弛耷拉了下來,嘴角的微笑隻是為了證明他心中對此深信不疑。

    厚厚的大嘴唇如同兩條水蛇一樣相互擊打。

     佩裡内一直點頭表示贊同: “是的,時間會一刻不停地工作!……任何地方都是這樣,包括法國。

    ” 他說話速度很快而且聲音很大,他的嗓音清亮。

    凡是腦袋裡閃過的念頭,他都不經思考就直接說了出來。

    他那帶着濃重巴黎口音的話語在這種場合聽起來顯得非常有趣。

    他在二十八歲到三十歲之間,是典型的法蘭西島上年輕工人的長相:眼神中總帶着一絲警覺,留着一撮小胡須,長着一隻憨态可掬的鼻子,神情純樸而正直。

    他的父親是聖安東尼郊區賣家具的。

    年輕的時候因為一個女人而離開了家,飽經滄桑,嘗盡苦頭。

    因為與無政府主義者混在一起,還坐過牢。

    一次因為與人打架,被裡昂警察局通緝,最後他越過了邊境逃到了這裡。

    雅克非常喜歡他。

    而其他外國人都跟他保持一定距離,因為他喜歡拿他們開玩笑,使他們很尴尬,尤其是他那令人生氣的說話方式,深深傷害了他們。

    一說到外國人,他總是喊:“英國佬……”“意大利佬……”“德國佬……”他不知道這種喊法很令人讨厭嗎?他怎麼不喊他自己“巴黎佬”呢? 他轉向雅克,好像要雅克證明他說的是對的似的: “在法國,無論新一代的企業家還是地主,他們都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他們已經感覺到他們的好日子快到盡頭了,他們的金飯碗已經快保不住了。

    用不了多久,他們的土地、礦山、工廠、大公司、運輸工具,所有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要回到群衆手裡,歸勞動者共同所有了……年輕人都知道這一點。

    是這樣的對吧,蒂博?” 茲拉夫斯基和斯卡達倏地把征詢的目光投向了雅克,急迫地想要知道答案,好像等着雅克的答案來做重大決定似的。

    雅克微微一笑,并不是他不看重這些社會變革的迹象,隻是他不相信這樣的談話有什麼作用。

     “對的。

    ”他退一步說道,“我認為,現在法國很多年輕的資産階級已經對資本主義的未來産生了懷疑。

    可他們仍然在掙紮,他們希望在他們有生之年這個制度不會滅亡,因此他們抛棄了他們的‘良知’……如此而已。

    我們不要過早地認為他們已準備繳械投降了。

    相反,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來捍衛他們的特權。

    他們地位還穩固着呢!首先,他們會采取一切手段來剝削人們,而大多數被剝削的人都采取沉默的态度!” “另外,”佩裡内說,“很多重要的領導崗位還掌握在他們手裡。

    ” “他們不僅現在掌控着這些崗位,”雅克接着說,“以後很有可能因為某種原因隻能讓他們掌控着……因為,我們一時哪能找到……” “《一個無産者的童年回憶》。

    ”基勒夫突然大聲叫道。

    他快速跑到房間盡頭的桌子前,桌子上擺着的是報紙、期刊和最新岀版的書籍。

    這些通常都是由舊書商沙肖夫斯基負責管理的。

    隻能看見基勒夫因低頭而露出的頸背和冷笑時聳動的雙肩。

     雅克繼續說完他前面說的話: “我們一時哪能找到那麼多有教養、受過專門訓練的人去勝任這些崗位呢?你笑什麼,謝爾蓋?” 茲拉夫斯基用含笑的友好目光注視着雅克好一會兒了。

     他搖搖頭說:“每個法國人身上都存在質疑感,但一般情況下都是一眨眼就不見了……” 基勒夫扭過頭,瞅了瞅房間裡的幾堆人,然後搖晃着手裡嶄新的精裝書向雅克走了過來,說道: “這本愛彌兒·蒲沙的《一個無産者的童年回憶》說的是什麼啊,嗯?” 他眨巴着眼睛,笑着問。

    他那和藹可親的臉往前伸了伸,帶着滑稽可笑的表情依次掃過每個人的臉,他表情有點誇張,應該是想逗大家笑吧。

     “又是個不正常的同志,嗯?……一個隻會空想?……一個想把文學和無産階級結合起來的不入流作家?” 有人管基勒夫叫“民政官”,也有人叫他“鞋匠”。

    他在普羅旺斯出生。

    曾跟商船隊出海航行多年,還在地中海大小港口幹過各種職業,最後在日内瓦開了個鞋店。

    沒有工作的革命者總是擠滿了他的鞋店。

    總部關門以後,他們冬天可以在這兒找到火爐取暖,夏天在這兒可以喝到清涼的可可飲料,一年四季這兒都有香煙,都有演講。

     他那動聽的南方人嗓音深深地誘惑着人們,他在不知不覺中将這個特點運用得很好。

    每次在公開會議上,他都在凳子上不厭其煩地來回扭動兩小時。

    等會議快結束,他會突然跳上講台,雖然他可能講不出什麼有新意的話,隻簡單地用自己通俗的語言把别人的思想抽取出來。

    有一段時期,他的這種行為卻得到了大家的鼎力支持,甚至比會議上公認的演說家的支持者還多。

    這時候,最大的困難就是怎麼讓他停止這滔滔不絕的講話:因為隻要他激情澎湃地開始講話,就會猶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他覺得他洪亮的嗓音,高昂的激情可以感染坐在這裡的所有人,這讓他感到一種強烈的肉體享受,這種感覺讓他欲罷不能。

     他快速地浏覽着每一章的标題,用粗大的食指指着每一行的字,像小學生那樣一字一句地拼讀: “‘天倫之樂……家庭溫暖……’啊,媽的,這都說的什麼啊!” 他合上書,像玩滾球一樣,彎腿屈膝,擺動手臂,将書準确地扔回了桌上。

     他轉身對雅克說:“哼……為什麼我不來寫本回憶錄呢?天倫之樂、童年回憶我也有啊,我也可以寫給那些沒有過的人看啊!” 其他人都被他這哇哇叫的聲音吸引了過來,在這死氣沉沉的讨論氣氛中,民政官的俏皮話,無疑是注入了一股新鮮的空氣。

     他眯起眼睛看着周圍的衆人,壓低嗓音,真誠地說起來: “大家都知道馬賽的埃斯塔克區吧?嗯,我們家六口人就住在那裡的一條小巷深處,兩間房子加起來還沒有這間房子的一半大。

    其中有一間連窗戶都沒有……每天天不亮,父親就得起床,有時候天很冷,他也顧不上多睡會兒。

    我跟我兄弟睡在一起,一堆破布被當作被子蓋在身上。

    父親點亮蠟燭,就來把我拉了起來。

    他不睡覺也就不讓别人睡覺。

    每晚他都喝得爛醉如泥,很晚才回家。

    可憐的他每天都在港口碼頭滾一天的木桶,已經筋疲力盡了。

    母親身體不好,總是病恹恹的,都能把一個錢掰成兩半花。

    她跟我們一樣,一看見父親就害怕。

    不知道她整天在外面幹什麼活,或許是在城裡給人當保姆吧……我比較幸運,是家裡的大兒子,三個弟弟都歸我管。

    他們要不聽我的話,我就打他們。

    真不知道他們為啥總是哭哭啼啼的,還又流鼻涕又流口水的,看着我就生氣。

    我們有時候一連好幾天都吃不上一頓熱飯,經常都是一大塊面包、一個蒜頭、十幾隻橄榄,偶爾會有一塊肥肉。

    我們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沒有聽過一句好話,沒有一絲娛樂,什麼都沒有。

    我們在街上從早晃到晚,有時候僅僅為了水溝裡的一個爛橙子,相互扭打成一團……運氣好的人,有可能會撿到海膽,撿到之後就在人行道上就着一杯白葡萄酒美美地吃一頓,而我們這些沒撿到的就隻能聞一聞他扔下的殼了……十三歲的時候,我就開始追小姑娘了。

    經常在野地裡、樹叢裡偷偷約會…… 啊,媽的!我的天倫之樂就隻有寒冷、饑餓、不公平、羨慕、反抗組成……家裡送我到鐵匠鋪當學徒,老闆狠狠地踢我屁股一腳,就當是付給我的工錢。

    手經常會被燒紅的鐵燙傷,煉鐵爐的木炭都快把腦袋烤熟了,胳膊拉風箱拉得快要斷了!”他聲音變得尖銳,嗓音因痛苦而變得顫抖。

    他快速掃了衆人一眼:“我還有很多童年回憶要說呢!” 雅克與茲拉夫斯基彼此交換了一個别有深意的眼神。

    俄國人略微擡了擡手,向基勒夫問道: “那你又是怎麼加入黨的呢?” “這就說來話長了。

    ”基勒夫說,“在服兵役的時候,我是個水手。

    我很幸運跟兩個有學問的人在同一個船艙工作,他們經常跟我說一些關于黨的知識。

    後來我通過閱讀一些書籍,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那裡有很多跟我一樣的人,我們相互傳閱書籍,然後一起讨論、交流……就這樣,大約過了半年,我們的人數就相當可觀了,我們成立了一個小組……等到我離開部隊的時候,我已經懂得了很多,已經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了……” 說到這他就頓住了,迷茫地看着前方。

     “我們那時候在一起的那些人都是好漢,也不知道他們後來怎麼樣了,有沒有去寫回憶錄。

    你們聽得還滿意嗎,我的朋友?”有兩個年輕的女人朝他們走了過來,基勒夫谄媚地向她們問道,“熱嗎?” 圍着的人讓開了點,給走過來的兩個瑞士女同志騰出了位置。

    她們一個叫阿娜伊絲·儒連,是個老師。

    另一個叫愛米莉·卡蒂埃,在紅十字會當護工。

    她們住的地方離得很近,經常一起過來參加會議。

    女教師阿娜伊絲擅長多國語言,曾翻譯過外國革命家的文章,并發表在報紙上。

     她們從長相看起來差别很大。

    愛米莉長得有點矮,但是很年輕,看起來有點嬰兒肥,一頭棕褐色的頭發與她臉上戴着的藍色面紗很般配。

    她皮膚很好,白裡透紅,看起來像英國的洋娃娃。

    她的性格很活潑,回答問題的時候總喜歡手舞足蹈的,說話俏皮卻不會讓人覺得難堪。

    大家都很喜歡她。

    基勒夫總喜歡像父親一樣逗弄她,擺出一副認真的模樣說:“雖然她長得不漂亮,但很有氣質。

    ” 阿娜伊絲雖然也是棕褐色的頭發、面色紅潤,但是顴骨凸出,長着一張馬臉,而且脾氣有點暴躁。

    但她們給人的印象都是沉着冷靜,由内而外地散發着一種自信的光芒,讓人不敢亵渎。

     待兩個人站定,讨論又繼續開始了。

     一直沉默不說話的斯卡達談起了正義: “人與人能和諧相處重要的是培養他們的正義感。

    ”他溫和地發表着自己的觀點。

     “切,”基勒夫不以為然地說道,“你要培養你自己的正義感,那是你的事,我沒有什麼意見。

    ……但如果指望這個來建造和諧社會那就算了。

    那些自認為有正義感的人,往往最喜歡到處惹是生非。

    ” “隻有大家相親相愛,世界才能一直和平。

    ”剛來到雅克身邊的矮個子範赫德輕聲說道。

    “和平是需要全世界人民共同努力才能完成的事業,需要信念和仁愛來支持。

    ”說完這些他就不再說什麼了,站了一會兒就默默地走開了,似乎很開心的樣子。

     雅克還在跟大家交談的時候,就看見帕泰爾松和阿爾弗蕾達從門口走了過去。

    他們大概是去另一個房間找梅奈斯特雷爾了吧。

    在人高馬大的帕泰爾松的襯托下阿爾弗蕾達顯得越發嬌小。

    他嘴裡叼着煙鬥,邊走邊彎着腰跟她交談着。

    他長相英俊,打扮整潔。

    衣服雖舊卻洗得幹幹淨淨,得體的裝扮使得他看起來不像别人那樣不修邊幅。

    阿爾弗蕾達從門口經過時,用深沉的目光看了雅克他們一眼。

    她眼底閃爍着一簇火焰,似乎她要去完成一項偉大的事業似的。

     帕泰爾松似乎很開心,整個人都顯得年輕了不少。

    他朝雅克笑了笑: “裡沙德萊對我可是言聽計從的哦。

    ”他朝衆人眨了眨眼,頑皮地喊道。

    他從口袋裡拿出半包香煙,遞了一根給雅克。

    “蒂博,來支煙吧!……不抽?……你真不會享受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舒服地眯着眼,“親愛的,我告訴你哦,這可是好東西哦……” 雅克微笑着目送他們走進另一間房間。

    然後,他不由自主地就跟了過去。

    當他剛想打開門走進去的時候,梅奈斯特雷爾那生硬霸道的聲音就從門裡傳了出來,聲音裡帶着點譏諷意味。

     “原則上,我并不反對所謂的‘改革’!在有些國家,改革就是他們的戰鬥目标。

    工人階級的生活得到了改善,在一定程度上也能提高他們的思想覺悟。

    但你們不能認為改革是達到目标的唯一途徑,這隻是其中的一種方法而已。

    那些提倡改革的人,認為隻要工人階級的利益得到了滿足就能提高他們的戰鬥熱情……事實是不是這樣,還有待考證。

    他們想當然地以為僅僅通過改革,無産階級就可以最終掌握國家的政權。

    會有這樣的情況嗎?就像孕婦生孩子,不經曆分娩的痛苦,是不可能生出孩子來的。

    ” “溫和的改革是不可能推動革命的,新政權的産生需要激烈的危機、強大的旋風來推動。

    ”突然有個聲音響起說道(雅克根據口音聽 出來是米特爾格的聲音)。

     “你們改革主義者有點錯得離譜,”梅奈斯特雷爾接着說,“你們犯了兩個不可饒恕的錯誤,第一,你們太高估了無産階級的能力;第二,你們又過于低估了資産階級的生命力。

    無産階級還處在初級階段,并沒有你們想象得那麼成熟,既不團結也沒有高的覺悟……目前是不可能讓資産階級乖乖地交出政權的!而你們改革主義者簡單地認為,隻要通過改革就能一步一步地把資産階級蠶食光,最終被無産階級取代。

    真是荒謬的想法!雖然資産階級漸漸地走向沒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的反革命意志和反革命力量依然存在。

    他們随時随地準備奮起反抗。

    你們難道傻到認為他們同意改革來分解他們的政權嗎?他們隻是想通過這種方法赢取民心,從而削弱工人階級的力量而已……當然,資産階級内部矛盾是深刻存在的,盡管表面看起來沒有什麼,事實上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了。

    但是在被滅亡之前,他們會通過各種手段垂死掙紮的。

    資産階級是最希望爆發戰争的。

    因為戰争會還給他們被剝奪的一切,可以削弱無産階級的力量,甚至讓無産階級滅亡。

    ……首先是瓦解:因為無産階級者還沒有辦法對戰争無動于衷,有着麻木的愛國熱情。

    無産階級中的一些民族主義者會和國際工人協會的人産生對立……其次是消滅:隻要有戰争就有死亡,而大多數戰士都是勞苦大衆。

    結果不論是戰敗還是戰勝,對無産階級都不利。

    戰敗國會因失敗從此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而戰勝國,會被勝利沖昏頭腦,從此紙迷金醉、不思進取……” 6 “這個基勒夫真是有意思!”茲拉夫斯基走到雅克身邊說。

     他在人群裡沒有找到雅克,便出來找他了。

     “童年的事現在再想起來似乎蠻好玩的……是嗎?”他心不在焉地問道,“蒂博,你又是怎麼成為……(正當要稱呼雅克為‘革命者’時,他遲疑了)你是怎麼來到我們中間的呢?” “嗯……至于我嘛!”雅克笑了笑,向後退了一步,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

     “我嘛……”茲拉夫斯基馬上接着說。

    經過基勒夫剛才的談論,他似乎也想找個人說說自己成為革命者的經曆。

    “我嘛,我記得很清楚,自從我從中學辍學以後,事情就自然而然地相繼發生了,環環相扣……但後來我想想,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接觸過革命……” 他低着頭,望着自己捏了又松、松了又捏的雙手。

    他的手很白,但又短又粗,指甲被修得方方正正的。

    仔細看,他的鬓角和眼圈周圍布滿了皺紋。

    長長的鷹鈎鼻子,鼻翼向下彎去。

    下斜的眉毛和下塌的額頭使得鼻尖看起來更為顯眼。

    金黃色的髭須又長又密,像由毛茸茸的綢緞、絲玻璃又或者是人們不知道的材料織成的,極其緻密,像絲巾一樣随風飄起,柔軟得像遠東某些魚類輕煙般的胡須。

     他輕輕地将雅克推到一張放滿期刊的桌子後面,桌子在房間的盡頭,這裡隻有他倆。

     他沒看雅克,繼續說:“我父親在一家大工廠工作,是個經理。

    工廠就建在離羅德尼亞六俄裡自家領地上。

    你知道嗎,雖然這些我記得很清楚,但我從沒有想過,”他擡起頭,溫柔地看着雅克,“不知道為啥今晚就想起了……” 雅克很有耐心地傾聽着,态度認真而謹慎。

    讓人感覺很真誠,很願意敞開心扉。

    茲拉夫斯基綻開笑容: “這些聽起來很有趣,對吧?一切好像發生在昨天,我記得家裡的房子很大,有個園丁叫福瑪,有個工人住在樹林旁邊的小村子裡……我還記得小時跟母親一起參加一年一度的宴會——好像是為了慶祝父親生日的?宴會就在工廠的院子裡舉行,我父親用托盤裝着一堆盧布,一個人站在桌前。

    所有工人彎腰曲背地站好隊,默默地從他面前走過。

    每個人都從我父親那領到一個盧布,然後親吻一下他的手……對,那時我們俄國的習俗就是這樣的;我敢肯定,現在俄國有些地方還是這樣的。

    我父親長得很魁梧,虎背熊腰的,他總是很嚴肅,我很怕他。

    也許那些工人也怕他吧……我記得,每天十點鐘的時候,父親在前廳吃過飯就要去工廠,他穿戴整齊之後總是把放在抽屜裡的手槍塞進口袋裡!他出門一定要拿着那根鉛做的粗大手杖。

    很沉,我要費好大的勁才能舉起,而他毫不費力地用兩根手指頭就能拿起來……”茲拉夫斯基說到這些,很開心地笑了起來,“我父親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住在烏克蘭的小城的那會兒,對他簡直是又愛又害怕啊。

    所有工人應該也和我有同樣的感受吧,害怕是因為他做事嚴厲、霸道,必要時毫不手軟。

    愛他是因為敬佩他的能力。

    雖然他對人嚴酷無情,卻從不偏袒,很公正!” 他說着說着就停了下來,好像在考慮事情能不能說,但看見雅克專注的神情,他打消了顧慮,又繼續說道: “突然有一天,家裡來了一些穿軍裝的人。

    從那時起,家裡的一切都變了。

    中午,父親沒回來和我們一起吃飯。

    房門被關得砰砰亂響。

    母親似乎很擔心,也沒什麼心情吃飯,靠在二樓的窗口,看着回廊上來回奔跑的仆人……我隐隐約約聽到大家說什麼罷工、打架、警察進駐……樓下突然傳來一聲大喊。

    我從樓梯的欄杆向樓下看去,看到一個渾身沾滿泥和血的人躺在一個長擔架上。

    原來那就是我父親,他的帽子已經不知道去哪了,皮大衣也被撕開了……一隻胳膊似乎是斷了,懸在外面。

    他痛苦地蜷縮成一團……我害怕得大叫起來。

    這時有人用皮包擋住了我的視線,将我推到老媽子那裡。

    她們跪在聖像前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似乎在祈求上帝保佑……最後我終于懂了……這就是那些曾經彎腰曲背列隊從我父親面前走過并親吻他的手的工人。

    也許他們受夠了父親的壓迫,終于奮起反抗了。

    工人們把機器狠狠地砸了,變成比父親更強悍的強者!” 他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很嚴肅,捋了捋長髭須,偷偷地看了看雅克的表情: “親愛的,就從那一天起,我的思想就轉變了:我從支持父親轉而開始擁戴工人了……正是這一天,讓我第一次明白,被壓迫的工人一旦奮起反抗,力量是相當可怕的啊!” “你的父親就是在這次暴亂中被打死的?”雅克問。

     茲拉夫斯基聽了卻孩子氣地笑了起來: “不,不……我父親隻是被打得很慘,受了點皮肉苦而已,幾乎沒什麼事……隻不過經過這件事之後,我父親就再也不能回工廠工作了。

    他整天在家裡借酒消愁,喝醉了就對母親、仆人、農民拳打腳踢……自從我被送進城裡上中學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家……就這樣過了兩三年,有一天,我接到了母親的一封信,信中說我父親已經去世了。

    ”茲拉夫斯基又變得有點悲傷,但很快就恢複了,自言自語地說,“而我聽到這個噩耗似乎并沒有特别難過,仿佛對他已經沒有感情了……不久,我就從中學裡跑了出來……” 說完這些,他們誰都沒有再說話。

     雅克低着頭,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事。

    他似乎又看到了大學街上那套破舊的老房子,又聞到了屋子裡的黴味和書房裡特殊的氣味……仿佛又看到了邁着小碎步快步行走在人行道上年邁的韋茲小姐和可愛頑皮的吉絲小姑娘……好像又回到了曾經上課的教室、學習看書的自習室以及和同學玩耍的地方……他想起了和好朋友達尼埃爾一起瘋狂的行為,由于老師的不信任,他們沖動地跑到馬賽去了,最後被昂圖瓦納找到帶回了家裡,回來的時候父親還沒有休息,正坐在大廳等他們……後來就被送進了教養院,一人一間房,每天隻能在小範圍裡散步,四周都有人監視着,簡直過着非人般的生活……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他深呼吸,擡起頭環顧四周。

     “看,普勒澤爾來了。

    ”他邊抖了抖身體從所站的角落裡走出來,邊說道。

     呂德維格·普勒澤爾和他的妹妹格西莉亞從門口走了進來。

    他們似乎對這裡不熟悉,站在門口掃視了一圈屋裡的人。

    在看到雅克之後,他們兄妹倆揚了揚手,就一起徑直朝他走了過去。

     這兄妹倆長得有點相像,一般高的個子,同樣的棕褐色頭發。

    脖子很粗,上面頂着個圓圓的腦袋。

    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五官卻很深刻,好像刻出來的雕像似的。

    鼻梁直通腦門,即使在眼睛周圍也沒什麼彎曲。

    似乎沒有什麼事能讓這張臉變得激動。

    相比于妹妹永遠平淡無波的眼神,呂德維格的眼神就顯得有生氣多了。

     “昨天,我們才從外地回來的。

    ”格西莉亞解釋說。

     “是從慕尼黑那邊回來的?”雅克一邊握手一邊問道。

     “從明森出發的,之後又經過了漢堡、柏林。

    ” “一個月之前,我們還去了意大利的米蘭。

    ”普勒澤爾在邊上補充道。

     有個矮個子褐發男子走了過來,他兩邊肩膀似乎不一樣高。

    滿臉興奮地問道:“是米蘭嗎?”他笑得很開心,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那你有見過《先鋒報》的同志們嗎?” “肯定見到啦……” “你是從那邊來的?”格西莉亞問道。

     褐發男子開心地點點頭。

     這時雅克在旁邊介紹道: “這位是薩弗裡奧同志。

    ” 薩弗裡奧四十多歲,又矮又胖,長得有點畸形。

    兩隻眼睛卻很漂亮,炯炯有神,使整張臉都顯得熠熠生輝。

     普勒澤爾說道:“在一九一〇年之前我就接觸過意大利黨,那時候它還很弱小。

    可是自從上次紅色周大罷工【注:指從意大利安科納爆發的,之後蔓延到各個城市的工人罷工,持續時間是1914年6月7日到18日。

    】之後,人們就意識到它不再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黨派了,它的發展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相信!” “對呀!現在它的勢力多麼強大啊!”薩弗裡奧自豪地說。

     普勒澤爾又用一副說教的口氣說:“很顯然,意大利黨很多方面都效仿了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做法。

    所以,現在的意大利工人階級很有紀律地被聯合起來了,随時準備為國捐軀!尤其是在那農民階級比任何國家都要強大的地方。

    ” 薩弗裡奧笑得很開心: “我們有五十九個議會的議員。

    《先鋒報》是我們的機關報,每期都要印上萬份,銷量非常好!對了,你是什麼時候去意大利的?” “在四五月時吧。

    那時候正舉行安科納的代表大會,我去參加了。

    ” “那你有沒有碰見過賽拉蒂和維拉?” “當然,我還認識了巴奇、莫斯卡萊格羅、馬拉泰斯塔……” “那認識杜拉蒂嗎?個子很高的那個。

    ” “那個啊!他是屬于改革派的吧!” “那墨索裡尼呢?他是一個真正的革命者,你認識嗎?” “嗯,認識。

    ”普勒澤爾暗地裡撇了撇嘴,回答道。

     薩弗裡奧繼續說: “貝尼托在等待回意大利的那段時間和我一起住在洛桑。

    所以他一來瑞士就會去看我。

    就拿今年冬天來說吧,他還……” “一個冒險家。

    ”格西莉亞嘀咕道。

     “他和我都是羅馬涅人,”薩弗裡奧充滿自豪地繼續說,“我們是從小穿着一條褲子長大的好兄弟……他父親是一家離我家大約六公裡遠的酒店老闆……我知道很多關于他父親的事…他是一個國際主義者,是羅馬涅最早的一批!你們真應該去他的酒店看看,聽聽他是怎麼批判教士和狹隘的愛國主義者的!他為他的兒子感到驕傲,他曾跟我說過:‘隻要我們願意,我們就可以打破一切舊制度。

    ’他在說這些的時候,他的眼裡閃耀着跟貝尼托一樣的光芒……貝尼托的眼睛裡充滿了力量和自信!是不是?” “墨索裡尼就是個隻會出風頭,不做實事的人。

    ”格西莉亞朝微笑着的雅克轉過身來,嘀咕道。

     薩弗裡奧臉拉得老長,很不開心: “她說了貝尼托什麼壞話?” “不是的,她隻是說墨索裡尼有點喜歡裝腔作勢,到處迷惑小姑娘。

    ”雅克解釋說。

     “是說墨索裡尼嗎?他不是這樣的人。

    ”薩弗裡奧生氣地喊道。

    他憤怒地看着薩弗裡奧。

    “他是一個純粹的人,是一個真正的革命者!他一直反對保皇派、教條主義分子以及狹隘的愛國主義者。

    同時,他還是一個優秀的革命領導者。

    他始終積極地參與革命事業,一切從實際出發,讓理論與實際相結合……在弗爾利罷工期間,到處可以看見他的身影,無論是在街上還是在會場,他都熱情洋溢地演說着!沒有什麼華麗的詞彙,隻是直接地告訴人們該做什麼、需要做什麼。

    比如讓大家一起去阻止火車開過來等。

    無論在報紙上還是他本人,他都大聲呼籲大家站起來,一起抵禦黎波裡對意大利的進攻,正因為有他的努力,意大利才能取得最終的勝利。

    他為我們鬥争指明了方向,是他每天在《先鋒報》上向大家宣傳革命的熱情!在意大利,沒有人是他的對手!也許是他讓社會主義在意大利得到了迅速的發展和壯大。

    在那個大罷工期間,他準确地抓住了每個時機。

    他說的話很有影響力,隻要他在報紙上說,人們就會去做。

    不出幾天,全意大利就處于一片水深火熱之中。

    如果勞動聯合會沒有采取措施,阻止了這場罷工,内戰也許就這樣爆發了,君主制度就直接被工人推翻了!意大利就徹底地進行了一場大革命!……某一天晚上,在意大利的羅馬涅,他們都宣布共和國成立了!”他轉過身背對着那兄妹倆,隻看着雅克說話。

    他朝雅克溫和地笑着,認真地說:“蒂博,不要輕信傳言!” 他聳了聳肩,看都沒看那兄妹倆,就徑直走了。

     大家都站着沒說話。

     阿爾弗蕾達和帕泰爾松打開房門,從梅奈斯特雷爾那間房裡走了出來,雖然看不到梅奈斯特雷爾,但是能隐隐約約地聽到他說話的聲音。

     “德國的事情進行得還順利嗎?”茲拉夫斯基向普勒澤爾問道。

     “德國?嗯,一直都很順利!” 格西莉亞說:“德國在二十五年前僅僅隻有一百萬革命者,發展了十幾年之後達到了兩百萬。

    而到今天已經達到四百萬了!” 她說話有條不紊,幾乎看不到她嘴唇動,但是她看雅克和俄國人的目光充滿了挑釁。

    雅克看着她就會想起《荷馬史詩》裡的朱諾女神和赫拉天後。

     雅克冷靜地說道:“毫無疑問,社會民主黨在這二十五年來所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這是毋庸置疑的。

    它的領袖們有着驚人的組織能力……這就讓我們不得不懷疑,德國是否還存在革命精神,換句話來說,德國的革命精神正在逐漸消失……正是因為這樣,他們的努力隻是單純地為了發展……” 普勒澤爾打斷了雅克的話,接着說道: “革命精神逐漸減弱?……不會,不會。

    這點您放心!革命者已經事先被我們組織了起來,形成了一股力量!……德國擁有最好的革命精神,它是意識形态和求實精神相結合的産物。

    ……是誰讓歐洲在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二年保持和平穩定的呢?衆所周知,是德國的無産階級者!事實上,社會民主黨所取得的成就遠比你知道的要多,幾乎是革命的裡程碑。

    差不多形成了國中之國。

    為什麼能取得這麼大的成就?這多半都要歸功于我們議會的深遠影響。

    我們對德意志帝國國會的影響還在與日俱增。

    如果有一天,泛日耳曼主義者再敢有像阿加第這樣的行動,那麼引起的就不僅僅是特雷普特洛夫公園的二十萬人起來遊行示威了,而是德國整個社會黨議員再加上整個左派!” 茲拉夫斯基聽得很認真: “但是在通過新的軍備法案時,你們的議員都投了贊成票哦。

    ” “不好意思,我打斷下。

    ”格西莉亞舉起手說道。

     她的哥哥卻打斷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有些時候不懂就不要亂說,茲拉夫斯基!”普勒澤爾擡着頭微笑着,像什麼都知道一樣,很高傲。

    “你說的根本就不是同一個東西:軍備法案是“dieMUiMnroHage”,而“dieWehrsteuer”是實現這軍備法案的預算法案。

    社會民主黨人對軍備法案是投反對票的,但最終還是被議會通過了。

    因此再投軍備法案的預算法案時,他們就投了贊成票。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因為在這個法案裡有一個新條款對我們很有利,那就是地主、富豪必須向國家納稅。

    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機會,因為我們無産階級才是真正的受益者。

    ……現在你明白了嗎?議員是一直反對軍備法案的。

    事實也可以證明這一點,那就是,隻要他們有機會反對首相的帝國主義外交政策,他們都會一緻反對!” “這麼說是沒錯,”雅克承認道,“但是……” 他停頓了一下。

     “但是什麼?”茲拉夫斯基興緻勃勃地問。

     “但是什麼啊?”格西莉亞也接着問道。

     “這要怎麼說好呢?……我曾經有幸接觸過你們的社會黨議員;他們給我的印象就是雖然一直和軍國主義做鬥争,但成效甚微……我說的當然不是李蔔克内西,而是另有其人。

    很明顯,大部分議員都不願意與惡勢力徹底決裂,不想直接抨擊德國人在面對武裝力量時的軟弱無能。

    我是這樣想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始終都是德國人……他們深信無産階級的曆史使命,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他們也僅僅停留在相信德國無産階級曆史使命的階段。

    他們對國際主義和反軍國主義的相信程度遠遠沒有達到法國那種程度。

    ” “那是肯定的了。

    ”格西莉亞說,她低着頭,讓人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那是肯定的了。

    ”普勒澤爾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重複了一遍。

     茲拉夫斯基趕緊出來打圓場,巧妙地說:“議會裡有社會黨人的存在,這就說明資産階級民主人士已經明白了,能夠進入政府的社會黨人,已經不再是危險分子了……” 米特爾格、沙肖夫斯基、布瓦索尼老頭紛紛從房間的另一邊向這邊走了過來。

     他們都跟普勒澤爾和格西莉亞握手示意。

     茲拉夫斯基微笑着搖搖頭看着雅克說: “你想知道我心裡是怎麼想的嗎?我在想,你們為了愚弄群衆,使群衆能夠聽從你們的指揮,你們所謂的民主制度、共和國、設議會的君主制會不會就是我們沙皇制的翻版,換湯不換藥而已。

    或許可能更可怕,隻是表面看不出來罷了。

    ” “所以,”在旁邊站着的米特爾格,突然插話道,“飛行員曾經說得很對:‘革命的首要任務就是要和民主做殊死搏鬥!’” “不好意思,我打斷下,這樣說是不對的。

    ”雅克反駁道,“第一,飛行員所說的隻是俄國主義革命道路,隻适合俄國現在的國情。

    他說,俄國革命可以跳過資産階級民主這一步,直接進行無産階級革命……第二,我們要實事求是,不能誇大:某種程度上,民主制還是可以做些有益的工作的。

    ……例如若萊斯【注:若萊斯,法國議員。

    社會黨的領導人之一。

    《先鋒報》的創始人。

    】這樣的……社會黨人在法國已經取得了勝利,那麼接下來,德國的……” “不可以這麼說的,”米特爾格說,“革命是革命,民主制内部的解放是民主制内部的解放,這兩個并不是一回事!法國的革命領導者已經被資産階級同化了。

    他們已經不是真正的革命者了!” “我們去隔壁聽聽他們在讨論什麼。

    ”布瓦索尼一邊打斷他們的說話,一邊看着打開的房門狡黠地眨了眨眼。

     “那房間裡有梅奈斯特雷爾嗎?”普勒澤爾問道。

     “你仔細聽聽,這是不是他說話的聲音?”米特爾格說。

     大家都屏氣凝神,認真聆聽。

    梅奈斯特雷爾獨有的嗓音就清晰地傳了過來。

     茲拉夫斯基拉着雅克的胳膊: “快點,我們也去隔壁看看他們在說什麼……” 7 雅克走進來站到正在閉目養神的範赫德旁邊。

    範赫德雙手交叉放在腦後,靠在書架上,像要睡着似的。

    書架貌似很久沒有人打掃了,上面布滿了灰塵,莫尼埃把一堆舊傳單堆在了上面。

     這時候正在說話的是特勞坦巴赫,他說:“無論如何我都不相信,你們能夠通過合法的方式把事情做好,那些所謂的合法手段隻不過是聰明人用來迷惑人們的說法。

    ”特勞坦巴赫是德國猶太人,長着一頭黃褐色卷發。

    他一般都住在柏林,不過時不時地會來日内瓦。

     他說完轉身看着梅奈斯特雷爾,希望能得到他的贊同。

    飛行員坐在一堆人當中,旁邊站着阿爾弗蕾達,此時正搖晃着椅子,眼睛看着遠方,似乎在想什麼心思。

     “我們不能說得這麼絕對,也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一個高個子的小夥子說道。

    他叫裡沙德萊,頭發被剃成了平頭(在梅奈斯特雷爾加入這裡之前,他就是這裡的領導者。

    雖然他也很優秀,但還是比不上飛行員。

    因此,三年前,梅奈斯特雷爾加入之後,他就自動地把位子讓給了他,自己心甘情願地擔任了配角)。

    “不同的國家情況是不一樣……在像英國、法國這樣的民主國家,我們必須承認,他們正通過合法的手段讓革命運動得以快速發展,盡管可能是暫時的!”他的下巴很堅毅,說話的時候總喜歡高高地揚起。

    胡子被刮得幹幹淨淨,一撮烏黑的頭發蓋在白皙的額頭上,讓人第一眼看上去覺得他還是蠻帥的。

    但他那黑玉般的眼睛裡充滿了冷酷,沒有一絲溫柔。

    嘴唇很薄,嘴角很尖,像被割開似的,讓人看起來覺得很無情。

    他的嗓音沙啞,聽起來覺得很不舒服。

     沙肖夫斯基也說着自己的看法:“我們最大的難點就是怎麼确定什麼時候該從合法行動轉入暴力行動或起義。

    ” 斯卡達聳了聳他那鷹鈎鼻: “茶壺裡的蒸汽足夠多了,壺蓋自然就會被頂飛出去!” 大家聽後,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範赫德稱這種粗犷的笑聲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真是說得太貼切了,亞洲人!”基勒夫愉悅地叫道。

     “隻要資本主義的經濟基礎還在,人民所要求的民主自由就不能真正地推動革命前進……”布瓦索尼一邊說着,一邊舔着紅唇。

     “當然!”梅奈斯特雷爾看都沒有看正在說話的老教授,突然之間迸出了這麼一句。

     大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吓了一跳,都停住了不說話。

     布瓦索尼想接着剛剛沒說完的話說下去: “回望曆史教訓……看看過去的例子……” 他正說得起勁,又被裡沙德萊打斷了: “是的,曆史!難道曆史可以預測未來,可以讓我們事先知道什麼時候該爆發革命嗎?答案是否定的!蒸汽足夠了,壺蓋才會被頂飛……誰也不知道人們的革命熱情什麼時候會全面爆發。

    ” “這要看具體情況了!”梅奈斯特雷爾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

     說完他又停下來了,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時他正在思考該怎麼說。

     每次在開會的時候,他總是靜靜地坐在旁邊思考,不參與大家的讨論。

    隻是時不時地會冒出一句大家都聽不懂的話,“這要看情況”又或者來一句意思不清楚的“當然”打斷别人的講話。

    如果是别人突然冒出這兩句話,大家準會覺得這人是不是有病。

    但從他嘴裡說出來,大家都覺得是那麼理所當然。

    他那犀利的目光、不容置疑的語氣以及從身上散發出的堅強意志和睿智,讓人覺得他就應該這樣。

    連那些不喜歡他說話方式的人都不得不提起了注意力。

     “我們不應該把所有的東西混為一談……”他忽然說,“預見?誰能預見革命嗎?為什麼這麼說呢?” 每個人都在認真地聆聽。

    他把那條受傷的退伸直,輕輕咳嗽了一聲。

    他的手經常像抓着一隻球那樣半攏着,看起來像一隻爪子。

    他捋了捋胡須,然後雙手環抱放在胸前:“革命和起義不是同一概念,革命和革命形勢也是不一樣的。

    ……革命并不是革命形勢的必然結果,即使爆發了起義……就拿一九〇五年俄國的情況來說吧,一開始就有革命形勢,随後就爆發了起義,但最終都沒有引起革命。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道,“裡沙德萊所說的‘預測’又是什麼意思呢?要想準确地預測一種形勢什麼時候能引發革命,這是非常困難的。

    雖然,無産階級在革命前夕進行的革命活動可以加速革命形勢的發展,但促使革命爆發需要一個導火索。

    一般都是出乎意料的事件。

    我的意思是,誰都無法預測革命什麼時候爆發。

    ” 他将手支在阿爾弗蕾達正在看的一堆卷宗上,托着臉。

    過了一會兒,他清晰的目光逐漸變得虛幻,落在遠處的某一個點上。

     “問題在于怎麼在現實中、在實踐中正确地看待事物。

    ”(他在說到“實踐”這個詞時,聲音非常尖銳,就像铙钹相碰發出的聲音一樣,非常刺耳)“我們平時總是說例如俄國這樣的話……這時我們就在引用例子,引用事實,來讓我們知道該怎麼做。

    革命不是做算術,從某種程度來說它就像行醫:先有理論,再有實踐。

    或許還有藝術……先不說這個……(他停下來朝阿爾弗蕾達會心一笑,似乎覺得隻有她才能懂他一樣)我們接着說在一九〇四年,俄國在未爆發滿洲裡戰争【注:是指1904年爆發的日俄戰争。

    】時,就存在着可以,而且必然導緻革命形勢的革命前的形勢。

    可是誰又知道它會如何發展呢?又能夠預見什麼嗎?答案是不能。

     有很多的影響因素,比如存在的土地問題、猶太人問題以及日俄在東方的對抗。

    另外還有芬蘭事件和波蘭事件。

    種種因素讓你難以預測什麼因素會使革命前的形勢轉變成革命形勢……這種轉變因素往往是突然發生的、出人意料的。

    就像有一群投機取巧的冒險家可能說服沙皇,讓他違反既定的外交政策,加入遠東戰争。

    事實上誰又能想到一群這樣的家夥能勸服沙皇呢。

    ” “那時,人們隻知道,在滿洲裡的角逐中,俄國跟日本爆發戰争是不可避免的。

    ”茲拉夫斯基溫柔地說。

     “誰都不知道這場戰争會在什麼時候爆發,爆發的導火索是什麼。

    是因為滿洲裡,還是因為朝鮮?這個例子正好證明了一點:使革命前的形勢轉變成革命形勢的因素是無法預測的……俄國由此發生了戰争并失敗了……這個時候才轉變成了革命形勢,并引發了起義……為什麼是起義,而不是無産階級革命呢?因為起義與革命不是同一回事……是這樣嗎,小姑娘?”他輕聲問道。

     在說話的過程中,他有好幾次低下頭看看阿爾弗蕾達的臉色。

    他說完話,沒有看任何人。

    從表面看起來,他似乎并不是在考慮他剛剛說的話,而是單純地在考慮這整個理論。

    他喜歡把這樣的理論運用到實踐中,在不忽視理論本身的同時,又會注重它與現實、革命理想和各種特定形勢之間的複雜關系。

    這時候,他目光呆滞,似乎所有的活力都集中在那陰沉的眼神中。

    這種眼神看起來不像是人的眼神,就像他的身體内有一團火焰,在燃燒着他的内心、他的肉體,甚至整個靈魂。

     布瓦索尼老頭打破了沉默,他對這種革命理論非常感興趣。

     “說得真是太好啦!我也同意哦!沒有辦法預測什麼時候從革命前的形勢過渡到革命形勢……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制造出了革命形勢,那是不是就可以預測革命了呢?” “預測、預測,就知道預測!”梅奈斯特雷爾生氣地打斷了他的說話,“我們最重要的任務不是預測,而是做好一切準備……從而加速革命形勢向革命的轉變過程!一切都取決于主觀因素:革命領導人以及領導人的革命行動能力。

    而我們這些革命先鋒者應該不遺餘力地将這種能力發揮到極緻。

    一旦這種能力積累到一定程度,便能加速革命的爆發。

    到時候就能引導事情朝我們想要的方向發展。

    按照你們的說法就是能夠預測了。

    ” 他一口氣把話說完了。

    聲音低而快,很多外國人都沒有聽懂。

    他說完之後笑了笑,就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了。

     雅克之前一直站着,看到窗子旁邊的椅子沒人坐,就走了過去坐下(他既不跟大家走得太近,又不至于跟大家斷絕聯系,隻有這樣,他才能保持自我獨立,才能更好地融入這樣的聚會中:這種時候,他感受到的不僅僅是團結一緻而更多的是相互關愛)。

    他抱着上臂在椅子上坐好,頭靠着牆,掃視了一圈屋子裡的人。

    大家放松了一會兒,又再一次回到了梅奈斯特雷爾周圍。

    雖然他們的形态各異,但都很專注認真。

    他很欣賞這些人,他們都有過一段痛苦的經曆,而現在他們把整個生命都獻給了革命!雖然有時候他與這些人會因觀點的不同,有些争吵,但這些人仍然很尊敬他。

    他們都是純粹的革命者,不會因為讨論時觀點的分歧而引起生活上的隔閡。

    ……突然,雅克覺得很感動,眼睛驟然變得有點模糊。

    一時間,他分不清他們誰是誰,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流浪者聚在一起,在他心裡形成了一幅人民受苦受難的畫面。

    他們終于受夠了被奴役剝削,要奮起反抗了,他們為重建新的社會秩序,而聚集一切力量。

     在一片寂靜中,飛行員的聲音又突然響起來: “我們再來說說俄國革命的偉大經驗吧。

    我們應該時時以俄國革命來指引我們前行。

    必須要牢記這一點……在一九〇四年,人們能知道第二年遠東戰争會失敗,然後革命前的形勢就轉變為革命形勢嗎?不能!在一九〇五年革命形勢形成之後,人們能知道無産階級革命即将爆發嗎?不能!更别說知道革命能否成功了……雖然革命成功的客觀條件已經成熟了,特點也很明顯,但主觀因素不足……當時由于俄國在戰場上失利,國内政治出現危機,導緻經濟下滑,出現供應不足。

    人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很快就引起了工人大罷工,人民暴動以及‘波将金号’起義和莫斯科十二月起義……但為什麼最終沒有爆發革命呢?這是由于主觀因素不充分,布瓦索尼!人們的思想沒有達到革命的高度,沒有一個完整的革命指導思想來指引人們前進。

    在領導者的思想裡沒有一個明确的方向,彼此之間沒有交流,沒有融會貫通,更沒有一個紀律來約束。

    更重要的是沒有充分發動群衆,使工人農民緊密團結起來。

    在農民中缺乏革命思想意識。

    ” “但是俄國農民……”茲拉夫斯基鬥膽打斷講話,插了一句。

     “俄國農民?對,他們确實在鄉村爆發了起義,占領了地主土地,燒毀了地主房屋,但是,後來又是誰對工人進行攻擊的呢?是農民!那些在莫斯科的街道上,對無産階級進行燒殺搶掠的又是誰?還是農民!這就是主觀條件不足!”他又嚴肅地說了一遍,“當人們經過一九〇五年十二月發生的暴動之後;當人們看到社會民主黨内部一直争論不休卻不進行實際行動時;當人們看到革命領導者關于達成何種目标,提出何種綱領無法達成一緻意見時;當莫斯科爆發起義,彼得堡的罷工卻悄無聲息地停止時;當交通運輸停止使得政府處于癱瘓狀态,無法派遣軍隊阻止莫斯科起義,所有工人卻在這時候停止了罷工時——人們這時候才清楚地意識到,俄國為什麼會在一九〇五年爆發革命……”他停頓了一下,低頭看着阿爾弗蕾達,快速輕聲說,“革命的成功是要經曆無數次失敗的,這場革命一開始就注定了要失敗!” 裡沙德萊雙肘支在膝上托着下巴,坐在椅子上撥弄着手指,聽到這吃驚地擡起頭: “一開始就注定是失敗的命運?” “對!”梅奈斯特雷爾斬釘截鐵地說。

     全場靜得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見。

     雅克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試探性地說: “與其最後走到無法挽回的局面,還不如……” 梅奈斯特雷爾微笑地看着阿爾弗蕾達,并沒有給雅克一個眼神。

    斯卡達、布瓦索尼、特勞坦巴赫、茲拉夫斯基、普勒澤爾都點頭表示同意。

     雅克繼續說: “既然憲法已經被沙皇認可了,那麼我們就可以……” “……暫時向資産階級政黨妥協。

    ”布瓦索爾說得更準确。

     “……這樣利于我們接下來更好地組織俄國的社會民主黨。

    ”普勒澤爾補充道。

     “我不同意這樣的說法,”茲拉夫斯基溫柔地輕聲說,“俄國是俄國,德國是德國,情況不一樣,不能混為一談。

    我覺得列甯說得對!” “錯,他說得絕不對!”雅克大聲反駁道,“普列漢諾夫說的才是正确的!在十月革命取得暫時性的勝利之後,我們應該停下來鞏固獲得的成果,而不是繼續戰鬥。

    ” “他們白白地犧牲了很多人,已經失去了民心。

    ”斯卡達說。

     “對,”雅克憤怒地接着說,“很多犧牲本來是可以避免的,結果卻白白地流了很多血!” “這要就實際情況而論!”梅奈斯特雷爾突然插話道。

     他嚴肅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大家都全神貫注地等着他繼續說。

     “開始就注定失敗嗎?”他頓了一下,“對!從十月開始就注定要失敗!……那麼在這過程中所流的血真的就白流了嗎?當然不會!”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他講話過程中幾乎從來不會站起來。

    他漫不經心地向外面看了看,馬上就又回到阿爾弗蕾達身邊。

     “十二月起義是沒有成功奪取政權。

    難道就因為知道可能失敗,我們就不去朝能夠奪取政權的方向行動嗎?肯定不能!首先,隻有在戰鬥的過程中才能知道革命力量的強弱。

    普列漢諾夫說得并不對,繼十月革命之後,應該拿起武器繼續戰鬥。

    ……一九〇五年是革命必然經曆的一個曆史階段。

    這是繼巴黎公社以後,又一次大規模地試圖将帝國主義戰争轉變為社會革命的行動。

    血不會白流的。

    在一九〇五年以前,包括無産階級在内的所有俄國人民都是相信沙皇的。

    人們把沙皇當成神一樣來信奉。

    但自從沙皇讓軍隊把槍口對向人民時,無産階級和部分農民便開始明白,不能再對沙皇抱任何幻想了,更不能指望統治階級。

    要提高一個落後國家人民的階級覺悟,流血犧牲是必不可少的……但光流血還是不夠的。

    從技術、革命藝術這方面來看,以往的經驗作用非凡。

    領導者可以從中學到前所未有的知識,也許一覺醒來思想覺悟就得到了空前的提高。

    ” 他是站着說完這些話的,眼睛裡閃耀着燦爛的光彩,每說一句話都伴随着一個手勢。

    他的手腕很柔軟,看起來像女人的手,優美地打着各種手勢,使人不禁聯想到東方人、柬埔寨的舞女和馴蛇的印度人。

     他的手搭在阿爾弗蕾達的肩膀上,坐回椅子上: “也許一覺醒來思想覺悟就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他又說了一遍,“歐洲現在的情況就跟一九〇五年俄國的情況一樣,明顯處在革命前的形勢階段。

    歐洲因資本主義矛盾處于動蕩不安的狀态。

    是不可能再繁榮了……但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出現怎樣的新狀況呢?是經濟危機還是政治危機抑或是戰争呢?是國内的革命還是國際革命呢?革命形勢又是何時以何種方式形成的呢?……除非是上帝,不然誰又能把這些情況都能預見到呢。

    ……能不能預見并不重要,因為新因素終會出現!重要的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們要做好準備!俄國在一九〇五年革命失敗了,就是因為無産階級在之前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那麼,現在歐洲的無産階級做好準備了嗎?領導者的覺悟足夠高了嗎?……答案是沒有!國際工人各協會之間足夠團結嗎?無産階級領導者之間的聯盟夠堅固嗎?答案是不夠!……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在沒有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之前,革命就不可能取得勝利?那麼這個集中各國革命力量建立的‘國際執行局’是什麼機構呢?事實上隻不過是一個情報機構罷了。

    甚至連無産階級革命團體的萌芽都算不上。

    但如果沒有這個機構,很多行動決議都将無法實現。

    ……國際工人協會是無産階級精神上團結一緻的産物,是必不可少的,但還有待完善。

    國際工人協會是怎麼進行決議的呢?是通過代表大會!……不是我想诋毀代表大會,雖然八月二十三日我也去維也納參加代表大會……但事實上,并不能對它抱有任何期望。

    ……例如一九一二年在巴爾舉行的代表大會。

    大會主要是對巴爾幹戰争進行讨論——結果是怎麼樣的呢。

    他們滿懷熱情,通過投票的方式決策了一系列優秀的策略,解決問題的靈活性尤其突出,甚至出現了‘總罷工’的字眼!但請你們仔細回想下當時的辯論情形。

    他們是否有将罷工問題結合各國實際情況加以考慮呢?不同國家的無産階級在面對戰争可能爆發的不同情況,該以什麼樣的積極态度來面對呢?……無論是戰争還是無産階級,都是一個抽象概念。

    而我們的領導者對這些抽象概念,總是解釋過來解釋過去,就像牧師在宣講善惡關系一樣。

    因此,國際工人協會還處在初級階段,無論是理論還是意識,無論是力量還是群衆的革命激情都還沒有成熟!” “一切都要開始着手準備了!”他停了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輕聲說道,“所有的都需要大家一起齊心努力才能完成,才能為無産階級做好思想準備,而這一切似乎才剛剛開始。

    這次在維也納我也要提出這個問題。

    一切都要開始着手準備了。

    ”他又輕聲說了一遍,“是這樣吧,小姑娘?” 他說完笑了起來,環視了一圈周圍的聽衆,随之皺起了眉頭。

     “國際工人協會是怎麼回事呢,别說月刊了,到現在連周刊都還沒有。

    真應該創辦一個《歐洲簡報》,出版不同的語言版本,然後給各國的所有工人組織閱讀。

    我要在這次的代表大會上提議一下……對領導者們來說,創辦一個這樣的期刊無疑是他們同時回答幾百萬無産者疑問的最佳途徑,因為各國的無産者所提出的問題很相似。

     通過這種方式,可以讓所有的勞動者對世界的政治經濟狀況有一個正确的了解。

    根據現在的狀況,這是在工人中,擴大國際影響的最好方法之一。

    一定要讓在莫塔拉冶金的工人或者在利物浦碼頭工作的工人,知道漢堡、舊金山或第比利斯爆發了罷工,讓他們感同身受。

    在每個星期六的晚上,所有工人和農民下班回家,都能看到一份這樣的報紙,都能了解世界發生的大事。

    與此同時,世界各個角落的無産者也同樣能看到。

    全世界的人民都在同時閱讀。

    隻是這樣就可以産生無法估量的教育力量!更别說對政府産生的影響了……”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說得非常快,讓人很難聽清。

    當他看到來做演講的雅諾特走進來時,就猛然不說話了。

    雅諾特帶着幾個朋友一起走進了房間。

     常來這邊的人心裡都知道,今晚飛行員恐怕不會再開口說話了。

     8 雅克沒有見過雅諾特。

    他跟阿爾弗蕾達所描述的差不多。

    又矮又胖,穿着老式的黑色衣服,看起來很奇怪。

    他踮着腳朝這邊走過來,像聖器室管理人一樣,一直點頭哈腰,這樣的行為跟他臉上嚴肅的表情很不相稱,頂着一頭濃密的白發。

     雅克站了起來,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溜進了最裡面的那間小書房等着梅奈斯特雷爾。

     梅奈斯特雷爾随後就進來了,身邊依然跟着阿爾弗蕾達。

     梅奈斯特雷爾進門用幾分鐘簡短地寒暄了幾句,就抽出了五六張紙,上面記載着别人對基特貝格和托布勒攻擊的罪狀。

    他把這些連帶一封給霍斯梅的信一起交給了雅克。

    然後對雅克說:“到那邊霍斯梅會幫助你的。

    ” “該去吃飯了,小姑娘!” 阿爾弗蕾達快速地将散亂的文件整理好放進皮包裡。

     梅奈斯特雷爾站在雅克的旁邊,看了他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今天是不是有點不舒服啊?” 雅克覺得有點奇怪,笑着說: “沒有啊,我挺好的啊!” “是不是不太願意去維也納呢?” “沒有啊,我很樂意去,怎麼會這樣問?” “我覺得你剛剛有點不太開心……” “沒有啊。

    ” “就像獨自一人流落他鄉的感覺……” 雅克笑得更開心了:“流落他鄉。

    ”他又說了一遍,他疲憊地聳聳肩,随之收斂了笑容,“有時候,就覺得特别孤單,就像流落他鄉的感覺,你大概深有體會吧,飛行員?” 梅奈斯特雷爾不說話,到門口等着阿爾弗蕾達準備好,然後打開門,讓阿爾弗蕾達先走出去。

     梅奈斯特雷爾站在門邊快速說道:“這是肯定的,深有體會啊!” 聚會的地點已經人去樓空了。

    莫尼埃把這裡打掃整理了一下。

    平常周末的時候這裡的會議會持續到深夜一點才結束。

    但是今天晚上來這裡的都是常客,所以大家吃過晚飯,就一起去聽雅諾特的演講了。

     梅奈斯特雷爾讓阿爾弗蕾達走在前面。

    他上前挽住雅克的胳臂,慢慢拖着腿下樓。

     “人,生來就是孤獨的。

    老弟啊,我們應該學着接受它。

    ”他看着阿爾弗蕾達輕聲快速地說。

    “一直都是孤獨的。

    ”他又嘟囔道。

    他的語氣聽起來就像在陳述一個事實,沒有絲毫的個人感情。

    但雅克敢肯定,他今天晚上想起了一些私人的事。

     “這個道理我懂。

    ”雅克放慢腳步歎息道。

    他每走一步就像有千斤重似的,最後他索性就站着不走了。

    “有一種人就像受了巴别塔詛咒【注:據《聖經·創世記》第一章記載,上帝為阻止挪亞的子孫後代在示拿平原上建立城和塔,便把他們的語言擾亂了。

    從此,就叫這裡為巴别。

    】似的,他們有着相同的年齡、經曆以及信念。

    可以無拘無束地在一起,可以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但卻互不了解對方,根本不知道對方的真實想法!……我們就是這樣的,一直在一起,卻摸不透彼此的想法。

    ……我一直在思考,語言是不是給了我們一種錯覺,讓我們覺得彼此很親近,事實上我們一直很疏遠。

    ” 雅克說完這些擡起頭。

    梅奈斯特雷爾也在樓梯下面停住了腳步,安靜地聽着這回響在前廳略帶點悲傷的聲音。

     “唉!有時候,我特别讨厭談話,你能明白我這種心理感受嗎?”雅克突然有點生氣地說,“我受夠了這種誇誇其談,也受夠了這種沒有意義的思想争論……” 梅奈斯特雷爾聽到雅克這麼說,有點着急地擺擺手。

     “大家都知道,說話隻是一種交流方式……在進行實際行動之前,談論可以讓大家交流彼此的想法。

    ” 他看了看站在院子裡的帕泰爾松和米特爾格。

    此時他們正在院子裡走來走去,還手舞足蹈的。

    一看就是在那争論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兒。

    接着,他向雅克投去了一個嚴肅的目光: “要淡定!……思想争論是一個必須經曆的準備階段……革命理論是在争論的過程中建立的。

    革命運動是要革命理論來支持的,沒有革命理論,就不可能有革命先鋒隊,也不可能有革命領導者。

    ……你受夠了我們的‘思想争論’……誠然,在後人看來,我們的讨論無疑是在浪費精力……但這能怪我們嗎?”他小聲快速說道,“行動的時機還沒有成熟。

    ” 雅克全神貫注地聽着,像要讓他進一步說清楚似的。

     梅奈斯特雷爾繼續說: “資本主義經濟雖然在衰落,但還是十分強大的。

    無産階級雖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中,但還沒有達到激發他們毫無顧忌地去反抗的程度。

    在這個要死不活的世界中,你讓那些革命先驅者怎麼辦,他們還沒有能力去發動大家起義,他們除了進行一些思想争論别無選擇。

    我們還沒有強大到能掌控全局。

    ” “什麼意思,”雅克說,“掌控全局?” “要耐心等待啊,老弟。

    随着時間的推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資産階級矛盾已經到了無法調和的地步。

    國與國之間的鬥争也将一觸即發,市場的競争、争奪也愈演愈烈。

    為了生存,他們無休止地向外擴張,當擴張到一定程度,危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我們現在能做的隻能是等待!等待世界的經濟瓦解……等待資産階級無法滿足人們的基本生存……等待随着資産階級工廠的破産、倒閉,越來越多的工人失去工作……等待資本主義經濟處于瀕臨滅亡的邊緣,所有人都遭受滅頂之災的那一天……到那時……” “到那時?” “對,到那時,我們就不會隻是空談了。

    理論準備的時期已經過去,付諸行動的時刻已經到來,因為無産階級革命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這時候我們就可以大展拳腳,各展所長了!”他臉上的光輝一閃而過。

    他又重複一遍,“所以我們要耐心等待這個時刻的到來!”說完這些,他就轉身尋找阿爾弗蕾達的身影。

    雖然她站得很遠,聽不見他們的談話,但他還是習慣性地問道:“是這樣的吧,小姑娘?” 阿爾弗蕾達朝帕泰爾松和米特爾格走過去,說道: “我們正準備去地下酒吧吃點東西,跟我們一起去吧。

    ”她看着米特爾格提議道,似乎忽視了帕泰爾松的存在。

    “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吧,飛行員?”她開心地對梅奈斯特雷爾問道(這很明顯是想告訴大家,這頓飯是飛行員請客)。

     梅奈斯特雷爾眨了眨眼睛,表示沒意見。

    她接着說: “吃完飯以後,我們再一起去費雷爾大廳吧。

    ” “吃完飯我就不跟着去了。

    ”雅克說。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一個位于聖烏爾斯路的素食小酒吧,那是一個地下室,因為離大學區很近,就在棱堡空場地的後面,所以社會黨的大學生經常去光顧。

    如果晚上不用回去工作,飛行員和阿爾弗蕾達就會去那裡解決晚飯。

     他們幾個人并沒有走在一起,走在前面的是梅奈斯特雷爾和雅克。

    其他幾個人落後幾步,跟在後面。

     飛行員又用他招牌式的說話方式突然開口說道: “你應該明白,我們處在新事物産生的準備階段,是有很多機會的。

    ……你對大家的要求太高了!應該像我這樣,包容他們的一切,甚至連他們的誇誇其談也包容在内。

    因為他們還太年輕,經驗不足。

    ” 雅克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郁。

    梅奈斯特雷爾轉過身看看阿爾弗蕾達他們有沒有跟上來。

     雅克固執地并不同意他的說法。

    他感到失望沒有信心的時候,的确經常狠狠地批評那些年輕人。

    他認為大多數年輕人考慮問題并不成熟,把問題想得太過簡單、狹隘。

    而且喜歡好大喜功、排斥異己、睚眦必報。

    他們的聰明才智都用來牟取私利了,而且故步自封,思想不能與時俱進。

    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與其說是革命者,還不如說是反叛者,他們愛自己勝過愛人民。

     雖然他對那些年輕的同志有一肚子意見,但是在飛行員面前還是克制住了。

    隻是說道: “原諒他們的年輕不懂事?可我覺得他們已經不再年輕了!” “不再年輕?” “對,不再年輕!尤其是他們那種仇恨的心态,這是曆盡滄桑的老人才應該有的。

    小個子範赫德有句話說得很有道理:真正的青年應該心中充滿愛而不是仇恨。

    ” “理想家!”米特爾格從後面趕上來跟雅克他們走在一起,認真地說道。

    隔着厚厚的鏡片,他瞥了一眼梅奈斯特雷爾。

    “恨是你達到目标的動力。

    ”他目光飄向遠處,停了一下,又用高高在上的語氣說道,“同樣,如果你想取得勝利,就必須進行屠殺。

    事實就是這樣!” “不是這樣的。

    ”雅克毫不讓步地說道,“仇恨、暴力這些統統都不要!在這個問題上,我永遠不會贊同你的看法!” 米特爾格盯着他的目光有點讓人害怕。

     雅克在繼續說之前,向梅奈斯特雷爾投去了目光,希望他能說些什麼,但梅奈斯特雷爾始終沒有說任何話。

    因此,他近乎憤怒地繼續說道: “就知道仇恨!就知道屠殺!……真不知道你想的都是什麼?如果有一個偉大的革命家能隻靠精神力量就能取得勝利,那麼你的那些暴力革命就會不攻自破了!” 奧地利人沉重地向前走去,闆着臉沒有再接話。

     “在以往的革命中,由于領導者欠缺考慮準備不足,讓革命流了太多的血。

    ”雅克又瞅了一眼梅奈斯特雷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革命是由我們這些人臨時起意發起的,然後由那些暴力教條主義分子推波助瀾發展下去的。

    他們自認為是在進行革命活動,但事實上隻是在内戰罷了……我希望這種暴力活動隻是暫時的,随着革命活動的進行,可以有一種比較文明的方式。

    我不覺得若萊斯主張的緩慢地、耐心地進行革命有什麼不合理之處:這都是那些受過人道思想熏陶的人,經過深思熟慮提出的詳細行動計劃。

    他們通過一系列的周密準備,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條件,有條不紊地通過議會、市政機構、工會、工人運動、罷工等措施慢慢地奪取政權,是真正意義上的機會主義者。

    他們既是革命者,也是政治家。

    他們廣泛地發動群衆,所說的、所做的都有一定的權威性,清晰明了地堅持實施着他們的計劃,井然有序地進行着,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 “控制事态的發展!”米特爾格手舞足蹈,火大地說道,“真是愚蠢,人們隻有在遭受滅頂之災,無法生存的時候,才會群雄奮起,推翻舊制度建立新制度……”(他法語雖然說得很好,但帶有濃重的日耳曼人口音)“沒有仇恨的推動,就沒有動力去創造一種真正的新制度。

    隻有先摧毀一切,鏟平一切,讓一切化為烏有,這樣才能進行重新建設!”他耷拉着腦袋,冷漠的話讓人聽起來有點毛骨悚然。

     他擡起來接着說道:“摧毀一切,摧毀一切。

    ”他急切地揮着手,像要把前面的障礙掃平一樣。

     雅克向前走了幾步,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回道: “對。

    你包括我們所有的人都信奉着一個格言:革命和秩序是不能同時兼顧的。

    那種嗜血的英雄浪漫主義的毒已經侵入骨髓了……怎麼說呢,米特爾格,有時我在想這樣一個問題,我們信奉的暴力理論的立足點在哪呢……難道隻是因為暴力能達到目的,我們就一直信奉嗎?如果不是這樣……那是不是因為這種理論最能迎合我們身上黑暗、卑劣的原始本能呢?……讓我們拿鏡子照一照……我們的目光是多麼兇狠,笑得是多麼猙獰,我們的快樂是多麼殘忍無情,我們振振有詞地說暴力是必需的,事實上隻是在為一己私利找借口而已,我們内心深處充滿了仇恨,我們需要通過報複來發洩……為了能使報複的行為合法化,沒有比這種方法再好的方法了。

    ” 米特爾格被惹怒了,他猛地轉過身反駁道: “我不是這樣的,我……” 雅克不給他打斷的機會: “等等……我沒有針對任何人。

    我說的是‘我們’。

    我隻是說出一個事實。

    我們毀滅的欲望比重建的欲望要強烈得多……在我們中間,有很大一部分人并沒有把革命當成改造社會的事業在進行,反而覺得革命是一個滿足複仇欲望的好機會,在毆鬥、暴動、内戰和暴力奪取政權中得到複仇的快感。

    一旦我們通過暴力的手段取得勝利,那麼接下來實施暴力的就是我們自己了——那些我們所謂的正義暴政。

    到那時候,我們将會多瘋狂地進行報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所有革命者都是混亂的制造者。

    米特爾格,你不要急着否認……我們之中有誰敢說他已經完全擺脫了這種毀滅性的報複情緒?我曾經看到過一個最優秀、最寬容、最有獻身精神的人在這瘋狂的報複氛圍失去了自我……” “你說得有道理!”梅奈斯特雷爾插話道,“但問題真的是這樣嗎?” 雅克急忙轉過身,想和他的目光相遇,結果還是錯過了。

    雅克似乎覺得梅奈斯特雷爾在笑。

    他也笑了,他不是笑别人是在笑自己:他想起幾分鐘前自己所說的一句話:“我受夠了這種誇誇其談!” 米特爾格眉毛皺在一起,顯然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們沉默地穿過福爾堡廣場。

    晚霞染紅了老房子的屋頂。

    他們的面前是一條狹窄的聖萊熱街,像一道走廊,有點黑暗。

    帕泰爾松和那個姑娘在他們身後不知在交流着什麼,顯得很愉快,時不時地傳來他們的笑聲。

    梅奈斯特雷爾已經回頭看他們好幾次了。

     雅克也不再說自己的想法,隻是嘀咕道: “……如果一個人不加入集體之中,他似乎就失去了他自身的價值……” “什麼價值?”奧地利人問道。

    他重複了一遍雅克的話,意在表明他不知道雅克現在說的這句話跟之前的争論有什麼關系。

     雅克遲疑了下,說道: “作為一個人該有的價值。

    ”他最終還是模糊不清地嘀咕道。

    好像害怕在這個問題上又引發争論一樣。

     大家愣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誰都沒有說話。

    突然,響起了梅奈斯特雷爾那刺耳的聲音: “什麼叫作為一個人該有的價值?” 他的語氣中帶着一絲讓人捉摸不透的調侃意味。

    但雅克還是從他的語氣中覺察到了一絲激動。

    他曾經有好幾次都發現,在梅奈斯特雷爾冷漠的外表下其實掩藏着一個脆弱的心。

    讓人覺得他刻意将心中的脆弱掩藏在冷漠的外衣下,他似乎已經看透了人性,不再對他人抱有任何幻想。

     米特爾格用拇指敲着牙齒嘚嘚地響,他似乎隻覺得飛行員在開玩笑,他笑着說: “蒂博,你缺乏政治敏銳性!”他似乎在做一個總結性發言。

     雅克不禁有些氣憤: “這也能叫政治敏銳性……” 他們的談話突然被梅奈斯特雷爾打斷了: “米特爾格,你認為什麼叫有政治敏銳性的人呢?……就是那些在社會競争中使用一些卑鄙的手段,令人不齒的人嗎?……是這樣的人嗎?” 他剛開始還帶着一些玩笑的語氣,說着說着,就變得很嚴肅了。

    說完之後他又抿着嘴無聲地笑起來了,用鼻孔輕輕地呼吸着。

     雅克很想就梅奈斯特雷爾的話說出自己的觀點。

    但飛行員卻不給他任何機會,馬上又對着米特爾格說道: “所謂貨真價實的革命……” “最正統的革命,”米特爾格激動地喊道,“就是為了拯救人民而爆發的革命。

    不管他的手段多麼殘暴,隻要他是為了拯救人民,他就是真正的革命,不需要任何理由!” “是嗎?用什麼手段都沒有關系嗎?” “正是這樣!”米特爾格馬上打斷他的話說道,“思維跟行動往往是兩碼事。

    行動就是要狠狠地掐住敵人的喉嚨,行動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戰勝敵人并取得勝利。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反正我認為,報仇不是目的!最終的目的是要解放全人類。

    做大事者要不拘小節,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犧牲是在所難免的。

    如果必要甚至可以開槍或者上斷頭台。

    你想一下,如果你要救一個落水的人,是不是要先把他敲暈,然後再救起來呢,這樣做是不是就容易救多了呢。

    ……戰争一旦爆發,對我來說就隻有一個目的:打倒資本主義的殘暴統治。

    資本主義不惜一切手段奴役人民、剝削人民,我不會天真地認為在推翻它的時候還需要挑三揀四地去選擇方法。

    隻要能推翻資本主義殘暴統治的手段都是好手段,哪怕是以暴制暴。

    如果這場戰争需要不義和兇狠,那我為什麼不能不義、兇狠呢!對我來說,隻要能讓我變得強大的武器都是好武器。

    在這場戰争中,一切手段都是被允許的,除了被打敗!” “不是的。

    ”雅克憤怒地說,“不是這樣的!” 他想看看梅奈斯特雷爾的想法。

    但飛行員已經走開了,他正背着雙手,垂着肩,自顧自地沿着樓房往前走。

     “不是這樣的!”雅克重複道。

    (他差點脫口而出:“對于這種革命我沒有任何興趣。

    如果一個人以正義之名做出這麼慘無人道的行為,即使最後獲得了勝利,他也永遠不會變得純潔、有尊嚴,也永遠學不會對人性的尊重、對公正的熱情以及思想的開放。

    我們革命并不是為了把這種人推向執政的地位……”)最終他還是把這些話吞進肚子裡了,隻是說道: “不是這樣的!因為我認為你所宣傳的暴力行為對精神領域也有着同樣的影響。

    ” “不要顧及那麼多!我們不能因顧及對知識分子的影響,就放棄行動。

    如果你所說的那些精神領域的東西注定要消失五十年,那就随他去吧!對此,我同樣感到遺憾。

    但我還是說,随他去吧!如果我隻有變成一個瞎子,才能讓一切行動起來,那我一定會說:來吧,把我的眼珠剜掉吧!” 雅克不同意地反對道: “不能這麼說!不能說随去吧!……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米特爾格……”(他表面上是在對奧地利人說話,但事實上是在對梅奈斯特雷爾說,是想讓他能明白自己的想法)“我也同你一樣非常想取得最終的勝利。

    我參加起義就是為了實現這個目标。

    但也不能為了實現這個目标,就讓革命在不義、謊言和殘暴中完成,這對整個人類來說不是取得真正的勝利而隻是一個勝利的假象。

    通過這樣的手段取得的成果,總有一天會再次被推翻,這樣的革命從一開始就注定會失敗。

    ……暴力是統治者用來壓迫人民的武器!它不會讓人民得到真正意義上的解放。

    它隻是讓新壓迫代替舊的壓迫而已!”他看見米特爾格又想打斷他的說話,生氣地大聲說,“讓我把話說完!雖然我不會像你們那樣,利用這種不堪入目的理論。

    但是,如果這種方法是有效的,也許我會抛棄個人的觀點,贊成你們去運用。

    可結果是你們無法讓我看到它的作用。

    我深信,卑劣的手段是無法真正促進社會進步的。

    企圖在鼓動暴力和仇恨的基礎上建立一個充滿正義和博愛的王國,這是不可能的。

    這種異想天開的行動,從開始就違背了我們想在全世界建立一個正義、博愛的王國的初衷……你就往這方面想想你的所作所為吧。

    不過,在我的概念裡,真正的革命就是那些值得人們毫無保留地為之貢獻的革命,它絕不會在沒有精神價值中實現!” 米特爾格剛想進行反駁,梅奈斯特雷爾就陰陽怪氣地冒出了一句話: “真是無藥可救的小雅克!”他用的是假嗓子,讓人聽着很不舒服。

     他總是以一個旁觀者的态度來看這場争論,但兩種不同領域觀點的沖突讓他提起了興趣。

    他認為讨論這些精神和物質的區别、暴力和非暴力的不同,是沒有意義的。

    這些根本就不是什麼問題,就沒必要拿來讨論。

     雅克和米特爾格都尴尬地站在那不知道說什麼。

     米特爾格本來想轉身跟飛行員來個會心一笑,但看到他那高深莫測的臉時,笑容就生生地凝結在了嘴角,臉也随之拉了下來。

    他感到很窩火,他不喜歡雅克所說的話,他在生雅克的氣,也在生飛行員和自己的氣。

     片刻沉默之後,他故意落後幾步跟他們拉開距離,同走在後面的帕泰爾松和阿爾弗蕾達走在一塊。

     梅奈斯特雷爾看米特爾格不在身邊,就湊近雅克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想先把革命純潔化,然後再爆發革命。

    可是過早地這樣,會阻止革命的誕生。

    ” 他停下來看了一下雅克的表情,似乎要确認一下他的話有沒有觸犯到雅克的底線。

    他深深地瞥了雅克一眼,緊接着說道: “但我非常理解你的想法。

    ” 他倆靜靜地走着,誰也沒有說話。

     雅克冷靜地反省着自身的對錯。

    他想起了自己曾受過的教育。

    “傳統資産階級文化的學習……這對我今後的思想産生了深遠的影響……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天生的小說家,事實上,不久之前我還是這麼想的。

    我擅長的是觀察現象并記錄下來,而不是判斷事物的對錯和得出結論……很明顯,這對一個革命者來說,并不是一個優點!”他有些擔心地想着。

    他從來不自欺欺人,最起碼不會明知是錯的還去做。

    他并沒有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可是總覺得有些不一樣。

    用一句話來說,估計就是不能像他們一樣成為“革命的好工具”吧。

    他在心裡問自己,他可以跟他們一樣,沒有自己的思想主見,把自己的思想和意志消融在黨的抽象學說中和共同行動中嗎? 他突然嘀咕道: “難道要适應共同行動,就必須放棄自己精神的獨立嗎?飛行員,你又是怎麼做到兩者平衡的呢?” 梅奈斯特雷爾并沒有馬上回答,像沒聽見似的。

    在雅克以為他不回答的時候,他才自顧自地說道: “你認為個人價值與人的價值是什麼關系,它們的意思是相近的嗎?” 雅克隻是面帶疑惑,靜靜地看着他并不說話,好像在等着飛行員做解釋一樣。

     飛行員似乎有點不情願地接着說道: “跟我們一樣奮起反抗的人都在發生着翻天覆地的變化,随着時間的推移,改變的不僅僅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還有人的本身——直到讓人發生本質性的變化。

    ” 他像陷入沉思一樣,又沉默了。

     9 米特爾格落後他們幾步,但并沒有加入帕泰爾松和阿爾弗蕾達的聊天,隻是靜靜地走在他們的旁邊。

     帕泰爾松腿長腳長,他邁一步,嬌小的阿爾弗蕾達就要走好幾步才能趕上。

    因此她一邊侃侃而談,一邊小跑着跟在帕泰爾松身旁,帕泰爾松的胳膊偶爾會碰到她的肩頭。

     她說:“我是在大罷工的時候遇見飛行員的。

    那時剛好有幾個蘇黎世的朋友硬拉着我去參加一個會議。

    那個會議的發言人就是他。

    我們幾個坐得挺靠前面的,我正對着他,看着他的眼、他的手……人們在會議結束後就打了起來。

    我不顧我的朋友阻攔,徑自跑到了他的身邊……”(她有點不敢置信地被勾起了這段回憶)“自此以後,我就一直跟在他身邊,一分一秒都沒有離開過……” 帕泰爾松瞅了瞅旁邊的米特爾格,頓了下,陰陽怪氣地小聲嘀咕道: “你就是他的福星哦……” 她開心地笑了: “飛行員可比你說得好聽多了……他說我不是他的福星,而是他的‘守護天使’。

    ” 米特爾格走在旁邊漫不經心地聽着,心裡一直在琢磨着剛剛跟雅克的争論。

    他覺得自己并沒有錯。

    他很尊敬雅克這個同志,也很想跟他成為好朋友,但他無法認同他的主張。

    現在他對雅克隐隐帶着一股敵意:“我本來當時就想把他頂回去的!……可偏偏飛行員也在場!”雅克和梅奈斯特雷爾的關系非常好。

    這點認知讓米特爾格感到很不開心,他并不是嫉妒,而是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他敢肯定飛行員剛剛是贊成他的觀點的,但飛行員卻什麼都沒有說,這引起了他強烈的不滿。

    他心裡有個強烈的聲音在叫嚣,非常想找機會澄清一下。

     梅奈斯特雷爾和雅克一直走在前面,已經到了棱堡空場地的入口,現在正停下來等着後面的人(從這斜穿過去,就到了聖烏爾斯街)。

     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

    栅門後面的草坪上飄浮着一片金色的霧霭。

    星期天傍晚,廣場上迎來了很多散步的人,就像日内瓦大學的盧森堡公園一樣,所有的長椅都座無虛席。

    大學生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有的在一起嬉鬧着,有的漫步在筆直的小徑上。

    兩旁高聳的樹木讓這條小徑保留有一絲清涼。

     米特爾格扔下旁邊的兩個人,快速走到等在入口處的兩個人身邊。

     這時雅克正在說着:“……畢竟生活的觀點還是有點粗俗的,還存在着拜金主義!” 米特爾格看了他一眼,雖然不知道他們在談什麼,但這并不影響他貿然插進來: “現在又說什麼呢?啊,我敢肯定,他又在批判革命者的‘物質欲望’了!”他充滿挑釁地嘟囔道。

     雅克大吃一驚,卻還是友好地打量着他。

    面對米特爾格的挑釁,他總是再三忍讓。

    他認為米特爾格是一個經受住考驗的同志,雖然不善于表達感情,但對友誼是絕對忠誠的。

    他知道,米特爾格之所以這麼蠻橫,完全是由于他太孤獨,童年的不幸讓他變得非常敏感,他自尊心很強,把内心的掙紮和某些缺點都掩蓋在驕傲的外表下(雅克想的是對的。

    其實這個多愁善感的日耳曼人心中一直很苦惱:他認為自己已經醜得無可救藥了,以至于他有時候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雅克友好地對他解釋道: “我剛剛是在跟飛行員讨論,在我們中間大部分人的思想、感覺和盼望幸福的方式都還是資本主義的方式……難道你不是這麼認為的嗎?要想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者,難道不是先要進行自我革命,把資本主義的思想習慣清除掉,然後建立内在的無産階級革命态度嗎?” 梅奈斯特雷爾快速地瞅了一眼雅克。

    他有點想笑,心裡想:“清除,小雅克的想法真是很獨特的啊……把資産階級非資産階級化,的确……需要先從思想上把根深蒂固的舊思想清除。

    對!這些舊思想包括最基本的資産階級習慣和以自我為中心的基礎的習慣!” 雅克接着說: “但是,我們經常還是看到很多人本能地比較看重物質财産……” “對于那些快要餓死而奮起反抗的窮人,他們的目的就是填飽肚子,跟他們談什麼物質主義,是不是有點不合理!”米特爾格打斷他的話說道: “說得很對。

    ”梅奈斯特雷爾插了一句。

     雅克聽見梅奈斯特雷爾這麼說,就退一步說道: “其實這種反抗是很合理的,米特爾格……隻是我們大家都單純地以為隻要剝奪了資本家的财産,然後讓無産階級取而代之,這樣革命就算成功了……以一個剝削者去取代另一個剝削者,這不是資本主義的滅亡,而隻是改變了資本主義的領導階級而已。

    真正的革命不是取得階級的勝利,哪怕這個階級是人數最多、壓迫最深的階級。

    我心目中的革命是應該建立普遍秩序,廣施仁政,取得全世界範圍的勝利……” “這是肯定的。

    ”梅奈斯特雷爾說。

     米特爾格嘀嘀咕咕地說道: “利益是禍害的根源!……隻要我們一天沒有把它連根拔起,它就一天是我們所有人唯一戰鬥的動力!” “這跟我的想法就不謀而合了,”雅克接過話頭,“但是你認為怎麼才能做到連根拔除呢?你也看到了,即使像我們這樣的革命者也無法做到完全清除!” 事實上米特爾格也同意這個說法,隻是他不肯承認罷了。

    他不禁想要傷害他的朋友。

    他諷刺地說道: “像我們這樣的革命者?你是革命者嗎?” 這樣尖銳的說法,讓雅克無從招架,他本能地向梅奈斯特雷爾尋求幫助。

    但飛行員除了笑笑,并沒有任何想幫他的意思。

     “你今天吃錯藥啦,見人就蜇得滿頭包?”他嗫嚅着說。

     米特爾格冒火地說:“革命者應該是有信仰的!你的想法總是飄忽不定,你有很多見解,但是唯獨沒有信仰!信仰是上帝賜予人的一種美德!但是這種美德的擁有者卻不包括你。

    據我對你的了解,你永遠都不會有這種美德。

    搖擺不定會使你更開心……資産者總喜歡叼着個煙鬥,心安理得地坐在沙發上權衡利弊!心滿意足地享受着自己的精心策劃。

    你就像這種人,同志!你整天尋求這個、尋求那個,淨想些有的沒的。

    一天到晚糾結一些你憑空想象出來的問題!你對自己的聰明才智感到很滿意!……可你就是沒有信仰!”他邊大聲說,邊往梅奈斯特雷爾身邊走去,“是不是這樣的,飛行員?他不應該說像我們這樣的革命者。

    ” 梅奈斯特雷爾沒有回答,隻是有點深不可測地笑了笑。

     雅克幾乎失控地說道:“米特爾格,你想指責我什麼?指責我沒有信仰嗎?不。

    ”(他的尴尬已經被憤怒取代了,這讓他覺得有一絲快感)他冷冰冰地說:“很抱歉地告訴你,這一點我剛剛已經跟飛行員解釋過了。

    實話告訴你,我真心不想再重複一遍。

    ” “這位同志,你就是個業餘的!”米特爾格恨恨地嚷道。

    (通常他一激動就唾沫橫飛,口齒不清)“你就是個業餘的理想主義者,完全是個新教徒【注:是抗議者的意思。

    】!思想和意識都比較散漫,等等……你不是因為跟我們有同樣的目标才跟我們在一起的,你是出于同情才加入我們的!我想,黨内讓你這樣的害群之馬存在真是一大錯誤!黨就是被你們這樣立場不堅定、膽小怕事的理想主義者給敗壞了!讓你加入我們本身就是個錯誤!對于一件事,你喜歡先從理論上讨論一番,這種愛好就像病毒一樣迅速傳播,影響着每個人。

    慢慢地,大家都變得猜疑,搖擺不定,不會再勇往直前地奔向革命!……或許你有能力獨立完成一件大事。

    但是,這叫個人英雄主義,這樣的行為又有什麼意義呢?毫無意義!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必須放棄他的個人英雄主義,融入集體之中。

    他應該一切服從集體指揮,跟随大家的腳步一起前進……唉,像你這樣的哲學家能夠服從别人的指揮嗎?但是,我想說的是,能夠做到這樣服從的人,肯定擁有更強健、更忠誠、更高尚的心靈,完全超越了一個隻講理論的業餘者!隻有真正的革命者才擁有這種力量,因為他們的信仰給予了他們這種力量,他們無條件地相信着這個信仰,無須去争辯什麼!……對了,我的同志!你可以問問飛行員是怎麼想的。

    雖然他一直沒有說話,但我敢肯定,他跟我的想法是一緻的……” 正在這時,帕泰爾松飛快地沖到米特爾格和雅克之間: “你們快聽他們在喊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梅奈斯特雷爾向阿爾弗蕾達問道。

     他們已經穿過了廣場,走到了岡多爾街上。

    迎面走來的是三個來回奔跑的報童,他們一邊奔跑一邊高聲叫喊:“号外,号外!奧地利政治謀殺!新鮮出爐的報紙,趕緊來一份!” 米特爾格聽見大吃一驚: “奧地利政治謀殺?” 帕泰爾松急匆匆地朝最近的一個報童沖過去。

    可是一會兒他又折回來了,手随意地放在口袋裡,可憐兮兮地說: “我沒帶夠錢……”其實他已經身無分文了,對他這委婉的說法,連他自己都感到好笑。

     大家說話這會兒,米特爾格已經把報紙買回來粗略地看了一遍了。

    大家見狀都圍了上去。

     “真讓人難以相信!”他目瞪口呆地說道。

     接着,他把報紙遞給飛行員。

     梅奈斯特雷爾接過報紙,平靜地念了一下頭版頭條的内容: “奧匈帝國儲君弗朗索瓦·費迪南王子及其夫人,于今天早上,在舉行官方儀式之際雙雙被刺身亡。

    事情發生在薩拉熱窩,是一個剛被奧地利合并的省份——波斯尼亞的首府,兇手據說是波斯尼亞一年輕的革命者……” “真讓人難以相信……”米特爾格又說了一遍。

     10 半個月之後的某一天,雅克坐白天的火車火速從維也納趕了回來,随同的是一個叫伯赫姆的奧地利人。

     昨天,霍斯梅偷偷告訴了他一個重要的消息,這個令人不安的消息使他立即決定終止調查,馬上趕回瑞士把這個消息告訴梅奈斯特雷爾。

     七月十二日這天是星期天,盡管雅克很擔心面對米特爾格時會感到尴尬,但還是緊急通知了米特爾格見面。

    下午六點左右,米特爾格來到了碰頭地點。

    他飛奔上樓,顧不上跟朋友打招呼,就急忙穿過擠滿人的兩個房間,來到第三個房間,他猜飛行員應該在那裡。

     不出所料,梅奈斯特雷爾坐在他的老位置上,旁邊依然還是阿爾弗蕾達,下面坐着十二個人,正在全神貫注地聽着他說話。

    他貌似正在跟坐在前排的普勒澤爾說話: “反教權主義?這可真是個愚蠢的方法。

    俾斯麥曾經發起過‘文化鬥争’。

    但結果呢,他的鬥争不僅沒有起到作用,反而助長了德國教權主義的火焰……” 米特爾格非常着急,拼命地朝阿爾弗蕾達使眼色。

    終于,她看懂了他的示意,起身離開會議,來到窗邊。

     普勒澤爾似乎要反駁什麼,但米特爾格并沒有注意聽。

    大家七嘴八舌地發表着看法,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了一起。

    趁這空當,阿爾弗蕾達來到了奧地利人身邊。

     屋内又響起了梅奈斯特雷爾那毫無感情的聲音: “十九世紀,資産階級主張思想自由,他們非常器重反教權主義,在我看來這是愚蠢的行為,是不能把人們從宗教的枷鎖中解救出來的。

    這是一個社會性的問題,因為宗教的根基帶有一定的社會性。

    在任何時代,勞苦大衆的痛苦生活一直都是宗教賴以生存的力量。

    宗教自始至終都是利用貧困的。

    如果某一天它失去了這個立腳點,那麼它也就失去了生命力。

    宗教現在是無法控制那些生活幸福的人的……” “你有什麼事?”阿爾弗蕾達小聲問着米特爾格。

     “蒂博從維也納回來了……他有急事想跟飛行員說。

    ” “那他為什麼不直接來這裡找飛行員呢?” “維也納那邊好像出了點問題。

    ”米特爾格避開阿爾弗蕾達的問題,自顧自地說道。

     “出什麼事了?” 她馬上想起雅克到維也納的任務,看着奧地利人的臉緊張地問道。

     米特爾格攤開雙手,表示具體的不知道;他緊鎖着眉站在那裡了,睜得圓圓的雙眼在眼鏡後面骨碌骨碌地轉着,像小熊一樣搖頭晃腦的。

     “同蒂博一起回來的是我的一個同胞,他叫伯赫姆,他明天就要動身去巴黎了。

    所以今晚飛行員一定要去見一見他們。

    ” “今天晚上?”阿爾弗蕾達想了想說道,“那最好的辦法就是你們去我家見面。

    ” “行……那回頭我再喊上裡沙德萊。

    ” “那把帕特順便也叫上。

    ”她急忙補充道。

     米特爾格有點不待見帕特,差點就脫口而出:“為什麼還要叫帕特呢?”但最終,他還是忍住了,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

     “九點鐘可以嗎?” “嗯,好。

    就九點。

    ” 阿爾弗蕾達又悄悄地坐回椅子上。

     這時,梅奈斯特雷爾剛用一句“當然”,将普勒澤爾講話打斷了,他說得斬釘截鐵,讓大家無可反駁。

    他繼續說: “變革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也不可能由某一代人就能單獨完成的。

    新的統治者會尋找一個替代品來代替宗教,從而滿足統治社會的需要。

    宗教的神秘色彩将被社會神秘主義取代。

    從而這個問題就具有了社會性質。

    ” 米特爾格又跟阿爾弗蕾達對視了一眼,就離開了。

     經過三小時的路程,雅克終于在卡盧日路下了地鐵,同伯赫姆和米特爾格一起飛快地來到梅奈斯特雷爾的家。

     天已經黑透了,狹小的樓梯裡沒有一絲光亮。

     出來開門的依然是阿爾弗蕾達。

     屋裡面開着燈,梅奈斯特雷爾影子像皮影一樣投射在房間的門上。

    他看見雅克進來,就快速地走過去,低聲問道: “有消息?” “對。

    ” “那些指控已經被證實了?” “指控很嚴重,”雅克輕聲說,“特别是關于托布勒的……這個等會兒我再跟您慢慢說……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跟您報告……馬上就要發生大事情了……”他指着跟他一起來的奧地利人,向大家介紹道,“這位是伯赫姆同志。

    ” 梅奈斯特雷爾跟他握手問好。

     “那麼,同志,你給我們的消息可靠嗎?”他不太信任地問道。

     伯赫姆不慌不忙地看着他說: “百分之百可靠。

    ” 伯赫姆生活在蒂羅爾【注:蒂羅爾是奧地利、意大利和瑞士接壤地方的山區。

    】的山裡,他身材矮小,看起來很可靠。

    三十歲左右,喜歡戴頂鴨舌帽。

    盡管天氣非常熱,他結實的肩上仍然披了件鵝黃色的舊風衣。

     “趕緊進來吧。

    ”梅奈斯特雷爾一邊說,一邊把人讓進屋,房間裡已經坐着兩個人了,是帕泰爾松和裡沙德萊。

     梅奈斯特雷爾将他們相互介紹認識了一下。

    這時,伯赫姆發現鴨舌帽還戴在頭上,他有點手忙腳亂地摘了下來。

    他穿了雙半筒靴,上面有很多鉚釘,顯得很笨重。

    由于地闆上打着蠟,他走起來很不穩定,像要滑倒似的。

     阿爾弗蕾達在帕特的協助下,把椅子從廚房搬到了房間。

    然後她把椅子圍着床擺了一圈,擺好之後她就拿着本子和筆坐在了床上。

     帕泰爾松面對着她,成半躺的姿勢坐在她旁邊,用一隻手撐在長靠墊上,向她問道: “是什麼事啊,把我們都叫來了,你知道嗎?” 阿爾弗蕾達敷衍地擺了擺手。

    以往的經驗告訴她,對于他們所密謀的事情不要太較真。

    這些革命家終日盼望有一個大顯身手的機會,可結果往往都是一場空。

    注定他們無所事事。

     “你往裡挪一挪。

    ”裡沙德萊友好地坐在她旁邊說道。

    他的眼睛裡總是閃爍着快樂的光芒,永遠顯得那麼自信,但這種自信中似乎夾雜着一些人為因素,仿佛在告訴自己,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不惜一切手段保持這種堅強、心滿意足的狀态。

     大家坐好以後,雅克就從口袋掏出一大一小兩個信封,信口是密封的,然後就遞給梅奈斯特雷爾。

     “一封是霍斯梅讓我給你的信,另一封是複印出來的材料。

    ” 房間裡隻有一盞燈,散發着微弱的光。

    飛行員拿着信走到燈旁拆開看了一遍,看完之後,習慣性地看向阿爾弗蕾達,然後向雅克投去銳利、疑惑的目光。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沉着,他把兩封信放在桌上,然後坐了下來。

     這裡一共坐了七個人,梅奈斯特雷爾向雅克問道:“具體什麼情況?” 雅克看了看伯赫姆,用手捋了捋頭發,回答道: “霍斯梅的信您也看到了,就像信中說的那樣……在半個月之前,奧匈帝國儲君弗朗索瓦·費迪南王子及其夫人在薩拉熱窩被謀殺……在謀殺後的半個月,歐洲發生了一系列秘密事件,尤其在奧地利……情況不容樂觀,霍斯梅認為有必要讓歐洲所有的社會黨中心提高警惕。

    彼得堡、羅馬那邊也派人去通知了……柏林那邊派比爾曼去了……普列漢諾夫已經讓莫雷利去找了……還有列甯……” “列甯是屬于分裂派的。

    ”裡沙德萊嘟囔道。

     雅克沒有理睬他,繼續說道:“明天伯赫姆會去巴黎,接下來的星期三、星期四會分别去布魯塞爾和倫敦。

    我的主要任務就是跟您把情況說清楚……局勢似乎發展得太快……我走的時候霍斯梅是這樣跟我說的:‘把情況仔細地跟他們說清楚,如果讓事态再這麼自由地發展下去,可能不出兩三個月,歐洲就會爆發一場大戰……’” “就僅僅因為一個王子被謀殺了?”裡沙德萊問道。

     “是因為王子是塞爾維亞人……而兇手是斯拉夫人。

    ”雅克面對着他說,“剛開始,我也跟你一樣,萬萬沒有想到,一場謀殺會讓事情變成這樣。

    但等我去了那邊,我就懂了……最起碼我懂得了問題的症結所在……情況非常混亂複雜……” 他突然停住了,看了看周圍坐着的人,最後看着梅奈斯特雷爾猶豫地問道: “我是不是應該像霍斯梅跟我說的時候一樣,從頭開始說?” “那是肯定的。

    ” 雅克聽後馬上就津津有味地說起了: “你們都聽說過奧地利曾經千方百計地想成立一個新巴爾幹聯盟這件事吧?”剛說到這,伯赫姆就搖了搖他的椅子,雅克回頭問道,“怎麼了?” “我覺得,為了讓大家更好地弄清這件事,我們應該從曆史源頭說起。

    ”伯赫姆說道。

     雅克聽見“源頭”兩個字就咧嘴笑了。

    他看向飛行員,似乎在征詢他的意見。

     “整整一夜的時間,夠我們慢慢說了。

    ”梅奈斯特雷爾一邊笑着說,一邊把那條受傷的腿伸直了。

     “那好吧,”雅克轉身對伯赫姆說,“你比我了解這件事的曆史背景,你來給大家講講吧。

    ” “行。

    ”伯赫姆一本正經地答道(阿爾弗蕾達聽到他這麼說,眼裡閃過一絲狡黠的光)。

     他非常小心地把風衣脫下放在地上,然後把鴨舌帽擱在風衣旁邊。

    他坐在椅子的邊緣,挺胸收腹,雙膝并攏。

    他剃了個平頂頭,使腦袋顯得很圓。

     他說:“不好意思啊。

    開始的時候我可能要引用一下帝國主義的思想觀點。

    這樣才能把奧地利政策的本質講得更清楚……”他在心裡醞釀了下,繼續說道,“首先,我們來分析下南部斯拉夫人為什麼要刺殺…” “就是那個包括塞爾維亞、門的内哥羅、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以及匈牙利在内的斯拉夫人。

    ”米特爾格忍不住打斷說道。

     梅奈斯特雷聽得很認真,點點頭表示同意。

     伯赫姆繼續道: “半個世紀以來,這些南部斯拉夫人都在試圖集結起來反抗。

    他們之中以塞爾維亞人反抗最為激烈。

    他們企圖在塞爾維亞附近成立一個南斯拉夫自治國。

    俄國在這方面還給他們提供了一些幫助。

    俄國的泛斯拉夫主義和奧匈帝國在一八七八年的柏林代表大會上就結下了深仇大恨,一直鬥得你死我活的。

    泛斯拉夫主義在俄國處于領導地位,但我也不敢肯定俄國有沒有參加這次的事件。

    現在我隻想單純地說下我的國家——奧地利,在此次事件中所處的位置。

    帝國主義政府有句話說得對,如果南部斯拉夫人在塞爾維亞附近結成聯盟,那麼問題就嚴重了。

    斯拉夫人目前是奧地利的附屬國,一旦他們在邊境上成立一個自治國,我們就結束了對人數衆多的斯拉夫人長達數年的統治。

    ” “那是。

    ”梅奈斯特雷爾不經思考地接道。

     他意識到自己随口打斷了别人的說話,輕輕咳了幾聲來掩飾自己的尴尬。

     “在一九〇三年之前,塞爾維亞已經完全淪為了奧地利的殖民地。

    ”伯赫姆接着說,“但是,到一九〇三年,塞爾維亞就宣布獨立了。

    那年塞爾維亞爆發了一場民族主義革命,卡拉喬治維奇【注:1908——1921年任塞爾維亞的國王,卡拉諾爾維奇家族中的彼得一世。

    】被推上了王位。

    奧地利一直在尋找報仇雪恨的機會。

    直到一九〇八年,在我們利用日本狠狠打擊俄國之際,用武力讓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成了我們管轄的一個省份。

    德國和意大利對此沒有什麼意見。

    塞爾維亞雖然很氣憤,但他們不敢公然挑起戰争。

    奧地利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取得了成功…… “在一九一二年,巴爾幹第一次戰争的時候,奧地利又铤而走險了,結果再一次被它取得了成功。

    它在塞爾維亞進軍亞得裡亞海的道路上設立了一個叫阿爾巴尼亞的自治區,成功地阻止了塞爾維亞對亞得裡亞海港口的占領。

    經過這一次,塞爾維亞和奧地利的關系就變得更差了……由此就引發了第二次巴爾幹戰争。

    你們還記得去年塞爾維亞收複馬其頓的時候,奧地利又想提出反對這件事嗎?前兩次铤而走險的成功讓它這次又想重操舊業了。

    但這次卻沒有得到意大利和德國的支持,因此塞爾維亞最終才能得以收複領土……隻不過,禍根也因此埋下了。

    奧地利有很強的民族自豪感,失敗之後,它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一直在等待報仇的時機。

    我們的參謀部和外交機構都在籌劃着怎樣一雪前恥、報仇雪恨。

    ……至于剛剛蒂博說的新巴爾幹聯盟則是我國今年的一個重要計劃。

    具體内容就是讓奧地利、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結成聯盟。

    這個聯盟就叫作新的巴爾幹聯盟,他們準備用這個聯盟将所有的南部斯拉夫人一網打盡……你明白這麼做的原因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針對俄國的!” 他說完想了想,看看有沒有少說什麼,然後看着雅克,似乎在詢問還要補充些什麼。

     阿爾弗蕾達把頭靠在帕泰爾松肩膀上,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似乎很無聊。

    她覺得這個奧地利人太死闆了,把這些本來就枯燥無味的曆史講得更加無趣了。

     雅克補充道:“人們一說到奧地利,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奧德集團……它和德國都極力反對英國的‘海上擴張’計劃,德國的經濟貿易在本土發展遇到了瓶頸,它急需擴張海外市場……德國的向東方進軍的計劃……以及它對土耳其的觊觎……把俄國的海上運輸切斷了……包括巴格達的鐵路以及波斯灣、英國通往印度的石油運輸道路……把這一切聯系到一起……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始至終都是兩大資本主義強國之間的對峙沖突!” “分析得對。

    ”梅奈斯特雷爾說。

     伯赫姆也表示同意這個說法。

     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奧地利人看着飛行員,認真地問道: “這樣說,大家都明白了嗎?” “嗯,說得非常好,明白了!”梅奈斯特雷爾毫不猶豫地回答。

     平常要想得到飛行員的贊揚很難,因此在場的除了伯赫姆自己,大家都覺得很驚訝。

    阿爾弗蕾達馬上對這個奧地利人有所改觀,認真地觀察了下他。

     “現在,”梅奈斯特雷爾靠在椅背上,面對着雅克說,“讓我們現在來看看,霍斯梅都說了些什麼,有沒有什麼新進展。

    ” “新進展?”雅克實話實說地道,“目前似乎隻有這些,沒什麼新情況……” 他猛地坐起來,昏暗的燈關照在他的臉上,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看到他顯得憂慮忡忡的嘴角: “從目前種種迹象來看,我覺得短期内的情況應該是可以預見的……簡單地說,塞爾維亞這邊呢,人們可能會随着民族自豪感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侮辱,深深地被激怒了……而俄國這邊呢,民聲是傾向于支持斯拉夫人的;在王子被謀殺以後,俄國的政府就完全由參謀部和民族主義分子控制着。

    各國大使透露,俄國會是塞爾維亞最堅實的後盾。

    據來自倫敦的情報,霍斯梅知道了這件事……奧地利那邊由于上次反對失敗,政府人員都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同時覺得前途堪憂。

    霍斯梅說得對,仇恨、憤怒、野心,會把我們推向一條不歸路……一切好像從六月二十八日的薩拉熱窩事件之後,就脫離了掌控……薩拉熱窩曾是波斯尼亞的首府……六年前被奧地利侵占了。

    但一直到現在,那裡的人民還是對塞爾維亞忠心耿耿的……霍斯梅個人傾向于認為,這次的謀殺事件,塞爾維亞的高層多多少少是有參與的。

    但這無從考證……對奧地利政府來說,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因為謀殺,整個歐洲的輿論都偏向了奧地利。

    揪住塞爾維亞的小尾巴,給它來一次緻命性的打擊,讓奧地利重振雄風,與此同時建立新巴爾幹聯盟,以鞏固奧地利在中歐的霸主地位。

    我們必須承認,這些對政客來說太有誘惑力了!因此,維也納政府沒有任何遲疑,馬上就制訂了一個行動方案。

    ” “首先,要找出證據,證明塞爾維亞是這次謀殺事件的同謀。

    因此,維也納當局馬上采取行動,不惜一切代價對貝爾格萊德和塞爾維亞王國進行全面調查,并找出有效證據。

    但至今為止,這個計劃可以說是慘敗,除了找到了幾個塞爾維亞軍官的名字,甚至沒有找到任何迹象表明塞爾維亞參與了波斯尼亞的反奧地利運動。

    盡管事情十萬火急,但仍然沒有找到塞爾維亞政府有罪的證據。

    最終,他們把讨論的報告秘密地藏了起來,謹慎地不讓走漏一點風聲。

    霍斯梅經過多方努力,終于拿到了那份報告。

    現在就放在這個信封裡。

    ”他用手敲了敲放在桌子上的厚信封。

    在昏暗的燈光下,隐約可以看見上面的紅漆印。

     梅奈斯特雷爾看着信封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向雅克投去詢問的目光。

    雅克接着說道: “奧地利政府又采取了什麼措施呢?放任它自由發展。

    這足以說明,它想達到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它想給人們造成一個假象,讓人們相信塞爾維亞就是同謀的身份。

    官方報紙不斷地在混淆視聽,而暗殺事件也很容易拿來做文章。

    米特爾格和伯赫姆都說,在奧地利人民的心中,儲君是神一般的存在。

    導緻現在,所有的奧地利人和匈牙利人都深信,塞爾維亞政府參與了這次謀殺事件的密謀,也許俄國政府也湊了一腳,他們的目的在于阻止奧地利政府對波斯尼亞的合并;所有人都覺得受到了莫大的欺辱,無不希望一雪前恥。

    這樣的效果正是領導階級所期望的。

    事實上,自從暗殺發生後,就有某些人千方百計地去煽動民衆。

    ” “某些人?是指哪些人?”梅奈斯特雷爾問。

     “就是那些領導階級。

    也就是以外交大臣貝爾希托德為首的那些人。

    ” 伯赫姆打斷了他說話,然後做了個鬼臉,意味深長地說道:“隻有像我們這樣非常熟悉他的人,才能明白貝爾希托德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含義!你考慮下,他是想借助摧毀塞爾維亞的力量,成為奧地利的俾斯麥!之前已經有兩次功敗垂成的經驗了,但這次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複仇好機會,不可能讓它白白地從指縫溜走!” “但是,貝爾希托德終究不能代表整個奧地利。

    ”裡沙德萊反駁道。

     他微笑着用尖鼻子對着伯赫姆。

    從他的聲音中,我們可以感覺到,他知識淵博充滿自信背後的平靜心境。

     “唉!”伯赫姆反駁道,“整個奧地利都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從參謀部到皇帝……” 裡沙德萊不贊同地搖搖頭: “弗朗索瓦·約瑟夫【注:1830——1916年任奧地利及匈牙利國王。

    】?讓人無法相信……他今年多大高齡了?” “已經八十多歲了。

    ”伯赫姆說。

     “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經曆了多少殘酷的戰争,難道在他統治的末年還希望發生戰争嗎?” “他是個老人沒錯,但你忽略了他另一個身份——君王,”米特爾格大聲說,“作為一個老人,他應該安享晚年;但作為一個君王,他很在意他死的時候頭上是否還戴着皇冠!他現在很明顯地感覺到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脅。

    ” 雅克從座位上站起來: “裡沙德萊,你不要忘了奧地利的内部并不穩定……這個國家是由八九個彼此不團結,甚至敵對的民族組成的。

    中央集權正在日益削弱,總有一天會被瓦解的。

    像塞爾維亞人、羅馬尼亞人、意大利人,都不是自願加入奧地利帝國的,他們都在磨刀霍霍,等待時機,一舉擺脫枷鎖!我從那邊剛回來,所有的政界人員都覺得隻有戰争才能避免國家解體!貝爾希托德那幫人是這麼認為的,那些将軍自然也是這麼想的!” 伯赫姆說道:“那個殺千刀的孔拉德·豐·赫岑多夫将軍。

    在他擔任參謀長的八年裡,一直公開煽動我們跟最兇惡的斯拉夫人的戰争!” 裡沙德萊聽完他們兩人說完似乎很不以為然。

    他雙手環抱放在胸前,用一雙充滿懷疑的目光來回看着說話的兩個人。

     雅克停止了說話,重新回到座位上,然後看着梅奈斯特雷爾說: “對奧地利的統治階級來說,這隻是一場預防國家解體的戰争。

    這場戰争可以達到防止政黨分裂、民族分離的效果;可以讓奧地利經濟恢複繁榮;可以保證整個巴爾幹市場不被斯拉夫人奪走……他們有信心在兩三個星期内就打敗塞爾維亞,那又有什麼風險可言呢?” “這要實際情況實際分析!”梅奈斯特雷爾插話道。

     大家齊刷刷地看向他。

    他面無表情,茫然地看着阿爾弗蕾達那邊。

     “等等,我還有話說!”雅克急忙說道。

     “我們似乎忘了俄國的存在呢!”裡沙德萊打斷道,“何況,還有個德國!我們來假設下,僅僅隻是假設下,如果奧地利真的跟塞爾維亞打起來了,俄國就有可能幹涉。

    繼俄國之後,德國跟法國就有可能緊接着加入。

    整個聯盟系統就會自動運行起來……也就是說,本來隻是奧地利與塞爾維亞的戰争極有可能會發展成一場大規模的戰争。

    ”他微笑看着雅克說,“但是,我的朋友,你想想,我們都知道的情況,德國會想不到?他會冒着發生歐洲大戰的危險,任憑奧地利政府為所欲為?我想不會,你仔細考慮一下……這冒的風險太大了,德國不會同意奧地利進行戰争的。

    ” 雅克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很嚴肅。

     “等等,我還有話說!”他又說了一遍,“這一點正好可以說明 霍斯梅的提醒是有道理的,因為有足夠的迹象表明德國已經支持奧地利了。

    ” 梅奈斯特雷爾驚得一抖,死死地盯着雅克。

     雅克接着往下說:“霍斯梅覺得事态很可能按這樣的情況往下發展……在暗殺之後,維也納緊接着舉行的幾次會議上,貝爾希托德遭到了兩個人的阻撓,一個是匈牙利大臣蒂斯查,這個人審慎小心,反對暴力手段,另一個就是皇帝。

    對,表面看來弗朗索瓦·約瑟夫一直都在同意與不同意之間徘徊,他隻是想先看看威廉二世【注:威廉二世(1859——1941),普魯士國王兼德國皇帝,1918年退位。

    】是什麼态度。

    但是,凱塞爾去外地視察了,現在正在緊鑼密鼓地聯系他。

    不出意外的話,貝爾希托德很可能在七月初與凱塞爾和他的首相見面協商,以期望得到他的支持。

    ” “這些都是我們假設的,并沒有得到證實……”裡沙德萊說。

     “這是肯定的,”雅克接着說,“但是,維也納最近五天來發生的事,也恰恰符合了這些假設呢。

    你們看啊,在上星期一的時候,貝爾希托德身邊的人都還顯得猶疑不定,無論是皇帝還是貝爾希托德都很明顯地害怕德國堅決不同意。

    突然一夜之間(上星期二是7月7日),似乎一切都變得有些不同了。

    那一天(是上星期二),召開了一場緊急政府議會,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是一次真正的軍事會議。

    人們仿佛所有的顧慮都沒有了……這次議會的具體内容是完全保密的,在開始的兩天内誰也沒有打聽到什麼。

    然而,從昨天傍晚開始,就有各種會議内容被不斷傳出來。

    因此,知道的人也就多了。

    霍斯梅在維也納有一個非常完備的情報系統,因此他總能第一時間掌握一切最新消息……貝爾希托德在這次會議上的态度與以前截然不同:就好像德國已經給了他明确的答複,完全支持他遠征塞爾維亞似的。

     他一聲不響地把一份作戰計劃遞交給了他的官員。

    整個作戰計劃隻有蒂斯查提出了反對。

    之所以說貝爾希托德計劃是一個真正的作戰計劃,是因為蒂斯查曾提議稍微給塞爾維亞一點警告就好,他覺得通過外交手段取得勝利更好。

    但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

    最後,他隻能同意大家的想法……霍斯梅進一步證明了這個消息的正确性。

    他說當天早上,大臣們還在讨論,是不是應該馬上下令動員。

    最後沒有馬上實施,是因為他們覺得到最後一刻再暴露自己的目的,更占有主動性。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貝爾希托德和參謀部的作戰計劃最後是通過了……雖然具體細節無從打聽了,但多少還是知道一點。

    例如,已經秘密下令開始做一些作戰準備:已有部隊駐紮在奧地利與塞爾維亞的邊境上,隻要有借口,幾小時就可以把貝爾格萊德占領!”他煩躁地撓了撓頭,繼續說,“最後,用一句參謀長同志——赫岑多夫的話,雖然這句話可能說得有點狂妄,伹也充分說明了奧地利統治階級目前的精神狀态。

    他跟他的好朋友說:‘也許某一天醒來,歐洲就變了個樣。

    ’” 11 雅克不說話了,所有人都看着飛行員。

     他環抱着雙臂,一動也不動地坐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視着前方。

    過了好久,都沒有人說話,大家的臉上都有着同樣的焦躁不安。

     最後,米特爾格突然打破了沉默: “真讓人無法相信。

    ” 說完屋裡又恢複了安靜。

     緊接着裡沙德萊小聲說道: “要是德國真的在幕後支持……” 飛行員犀利的目光朝他掃了過來,但似乎又像穿過他看向别處。

    飛行員抿着嘴唇,說了一句隻有一直看着他的阿爾弗蕾達才能明白的話: “還太早了!” 她聽後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本能地往帕泰爾松身邊靠了靠。

     英國人趕緊看向少婦。

    但她已經把頭低了下來,避開一切詢問的目光。

     如果帕泰爾松問她為什麼打冷戰,她一定不知道怎麼解釋。

    很顯然,今晚,是她第一次這麼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戰争,而且是以一幅血淋淋的畫面呈現在她的眼前。

    不是雅克所說的讓她打冷戰,而是梅奈斯特雷爾那一句“還太早了”。

    這是為什麼呢?戰争對她來說并不陌生。

    她能理解飛行員的想法:“隻有強大的危機才能孕育出革命;在目前看來,歐洲最可能産生危機的就是這場一觸即發的戰争;但是現在無産階級準備還不充分,不足以把帝國主義戰争轉變成革命。

    ”既然無産階級還沒有做好準備,那麼這場戰争不就是單純的大屠殺嗎?難道正是這一點讓她感到恐慌嗎?還是飛行員的那句“還太早了”的語氣讓她激動?這種語氣能說明什麼呢?她不是一直都知道飛行員的态度嗎?(曾經有一次,她很驚訝地告訴他:“你對待戰争的态度,就像一個基督徒對待死亡的态度;眼睜睜地看着死亡來臨,卻忘記了臨死前的恐懼……”他聽後咧嘴笑了:“小姑娘,對醫生來說,陣痛是分娩的必經過程。

    ”)雖然有時她無法認同這樣的态度,但她還是很欣賞他這種看透一切的超然。

    這是一個人經過長期磨煉才能擁有的。

    而她比誰都清楚,他也有着一般人的弱點;怎麼說呢,說是優點更為恰當,因為正是這些缺點,讓他更像一個人。

    她有時候想,從整體來看,這駭人聽聞的“非人情化”是可以給人一種高度人性的動力,這樣做的目的是更好地為人類服務;更好地促進社會發展,建立美好明天……那她剛剛為什麼打冷戰呢?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她擡起頭,看向帕泰爾松後面的梅奈斯特雷爾,心裡對自己說:“再等會兒,他還沒有說什麼。

    他馬上就會說了,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理所當然了!” “奧地利和德國的軍國主義分子都很希望發生戰争,這一點毋庸置疑,”米特爾格搖了搖他那亂糟糟的腦袋,接着說,“軍國主義裡面有很多是日耳曼高層,都是些大工業家、克虜伯家族以及‘東進’的支持者,對,我相信這些人是渴望戰争的。

    但不是所有的資産階級都同意這麼做的!有些人還是害怕死亡!而這些人的實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他們會阻止事情的發展,他們會對政府說:‘一群瘋子,快停手,一旦點燃炸藥,大家都會死!’” 雅克說:“但是,米特爾格,一旦國家領導者跟軍方達成一緻,任何人反對都是沒有用的。

    他們是不是真的達成了協議,據霍斯梅的情報顯示……” 裡沙德萊生生地把雅克的話打斷了:“任何人都不懷疑這些情報的真實性。

    但是,現在也隻能說有戰争的可能。

    僅此而已……那麼在這種可能下,誰又知道真實情況是怎樣呢?真的要發動戰争,還僅僅是日耳曼政府的造謠?” 帕泰爾松冷漠地說:“我不認為能打起來。

    你們忽略了一個國家——古老的英國!它不可能願意看到三國同盟【注:德、奧、意大簽訂盟約,共同對抗英、法、俄,史稱三國同盟。

    】在歐洲稱霸……” 他笑着說,“是不是最近它太安靜了,以至于你們都把它給忽略了。

    但它一直在看,在聽,在警惕着;一旦有什麼觸犯它利益的情況出現,它就會馬上跳出來!……它雖然古老,但它的實力還是相當強的!它堅持每天練兵,這可是很好的習慣……” 雅克聽得有點煩躁,不耐煩地道: “事實就是這樣!無論打還是不打,明天的歐洲都有可能面對比較大的威脅!到那時,我們又應該怎麼面對呢?我跟霍斯梅的想法相同。

    不管面對什麼情況,我們都應該盡早做好準備,嚴守我們的陣地。

    ” “對,對,我也是這樣想的!”米特爾格說道。

     雅克本想征求一下梅奈斯特雷爾的想法,但一直無法和他的目光相遇,因此,隻好用目光詢問下裡沙德萊的看法,裡沙德萊點了點頭道: “贊成!” 裡沙德萊雖然不認為能爆發戰争,但他并不否認,這突如其來的威脅已經把整個歐洲都攪得人人自危了;他還是馬上看出,國際工人協會應該充分地利用這混亂的場面,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促進革命思想的發展。

     雅克接着說: “我把霍斯梅的話跟大家再說一遍。

    這次可能引發全歐洲戰争的事件,給了我們一個新的機遇,讓我們有了更精準的新目标。

    我們的首要任務就是把兩年前制定的關于巴爾幹戰争的起草綱領重新啟用,并進一步完善它……第一,我們要想辦法,看能不能讓維也納代表大會提前召開。

    第二,我們要立即在各國掀起運動狂潮!第三,我們要同時在帝國議會、法國議會以及俄國的杜馬會議上發表聲明,給各國外交部部長施加壓力!……同時,利用媒體制造輿論,呼籲人民進行示威!” “在各國進行罷工!”裡沙德萊說。

     “……去破壞軍事工廠!”米特爾格激動地嚷道,“如同意大利大罷工一樣,把火車頭炸毀,把鐵軌破壞!” 大家像心有靈犀一樣,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像在說“這個時刻終于到了”。

     雅克又朝飛行員看去,一絲冷漠的微笑像探照燈光一樣在他的臉上稍縱即逝。

    雅克覺得飛行員這種态度就是默認同意了他的說法。

    突然,他就像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樣,又激動地說: “對,罷工,同時進行大罷工!罷工就是我們最有力的武器……霍斯梅之前還在擔心,這個問題在維也納代表大會上會不會還一直停留在理論上。

    我們必須換一個角度看這個問題,讓其從理論走向實踐!根據各國的國情,決定各國應該采取什麼措施!不要像上次巴爾幹代表大會那樣,盡做一些無意義的行動!我們最後要達成一個具體的實施方案。

    這樣說,對嗎,飛行員?霍斯梅為了想清除障礙,甚至希望在正式召開大會之前,組織這些領導者開一次預備會議。

    這同時也是為了讓各國政府能清楚地知道,無産階級自此站起來了,要團結一緻反對侵略政策了!” 米特爾格有點諷刺地說道: “哦!那些領導者!你認為他們能采取什麼行動呢?他們說罷工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你覺得,就憑在維也納這幾天,他們能做出什麼有效的決定?” “現在形勢不一樣了!”雅克說,“有發生歐洲大戰的危險!” “不要再跟我提你那些領導和那些講話了!我們要講群衆行動,對,就是群衆行動,我的同志!” “群衆行動當然是必需的!”雅克激動地反駁道,“但是,當務之急不是應該先讓領導者肯定這個行動嗎?你想想,米特爾格,領導的肯定對群衆來說是多大的鼓舞啊!……呀!飛行員,我們要是有一份獨創的國際性報紙就好了!” “做白日夢呢!”米特爾格嚷道,“我跟你說,你就别指望你的那些領導者去動員群衆了!就拿德國的領導者來說,你認為他們會同意罷工嗎?我想不會!他們隻會把上次在巴爾幹大會上說的那一套再重複一遍:‘由于俄國什麼什麼的,罷工是不可能的。

    ’” “這麼說的話問題就有點嚴重了,”裡沙德萊指出,“非常嚴重……從現在分析來看,所有的一切都要取決于德國跟社會民主黨的态度了……” “不管怎麼說,兩年前,他們就已經表過态了,如果需要的話,他們會站出來反對戰争的!要不是有他們的存在,巴爾幹事件早已經在全歐洲點燃戰火了!”雅克插話道。

     “别提什麼‘要不是有他們的存在’,”米特爾格嘀咕道,“要是沒有群衆,他們能做什麼……他們隻不過跟着群衆走走罷了!” “但是,如果沒有領導者,誰來組織群衆示威呢?”雅克反駁道。

     伯赫姆搖搖頭說: “俄國的無産階級者還不到兩百萬,卻有千百萬的農民。

    因此, 俄國無産階級還不足以跟政府對抗;但對德國來說,沙皇的軍國主義卻是真正的威脅;在這種情況下,德國的社會民主黨是不可能同意罷工的……米特爾格有句話說得很正确,社會民主黨在維也納代表大會上也隻可能像在巴爾代表大會上一樣,從理論上贊成罷工而已!” “哼!别再提你們那什麼代表大會了。

    ”米特爾格怒氣沖沖地說,“我說,群衆行動才是關鍵,領導者隻會跟着走……我們必須把奧地利、德國、法國和其他所有國家的無産階級者發動起來,讓他們去起義,不要光等着領導者們下命令!我們必須組織一切可以組織的力量,在鐵路、兵工廠、武器庫等地方制造破壞!用這種方法逼迫領導者和工會行動起來!我們要使全歐洲的所有革命組織同時活躍起來!我相信飛行員會同意我的想法!……在奧地利最容易四處制造混亂了!是不是這樣,伯赫姆?我們還要把所有的民族密謀集團也發動起來。

    例如,波蘭人、捷克人、匈牙利人以及羅馬尼亞人!……所有的地方都這樣行動起來!……我們可以在意大利掀起新一輪的罷工,也就可以在俄國掀起罷工……要是所有的群衆都行動起來了,領導者們能不前進嗎?”他向梅奈斯特雷爾問道,“對吧,飛行員?” 梅奈斯特雷爾聽見有人喊他,把頭擡了起來。

    用犀利的眼神看了看米特爾格,又看了看雅克,最後茫然地看着坐在床上的阿爾弗蕾達。

     “喂!飛行員,”雅克大聲喊道,“如果我們這次行動成功了,我們的力量将會得到質的提升。

    ” “那是肯定的!”梅奈斯特雷爾說。

     嘴角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嘲諷,隻被一直注意着他的阿爾弗蕾達看見了。

     根據霍斯梅所說的事實,再結合德國可能支持奧地利的種種迹象來看,梅奈斯特雷爾不難想象:“戰事将近了!至少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可能性……但我們現在還沒有準備好……歐洲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奪取政權的希望,那應該怎麼辦呢?……”他立刻打定主意:“至于要采取哪種策略,毋庸置疑就是充分發揮群衆的和平主義精神。

    到目前為止,這種策略是我們控制群衆的最佳策略。

    對付戰争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以牙還牙!如果爆發了戰争,我們必須讓所有的士兵在出征的時候堅信戰争是資本主義挑起的,危害到了無産階級的意志和利益;是資本家為了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才把他們卷入了這殘酷的戰争。

    不管結果如何,我們都不會一無所獲……最佳戰鬥策略,就是借助帝國主義的力量去毀滅帝國主義!這也是暴露我們官員的最佳時機,逼迫他們完全加入戰争中,從而讓他們在政府眼裡的名譽一敗塗地……好好幹吧,兄弟們!把和平主義的号角吹起來吧!……你們所盼望的不正是這些嗎?這些就夠你們忙活的了。

    ”他在心裡偷笑着,他之前就已經想過和平主義者和傾向社會黨的人的各種強強聯合;官方講壇上男高音顫抖的假嗓子似乎已經在他的耳邊響起了……“關于我們,”他接着想,“關于我自己……”他沒有繼續再想,也不願意再想了。

     他輕聲嘀咕道: “這要視情況而定。

    ” 他和阿爾弗蕾達那執着的目光相遇時,發覺大家都在看着他不說話,似乎還在等着他說些什麼。

    他茫然地又重複了一遍: “這要視情況而定。

    ” 接着,他有點神經質地把腿放到了椅子下面,小聲咳嗽着: “我說完了,沒有什麼别的要說了……我跟你們大家的想法一樣,包括跟霍斯梅、蒂博以及米特爾格……” 他擦了擦腦門上的冷汗,突然站了起來。

     他在這擺滿椅子的低矮房間裡顯得非常高大。

    他随意地在桌子、床和衆人的腿腳之間來回走了幾步。

    他把在場的所有人都掃視了一遍,似乎并不是看某一個人。

     他安靜地踱了一會兒步,然後停了下來。

    他的思緒仿佛從遙遠的地方收了回來。

    大家都以為他要重新回來坐下,然後繼續闡述行動計劃,繼續投入那種激動、卻又有點晦澀難懂的即興演講中去,大家都已經習慣了他的這種說話方式。

    結果他隻是又嘀咕了一句: “這要視情況而定……”他面帶微笑地看着地面,接着快速地說道,“距離目标又近了一步。

    ” 他繞過桌子,來到窗前,猛地把兩扇百葉窗推開,窗外一片漆黑。

    他稍微轉過頭,朝後面的阿爾弗蕾達說道: “能給我們弄點清涼的飲料喝嗎,小姑娘?” 阿爾弗蕾達什麼都沒說,就走進了廚房裡。

     房間裡的氣氛似乎有點尴尬。

     坐在床上的帕泰爾松和裡沙德萊正輕聲讨論着。

     兩個奧地利人正站在房間中央的吊燈底下用德語讨論着。

    伯赫姆從口袋裡拿出一根半截的雪茄,點燃了。

    他那殷紅濕潤的下嘴唇很顯眼,為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增添了一絲和善的色彩,卻又有一點與衆不同,帶有一點庸俗的肉感。

     梅奈斯特雷爾雙手撐着桌子,站在燈下,把霍斯梅的信又來回看了一遍。

    燈光照亮了他的臉,短短的胡須在燈光下顯得越發黑亮,皮膚顯得分外白皙;眉頭輕輕皺了起來,眼睛幾乎全被眼皮蓋住了。

     雅克輕輕推了下他的胳膊: “控制局勢的時刻終于到了,似乎比您預計要早哦,飛行員!” 梅奈斯特雷爾點了點頭,看也不看雅克,繼續擺着一副冷漠的表情,用毫無起伏的聲調說: “那是肯定的。

    ” 他又不說話了,接着看他的信。

     突然,雅克的腦海裡閃過一個無法接受的想法:從今晚飛行員的神情以及對他的态度來看,他覺得有某種東西似乎跟想象的不一樣。

     由于伯赫姆要趕明早的火車,所以提出先走。

     大家都相繼告辭,似乎都覺得松了一口氣。

     梅奈斯特雷爾把他們送到了樓下,并幫他們打開了樓門。

     12 阿爾弗蕾達靠在欄杆上,直到聽不見說話的聲音才回到屋裡。

    她本想收拾收拾,但奈何心情很沉重……她跑到黑不啦唧的廚房裡,手撐在窗台上,瞪着一雙大眼,靜靜地看着窗外的黑夜。

     “你在想什麼呢,小姑娘?” 梅奈斯特雷爾用那粗糙、溫暖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打了個冷戰,突然,像孩子般脆弱,輕聲問道: “真的要開戰了嗎?” 她看到他笑了,覺得應該是真的要發生戰争了。

     “但是我們……” “我們嗎?我們還未做好準備呢!” “還未做好準備?”她沒有聽明白,一整晚她都在想如何阻止戰争,“你真覺得沒有任何辦法能阻止……” 他插話道: “對,肯定是沒有的!”大家都認為現在隻有無産階級能阻止這場戰争的爆發,他覺得這種想法是毫無根據的。

     她能想象出他隐藏在黑暗中的微笑和冒着光的雙眼。

    一想到這,她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個冷戰。

    兩人相對無言,靜靜地站了會兒。

     “但是,帕特也說過,如果我們真的無力招架,說不定那古老英國……” “英國所能做的也隻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說不定連這點都做不到呢!” 不知道飛行員是不是覺察到了她身上這不同尋常的抵觸情緒,說得更大聲了: “可是這并不是問題的所在!我們首要的并不是阻止戰争!” 她稍微有了點精神: “那你怎麼沒有告訴他們?” “那是由于到目前為止,這與任何人都沒有關系!而今天是從實際出發,也應該這樣做!” 她不說話了。

    今晚她覺得深深地被他傷害了,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

    她不由自主地對他起了反抗之心。

    她記得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有一天,他聳聳肩膀,搖着頭說:“愛情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是無關緊要的!” “對他來說,什麼才是重要的呢?”她心想,“應該是除了革命,其他都不重要了吧。

    ”她破天荒地第一次認真思考,“他的眼裡除了革命别無他物。

    包括我以及我作為一個女人該有的生活!……或許他連自己本身都不在乎的吧。

    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而隻是一個東西。

    ”她第一次沒有覺得他比一般人優越,而是想“完全就不是個人……” 梅奈斯特雷爾諷刺地繼續說: “用戰争來阻止戰争,小姑娘!讓他們去折騰吧!是要遊行示威,還是要發生暴動,又或者要罷工,他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一路引歌高唱,搖旗呐喊着前進!要是有能耐,讓他們去把耶利索的城牆給推倒吧【注:據《聖經》記載,叙利亞城市耶利索的城牆在喇叭聲中倒塌了。

    】!” 他突然轉身走開,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但是,這個城牆不是他們吹吹喇叭就能吹倒的,小姑娘,這得用炸彈才能炸開。

    ” 他一瘸一拐地走回了房間,臉上閃過一絲笑容。

    雖然很短暫,但這樣的笑容還是讓她的心變得拔涼拔涼的。

     她呆呆地站在窗前,久久沒有動,茫然地看着黑夜。

     了無人煙的碼頭,隻有河水在輕輕地拍打着河岸。

    兩岸的房屋連最後的幾盞燈光也慢慢熄滅了。

     她站着不動。

    “在想什麼嗎?”——“什麼都沒有想。

    ”她應該這樣回答。

    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

     13 司機開着車穿過軍人養老院廣場,無聲地行駛在大學路上。

    這是個酷暑難耐的星期天下午,街上空無一人,強烈的陽光烤得整個大地都顯得昏昏欲睡,街上隻有車輪跟路面摩擦的聲音。

    在這個萬籁俱寂的街上,十字路口微弱的喇叭聲,都顯得那麼刺耳。

     汽車行駛在巴克路上,安娜·德·巴坦庫将蜷縮在座位上睡覺的金黃色哈巴狗抱到腿上,然後用太陽傘戳了戳漠然坐在前座的司機。

    司機是個黑白混血兒,今天穿了身白色的防塵外衣。

     “約【注:約瑟夫的昵稱。

    】,就在這停吧,我想下去走走。

    ” 車子靠邊停了下來,約下車打開了車門。

    一雙比天上星星還要亮的眼睛,正在帽舌下骨碌骨碌地轉。

     安娜有點拿不定主意了。

    在這了無人煙的街上,等下她能找到出租車嗎?在他父親去世之後,昂圖瓦納就不顧她的勸告,搬到這樹林邊來住了!……她懷裡抱着那隻狗,步履輕松地跳下了車。

    最終還是想要自由的願望戰勝了一切: “約,今晚你不需要跟着我了……你自己先回家吧……” 地面熱得有點燙腳,連樹蔭處都這樣。

    空中沒有一丁點風。

    屋頂上面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擋住了天空。

    強烈的陽光照得安娜連眼睛都睜不開,她沿着靜悄悄的街道向前走去,身後跟着無精打采的哈巴狗費羅。

    街上連個鬼影都沒有。

    平常星期天天氣好的時候,在街上總能看見幾個紮着羊角辮瘦瘦的小女孩,她們孤獨地待在囚禁她們的牢籠裡跳跳蹦蹦。

    安娜突然有一種想收養她們一段時間的念頭,想帶她們去吃多維爾塞的奶油蛋糕,想讓她們呼吸下新鮮空氣。

    而今天卻一個都沒有看見。

    門衛像看門狗一樣,白天在屋裡睡覺,隻有到了傍晚天氣涼了,才拿把椅子坐在門口乘涼。

    巴黎一周狂歡剛結束,大家都很累,所以趁星期天大家都在家休息。

     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蒂博家的那幢樓。

    樓的正面正搭着腳手架在刷石灰,由于還沒有完工,顯得有點斑斑駁駁,等刷完了才能煥然一新。

    栅欄上貼滿了各種各樣的廣告招牌,把一樓的光線都擋住了,使人行道也顯得更窄了。

     安娜提起裙邊,帶着小狗,穿梭在入口處的一堆沙袋、厚木闆和石灰渣中間。

    樓道裡彌漫着一股陰暗潮濕的氣味,中間還夾雜着一些新煉石膏的濕氣,就像吸滿水的海綿貼在身上一樣,很不舒服。

    費羅停了下來,用它那黑色的小鼻子不停地嗅着這股奇怪的氣味。

    安娜好笑地把它抱了起來,擁在胸前。

    遠遠地看去就像抱着一個球。

     穿過前廳的玻璃門,就能看見裡面已經裝修好的樣子。

    紅色的地毯從入口處一直鋪到電梯前。

    安娜上次來的時候都還沒有。

     她乘電梯來到了三樓,雖然知道昂圖瓦納不在家,但還是習慣性地在按門鈴之前補一下妝。

     按了很久的門鈴,門才不情願地被打開了。

    開門的是萊翁,好半天他才從門後走了出來,他隻穿了一件條紋背心,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的臉上覆蓋了一層絨毛,面無表情。

    這副形象讓人覺得又呆又狡猾——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彎着眉毛、撇着嘴、耷拉着眼皮、下垂着鼻子,審視着安娜。

    他迅速地看了一眼她帶花的帽子以及淡紫色的裝束,像全身掃描一樣,一點都不放過,然後才退到一邊,讓她進來。

     “今天大夫不在家……” “我知道。

    ”她一邊說,一邊把抱在懷裡的小狗放在地闆上。

     “他應該在樓下跟那些先生在一起……” 安娜咬着嘴唇不說話。

    在星期二昂圖瓦納送她上貝爾克的火車時,告訴她,這個星期天下午他要去巴黎出診,整個下午都不在家。

    自他們交往的這半年多以來,她經常像這樣時不時地發現一些他的小秘密。

    這些小秘密在他周圍築建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不用麻煩了,”她一邊說,一邊把太陽傘遞了過去。

    “我留個字條,等他回來你交給他就好了。

    ” 她穿過仆人,徑直走向那個鋪滿褐色割絨毯的房間。

    現在蒂博先生的所有房間都鋪上這種割絨毯。

    哈巴狗停在了昂圖瓦納的書房前。

    安娜先進去,然後把狗抱了進去,把門關上了。

     房間裡窗戶緊閉,拉着窗簾。

    新地毯和新刷的油漆散發着一股味道,中間夾雜着一股畫的油墨味。

    她快速走到書桌前,雙手扶着椅背,目光嚴厲地站在那裡掃視着整個房間,面孔因扭曲變得很難看,眼睛貪婪地看着房間裡的一切,企圖找出一點蛛絲馬迹,讓她了解一下她不在的時候,昂圖瓦納所過的生活。

     然而,這奢華的大房間空洞而冷清。

    昂圖瓦納除了看病以外從來不使用這兒。

    半邊牆壁都擺滿了書櫃,可以想象在這蒙着中國綢緞的玻璃後面,有很多書架是空的。

    屋子的中間放着一張很氣派的書桌,桌面是一塊沒有錫邊的玻璃做成的。

    這張書桌幾乎沒有人用過,桌面隻放着一排摩洛哥皮的文具,包括文件夾、帶吸墨紙的墊闆以及吸墨水的文具,每個東西上面都刻有花體縮寫簽名。

    桌子上沒有任何文件和信,唯一的一本電話簿放在上面。

    一個像裝飾品的塑料聽診器靠着水晶空墨水瓶放着,房間裡也就這個東西稍微跟主人的職業有關。

    但是,這個東西貌似還不是昂圖瓦納用來看病的家夥,而是不知道誰為了好看擺在這的。

     費羅進門後就四腳朝天地躺在地闆上了,金黃色長毛與地毯融合在了一起。

    安娜用充滿愛憐的目光看了它一眼,然後在椅背上坐了下來。

    昂圖瓦納每個星期至少有三天要坐在這張椅子上為大家看病。

    她把自己想象成是他,這讓她感受到了少許安慰,自己在他的生活中所占的位置很少,這也算是個小小的報複吧。

     她從文件夾中抽出一本昂圖瓦納平時用來寫處方的本子。

    然後從随身帶着的包裡拿出一支筆,寫道: “親愛的,我已經有五天沒有看見你了,這是我最大的極限了。

    我乘今天早上的第一班火車過來的。

    現在是四點,我先到我們的家,等你下班回來。

    記得早點回來哦。

     安。

    ”我把晚上要吃的東西順便帶回去,省得到時候再出門吃飯。

    ” 她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并摁了摁鈴。

     進來的是萊翁,他已經穿上了仆人的制服。

    他摸了摸躺在地上的小狗,然後走到安娜身邊。

     她正晃悠着腿坐在椅子背上,舔着信封邊上的膠。

    她嘴巴很大,舌頭雖然厚,但很靈活。

    房間裡到處充滿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看見仆人眼裡閃過一絲光,她什麼都沒有說,隻是笑了笑。

     “好啦,給你,”她把信往桌上一扔,手腕上的手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他一回來,馬上把信給他。

    ” 私底下,她有時非常自然地以你來稱呼萊翁,萊翁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他們之間達成了一種默契。

    有時她來等昂圖瓦納下班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就很喜歡跟萊翁聊天;她跟他在一起感覺很輕松,就像呼吸到家鄉的空氣一樣。

    但他從來不逾越。

    跟他聊天的時候,他都用第三人稱稱呼她【注:在法國,仆人都以第三人稱尊敬地稱男女主人為“先生”“夫人”;用第二人稱,即使用“您”也不太尊敬。

    但現在似乎沒有這麼嚴格了。

    】;給他小費時,他都會眨眨眼睛表示感謝,心裡并沒有什麼階級仇恨。

     她拉了拉腿上的絲襪,然後從椅子上跳了下來: “好啦,我要回去啦。

    把我的太陽傘拿來吧。

    ” 要想搭出租車,最好的辦法就是往前走,穿過教皇路到大街上去。

    街上依舊還是空蕩蕩的。

    她與一個年輕人擦肩而過,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就各自走開了,似乎誰也沒有想起他們曾經見過。

    也不怪他們認不出對方。

    雅克跟四年前完全不一樣: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個又矮又壯、滿面愁容的年輕人都無法與四年前那個在都蘭參加她婚禮的少年重合。

    雖然他在婚禮上因為好奇觀察過新娘,但誰又能從這濃妝豔抹的臉上認出她就是他朋友西蒙所娶的那個寡婦呢——況且還被傘遮住了半邊臉。

     “去瓦格拉姆林蔭路。

    ”安娜對司機說道。

     他們就住在瓦格拉姆林蔭路的一套帶家具的單身公寓裡,這是昂圖瓦納在他們開始交往的時候租下來的。

    公寓坐落于林蔭路和一條死胡同的交叉口上,入口很隐秘,可以避開門衛的眼睛。

     安娜住在樹林旁邊的斯蓬提尼路的小旅館裡,昂圖瓦納從來不肯跟她一起住。

    她自己一個人十分自由地在那邊住了好幾個月(昂圖瓦納曾給她提過一個建議,在給蓋特打上石膏之後帶她住在海邊。

    因此安娜決定跟丈夫在貝爾克租一座房子,一直住到治好孩子的病。

    為了這個決定,他們花了很大的代價,但安娜并沒有堅持多久。

    西蒙對巴黎并沒有什麼好感,所以事實上隻有他跟他的養女和那個英國女家庭教師待在那邊。

    他喜歡拍照,有時會畫點畫,搞搞音樂。

    漫漫長夜,他有時會想起他當神學生時候的生活,會讀幾本新教的書籍。

    安娜每個月在貝爾克最多隻會待五六天,她總會找各種借口往巴黎跑。

    母愛這東西就從沒過多地在她身上體現過。

    以前,她天天看見這個十三四歲的大姑娘在她面前晃悠,就覺得堵得慌。

    如今,她看見被瑪麗小姐推到沙灘上曬太陽的輪椅,就在厭惡中又加了一絲低人一等的感覺。

    有時候,她甚至想收養幾個患萎黃病的小姑娘,可她卻對自己的孩子不聞不問。

    一到巴黎,她就把蓋特和西蒙抛之腦後了)。

     在安娜想起要買晚上吃的東西的時候,汽車都快開到瓦格拉姆林蔭路了。

    商店差不多都已經關門了。

    泰爾納路有一家食品店,星期天也不關門。

    于是,她讓司機把車開到了那裡,然後付了錢下車。

     買東西似乎很有意思!她抱着哈巴狗,穿梭在各種賣吃的攤位前。

    她先為昂圖瓦納挑選了一些喜歡吃的東西:一塊黑荞麥面包,一罐鹹黃油、一塊熏鵝胸肉以及一籃子草莓。

    然後又為費羅挑了一罐奶油幹奶酪。

     “再來一個這個。

    ”她指向一缽很普通的豬肝泥。

    她很喜歡吃這個。

    除了偶爾在外地旅行吃不到以外,她是經常吃這個的。

    她還在當店員的時候,經常将幾塊殷紅、肥得滴油的豬肝泥和一些丁香、肉豆蔻拌在一起,然後抹在一片新鮮面包上,她非常喜歡這樣吃……她曾經在歌劇院林蔭道上當過店員,那時候她經常一個人獨自坐在杜伊勒裡宮前的長凳上啃着冰冷的午餐,和鴿子、麻雀為伍。

    吃得口渴了也沒有飲料可以喝,最奢侈的時候也就是在人行道旁買一把甜櫻桃。

    等到快要上班的時候,她會到聖羅什路咖啡酒吧裡,靠着櫃台喝上一小杯帶甜味的黑啤酒,這酒有點燒喉嚨而且還帶着一股白鐵皮和蠟味。

     她呆呆地看着夥計在櫃台前捆紮、算賬。

     即使那時候她還是獨自一個人,但她總有一種預感,機會一定會來的。

    在機會來臨之前,要做好一切準備:不亂嚼舌根、跟人保持距離、沒有不良嗜好。

    時刻為突如其來的機遇準備着。

    以前在杜伊勒裡有個經常背着簍子、搖着鈴铛、賣燒餅和可卡因【注:一種毒品,白色粉末狀。

    】的算命女人,曾經給她算過一卦,說她以後會變成左皮約太太,大老闆的妻子!……現在真的應驗了。

    雖然時隔多年,但現在想起來依然很清晰…… “好了,太太。

    ”夥計把一袋包好的食品遞給她。

     安娜感覺到了這個夥計在看她的胸。

    她似乎很享受男人的追求。

    那個夥計還隻是一個孩子,臉上有一層細細的絨毛,嘴唇很厚,而且裂開了,很難看。

    安娜用手指鈎起袋子,擡起頭朝夥計抛了一個媚眼,算作感謝吧。

     買的食物并不多,拿着也不是很重。

    現在剛到五點,她有的是時間慢慢走回去。

    于是她把小狗放到地上,慢慢往家走去。

     “費羅,我們要出發啦,加油啊……” 她驕傲地昂着頭,大步往前走,柔軟的胸脯随着她的走動有節奏地晃動着。

    每當她想起自己的生涯,便不由自主地感到得意。

    她覺得是她的意志改變了她的命運,她之所以會成功,全憑自己的努力。

     當過了一段時間,她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回想自己是怎麼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時候,她感到很驚訝。

    她為自己的堅韌不拔感到驕傲,她好像有一種想擺脫底層社會的本能,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不斷努力,就像一個人掉到河裡,出于本能地要浮到水面上來。

    正是為了有一天能夠出人頭地,她才會在漫長的青年時期待在哥哥和當水管工人的父親身邊,小心翼翼地潔身自好。

    每當星期天的時候,父親就會在巴黎舊城牆遺址那兒踢球,安娜就會跟哥哥以及幾個朋友去萬賽納樹林裡散步。

    有一天晚上,她和哥哥的一個電工朋友散步回來,到樓下的時候,那個年輕的小夥子想吻她。

    那時候她已經十七歲了,而且她也蠻喜歡他的,但她還是扇了他一耳光,然後獨自跑回家了。

    從此以後,無論哥哥怎麼叫,她再也沒有跟他一起出去玩了。

    星期天她就獨自待在家裡做縫紉。

    她對服裝很感興趣。

    鄰近的一個服裝店老闆娘跟母親很熟,就讓她去當店員。

    但是這個服裝店很寒酸,隻有窮人才來這裡買衣服……幸虧那時候“二十世紀百貨商店”要在萬賽納的教堂廣場開一個分店,正在招聘售貨員,她就去應聘了,結果就被錄取了。

    她成天擺弄着一匹一匹的天鵝絨和塔夫綢,來來往往的人總是有意無意地要蹭她一下。

    對于店員和領班的垂涎,她隻能一笑而過。

    下班之後就乖乖地回家做飯,就這樣過了兩年。

    總的來說,這段回憶還是美好的。

    父親死了之後,她就離開了家,來到巴黎市中心。

    在歌劇院林蔭路的總店找到了一個合适的職位。

    那時這個總店還是歸年老的古皮約管。

    從此以後,她就一直謹慎行事,直到結婚……到現在為止,“謹慎行事”依然是她的座右銘……她第一眼就看中了昂圖瓦納,然後慢慢地清除他的抵觸,耐心地收服他。

    但是他一點都沒有起疑,因為她十分聰明,很會利用男性自負的本性,讓他們産生是自己主動的錯覺。

    但是她的手段太高明了,她絕不會 去明目張膽地運用手段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而喜歡暗地裡使用一些表面看起來無傷大雅的手段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她就這樣一路思考着走回了單身公寓。

    她走得出了一身汗。

    鎖上門之後,房間裡很安靜、很涼快,她覺得非常舒适。

    她在房間的中央,就急忙把衣服脫了,跑進了盥洗間沐浴。

     一絲不挂地站在鏡子和磨砂玻璃之間,她覺得很好玩,鏡子的反光讓她的肌膚看起來更加有光澤。

    她側着站在噴頭下面,手掌不經意地臀部和胸脯之間來回移動。

    浴盆的水還沒有放滿,她就迫不及待地跨了進去。

    水溫剛好,她舒服地躺了下去。

     她看着挂在前面牆上的那條帶藍色條紋的白色浴巾,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有天晚上,昂圖瓦納正是圍着它在笨拙地做晚飯。

    突然,她想起那天晚上他們之間發生的事:她問昂圖瓦納以前的生活以及他同拉雪爾的關系。

    他半高興半惱怒地說:“行……我把我的過去都告訴你,絕不隐瞞!” 其實,她幾乎不跟他談論自己。

    在他們剛開始來往的某天晚上,昂圖瓦納俯視着她眼睛說:“……你的目光很有誘惑力,讓人無法抗拒!”沒有什麼比這更讓她高興的了。

    這句話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為了能讓自己保持這種魅力,她對自己的過去隻字不提。

    也許會聰明反被聰明誤吧!誰知道昂圖瓦納有沒有興趣去挖掘她的過去呢,如果發現這個具有無限魅力的女人曾經是個女店員,會不會不高興呢?她要好好地計劃計劃。

    知道症結點,才好對症下藥。

    她用不着杜撰或說謊,她過去的生活經曆很豐富,整理整理就可以找到想要的東西,隻要稍微回憶下少女時代的生活以及那段作為多愁善感的女店員的日子…… 隻要一想起昂圖瓦納這個名字,她就禁不住開始思念。

    她愛他最真實的一面,包括他的自信和力量——雖然這種力量他已經意識到了……她愛他狂熱,盡管有點兒粗暴,缺乏溫柔……還有不到一小時的時間,他就來了…… 她伸直腿,閉着眼睛躺在浴盆裡。

    身上的疲勞像灰塵一樣在水裡消失于無形。

    全身被泡得酥軟,舒服得不想動。

    偌大的房間裡靜悄悄的,沒有其他的聲音,隻有偶爾傳來的幾聲呼噜聲,是小狗躺在地上睡着了。

    溜冰鞋與柏油地面發出的摩擦聲遠遠地傳了過來,還有時不時從水龍頭滴落的水滴聲。

     14 雅克站在大學路的拐角處,遠遠地看了一下他家的老房子。

    屋頂上正搭着腳手架,已經面目全飛了。

    他心裡想:“昂圖瓦納真的籌備了很多不同的工程啊……” 自父親死後,他來巴黎住過幾次,但一直都沒有來老家這一帶看過,甚至沒有把他的行蹤告訴過哥哥。

    冬天的時候,他哥哥給他寫過好幾封言辭懇切的信,但他都以熱情簡短的明信片作為回信。

    甚至連那封财産繼承的長信,他都沒有破例。

    他隻回了五行字,明确地表達了他不接受那份遺産,順便告訴哥哥以後不要再跟他談論“這類問題”了。

     他是這個星期二來法國的。

    (梅奈斯特雷爾在開完會的第二天,就跑來跟他說:“我需要你去巴黎待幾天。

    目前我還說不好要你去幹什麼,你先去那邊看看形勢的發展;多注意法國左派的動向,尤其是《人道報》上說的若萊斯那一夥人……如果到星期一我還沒有給你新指令,而且你也覺得沒有再待在那邊的必要了,那你就可以回來了。

    ”)來法國好幾天了,他都沒有來看昂圖瓦納,與其說他忙沒有時間,還不如說他沒有勇氣。

    但是,現在局勢更嚴峻了,因此他決定來看看哥哥再回去。

     他擡頭看了看三樓一字排開的窗戶,上面都挂着新買的窗簾。

    他想找到他小時候住的那間房的窗戶……他應該有時間上去看一下的。

    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邁開腳步向對面的大門走去。

     這裡的變化很大,他幾乎什麼都不認識了。

    昔日貼滿灰色百合花壁紙的牆壁,現今已經變成了人造大理石的了。

    回旋樓梯的欄杆也被改成了鍛鐵的。

    窗戶也重新安裝了,是那種寬敞的落地玻璃窗。

    如果硬要找出一種沒有變的,那就是電梯。

    依然還是那種一按就會發出聲響的老式電梯。

    站在裡面總能聽見鍊條的摩擦聲和發動機的咕噜聲。

    雅克每次聽到這聲音,都覺得揪心。

    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被打的時刻:每次他逃跑被逮回來……當哥哥把他推進這電梯時,他才真正感到被逮住了,無法改變了……他父親,以前在教養院工作……現在加入了日内瓦的國際工人協會……可能戰争就要發生了…… “你好,萊翁。

    變得都快不認識了!我哥哥呢?” 萊翁驚訝得都說不出話來了,一動不動地看着這個已經很久沒有回來的人。

    他終于反應過來說: “大夫嗎?不在……但要是雅克先生問,那就另當别論了。

    他正在樓下辦公室開會……你往下走到二樓,就能看見了……門是開着的,你直接進去就可以了。

    ” 走到二樓的樓梯口,雅克就看見一塊銅牌上寫着: “昂圖瓦納·奧斯卡·蒂博實驗室”。

     “把整幢樓都占用了嗎?……”他想着,“怎麼在姓上還加了奧斯卡……” 雅克擰開門走了進去。

    正對着前廳的是三扇一模一樣的門。

    其中一扇後面有說話的聲音傳了出來。

    昂圖瓦納在星期天還要給人看病嗎?雅克面帶疑惑地往前走了幾步。

     “……根據生物統計學和在學生中進行的調查……” 說話的似乎并不是昂圖瓦納。

    突然,哥哥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首先,我們要把實驗結果彙總并加以分類……這樣,不管過多長時間,無論是誰都可以方便快捷地從這裡找到……” 對,這正是昂圖瓦納說話的風格。

    直截了當,從不拖泥帶水,說話的尾音似乎又帶了點揶揄的味道…… “說話的語氣都快跟父親一樣了。

    ”雅克心裡想。

     他站在門邊看着鋪滿地毯的地闆,猶豫了好一會兒,有點想直接掉頭離開的沖動。

    但萊翁已經看見過他了……何況,都走到這裡了……他鼓起勇氣,走到門口,就像大人打斷孩子玩遊戲那樣,毫不猶豫地敲了敲門。

     昂圖瓦納說話被打斷了,有點生氣地站起來把門打開一條縫:“什麼事?不是說了不要來打擾我嗎?是你!”他頓時高興地叫道。

     雅克也開心地笑了起來,一種手足親情的感覺頓時湧上心頭。

    每次回來,隻要一看見哥哥那張精力旺盛的臉,那個方方正正的額頭以及嘴巴,這種感情便不由自主地湧現了出來…… “不要站在門口,快進來啊!”昂圖瓦納目不轉睛地盯着弟弟。

     雅克回來了,而且就站在那裡。

    一頭深褐色的頭發,炯炯有神的眼睛,臉上的笑容不禁讓人想起了他小時候的模樣…… 裡面的大桌子前坐着三個穿白大褂的男人。

    衣服的扣子都被解開了,也沒有系領帶,但還是滿頭大汗。

    桌子上放着玻璃杯、檸檬以及一桶冰,旁邊是攤開的紙和圖表。

     “這是我弟弟,”昂圖瓦納很開心地跟大家介紹,又指着剛站起來的三個人對雅克介紹道:“伊薩克·斯蒂德萊爾……勒内·茹斯蘭……馬尼埃爾·羅瓦……” “我是不是打攪你們談正事了?”雅克尴尬地說。

     “對!”昂圖瓦納看着同志,愉快地說,“很明顯,你打斷了我們的讨論,真是個魯莽的家夥……不過來得正好,真是太讓人意外了……你先坐會兒。

    ” 雅克不吭聲了,安靜地觀察着寬敞的房間。

    房間的四周都擺放着書架,書架子上擺滿了帶有編号的嶄新的紙盒。

     “看見什麼讓你這麼驚訝啊?”昂圖瓦納看見弟弟的表情,撲哧一聲樂了,“很明顯,你現在站的地方是檔案室……要喝點什麼嗎?威士忌?不喝?……那讓羅瓦給你榨一杯檸檬汁吧。

    ”他對三個人中最年輕的那一個說道。

    那個年輕人是巴黎的一個大學生,看起來就很聰明的樣子,眼神非常狡黠,平時應該是愛好學習的好學生。

     在羅瓦榨檸檬汁的時候,昂圖瓦納對斯蒂德萊爾說道: “老夥計,今天我們就讨論到這吧,剩下的我們下星期天再繼續……” 斯蒂德萊爾看起來比較年長,貌似比昂圖瓦納還要老。

    他長得人如其名。

    留着埃米爾式的小胡子、長着一雙像東方占星家似的眼睛。

    雅克覺得他有點眼熟,以前他們兄弟住一起的時候,應該見過他。

     “茹斯蘭過會兒把這些資料整理一下……”昂圖瓦納接着說,“不管怎樣,在我們醫院八月一日放假之前,我們都沒有辦法持續地工作……” 雅克安靜地聽着。

    八月……放假……不知道是不是他臉上的驚訝之色表現得太過明顯,昂圖瓦納看着他解釋道: “是這樣的,鑒于目前的情況,我們四個決定假期繼續研究……” “我懂。

    ”雅克認真地表示贊成。

     “你看,咱家的房子三個星期之前才裝修好,也不可能馬上讓新部門運轉起來。

    而且還有醫院的事要處理,平時還要給病人看病,我根本抽不出時間來做這些研究。

    但接下來我們有兩個月的假期,在重新開始工作之前,我們都可以專心做我們的研究。

    ” 雅克錯愕地看着他。

    能說這話的人,顯然還沒有意識到,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正發生着一些事,這些事很可能會改變他平靜的生活和對未來的信心。

     “這讓你很吃驚嗎?”昂圖瓦納接着說,“這是因為你對我們的事根本不了解。

    我們可是很有理想抱負的哦!對吧,斯蒂德萊爾?……這些以後我再慢慢跟你說。

    晚上跟我一起吃飯,好嗎?趕緊把檸檬汁喝掉。

    我先帶你在我們裝修過的新房子裡轉一轉……然後我們上樓好好聊聊。

    ” “他還是以前的老樣子,喜歡組織、領導一些活動……”雅克一邊心裡想着,一邊乖乖地把檸檬汁喝完,然後放下杯子站了起來。

    昂圖瓦納已經走到門口等着了。

     “我們到樓下的實驗室看看。

    ”他說。

     一直到蒂博先生去世,昂圖瓦納都還是一個年輕有為的醫生,過着普通的生活。

    他是一步一步通過考試當上辦公室主任的,現在隻等着醫院頒發聘書了。

    有時候他也會私底下給人看看病。

     父親死後,留下了一筆不菲的遺産。

    這筆突如其來的财産讓他擁有了意想不到的力量。

    他不是會白白浪費好機會的人。

     他生活上沒有什麼負擔,也沒有亂花錢的壞習慣。

    唯一的愛好就是工作,唯一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名優秀的醫生。

    在他的眼裡,現在的醫院和病人都是他走向成功的墊腳石。

    他最注重研究的是兒童病理學。

    所以,自他拿到遺産的那一天起,他原本就很旺盛的熱情就暴漲了十倍之多。

    在他的心裡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用他的财産來讓他的事業更上一層樓。

     他很快制訂了他的工作計劃。

    首先要建立一個完善的工作系統,保證物質充足便捷,比如實驗室、圖書館以及助手。

    隻要有錢,一切都好辦了。

    甚至可以找到幾個年輕有為、但并不富裕的醫生,死心塌地地為他工作。

    他隻要給他們夠多的錢,就可以利用他們的能力來促進自己的研究,同時可以開展一些新的研究……他馬上就想到了斯蒂德萊爾,他是埃凱醫生的朋友兼校友,江湖人稱“哈裡發”。

    這個人思維缜密,為人正直,能吃苦耐勞,而且踏實肯幹。

    之後他又選中了兩個年輕點的醫生:一個是馬尼埃爾·羅瓦,在他的那個醫院實習了好幾年;另一個是勒内·茹斯蘭,是個化學家,他對血清有着深入的研究。

     不出幾個月的時間,父親的老房子就發生了大變樣,這都是那些敢作敢為的建築師的功勞啊。

    底樓跟二樓之間修了一條樓梯,被改裝成了現代化實驗室,裡面擺着各種各樣的現代化實驗裝置,面面俱到。

    施工一遇到阻礙,昂圖瓦納便毫不猶豫地從口袋裡掏出支票簿:“大概需要多少錢?”隻要能完成計劃,他不惜花費一切人力物力。

    他的公證人和經紀人,看到他這麼揮霍父輩們苦心經營才留下來的财産,都覺得惶恐不安。

    但他依然我行我素,繼續托關系把一大批證券都賣掉了,還嘲笑經紀人太膽小。

    然而,他也有自己的理财計劃。

    他準備把大筆的花銷除去,将剩下的錢投資到國外。

    根據他的外交官朋友呂梅爾的建議,他準備重點投資俄國礦業部門。

    他希望拿這所剩不多的錢去投資,去把花掉的錢掙回來。

    他的目标是掙得不能比蒂博先生留下的少,當年蒂博先生隻買了一些無風險但利潤小的證券,在保持本金不變的基礎上,獲取小額收益。

     花了半個多鐘頭,才把底層逛完。

    昂圖瓦納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小角落,甚至連幾個舊地窖都拉着弟弟去參觀參觀。

    現在那些地窖已經被改建成一個寬敞的地下室了,牆壁剛用白石灰刷過。

    這幾天茹斯蘭在這裡養了一群老鼠、豚鼠,旁邊還有一大缸青蛙。

    這些動物都帶着一絲氣味。

    昂圖瓦納顯得很得意,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這笑聲似乎憋在他心裡很久了,今天終于被全部釋放出來了。

    “真像個有錢人家的小孩子,到處炫耀他的玩具。

    ”雅克心裡想。

     二樓有一間小手術室、三間辦公室,還有檔案室跟圖書館。

     “等這些都準備妥當了,就可以開始研究工作了。

    ”昂圖瓦納在他們往三樓走的過程中,認真地解釋道,語氣裡充滿了滿意。

    “如果我要為後人留下些什麼,三十三歲開始努力正好來得及!”他停下來看着雅克,用他那種特有的、帶着點造作突兀的語氣(特别是在跟弟弟說話的時候),接着說,“你知道嗎,人要是真的想做某件事的時候,總能超常發揮,前提是這事是可以實現的——當然,我想做的都是挺靠譜的,可以實現的……真的,人要是下決心做什麼時……”他把話說了一半,有點得意揚揚地繼續向前走去。

     “如今,你的考試情況如何了?”雅克沒話找話,問道。

     “去年冬天,我就通過了醫院的聯合考試。

    接下來就是要拿到高等院校的學位證了——如果要當教授,這個是必備的!……當然,要是當一個像菲力普那樣優秀的兒科醫生,也是很不錯的,但我追求得更高,這你是知道的。

    這還不能讓我大展拳腳……現代的醫學将在精神領域跨出重要的一步……我想在這領域有所貢獻,你懂嗎?當我研究了這個領域,卻不能在這個領域有所成就,我會很不甘心的。

    我在備考的時候,特别留意了一下語言發育遲緩症,這并不是偶然的……在我看來,兒童心理學還處在發展的初級階段。

    抓住這個大好時機,在這個領域必然能有所成就。

    ……因此,我明年準備就把兒童呼吸系統與思維活動關系的材料收集整理好……”他轉過身來,臉上流露出偉人般的光芒,充滿了智慧,使之很容易就能與那些平庸的普通人區别開來。

    他深深地盯住弟弟,不慌不忙地說道:“這方面還有很多事要做,還有很多事要去弄清……”然後慢慢地将鑰匙插進鎖孔,将門打開。

     雅克悶不吭聲。

    他很少被昂圖瓦納這種好像把一切都看清的态度所惹怒,但今天真的有點惱怒了。

    在昂圖瓦納眼裡,似乎三十來歲的年紀正好具備了出人頭地的條件,就好像把出海的工具都備齊了,就等着出海航行似的。

    在這樣的人面前,他很無力地感覺到自己沉不住氣了——更深層次來說,感覺整個世界都快受到暴風雨的威脅。

     由于産生了這種敵對的情緒,接下來的參觀讓雅克覺得度日如年。

    昂圖瓦納漫步在這布置豪華的房間裡,昂首挺胸的,像隻驕傲的公雞。

    隔闆幾乎都被拆掉了,房間的格局跟以前也完全不同。

    雖然重裝之後顯得很奢華,但還是蠻成功的。

    候診室用高屏風隔成一個一個的小隔間,讓每個病人有自己的獨立空間。

    昂圖瓦納很滿意這種格局。

    總體來看,整個布局就像是裝飾性的展覽會。

    不過,昂圖瓦納卻說這樣改裝并不是為了外表的奢華,而是為了将病人進行分類,從而更好地節約時間。

    他說他本人并不重視表面上的排場。

     洗手間設計得非常精巧,而且很舒适。

    昂圖瓦納把身上的白大褂脫了下來,得意地打開光滑的櫥子門。

     “把東西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這樣可以節約時間。

    ”他又說了一遍。

     他換上一件家常服。

    雅克發現他哥哥的衣着品味比以前高多了。

    黑色的絲綢外套;柔軟的細麻布襯衫,雅緻卻不過分顯眼,很适合他。

    襯托出他更年輕、更有活力,卻又不失男人味。

     雅克心裡嘀咕道:“他好像很享受這種奢華的生活。

    跟父親是一丘之貉,都有資産階級貴族化的虛榮心!……說實話,他們認為有足夠多的錢,享受高質量的生活,買奢華的産品就是高人一等。

    這些對他們來說,是他們的優勢,可以為他們帶來社會地位!他們認為自己應該受人敬仰!他們認為他們利用權勢來壓迫人們是理所當然的!對,他們認為占有的一切都是應該的,都是無可厚非的。

    法律保護他們不受那些一無所有的人觊觎也是應該的!他們大方嗎?當然,隻是這種慷慨又是奢華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慷慨的隻是多餘的罷了……”雅克想起他在瑞士的朋友,經常連溫飽都無法滿足,他們所有的東西都是必需的,但他們還是願意拿來跟大家分享。

    他們願意冒着自己下餐沒有飯吃的風險去幫助别人。

     當他看見大得像小遊泳池一樣、擦得幹幹淨淨的浴池時,他禁不住有點想下去洗個澡的沖動。

    他住的是三法郎一天的房間,環境很糟糕……在這樣又悶又熱的天氣裡,在這樣的大浴池裡洗個澡,該多舒服啊。

     “這間是我給病人看病的診室。

    ”昂圖瓦納走到一間房的門口,邊開門邊說。

     雅克站在窗前。

     “改建以前,這裡是客廳吧,對不?” 以前真的是客廳,客廳的光線忽明忽暗,保持着莊嚴肅穆的氣氛,蒂博先生就在這有華蓋的帷幕和厚厚的門簾之間,主持了三十五年的家庭會議。

    匠心獨運的建築師們,居然把它改建成了一間現代化的診室,寬敞明亮,沒有過多的裝飾,嚴肅卻不顯得死闆。

    有三扇裝着透明玻璃的大窗戶,讓陽光照滿了整個屋子。

     昂圖瓦納并沒有說話。

    他十分驚訝地看着書桌上那封安娜的信,他以為安娜還在貝爾克沒有回來呢。

    他急忙拆開信,大概地浏覽了一遍。

    看完之後就緊蹙着眉頭。

    他仿佛看見安娜正穿着睡衣,半敞着胸,坐在他們那套單身公寓裡……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牆上的鐘,然後将信放進了口袋。

    來得真不是時候啊……算了!弟弟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就陪弟弟待一晚上吧。

     “你說什麼?”他沒聽清弟弟在問什麼,“這裡隻是用來看病的,我工作的地方一直是我以前的那個房間……過來看看吧。

    ” 萊翁從走廊那頭迎面走來: “先生,放在桌子上的信看見了吧?” “嗯,看到了……往我書房送點喝的,好嗎?” 這是整棟房子唯一一個有點生活氣息的地方。

    但是,老實說并不能從這裡感受到多少工作氣息,更多感受到的是頻繁而又淩亂的活動氣息,但雅克似乎很喜歡這種淩亂的感覺。

    桌子上除了一小塊能寫字的地方,其他的地方堆滿了紙、卡片、筆記本和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文章,經常看的書都放在書架上随手可及的地方,書架上還擺着一些雜志,雜志裡面都夾着書簽。

    還有一些照片、小藥瓶和藥物樣品雜亂無章地堆在書架上。

     “行啦,我們坐下聊吧。

    ”昂圖瓦納邊說,邊把雅克按在一張舒适的皮圈椅上。

    然後他就在沙發上墊了幾個靠墊,順便躺了下來(在他的眼裡,隻有兩個姿勢,要麼躺着,要麼站着,他認為坐着的都是辦事員的姿勢)。

    他注意到雅克的目光正落在裝飾壁爐的佛像上。

     “很漂亮,對吧?這是朗西博物館的收藏品,是十一世紀的一個作品。

    ” 他親切地看着弟弟,轉而試探性地問道: “接下來說說你的近況吧。

    要來根煙嗎?你回法國幹什麼呢?我猜是因為卡約案件【注:法國政治家,1913年由于與德國銀行家會談,被人指責為有叛國嫌疑。

    】吧。

    ” 雅克隻是盯着佛像并不說話。

    一個金色的荷葉彎成貝殼形狀,把佛像的臉藏在裡面,散發着甯靜安詳的光輝。

    然後,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哥哥,眼裡帶着一絲恐懼。

    他的面部表情非常嚴肅,這讓昂圖瓦納感到一絲不安,馬上聯想到是不是他弟弟出了什麼事,又或者是他的生活遇到了什麼困難。

     萊翁用托盤端着一些喝的進來,放在沙發旁邊。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昂圖瓦納說,“你為什麼來法國?準備待多久離開?……喜歡喝什麼?我還是老樣子,喜歡喝涼茶……” 雅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表示什麼都不想喝。

     “昂圖瓦納,”猶豫了一會兒,他又輕聲說,“對于将要發生的事,你們在這兒似乎一點都沒有察覺吧?” 昂圖瓦納倒了一杯茶捧在手上,然後躺回沙發上,在喝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混雜着檸檬和朗姆酒的茶香。

    雅克隻能看見他的上半邊臉以及漫不經心的眼神(此時,昂圖瓦納的腦袋裡都是安娜在等他;要趁早打個電話跟她說一聲……) 雅克看見他這個表情,就什麼都不想再說了,站起來就往外走。

     “将要發生什麼大事?”昂圖瓦納動都沒動,漫不經心地問道。

    他似乎很不情願地看向弟弟。

     他們沉默地看了彼此一會兒。

     “戰争。

    ”雅克說話的聲音有點沙啞。

     遠處的前廳突然響起了電話鈴聲。

     “這樣嗎?”昂圖瓦納問道,眼睛似乎被煙熏得有點睜不開了,“又是由于那些可惡的巴爾幹人嗎?” 他每天早上都會粗略地看下當天的新聞,大概地知道當前的局勢,這種緊張的局勢經常周期性地出現在中歐各個國家。

     他笑了起來: “我們應該圍繞巴爾幹民族建立一條防疫線,然後讓他們自相殘殺,直到他們同歸于盡!” 萊翁把門打開一條縫,神秘地說道: “先生,有人電話找。

    ” “是安娜嗎?”昂圖瓦納在心裡想着。

    雖然離他不遠處就放着一部電話,但他還是到診室去接電話了。

     雅克盯着哥哥走進去的那扇門半天沒有動。

    突然,他好像下定決心似的:“我和他之間,橫着一條永遠跨不過去的鴻溝。

    ”(在他下定決心時,心裡似乎松了一口氣,舒服了很多)。

     昂圖瓦納走進診室,馬上拿起電話。

     “喂……是你嗎?”話筒裡傳來一個溫柔而又熱情的女低音,還帶着一絲顫音。

     盡管他們看不見彼此,但昂圖瓦納仍然面帶微笑: “親愛的,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呢,剛好你就打過來了……真的不好意思……我弟弟雅克今天突然從日内瓦回來了……今晚,我要晚點才能過去……你在哪兒打的電話?” 電話裡又傳來了妩媚的聲音: “當然是在我們的家啊,托尼……我在家等你哦……” “親愛的,真的很抱歉……你能理解的,對嗎?……我要陪他……”那邊沉默了,他又喊了一聲: “安娜……” 依舊沒有聲音。

     “安娜!”他再次喊道。

     他站在奢華的書桌前,低頭聽着電話,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安地看着淺栗色的地毯、書櫃的下部以及家具的腳。

     “對,我能理解。

    ”話筒裡終于又傳來了喃喃的說話聲,接着又是一陣沉默,“他要在那邊一直待到很晚嗎?” 聲音裡透着一絲失落和難過,昂圖瓦納似乎也被感染了。

     “應該不會,”他說,“有什麼事嗎?” “托尼,如果今晚見不到你,你認為我會甘心回去嗎?……我好想你哦!……所有的都準備就緒了……甚至連晚飯都準備好了……” 她聽他笑出聲也就跟着笑了: “想知道我給你準備了什麼晚餐嗎?窗邊放着一張獨腳桌……上面放着我為你準備的滿滿一大色拉盆的小草莓……”猶豫了一下,她接着用喉音快速說道,“聽我說,托尼,真的不能來嗎,哪怕一小時也好?” “親愛的,真的不行……午夜之前肯定到不了的。

    你要理解我一下。

    ” “一會兒都不行?” “你怎麼就聽不懂呢?” “不,我懂,”她用略帶憂郁的聲音快速打斷道,“我從大老遠的地方跑來,卻連面都沒有見到……多遺憾!”她停了一會兒,輕聲咳嗽了一下,“那你聽好了……我等你。

    ”她無可奈何地歎息道。

    昂圖瓦納似乎感覺到她花費了極大的努力來說服自己接受。

     “親愛的,我們晚上見吧……” “嗯,好……你聽着!” “什麼事?” “哦,沒事了!” “稍後見!” “稍後見,托尼!” 昂圖瓦納拿着話筒靜靜地聽了一會兒。

    安娜在那邊也舍不得挂。

    他快速看下四周沒人,就從話筒裡送出了一個響亮的吻,然後愉快地挂了電話。

     15 直到昂圖瓦納接完電話回來,雅克還一直坐在椅子上沒有動。

    他驚奇地發現哥哥接完電話後,似乎變得不一樣了,臉上散發着異樣的光輝,這是激動的痕迹,他隐約覺察出當中有股愛情的味道。

    昂圖瓦納的生活确實不一樣了。

     “不好意思……隻要有這電話,就沒辦法一直清靜。

    ” 他拿起放在矮桌上的茶杯,喝了幾口茶,然後又在沙發上躺了下來:“我們剛剛說到哪了?哦,對了,你告訴我:戰争……” 他沒有時間也不想關心什麼政治。

    長期的科學研究,使得他的思維習慣于這樣認為:無論是社會方面還是有機生物方面,都是相通的,所有的都是問題,而且還都是大難題;在任何領域,要想掌握真理,就必須勤奮、好學、掌握知識。

    他不認為政治與他所研究的領域有什麼關聯。

    除此之外,還是因為他天生對那些不敏感。

    整部國家史有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一直相信實施權力的同時,必然會帶着某種不道德行為;至少作為醫生的他,已經習慣于認為,在政治領域中,正直老實的人并不常見,或許根本就是不必要的存在。

    所以他總是抱着一副漠然、狐疑的态度看待政治的發展,甚至并沒有比他看待郵政或橋梁公路工程局的工作的熱情高。

    有時候在吸煙室讨論——比如在他的朋友呂梅爾家裡,他也會跟大家一樣,嘗試着評論一下某位身居高位的部長的所作所為,他的觀點總是簡單卻又不失準确性、很切合實際的:就像坐在公交車上的乘客,對司機是贊揚還是批評,關鍵是看司機有沒有掌握好方向盤。

     既然雅克貌似很想談這,那他就歐洲的政治說說自己的看法吧。

     他真心希望能打破雅克的沉默,于是問道: “你認為巴爾幹人真的會發起一場新戰争嗎?” 雅克凝視着他的哥哥: “你們在巴黎難道就沒有對最近幾個星期發生的事進行一番了解嗎?戰争的征兆越來越明顯了……這已經從單純的巴爾幹人之間的小規模戰争發展到全歐洲戰争了!你們卻什麼都沒有覺察到,照舊生活。

    ” “啧……啧……”昂圖瓦納萬分懷疑,咂咂嘴。

     突然,他想起了去年冬天的某個早晨發生的事,那時他正好要出門去醫院上班,碰巧這時候來了個警官,說是要讓他改動身份證上動員入伍的類别。

    他記得他當時改完之後連看都沒有看,就直接扔進了抽屜裡——他貌似現在連扔在哪個抽屜都忘了…… “你貌似還不明白現在的形勢,昂圖瓦納……事情已經發展到了草木皆兵的時候,如果大家都跟你一樣,對事情不聞不問,任由其惡化,戰争就必然會發生的……現在,任何一件小事,比如僅僅愚蠢地在奧地利和塞爾維亞邊境開一聲空槍,都有可能引發戰争……” 昂圖瓦納似乎是受打擊了,沉默不說話,臉上突然湧上一股火燒火燎的熱氣。

    雅克的這些話,正好戳中了他心裡的某個秘密點,一個到目前為止,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地方。

    在一九一四年的這個夏天,他好像跟大家一樣,無可避免地被空氣中流動的有傳染性的狂熱所支配着——也許是全球性的。

    一時之間,他的心裡不由自主地被要出事了這個念頭占據了。

    他馬上把這毫無緣由的不安壓制了下去,努力振作起來的後果就是像往常一樣無意識地去反駁弟弟的話,但語氣似乎沒有了火藥味: “當然,在這方面我了解的内容不如你了解得多……但是你也不能否認我的觀點有一定的道理,以西歐現在的文明程度,要爆發大規模的沖突幾乎是不可能的!不管怎樣,隻有來個觀點大轉變,才有可能會發生這樣的沖突!……而這樣觀點的轉變需要時間,有可能是幾個月,也有可能是幾年……在轉變的過程中會出現很多變數,這些變數可能會把現在的不好因素清除……” 他笑了起來,完全被自己的這番推論說服了: “你知道,這種事也沒什麼稀奇的了,在十二年前就已經發生過類似的了。

    那時我還在盧昂服兵役,那些熱衷于預言不幸的預言家總是抓住一切機會去預言戰争或革命……最讓人奇怪的是,那些預言家所說的種種迹象總是跟現實很符合,這就讓人不得不相信了。

    然而,可能忽略了某個因素,又或者對它的估計不充分,事實向預期情況不同的方向去發展了,一切都相安無事,日子也就還是這樣湊合着過……世界依然和平。

    ” 雅克縮着腦袋,一绺頭發耷拉在腦門上,聽得有點不耐煩。

     “昂圖瓦納,這次情況不同以往,局勢非常嚴峻……” “你說什麼?是奧地利跟塞爾維亞之間發生了不合嗎?” “這隻是整個事件的導火索,随即暴亂就會被挑動起來……然而,近幾年來,歐洲超武裝在幕後一直想挑起沖突。

    你貌似還一直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地位堅不可摧,但事實上它已經千瘡百孔了,早已失去了控制能力……” “事實不是一直是這樣的嗎?” “不是!……也許可以這麼說……但是……” “我知道了,”昂圖瓦納插話道,“這個殺千刀的普魯士軍國主義,讓整個歐洲武裝力量得到了發展,甚至連牙齒都被武裝了……” 雅克叫道:“不光普魯士有軍國主義,所有的民族都有,他們都是以自己的利益為出發點的。

    ” 昂圖瓦納搖搖頭: “利益競争當然會有的。

    但是不管利益競争有多激烈,又或者可能無期限地競争下去,但是不會引發戰争!我堅信和平,不過我也堅信,鬥争是生活的條件。

    對人民來說,現在的鬥争形式僅限于武器屠殺!這些很有益于巴爾幹人!……各實力強悍的國家政府——即使是在軍事上投資最多的國家,也都公開同意‘戰争是最壞的一種結果’。

    我隻是把那些統治者的話複述了一遍。

    ” “事實上,他們隻是在面對人民時,口頭上說說罷了!而他們多數人都認為戰争是不可避免的政治手段,具有周期性。

    必要的時候從中獲取最大的利益。

    在任何時候,利益都是萬惡之源!” 昂圖瓦納還在想着怎麼反駁的時候,雅克又接着說下去了: “你看吧,現在,歐洲的領導者有很多都是打着‘愛國者’口号的陰險家,在參謀部唆使下,迫不及待地想讓自己的國家走向戰争。

    這一點我們必須要搞清楚!……這些厚顔無恥的人很清楚他們需要什麼:他們私下裡一直磨刀霍霍,想要引發戰争。

    他們堅信戰争是對他們有利的。

    現在很明顯可以看出奧地利的貝爾希托德就是這樣。

    伊斯沃斯基【注:伊斯沃斯基,俄國人,1910——1917年期間任駐法大使。

    】和彼得堡的薩左諾夫【注:薩左諾夫,1910——1916年期間任俄國外交大臣。

    】也不例外……剩下的人都不希望戰争,或者說他們懼怕戰争。

    但是,他們一聽到要爆發戰争,都任其發展。

    在他們的觀念裡戰争是無法避免的。

    如果‘戰争不可避免’的這個想法在政治家的頭腦裡根深蒂固,那就很危險了!他們想的 不是怎麼阻止戰争,而是隻想着怎麼增加在戰争中的勝算。

    他們跟随前人的腳步,所有用來保衛和平的活動,都用來準備戰争了。

    凱塞爾和他的大臣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況。

    英國政府和法國的普安卡雷【注:普安卡雷,1913——1920年的法國總統。

    】肯定也是如此。

    ” 突然,昂圖瓦納聳了聳肩: “對于貝爾希托德和薩左諾夫我沒有辦法說什麼,因為除了他們的名字,我一無所知。

    至于普安卡雷呢?……你簡直是瘋了!在法因,除了像德盧萊德那樣的幾個瘋子之外,誰想通過戰争追求名利呢?法國的所有人,所有社會階層本質上都是愛好和平的!如果最終我們逼不得已被卷進了這場歐洲沖突,但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法國不需要為這場戰争負任何責任,沒有人能夠說由于法國做了什麼引起了這場戰争。

    ” 雅克蹦起來了: “你這樣的觀點怎麼可能成立?” 昂圖瓦納自信而有感染力的目光凝視着弟弟,這是他用來安撫病人的目光(這樣的目光總能讓病人毫不保留地相信他,似乎這樣自信的眼神是不會診斷出錯的标志)。

     雅克站着不動,仔細地打量哥哥一會兒。

     “你天真得讓人汗顔!……你真應該去把新修改的共和國曆史從頭到尾地重新看一遍!……你以為有誰會相信,法國這四十年多年來,實施的是愛好和平的民族政策呢?有誰會認為法國有權指責别人濫用武力呢?……你覺得殖民主義最根本的貪婪本性,尤其是我們對非洲的觊觎,沒有促使别國的野心的形成嗎?沒有給别國留下一個吞并他國的壞榜樣嗎?” “不要激動!”昂圖瓦納說,“根據我了解的情況,法國進入摩洛哥并不帶有什麼非法的性質。

    我記得阿爾熱西拉會議【注:阿爾熱西拉,西班牙城市,1906年的國際會議就是在這裡舉行的,會議主要是決定讓法國去接管摩洛哥的内政外交。

    】完全是歐洲列強給我們的委托——委托法國和西班牙共同平定摩洛哥的暴亂。

    ” “這是我們用武力強行奪來的委托。

    而願意把這個委托給我們的列強,都希望能拿到這個委托。

    它們已經在别的地方效仿這樣的做法了。

    例如,你覺得要是沒有我們遠征摩洛哥的先例,會有意大利侵略的黎波裡以及奧地利占領波斯尼亞這樣的事發生嗎?” 昂圖瓦納撇了撇嘴,他對這些不是很了解,所以沒有辦法反駁。

     雅克繼續滔滔不絕地說道: “至于我們的同盟國?難道法國是為了說明自己有和平的意向,才跟俄國簽訂軍事條約的嗎?大家都知道,俄國之所以願意跟進行了大革命的法國結成聯盟,完全是為了把我們拖進反對奧地利和日耳曼的陣營中去!你不會天真地認為,英國外交大臣德爾卡塞極力想把德國包圍起來,全是因為和平事業吧?可事情的結果就是,你剛剛所說的普魯士軍國主義發動騷動、實力得到了大大的提高;在全歐洲,戰事不斷升級,争相修築防禦堡壘,建立海軍,鋪設戰術鐵路……而法國近四年來在軍事戰略上的花費将近一百億!而德國也花費了将近八十億法郎!法國貸款六億給了俄國,使其去建造能夠向日耳曼運輸軍隊的鐵路!” “未來發生什麼誰又說得準呢?”昂圖瓦納嘀咕道,“可能有一天會發生……但離這一天的來臨還早呢……” “整個大陸,都在花費數十億來競相擴充軍備力量,而這些錢本應拿來造福人民的……大家都瘋狂地競相賽跑,朝戰争的深淵奔跑過去。

    而我們法國是要為這事負很大一部分責任的。

    但是我們并沒有停止!難道是為了讓世界認同他所做的都是為了和平,法國才讓愛國人士洛林人當選總統嗎?每一個民族主義反動派都把他的當政看成是好戰的一種象征,他的當選在法國又掀起了複仇的狂潮,也同時給了英國商人希望,如果能把德國鎮壓下去,他們豈不更開心?還喚醒了俄國帝國主義分子的欲望,他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把君士坦丁堡據為己有?” 昂圖瓦納看着雅克抑制不住的激動,笑了起來。

    昂圖瓦納發揮自己的好脾氣,決定不再糾纏這個問題。

    他不想把這次談話變成一次思想辯論賽或者是一局棋,而棋子是假想敵。

     他調侃般指了指弟弟剛剛坐的椅子: “你還是坐下說吧……” 雅克攥緊拳頭,狠狠瞪了哥哥一眼,不情願地坐回扶手椅中。

    停了一會兒,雅克接着說: “我想說的是,從我在日内瓦加入的那個國際社團來看,國與國之間的差異已經沒有了,換個角度就能把歐洲政治的總路線盡收眼底了。

    在那邊可以将法國的戰争走向看得清清楚楚。

    在這樣的發展趨勢中,無論你有什麼想法,普安卡雷當選為共和國總統,都會是一個關鍵的轉折點。

    ” 昂圖瓦納一直微笑着: “怎麼又是普安卡雷!”他戲谑地說道,“很明顯,我隻聽說過這個人……聽說他在波旁宮【注:波旁宮,位于巴黎,是法國國民議會的會址,建于1722年。

    】這樣苛刻的地方還得到了大家的一緻尊敬……同樣在奧爾賽碼頭【注:奧爾賽,法國外交部所在的街名。

    】也是如此。

    他的内閣成員呂梅爾認為他是一個心存善念、做人認真嚴謹、做事兢兢業業的好部長,是一個正直的政治家,遵守一切秩序,反對冒險。

    如果這樣的人還信不過,還有誰能相信呢……” “停,停!……”雅克趕緊打斷道。

    他激動地用手撓了撓頭,顯然他在努力地壓制自己的情緒。

    過了好一會兒,他閉了閉眼,然後擡起來頭: “我不知道從何說起,要說的太多了……對于普安卡雷這個人……你必須把他的為人跟他的政策區分開。

    但是為了更好地明白他的政策,首先要來深入地了解下這個人……完完整整的一個人!他曾經是輕步兵的低級軍官,你們不要把這茬給忘了。

    他雖然喜歡逞兇好鬥,但也有軍官的品質,非常結實強壯,對軍事行動有着莫大的興趣……遵守秩序,為人善良……這一點毋庸置疑。

    做人誠實守信,是絕對的忠實。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确實很善良。

    他所寫的絕大部分信件的落款都是:‘您最忠實的朋友’,這對他來說并不隻是一個尊稱,而是他真的願意為你效犬馬之勞;他一直都為不公、不義而戰。

    ” “嗯,這所有的品質都讓人很有好感的啊!”昂圖瓦納說。

     “停!”雅克有點不耐煩地打斷道,“對于普安卡雷這個人,我以前仔細地研究過,還寫過一篇文章發表在《信号燈》上……首先這個人非常霸道,不會遷就别人,而且絕不讓步……當然他很聰明!……思維清晰,邏輯能力強,但視野不開闊,沒有才能……而 且固執得讓人無法想象!雖然思路敏捷,但鼠目寸光;記憶力非常好,卻隻用來記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從這些特點來看,他能成為一名優秀的律師,而不是一個政治家——他更擅長擺弄字句,而不是思想……” 昂圖瓦納并不同意,反駁道: “如果他真的像你說的那樣,不過如此,那又怎麼解釋他在政治上平步青雲呢?” “那是因為他的工作能力和理财能力在議會裡并不多見。

    ” “毫無疑問,在那樣的政壇環境中,他還能保持這樣公正不阿的品質,實屬不易,讓人敬佩……” 雅克接着說:“能取得這樣的成功,可能也出乎他的意料吧。

    正因為這樣,也一步一步挑起了他的野心。

    因此他最終變得野心勃勃。

    無數的迹象表明,如果今天讓他在曆史上扮演一個角色,他會很樂意的。

    換句話說,他非常願意成為法國曆史上的轉折點人物,非常樂意讓法國重揚國威,讓人們一想到法國就能想起他……讓人無法接受的是他的民族榮譽觀點:愛國主義中帶着宗教的色彩……這可以從他籍貫解釋起,他是洛林人的籍貫,從小就生活在被割裂的領土上……多年來,這個地區的這一代人,都渴望報仇雪恨,收複失地……” “這一點我同意,”昂圖瓦納退一步說道,“但也不能僅憑這個,就說他謀求政權是為來發動戰争吧!……” “停,”雅克接着說,“聽我說完……兩年半以前,他當選了政府總理——尤其是一年半以前,他入住了愛麗舍宮,要是這時有人問他:‘您是想法國走向戰争嗎?’他肯定會暴跳如雷,他這時是真的生氣了而不是裝的。

    但你好好想想,在一九一二年一月,他是怎麼當上政府首腦的?又是把誰擠下去的?是卡約……那時候卡約剛剛阻止了一場法國和德國的戰争;他甚至簽下了法德永不互相侵犯的條約。

    正因為他主張和平的政策,才會被民族主義者趕下了台。

    我并不是說普安卡雷代替卡約的位置,就是想打仗,但還是有人對他抱有期許,希望他能對德國采取一些民族态度,換句話說,就是采取一些與卡約完全不同的态度。

    最好的證據就是他立馬恢複了主張‘包圍’政策的老德爾卡塞的職位,并在一年後任命其為駐俄國大使!……再看,普安卡雷是依靠哪一階級當選共和國總統的?是資産階級者的支持: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跟約瑟夫·德·梅斯特爾【注:約瑟夫·德·梅斯特爾不主張革命,提倡帝王和教會權力高于一切,是法國的哲學家兼作家。

    】抱有同樣的觀點,他們認為戰争就是一種必不可少的生理需求,自然而然地就發生了,雖然讓人覺得很遺憾,但這是每隔一段時間必會出現的。

    毫無疑問,這些人不會主動去挑釁引起複仇的戰争;但僅僅是這樣想想,就讓他們覺得很激動。

    一旦有機會,他們會很樂意承擔這種風險的。

    小時候在父親的晚宴上,我就近距離地接觸過這些反動資産者的老古董!……這些想法還是沒有加那些表面歸順,實質上私底下卻有自己打算的法國右翼老黨派【注:指當時還存在的帝制黨和政黨。

    】的想法。

    他們認為一場成功的戰争可以使獲勝國獲得獨裁的權力,可以阻撓社會主義的發展,甚至可以讓共和宣傳消失。

    他們做夢都想建立一個軍事化、紀律化的法西斯國家,一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統治整個殖民地的法西斯國家,讓整個大陸都對它言聽計從……這對那些所謂的‘愛國主義者’來說,這是何等的美夢啊!” “但是自普安卡雷當政以來,”昂圖瓦納試探性地辯駁道,“他一直在不間斷地宣布和平的意願……” “哼,”雅克說,“我倒是很想相信他是真的想要和平——但是有些和平擴張目标要是不能通過外交手段來實現,馬上就會演變成戰争目标。

    這個必須要考慮到,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大家都心知肚明,普安卡雷有兩個盲目信奉的信念。

    第一個就是德國和英國之間必然會發生沖突……” “這個你貌似你已經說過了。

    ” “不。

    我之前沒有說過必然。

    我說的是極有可能這樣……第二個就是德國很想進攻法國,特别是阿加第爾掌權以後,德國一直在做着準備。

    這就是他堅定不移地信奉着的兩個想法,誰都無法改變。

    而且,他堅信隻有足夠強大的武力才能讓别人服從,才能真正保證和平。

    由此可見,他從中總結出的結論就是:法國隻有變得更強大,才能免遭德國的攻擊。

    所以,一定要全副武裝起來,表現出嚣張的氣焰,讓大家覺得你并不好惹……人們一旦看透了這一點,之前所有的事都會變得明朗了。

    那麼自一九一二年以來,普安卡雷所實施的内政外交方面的政策,就都可以解釋得通了。

    ” 昂圖瓦納安靜地躺在墊子上,自顧自地吸着煙。

    雅克的激動讓他感到有點吃驚,但他還是做了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雅克的聲音慢慢平穩了下來,就像喧嚣的海浪退回到了河床。

    這個話題他比哥哥熟悉,讓他暫時覺得他處于優勢,他顯得遊刃有餘,努力笑着說: “這貌似有點搞笑,我就像在給你上課一樣。

    ” 昂圖瓦納親切地瞅了他一眼: “哪有的事,繼續往下說……” “我剛剛提到内政外交兩方面的政策,那就先來談談外交政策吧。

    為了防止有人故意挑起戰争,比如,法俄兩國的關系。

    德國對法俄兩國簽訂的條約很不滿意是嗎?不用管它。

    普安卡雷認為要是德國入侵法國,俄國必定會給予我們援助;為了不用顧及德國的态度,我們幹脆光明正大地結成了法俄聯盟!這可是要冒着巨大的危險,因為這正中泛斯拉夫主義的下懷,而泛斯拉夫主義已經公開地把戰争的意圖指向奧地利和德國了。

    這些普安卡雷都不管不顧!他甯可冒着被卷入意外戰争的危險,也不想失去這唯一的盟友。

    為了讓這個政策得以實行,他找到了俄國的外交大臣薩左諾夫以及沙皇駐巴黎大使伊斯沃斯基來合作。

    他把跟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德爾卡塞派到彼得堡當大使,給他的指令就是,與俄國始終保持緊密聯系,讓俄國始終保持緊急備戰狀态,從而達到實施武力政策的目的。

    所有事都考慮得面面俱到,沒有一絲遺漏。

    我們在各地都有很完善的情報系統,據日内瓦傳來的可靠的消息來看,早在兩年前,普安卡雷剛當上總理那會兒,就已經首次出訪了彼得堡,那時候就沒有對俄國侵略他國的政策提出異議。

    而前不久,他再次出訪了俄國,而這次出訪卻具有非常可怕的意義。

    因為事态已經發展到了一定的地步,他出訪的目的無疑是想到俄國的高層實地考察下,看看一切是否已經準備就緒了,是不是一發出信号,條約就能立馬生效!” 昂圖瓦納用一隻胳膊撐起上身: “唉,這所有的都是我們的假設,并沒有得到證實!” “錯,很多我們都得以證實了……普安卡雷是被俄國騙了,還是跟俄國同流合污了?這都不重要。

    實話實說,雖然普安卡雷對俄國的政策讓人感到不安,但這也符合他的邏輯,因為他始終堅信洛林會發生戰争,始終認為法國需要俄軍援助……還有一點我們必須搞清楚,伊斯沃斯蓮在這中間扮演什麼角色——雖然普安卡雷沒有鼓勵和慫恿他去巴黎,但至少默認了他的行為!你知道俄國為了在法國宣揚戰争,秘密地往法國新聞界撥了多少資金嗎?你能想象到俄國花幾百萬盧布來收買法國輿論界這事,法國政府不僅點頭同意了,還跟他合作了嗎?” “真的有這樣的事?”昂圖瓦納不确定地問道。

     “聽我慢慢跟你說。

    俄國撥款到法國新聞界,那麼這筆資金又是誰分配給法國各大報社的呢?事實上是由我們的财政部長親自分配的!……目前,這件事我們已經在日内瓦找到了确切的證據了。

    有個叫霍斯梅的奧地利人,對歐洲的情況了解得很透徹,一直在跟我們說,自從前幾次巴爾幹戰争發生以後,幾乎所有的西歐報紙都刊登了關于各列強在戰争中利害關系的報道!所以,這些國家的公衆輿論對中歐和巴爾幹人之間的罪惡對抗全不知情,經過兩年的對抗,有識之士都能看出來,這場戰争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事情遠遠不止于此,我們先把報紙的事暫且放在一邊……唉,一說起普安卡雷,話就說不完了!……我沒有辦法把所有的事都跟你解釋清楚……接下來我們說說對内政策吧。

    對内政策和對外政策一樣,同樣符合普安卡雷的思維邏輯。

    第一步是要擴充軍備,目的是要給權勢強大的冶金界帶來巨額利潤……服兵役的時間改為三年……你有注意過議會辯論的情況嗎?或者有聽過若萊斯的演講嗎?第二步是采取一些精神方面的措施。

    你之前說過:‘法國人都不再追求赫赫戰功了……’那是因為你沒有看到那些愛國主義者的好戰熱情。

    這種情緒在幾個月内已經風靡整個法國社會了,特别是在青少年之間尤為泛濫。

    這個我真的不誇張……普安卡雷一手造成了現在的這種狀況!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做什麼:他明白,在總動員那一天,政府需要的不僅是強大的公衆輿論的贊成和支持,而且還需要公衆輿論的推波助瀾……自一九〇〇年的德雷福斯事件之後,法國就處于低迷時期。

    人們習慣了安穩,不再對軍隊抱有熱情,軍隊的威信也不複存在。

    因此,必須喚醒人民的憂患意識。

    年輕人,尤其是資産階級年輕人,他們是沙文主義最好的播種土壤。

    結果不是不言而喻了嗎?” “我不否認有信奉民族主義的青年存在,”昂圖瓦納插話道,他腦海裡浮現了他的同志馬尼埃爾·羅瓦的身影,“但這樣的青年還是極少數的。

    ” “這個少數群體的人數每天都在增加!他們要是真的被組織起來,像退役軍人那樣,編成一支統一的隊伍,那麼他們的戰鬥力量将是不可估量的!現在,隻要有借口,他們便到貞德塑像和斯特拉斯堡塑像前遊行示威。

    沒有什麼比這更具有感染力的了!人們——像小職員、小商人很容易受這樣景象的影響……特别是被政府掌控的輿論,直接影響人們的思想……這些輿論使法國人民慢慢堅信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脅,自己拳頭的力量決定了它的安全等級,應該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力量,加緊軍事備戰。

    這樣在國内就形成你們醫生所說的精神病;戰争的精神病……如果喚醒一個民族的集體不安全感之後,再想把這個民族推到無法想象的瘋狂行動中就輕而易舉了!” “這就是我總結出來的結論。

    我并不是說普安卡雷一朝一夕就能向德國宣戰,普安卡雷跟貝爾希托德不是同一類人。

    為了維護和平,首先必須要相信一切皆有可能……而普安卡雷是從戰争無法避免的角度來考慮的,所以他制定政策是不可能避免戰争的,執行這樣的政策隻會加大戰争爆發的可能性!我們聯合俄國時備戰,柏林害怕也是情理之中的。

    德國也找到借口,趁機加速軍事準備。

    德國害怕法俄聯盟的加強對之形成‘包圍’也是合情合理的。

    所以德國的将軍公然聲稱,不通過戰争隻有死路一條,甚至有些人說要先發制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樣的情況也是普安卡雷直接造成的。

    伊斯沃斯基—普安卡雷政策的最壞結果就是使德國變成一個像普安卡雷想的那樣的民族:貪婪好戰、逞兇鬥狠。

    我們就處在一個惡性循環之中。

    如果三個月之後,法國投入一場醞釀已久歐洲大戰中——也許是德國為了便于利用有利時機,而任其爆發的戰争——普安卡雷就會以勝利者的姿勢大喊大叫道:‘你們看,這對我們的威脅多麼大啊!你們看,我之前想要建立一支更強大的軍隊和更可靠的盟友是多麼有先見之明啊!’他是不會想到,自己就是這場戰争的罪魁禍首之一。

    正是由于他錯誤的心理分析,與俄國結成的同盟以及他以悲觀的預言為依據而制定的政策,促使了這場戰争的爆發。

    ” 昂圖瓦納任他弟弟滔滔不絕地說着不停,也不打斷。

    但在心裡已經将這些不是很嚴謹的抨擊評論了一番。

    他順便把幾處不合理之處找了出來。

    整體來看,這番議論是空洞沒有說服力的,整體架構混亂。

    對富有邏輯、講究實事求是的他來說,是無法認同他的觀點的。

    他甚至要下定論認為弟弟沒什麼才能,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認為弟弟很幼稚,看問題隻會看表面。

    認為雅克徒有激情,而缺乏真才實幹……如果真的有戰争的迹象出現,始終處于優勢地位的普安卡雷,完全可以及時避開。

    人們完全可以把一切交給他:他保證過會做出合理正确的政策。

    他還得到了呂梅爾的贊賞。

    認為頭腦冷靜的普安卡雷會希望爆發複仇戰争,是多麼荒謬的想法;認為他本質上并不希望戰争爆發,隻是知道可能會爆發戰争又或者認為戰争是無法避免的,才會故意加速戰争的到來,有這種想法的人同樣是幼稚可笑的!有一點常識的人都知道,普安卡雷和法國所有的政治家都在做着不懈的努力,不惜一切代價,使法國避免一場戰争。

    有成百上千個理由可以證明。

    第一,呂梅爾曾經說過,普安卡雷比任何人都清楚,無論俄國還是法國,目前都還沒有絕對的把握能赢這局牌。

    俄國目前缺乏運輸能力和戰略公路,這點雅克自己也是同意的。

    正是為了彌補這缺陷,俄國才會締約借款六億。

    而法國實施三年服兵役的法令是為了趕上德軍的數目。

    雖然目前已經通過了,但還沒起到任何作用……不過,昂圖瓦納并沒有準備充分的材料,來按照他的想法把弟弟的觀點全部推翻。

    因此,還是不說話的好。

    随着事态的發展自然會證明雅克和那些影響他的瑞士僑民是錯的,這些預言就會不攻自破了。

     雅克停住不說了,拿出手絹擦擦臉和脖子,他的神态說不出地疲乏不堪。

     他清楚地知道,這僅憑一腔熱血而進行即興演講是無法說服哥哥的。

    他也知道自己剛剛說得亂七八糟,沒有條理。

    隻知道一股腦地把各種各樣政治的、和平主義的、革命的論據往外拋——而很大一部分論據隻是根據“聚會地點”閑談的内容拼湊起來的。

    這時,他感到很痛苦,好像知道昂圖瓦納在心裡說他無能一樣。

     來巴黎的一個星期裡,他隻注意了法國社會黨人的思想狀況,以及他們在面對即将爆發的戰争時,有什麼反應。

    幾乎沒有留意誰該對歐洲局勢負責的問題。

     他眼神飄忽不定,在房間裡飄來飄去,顯得很心虛。

    最終他看向了哥哥,昂圖瓦納雙手枕在腦後,一動不動地看着天花闆。

     雅克結結巴巴地說道:“雖然,我說不清為什麼……很明顯,我有很多重要的東西要說,隻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出來……也許,我對普安卡雷的評價不完全正确……也把法國應負的責任誇大了……但重點不在這裡,重要的是戰争已經迫在眉睫了。

    我們應該不惜一切代價來阻止戰争的爆發。

    ” 昂圖瓦納不信任地看着他微笑,這徹底激怒了他。

     “啊,你們這些人啊!”他喊了出來,“你們隻認為自己是安全的,這種信任真是很有罪!等到資産階級的那些人真正地面對事實,看到事物本來面目的那一天,說不準為時已晚了!事态在快速地發展變化。

    你看看今天,也就是七月十九日的《晨報》,上面談到了卡約案件,談到了假期,談到了海水浴以及當今物價。

    你會在第一版看到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并不是偶然發表的,開頭的幾個字充斥着火藥味:‘戰争一旦爆發……’而我們卻處在這樣的局勢下!西方好像一個軍火庫,萬一擦出火花……而像你這樣的人卻用剛才那種口氣說:‘戰争?’……在你們的眼裡,戰争隻不過是嘴上的一句口頭禅而已!你們口中所謂的‘戰争’,沒有人會想到這是‘絕無僅有的屠殺’……‘這可是幾百萬無辜的受害者啊!隻要你們的思想有一會兒的時間擺脫一下這種麻痹狀态,你們就會一起站起來,而你将是第一個挺身而出的,趁現在時間還來得及,做點貢獻,奮力戰鬥!” “不。

    ”昂圖瓦納冷靜地說。

     過了很久,他沉默着,無動于衷。

     “不!”他又冒出來一句,連頭都沒有轉過來,“我不幹。

    ” 不管弟弟剛才提出的問題使他多麼驚慌,他就是不願意讓這種不安的情緒擾亂他的心,打亂他那已經為自己安排好的充實生活,他那平衡且賴以生存的生活。

     他稍微擡起了身子,雙手環抱着手臂,微笑中帶點執着,說:“不!不!不!我才不是這種人,不是這種站起來幹預世界事态的人!我有固定的事要做。

    我每天早上八點要去醫院上班。

    這個月四日是患蜂窩織炎的患者,九日是腹膜炎的患者……每天我都要面對那二十個不幸的孩子,我所面臨的問題就是讓他們從困境中擺脫出來!所以我對其他的一切都會拒絕,有職業的人不該不專心,不應該摻和到他不了解的事情中,而我有自己的職業。

    我要在我自己的能力限度之内,解決一些具體的确定的問題,而對某個人來說,他的一生,有時決定一個家的未來,而這個未來往往跟這些問題有很大的聯系。

    你知道了吧!我不會去插手歐洲的事,因為我還有其他的事要做!” 其實,他的心裡的确也是這樣認為的,那些承擔公共事務的人,也就是解決國際問題的專家,像他這樣對此無可奈何的人,隻有盲目地信任他們。

    他對法國政府的信任,同樣可以延伸到其他國家的領導人,對專家,他有種與生俱來的崇敬。

     雅克重新開始認真地審視着自己的哥哥。

    雅克心裡突然想道,昂圖瓦納那著名的平衡理論,他從前總是認為哥哥是理智,是由于精神戰勝了現實的矛盾,而正因為如此,他總是既憤怒又羨慕,而這不過是那些既懶惰又活躍的人的護身符罷了,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們的行為,僅僅是一種表現——隻是為了更好地向自己證明自身價值!或者更準确地說,昂圖瓦納的這種平衡是不是一種限定——總之是有限度的,是他自己給自己設定的一種限制,而這則是在這個領域内得到幸運幫助的結果。

     “你說,戰争癖。

    ”昂圖瓦納又開了口,“哎喲,我不像你那樣看重這些心理因素。

    在本質上來說,政治屬于具體事物範圍,而在這個範圍内,敏感的心爆發出的沖動卻遠遠不如别的領域重要……即便你揭露的危險是确實存在的,我們也無能為力。

    絕對無能為力。

    不管是你、是我,還是其他人,都無能為力!” 雅克忽地站了起來: “你錯了!”這次他忍不住了,他極度憤怒地叫道。

     “怎麼!面對眼前的威脅,你卻不能做些什麼!隻能委曲求全地繼續做着自己那點事,等待災難降臨,真是難以想象!對人民來說,對你們這些人來說,還好有人很警惕,如果有需要,有些人會在明天毫不猶豫地獻出生命,為了使歐洲免于災難……” 昂圖瓦納轉過身,驚訝地問道:“誰?會是誰?難道是你?” 雅克走近沙發。

    他的憤怒已經平息。

    他俯視着哥哥,眼睛裡閃爍着自豪和自信。

    他緩慢地說着,額頭卻沁滿了汗珠。

     “你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千二百萬等待年薪的勞動者嗎?你知道國際社會主義運動在戰鬥與團結中已經發展十五個年頭了嗎?如今,在歐洲各國議會中都有重要的社會主義團體嗎?而這将近一千二百萬的擁護者分布在世界各地達二十多個不同的國家嗎?二十多個社會主義黨在全球範圍内形成一條巨大的鎖鍊,這樣就能使這些社會黨團很自然地團結友愛起來嗎?它們的領導思想,聯合的紐帶就是對軍國主義的仇恨,頑強勇敢地反對戰争,不管面臨什麼樣的戰争,不管戰争在哪爆發。

    而戰争總是資本主義的伎倆,人們對他……” “晚飯已經好了。

    ”萊翁推開門說。

     雅克不說話了,擦拭着額頭,轉身坐在了扶椅上。

    仆人一離開,他又像總結似的小聲地說道:“現在,昂圖瓦納,也許你明白了我要回法國的目的……” 沉默了一會兒,昂圖瓦納眼睛盯着弟弟,沒有說什麼。

    他彎彎的眉毛,在他那專注的目光之上,繃緊成一條杠,表明他在集中精力思考問題。

    他終于用令人匪夷所思的聲音說:“我完全懂。

    ” 稍微停了一下,昂圖瓦納挪了一下腿,從沙發上坐了起來,用手撐住沙發,眼睛向下看。

    他稍微地聳了聳肩,微笑着站起來說:“我們還是先去吃晚飯吧。

    ” 雅克沒有說話,默默地跟在哥哥的後面。

     他汗水淋漓。

    走在過道裡的時候,他想到沖澡。

    這個欲望讓他沒有猶豫。

     “聽我說,”他猛地開口,像個孩子似的紅了臉,“真是的,我真的好想洗個澡啊。

    現在就去洗,在吃飯前洗,行嗎?”“當然行!”昂圖瓦納興奮地說。

    (他很荒唐地感覺到,好像報複了一下)“盆浴、淋浴,随便你選,去洗吧。

    ” 雅克泡在浴盆裡,而昂圖瓦納則回了書房,從兜裡掏出安娜寫給他的信。

    他又閱讀了一遍,然後撕掉了這封信,他從來不保留女人寫給他的信。

    他心裡是高興的,而臉上卻沒有顯露出來。

    他重新躺下,點燃一根香煙,在墊子裡一動不動。

     他在思考。

    不是思考戰争,也不是思考雅克的話,甚至也不是思考安娜,他在思考自己。

     “很可悲,我确實被自己的職業束縛着,這就是現實。

    我從來沒有時間去思考,不是思考我的病人,也不是思考醫學,而是思考這個世界,我沒有這個閑工夫,而且我會認為這是在占用我的工作時間。

    這樣認為是對是錯呢?對我來說,職業真的就是我的生活嗎?甚至職業是我生活的全部嗎?不确定,身為一名大夫,我感覺到我的身體裡還有另一個我,這個我被隐藏得快要窒息。

    這個時間很長,也許是從我通過我的第一次醫學考試開始。

    我曾經僅僅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未成為醫生的那個普通人,可是現在畢竟還是一個人,卻好像一個深埋地下的胚芽,早就不能再生長。

    是的,是從我第一次通過考試開始。

    我的同志統統和我一樣,也許所有在忙碌的人都和我一樣正是最優異的。

    因為最優異的人總是會選擇犧牲自己,接受職業所帶來的貪婪需求。

    我們在一定程度上和那些出賣自身自由的人沒有區别。

    ” 他的手放在褲兜裡,擺弄着兜裡的小記事本,那本他總是随身攜帶着的筆記本。

    他順手掏了出來,漫不經心地浏覽着明天的事情,也就是寫着七月二十日的那一頁,上面畫滿了名字和記号。

     “别再想來想去的了。

    ”他突然想道,“我已經答應泰裡維埃明天去蘇城給他的孩子複診,在兩點的時候我還有門診。

    ” 他把煙蒂掐滅在煙灰缸裡,伸了伸懶腰,笑着說: “蒂博大夫又出現了。

    畢竟動起來的才是生活。

    這并不是發表哲學言論,而是對生活的思索。

    何必呢?生活就是如此,美好的事情中往往也摻雜着不少煩心的事,辯論能輕易地終結它……生活不一定經常去找些問題出來。

    ” 他挺了挺腰,擡起了身子,站了起來,走了幾步,來到了窗子前面。

     “行動起來才是生活……”他又說了一遍,還漫不經心地看着窗外空寂的街道。

    街道上的店鋪死氣沉沉的,夕陽在一個個西斜的房頂上投下煙囪的影子。

    他在口袋裡擺弄着記事本。

    “明天是星期一,我們會犧牲第十三号豚鼠……接種後呈陽性的可能性很大……這事很麻煩。

    十五歲的時候就失去一隻腎……還有泰裡維埃那個難纏的鬼孩子……今年碰到這些感染鍊球菌的胸膜炎,真是運氣不好……還有兩天的時間,如果不行,就得摘掉肋骨……怎麼會這樣?”他放下紗窗簾,突然說,“認認真真地做好本職工作,難道還不好嗎?……就這樣讓生活繼續下去吧!”他又回到了房子裡面,又點燃了另一支煙。

    這種和諧的氛圍讓他感覺很好,他開始哼唱起來,就像唱複調一樣: “就這樣讓生活繼續下去吧……讓雅克高談闊論……就這樣讓生活繼續下去吧……” 16 晚餐的第一道菜是一碗涼的清炖肉湯,兄弟倆沉默地喝着,而萊翁穿着侍者的白外套,在大理石的餐具桌上莊重地切開一個西瓜。

     “應該來一條魚、一些涼肉和一些色拉,”昂圖瓦納說,“你看行不行?” 他們坐在新的餐廳裡,護牆闆光秃秃的,四面裝上了鏡子,窗戶的牆下擺着一個長長的餐具桌。

    餐廳裡感覺很華貴,但又顯得陰沉沉的,有點空曠。

     昂圖瓦納貌似很适應這種莊嚴肅穆的氛圍,這時他的臉上顯露出很真誠的好意。

    他由衷地接待着弟弟,滿心歡喜地期待着重新開始對話。

     但雅克并沒有說話。

    房間裡沒有那種和諧的氣氛,他很拘束,兩副餐具,被這張可以坐十二個客人的餐桌分開得很遠,樣子很搞笑。

    仆人的在場讓氛圍變得更加尴尬:每次萊翁換碟子,就得在桌子和餐具櫥之間來回兩次,得穿過半個餐廳;雅克的眼睛自覺地跟着這個白色幽靈在地攤上來來回回地移動。

    他希望萊翁在上完西瓜後就退下。

    但是仆人并沒有退下,而是接着不停地倒酒。

    雅克心裡想:“這應該是新的習慣。

    ”(以前,哥哥喜歡自己來拿菜倒酒,很難習慣别人在旁邊伺候着吃飯)“這是一九〇四年的墨蘇酒。

    ”昂圖瓦納說,同時,舉起酒杯,端詳着那像琥珀一樣透明的顔色。

    “這種酒配魚非常好,我在地窖裡找到了五十多瓶,父親幾乎沒有窖藏的酒了……” 他偷偷地仔細觀察着弟弟,很想問他一個問題,但還是忍住沒有問。

    雅克心不在焉地透過開着的窗戶看着外面。

    房頂上面,天空反射出螺钿般的玫瑰色彩。

    在他小的時候,曾多少次,就是在這樣的黃昏,就是像這樣凝望,凝望着這些樓房、屋頂、關着的百葉窗、黑乎乎的窗簾,還有陽台上擺放的盆栽! “雅克,跟我說說……”昂圖瓦納随便一問,“最近怎麼樣?過得好嗎?” 雅克不禁感到很驚愕,看着哥哥,不知所措。

     “對啊,”昂圖瓦納滿含柔情地說,“不管怎樣,應該很幸福吧?”雅克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他輕聲地說:“噢,你應該知道,幸福來得并不容易……這需要能力,我想,我應該沒有這種能力……” 他看到了哥哥的目光,那是一種職業大夫的目光。

    他低下眼睛, 盯着盤子,不再說話。

     他不願繼續剛才被打斷的讨論,但是思想還是集中在那上面。

     萊翁用父親橢圓形的銀餐具盛上魚,又拿上古燈形狀的調味汁杯,遞給他。

    眼前的場景讓他想起以前的家庭聚餐。

     “吉絲呢?”他突然問道,好像忘了好幾個月,突然想了起來。

     昂圖瓦納看準了這個時機:“吉絲?她一直在那邊,應該過得很幸福。

    她有時候會給我寫信。

    複活節的時候還回來了三天……父親留給她的那部分遺産,差不多能讓她過上相對獨立的生活。

    ” 既然已經說到了蒂博先生的遺産,他也模糊地想談到這個問題。

    他從來沒有把弟弟拒絕遺産當回事。

    他已經和公證人談妥,将遺産平均分成兩份,并委托自己的經紀人保管屬于雅克的那部分,等待弟弟收回那個荒謬的決定。

     但是這個問題,雅克壓根不會去想。

     他問:“她一直在那個修道院待着?” “不,她離開倫敦了。

    現在住在不遠的金斯伯利,是修道院的分院。

    如果我沒理解錯,也是一種寄宿學校,那裡有很多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

    ” 雅克很後悔莽撞地提到這個話題,想起吉絲是會引起他内心的不安。

    因為他知道,對于這個姑娘的離家出走,自己是有責任的。

    她的出走是為了遠離過去,遠離這個充滿回憶、希望破碎的地方。

     昂圖瓦納帶着笑容,寬容地說: “你知道她是怎樣一個人嗎……她需要的隻是一種純粹的生活,有具體形式的集體生活,沒有很嚴明的紀律,可以一邊進行宗教活動,一邊運動……”他用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重複地說,“看來她過得很好。

    ” 雅克趕緊把哥哥從這個話題上轉移開: “老小姐呢?” (冬天,在一封信裡,昂圖瓦納已經得知上了年紀的老小姐住進了養老院。

    ) “關于老小姐,不瞞你說,我隻間接地從阿德麗愛娜和克洛蒂德那才知道的。

    ” “她們兩個一直在這?” “是啊……是我把她們留下的,因為她們和萊翁關系不錯……她們每月的第一個星期天都會按時去養老院探望老小姐。

    ” “在哪?” “在潘度茹。

    你還記得‘高齡養老院’嗎?沙斯勒就是為了把他專橫跋扈的母親送到那才搞得傾家蕩産的。

    你不記得嗎?這可是可笑的沙斯勒先生身上最搞笑的事……” “沙斯勒先生現在怎麼樣?”雅克情不自禁地問道。

     “沙斯勒?他過得很好!他在金字塔路開了一家搞發明的商店。

    據說這還是他在嬰兒時就想要做的事……說實話,他好像做得挺好的……如果你經過那,可以去看看。

    他和他的搭檔,兩人真是絕配,狄更斯肯定會對他們感興趣……” 兩個人不由自主地笑了,在這時候,他們才找到了那種久違的手足情深。

     “至于老小姐……”停了一會兒,昂圖瓦納接着說。

    他好像很難啟齒,卻又很想向雅克說清來龍去脈。

    他的語氣很溫和,讓雅克感覺很新鮮。

    “你要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老小姐會離開這裡直到終老……萊翁,把色拉盆子放在桌子上就行,我們過一會兒再吃…… 這是水田芥色拉,”他對雅克說,等仆人都走了出去,他繼續說,“和涼肉一起吃還是吃完涼肉再說?” “吃完涼肉吧。

    ” 等屋裡就剩他們兩個人了,昂圖瓦納便說:“我對你坦白地說吧,我從來不會做讓老小姐離開的事。

    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是她執意要走的,我當然不能說不讓她走。

    她如果在這,我對新生活的安排也就不那麼容易了……當知道吉絲決定留在英國的養老院後,她也打算進養老院。

    吉絲曾想過帶她的姑媽回英國,和自己在一起……可是這樣不行,她隻有一個想法,就是進養老院……每天吃過飯,她就将瘦骨嶙峋的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晃着小腦袋,唠叨起來:‘我又不是沒給你說過,昂圖瓦納……我現在的狀況……不想成為别人的負擔……我都已經六十八歲了,就像在這種情況……’你能想象出來那種情形嗎?背差不多快彎成直角,下巴貼着桌布,滿是皺紋的手掃着桌子上的面包渣,聲音顫抖:‘像我現在這種狀況……’我隻能回答她:‘好的,好的,這事以後再說……’況且,也的确如此——為什麼都不說清楚呢?——這樣的話,事情會變簡單很多……終于,我妥協了……你不會認為我做得不對,是嗎?……我特别留心将一切盡可能安排好……首先,我交了好多錢,是最高級别的待遇,讓她能盡可能地過得舒服。

    我專門親自給她挑選了兩間相連的房間,又重新裝修過,還将她以前房子裡的家具搬了進去,盡可能減少她的陌生感。

    在這種生活條件下,她就不是被扔到養老院,沒人管沒人問了,你說是嗎?她就像生活在家庭公寓裡,還領着充足的養老金……” 他凝視着弟弟。

    雅克露出贊同的目光,這讓他的心理負擔減輕了不少,他馬上高興地說:“确實如此。

    我不想欺騙别人也不想欺騙自己,她走之後,我确實感到如釋重負,輕松了很多!” 他停下不說話了,又拿起了叉子。

    他已經好大一會兒沒有吃東西,光顧着說話了。

     這時,他低下了頭,靈活地撕開一隻鴨腿。

    雖然他神情很專注,但是很明顯,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手指上,而是在其他什麼地方。

     17 “我在想你剛才提到的那一千兩百萬個勞動者。

    ”昂圖瓦納突然說,“怎麼?你現在要加入社會黨嗎?” 他一直低着頭,直到打量弟弟的時候,才擡起了頭。

    雅克點了下頭,算是給了一個明确的答複(其實,他也是在前幾天才剛剛領到黨員證。

    隻不過是因為,現在的歐洲遇到了威脅,他才不得不放棄了獨立的地位。

    他認為隻有社會黨才是唯一積極而又人數衆多的活動,隻有這樣才能有效地反對戰争)。

     昂圖瓦納把色拉盆遞給他,故作随意地問道: “親愛的,你知道自己,在當前這種政治圈子裡生活,真的是你的理智的需要,真的能發揮你的文學功底,還是适合你的性格?” 雅克猛地把色拉盆子放在桌子上,心裡想: “真是的,他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像父親了,平庸又自負……” 昂圖瓦納顯然在很努力地保持一種公正又漠然的語調。

    他猶豫了一下,終于明确地開口問道: “說實話,你真的認為自己生下來就是當革命者的料?” 雅克望着哥哥,苦笑了一下,并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把臉漸漸地沉了下來。

     “我選擇成為革命者的原因,”他的嘴唇在顫抖,最後終于說,“是因為我出生在這裡,在這個家長大,是一個資産者的兒子……從小就耳濡目染,目擊在這個特權世界賴以存在的各種不公平……小的時候,我就有種同流合污、共同犯罪的感覺!不錯,我的确深刻地感受到了,雖然我憎恨這樣的社會,但我還是利用了它!” 昂圖瓦納想要說什麼,但被雅克用手勢打住了: “早在沒有真正了解資本主義之前,甚至在還不認得這個字之前,也就是十二三歲,你還記得吧,我反抗我自己,反抗我的同學和老師們生活的這個社會……父親存在的社會和他那個事業機構的社會!” 昂圖瓦納思考着什麼,手裡不停地攪拌着色拉。

    他帶着嘲諷的意味承認道: “我的老天爺,我先承認這個社會有它本身結構上的不足。

    但是由于習慣,無論這個社會怎樣,他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圍繞着軸心旋轉……不能太過苛刻……其實這個社會還是有道德、有責任和偉大的地方……以及它便利的地方!”他又加上了這句話,臉上一副老好人的樣子,這要比那些話本身更讓他弟弟感到不高興。

     “不,不對,”雅克的嗓音顫抖着,說道,“資本主義社會是不值得辯護的!它建立在人與人之間荒誕又毫無人性的關系之上!……在這個社會裡,所有的價值觀變得扭曲,人與人之間的尊重已經煙消雲散,隻有利益才是唯一的動力,人人都夢想着賺大錢!在這個社會裡,掌握金錢的人擁有可怕的權力,他們收買媒體為其制造虛假輿論,奴役着這個國家!在這個社會裡,個人和普通勞動者被打壓在生活的底層!這個社會……” “那麼,”昂圖瓦納也生氣了,打斷了他的話,“照你這麼說,勞動者是不會從這個現代社會得到一點好處了?” “他們得到的好處能有多少?不!唯一得到好處的隻是那些老闆和股東,還有那些大銀行家和工業大亨……” “那你就認為,他們整天無所事事,遊手好閑,依靠壓榨人民的血汗過活,隻知道泡妞喝酒?” 雅克很不屑地聳了聳肩。

     “不!我在很公正地評價他們……至少他們中間優秀的人,就是這樣。

    他們并不是無所事事,正好相反!如果說他們享受生活,這倒是真的!他們的生活,既忙碌又富裕——他們很樂于工作,同時又極其有錢。

    那是一種相當充實的生活,因為他們的生活充滿了各種享受:腦力勞動和同行者所進行的體力競争,再加上陰謀、賭博和成功帶來的快樂。

    這種滿足感是從生理和高階層的社會地位,以及對他人的支配中得到的。

    一句話,這個社會是權力者的天下……你不能否認吧?” 昂圖瓦納沒有說話,心裡抱怨道:“真是的,嘴上像開了機關炮似的!真是蠢啊,在這裡說了這麼多!……不光說得多,還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雖然他覺着很氣憤,但是這種氣憤會影響他公正的心态,弟弟話中提到的這些現象是不容忽視的。

    他想:“事實上,這些問題要比雅克這種思想簡單的人想的要難很多……這些很複雜的問題,并不是那些人道主義的空想家所能解決的,而是需要學者,那些有清醒的頭腦、有科學方法的學者,才能解決的……” 雅克狠狠地看了一眼他,下結似的地說: “資本主義?毋庸置疑,它曾經是一個進步的工具……可是,在今天,由于無限度的發展,它俨然成了一種挑戰,一種常理的挑戰,一種正義的挑戰,一種人類尊嚴的挑戰!” “哦!”昂圖瓦納說,“說完啦?還有嗎?” 沉默了片刻。

    萊翁走進來換盤子。

     “給我們上點奶酪和水果,”昂圖瓦納說,“我們現在就吃……瑞士幹奶酪還是荷蘭幹奶酪?”他問道,同時把臉轉向弟弟,故意表現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兩個都不想要,謝謝。

    ” “那就來個桃子?” “來一個吧。

    ” “等一下,我去給你挑一個。

    ” 他故意用這種很熱情的語氣說。

    停了一會兒,他接着又用稍顯緩和的語調說: “那現在我們來嚴肅地談一下。

    你知道資本主義是什麼嗎?這個我得告訴你,我不相信那種百搭的詞語,尤其是像‘主義’這種虛幻的詞……” 他以為自己說的那些難住了弟弟,但是雅克很平靜地擡起了頭。

    心裡的憤怒好像平息了很多,嘴角上也呈現出了一絲微笑。

    他看了下四周,将目光停留在了那扇開着的窗戶上。

    在這個時間,天色開始漸漸地暗了下來,灰色的樓房上面,天空逐漸褪去光芒。

     “對我來說,”他試圖解釋,“我口中所說的‘資本主義’,它的定義是很明确的:就是分配這個社會中的财富,以及如何使用這些财富。

    ” 昂圖瓦納沉思了一下,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兩個人似乎都舒了一口氣,談話的氣氛也不像剛才那樣緊張了。

     “桃子熟嗎?要不要加點糖?” “你知道嗎?”雅克并沒有理他,“你知道我最痛恨資本主義什麼嗎?因為它無情地剝奪了工人身上那些稱之為人的東西。

    他通過工業集中化,剝奪工人們的家鄉,他們的家庭,以及他們生活中有關于人的一切東西,迫使他們背井離鄉,資本主義帶走的不僅僅是這些,同時還有工人們對職業的享受。

    工人們變得就像群居的螞蟻,在工廠這個蟻穴中不停地勞作!你能想象在這種非人的勞動組織中,勞動是怎麼劃分的嗎?它不僅包括體力勞動、機械勞動,甚至還有腦力勞動!你能想象出工人們的體力勞動和機械勞動是什麼樣嗎?怎麼說呢?你能想象出工人們每天是怎樣勞作的嗎?你能想象出他們是怎樣被當作愚鈍的奴隸使喚的嗎?……以前,工人們擁有純熟的技巧,熱愛自己的工作,十分在乎自己的小作坊。

    而如今,他們卻一無所有,沒有任何成就。

    這些工人的價值也僅僅在于一個齒輪,一個由千萬零件組成的機器上的齒輪。

    而他們自己,卻不知道這些機器是如何運作的,隻是重複地進行屬于自己的那部分活計。

    這些機器的秘密僅僅是少數人知道的,這些少數人就是——廠主、工程師……” “當然了,受過教育有能力的人隻占少數部分嘛!” “工人們被剝奪了人格,昂圖瓦納……這就是資本主義的罪惡所在!他把工人們變成操縱的機器!有時甚至還不如機器!他們隻是機器的奴隸!” “冷靜點,冷靜點,”昂圖瓦納打斷他說,“首先,我們要弄清楚,這不是資本主義,這僅僅是機器的廣泛使用所帶來的影響,我們不應該把這兩者混為一談……其次,我要告訴你,我覺得你極大地誇張了事實!我根本不相信工人和工程師之間存在這麼大的隔閡。

    相反,在他們之間存在的是一種憐惜,相互配合與協作。

    很少有工人認為自己的機器是個秘密。

    工人們很可能不會發明,制造機器,但是他們非常了解機器是如何運轉的,也經常對機器進行技術上的改造。

    不管怎麼說,工人們喜歡自己的機器,他們為自己的機器感到驕傲和自豪,他們精心照料機器,關心機器的運轉……斯蒂德萊爾去過美國,他曾經饒有興趣地談到了‘工業熱’,控制了那裡的工人階級……我也曾考慮到醫院。

    總之一句話,兩者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别……醫院裡也有領導階層和工作階層,也有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之分。

    對我自己而言,我屬于領導階層。

    但是,我可以拍着胸脯向你保證,在我手下工作的人,哪怕是底層的雜工,都不是仆人。

    我們隻有一個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治好我們的病人。

    我們每一個人,都竭盡自己所能。

    當我們在一起,共同努力,戰勝病魔和險情的時候,你真的沒有見過我們是多麼高興!” “他說得總是很有道理。

    ”雅克心裡憤憤地想。

     然而,雅克卻認識到,自己對資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