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父親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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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昂圖瓦納準備坐火車去瑞士之前的那一天晚上,他去告訴韋茲小姐,他會離開一天一夜,年老體邁的韋茲小姐剛開始并沒太在意:這一個多小時以來,老小姐坐在書桌前,吃力地寫着信,要求郵局查詢由拉菲特别墅區向巴黎寄丢的一籃蔬菜。

    因為在寫這個要求時她是非常氣憤的,所以把别的事情都抛在了腦後。

    直到後來,她的信差不多寫完了,梳洗完畢,準備禱告時,她突然想起昂圖瓦納對她說的話:“你告訴賽林娜嬷嬷,已經通知了泰裡維埃醫生,隻要喊他一聲他就會來的。

    ”雖然夜色已經很晚了,而且禱告也沒做完,但她為了今晚就完成這個任務,于是穿過房間,把這件事告訴修女。

     此時,都快十點了。

     在蒂博先生的屋子裡,燈光已滅;屋子裡隻有火光的微亮,爐子裡燃燒着木炭,目的是讓空氣清新些——這種做法變得越來越不可缺少,可還是無法驅除糊劑的酸味,也無法驅除乙醚、碘酒或酚味、止痛膏的味道,更無法驅除病體的腐臭味。

     有時,病人暫時不疼了,就會似睡似醒,發出鼾聲和病痛的低哼聲。

    數月以來,他無法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睡眠,也沒有真正地放松休息下。

    對他而言,睡眠不光是為了失去意識,而是為了讓時間飛逝!睡眠就是肢體處于半麻痹的狀态之中,可是他的腦袋裡時刻都在閃現着回憶,在這些斷斷續續的回憶裡,他往日的生活場景毫無規律地出現:這些場景的每一處回憶都是值得感動的,但它又像噩夢一樣讓人乏倦。

     今夜,睡眠無法讓入睡的人擺脫他壓抑着的不适感,這種不适感和他的幻覺相互交織,不斷地增加,就好像他被人追趕一樣,從學校的走廊、操場、教堂、大操場,跑進大樓裡……他蜷縮着癱在了體育館門口的聖約瑟夫塑像前,之前幾天,這令人恐懼的東西隻是在他頭頂盤旋,然而現在卻忽然從幽暗中向他襲來,好像要把他壓垮,他吓醒了。

     屏風後面,有一盞奇怪的殘燭,使屋裡平常都陰暗的角落變得明亮起來。

    兩條長長的影子一直延長到天花闆上突出的裝飾。

    他聽到細微的說話聲。

    這是老小姐說話的聲音。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也是發生在和今晚相似的一個夜晚,老小姐跑過來喊他……雅克,他在抽搐……那孩子又生病了嗎?……什麼時候? 賽林娜嬷嬷的喊聲讓蒂博先生醒悟過來。

    他聽不清說話的聲音。

    于是他就停住呼吸,豎起耳朵認真地聽。

     他聽到了幾句:“昂圖瓦納說,已經通知醫生了,醫生很快就會到……” 不對啊,他就是醫生!還叫醫生做什麼? 那令人恐懼的東西又在他頭上翺翔。

    他的病情不斷地加重?發生什麼了?他睡了嗎?他覺察到病情在加重。

    在這漆黑的夜間,把大夫也喊來了。

    他完了!他将要死了! 他很嚴肅地宣布出自己将會死的話語(其實,當時他根本就不信),然而這次又出現在他腦海裡,他吓得渾身大汗淋漓。

     他想喊“昂圖瓦納!快來啊!快來救我!”他的嗓子剛勉強喊出幾句,卻是十分凄慘。

    賽林娜嬷嬷迅速地推開屏風,打開電燈。

     她當時立馬認為他的病又複發了。

    他那平常蠟黃肌瘦的臉,在此時卻腫得紅通通的,兩眼瞪得大大的,嘴裡卻說不出話來。

     然而,蒂博先生并沒有留意發生在他四周的一切。

    而他腦中隻有一個想法,這個想法的思路也非常清晰。

    用數秒的時間,他回憶了一遍他的病情史:手術、安穩的數月、病情複發;緊接着就是病情的惡化,病痛也逐步不受藥物的控制了。

    把各個細節部分相互聯系,就能尋得出一些意義。

    這一次,這一次,毋庸置疑!就在幾分鐘之前還覺得有安全感的地方,突然間又變得非常空虛,如果安全感消失了,也就可能活不下去了;突然到來的空虛,讓一切都無法平衡了。

    連理智也消逝了,他不會再思考了。

    對未來的信心孕育着人類的聰慧,然而,未來一切的可能性都消逝了,每一處思緒都和死亡相撞,那就不會有思想再産生。

     病人抽搐的手抓住被子。

    他非常害怕。

    他想大聲喊,可是他卻喊不出來。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棵枯萎的小草,被雪崩席卷,抓不到任何救命的東西。

    所有都在塌陷,所有都在和他一起墜入深淵……終于,他的喉嚨放松了些,使驚恐獲得了發聲的途徑,爆發出令人恐懼的叫聲,但叫聲馬上又停止了。

     老小姐是駝背的,無法挺直脊背去看發生的事。

    她怒吼地尖叫道: “善良的上帝,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嬷嬷?” 因為嬷嬷沒回答,老小姐就跑走了。

     該怎麼辦呢?去找誰呢?如今昂圖瓦納沒有在家。

    神父!韋卡爾神父! 女仆們什麼也沒聽到,還依舊待在廚房裡。

    等聽到老小姐所說的事後,阿德麗愛娜就不停地畫十字祈禱;而克洛蒂德麻利地系好圍巾,拿起錢包和鑰匙,向外跑去。

     2 韋卡爾神父居住在格勒内爾大街,距離大主教府較近,目前,那裡的慈善事業是由他主持的,現在他應該還在辦公室工作。

     過了一會兒,克洛蒂德喊來一輛出租車把她們送到大學路。

     老小姐坐在前廳的椅子上,等待着神父,因為老小姐沒戴發卡,頭發散在背後并且垂在睡衣上,所以神父最初沒有認出來。

     她為了不讓神父害怕,先喊了一句:“哎呀,快些,尊敬的神父。

    ” 神父沒有停留,跟她打了聲招呼就直接進入了屋裡。

     蒂博先生掀起被褥,打算走下床來,離家出走,向黑夜逃去,躲避殘暴的恐吓。

    他又重新獲得了聲音,滿嘴都在說髒話: “臭女人!母夜叉!賤人!……啊,母牛!娼妓!” 在燈光通亮的房間,房門是打開着的,忽然,他看到神父的身影。

    病人并沒有顯露任何詫異的樣子,隻是停了一會兒,又開始叫喊道: “不需要你!……我要見昂圖瓦納!……昂圖瓦納在哪兒?” 神父把帽子扔在椅子上,很快地向前走去。

    他的面容依舊像平常那樣平靜,看不出半點激動;但他的兩隻胳膊微微向上擡起,半開着手掌,表示出他是來救贖的。

    他很快來到床邊,一句話也不說,就直接為看着他的蒂博先生祈福了。

     接着,神父開始在寂靜中祈禱: “天父啊!願你更加神聖,願你的意志和天一樣高。

    ” 蒂博先生停止了騷動,兩眼先是看看神父,然後又看看嬷嬷。

    他的嘴角微微咧開,面容凝聚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就像孩子哭的樣子;他搖頭晃腦的,緊接着倒在了床上。

    他斷斷續續地啜泣起來。

    然後,他停止了哭泣。

     神父靠近修女低着聲音問道:“現在他疼嗎?” “我剛給他打過針,不會太疼痛。

    按常理說,到後半夜病痛才會發作。

    ” “好的。

    你先出去吧,讓我們單獨相處一會兒……對了,”他緊接着說,“打個電話通知醫生。

    ”他揮了一下手好像在說“我也不是萬能的”。

     賽林娜嬷嬷和阿德麗愛娜靜悄悄地走了。

     蒂博先生好像睡着了。

    在韋卡爾神父還沒到來之前,他好像有許多次都喪失了意識,不過這意識的喪失都是短暫性的。

    他突然間又變了回來,他再一次感到懼怕,又在另一種新的力量中苦苦掙紮。

     神父覺得,這病痛停歇的時間不會太長,應該好好地利用。

    他頓時臉熱了起來,因為,他最怕的就是履行陪伴将死的人這項神聖的職責。

     他來到床前: “我的朋友,你在承受着恐懼……你在經曆令人恐懼的過程……把你的心扉向上帝打開,不要使自己孤單……” 蒂博先生轉過身,非常焦慮地看着他的忏悔師,神父的眼睛禁不住眨了眨。

    從病人的眼裡可以看出,充滿了憤恨和輕蔑。

    就在這一瞬間,惶恐、焦慮又立刻顯現。

    這次,驚恐的表情十分令人難以忍受。

    神父隻好垂下眼皮,稍稍側轉身子。

     快要死的人牙齒打戰發出響聲,口吃地說: “哎喲……哎喲……我害怕。

    ” 神父重新鎮定起來,和藹地說: “我是來救贖你的,我們開始做禱告吧……祈求上帝庇佑我們,我的朋友,我們一起向上帝禱告吧。

    ” 蒂博先生打斷他的話語: “可是!你看!我……我将……我要……” (他不敢提到死亡這個詞。

    ) 他用異樣的眼神看着屋裡黑暗的角落,來救助他的人在哪裡?圍在他四周的黑暗不斷地在加深。

    他在靜寂中大叫一聲,神父認為這是病人在釋放痛苦的壓抑。

    而後病人又盡全力地叫喊道: “昂圖瓦納!昂圖瓦納在哪裡?”神父揮了一下手,病人喊道,“你讓開!……我要找昂圖瓦納!” 神父隻好改變方式。

    他站起來,傷心地看着向他忏悔的人,猛地揮動一下手臂,好像是在驅魔一樣,第二次給病人祈福。

     蒂博先生看到神父這些動作就非常惱火。

    他強忍着腰部撕裂的疼痛,用手臂撐着身子,而又揮起另一個拳頭: “賤人!渾蛋!……還有你,你的胡編亂造!……夠了!”又失望地說,“我快……我快死了,我求求你!救我!” 神父站在一旁看着他,沒有辯駁;老人這次确信自己将要死了,神父的沉默又給了他最後一次打擊。

    他渾身顫抖,覺得筋疲力盡,甚至無法控制口水,流濕了嘴巴,他不斷地重複着哀求,生怕神父聽不清,或聽不明白: “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神父隻是哀歎了一聲,并沒做出任何反對的動作。

    他認為,真的善良是不應該給臨死的人不現實的幻覺,而在死亡到來之前,唯一能拯救人們恐懼的藥,就是不否認已經到來的死亡;人本身就對即将到來的死亡有一種預感,所以要直面死亡,迎接它的到來。

     他等了一會兒,然後鼓足勇氣,非常清楚地說道: “我的朋友,既然這樣,你還有什麼好恐懼的呢?” 老人的頭就像被打了一棍,倒在床上叫着: “哎喲……哎喲……” 他堅持不下去了。

    他覺得他被冷酷無情的狂風刮走,最後墜入無底深淵,他僅剩的一點知覺也隻有來判斷真假了!在其他人腦海中,死亡或許隻是衆多詞彙之中的一個罷了。

    然而對他來說,就是全部存在,這就是實際!就是孤獨的他!他睜大眼睛向懸崖看去,因為目眩而眼睛變大,他看到與他隔着一道深淵的神父的臉,活生生的臉——别人的臉龐。

    他感到孤獨,被社會所抛棄。

    隻剩下他一個人和恐慌,他落到絕對孤僻的底部。

    神父的聲音在靜寂中響起: “看,上帝不願讓死亡像小偷一樣那麼快地襲擊到您。

    那麼,您一定要對得起這恩惠;因為上帝提前告知我們進入永生之門,就是對我們這些有罪過的人最高的恩惠……” 蒂博先生聽到從遠處傳來的毫無價值的話,就像海浪撞擊峭壁一樣,撞擊着他已吓傻的腦袋。

    也有一刹那,他的思維按照常規習慣試圖回憶起什麼是上帝,希望從中得到保護;可是這種想法還沒開始就破滅了。

    永生、恩典、上帝——這些都很難釋義:空洞的語言,同殘酷的現實無法結合在一起! 神父接着說:“感激上帝,那些主動依附上帝意志的人有福了。

    禱告吧。

    我們一起禱告,我的朋友……真心實意地禱告,上帝會來救贖您的。

    ” 蒂博先生把頭扭了過去。

    他驚恐的内心裡,僅剩的一點粗暴脾氣也開始沸騰了。

    他很想痛打神父,假如可以的話。

    亵渎神靈的話湧到他的嘴邊: “上帝?什麼?什麼救贖?真滑稽,愚蠢!其實就是他,就是他想的這樣……”他激動地說着。

    “既然這樣,什麼是,什麼是救贖?”他發瘋地吼叫道。

     他忘卻地争論着,他已經不記得一分鐘之前,焦慮、恐懼使他還在否定上帝。

    他低哼地叫着: “為什麼,為什麼上帝要把我變成這樣!” 神父搖了搖頭: “《基督言行錄》上說:當你認為我們相距很遠時,其實我們卻很近很近……” 蒂博先生聽見了後。

    他沉思了片刻。

    接着把身子扭向忏悔師,這次帶着苦惱的動作。

     他苦苦哀求道:“神父,神父,行些善事吧,你做禱告吧!……這不是真的吧,你說呢?……救救我,不要讓我死!” 神父拉來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拿着他那臃腫的手,輕輕捏了一下,就出現一道慘白的手印。

     老人叫喊道:“嗨,神父,你遲早會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的,因為總有一天你也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神父哀歎了一聲: “誰也無法保證:‘我不會被這引誘。

    ’……我會向上帝祈求,在我臨死之時,給我派一個朋友在我身邊,幫助我及時恢複鎮定。

    ” 蒂博先生合上眼睛。

    他剛才亂動觸碰到了肩上的褥瘡,他現在非常疼痛。

    他直躺着,一動也不動,時斷時續地說着“哎喲……哎喲……” 神父用小心難過的聲調說:“你是一個基督徒,你知道人生總會結束的。

    你是微塵……你忘了嗎,凡世生命的所有權不是我們的。

    你的抗争,就好像你的财産就要被剝奪一樣!但你是明白的,我們的生命是上帝賜給我們的。

    我的朋友啊,到了我們償還的時候,再去讨價還價,就顯得我們忘恩負義了……” 蒂博先生微微睜開雙眼,滿懷怨恨地看了神父一眼。

    緊接着,他緩緩地環顧四周,看着房間裡的每一件東西,雖然光線很暗,但他依然看得清晰,因為這是他的,多少年來,他每天都看在眼裡,占有着。

     他小聲地說道:“我不想丢棄這所有!”他突然打了個冷戰,而後又不斷地說着,“我很懼怕!” 神父不由得産生了可憐之意,身子彎得更低: “神聖的主耶稣曾經也經曆過磨難,也流過血,那一刻,極短的那一刻,他也曾回憶天父的仁慈。

    天主,天主,你為什麼要抛棄我?【注:見《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提到耶稣臨終的場面。

    】……我的朋友,你仔細想想:你經曆的磨難和耶稣經曆的磨難,難道你沒發現有許多相似之處嗎?不過,神聖的主,他立即又陷入禱告之中,他以熱烈的情感呼喊:天主,我在這兒!天主,我信任你!我願丢棄自己!願意實現你的意志,而不是實現我的意志!” 神父覺察到那臃腫的手在自己手上顫抖。

    他停了一下,繼續說,不過沒提高音量: “你有考慮過嗎?自古以來,在這些世紀裡,值得憐憫的人類在世界上完成了他們的使命……”他很清楚這空洞的理論起不到什麼效果。

    又更加直白地說:“你設想一下你的家人,設想一下你的父親、你的祖輩,那些和你有相同經曆的,也生活過、鬥争過、受過苦和同樣希望過的人,他們從生到死都無法避免輪回。

    我的朋友,其實那裡,就是我們來的地方,那你還怕什麼呢?世間萬物最終都要回到萬能的天主的懷抱裡,這難道不足以讓人慰藉心靈嗎?” 蒂博先生歎聲說:“是的……但是……現在還沒到時候!” “你還埋怨呢!你知道嗎?有許多人還不如你呢!你有福氣活到那麼大歲數,是上帝給你的恩惠,讓你擁有那麼長的壽命,來拯救自己的靈魂。

    ” 蒂博先生蜷縮着顫抖。

     他小聲嘀咕說:“神父,這恰是令人恐懼的……” “恐懼,好的。

    但你和别人相比,你沒有權利害怕……” 病人迅速地縮回手說: “不!” 神父溫和地堅持道:“是的,是的。

    我看見過你行善。

    你一直都竭力把你的目标放在社會世俗利益之上。

    你秉承愛人之心,向貧窮和道德敗壞勇敢抗争。

    我的朋友,像你的一生都在做善事。

    這樣的人生更應該自信地直面死亡。

    ” 病人小聲地重複着“不”。

    神父想重新抓住他的手,他迅速地躲開。

     這些語言刺激到他的痛處。

    不,他不是超脫世俗的人!這一點,大家被他欺騙了。

    包括神父、包括他自己,一直都被欺騙了。

    事實上,他犧牲的所有是為了獲得别人的尊重。

    事實上,他的情感操守非常庸俗,自私,虛榮!追求财富,追求權力!隻不過這些之前被他遮掩了起來!顯揚自己的善行是為了博得尊重,以獲取重要的地位!肮髒、虛僞、謊言——謊言!……他非常想擦除這所有的一切,重新開始!唉!他對自己作為善人的一生是多麼慚愧啊!現在,他終于看清了自己原本的面目。

    但是晚了!清算的時候到了。

     “像你這樣的基督徒……” 蒂博先生吼叫道: “住口!基督徒?不。

    我不是基督徒。

    這一輩子,我……我要……熱愛别人?住口!我壓根就不知何所謂愛!我壓根就沒愛過别人,從來都沒有!” 神父說:“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 他以為蒂博先生會再次自我責備,責怪是自己逼得雅克失蹤。

    恰恰相反,蒂博先生這幾天沒有一次想到過失蹤的兒子。

    當下他能回憶起來的隻有最遠的階段:他雄心壯志的青年時期,剛踏入社會,最初的努力,最初的小有所成;有時候,想到他成年時的榮譽。

    可是在最後十年裡漸漸埋藏在黑暗的夜色裡。

     蒂博先生忍着病痛,揚起胳膊。

     他突然說了一句:“都怪你,為什麼不及時告訴我?” 緊接着,悲痛又超過了憤怒,他淚流滿面,痛哭起來,哭得一抽一抽的,像笑一樣的哽咽聲不停地讓身子抖動着。

     神父低下身子: “無論是誰,在他一生之中總會有一天、一小時、一瞬間,上帝忽然出現,把手伸向他們。

    這也許是一生不信仰基督教之後,也許是在一個基督徒漫長一生即将結束時……又有誰清楚呢?我的朋友,或許今夜上帝向你第一次伸手?” 蒂博先生眼睜開了。

    在他疲倦的腦袋裡把身邊神父的手誤認為是上帝的手。

    他舉起手抓住那隻手,氣喘籲籲地小聲說: “怎麼辦?怎麼辦?” 聲音和以前不同:沒有了面對死亡的驚恐不安,有的是追尋答案的發問,有的是懊悔的恐懼,而上帝的寬恕可以消除這恐懼。

     距離上帝越來越近了。

     然而,對神父來說,這是最艱難的時候。

    他就像在台上說道那樣,先是沉思了片刻。

    雖然蒂博先生沒有發現,但實際上蒂博先生的責怪給了他很大的震撼。

    蒂博先生這麼多年來一直都很信賴他,但他對蒂博先生的影響有多大呢?他是怎樣履行自己的義務的呢?忏悔者和忏悔師都有所欠缺,不過這種欠缺還來得及補救。

    今天應該把這個戰戰兢兢的靈魂,送到基督的腳下。

     這時,他從人生中汲取經驗,尋取了一種虔誠而靈巧的方法。

     他說:“急需憐憫的,不是你這塵世間即将結束的生命,而是你沒有表現出來該有的價值……假若你的一生沒有受到上帝感化,那麼,将死時做個真正的基督徒,為以後的人留一個好榜樣!希望你面對死亡的态度,對于認識你的人是一個典範,使他們從中受到感化!” 這個主意觸動了病人的心,他的思想開始動搖了,拿開了手。

    是的!讓人們可以稱道:“奧斯卡·蒂博像一個聖人一樣死去。

    ”他總算雙手合十,合上雙眼。

    神父看到他的嘴在念叨着,請求上帝給他恩惠,使他的死感化他人。

     他已不再感到驚恐不安了,而是一種心衰力竭:他認為自己就是所有終将死去的東西裡可憐的一個;這種自我可憐是緊接着驚吓之後,不過也自有其美妙的地方。

     神父擡起頭來: “聖保羅曾說:‘不要像那些毫無希望的人一樣痛苦。

    ’我可悲的朋友,這類人之中就有你。

    在這緊要關頭,我看你徹底絕望了!你忘記了嗎?上帝首先是你的天父,而後才是你的懲辦者;可是你,卻有失公正地否認天父的仁慈!” 病人用恐慌的眼神看着神父,歎息一聲。

     神父又說:“鎮靜吧!要堅信天父是寬容的。

    仔細考慮一下,如果是真誠的忏悔,上帝會給你最後一次寬容的,這寬恕可以消除你一生的罪惡。

    我們是上帝所創造的,所以上帝更加了解我們身上的品行。

    他愛我們真實原始的面目。

    這個信仰應該是我們擁有自信和勇氣的基本準則。

    對了,我的朋友,美好人生結束的所有秘密,都隐含在自信這個詞裡。

    天父啊,我把我的一切都依附于你……相信上帝,相信他的慈愛和無窮的善意!” 神父有他自己沉着安靜的方式,在加重每一個字時,他的手都會半舉着,顯得說服力十足。

    在這乏味的議論中,他那長着大鼻子、冷漠無情的臉露出一點熱情。

    這段神聖的語言非常有效果,并且是長期積累了實踐經驗,這些話非常符合臨死之人的恐懼,所以能夠迅速直接地對驚恐不安的人産生作用。

     蒂博先生低下了腦袋,他的胡須碰到了胸膛。

    一種新的情感,悄悄地滲入他的内心,他不再以自我可憐、絕望無助的樣子令人心神沮喪。

    眼淚又流滿了他的臉頰。

    他激動地憧憬着這至高無上的神的慰藉,他願意舍棄自己,将自己一心交付給…… 他突然緊咬牙關:腿部出現了他非常熟悉的疼痛,從屁股到小腿。

    他沒有繼續往下聽,繃緊身子,過了片刻,疼痛輕了一些。

     神父接着說: “……就好似登山者爬到了山頂,回頭看走過的路那樣。

    人生是多麼可悲啊!總是在一個狹隘滑稽的地方,重複做着同樣的努力!妄想的亢奮,鄙俗的快樂,對幸福不斷的渴求,這些永遠都無法獲得滿足!我的朋友,這就是你度過的一生,我言過其實了嗎?我還會說,所有人的一生都是這樣的,但這樣的人生就能滿足上帝的創造物了嗎?這一切的,這所有的都不值得留戀。

    你能留戀什麼呢?留戀你那個痛苦不堪的軀殼嗎?這個皮囊一直都在逃避着自己應負的責任,但任何事物都不能給予它防護,讓它免遭痛苦、萎縮。

    你要承認這些:這皮囊的死亡對我們來說就是恩典,因為我們一直都在做它的奴隸,被它所困,現在終于可以摒棄它、逃離它,像破爛衣服一樣把它丢棄在路邊,這是一種恩典!” 對臨死的人來說,這些話顯得非常現實,這種解脫的思想突然向他微笑着,似乎是對他許下了什麼諾言……可是,那種已經浸透他内心的安适感到底是什麼呢?難道是求生的欲望,通過另一種唯一而執着地對生的追求的表象所顯現的嗎?神父的腦海裡閃現了一下這個想法。

    對來生的追求,是存在于上帝永恒的追求之中的,即使是死亡來臨,也會像活着時追求生的希望一樣強烈。

     等了一會兒,神父又說: “我的朋友,此時,讓你的目光向天國望去吧!在你留戀過你那些即将别離的東西後,你再看看迎接你的将是什麼。

    卑劣、不平等、非正義都将消失!考驗與責任也會消失!平日的過失和所有的懊悔都将消失!罪人在善與惡間的尴尬也将消失!你馬上就會尋找到靜寂、安穩,那最美麗的國度!将會抛棄這短促柔弱的生命,最後獲得永存!我的朋友,你知道嗎?放棄往日,探尋長遠……剛剛死亡讓你害怕,是你的幻想給你帶來了恐懼黑暗的東西;相反,基督徒的死是一個非常燦爛的遠景!這死是甯靜,是可以清修的甯靜,可以永久清修的甯靜。

    我該怎樣說好呢?其實遠比這些更加豐富,是生命的綻放,是完美的結合!我就是重生、我就是生命……死不光是解脫、沉睡、遺忘,還是覺醒、重生!死是重生!死亡是重新開始的生命,是在真知、在上帝的選民中重獲新生。

    我的朋友,死亡不單是勞累一天後用晚上休息來做補償,而是飛向敞亮和永存的光明!” 蒂博先生垂下眼皮,好幾次表示贊同。

    他臉上略帶微笑。

    往日那些非常輝煌的時刻清晰地顯現出來。

    他看到自己年幼的時候,跪在母親床邊(就是他現在躺的這張床),用他年幼的手抓住母親的手;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清晨,他背了幾句經文,而恰是這些經文打開了他通往天國的大門: “在天國的耶稣……”他好像看見孩童時的他在教堂裡,第一次領聖體的場景,聖餐第一次端到他面前,吓得他渾身顫抖……他好像還看到了自己在聖靈降臨節的那個早上做彌撒,在達納塔爾花園的牡丹小路中訂婚的場景……他看着這些明亮的場景而微笑,已然忘卻了自己的身體。

     他不再顧忌死亡,反倒因為還活着而感到不安,哪怕是多活那麼一會兒。

    他不需要世界上的空氣了。

    再忍耐一會兒,就什麼都結束了。

    他好像重新找到了自己真正的重心,它再次占據着他自己的心靈,找回屬于他本身的位置。

    也使他體驗到他從沒有感覺到過的舒适感。

    他的精氣神好像消散在他的身體四周。

    沒什麼關系了,精氣神和他沒有關系了,那隻不過是一個凡人的殘餘,他覺得最終會與它們絕離;看到更加徹底的絕離就在眼前,他感到慰藉,也隻有這慰藉才能讓他領會。

     聖靈在他頭上方飛翔。

    神父站了起來。

    他想感激上帝。

    他行善祈福的活動中夾雜着些人的驕傲,猶如律師勝訴那樣的興奮。

    在他覺察到這一點後有些悔恨,但是現在不是自我反省的時候:因為有一個罪人馬上就要在上帝的面前進行審判了。

     神父垂下頭,在嘴巴下面雙手合十,誠心誠意地高聲禱告: “噢,上帝,時候到了!我跪在你的面前,慈愛的主,善良的父,我要祈求你給予最後的恩典。

    噢,上帝,時候到了!請允許我在你的大愛中死亡。

     “從懸崖深處……從幽暗深淵,在令我恐懼的顫抖的懸崖深處,我向你呼喊,上帝!主啊,我向你呼喊!……時間到了!我在你的永恒的邊緣,我要正面仰望你,萬能的上帝!聆聽我的忏悔,接受我的祈禱,不要棄我于卑劣污垢之中!請關注一下我,當作對我的寬恕!上帝,我願把我的生命交付給你!我信任你,我需要你的庇佑……時間到了!……主啊,主啊,不要丢棄我……” 那快死的人猶如回聲不斷地重複: “不要丢棄我!” 沉靜了很長時間,緊接着神父彎下身子說: “我的朋友,明天早晨我給你帶聖油來……今晚,虔誠忏悔吧,好讓我有給你贖罪的機會。

    ” 蒂博先生嚅動着臃腫的嘴唇,懷着從未有過的真誠念叨着,他那認罪的表情比他承認錯誤還要重要。

    神父對着他俯着身子,擡起手,喃喃地念叨着,事實上蒂博先生沒有聽見任何的話。

     “我給您贖罪……以聖父、聖子和聖靈的名義……” 病人默不作聲。

    他的雙眼瞪得很大——好像一直要這樣——眼中稍帶些疑惑,不過倒不如說是詫異,透露出的純真,使這個将死的老人瞬間變得就像挂在牆上電燈上面畫卷裡的小雅克。

     他覺得,聯系着自己心靈和世界的最後的紐帶已經松懈了,不過他很高興地體味着這即将逝去的枯竭、柔弱。

    在昏倒之前他仍有一絲喘息尚存。

    生命依然進行着,但又離開了他,就像洗澡的人爬上岸邊,河流的水繼續流淌一樣。

    他不僅不在生命之内,而且好像也不在死亡之内,他覺得在飛升,向輝煌燦爛天空飛去,猶如夏日蒼穹,閃耀着輝煌。

     有人敲門。

     在禱告的神父,這時畫了個十字,向門口走去。

     是賽林娜嬷嬷,醫生緊跟其後。

    泰裡維埃醫生看見神父後,說道: “祈禱吧,祈禱吧,神父先生。

    ” 神父看着賽林娜嬷嬷,一邊退走一邊小聲地說: “請進,醫生。

    我的禱告做完了。

    ” 泰裡維埃向病人走去。

    他覺得應該和平常一樣,使用令人信服的信心和真誠的聲調: “怎麼啦?今天晚上哪兒不舒适?……有些發燒?是新血清的效果反應吧!”他搓了搓手,捋了捋胡子,讓嬷嬷證明昂圖瓦納很快就會回來。

    “放下心來,這是血清,你看,我會馬上讓你減輕痛苦。

    ” 蒂博先生安靜地看着這個人在撒謊。

     曾經有許多次,他甘願接受這些幼稚的解釋欺騙,這所有的欺騙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用手指去觸碰那些欺騙,他終于戳破了幾個月來耍弄他的把戲。

    昂圖瓦納真的就要來了嗎?不可以什麼都相信……再說,這和他也沒什麼關系。

    所有對于他都是一個樣:最終一切都将失去作用。

     這樣把人看得更清楚了,甚至他與這個世界構成的整體格格不入,他都不覺得奇怪,他将要死去,這裡已經沒有他的位置了。

    他獨身一人。

    獨自和神秘同在,獨自和上帝在一起。

    這樣的孤單,即使是上帝也無法克服! 他的眼皮不知何時垂了下來。

    他不再關心什麼是實際、什麼是虛幻。

    他沉浸在悅耳動聽的音樂中。

    他讓人檢查、觸碰,沒有不耐煩,安然淡漠,魂不守舍——他早已身處物外。

     3 兄弟倆蜷縮在開往巴黎的火車的某一處角落裡,他們被車廂中黑暗的氣氛壓抑得麻木了,不再想入睡,卻又盡力去入睡,來保護和延長自身的孤寂。

     昂圖瓦納一直難以合上眼。

    因為一旦感覺到是在歸途上,心中就會想到撇下的病危的父親,因此而感覺到驚恐不安。

    幾小時以來,火車在黑夜裡隆隆地響着,雖然倦乏但卻睡不着的他,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胡思亂想裡。

    不過,越來越接近病人了,他那繃緊的神經也逐漸放松了;等不了多久,他又可以在現場行動了。

    但是,又有新的困難出現了。

    該如何告訴蒂博先生,他的兒子回來了呢?又該如何告知吉絲呢?他計劃今天把這封信發往倫敦,但這封信很難寫:一方面要告訴吉絲雅克還活着已經回到了巴黎,另一方面還要阻止姑娘跑回來。

     别的乘客動了動,取下了燈罩,這動作驚醒了兄弟倆。

    他們的眼神相遇。

    雅克的臉抽動着,顯得焦慮不安,昂圖瓦納對他情不自禁地憐憫起來。

     他碰碰弟弟的膝蓋說:“沒有睡好嗎?” 雅克勉強地笑着聳了聳肩,然後,把頭轉向車窗,躲避到那昏昏欲睡的狀态之中去,好像不願意再打破這沉默。

     當他們在餐車上吃早餐時,火車恰好穿過還被黑暗籠罩的郊區;火車停了,在即将結束而又非常寒冷的黑夜裡下車走向站台;跟着昂圖瓦納來到了車站外面,走出車站,昂圖瓦納去找出租車,在茫茫大霧的籠罩下,這些行動很難辨清是真是假,前後相互連接。

    雖然這些都必須要做,但是雅克覺得好像和自己沒多大關系。

     昂圖瓦納很少說話,恰好可以避免尴尬,而且他對别人說的話,雅克也不需要回答。

    他從容地領着雅克歸來,并且他們這樣歸來好像也是最為順其自然的事情。

     雅克不知不覺就已經來到了大學路,随後就走進了一樓大廳,腦袋裡一片混亂,幾乎覺察不到自己遲鈍的反應。

    萊翁聽見聲響,跑來打開廚房的門,昂圖瓦納鎮定自若地躲開用人的眼神,彎下身子看着堆着許多書信的桌子,得意地說: “你好,萊翁。

    我把雅克先生找回來了。

    你……” 萊翁打斷他的話: “先生你還不知道嗎?先生你還沒有上樓嗎?” 昂圖瓦納直起身來,面容瞬間蒼白。

     “……蒂博先生病況不見好轉……泰裡維埃醫生在這兒待了一夜……女用人們說……” 昂圖瓦納已經邁出門口。

    雅克還在前廳站着,他不相信這是真實的。

    他遲疑了一下,随後緊跟在哥哥的身後。

     樓梯裡非常黑。

     昂圖瓦納一邊說着“快”,一邊急忙把雅克推進電梯。

     鐵門的咔嚓聲、玻璃門的砰砰聲、電梯的轟轟聲,這些非常熟悉的響聲——早已在他腦海裡按照以前的順序相互連接起來,縱使相隔一個世紀那麼久,雅克依然能夠記起——過去的生活不斷地在雅克心中湧現。

    忽然,很清楚地回憶起一件辛酸的事:和達尼埃爾逃跑後,從馬賽回來,被關在這個玻璃籠子裡,也是昂圖瓦納待在旁邊! 昂圖瓦納小聲地說:“在樓梯口等我。

    ” 周密的安排卻被這偶然的事給攪亂。

     老小姐在房間裡不斷地來回走動着,聽到電梯的聲音,認為隻有昂圖瓦納回來了!她雖駝背但仍以最快的速度跑過去。

    她首先看見的是四條腿,她很詫異,直到雅克彎下身子擁抱她時,她才辨認出是雅克。

     “仁慈的上帝!”音調很含糊地說(自從前天開始,她就生活在惶恐不安中,無論任何的出乎意料的事情都不會再加劇她這種心情了)。

     房間燈火通明,房門也是開着的。

    沙斯勒先生在書房門口,露出驚恐的表情。

    他詫異地看着雅克,不停地眨着眼睛,說出那句不曾改變過的話: “啊,是你?” “這次,估計病情十分嚴重。

    ”昂圖瓦納不自覺地想,他不再顧及弟弟,一個人匆忙走向屋去。

     幽暗籠罩着全部,非常寂靜。

    他打開微開着的門,先是看到小燈的光亮,然後才是父親的臉龐。

    緊閉着雙眼,雖然一點動靜也沒有,但毋庸置疑:還活着。

     他進了房間。

     他剛邁進屋裡,就看到泰裡維埃、賽林娜嬷嬷、阿德麗愛娜和一個他沒見過的新來的老修女站在床的周圍,好似剛發生過什麼事。

     泰裡維埃從人影中走過來,靠近昂圖瓦納,把他拉到盥洗室。

     他急切地說:“老兄,你回來得很及時。

    腎髒出現功能障礙,過濾功能喪失,一點作用也沒有了……更糟糕的是,尿毒症發作時不斷地抽搐。

    我待在這過的夜,不可能隻讓女人來看護;假如你再不回來,我就打算派人去請個男護士。

    今夜已經發作三次了,最後一次發作得更為厲害。

    ” “從何時起腎髒出現功能障礙……” “二十四小時前。

    嬷嬷是昨天早晨發現的。

    她肯定停止了打針。

    ” 昂圖瓦納點點頭說:“是的……” 他們互相看着對方。

    此時昂圖瓦納的心情,泰裡維埃看得十分透徹:“我們曾經允許連續兩個月的時間裡,對隻有一個腎髒的病人使用了毒素含量較大的藥物,雖然現在有些晚了,畢竟……”他伸着頭,張開雙臂。

     “老哥,無論怎樣,我們不是取人性命的人……在尿毒症病發的時候,絕對不可以再繼續使用嗎啡了!” 的确是這樣……昂圖瓦納也沒有再說别的,明顯是默認了。

     泰裡維埃說:“我先回去,中午我會打電話來的。

    ”順便又不經意地問了句,“你弟弟到底如何了?” 金黃色眼睛突然明亮了起來。

    他眼睛朝向下方,然後又擡了回來,劃過一絲笑意: “找到并帶回來了,就在外面。

    ” 泰裡維埃用那肥肥的手捋着自己的胡須。

    用充滿高興的眼神看着昂圖瓦納;但是,此時不适合去提及那些事情。

    恰巧,給昂圖瓦納送白色衛生衣的賽林娜嬷嬷也走了進來。

    泰裡維埃看了看嬷嬷,接着又看了看他的朋友,直接說了句: “先這樣,我先回去了,今天有的苦吃了。

    ” 昂圖瓦納眉頭緊緊地皺着。

     他對嬷嬷說:“不打嗎啡,他肯定會非常疼痛。

    ” “我給敷上了許多帶有芥子泥的熱紗布,”昂圖瓦納露出懷疑的表情,嬷嬷緊接着解釋,“這樣最起碼能減輕些疼痛。

    ” “你最起碼也要在紗布上放些阿片酊吧?沒放嗎?”他很清楚,沒有使用嗎啡……可是他從不認為自己會無能為力。

    他對嬷嬷說:“樓下什麼藥品都有,我馬上去取來。

    ”把泰裡維埃推到門外說,“回去吧!” 走過房間時他想道:“雅克如何了?”但是,現在他也無暇顧及弟弟了。

     兩名醫生一句話也沒說就很快地走下了樓梯。

    在最後幾個台階時,泰裡維埃的身子轉了過來,把手伸出去。

    昂圖瓦納握着他的手,忽然問道: “泰裡維埃,你明确地告訴我……你認為接下來會怎樣?現在應該是快了吧?” “當然,假如尿毒症還沒醫治好的話!” 昂圖瓦納重重地握了一下朋友的手,當作回複。

    的确,他認為自己很有毅力、很勇敢。

    況且雅克已經找回來了,所以這隻是時間問題了。

     在樓上病房裡,阿德麗愛娜和老修女陪在蒂博先生的床邊,可是她們并沒有注意到病人發病的前兆。

    等她們發現病人在喘息的時候,病人已經開始抽搐了,脖子緊繃繃的,頭向後傾。

     阿德麗愛娜沖向走廊喊: “嬷嬷!” 沒有人應聲。

    她向前廳沖去:“賽林娜嬷嬷!昂圖瓦納先生!快過來!” 待在書房的雅克和沙斯勒先生,聽到聲音,沒有多想就向病房跑去。

     門是敞開的。

    雅克被椅子絆了一下。

    他什麼也沒看到。

    隻是看見幾個人在燈光下走動,最後,終于看清床上斜躺着的東西,兩隻手不停地在空中拍打。

    病人已經滑到了被子的邊角。

    阿德麗愛娜和護士想把病人擡起來,可是力氣太小沒擡動。

    雅克跑來,用一隻腿壓着被子,抱着父親的身子,最終把他擡了起來,放在床上合适的位置。

    他感到這溫熱的體溫,感到這喘氣聲,他看到躺在自己懷裡的父親,面部朝向他,翻起的白眼珠,他湊近了看,才勉強認出是自己的父親;他彎着身子,緊緊地抱住父親抽動的身子。

     神經質的抽搐減緩下來,血液又重新開始流通。

    眼珠飄忽不定,一會兒呆滞,一會兒轉動!眼睛也慢慢變得有些生機,好像看到了朝向自己的那張年輕的臉。

    他會認出那是他已經失蹤了的兒子嗎?即便他有片刻的清醒,他還能辨别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嗎?他的嘴在嚅動。

    眼孔在變大。

    突然間,這目光,喚起他的記憶:曾經,他的父親要求他記起已忘記的東西,如忘記的日期、名字時,眼睛裡就是充滿了這種專注又迷離的眼神,并且眼睛還不斷地偏向一邊。

     雅克用手撐着身子,嗓子緊張口吃地說: “父親,父親,你怎麼啦?……怎麼啦?” 蒂博先生的眼睛慢慢向下看。

    微微嚅動着很難發現的嘴和胡子。

    緊接着是臉、肩膀、胸膛,這上半身劇烈地在抽動:他在哭泣。

    從他那無力的口中發出就像空瓶子掉進水裡那樣的聲音:撲騰、撲騰、撲騰……老修女手拿着藥棉去擦拭他的下巴。

    雅克不知所措,眼睛裡已經充滿了淚水,他彎着腰對着抽動的身子,用木讷的聲音不斷地問: “怎麼啦,父親……怎麼樣?……嗯?……你怎樣,父親?” 昂圖瓦納來到了,賽林娜嬷嬷緊随其後,他看見弟弟時就停下了步伐。

    他也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他也不想搞清楚。

    在他手裡有一個量器,裡面有半杯液體。

    嬷嬷拿了一個消毒玻璃盆和幾條毛巾。

     雅克站起身來。

    其他人把他擠到一邊去,圍着病人,掀開被褥。

     他退向房間的角落。

    沒人留意他,他會一直待在這看着父親痛苦,看着父親哀号嗎?不會……他來到門旁,他一踏出門檻,就感覺壓抑少了許多。

     走廊裡光線很弱。

    去哪呢?去書房?他已經體會過和沙斯勒先生在一起的尴尬了。

    沙斯勒先生呆傻地坐在椅子上,低垂着肩膀,兩手放在膝蓋上,就好像等待着上天的恩賜一樣。

    老小姐更惹人煩,駝着背,臉朝向地,留神每一處聲響,猶如喪家犬一樣在屋裡走來走去,隻要有人從她身邊走過,她就會緊跟别人身後,似乎這座院子裡的每一處都有她嬌小的身影。

     隻有一個房間是沒人的,可以躲在那裡:吉絲的房間。

    沒什麼打緊的!她現在身處英國! 雅克蹑手蹑腳地躲進了吉絲房間,插上門闩。

     他的心立刻放松了下來。

    經過了這一天一夜不斷的約束,現在終于可以一個人獨處了! 屋子裡有些陰涼。

    沒有打開燈。

    從這百葉窗的縫隙中可以隐約看到,這十二月遲到的早晨。

    雅克并沒有因為這陰暗的藏身處而想到吉絲。

    他碰到一張椅子,就坐了下來,蜷縮在那裡,手臂相互抱着,腦袋裡一片空白。

     等到他清醒的時候,透過窗簾似乎能夠看到光亮,他迅速地認出了窗簾的藍色花枝圖案。

    巴黎……吉絲……在他睡意蒙眬時,在他的四周出現了那被忘記的場景。

    他看着這一切。

    這裡的每一件物品他都曾觸碰過——曾經的生活……他的相片,現在該怎樣了?難道是在牆上?在一個明亮的長方形相框裡與昂圖瓦納的相片相對排列嗎?難道吉絲摘下了?是因為憤恨?不可能!是被她帶走了!帶到了英國!唉,這一切還要重新再來嗎?……他聳了聳肩,猶如被網住的猛獸,掙紮得越狠就被裹得越緊。

    慶幸的是,吉絲在英國。

    他讨厭她。

    他每每想到她,就感到自愧不如。

     他真想驅除這些回憶,一躍而起,準備逃離這個屋子。

    他忘卻了他的父親,那個即将死去的人……在這個屋子裡,碰到的隻不過都是些回憶的陰影:在這裡幾乎是孤單的。

    他又回到了桌子旁,坐在那裡。

    吸墨水的紙上留着吉絲的筆迹:紫色的墨水……他茫然了,突然間,他十分想辨别清楚那些反寫的是什麼字。

    然後他拿開了吸墨水的紙闆。

    他的眼裡再一次含滿了淚水。

    唉,忘記吧,睡吧!他用手臂撐在桌子,低下頭。

    洛桑,他的朋友們,他一個人獨自地生活……走吧,走吧,快些走吧! 正睡意蒙眬的他,被開門聲驚醒了。

     是昂圖瓦納來了。

    正午吃飯時間早過了,趁着這片刻清靜,吃些東西吧。

     在餐廳裡已經擺好了兩套餐具。

    老小姐打發沙斯勒先生回家吃午飯。

    至于她自己,上帝!“太多的事情她都要考慮”,沒心思吃飯。

     雅克不怎麼餓。

    昂圖瓦納一聲不吭饑餓地吃着。

    他倆互不對視。

    他倆不在一起吃飯已經很久了?一切都過得那麼倉促,容不得他們有半點激動的空隙。

     昂圖瓦納問:“他把你認出來了嗎?” “我不清楚。

    ” 保持了一會兒平靜,雅克拿開盤子,擡起了頭。

     “給我說說,昂圖瓦納,給我介紹一下……病情的進展。

    他接下來會怎麼樣?” “腎髒,已經有三十六小時失去了過濾功能!你懂嗎?” “懂。

    那将怎樣?” “很難說啊……尿毒症假若沒有得到控制,我認為或許是明天……或許是今夜……” 雅克本想歎口氣,但又咽了回去。

     “很痛嗎?” 昂圖瓦納說:“肯定的。

    ”此時他的腦袋昏沉沉的。

     他止住聲,因為老小姐端着咖啡過來了。

    當老小姐靠近雅克,準備倒咖啡時,手哆嗦得厲害,雅克準備從她手裡接過咖啡壺。

    雅克看到她瘦黃的手,牽引起他許多兒時的回憶,讓他内心澎湃。

    他給老小姐一個微笑的面容,但他彎下身子也無法與老小姐的目光交會。

    她一句話也沒說,在雅克回來之後,這三年以來她為雅克的死傷心了多少次,雅克回來後,她還沒準備好,該怎樣仔細地看看這個幽靈。

     昂圖瓦納在等到隻剩他倆時,又張嘴說:“痛苦。

    ”然後又接着說,“病情應該還會越來越嚴重。

    按常理來說,尿毒症會使全身麻木,死時應該不會太痛苦。

    不過,要是抽搐起來……” 雅克又問:“那為什麼不再使用嗎啡了呢?” “因為他腎髒不起過濾作用,用了嗎啡毒素就會不斷地增加而導緻死亡。

    ” 門突然間被打開了,女仆露了一下那驚恐的臉就不見了,她大聲呼喊,卻喊不出聲音。

     昂圖瓦納跑過去緊跟着她。

    此時,他心中不自覺地有一種希望在刺激着他。

     雅克也站了起來,心中也不自主地出現一種希望。

    他猶豫了一下,緊随哥哥身後。

     不是的,這不是将要死的前兆。

    這隻是病情又一次地複發,不過來得迅猛罷了。

     牙齒狠狠地緊咬着,雅克在門口外就聽到了咬牙的聲音吱吱作響。

    臉憋得通紅,兩眼向内直翻。

    呼吸非常困難,就像接不上氣一樣,此時的雅克膽戰心驚,轉身看着他的哥哥,好像自己也無法呼吸了。

    病人的手腳搐動得更加嚴重了,身子緊繃達到了弓形,肌肉也達到了最強的緊張度,現在隻剩下頭和腳還在被子上,他現在處于搐動的平衡裡,這瞬間也表現出了搐動最強勁的力量。

     昂圖瓦納說:“拿些乙醚過來。

    ” 雅克感覺哥哥的聲音十分沉穩。

     病還在發作。

    越來越大的吼聲斷斷續續地從嘴裡發出。

    腦袋左右晃動,四肢也胡亂地拍打着。

     “摁着胳膊。

    ”昂圖瓦納小聲地說。

    他自己按着另一隻手臂,兩個修女也盡全力按住胡亂踢踹、蹬掉被子的兩隻腳。

     掙紮持續了一會兒,随後搐動情況得到好轉,抽搐的動作斷斷續續地出現。

    頭不再晃動了,腿也放松了下來,身子平直地躺着。

     此時病人又呻吟了起來: “哎喲……哎喲……” 雅克把摁住的胳膊放在床上,他看到自己的手印留在了父親的胳膊上。

    父親衣服的袖口已被撕破,領口的紐扣也掉了一顆。

    雅克的眼睛一動也不動直直地看着這軟弱、浸濕的嘴唇,從這張嘴裡頑強地發出微弱無力的病痛聲:“哎喲……哎喲……”他聞到這些乙醚味道,忽然間,有些嘔吐的沖動,還好中午沒吃飯。

    他想調整一下自己的狀态,挺直身子。

    他覺得自己臉色非常不佳。

    他勉強晃悠悠地走到了門口。

     老修女幫着賽林娜嬷嬷着手整理被褥。

    忽然間,她拿着床單轉向昂圖瓦納。

    床單上被病人滾動的地方,有一大片帶有血色的尿迹。

     昂圖瓦納什麼也沒說,過了一會兒,他從床前走開,依靠着壁爐。

    腎髒的作用又重新恢複了,病情惡化暫停了——會有多久呢?當然,無法逃脫死亡,但是生命可以延緩了,也許是延緩幾天…… 他直起身子。

    他不願多在這花費精力診斷,和死亡鬥争的時間完全出乎他的預計。

    會有好的方法嗎?既然生命繼續延緩,就應該好好利用這寶貴的時間。

    首先,合理安排可以使用的人手。

    分為兩撥人,輪番守護在奄奄一息的病人旁邊。

    把萊翁也叫上來增加可使用的力量。

    他,昂圖瓦納,則是晝夜守在病人身邊;他不願意遠離這房間一步。

    還好,在他去瑞士之前,他騰出幾天空閑時間。

    假若有危及的病人——可以讓泰裡維埃前去醫治。

    ——還有别的嗎?——告知菲力普。

    給醫院打電話——還會有什麼呢?他感覺自己把一件重要的事給忘記了(疲倦的特征,安排仆人備茶水)……對,還有吉絲!在今天晚上之前,寫信給吉絲。

    還好,老小姐沒有提到過讓她侄女回來這件事! 在壁爐旁的他,兩隻手摸着大理石的邊,兩隻腳不自覺地交換着向火爐伸去。

    人力調配,已經開始行動了。

    他的理智早已恢複。

     在房屋的另外一處,蒂博先生正遭受着痛苦的折磨,病痛的叫喊聲越來越大。

    兩個修女已經坐下。

    他正打算出去利用這個短暫的時間打個電話,突然間又改變想法,走到病人跟前,察看病人。

    病人呼吸急促,臉色通紅并且不斷地加深……疾病又複發?雅克呢? 與此同時,走廊裡傳來微微細語。

    門開了,雅克跟在韋卡爾神父後面走了進來。

    昂圖瓦圖看到弟弟神色凝重,然而神父冷酷的臉上,兩眼閃着亮光。

    蒂博先生病痛的低哼聲越來越急促,忽然,他伸出手臂,手指抽搐,關節的響聲猶如砸碎核桃的響聲。

     昂圖瓦納喊了一聲:“雅克。

    ”而另一隻手又去拿乙醚瓶。

     神父遲疑了一下,小心地畫了個十字,就悄無聲息地走了。

     4 在這一個整夜和第二天早上,昂圖瓦納調配兩組人員每隔三小時,不停地輪守在蒂博先生身邊。

    雅克、女仆和老修女分為第一組,賽林娜嬷嬷、萊翁、克洛蒂德和女廚師分為第二組,而昂圖瓦納卻一直守護在父親身邊。

     病痛複發的次數越來越多,而且病痛爆發得也越來越劇烈,每次複發後,守護病人的人和病人都被這病痛搞得筋疲力盡,守護者疲倦地坐着,無奈地看着病人遭受痛苦,提供不了任何幫助。

    在搐動停歇間,神經又十分疼痛;身上基本沒有不痛的地方了,兩次發作之中,不停地喊叫着。

    病人的腦子非常孱弱,根本無法覺察周圍發生的事;有些時候,他忽然胡言亂語起來;但他依然有十分清楚的感覺,不斷地用手指點着痛處。

    昂圖瓦納非常詫異,父親卧病幾個月了,竟然還這樣有力量。

    經驗豐富、見多識廣的修女們此時也迷茫了。

    她們認為隻有尿毒症才會導緻這樣的反應,一個鐘頭裡來看過幾次,床單依然沒有尿迹,在這二十四小時裡,腎髒功能沒有再重新發揮作用。

     自從第一天開始,看門人就來說為了避免病痛的嘶吼聲傳出來,能把窗戶關上嗎?病痛的叫聲在整個院子回響,令整座樓都恐懼焦慮。

    住在四樓的是個年輕的孕婦,這個孕婦就住在病人的樓上,病人的慘叫聲令她恐懼不安,她别無選擇,夜晚她隻好住在娘家躲避。

    所以,關上了所有的窗戶。

    房間裡隻有床頭燈打開着。

    房間裡彌漫的氣味使人無法呼吸,雖然通過不斷地加旺火候,來淨化空氣,可是作用依舊不太明顯。

    雅克經常被這房間的昏暗污濁搞得頭昏腦漲,接連三天激動的喘息把他搞得疲倦不堪;有時,他舉着手站着,也能睡着,然後等醒過來後,再接着完成手中的動作。

     當他被輪換下來時,他就會來到自己的屋裡,闩上門,一個人靜靜地待着。

    他來到曾經屬于自己的那間屋子,沒脫衣服,就直接躺在了沙發床上;不過這樣也難以入睡。

    隔着窗簾,他看到飄落的雪花,十分密集,使人難以看清對面的樓房,也抵消了大街上的回聲。

    此時,他的眼前好像出現了洛桑,樓梯巷,卡梅辛公寓,索菲亞,他的朋友們。

    所有都混淆了:實際和回想,巴黎的雪和那邊的冬天,這個房間的熱和瑞士小火爐的熱,他衣服散發出的乙醚味和金黃色木地闆散發出的樹脂香……他打算再找一處地方,他站了起來,移動步伐來到了書房。

    他拖着疲憊的身體,搖搖晃晃地來到椅子旁,重重地倒坐在上面。

    他的心情十分低落,仿佛他白白等待了這麼久,自己的願望卻毫無結果。

    對他來說,所有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也顯得和這些不相協調。

     從中午開始,病痛不斷地複發,好像就沒有中斷過,病況明顯惡化。

    待到雅克這組人員值班時,自早晨以來病情的惡化讓他非常驚訝:病人臉上的肌肉一直都在抽動,特别是因中毒而變得非常臃腫的臉龐,讓人都很難辨認出病人原本的模樣。

     雅克打算向哥哥詢問,可是危及的病情容不得哥倆兒注意力的分散。

    更何況此時,雅克早已身心疲憊,如果想要表達出讓人能夠聽得懂的語言,必須要耗費很多的精力。

    在這病一次接着一次發作的間隙裡,他非常可憐地看着不斷遭受病痛折磨的病人,昂起頭用充滿疑惑的眼神看着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