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索萊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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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蒂博先生眼睛也不睜,喊道:“寫封信告訴他,不行!”他很小聲地幹咳着,聽說是“哮喘”,陷在枕頭裡的腦袋随着幹咳輕輕搖動着。

     沙斯勒先生在窗口的折疊桌邊坐着,拆看早上的郵件,即使現在已經兩點多了。

     今天,蒂博先生僅剩的那隻腎髒也不管用了,周身疼痛難忍,導緻一整個上午都見不了他的秘書。

    後來,賽林娜嬷嬷給他找了個注射鎮靜劑的借口,因為平時是在下午才打的,劇痛立刻消失了。

    不過蒂博先生早就對時間概念模糊不清,憤怒地等着沙斯勒先生吃飯後過來給他讀信。

     他問:“其他的呢?” 沙斯勒先生大緻瞥了一眼信,念道: “朱阿夫團【注:法國一種輕步兵,原來由阿爾及利亞人組成,後來都改成了法國人。

    】下級軍官奧布裡(費利西安)……請求去克盧伊教養院擔任一名監察。

    ” “去教養院當監察?怎麼不去監獄?……把它丢到紙筐去。

    其他的呢?” 沙斯勒先生小聲說了一遍:“啊?怎麼不去監獄?”他沒想知道怎麼回事,扶扶眼鏡,連忙去拆其他的信。

     “維爾納夫-尼班本堂神父……感謝您……代表一個孤兒感謝您……沒别的意思。

    ” “沒别的意思?沙斯勒先生,念下去。

    ” “尊敬的創辦人先生: 所擔任的職責讓我完成了一個愉悅的工作,我應教民貝斯利埃太太的要求,向您緻謝……” “讀大聲些!”蒂博先生叫道。

     “……為年輕的阿萊克西得到好的教化深表謝意。

    四年前,您出于善心,把他收養在奧斯卡-蒂博教養院的時候,唉,我們認為這個孩子的品行已經無可救藥。

    他生性刁鑽、舉止怪異、為人蠻橫,使人以為他一定會走向堕落。

    不過,這個孩子在那兒住上三年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眼下,小阿萊克西已經回家九個月有餘。

    他的母親、姐妹、四鄰、我以及他的師傅木匠比諾(儒勒)先生——孩子給他當學徒,都認為孩子非常乖巧、工作努力、完成宗教職責也很熱情。

     “我真摯地向上帝祈禱,請求他賜予這樣令人獲得新生的機構永遠昌盛,我向您緻以崇高的敬意,他身上體現出了聖萬燊·德·保羅【注:聖萬燊·德·保羅(1581——1660),一個創辦慈善團體的著名教士。

    】的慈悲為懷、無私奉獻的精神。

     “教士呂梅爾。

    ” 蒂博先生眼睛一直沒睜開,不過他那山羊胡子不停地顫抖。

    他是個好心腸的人,經不起幾句奉承的好話。

     “沙斯勒先生,這信寫得不錯。

    ”他平複了一下心情說道,“我覺得可以把它發表在明年的《通報》上。

    到時候,你要提醒我。

    其他的呢?” “來自内務部教養局的。

    ” “什麼?……” “弄錯了,一個表格而已……表格而已……随它去吧。

    ” 賽林娜嬷嬷把門推開一點點縫隙。

    蒂博先生沖她喊: “等我聽完信!” 嬷嬷什麼也沒說,走到火邊添了塊木柴。

    在病人房間生火是為了去氣味,她扮了個鬼臉叫它“醫院味”,走了出去。

     “沙斯勒先生,接着念。

    ” “法蘭西學院将在二十七日舉行會議……” “大點聲,其他的呢?” “教區慈善事業最高董事會要在十一月二十三日與三十日舉行會議,十二月……” “你寫張明信片寄給博弗勒蒙神父,說我二十三、三十日都去不了,并緻歉……”他停了一會兒,接着說,“你把十二月的寫上記事簿……其他的呢?” “先生,沒有了,其他的都是關于教堂募捐的……再有是一些明信片……這些昨天都記在日記上了。

    包括尼塞神父的、《兩大陸評論》秘書呂多維克·羅瓦先生的、克裡岡将軍的等等。

    參議院副議長今早遣人來問候……以及通報……教區慈善事業機構……一些報紙……” 賽林娜嬷嬷再次推開門,走進來,手裡還端着個盆,裡面裝着熱氣騰騰的布條。

     沙斯勒先生低着頭,腳尖擡得高高的,避免鞋子踩出聲音,退到一邊。

     嬷嬷把被子掀開,她這兩天非常喜歡給病人熱敷。

    盡管熱敷對病人來說可以減輕疼痛,但是對功能減退的機體器官卻沒有什麼效果。

    所以,不論蒂博先生多麼讨厭,必須重新插管試驗。

     熱敷完,他覺得好受了。

    不過,這樣的治療讓他渾身無力。

    時間指向三點半,到下午也不會變好。

    嗎啡的效果正在退去,還要一個小時才可以灌腸。

    為了讓他打發時間,修女又叫來沙斯勒先生。

     個子矮小的秘書先生再次回到原來的窗口前。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

    他剛在走廊邊碰見了胖女仆克洛蒂德,她趴在他耳邊說:“不好了,這個星期東家的病情嚴重了很多。

    ”沙斯勒驚恐地看着她,克洛蒂德按着他的胳膊說:“沙斯勒先生,您一定要相信,東家好不了了。

    ” 蒂博先生幹躺着,發出呻吟聲,這是習慣性動作,并不是他感到哪裡不舒服。

    就這樣敞開着躺在床上,他覺得很放松。

    但是,他害怕再次陷入疼痛,希望能小睡一下。

    他的秘書在旁邊待着,他睡不着。

     他把眼睛向上一擡,哀傷地瞥了一眼窗口邊的秘書: “沙斯勒先生,我下午不工作,别在這兒幹等了。

    ”他似乎想把手臂擡起來,“您看,我的力氣已經用完了。

    ” 沙斯勒先生沒有刻意隐瞞,慌亂地喊: “用完了!” 蒂博先生被他的喊聲吓了一跳,把頭轉回來,眉眼中帶着一絲譏諷。

     “您沒有發現我的體力在一天天減弱嗎?”他歎歎氣,繼續說,“我不想再騙自己,倘若死亡避免不了,那就快點來吧。

    ” “死亡?”沙斯勒先生把雙手握在一起,重複了一遍。

     蒂博先生用諷刺的口吻說: “沒錯,死亡!”他的語氣很吓人,猛地睜開眼睛,又立刻合上。

     沙斯勒先生手足無措,盯着眼前沒有生命氣象的浮腫面孔——仿佛死人的臉。

    難道被克洛蒂德說中了?如果是真的,他該何去何從?……他年老的景象一下子浮上腦海:貧困交加…… 他像每次用盡全部膽量一樣,開始顫抖,悄無聲息地滑出椅子。

     “朋友,人人都會走到這個地步的,呼吸停止,永久安息。

    ”蒂博先生嘀咕着,做好了入睡準備,“基督徒是不害怕死亡的。

    ” 他把眼睛合上,感覺剛剛的話語還環繞在腦海裡。

    不過,身旁矮個子秘書說話的聲音,吓到了他。

     “沒錯!人不能害怕死亡!”沙斯勒先生因為自己的勇氣打了個寒戰,咕哝道,“我也一樣,媽媽的死亡……”他突然停住了,似乎喘不上氣。

     前不久,他裝了一副假牙,說話很費勁。

    假牙是他參加一個南方牙科門診的猜字謎比賽赢來的。

    那個牙科門診專門通過信件的方式幫客戶治牙,就是按照客戶寄來的牙印形狀制造出牙套。

    沙斯勒先生對這副假牙很是稱心,吃飯或者要多說話的時候就把它摘下來。

    現在,他已經能很娴熟地摘下假牙,放在手絹裡,似乎像打噴嚏一樣簡單。

    他此時就這麼做了。

     摘下障礙物,他說話輕松了許多: “我也一樣,倘若我媽媽死了,我肯定不會害怕。

    因為沒有必要,她如今待在養老院裡,我們都覺得安心。

    有時候她會大發童心,這也是她最迷人的地方……” 他停頓了一會兒,想着怎麼說到主題。

     “先生,您注意到沒有?我剛剛用的是‘我們’,因為我并不是一個人生活,而是和阿莉娜一起……她曾經是我媽的女仆人……她的小侄女黛黛特,就是那個夜裡昂圖瓦納先生幫她做過手術的姑娘……”他帶着笑容訴說,這笑容一下子展現了他最溫柔的情感,“她也跟我們住在一起,小姑娘出于習慣喊我儒勒叔叔……但是,太搞笑了,我并不是她的叔叔……” 他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哀愁,語氣裡滿是無奈: “三個人花的錢可不少啊!” 他用罕見的親密姿态向床邊靠近,似乎想說什麼要緊的事。

    不過,他盡量避開蒂博先生的眼神。

    蒂博先生覺得不可思議,半睜着眼睛打量沙斯勒先生。

    這位秘書的話似乎在繞着某個秘密兜圈子,雖然表面上毫無關聯。

    他注意到一些與平時不一樣的、讓人焦慮的東西,睡意全無。

     突然,沙斯勒先生向後退了幾步,繞着房子走來走去。

    鞋底發出吱吱的響聲,他也不管。

     他繼續激動地說: “要是我自己死了,我也不怕。

    不管怎麼說,那是上帝的意思……不過,生活啊,生活卻令我害怕!如今我不是年輕人了。

    ”他原地轉了一圈,嘀咕一聲,“您覺得呢?”神情似乎在征求意見,接着說,“原來我存了一萬法郎,後來的一天夜裡,我把錢交給了養老院。

    說了句,這是我媽媽和一萬法郎,請收好。

    那就是價錢,按理說這種事不該發生的……說實話,我們非常安心,不過,那是一萬法郎啊。

    所有的積蓄……黛黛特怎麼生活?已經沒有可以借的錢了,什麼都沒有了。

    (比什麼都沒有還慘,阿莉娜甚至從自己的積蓄裡借了兩千法郎給我,用作日常支出……)唉,我們不妨來算算:我在這裡的月工資是四百法郎,并不多。

    我們一共三個人,小姑娘得吃得穿,再加上她當學徒,不僅不賺錢,還要花錢……先生,說實在的,我得省吃儉用,就連報紙都不買,看别人丢棄的舊報紙……”他的語氣在發抖,“先生,很抱歉,我不該連面子也不顧及,跟您說了舊報紙的事。

    按理說,基督教的曆史和文明社會都已經二十個世紀,這些事情應該絕迹了……” 蒂博先生稍稍晃了一下手,不過沙斯勒先生一眼也沒看他,接着說: “倘若我連四百法郎的工資都沒有,該何去何從呢?”他向窗邊轉過身,仰着頭,仿佛盼望聽到說話聲一樣,“要是能獲得一筆遺産的話?”他喊出了聲,似乎發現了新的途徑。

    不過,他一下子又皺起眉頭,“請上帝幫我算算吧。

    一個三口之家的年收入四千八百法郎,不能再少了。

    再給一個這樣數目的資産該多好。

    倘若上帝公平公正的話,他一定會贈給我們的。

    先生,善良的上帝會賜予我們這小小的資産……”他把手絹抽出來,在額頭上擦了一下,似乎剛剛幹了一件超人幹的事情。

     “一定要充滿信心,不過是老一套罷了。

    就像聖羅歇那些先生說的一樣:‘要充滿信心,您也有保護人的’……有保護人?沒錯,我也有保護人。

    關于信心,我也想有。

    不過,我首先得獲得一份遺産,小小的一份資産……” 他站在蒂博先生的床前,不過,仍然沒有看他。

     “要充滿信心,”他嘀咕着,“先生,這很簡單……倘若給我承諾。

    ” 他的眼神仿佛一隻漸漸熟悉環境的小鳥,一步一步靠近老人。

    甚至,從老人的臉上飛速掃了過去,接着在合上的眼睛和靜止的腦門兒上停下來。

    再次避開,然後又回到原地,最終定在那裡,宛如被粘住一樣。

    天色不早了,蒂博先生往上擡擡眼皮,透過暗淡的光線瞧見了沙斯勒先生盯着自己的雙眼。

     他一下子被突然的眼神相撞拉回了清晰的狀态。

    長時間以來,他已經确保将秘書的未來發展作為自己的責任,在遺贈中,他也把對秘書的安排弄得妥當。

    不過,在遺贈沒有公開前,當事人一無所知。

    蒂博先生覺得自己很清楚人的心思,誰也不去相信。

    他覺得倘若沙斯勒先生打聽到關于遺贈的一點消息,他做事情就不再是現在這樣用心了。

    然而,蒂博先生剛好自誇要給這樣的人酬勞。

     “沙斯勒先生,我懂你的意思。

    ”他帶着溫和的語氣說。

     秘書的臉一下子紅了,移開雙眼。

     蒂博先生沉思了一會兒。

     “不過——我應該怎麼說呢?——某些情形下,用借口是明确地拒絕您的請求,比因為奇怪,因為盲目,因為假裝的慈悲和無能做出的妥協,需要的勇氣會更多。

    ” 沙斯勒先生在一旁站着,點點頭。

    這樣承諾的語氣會對他産生極大的影響,加上他習慣于将東家的想法變成自己的想法,今天同樣如此,沒有讨價還價。

    後來,他想到對這番話沒有意見,就說明自己的計劃沒有實現。

    他馬上就又沒有異議了,這是他的習慣。

    他在祈禱時,也經常提出一些實現不了的願望,但是他依然信仰上帝。

    在他眼裡,蒂博先生也擁有理解不了、高高在上的智慧,他對此早就習慣性服從了。

     他下定決心贊同一切,什麼也不說,并想着将假牙裝回去。

    他把手伸進兜裡,臉一下子紅通通的,沒摸着假牙。

     蒂博先生保持着同樣的語調,接着說:“沙斯勒先生,您也許贊同我的觀點,您把工作賺來的積蓄放到一個非教會的、各個方面都不可靠的養老院裡,這是心甘情願被人敲詐。

    我們原先可以輕松地找到教區管轄的機構,得到免費照顧,條件是您沒有經濟來源和依靠有影響力人的擔保……倘若我答應你的要求,在遺囑裡給你做出安排,那麼顯然,我死後,你一定會重蹈覆轍,被某個騙子設計陷害,直到騙光我給你的最後一分錢。

    ” 沙斯勒先生什麼也沒聽,他在想假牙會不會是在剛才掏手絹的時候掉到地毯了。

    他想着這個會暴露個人秘密的、可能還帶着臭味的假牙要是被别人撿到……他把脖子伸得很長,瞪大雙眼,在每件家具底下尋找,宛如一隻憤怒的家養動物在原地跳來跳去。

     蒂博先生見他這般慌張,心生憐憫,想着:“我把遺贈份額提高一些?” 為了緩解秘書的緊張感,他溫和地說: “但是,沙斯勒先生,将匮乏和貧窮歸為同類是件可笑的事情。

    匮乏确實很恐怖,會令人做出不好的事。

    而貧窮算得上一種上天的恩賜,隻不過被隐藏着。

    ” 沙斯勒似乎落水者一樣,耳朵在轟轟作響,東家的聲音在他聽來,隻有一陣模糊不清的響動。

    他努力恢複平靜,摸了摸上衣和背心,最後毫無希望地觸摸着衣服下擺。

    此刻,他幾乎要喊出來。

    因為他碰到了卡在鑰匙上的假牙! 蒂博先生接着說:“……貧窮,莫非它與基督徒的幸運不能相容?世界财富的不均等,莫非不是均衡社會的基礎?” “一定是!”沙斯勒大聲回答。

    他洋溢着成功的微笑,搓着兩隻手,随心說了句,“這正是引人注意的點……” 蒂博先生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他瞥了一眼秘書,并為秘書此刻臉上的表情所感動。

    秘書同意他的看法,他非常高興。

    他極力表現自己的溫和仁慈。

     “沙斯勒先生,我已經告訴你多種工作的好方法,您是個謹慎認真的人,我相信您一定會找到别的事來做的……”他喘了口氣,“……盡管我會先于你離開人世。

    ” 蒂博先生對于死在他後面人貧困的嚴肅思考,令人心靜不少。

    沙斯勒先生覺得心情愉快很多,對未來的擔憂也煙消雲散了,鏡片後的眼神裡滿是歡樂。

     他高聲喊道: “先生,照這麼說的話,您大可不必牽挂地離開人世。

    我會跟流傳的一樣,找到很多謀生的路子,幹些雜活,做一些實用創造……”他微笑着,“計劃已經在腦海裡了,沒錯……很多事要開始準備,等到您離開……” 病人一隻眼睛睜着,沙斯勒先生随口一句“等到您離開……”一下子使他驚慌,這蠢蛋要說什麼? 蒂博先生想問問他什麼意思,但嬷嬷進來了,打開電燈,屋子瞬間亮堂起來。

    沙斯勒先生宛如聽到放學鈴聲的小學生一樣,迅速整理好信件,禮貌地出去了。

     2 該灌腸了。

     被子被嬷嬷掀開,此刻她正繞着床轉圈,像在舉行儀式。

    蒂博先生思考着,回想起沙斯勒先生說的那句話,尤其是說話的語氣,“等到您離開……”語氣非常順暢!在沙斯勒先生眼裡,他待在世上的時間不會很長了。

    “好個不知廉恥的東西!”蒂博先生生氣地想着,任由自己沉浸在憤怒裡,躲開困擾他的疑慮。

     “來吧。

    ”嬷嬷愉快地說,袖子早就挽了起來。

     灌腸是個麻煩事,得在病人身下墊一塊大毛巾褥。

    蒂博先生可不輕,自己又不能動彈,他仿佛屍體一樣讓人翻來翻去。

    不過,隻稍微一動,他的腿和背脊就會産生劇痛,神經上的痛苦使得疼痛更加劇烈。

    每天都被這樣細碎的折磨,他的自尊心和廉恥心仿佛被行刑一樣。

     結束灌腸的時間逐漸變長,賽林娜嬷嬷總愛親昵地在床腳坐着,最初,病人對這樣親密的距離非常氣惱。

    現在,他可以接受了。

    可能他需要别人陪伴。

     蒂博先生眉頭蹙得老高,眼睛閉着。

    那恐怖的疑團在他腦海裡繞來繞去:“我真的到了需要别人擺弄身子的地步?”他把眼睛睜開,剛好瞧見白瓷器皿,護士随手擺在五鬥櫃上,顯眼而且滑稽,似乎在蠻橫地等待。

    他移開目光。

     嬷嬷在這間歇裡數着念珠。

     “嬷嬷,為我祈禱吧。

    ”蒂博先生低聲說,但語氣跟往常不一樣,有些急促。

     念完聖母經,她說道: “先生,我一天為你祈禱很多遍的。

    ” 安靜了不久,蒂博先生忽然說: “嬷嬷,你很清楚,我病得不輕……不輕!”他說得不流暢,似乎要掉出眼淚。

     她勉強地笑笑,反駁道: “您又在胡思亂想了。

    ” “你們都瞞着我,”病人接着說,“不過我心裡明白,我不能康複了。

    ”她沒阻止,他接着挑釁地補充一句,“我清楚,自己留在世上的時間不長了。

    ” 他用眼角瞥她,她在搖頭,接着禱告。

     蒂博先生開始擔心,低着嗓子說: “我一定要見見韋卡爾神父。

    ” 嬷嬷直接地反駁他: “上周六,您領了聖體,和上帝的事,您都處理清楚了。

    ” 蒂博先生一言不發,汗水自雙鬓滲出,下颌不停地發抖。

    他被灌腸折磨着,同時也被害怕折磨着。

     “拿便盆來。

    ”他低低地叫着。

     過了一分鐘,在兩次劇烈的腹痛和呻吟間隙,他朝修女報複地看一眼,斷斷續續地說: “我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一定要和神父見一面!” 嬷嬷正在燒盆裡的水,并不知道他在一旁觀察她的臉色。

    “您一定要這樣想的話。

    ”她含糊不清地說,放下熱水,把手指伸進去試試水溫,接着眼睛都不擡一下,似乎在嘀咕什麼。

     蒂博先生仔細聽着:“……不要太過謹慎……” 他的頭垂到胸前,緊咬着牙。

     沒過多久,灌完腸,他換了衣服,繼續平躺在新鋪的床上,等着痛苦到來。

     嬷嬷坐了下來,接着數念珠。

    天花闆的燈已經關掉,房間裡就亮着一盞低處的燈。

    病人排解不了煩心事,神經痛苦也減輕不了。

    那疼痛越發厲害,由大腿底部發作,朝着其他方向散開去,仿佛有把小刀在一些固定的位置紮似的:腰上、髌骨和踝骨。

    停下來的片刻,疼痛依然持續,隻是沒那麼劇烈而已——褥瘡發炎令他得不到真正的歇息——蒂博先生把眼睛睜開,看着前方。

    此時他很清醒,腦海裡還想着同樣的事:“他們心裡想的是什麼,自己處于危險之中卻不知道?如何弄明白呢?” 修女瞧見病人疼痛劇增,決定現在就注射剩下的半劑嗎啡,不等晚上了。

     他不知道嬷嬷走出了房間。

    當他察覺房間裡隻有他一個人,被黑暗的魔鬼糾纏着,一下子感到恐懼。

    他想喊人,不過疼痛又加劇了。

    他猛按響鈴,鈴聲發出絕望的聲音。

     進來的是阿德麗愛娜。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下巴在抽搐,發出嘶嘶的叫聲。

    他想直起身子,可胸肋仿佛裂開一樣,痛苦不堪。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又倒回枕頭上。

     終于,他叫出一句:“莫非我就這麼死了?叫嬷嬷去找神父!不對,去叫昂圖瓦納!馬上!” 姑娘吓蒙了,瞪大了雙眼直視老人,這加劇了他的驚恐。

     “快叫昂圖瓦納來,現在!” 嬷嬷拿着裝了嗎啡的注射器。

    她不清楚出了什麼事,就瞧見女仆匆忙跑了出去。

    蒂博先生癱在床上,疼痛使他扭曲起來,姿勢恰好方便打針。

     “不要亂動。

    ”嬷嬷說着,把他肩膀的衣服掀開,立即打了一針。

     昂圖瓦納準備出門時,在拱門下撞見了阿德麗愛娜。

     他迅速跑上樓。

     蒂博先生瞧見他,便把臉轉過來。

    他是感到無助時叫來的昂圖瓦納,可并沒有指望他會來。

    兒子的出現給了他慰藉。

    他不連貫地說: “哦!來了?” 注射後,他覺得好受很多。

    他倚着兩個枕頭坐起來,胳膊張開,吸着嬷嬷滴在手絹上的幾滴乙醚。

    昂圖瓦納從襯衫的開口處瞧見了他幹瘦的脖子,喉結在兩條緊繃的筋骨間很顯眼。

    下巴不停地發抖,額頭看上去陰暗、沉郁。

    那寬大的腦袋、開闊的太陽穴和兩隻耳朵,現在宛如一隻厚皮動物。

     “爸爸,發生什麼事了?”昂圖瓦納說。

     蒂博先生不說話,怔怔地看着兒子,随後合上雙眼。

    他原先想這麼說:“快跟我說實話,你們都在欺騙我,我不久就會死掉,是不是?昂圖瓦納,救我!”不過,出于對兒子與日俱增的害怕,以及對迷信的擔心,害怕所說的變成事實,便選擇不說。

     昂圖瓦納瞥了一眼嬷嬷,嬷嬷往桌上遞了個眼色。

    他走到桌邊,體溫計顯示的是38.9℃。

    體溫驟升令他吃驚不已。

    病情發展到現在,體溫幾乎沒有升高過。

    他走回床邊,握住病人的手。

    這是為了使病人寬心。

     “脈搏很正常。

    ”他馬上說道,“哪裡難受嗎?” “我跟個受罪的人一樣,痛苦死了。

    ”蒂博先生高聲喊,“每天都很痛苦。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他向修女狠狠瞥了一眼,随後,眼神變得害怕,用另一種語氣說,“昂圖瓦納,我很害怕,不要棄我而去。

    ……又開始疼了。

    ” 昂圖瓦納覺得他可憐,剛好沒有緊急的事情要出門,便應允陪他到晚飯前。

     “我先打個電話,說我有事忙。

    ” 電話放在書房,賽林娜跟在他後面走進去。

     “白天情況如何?” “不容樂觀,第一針是在中午打的,剛剛打了第二針的一半。

    ”她接着說,“昂圖瓦納先生,要緊的是他的思想!他想的東西過于恐怖:‘你們都在欺騙我,我得見神父,我就要死了。

    ’不知道他怎麼了!” 昂圖瓦納透過擔憂的眼神準确地問她:“您覺得他有所懷疑?”修女點了點頭,沒有勇氣說不。

     昂圖瓦納繼續思考,他認為這解釋不了體溫驟升。

     “緊要關頭,”他堅定地揮揮手,“應該消除他全部的疑慮。

    ”心裡一下子有了想法,他極力隐藏起來。

    這樣說道:“夜晚得讓他好過些。

    我找您的時候,您再幫他注射另一半……一會兒我去找您。

    ” “到晚上七點前,我都有時間了。

    ”一回到房間,他便愉快地說。

    他語氣堅定,臉色跟在醫院時一樣,緊張果斷。

    不過,他是微笑着的。

     “好多事情都是這樣的!我剛才打電話給小病人的祖母,悲哀的老人非常絕望。

    她在電話裡顫抖着說:‘醫生,您今晚不能來了?’”他一下子扮成慌亂的模樣:“‘很抱歉,太太,我得陪在父親旁邊,他病得很厲害……’(緊張感浮上蒂博先生的臉)和女人說話真麻煩,她一直問:‘唉!您父親?老天,他情況怎樣?’” 昂圖瓦納很滿意自己的大膽計劃,他幾乎毫不猶豫地說: “您猜我怎麼回答她?……我不假思索地告訴她:‘太太,他得的是前列腺癌!”他高興地笑了笑,“有何不可呢?我心裡明白得很。

    ” 他瞧見嬷嬷正往杯裡倒水的手猛地停下了,他才察覺自己說得太大膽,并因此感到不安,不過後悔不了。

     他大笑着說: “爸爸,您應該清楚,我是為您撒的謊。

    ”蒂博先生直起身,認真地聽着,雙手在床單上顫抖。

    再肯定的承諾,也不會跟目前一樣徹底而快速地解除他的焦慮!昂圖瓦納大膽的計劃出乎意料地打倒了恐懼,病人突然滿懷希望。

    他睜眼看着兒子,年老的心裡,産生了一種新的情感——溫暖的火焰。

    他想說幾句,不過覺得暈乎乎的,又閉了雙眼。

    昂圖瓦納恰好瞥見他細微的笑容。

     換作别人,一定會擦擦額頭上的汗,心想:“太驚險了……”可昂圖瓦納僅僅是臉色稍稍蒼白些,對自己的計劃很知足,他隻是想:“做這樣的事,最重要的是有取得勝利的決心。

    ” 過了幾分鐘。

     昂圖瓦納沒看嬷嬷。

     蒂博先生晃晃手臂,似乎在繼續一場讨論: “那你跟我說說,疼痛怎麼愈加劇烈了?難道是你的血清讓我更難受的?” “沒錯,血清會加深疼痛。

    ”昂圖瓦納打斷他,“這是血清起作用的結果。

    ” “是嗎?” 蒂博先生很想相信兒子,說真的,下午也不是很難受。

    他甚至為痛苦的時間太短而感到遺憾。

     “此刻感覺如何?”昂圖瓦納問,父親突然發燒讓他擔心。

     蒂博先生要是說真話,就應該說:“好多了。

    ”但他卻嘟囔着: “腿很痛……腰也很沉……” “三點的時候插了一次導管。

    ”嬷嬷加了一句。

     “這裡也很沉……壓得人難受……” 昂圖瓦納點了點頭。

     “怪了,”他跟嬷嬷說(眼下他想不到撒謊的理由了),“我想再觀察一下交替使用藥物的效果。

    交替用藥對皮膚病而言,能取得良好的效果。

    可能泰裡維埃跟我連續使用新血清十七号是不對的……” “一定是你們弄錯了!”蒂博先生确切地說。

     昂圖瓦納溫和地打斷他: “不過爸爸,這可是您的錯。

    您着急痊愈,我們的治療就匆忙了些。

    ” 他認真地問嬷嬷: “前天我帶來的安瓿液D.92,您給放哪了?” 她傻傻地擺擺手,不是她狠不下心去隐瞞病人,而是她分不清昂圖瓦納依據病情随時發明的各種“血清”。

     “您立即再注射一劑D.92。

    一定要在十七号沒有失效前。

    我得觀察混合用藥在血液裡是什麼療效。

    ”蒂博先生發現護士遲疑了。

     昂圖瓦納瞥見父親詢問的眼神,為了消除所有疑慮,他馬上說: “爸爸,D.92注射起來會很痛,因為它流動不暢。

    用不了多久就會過去的。

    倘若我沒弄錯,今晚您會很舒服。

    ” “我反應越來越快了。

    ”昂圖瓦納心想。

    他對業務取得這樣的進步感到滿足。

    并且,在這悲傷的遊戲裡,難度不斷加大,還存在危險,昂圖瓦納不禁覺得很有吸引力。

     嬷嬷又回到房間。

     蒂博先生心事重重地等着打針,他在針頭紮進胳膊前喊出了聲。

    一注射完,他就嘟囔: “唉!你的血清越來越濃了!跟打進一團火一樣!聞見了嗎?還有氣味,之前那個可沒有。

    ” 昂圖瓦納坐着,沒有說話。

    上一針和這針沒有任何差别。

    都是安瓿液,而且是同一個人注射的,隻是杜撰出不同的标簽罷了……當改變病人的思路時,全部的感官都會興奮不已。

    感覺就是普通的工具,可是人們從不懷疑它!……到最後,還是要滿足我們不成熟的理智需要!盡管對病人而言,不去了解就是最大的悲哀。

    隻要我們可以給現象加以命名,找個說得通的理由,隻要我們不幸的腦袋可以将表面的邏輯串聯兩種想法……“要理智,理智,”昂圖瓦納想,“在旋渦裡,理智就是個固定點。

    沒有它,就什麼也沒有了。

    ” 蒂博先生已經合上雙眼。

     昂圖瓦納朝嬷嬷擺擺手,讓她離開(他已經察覺,兩個人在病人旁邊,他脾氣會更差)。

     即使年輕人每天都見到父親,今天卻不一樣。

    皮膚透着琥珀色的透明,預示着不好的事情。

    浮腫擴散了,眼窩周圍出現松垮的眼袋。

    與此相反,鼻子瘦得隻剩一條鼻梁,甚至臉色都發生變化,看上去很奇怪。

     病人動了一下。

     他的臉色漸漸歡樂了,不像剛才那樣夾雜着愁容,眼睛眨來眨去,晶瑩的眼球十分明亮。

     “兩針開始産生效果,他馬上話就多了。

    ”昂圖瓦納心想。

     說實話,蒂博先生覺得好受很多,他需要歇着,由于伴随着疼痛的疲憊已經消失。

    不過,死去的想法一直萦繞在他腦海裡。

    他覺得自己還不會死,那麼聊聊死亡的話題也沒什麼大礙,他甚至覺得這是件輕松的事。

    在嗎啡的興奮作用下,他想要給自己、也給兒子營造一場感人至深的臨終告别。

     他突然問:“昂圖瓦納,你在聽着嗎?”語氣嚴肅,随後直奔主題,“我死後,你會看到遺囑寫着……”(幾乎隻感到停頓了一會兒,好像演員在等别人接茬一樣) “不過,爸爸,”昂圖瓦納歡快地打斷他,“我覺得,您不會那麼快死的!”他微笑着,“我想提醒您,不久前您還着急痊愈呢!” 老人很知足,擡起手說: “親愛的,聽我說。

    站在科學的角度,我或許還死不了。

    不過我覺得……我快要……不就是死嘛……我活着時多做些善事,倘若馬上就要離開……”(他看看昂圖瓦納,瞧見使人不相信的笑容還在)“……沒錯,倘若那天快來了……你可以幹什麼呢?要充滿信心……上帝的恩惠是沒有界限的。

    ” 昂圖瓦納安靜地聽着。

     “昂圖瓦納,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個。

    我遺囑的結尾有一份遺贈名單……都是老仆人……親愛的,你要注重這個追加部分。

    那是幾年前就寫好的。

    可能我不太……大方。

    我想起了沙斯勒先生。

    不用說,這個老好人從我這裡得到很多惠贈,我是他全部的依靠。

    即使這樣,他對我的忠誠……應該得到回報……就算是追加的也行。

    ” 咳嗽總是打斷他的話,隻能時刻停下。

    昂圖瓦納心想:“肯定是病情擴散了,咳嗽增多,嘔吐也增多,病毒應該都自下而上生長到了肺部……胃部……僅僅發生一次病變,情況就複雜了。

    ” 蒂博先生繼續說着,藥物讓他清醒,又讓他說話斷斷續續:“我為自己是富裕階級的人感到自豪,一般宗教、國家都是在這個階級上建立起來的……但親愛的,富裕也帶來某種義務……”他又說到其他地方去了,“至于你,有種令人讨厭的個人主義傾向!”他向兒子投去憤怒的一瞥。

     “等你成熟了,你會變的。

    ”他換了語氣,“……你成熟了,會成家。

    ”他重複一遍,“成家。

    ”這個詞語從他嘴裡說出來一直很誇張,在他内心喚起了含糊不清的記憶,那是他前不久說過的話語。

    思路又拐去别處。

    他高聲說:“親愛的,說實話,倘若家庭被認為是社會組織的基本單位……難道它不能組成這樣一個……彙聚了優秀人物的平民貴族階層嗎?家庭……你談談你的看法,我們不正是資産階級國家的軸心嗎?” “爸爸,我贊同您的觀點。

    ”昂圖瓦納輕聲說。

     老人似乎聽不見,語氣不自覺地顯得緩和很多,中心意思也明白了: “親愛的,你會改變自己的主張的。

    神父和我一樣,早就預料到了。

    你會改變自己的主張,但願時間不會太久……昂圖瓦納,我盼望着你幾乎已經改變……我兒子要是在我彌留之際……我會非常傷心……你在這樣的生活家庭長大,應該……還要滿懷宗教熱情!要有堅定的信仰,要遵守教規教義!” “倘若他知道我的想法。

    ”昂圖瓦納想。

     “誰也說不準上帝會不會原諒我……會不會寬容我……”蒂博先生歎了口氣,“哎呀!要履行神聖的基督徒義務,你美麗的母親走得太早……太早了!” 兩行眼淚流出來,昂圖瓦納瞧見眼淚變圓,随後沿着臉頰流下。

    這出乎他的意料,不由得感動起來。

    聽見父親接着用低沉、親切和着急的語氣說話,昂圖瓦納幾乎沒有聽過他這種說話語氣,感動更加強烈了。

     “我還要說一下其他事情,關于雅克的死。

    不幸的孩子……我履行全部義務了嗎?……我隻想堅定一些,可做得太嚴苛了。

    老天啊,我為嚴苛對待孩子感到自責……一直以來,他都沒相信過我。

    昂圖瓦納,你也沒有相信過我……别辯解,這是實情。

    這是上帝安排的,上帝沒讓孩子相信我……我一共有兩個兒子,他們敬我、怕我,然而從四歲起,他們就不願意和我親近……不過,我已經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

    我從小就将他們托付給教會,我關心他們的教育和成長。

    不會報恩……老天啊,您來評評理吧,到底是不是我的錯?……雅克反對我的所有,一直到他死的前一天!……我怎麼能贊同那件事?……沒門……沒門……”他不再說話。

     沒過多久,他突然喊了一句:“滾吧,混賬兒子!” 昂圖瓦納詫異地盯着他。

    父親不是在跟他說話,難道在胡言亂語?他下巴朝前繃着,額頭淌出汗水,手臂擡着,似乎非常生氣。

     他接着喊:“滾吧!你忘了父愛,忘了身份地位!忘了家庭榮耀和靈魂救贖!做出這樣的舉動……跨越傳統道德,侮辱身份!我和你不存在任何關系,滾吧你!”他又被咳嗽打斷,喘個不停。

    随後聲音低下來:“老天啊,我不清楚您是否原諒我……您會怎麼處置您的兒子呢?” 昂圖瓦納鼓起勇氣喊:“爸爸。

    ” “我沒有好好保護他……他受了于格諾派詭計的影響。

    ” “哦!又是這個教派。

    ”昂圖瓦納想。

     (這個想法在老人心中根深蒂固,誰也說不清為什麼。

    昂圖瓦納這樣猜想,或許是雅克出走後,大家開始尋找他時,不小心讓蒂博先生知道:去年夏天,雅克和别墅區的豐塔南家來往十分密切。

    自那時起,老人不明就裡地憎惡新教徒,或許經常想起雅克是和達尼埃爾跑去馬賽的事,将之前的事和現在的弄混了,覺得豐塔南家該擔負全部責任,誰也不能轉變他的想法。

    ) “你要去哪?”他又喊了一聲,并且想坐直身子。

     他擡起眼,瞧見昂圖瓦納沒離開,便放松下來,轉過淚眼模糊的眼睛看着兒子。

     他嘟囔着:“我可憐的孩子,被于格諾教徒騙走了,親愛的……是他們拐走了他,從我們身邊拐走的……就是他們!是他們使他走向了自殺之路……” “爸爸,不是的,”昂圖瓦納大聲說,“你為何一直認為他自殺……” “他就是自殺,他就是去自殺了……”(昂圖瓦納仿佛聽見他低聲說:“……真該死!”可能是他聽錯了,為何要這樣說?沒有任何意義)老人陷入絕望中,甚至無聲地哭着,之後是一陣咳嗽,不久便歸為平靜。

     昂圖瓦納覺得父親進入了夢鄉,保持靜止狀态。

     過了幾分鐘。

     “你說句話!” 昂圖瓦納感到害怕。

     “嗯……你認識姑媽的兒子嗎?……就是吉爾勃夫的瑪麗姑媽她兒子……你肯定不認識他。

    他也是自殺……發生這事時,我隻是個小孩。

    在一個去打獵的夜裡,他用自己的槍自殺的,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蒂博先生走神了,回憶充滿整個腦袋,笑着: “……他總是用自己的歌聲惹怒媽媽……沒錯……小戰馬……小戰馬喲,是怎麼唱的了?……等吉爾勃夫放假時……你對尼格老爹的破爛馬車不熟……哈哈!……那天女仆們的箱子都摔下來了……哈哈!” 昂圖瓦納一下子站起身,父親此時的笑聲比哭泣還讓他憂慮。

     幾個星期以來,尤其在注射後的夜裡,老人經常想起生活中沒有意義的事情,它們在他空蕩蕩的腦海裡擴散,似乎聲響在空洞的渦形貝殼裡回蕩。

    過後的幾天中,他多次重複着這件事,宛如孩子一樣獨自發笑。

     他開心地朝昂圖瓦納轉過來,用一種年輕人的腔調唱起來: 歡樂的小戰馬喲, 小戰馬喲,特裡貝…… 啦啦啦!……拉木蕾特…… 約會去咯! “哎呀,忘詞了。

    ”他氣惱地說,“韋茲小姐對這首歌很熟,她從小就唱……” 他沒有再想起自己的死亡,也沒有想起雅克的死亡。

    一直到昂圖瓦納離開時,他都在不厭其煩地回憶着吉爾勃夫的舊事,想着那首古老的歌曲片段。

     3 隻有賽林娜嬷嬷時,他才是嚴肅的。

    他說要吃藥,沉默地任人喂他。

    接着,與嬷嬷一起做完禱告,讓嬷嬷閉了天花闆上的燈。

     “嬷嬷,請把老小姐和女仆們都叫進來,我有話告訴她們。

    ” 韋茲小姐因為這時候受到打擾感到不開心,邁着小碎步進來,在屋裡喘着氣。

    因為駝背,她不能直視病床,隻能看到家具腿和地毯亮處的織補。

    嬷嬷要給她搬一張椅子,可老小姐向後退了一步。

    比起讓裙子粘在滿是微生物的座椅上,她甯可跟高腳禽一樣,單腿站十小時。

     兩個女仆人焦慮不安地站在一起,縮成黑黝黝的一團,火光偶爾照在她們身上。

     蒂博先生沉思了片刻。

    和昂圖瓦納的談話不能令他知足,迫不及待地想再談一場。

     他咳嗽着說:“我很快就會離開人世了……趁着現在沒那麼痛苦,我要跟你們道個别……” 正疊着餐巾的嬷嬷詫異地住了手。

    老小姐和兩個女仆也吃驚不小,一言不發。

    此時,蒂博先生突然察覺,他宣告自己面臨死亡,别人并不奇怪,這讓他緊張不安。

    還好嬷嬷鼓起勇氣喊了一聲: “先生,您的情況慢慢好了,怎麼還說離開的話?倘若大夫聽見了……” 蒂博先生的精神一下子堅定起來。

    他皺皺眉頭,機械地揮揮手,阻止那個多話的女人。

     他跟背書一樣: “在上天庭接受審判前,我懇請諒解,懇請大家的諒解。

    我對待别人可能不夠寬容。

    嚴厲可能令我……全部生活在我家的人都受到傷害。

    我知道……我欠你們的……對所有人都虧欠……虧欠克洛蒂德和阿德麗愛娜……更虧欠你們的媽媽,眼下她和我一樣卧病在床……二十五年來,她為你們樹立了對主人忠誠的榜樣……我也虧欠你,老小姐。

    ” 此時,阿德麗愛娜哭出聲來。

    蒂博先生感到慌亂,幾乎也要哭了,不過他哽咽着強打起精神,一字一字地說: “……那時候我家正辦喪事,您放棄了自己簡單的生活,來我家裡……熬夜……照料我家,使燈長亮。

    沒有人比您更合适……陪着孩子……替代您親手養大的死者。

    ” 他說完一句就停一下,女人們抽泣的聲音在間歇時顯得很清楚。

    老小姐的後背越來越彎,頭部晃來晃去,嘴唇發顫,安靜中能聽見她輕輕的抽泣聲。

     “幸好有您的照顧,我的家庭才會保持安康……在上帝的關注下保持良好的運行軌道。

    我正式向您緻謝,順便提出最後的要求。

    在我離開的時候……”他被這些話吓得不輕,為了使自己平靜,必須要停下,想想眼下的情形和注射後的舒服感。

    他接着說:“小姐,在我離開的時候,我想請您大聲誦讀那篇美妙的禱告文,您知道是哪篇,就是《善終連禱文》……在這個房間裡……我曾經和你……一起為我不幸的妻子讀過的……你記得嗎?……就在十字架下面……” 他用目光打量着黑暗的卧室,裡面擺着桃花心木家具,裝飾的是藍色棱紋布。

    若幹年前在盧昂,同樣的房間裡,他親眼看見父母離開人世……後來,他在巴黎也裝飾了同樣的房間,作為他年輕的卧室,也是他的婚房……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裡,昂圖瓦納出生在這間房裡,沒過十年的另一個冬夜,雅克出生,妻子卻離開人世。

    他仿佛又瞧見她的遺體躺在滿是紫羅蘭的大床中間…… 他顫抖着說: “……我祈禱,我們所愛的聖潔的人……在天上幫助我……賜予我膽量……和忍讓……她身上具備這樣的膽量……沒錯……”他閉上雙眼,不自然地合上手。

     他似乎進入了夢鄉。

     此時,嬷嬷擺擺手,讓兩個女仆輕輕離開。

     退出前,兩個人仔細盯着主人,仿佛躺在床上的人已經離開。

    阿德麗愛娜在走廊裡抽泣。

    克洛蒂德扶着老小姐的胳膊。

    她們不知道該去哪裡,無意間進到廚房,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