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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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學街,時間是正午十二點半。

     昂圖瓦納跳下出租車,朝拱門走進去,他想:“今天周一,是我出診的日期。

    ” “先生,您好。

    ” 他轉過身,看見兩個孩子好像站在牆角躲風。

    年齡大一點的孩子把鴨舌帽摘了下來,向昂圖瓦納仰起麻雀般靈活的圓腦袋。

    他的眼光毫不膽怯,昂圖瓦納停了下來。

     “我們來的目的是希望您給他看看,……看是否能給他一些藥,他病了。

    ”昂圖瓦納走到縮在角落裡的“他”的身邊。

     “小朋友,你怎麼了?” 一陣過堂風吹來,掀起小男孩兒的短袖子,綁着繃帶的胳膊露了出來。

     “不是很嚴重,”較大的孩子語氣肯定地說,“甚至不能按工傷事故處理。

    就是碰到了印刷廠那個倒黴的按鈕,按鈕把他的手拖住了,一直傷到肩膀那裡。

    ” 昂圖瓦納連忙問: “體溫熱不熱?” “什麼意思?” “他發燒沒有?” “有,或許發燒了。

    ”大孩子說着點了點頭,同時用擔心的眼光注視着昂圖瓦納的臉。

     “這得讓你父母知道,把他送去慈善醫院,看兩點的門診。

    也就是左邊的大醫院,明白嗎?” 那孩子的小臉抽了抽,不過馬上便控制住了,露出一臉的失望。

    他讨好地笑笑: “我原以為,您可能願意……” 不過他很快就振作了,用一種無可奈何的語氣說道: “先生,謝謝您,但不礙事,還會有其他辦法的。

    過來,魯魯。

    ”他真誠地笑了笑,揮揮手裡的鴨舌帽,向街上走去。

     昂圖瓦納非常吃驚,猶豫着說:“你們是特意在這兒等我的?” “對的,先生。

    ” “誰讓你們……”他把通往樓梯的門打開,“快進來,不要在過堂風裡待着。

    誰讓你們來這兒的?” “沒有誰。

    ”大孩子的小臉舒展開來,“我對您很熟悉。

    我是事務所的小見習生……就是那個院子最靠裡面的公證人事務所!”昂圖瓦納就站在受了傷的孩子身旁,順勢握住孩子的手。

    他碰到了他汗涔涔的手掌心,手腕滾燙,他心裡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小朋友,你的父母親在哪個地方住?” 較小的孩子向大孩子投去疲憊的一瞥: “羅貝爾!” 羅貝爾馬上說道: “先生,我們的父母死了。

    ”稍稍停了一下,又說道:“我們在韋爾納伊路住。

    ” “父親和母親兩個都不在了?” “是的。

    ” “那有祖父祖母嗎?” “也沒有。

    ” 孩子一臉認真,目光非常坦率,一點讓人可憐的表情都沒有,也不想讓人覺得驚奇。

    昂圖瓦納的驚訝反而看上去有些幼稚。

     “你今年幾歲了?” “十五。

    ” “那他呢?” “十三歲半。

    ” “真是倒黴!”昂圖瓦納想着,“還差一刻就一點了,要給菲力普打電話,還得吃午飯。

    又要上樓,又要在看病前趕回聖奧諾雷郊區……今天運氣真差……” “行了,過來我幫你瞧瞧吧。

    ”他突然說道。

    因為要避開羅貝爾堅定卻不驚詫的眼神,他走在最裡頭,拿出底樓鑰匙打開門,領着兩個孩子從前廳穿過,一直走到他的診室。

     在廚房門口,看見了萊翁。

     “萊翁,開飯時間稍稍推遲一下……孩子,你快點把外套脫掉, 要你哥哥來幫幫你。

    輕一些……好了,走到這邊來。

    ” 褪去幹淨的内衣,一條細小的胳膊露了出來。

    手腕上的皮膚已經發炎,界限明了,似乎早就灌膿。

    昂圖瓦納顧不得在意自己的時間了,他把食指按在腫塊上,接着用另外一隻手的兩個手指頭輕輕按壓腫塊的另一邊。

    好了,他明顯感覺到有液體在食指下移動。

     “我按這地方,你感覺到痛嗎?” 他捏了捏孩子腫起來的前臂,又捏捏上臂,然後一直摸到發燙的腋下淋巴結。

     “不怎麼痛……”孩子細聲回答,身子直挺挺的,眼光一直沒離開他哥哥。

     “肯定會痛的。

    ”昂圖瓦納不客氣地說,“但是,我能看出你是個勇敢的孩子。

    ”他盯着小孩兒慌亂的眼神,剛一看,那眼裡閃着火光,開始時遲疑了一下,随後才充滿信賴地看向他。

    昂圖瓦納微微一笑,小孩兒瞬間把頭低了下去。

    昂圖瓦納輕拍他的小臉蛋,擡起了他的下巴,小孩兒有些不自然。

     “看來,我們得做一個小手術,半小時後就會舒服很多……你答應嗎?……跟我一起來這邊。

    ” 孩子很聽話,大膽地跟着他走了幾步,不過當昂圖瓦納的眼神稍微沒有看他,他的勇敢就退縮了。

    他轉向哥哥求助: “羅貝爾……你和我一起來!” 隔壁房間地上鋪着瓷磚,上面墊着一層漆布,還有一個消毒用的蒸鍋,一張塗着彩釉的桌子,桌子上放着個反射鏡。

    這個房間是在有必要的時候用來做小手術的。

    萊翁把它稱作“實驗室”,是由一間浴室改建而成的。

    之前在父親的家中,昂圖瓦納和弟弟一起住的套間非常擁擠,盡管後來隻有昂圖瓦納一個人住也顯得不夠用。

    前不久,正好碰見這樣的機會,他租到了隔壁有四個房間的套房,同樣是底樓。

    他便把工作室和卧室都遷了過來,在房子裡搭建了這個“實驗室”。

    原來的工作室就改為候診的地方。

    又在兩個房間的前廳安上小門,這些房間就連成一套了。

     過了幾分鐘,鼓鼓的發炎的皮膚被順利地切開。

     “還要鼓起勇氣……再大膽一些……非常好!”昂圖瓦納說完,往後退了一小步。

     小孩兒的臉色變得蒼白,幾乎半癱在哥哥挺直的胳臂上。

     “嘿,萊翁!”昂圖瓦納愉快地喊道,“拿點白蘭地給這兩個孩子!”他将兩塊白糖放進有一指深的酒裡。

    “你把這酒喝了。

    你也喝一些。

    ”他彎下身對動手術的孩子說,“酒烈嗎?” “還不錯。

    ”孩子細聲答道,微微一笑。

     “不要擔心,把胳膊伸過來。

    我已經說了,手術完成後清洗一下,包紮好,這時候是不會疼的。

    ” 電話響了,前廳傳來萊翁接電話的聲音:“這樣不行,太太,醫生在忙……今天下午也不行,因為今天是大夫出診的日子…晚飯前好像也不行……好的,太太,聽從您的安排。

    ” “為了防止萬一,紮上一條紗布還是保險些。

    ”昂圖瓦納彎腰沖着腫塊,自言自語道,“好了。

    紗布包得稍微緊了,不過一定要這樣……現在,作為哥哥的你,聽好了,你要把弟弟帶回家,你負責讓人照料他入睡,别讓他亂動胳膊。

    你們和誰在一起住?有沒有人來照顧你弟弟?” “我來照顧。

    ” 他的眼神非常堅定,散發着勇氣,信心滿滿的,毫無笑意。

    昂圖瓦納沖着挂鐘看了看,又一次克制住滿心的好奇。

     “你們在韋爾納伊路幾号住?” “三十七号乙。

    ” “你叫羅貝爾什麼?” “羅貝爾·博納爾。

    ” 昂圖瓦納把他的住址記下來,随後擡起頭。

    兩個小孩兒直挺挺地站了起來,用明亮的目光看着他。

    毫無表示感謝的意思,不過卻有一種完全放松和信任的表情。

     “行了,小朋友們,我有事要忙,你們可以走了……我會在六點到八點這段時間到韋爾納伊路給弟弟更換紗布。

    知道了嗎?” “知道了,先生。

    ”大孩子答道,他似乎認為這件事非常自然。

     “最頂那層,三号門,對着樓梯口。

    ” 兩個小孩兒剛走,他便喊道:“萊翁,開飯吧。

    ” 接着,他開始打電話: “喂,請接愛麗舍01—32。

    ” 前廳的電話機旁,記事本鋪開在小桌上,剛好翻到今天那頁。

    昂圖瓦納手裡握着聽筒,同時彎腰去看: “一九一三年十月十三日,周一,十四點三十分,巴坦庫夫人。

    不見不散,讓她等等吧。

    十三點三十分,呂梅爾,是的……劉坦,沒錯……埃爾恩斯特太太,不知道……維昂左尼·德·費耶爾,好的……” “喂,您好……是01—32嗎?……請問菲力普教授回來沒有?我是蒂博醫生……”(停了一會兒)“喂……老師,您好……不好意思打擾您吃飯了……我是為了診斷的事情。

    非常着急,是個急診…… 埃凱的小孩兒……沒錯,埃凱,是個外科醫生……非常糟糕,可憐啊!好像沒太大希望了,耳炎的治療效果不好,很嚴重,我之後再和您細說,使人感到難過……不可以,老師,他非要見您不可。

    請不要拒絕埃凱,過去一趟吧……是啊,越快越好……我也得去,今天周一,我得出診……就這麼定了,我提前一刻鐘去接您……老師,謝謝您。

    ” 他挂了電話,再次看了一眼預約名單,習慣性地歎歎氣,和他臉上的知足表情一點也不相符。

     萊翁走了進來,一張光溜溜的圓臉在微笑: “先生,你知道嗎?今天早上母貓生崽了呢。

    ” “真的嗎?” 昂圖瓦納開心地朝廚房走去。

    母貓在一個滿是破布的籃子裡側躺着,上面擠着幾隻動來動去的圓乎乎的小毛團。

    母貓邊喂奶,邊用粗糙的舌頭來回舔小貓。

     “一共幾隻?” “一共七隻。

    我嫂子叫我留一隻給她。

    ” 萊翁是看門人的弟弟。

    他來昂圖瓦納家工作已經兩年多了,幹起活來非常勤快。

    這位小夥子話不多,皮膚皺巴巴的,看不出到底幾歲。

    頭發稀少、發白,奇怪地罩在頭頂上。

    長長的鼻子彎着,再配上那耷拉的眼皮,讓他看上去總是呆頭呆腦的。

    特别是微笑的時候,呆模樣更加突出。

    但是,這呆相并不是他本來的樣子,僅僅是他戴着的一副面具罷了。

    在這面具之下,隐藏着他的小心謹慎和尖酸猜疑。

     “那剩下的六隻呢?你要全部淹死它們嗎?”昂圖瓦納問。

     “是啊,”萊翁輕聲說道,“難道先生想留下它們嗎?” 昂圖瓦納笑了一下,轉身快步向雅克之前的房間走去,這裡現在已經是餐廳了。

     餐桌上早已擺好了雞蛋、菠菜肉片和水果。

    昂圖瓦納是受不了等待端菜這些事情的。

    煎雞蛋散發着熱黃油的味道。

    這是一段短暫的休息時間,早晨要在醫院看病,下午得出診,中間隻有一刻鐘。

     “樓上有什麼吩咐嗎?” “沒,先生。

    ” “弗朗克蘭太太有打來電話嗎?” “打了,先生。

    她約的周五,都記在本子上了。

    ” 電話鈴響了,傳來萊翁的聲音:“太太,恐怕不行,下午五點三十分沒有時間……六點也沒空……聽從您的安排,太太。

    ” “誰打的?” “是斯托克奈太太,”他聳了聳肩,“她是為一位女性朋友的小男孩兒打的電話,她還要寫信過來。

    ” “五點預約的埃爾恩斯特太太是哪位?”沒等萊翁回答,昂圖瓦納又說道,“你幫我跟巴坦庫太太說聲抱歉,我可能要晚到二十分鐘……請将報紙拿給我,謝謝。

    ”看看挂鐘,“樓上的宴席該結束了吧?……你給吉賽爾小姐撥電話,随後把電話放到這邊。

    把咖啡也端來,立刻。

    ”他握着聽筒,表情臉部放松下來,眼光看着遠方微笑,似乎在展翅飛起,整個人已經飛向電話的另一端。

     “喂,你好……沒錯,我是……嗯,我快吃完了……”他笑笑,“沒有,是一些葡萄,一位病人送給我的,味道不錯……樓上如何?”他靜靜地聽着。

    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唉,那是在打針前還是打針後啊?……一定要取得他的信任,這是很正常的情況……”停了一會兒,表情又明朗了許多。

     “吉絲,告訴我,電話旁邊沒有其他人吧?聽好了,我今天一定要見你一面,要跟你談點事,非常認真的事情……肯定是在這裡。

    三點半以後都可以,你願意嗎?我讓萊翁去叫你……确定了嗎?好的……我把咖啡喝完就上去。

    ” 2 昂圖瓦納帶着他父親那層樓的鑰匙,沒有必要按門鈴,直接進到衣物間。

     “蒂博先生已經在書房裡了。

    ”阿德麗愛娜告訴他。

    昂圖瓦納踮着腳,從彌漫着藥味的走廊穿過,進到蒂博先生的洗漱間。

    “隻要進到這裡,我就有種壓抑的感覺……”他心想着,“畢竟我是個醫生!……不過,在我看來,這裡和其他地方不一樣……”他的眼神一直盯着牆上的溫度計。

    這個洗漱間仿佛一個配藥室:置物架和桌子上都擺滿了小瓶子、瓷杯以及棉花包。

    “瞧瞧這短頸的大口瓶。

    我之前就想了:腎髒功能微弱,必須得看化驗單。

    需要用多少嗎啡呢?”他把安培盒打開,盒子的标簽已經被偷偷改了,目的是不讓患者起疑心。

    “每二十四小時用三十毫克……已經這麼多了!哎,嬷嬷放哪兒去了?……嘿!量杯原來在這裡。

    ” 他帶着愉悅的心情,用熟練的動作開始化驗。

    試管已經被他放在酒精燈上加熱,突然房門被推開,他心跳加速,連忙轉過頭。

    然而,進來的不是吉絲,是老小姐。

    她踩着小碎步往前走,仿佛一個砍柴的老女人,腰已經彎成兩截。

    現今,她非常幹癟,瘦瘦小小的,盡管揚起脖子,她就能看見昂圖瓦納的手。

    不過窄小的灰鏡片後,她的目光依然靈活。

    一有什麼驚奇,她那和象牙一樣的小腦門兒便會機械地搖晃起來,前額在兩邊白發的襯托下,更加泛黃。

     “啊!昂圖瓦納,原來你在這裡。

    ”她歎歎氣說道。

    她非常直接,聲音因為身體晃動而發動,“你知不知道,從昨天開始,病情惡化得厲害!賽林娜嬷嬷白白浪費了兩碗粥和一公升多牛奶!她為他做了十二個蘇的香蕉羹,但他碰也沒碰……因為沾染了細菌,他剩下的東西一點用也沒有。

    哎!我可沒有跟她鬧别扭,也沒有說誰的不是,她是個虔誠的修女……昂圖瓦納,你去告訴她,不許她再這麼做了!對待一個病人,怎能逼迫?應該由他自己來要!而不是給他提出要什麼的建議!昂圖瓦納,今天早上是一份冰激淩!想讓他吃一份冰激淩,哎!難道要猛地把他的心凍住嗎?克洛蒂德要養活一家子人,哪還有什麼時間去逛冷飲店?” 昂圖瓦納安靜地聽着,什麼也沒說,偶爾含糊地嘟囔幾聲,繼續做自己的化驗。

    他心裡想着:“她已經默默地忍受了父親連續二十五年的滔滔不絕,現在,她要賺回來了……” “你知不知道我要給多少人做飯?”老小姐接着說道,“算上嬷嬷和吉絲,我要做幾個人的飯?廚房是三人,飯桌上也是三人,加上你父親!算算吧!我已經七十八歲了,我的身體……” 她看見昂圖瓦納要離開桌子去洗手,便連連後退。

    她一直擔心生病、害怕傳染。

    這一年來,她又必須在一個患了重病的老人身邊生活,每天都要和護士、醫生接觸,聞着藥味,這些仿佛毒藥一樣影響着她,逐漸加快了她身體衰老的速度。

    她的身體,在三年前就已經開始全面衰弱了。

    但是,她對身體的衰弱有着自己的看法,她常常嘟囔:“自從上帝把我的雅克帶走後,我早就可有可無了。

    ” 她見昂圖瓦納沒有挪動,還在洗手,就小心翼翼地向盥洗盆跨了兩步: “你跟嬷嬷說一聲,昂圖瓦納,跟她說說!你的話她會聽!” 他應了一聲“好吧”當作敷衍了事。

    接着不再理會她,離開了房間。

    她用溫和的眼神追随着兩條漸行漸遠的腿。

    因為昂圖瓦納很少頂撞她,她把他當成“人間安慰”。

     他再次從走廊穿過,經過前廳,裝出一副剛剛走進書房的模樣。

     書房裡隻有蒂博先生和嬷嬷。

    昂圖瓦納心想:“難道吉絲在自己的房間?那她一定是聽見我走來了……她躲着我……” “爸爸,您好。

    ”他用輕柔的聲音說,就像他在病人床前用的語調一樣。

    “嬷嬷,您好。

    ” 蒂博先生擡擡眼皮,說:“噢,你來了!” 此時,他坐在窗邊一張鋪着毯子的大靠椅上。

    他的頭部對肩膀來說,越加沉重了,下巴低低地埋進嬷嬷結系在他脖子上的餐巾裡。

    癱成一堆的身軀,倚在高靠背兩邊的黑色扶手上,顯得更長了。

    透過模仿文藝複興式的彩繪大玻璃窗,彩虹般的光線照着嬷嬷抖動的修女帽,五顔六色的光斑灑上了桌布。

    桌上放着一盤冒着熱氣的牛奶木薯粉。

     嬷嬷說:“來,把它吃了。

    ” 她舀起一湯匙牛奶木薯粉,在盤子邊沿刮了刮勺底的汁水,接着高興地說道:“來!”好像在給嬰兒喂食,慢慢把湯匙伸入病人軟綿綿的嘴唇中,全倒了進去,避免牛奶木薯粉流出來。

    老人放在膝上的雙手厭煩地揮動着。

    讓别人見到自己連獨自進食都不行,他非常難受。

    他想用力握住嬷嬷手中的湯匙,可麻木浮腫的手指根本不聽使喚。

    湯匙順着他的手掉下來,落到地毯上。

    他一下子把盤子、桌子和嬷嬷都推開了。

     “我又不餓!不要逼迫我!”他喊着,身體轉向兒子,仿佛在求助。

    昂圖瓦納沉默着,老人似乎得到了鼓勵,他沖着修女生氣地瞪了一眼,“全部都端走!” 嬷嬷什麼也沒有說,退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病人開始咳嗽了。

    (他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機械地幹咳一陣,并沒有憋住氣,隻要一咳起來,緊閉的眼皮都會抽動。

    ) “你知道嗎?昨晚和今早我都吐了。

    ”蒂博先生憤憤地說道,像在發洩心頭之恨。

     昂圖瓦納知道父親正用眼角瞥他,便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

     “是這樣嗎?” “難得你認為這是正常的?” “其實,說真的,這是我預料之中的事。

    ”昂圖瓦納笑着說。

    (這樣的角色扮演在他看來并不難。

    對其他的病人,他從來都沒有像對父親這樣充滿耐心和憐憫。

    他天天都會到這兒來,有時是早上,有時是晚上。

    每一次,他都像在重新包紮傷口,不厭其煩地想盡各種辦法,即興杜撰出哄人卻符合邏輯的理由。

    每一次,他都是用使人信服的語氣,重複讓人寬慰的話語。

    )“爸爸,你能怎麼辦呢?你的胃已經和年輕人的不同了。

    至少往你胃裡灌了八個月的藥水和藥片,它并不是沒有在更早的時候顯露問題,算是幸運的了!” 蒂博先生安靜下來思索着。

    這樣新鮮的解釋令他感到愉快,放棄了要怪罪某人、某事的想法。

     “沒錯,”他邊說邊無聲地拍拍自己的胖手,“那些傻蛋,讓我吃他們的藥……唉,我可伶的腿!……折磨我……折磨我的胃……哎呀!” 他一下子覺得疼痛難忍,臉色變得非常痛苦。

    他的上身倒向一邊,靠着嬷嬷和昂圖瓦納的胳膊,伸直雙腿,火辣辣的疼痛才有所緩解。

     他喊道:“你跟我說過……泰裡維埃的血……可以緩和坐骨神經痛。

    告訴我,用那種辦法會好嗎?” “肯定會好。

    ”昂圖瓦納面無表情地答道。

     蒂博先生用呆滞的眼神望向昂圖瓦納。

     “蒂博先生自己也說過,從周二開始,他的痛減輕了許多。

    ”嬷嬷說得很大聲,這是她為了讓蒂博先生聽清楚養成的習慣。

    趁着好時機,她把一湯匙牛奶木薯粉放進了病人嘴裡。

     “從周二開始嗎?”老人嘟嘟囔囔的,他盡力想着,一句話也不說了。

     昂圖瓦納沒有說話,心裡非常難受。

    他看着病重父親的臉龐,因為心理緣故,兩腮的肌肉完全松弛了,眉毛揚着,睫毛不停地顫動。

    悲哀的老人……一直相信自己會痊愈,确實,即使到了今天他也沒有懷疑過。

    這時候,一不注意,他再次被喂了一勺牛奶木薯粉。

    随後,他生氣了,厭煩地推開嬷嬷。

    她做了讓步,同意把餐巾解下。

     修女幫他擦拭下巴時,他再次說道:“他們折磨着我的胃。

    ”等修女把托盤端走,蒂博先生似乎早就等着這短暫的秘密交流時刻一樣,連忙支着胳膊轉過來,露出親密的笑容,讓兒子坐得離他近一點。

     “賽林娜嬷嬷是個不錯的修女,”他語氣非常肯定,“昂圖瓦納,你知道嗎?她真是一個虔誠的人……對于她的好意,我們是報答不完的。

    對她的修道院,我們是不是可以……我知道,我曾經有恩于修道院院長。

    不過正是因為這樣,我更加疑惑。

    她在這裡盡心盡力地侍候我這麼長的時間,難道别的病人就不需要關心嗎?他們說不定在等待着,正忍着病痛啊!你覺得我的看法對嗎?” 蒂博先生覺得昂圖瓦納不會認同他的觀點,便甩甩手,阻止了兒子。

    雖然咳嗽總是把他的話打斷,他依然用優雅而謙卑的神情擡高了下巴,接着說道: “不過,我這麼說的意思不是今天或者明天就讓她走……但是,難道你不覺得……用不了多久……隻要我有一點好轉……就應讓這位好修女得到自由?親愛的,你不知道總有人待在身邊,我會非常難受的!隻要可以,嗯?就讓她回去,行不行?” 昂圖瓦納不住地點頭答應,隻是鼓不起勇氣應答。

    他全部青年階段遇見的、不可挑戰的權威,此刻竟然成了這般模樣。

    前不久,這位獨裁父親在沒有任何解釋的情況下,便攆走了一個讨厭的護士。

    可今天,他軟弱無力……在這種情形下,他衰竭的體力比昂圖瓦納用手指摸出來的器官衰竭得更加明顯。

     “你準備走了?”蒂博先生看見昂圖瓦納站起來,便低聲問道。

    在這責備的聲音中夾雜着眷戀和祈求,幾乎接近柔情。

    昂圖瓦納非常感動,說道:“是啊,我要走了,整個下午都有預約,晚上我盡量再來。

    ” 他走過去抱抱父親,這是近段時間的習慣。

    不過老人轉過了身: “行了,你走吧,親愛的……走吧!” 昂圖瓦納什麼也沒有說,便出去了。

     老小姐在前廳的椅子上坐着,姿勢非常滑稽,等着他走過這裡。

     “昂圖瓦納,我要跟你說說……說說嬷嬷的事情……”不過,他已經失去了聽下去的勇氣。

    他拿起外套和帽子,關上了身後的房門。

     走到樓梯口,他消沉地站了一會兒,盡力套上外套,突然想到:必須像當兵時一樣把腰闆挺直,把行囊背好,繼續前進…… 看見外邊的車輛和冒着秋風前行的人們,他恢複了往常的快樂。

     他現在要去找一輛出租車。

     3 “還有二十分鐘,”汽車從瑪德萊娜教堂的大鐘前開過時,昂圖瓦納看了一眼時間,“還能趕到……老師是個準時的人,他現在一定都收拾妥當了。

    ” 不出所料,菲力普醫生正站在診所門口等着。

     “蒂博,你好。

    ”他嘟囔着,他尖厲的聲音很刺耳,好像總是在諷刺人,“剛好可以提前一刻鐘,我們走吧……” “好的,老師。

    ”昂圖瓦納開心地說。

     他一直都願意跟着菲力普。

    以前,他連續給菲力普當了兩年的實習醫生,每天都和導師親密地生活在一起。

    後來,他不得已更換工作崗位,不過和老師的聯系從未中斷。

    随後的時光裡,沒有人可以取代他的導師。

    人們談論昂圖瓦納時,總會說:“蒂博,那是菲力普的學生。

    ”沒錯,昂圖瓦納是菲力普的學生、助手和精神上的兒子。

    可經常也是他的對立面,青春對老成,冒險大膽對謹慎小心。

    他們兩個人的友誼和職業合作已經延續七年,非常牢固。

    昂圖瓦納隻要出現在菲力普身旁,他的個性就會不自覺地發生變化,仿佛變小、變弱了。

    剛才還是完整獨立的個體,現在已經自動回到一個受保護的地位。

    昂圖瓦納并沒有因為這樣的變化煩惱,而是非常開心。

    同時因為自尊心得到滿足,進一步加深了他對老師的熱愛。

    教授學識淵博,不過卻是出了名的難相處。

    這就使他對昂圖瓦納的關愛顯得更加寶貴。

    老師和學生待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其樂融融的樣子。

    因為在他們看來,顯然一般的人類都是頭腦不清、能力不強的。

    不過,他們兩個非常幸運,沒有掉進這個普遍規律。

    老師是一個不輕易顯露情感的人,他對昂圖瓦納的樣子,他的信任和秉性,加上說起玩笑話的一颦一笑以及擠眉弄眼的模樣,還有那些了解内情才能領會的詞語,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證明,隻有昂圖瓦納才是菲力普可以随意交流的人,也隻有昂圖瓦納才能準确把握他的意思。

    他們兩個人很少有意見不統一的時候,就算有,那也是因為同樣的理由。

    比如,有時候,昂圖瓦納會責怪菲力普自欺欺人,把明明是因為自己的懷疑而閃現的一些暫時的想法當作根本的判斷。

    或者,另一些時候,兩人交換了相同的意見,菲力普可能會一下子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諷刺我們剛才談論的話,說:“站在另外一個角度去看,我們剛剛的看法簡直是可笑的。

    ”随後,做出總結,“沒有一件東西值得人們注意,也沒有一個判斷有價值。

    ”此時,昂圖瓦納就非常生氣,本質上,他容忍不了這種态度,仿佛一個肉體殘缺的人那樣痛苦不堪。

    這些時候,他就會客氣地離開老師,去做一些自己的事情,然後在有用的活動中恢複平靜。

     他們在樓梯口遇見了泰裡維埃。

    他有緊急的事情拿不定主意,過來請教老師。

    泰裡維埃和昂圖瓦納一樣都是菲力普帶過的實習醫生,他的年齡比昂圖瓦納要大,如今是内科醫生。

    蒂博先生的病就是他給看的。

     老師停下來,身體稍稍前傾,動也不動,雙手自然垂着,衣服飄蕩在他消瘦的身體四周,看上去像是忘了拽線的瘦長木偶。

    和他說話的泰裡維埃又矮又胖,身體晃來晃去的,滿臉笑容。

    兩個人一對比顯得非常滑稽。

    從樓梯窗口照進來的微弱亮光正環繞着他們。

    昂圖瓦納站在後邊,饒有興趣地看着老師。

    有時候,他會突然興緻勃勃地用一種新的眼光觀察最熟悉的人。

    此時,菲力普正用咄咄逼人的銳利眼神盯着泰裡維埃。

    他明亮的眼睛之上,是突出的黑色眉毛。

    不過他的胡子已經灰白,那是一副吓人的山羊胡,跟假的似的,挂在下巴下面,仿佛一縷縷絲穗子。

    他身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天生讓人厭煩的,比如不修邊幅,對人粗魯,他的相貌,那紅色的鼻子很長,呼吸時總是夾着撲哧撲哧的聲音,那張嘴總是張着的,潮濕的嘴唇會發出嘶啞的鼻音,時不時還會用假聲說出一些挖苦人的話。

    濃密的眉毛下面,如猴子般的瞳仁閃着孤單的光,流露出一種不想和他人分享的模樣。

     不過,即使一開始接觸,菲力普會讓人産生不愉快感,但不接近他的人除了一些不懂事的新手就是平庸的人。

    确實,昂圖瓦納觀察到,沒有哪個醫生比他更受病人的歡迎,也沒有一個老師比他更受同事敬重,更受學生愛戴,更受醫院中固執青年們的追捧。

    他用最諷刺的話語沖着生活和人們的愚蠢,隻有傻瓜才會被傷害。

    隻要見過他在行醫的人,肯定會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不斤斤計較而不是趾高氣揚的閃光智慧。

    還有他熱忱的敏感,也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的見聞令人痛苦地傷害了這種強烈的敏感。

    所以,人們發現,他的尖酸刻薄,隻是對抗憂愁時做出的反應。

    這種精神讓他受到愚蠢的人的怨恨,細心觀察,這隻不過是他的人生哲學的一般表現而已。

     昂圖瓦納漫不經心地聽着兩個醫生的交談内容。

    他們在談論由泰裡維埃負責的一個病人,昨天老師給病人看過,情況好像不太好。

    泰裡維埃一直堅持着自己的看法。

     “不可能。

    ”菲力普說,“年輕人,一立方厘米,我隻能同意這樣的分量,要是半立方厘米更好。

    假如你樂意,可以分兩次。

    ”另一個醫生急了,一看就不同意這穩妥的建議,菲力普鎮定地把手搭上他的肩膀,用鼻音說道: “泰裡維埃,你想想,一個病人處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身上就剩下兩種力量在抗争:分别是自然力量和疾病的力量。

    醫生過來,任意敲一下,是成功還是失敗。

    如果敲中疾病,那就是成功。

    如果敲中自然,那就是失敗,病人必死無疑。

    這是一場賭注,年輕人。

    在我們這個歲數,需要謹慎,盡量避免敲得過重。

    ”過了好一會兒,他動也不動,接着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液。

    閃爍的眼神直視着泰裡維埃的眼睛,随後他抽回手,朝昂圖瓦納調皮地一瞥,往樓下走去。

    昂圖瓦納和泰裡維埃一起走在他後面。

     “你父親最近如何?”泰裡維埃問。

     “他從昨天起開始惡心了。

    ” “是嗎……”泰裡維埃蹙起前額,嘟了嘟嘴。

    一會兒之後,他又問道,“難道這幾天你都沒有去看看他的腿嗎?” “沒有。

    ” “前天,我覺得他的腿浮腫得更厲害了。

    ” “是不是尿蛋白的原因?” “也可能是靜脈炎。

    我今天下午四點到五點之間過去,你在不在?” 菲力普的小汽車在門口等着。

    泰裡維埃走後,汽車蹦蹦跳跳地開了出去。

     “現在我花錢坐出租車,可能還不如自己買上一輛。

    ”昂圖瓦納心裡想着。

     “蒂博,我們要去哪裡?” “聖-奧諾雷郊區。

    ” 菲力普哆哆嗦嗦地爬進車裡,沒等司機發動,就問: “我的孩子,快跟我說說情況,真的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沒有了,老師。

    才兩歲的小女孩兒,是個可憐的早産兒,兔唇,加上先天性腭裂。

    今年春天,埃凱親自給她做的手術。

    還有,她的心髒功能衰弱。

    您瞧瞧,除了這些,又突發嚴重的耳炎,而且都是在鄉下發生的。

    我必須得跟您說,她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菲力普茫然地望着車窗外逐漸消失的街景,同情地發出嘟囔聲。

     “……不過埃凱太太已經懷孕七個月,艱難的懷孕。

    我覺得她不夠小心謹慎。

    總之,為了不再發生意外,埃凱把妻子送出了巴黎,将她安置在拉菲特别墅區,房子是埃凱太太的姑媽借給他們的。

    我認識這一家人,他們都是我弟弟的朋友。

    孩子的耳炎就是在那裡發作的。

    ” “具體是哪天?” “不清楚。

    奶媽一句話也不說,可能是什麼也沒有發現吧。

    孩子的母親躺在床上,最開始什麼也不知道。

    之後,她認為孩子是因為長牙煩躁。

    最後,周六夜裡……” “是前天?” “前天夜裡十一點,埃凱和平時一樣去别墅區過周日,很快他就發現小女孩兒的情況非常危急。

    他找來一輛救護車,把母女倆連夜送回了巴黎。

    一到巴黎,他就給我打電話。

    周日的清早,我去看了小女孩兒,并建議請了耳科醫生朗克托。

    所有棘手的事都發生了:乳突炎、側窦感染之類的。

    昨天晚上,我們用盡各種辦法,可一點用處也沒有。

    情況随時都在惡化。

    今天早晨,出現了腦膜感染異常……” “開刀呢?” “好像也不行。

    昨天夜裡,埃凱把佩肖叫來,他說孩子的心髒狀況不能動任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