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索萊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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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又抽泣起來。

    克洛蒂德提議,得小心聽着,一有動靜就去叫神父,她現在要去磨些咖啡。

     這種事,隻有嬷嬷清楚如何處理,她早已司空見慣。

    她覺得,病危的人顯示平靜,表明病人内心深處并不覺得自己病危,盡管他的想法常常是錯的。

    所以,她整理好屋子,封好火後,便将疊床打開,爬上去睡了。

    十分鐘過去後,嬷嬷一言不發,和每天一樣,安靜地邊禱告邊進入夢鄉。

     蒂博先生還醒着。

    注射兩針後,他的舒服感變長,不過卻不能入睡。

    他沒有動,感到輕松。

    各種各樣的念頭和計劃充滿他的腦海。

    他将恐怖傳給身邊的人,自己反倒覺得淡然。

    護士睡着的喘息聲令他不愉快。

    不過,他開心地假設,等他痊愈時,他會向她緻謝并辭退她——再捐贈一大筆錢給她的修道院。

    要捐多少呢?以後再好好考慮吧……不久了,哦!他好想快點痊愈,沒有他,他的慈善機構會變成什麼樣呢? 有塊柴火掉到火堆裡,他看了看。

    一股新的火苗再次燃燒,黑影在天花闆上跳來跳去。

    他似乎一下子瞧見自己站在基爾勃夫濕漉漉的走廊裡,手裡舉着蠟燭。

    那裡四季都飄着硝石和蘋果的氣味。

    他眼前出現了更大的黑影,投射在天花闆上跳來跳去……瑪麗姑媽的小屋,夜裡會看見恐怖的黑蜘蛛!……(那時隻是個膽小的小孩,眼下已經是耄耋老人,兩者合為一體,需要打起精神,才可以分清) 挂鐘敲了十下,不久又敲了十下半。

     吉爾勃夫……破舊馬車……家禽養殖院……萊昂蒂娜…… 不經意間心底的記憶堅持要浮上表面,再不願意沉回去。

    那首古老的兒歌調子不時給童年的記憶伴奏,歌詞他幾乎忘得差不多了,隻有開頭一節,一點一點地回憶起來,結尾出乎意料地顯現出來: 歡樂的小戰馬喲, 小戰馬喲,特裡貝,你是我的情人, 比矯捷的戰馬更棒!…… 哦!哦!哦!快跑哦!約會去咯! 挂鐘敲了十一下。

     歡樂的小戰馬喲,小戰馬喲,特裡貝。

     4 次日,四點左右,昂圖瓦納在兩次出診的間隙,從家門口過去時,進去看了看蒂博先生。

    他早晨就發現父親身體很虛弱,而且高燒不退。

    難道是病情惡化了?或者隻是一般的病變?昂圖瓦納不願讓父親知道他多來了一次,擔心會導緻病人情緒不穩定。

    他由走廊進入盥洗室。

    嬷嬷在裡面,她悄聲告訴他,要他安心,白天情況還好。

    才給蒂博先生注視完,嗎啡在發生作用(隻有不斷地打鎮痛劑,他才能忍受疼痛)。

    從沒關嚴的門縫裡傳來含糊不清的歌聲。

    昂圖瓦納靜靜聽着,嬷嬷聳了下肩膀: “他一直要我去叫老小姐,給他唱一首什麼兒歌。

    從早晨開始,他就不停地說這個。

    ” 昂圖瓦納擡起腳,輕輕地靠近。

    老小姐衰老的聲音在安靜中響着: 歡樂的小戰馬喲, 小戰馬喲,特裡貝,你是我的情人, 比矯捷的戰馬更棒! 羅齊娜最可愛, 兩隻眼睛好迷人。

     哦!哦!哦!快跑哦! 約會去咯! 此時,父親沙啞的聲音傳進昂圖瓦納耳中,仿佛破碎的鐘聲,斷斷續續地重複後面兩句: 哦!哦!哦!快跑哦! 約會去咯! 接着,又響起衰老的聲音: 你看花兒多可愛, 長在草地邊。

     我要把它戴上公主的頭! 我把花摘下,你卻要吃草! (每個人的口味不一樣。

    ) 蒂博先生驕傲地喊:“沒錯,就是這樣,瑪麗姑媽也是這樣唱的: 哦……哦……哦……你要吃草!哦……哦……哦……你要吃草!” 兩人合唱: 哦!哦!哦!快跑哦! 約會去咯! 嬷嬷說,隻有唱歌時,他才不叫疼。

     昂圖瓦納很擔心,走開了。

     到門房時,看門女人叫住他,并遞給他幾封信件。

    昂圖瓦納随意地接過來。

    心裡還挂念着樓上: 歡樂的小戰馬喲,小戰馬喲,特裡貝。

     他自己都說不清對病人是什麼情感。

    一年前,他知道蒂博先生病入膏肓時,原先以為并不愛父親,後來發現自己對父親懷有一種讓人疑惑和否認不了的情感,仿佛那是嶄新的情感,不過又似乎存在許久的溫柔,隻有到病情無法控制時才會燃燒。

    在漫長的幾個月裡,醫生對将死病人的關心強化了這種情感,就他自己清楚病情,他要盡力照料父親,一直到他離開人世。

     昂圖瓦納已經走上了街道,眼睛看向手裡的信封,他一下子停下來: 大學街四号乙 雅克·蒂博先生開啟 有時候,一些書店目錄和廣告會寄給雅克,不過這是一封信!藍色的信封,男人的字迹——也可能是女人的——字迹優雅、潇灑、驕傲!……他轉過身,先沉思了一會兒。

    随後走回診室。

    在坐下前,他就拆開了信封。

     才看前幾行【注:法語寫信的格式,一般都把日期和發信人的地址寫在最前邊。

    】,他就已經十分興奮: 先賢祠廣場一号乙 一九一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親愛的雅克先生: 我讀完了您的短篇小說…… “難道雅克在寫短篇小說?”他立即确定,“他沒死!”每個字都充滿活力,昂圖瓦納激動萬分,開始找寄信人的名字,“雅利庫。

    ” 我帶着極大的熱情讀了您的小說。

    您應該想到,我這個老教授可能會保持自己的觀點…… “原來是雅利庫!瓦爾第厄·德·雅利庫。

    大學教授,院士……”昂圖瓦納知曉這個著名的人物,他有他的兩三部作品。

     您應該想到,我的傳統修養和個人大部分的興趣與您浪漫的風格有隔閡,因此我會保留自己的觀點。

    我不贊同其中的内容,也不贊同它的形式。

    不過,我認為文章雖然寫得過分誇張,但卻有着詩人和心理描寫家的特點。

    讀您的小說常常讓我想起,我曾經的音樂大師朋友說的一句話,他是個年輕的革命作曲家(或許和您是一類人)有着驚人的勇氣,他說:“先生,把他拿開,不然我會對他産生興趣。

    ” 雅利庫 昂圖瓦納兩條腿在顫抖。

    他坐上椅子,眼神一直看着在桌子上鋪開的信。

    說實話,他并不是因為雅克沒死而覺得詫異,他想不到一個原因說明雅克已經自殺。

    拿到這封信,他第一感覺和獵人一樣,刹那間,他心底恢複了獵犬一樣的本能。

    三年前,正是這種本能讓他一連幾個月按照線索去追蹤弟弟。

    也就在那時,他心中滿是對弟弟的溫柔,迫切地想與他見面,幾乎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幾天裡——今天早晨也是——他一個人在病人床前時,必須壓着痛苦的心情,打起精神。

    在如此沉重的擔子面前,弟弟卻離家出走,他對他肯定有怨氣。

    不過,這封信! 他心中燃起了希望,得趕緊把雅克找回來,他不再是一個人獨當一面了。

     他再次将信紙拿起: 先賢祠廣場一号乙雅利庫 他瞥一眼挂鐘,又朝記事本看了一眼。

     “晚上要看三個病人。

    四點半在薩克斯林大街,那是個急症,一定要去。

    阿爾圖瓦路的病人,猩紅熱初發,也得去,不過沒說好時間。

    最後一個是康複期病人,可以延後。

    ”他站起來,“現在去薩克斯林大街,接着去找雅利庫。

    ” 五點左右,昂圖瓦納達到先賢祠廣場。

    這是棟老房子,沒有電梯(他正處于幸福中,就算有電梯他也不會坐)。

    他快步跑上樓。

     “德·雅利庫先生不在家。

    周三……五點至六點他要在高師上課。

    ” “冷靜,”昂圖瓦納走下樓時想,“可以趁這個時間去看猩紅熱病人。

    ” 六點不到,他就從出租車上跳下,站在高師面前。

     他記得弟弟失蹤後,來找過校長。

    也記得在很久以前的一天,他、雅克和達尼埃爾一起,來到這幽暗的樓房,等待入學考試結果。

     “下課時間還沒到,您去二樓樓梯口那吧,學生一出來就能瞧見。

    ” 運動場的頂棚下面、樓梯口和走廊中間,總是有穿堂風吹過。

    僅有的幾盞電燈散發着陰沉沉的光。

    石闆地、拱門、吱吱作響的門,以及寬敞、陰暗、古老的樓梯,加上髒兮兮的牆壁,被風撕碎的标語牌,所有的東西都嚴肅、莊重、慌亂,令人聯想到外省永久變了用途的主教府。

     過了幾分鐘,昂圖瓦納站在原地等待,一動也不動。

    石闆上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一個頭發蓬亂、衣衫不整的學生,穿着舊鞋,手裡拿着書,瞧一眼昂圖瓦納,走過去了。

     又安靜了,忽然傳來喧嘩聲,教室的門開了,學生三三兩兩走出來,有說有笑的,擠來擠去,從走廊裡匆忙地走過。

     昂圖瓦納站着等待(很明顯,教授是最後出來的)。

    他覺得鬧哄哄的教室空了時,朝前走去。

    教室的一邊裝着細木護壁畫,還有一些直立胸像,光線很差。

    一個頭發花白的高個老頭彎腰立着,懶洋洋地整理課桌上的講義。

    不用說,他就是德·雅利庫先生。

     他覺得隻有他一個人,當聽見昂圖瓦納的腳步聲時,站直身子,皺了皺眉。

    他身材高大,差不多是轉過臉來朝前看,因為他隻有一隻眼睛是好的,得透過厚厚的單邊眼鏡來看東西。

    他瞧見來人,便禮貌地走向他。

     昂圖瓦納原先覺得他是個老教授,眼前的他卻穿着素淨,似乎剛從馬背上下來,而不是從講台上,他吃了一驚。

     昂圖瓦納介紹自己: “……我是您學院的同事——奧斯卡·蒂博的兒子……雅克·蒂博是我弟弟,您昨天給他寫了封信……”老教授眉毛揚起,溫和且驕傲,一言不發。

    昂圖瓦納直截了當地說:“先生,您知道雅克的下落嗎?” 雅利庫的額頭疑惑地動了動。

     昂圖瓦納接着說:“先生,您會理解的,我唐突地打開了您的信,我弟弟已經失蹤很久了。

    ” “失蹤很久了?” “已經三年了。

    ” 雅利庫猛地把頭朝前伸,用敏捷的近視眼從單邊眼鏡裡仔細觀察年輕人。

    昂圖瓦納聽見了教授的呼吸聲。

     “沒錯,已經三年了。

    ”他又說了一遍,“他什麼也沒有說,就離開了家。

    沒有給父親、我來過一封信。

    隻有您,先生,您現在知道了嗎?我來這裡……甚至,我們都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人世!” “當然在,因為他不久前發表了短篇小說!” “在哪裡發表的?時間是?” 雅利庫沉默着。

    刮過的尖下巴,有道深深的溝,假領高傲地聳在那裡。

    細長的手指撫摸着長長的、光滑柔軟的白胡須,他嘟囔着: “說實話,我并不确定。

    小說的作者寫的不是‘蒂博’,是我猜測,那個署名是……” 昂圖瓦納緊張地說: “署名是什麼?”失望已經籠罩了他。

     雅利庫察覺到他的變化,很感動,改口道: “但是,先生,我覺得我的推算是對的。

    ” 他依然堅持被動,不是因為擔心承擔什麼責任,而是他生來就讨厭嚼舌,怕幹涉了别人的私事。

    昂圖瓦納知道得消除他的不信任感,他說: “這一年來,我父親病入膏肓,病情還在惡化。

    過不了幾個星期他就要離開人世了。

    他就我們兩個孩子。

    所以,我才拆了您的信。

    倘若雅克活着,倘若我找到他,跟他說這些話,以我對他的了解,他肯定會回來的。

    ” 雅利庫想了想,臉抽了一下,接着主動伸出雙手,說: “這得另當别論了,我會盡力幫忙的。

    ”他看一眼教室,露出遲疑,“先生,這裡說話不方便,您樂意去我家嗎?” 兩個人迅速從空曠的校園走過,沒有交談,隻有北風呼呼地吹。

     等走到安靜的于爾姆街時,雅利庫溫和地說: “我願意幫助您。

    署名是雅克·蒂博,這是不是很明顯?加上我認得他的字迹。

    我曾收到你弟弟寫來的信,我會把我知道的都告訴您。

    現在你先跟我說說……你弟弟離家出走的原因?” “哦!其實我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

    他個性頑劣、暴躁……我不願意說他沉迷于幻想。

    他做的很多事都令人難以捉摸。

    你覺得很了解他,可是每天他都和昨天不一樣……我一定要說,先生,雅克十四歲時就曾離家出走過。

    那天早晨,他和一個同伴一起走的。

    三天後,我們在去往土倫的路上找回了他們。

    我是個醫生,從醫學上看,這樣的逃走病态早就有記載,而且特征明顯。

    雅克第一次離家出走時,嚴格意義上說,已經算是病态了。

    不過,這次一走就是三年……我們從他的日常生活裡,找不到任何理由導緻他出走。

    他似乎和我們一樣快樂,而且當時正在安靜地度假。

    當時他考上了高師,預計十一月開學。

    這次出走并不是預先計劃好的,因為他什麼也沒帶,連錢也沒有,隻有一些證件。

    他沒跟任何朋友說,就給校長寫了一封申請退學的信。

    我看過那封信,是他走那天寫的……當時我出門兩天,正是我不在家的時候,他失蹤了。

    ” “但是……要不要進高師,你弟弟很猶豫,對嗎?”雅利庫問了一句。

     “您覺得是這樣?” 雅利庫不再說話,昂圖瓦納也打住了話頭。

     一說起那段不幸的日子,他總是很動容。

    他說起拉雪爾,還有“羅馬尼亞”号,依依不舍……他失望地回到巴黎那天,家裡亂套了:弟弟在前一天出走,爸爸異常憤怒,已經報了警,并高聲喊:“他要去自殺!”他嘴裡除了這句,什麼也不說。

    家庭和愛情的悲劇連在一起,現在,他覺得這樣的變故對他來說是好的。

    他集中力量去尋找出走的人,另一件煩心事就顯得渺小了。

    醫生本來就是個繁忙的職業,剩下的時間就在警察局、太平間和私人代辦處跑來跑去。

    他要承擔一切,父親生病不喜歡吵鬧,吉絲因為擔心雅克,身子不好,朋友的來訪、日常的信件,甚至得托人去國外調查,而調查帶回的隻有失望。

    不管怎麼說,這累人的生活使他恢複過來。

    一連幾個月的尋找,都沒有結果。

    那時,他也接受了沒有拉雪爾的生活。

     他們邁着快步,但影響不了雅利庫說話。

    雅利庫因為禮數,不能什麼也不說。

    他用溫和卻又驕傲的語氣随便說着話。

    不過,他越是溫和,别人越覺得他有距離感。

     兩人達到先賢祠廣場。

    雅利庫快步爬上五樓,腳步都沒有慢下來。

    在五樓樓梯處,老教授站直身子,脫下帽子,轉過身,推開了昂圖瓦納前面的房門,似乎這門是通向宮殿的一樣。

     前廳都是蔬菜的味道。

    雅利庫沒有駐足,禮貌地請客人從客廳走過,進到工作室。

    工作室很小,裡面都是鑲嵌的細木家具,鋪了毛毯的椅子,小裝飾和久遠的畫像。

    工作室十分陰暗,看上去很狹窄,因為最裡頭的整個壁闆都挂着一幅奢華的壁毯,上面繡着薩芭女王前往所羅門皇宮的陣勢【注:這是《聖經·列王紀上》第十章的故事情節。

    】,壁毯和牆壁的高度沒有形成比例,需要把邊角疊起來,畫裡的人比現實的人要大一些,他們的小腿被折斷,王冠頂到了天花闆。

     雅利庫先生請客人坐下,自己坐上安樂椅扁平的褪色墊子,後面是沒有收拾的桃花心木桌子。

    那是他工作的地方。

    他将頭靠在橄榄色的絨墊上,面容顯得更加消瘦,鷹鈎鼻,頭靠後,花白的頭發仿佛撒了粉一樣,很有特色。

     他邊轉着修長手指上刻着姓名的戒指,邊說:“我先想想……我和你弟弟最開始是通過信件聯系的。

    應該是四五年前吧,你弟弟在準備高師考試。

    他寫信給我,信的内容和我早前發表的一本書有關。

    ” 昂圖瓦納說:“沒錯,那本書叫《在世紀之初》。

    ” “那封信我應該還留着,因為信上的語氣令我詫異,我也回信了。

    我還叫他來和我見面,不過他沒來——反正當時沒有。

    他可能是等到錄取時才來吧。

    那是我倆聯系的第二個階段,非常短暫就談了一小時。

    三年前的一個深夜,你弟弟沒有預約就來了,那是十一月初,剛好開學不久。

    ” “也就是他出走前。

    ” “我接見了他,隻要是年輕人,我都會見的。

    那天夜裡,他滿臉朝氣,熱情洋溢,近乎狂熱,我對他印象深刻。

    ”(他認為雅克太激動,甚至自負)“他拿不定主意,是按部就班地上學,還是尋求别的出路?——出路是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

    我覺得是放棄考試、寫作什麼的。

    ” 昂圖瓦納低聲說:“我一點也不了解。

    ”他回憶起拉雪爾坐船離開前一個月裡,他自己的生活狀态,他因為不關心雅克而自責。

     “說實話,”雅利庫優雅中夾雜點客套接着說,“我都忘了當時對他的建議。

    應該是建議他繼續上學……像他這麼固執的人,我們的建議無關痛癢。

    他們會根據自己的本能做出選擇。

    他們——如何說才好?——本質上就是不受約束,不會由着别人擺布的。

    高師隻對那些膽小鬼和謹慎的人才有誘惑力……而且,我認為,你弟弟來找我,隻是禮貌而已,因為他已經有了主意。

    這就證明了他的興趣,十分強烈的興趣。

    是嗎?他懷着年輕人的……激情,和我談論大學精神、紀律、一些教授。

    倘若我記得沒錯,他還跟我談起家庭生活和社會交往……您感到詫異嗎?我熱愛年輕人,他們幫助我保持年輕的心。

    他們推測,我這個文學老教授存在老詩人的惡習,他們敢和我談論。

    倘若我沒有記錯,你弟弟也是這樣做的……我對年輕人的固執十分贊賞。

    那正是青年人因為反抗天性的預兆。

    我教過的學生裡,隻要有作為的,都具有這種反抗精神。

    就像我的老師勒南【注:勒南(1823—1892),法國曆史學家、哲學家。

    】說的一樣:‘嘴裡都是罵人的話,走進生活……繼續說您弟弟的事,我不知道我們是怎麼道别的。

    後來,大約是三天之後,我收到他寫的字條,出于編撰者的習慣,我還保留着……” 他起身,把壁櫥打開,取出一個卷宗放在桌上。

     “他寫的不是信,而是一首手抄的惠特曼的詩,沒有署名。

    不過,你弟弟的字迹很精美,一看就忘不了,對嗎?” 他說着把便條打開給昂圖瓦納,昂圖瓦納一看吃驚不小,字迹簡潔有力、渾圓堅實!是雅克的字…… “很抱歉,信封不知道讓我丢去哪裡了。

    找不到他從哪個地方寄來的。

    ”雅利庫繼續說,“……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他抄錄惠特曼這首詩的真正意思。

    ” “我英語不好,看不明白。

    ”昂圖瓦納說。

     雅利庫接過字條,拿起單邊眼鏡,翻譯道: “Afootandlight-heartedItaketotheopenroad……我愉快地踏上廣闊的道路,無拘無束,身體強健,世界在我前方! “褐色的道路,在我前方……whereverIchoose……我向往的地方! “現在,我不尋求财富……我不追求運氣,我自己就是最大的幸運兒! “現在,我不再苦悶,我……postponenomore……不再迷茫,什麼也不要! “心裡的痛苦、書籍和争辯全部走開! “充滿朝氣,滿心歡喜……Itravel……我奔向……Itraveltheopenroad……我踏上廣闊的道路!” 昂圖瓦納感歎了一下。

     安靜一會兒,他說: “他的短篇小說呢?” 雅利庫從卷宗裡拿出一本雜志。

     “小說發表在九月的《卡利奧普》【注:希臘神話中缪斯的一位,司史詩、辯才。

    這裡指的是一本雜志名稱。

    】上,這是本年輕人的雜志,充滿朝氣,出版地是日内瓦。

    ” 昂圖瓦納拿起雜志,用顫抖的手打開。

    猛然間,他再次瞧見了弟弟的字迹。

    小說題目《小妹妹》上面,雅克手寫了幾行字: “那個印象深刻的十一月晚上,您告訴我:‘全部東西都受兩極的作用力。

    真理也有兩面。

    ’” 愛情,有時候同樣如此。

     雅克·蒂博 昂圖瓦納看不懂,以後再想吧!出版地在日内瓦,難道雅克在瑞士?卡利奧普雜志社……羅納街161号。

     倘若找到雜志社,肯定可以找到他。

     他一秒也不想待了,站起來。

     “我是假期快結束時接到雜志的,”雅利庫說,“我沒有立即回信,直到昨天才有時間。

    原來我打算寄到卡利奧普。

    但是,我沒那麼做,因為給瑞士的雜志投稿,作者不一定就在那裡……”(他沒說郵費太貴改變了他的主意) 昂圖瓦納沒心思聽他說話,他非常着急,臉上紅通通的。

    這一句、那一句謎一樣的詞句。

    他愣愣地翻着雜志,這是活着的弟弟寫的。

    他想去一個安靜的地方,獨自閱讀弟弟的小說,想從中找到蛛絲馬迹,便匆忙道别。

     雅利庫把他送到門口,盡量說了許多安慰的話,言語和動作似乎都是出于禮貌。

     走到前廳時,他停下,用手指了指昂圖瓦納放在腋下的《小妹妹》說: “您肯定會看到……我認為小說充滿才氣。

    可是我承認……不對!……我老了。

    ”昂圖瓦納鞠了個躬,“确實,我理解不了新的東西……一定要說出原因的話……不能前行……在音樂方面,我還有發展空間,我以前迷戀瓦格納【注:瓦格納(1813——1883),德國著名作曲家。

    ②德彪西(1862——1918),法國著名作曲家。

    】,不過,我也可以看懂德彪西的東西。

    您覺得我欣賞不了德彪西嗎?……先生,今天我可以說,在文學上,我是欣賞不了德彪西的……” 他直起身子。

    昂圖瓦納詫異且敬佩地盯着他:老教授頗有氣質。

    他頭頂是天花闆的大燈,腦門和頭發泛着光輝。

    眉毛下面是兩個深深的酒窩,戴着單眼鏡片的那個閃着亮光,仿佛夕陽照在窗戶上。

     昂圖瓦納還想緻謝,不過,雅利庫好像打斷了全部客氣話,他優雅地張開雙手阻擋客人的話:“請幫我向蒂博先生問好,有什麼進展要告訴我。

    ” 5 天空飄着小雨,風已經停下,霧氣将燈光蒙上一層光暈。

    很晚了,這件事得放一放,昂圖瓦納現在就想回家。

     因為沒有出租車,他隻好沿着蘇弗洛路走回去。

    他把《小妹妹》緊緊夾着,走着走着,他想看小說的心情愈加急迫。

     大街轉彎處,大啤酒店的燈還亮着,裡面肯定不止他一人,不過算是昂圖瓦納可以接受的安靜地方。

     門口處,他看見兩個未長胡子的年輕人,挎着對方,有說有笑。

    應該是在談戀愛吧?昂圖瓦納聽見自己的心聲:“錯了,兄弟,倘若人類的思想可以想象出兩個字的聯系……”他知道自己現在身處拉丁區的中心。

     底層的桌子都有人,需要從那團熱烈的霧氣走過,才能走到樓梯。

    中間的二樓是打台球的,人們圍着台球桌子又喊又叫的,還有争辯:“十三!十四!十五!”“沒運氣!”——“又失手了!”“歐仁,要一杯啤酒!”“歐仁,要一杯比爾酒【注:比爾酒,一種烈性開胃酒,含有金雞納。

    】!”鬧哄哄的一片,台球碰撞的聲音仿佛莫爾斯電報機發出的嗒嗒聲。

     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朝氣,才冒出的胡子遮住了泛紅的臉頰。

    夾鼻眼鏡後的眼神清澈真誠,傻愣愣的,滿是精力,笑容帶着柔情,預示着等待花兒綻放,對一切都充滿希望和生活的愉悅。

     昂圖瓦納在打台球的人中走來走去,想要找個安靜的地方。

    年輕人的喧鬧讓他暫時忘了内心的憂愁,他第一次覺得三十多歲真的不小了。

     “一九一三年……”他想着,“這個年代的年輕人真幸福……比十年前那代,也就是我那代,可能更健康、更精神……” 他去過的地方很少,可以說他并沒有考慮過自己的國家。

    可今夜,對法蘭西,對民族未來,他懷有一種信任和自豪的新情感。

    一下子又産生了苦悶:雅克應該是這群大有作為的年輕人中的一個……他在哪個地方?做着什麼? 大廳裡頭,空着幾張桌子,用來放衣服。

    他覺得在一堆衣服後面坐着,又有壁燈,還不錯。

    四周也沒什麼人,就一對安靜的男女。

    男的還是個孩子,嘴裡含着煙,看自己的《人道報》,不理會女伴。

    女的邊小口喝着牛奶,邊饒有興趣地剪指甲,數錢,在鏡子裡看自己的牙齒,同時用眼角瞥一眼進來的人:一個滿懷心事的大學生,沒有點吃的,就坐下看書,讓她覺得很奇怪。

     昂圖瓦納開始翻開小說,不過他專心不起來,不自覺地摸摸自己的脈搏,跳得飛快!他很少出現這樣不能自控的情況。

     小說的開頭部分寫得讓人不知所措【注:下面的内容是雅克小說和作者文字的交替出現,閱讀時請注意分辨。

    】: 天氣很熱。

    幹燥的泥土氣味,有灰塵。

    街道朝上伸展。

    馬蹄之下,石頭迸發火光。

    西比爾走在路上。

    聖保羅教堂的鐘聲響了十下。

    悠長的海岸線在幽藍的海水中凸顯。

    深藍和金黃交融。

    右面,是那不勒斯無邊無際的海灣。

    左邊,似乎凝固的金塊漂浮在化了的金水之中,那裡是卡普裡島。

     難道雅克去了意大利? 昂圖瓦納急切地跳了幾頁。

    寫作風格太奇怪了…… 他爸爸。

    喬塞普對父親的情感。

    他内心深處的禁地,長滿荊棘,火在燃燒。

    十年裡,莫名的崇拜,熱烈,固執。

    所有自然的情感都被丢棄。

    他忍受了二十年的仇恨。

    過了二十年,他才明白,不得不憎恨二十年之久。

     昂圖瓦納看到這裡,心裡很難受。

    喬塞普到底是誰?他又翻到前幾頁,極力讓自己平靜。

     開頭描寫的是兩個青年騎馬去郊遊,而喬塞普和雅克很像,另一個姑娘西比爾應該是英國人,因為她這麼說: 在英國,必要的時候,我們會臨時采取措施。

    這樣有利于我們做決定和準備行動。

    你們意大利人,一開始就想制訂好計劃。

    她心想:“不過,關于這個問題,我倒想成為意大利人,這沒必要跟他說。

    ” 走到坡頂,兩個青年人下馬歇息。

     她在喬塞普之前跳下馬,用馬鞭抽一下焦黃色的草,驅逐蜥蜴,接着直挺挺地坐在熱辣辣的草地上。

     “西比爾,要曬太陽嗎?” 喬塞普在牆角窄小的影子躺着,把頭倚在炙熱的灰泥土上,遙望着,心想:“她努力使動作迷人,隻是一直成真不了。

    ” 昂圖瓦納内心焦慮,一段段往下看,想先知道個梗概,再細細品讀。

    他注意到這樣的句子: 她來自英國,新教徒。

     他看到這段: 在他眼裡,她的全部都和别人不同。

    可愛卻又可恨。

    她的出身,曾經的和如今的生活,他都一無所知。

    西比爾惆怅,純真。

    這些情誼。

    她的笑容。

    不對,她不用嘴巴笑,用的是眼睛。

    他對她的情感,又嚴肅又炙熱,一觸即發。

    她一直傷害他,仿佛希望他比自己低賤,不過又感到苦惱。

    她說:你們意大利人,你們南部人。

    她來自英國,是個新教徒…… 難道這是雅克相識的女子?他愛上了她?……可能已經同居了? 沿着葡萄園和檸檬地向下走。

    有海灘。

    一個孩子趕着一群牲畜,孩子眼神憂郁,衣服破舊,肩膀露在外面。

    他吹起口哨,兩條白色的狗跟在後面。

    帶頭的母牛頸上的響鈴叮叮作響。

    無窮無盡,陽光熱烈。

    水坑上留下腳印。

     昂圖瓦納看到這些很郁悶,他跳了兩頁。

     西比爾在自己家中。

     呂那多羅的别墅。

    陳舊的房子,四周都是玫瑰。

    一個長滿玫瑰的兩層花壇…… 昂圖瓦納跳過這頁文學描寫,在下一段停下: 滿園玫瑰,成堆成堆地垂着,芳香四溢。

    陽光一曬,香氣沁透心脾,滲進血液,模糊雙眼,心跳變慢或變快。

     玫瑰壇令他想起一些事,花壇通向大鳥籠,籠子裡有跳躍的白鴿。

    難道是拉菲特别墅區?肯定是的!那麼新教徒西比爾就是……他接着看: 穿着騎馬裝的西比爾,一屁股坐上長凳。

    兩隻手臂攤開,嘴唇緊閉,兩眼沒有焦距。

    她一個人的時候,所有事情都會變得清晰,她是為了讓喬塞普幸福才活着的。

    不過,當他不在時,我才會愛他。

    那些日子,我痛苦絕望地等待他,當時他也十分難熬。

    荒唐又冷酷。

    可恥!可以哭泣的女人真好,至于我,心已經變硬、堵塞。

     變硬?昂圖瓦納笑笑,這是醫學詞語,肯定是從他這裡學的。

     他能猜到我心中所想嗎?我希望他可以猜透。

    不過,當他表現出猜透的樣子,我會不知所措。

    我會轉過頭,撒謊,不管怎樣,我要逃脫。

     下面一段是寫她母親的: 鮑威爾夫人從台階上走下來。

    陽光灑在白發上。

    她把手搭在眼睛前,沒等看見西比爾,話也不說,就笑了。

    她說:“威廉寫信來了,寫得很好。

    他現在動手研究兩個項目,得繼續在帕埃斯敦住幾個星期。

    ” 西比爾咬了咬嘴唇,十分失望。

    難道她是在等哥哥回家,向他訴苦,也解剖自己? 沒有疑慮了:豐塔南夫人、貞妮、達尼埃爾,所有的記憶都拼湊起來。

     昂圖瓦納翻過去。

     他往下翻一頁,想找到描寫父親塞雷諾的内容。

     應該是這裡……錯了,這寫的是塞雷諾府邸——一所臨海的舊房子。

     ……長長的拱形窗戶,周圍是彩色的花葉壁畫。

     下面這段寫的是海灣和維蘇威火山。

     昂圖瓦納翻過幾頁,這裡看一句,那裡看一句,想知道大概内容。

     喬塞普與仆人們在消暑的别墅裡住着。

    妹妹安内塔去了國外。

    母親已經過世。

    父親是個參議員,在那不勒斯擔任要職,周日會回來一趟。

    偶爾不是周日,他也會來住一晚。

     昂圖瓦納記得:“跟爸爸去拉菲特别墅區的情況一樣。

    ” 他走下船,回到家裡吃晚餐。

    飯後,會含着煙在前廳閑走以幫助消化。

    清晨,會去查看馬夫和園丁的工作。

    随後,默默地搭上第一班船。

     寫的就是爸爸!……昂圖瓦納在發抖,往下看: 在社會上,參議員塞雷諾取得一些成就。

    他所有的東西,交融 在一起。

    家庭安康,生活富裕,業務順暢,組織能力強。

    權勢兼有,待人嚴苛。

    刻薄正直、品德強硬。

    外表也一樣嚴肅。

    自信滿滿,肩膀結實。

    性格暴躁,咄咄逼人,但總是會克制住。

    仿佛嚴肅的漫畫,讓人尊敬卻恐懼。

    教會的忠誠信徒,又是公民表率。

    不管是在梵蒂岡還是宮廷,在法院或者辦公室,家裡或者飯桌上,永遠表現出精明能幹、無可挑剔、稱心如意的樣子。

    這是一種能量。

    同時也代表着一份壓抑。

    這力量不是鞭策别人行動的力量,而是讓人知道重量是可以靜止不動的,是個十全十美的結合體、完人、紀念碑。

     哦!他的輕笑帶着冷酷,那是他心底裡的笑…… 此時此刻,昂圖瓦納淚眼模糊。

    他為雅克的直白感到詫異,同時,想到唱歌的爸爸,覺得這樣報複的描寫太殘忍: 歡樂的小戰馬喲,小戰馬喲,特裡貝。

     這一瞬間,弟弟和他的距離變長了。

     哦!他的輕笑帶着冷酷,那是他心底裡的笑。

    笑容中夾雜着讓人難熬的沉默。

    二十年來,喬塞普一直忍着這種沉默和輕笑。

    心在抗議。

     沒錯,喬塞普過去所有的日子都是仇恨和抗議。

    他隻要想到青春時代,複仇情緒便占滿整個心靈。

    從小,伴着本性的形成,他便用一切本性和父親抗争。

    因為抗議,他不尊重所有人,并将自己的懶惰公布于衆。

    他是壞學生,并因此覺得可恥。

    不過,正是這樣,他才可以激烈地違抗可恨的規章制度。

    幹壞事就像抵制不了的誘惑。

    不聽話就會産生複仇感。

     大家都說他冷血。

    不過,當聽見受傷的野獸呻吟、要飯人拉出的小提琴聲,或者看見在教堂走廊裡對他微笑的小姐,都會讓他夜裡趴在床上哭泣。

    獨自一人,無聊,社會不接納的兒童時期。

    早就成年,可除了小妹妹誇他之外,别人一句好話也沒有。

     “沒有我嗎?”昂圖瓦納心想。

     一說到小妹妹,語氣就會充滿柔情: 小妹妹,安内塔,安内塔。

    她可以在這幹癟的土地上綻放,簡直就是奇迹。

     小妹妹,他不幸童年裡的乖妹妹,抗議裡的妹妹。

    那個時期裡僅有的光亮,清澈的泉眼,黑暗幹旱裡僅有的妹妹。

     “沒有我嗎?”這段的下面,寫到一個大哥哥: 偶爾,哥哥的眼裡會有盡力表現出來的可憐…… 盡力表現?忘恩負義的家夥! 他的可憐帶着寬容。

    不過他們差了十歲,這是距離。

    恩貝托不跟喬塞普說真話,喬塞普也對哥哥有所隐瞞。

     昂圖瓦納停止翻閱。

    他最初的不愉快已經不見。

    這些描寫隻是雅克的主觀感受,并無大礙。

    他心裡嘀咕着:雅克的觀點如何?總的來看,他寫的所有東西,加上有關恩貝托的話語,都是對的。

    不過語氣裡都是埋怨!分别已經三年,一個人生活,三年來不和家人聯系。

    雅克這樣的語氣,肯定是仇恨自己的過去!昂圖瓦納感到焦慮:倘若找回弟弟,又能否找回走進他内心的道路? 他大緻浏覽了小說剩下的内容,企圖知道恩貝托……除了一句簡單的描寫,什麼也沒有。

    他好失望…… 不過其中一段吸引了他,他帶着好奇心看下去: 一個朋友也沒有,四處流浪,心靈受傷,精神打擊…… 喬塞普一個人生活在羅馬,由此看來,雅克應該在某個國外的城市。

     某天夜裡,屋子的氣氛過于沉悶。

    書掉在地上,他把燈吹滅,仿佛小狼一樣跑進黑暗。

    梅薩琳【注:梅薩琳,公元1世紀時羅馬皇帝克勞狄一世的妻子,著名的蕩婦。

    】的羅馬,充滿誘惑和髒亂的街道。

    在不知廉恥、低垂的窗簾後面,閃爍着暧昧不清的亮光。

    背後的人影,背後的誘惑,背後的淫蕩。

    他順着充滿陷阱的牆垣前行。

    難道是在躲避?怎樣驅散這種欲望?過了幾小時,他腦海裡還有沒有付諸行動的膽量。

    他繼續流浪,沒有知覺,眼裡冒火,兩手火熱,喉嚨幹渴,似乎靈魂和肉身都被賣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身上流下擔心和肉欲的汗水。

    他在小巷裡徘徊,在捕鳥籠一樣的房子上觸摸。

    過了幾小時,又過了幾小時。

     夜很深了。

    有疑惑的窗簾後面已經熄了燈。

    街上什麼也沒有。

    隻剩他一個人,還有他的魔鬼。

    他時刻做好掉進任何陷阱的準備。

    夜很深了。

    虛弱,腦裡過分的欲望把他的力量都吸幹了。

     黑暗走到了盡頭。

    安靜的純潔來得太慢,這是黎明前虔誠的寂寞。

    夜很深了。

     心情低落,無精打采,滿足不了,讓人蔑視。

    他拖着疲憊的身子走回房間,爬上床去。

    沒有後悔。

    被人捉弄。

    回想沒有行動的膽量,直到天亮。

     昂圖瓦納看到這幾段内容很不舒服。

    他推算弟弟經曆過這些事情,并因為多次豔遇敗壞了名聲。

    他想說:“沒事!”甚至想說,“很好!”不過…… 昂圖瓦納快速跳過幾頁,他無法一句一句地看,隻大概知曉情節發展就行。

     鮑威爾家的别墅就在海邊,離塞雷諾家很近。

    喬塞普與西比爾在假期中就是鄰居。

    騎馬郊遊,晚上泛舟…… 喬塞普每天都去呂那多羅别墅與西比爾約會,西比爾也從來沒有拒絕。

    西比爾宛如一個謎,喬塞普内心焦慮地圍着她轉。

     全都是喬塞普的愛情,昂圖瓦納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

     可是他依然強迫自己選擇性地讀了很長的一段,講的是兩個青年表面上的情感破裂: 下午六點,喬塞普出現在别墅裡。

    西比爾。

    滿園的玫瑰香消除了一日的燥熱。

    仿佛傳說裡的王子一樣,喬塞普走過如火的花牆。

    小路兩旁是盛開的石榴花,夕陽西下。

    西比爾,西比爾,去了哪裡,人影都沒有。

    窗戶是關緊的,窗簾也沒拉開。

    他站住了。

    四周是飛來飛去的燕子,發出沖破天空的聲響。

    難道在屋子後面的綠蔭下?他控制自己,沒有跑去。

     别墅拐角處,傳來一陣鋼琴的聲音。

    西比爾。

    客廳的門是開的。

    她彈的是哪首曲子?撕心裂肺的歎氣,幽幽的疑惑飄蕩在傍晚溫柔的空氣中。

    仿佛人的心語,仿佛人說出的話,但又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不能用确切的詞語表達出來。

    他邊走邊聽,跨過門檻。

    西比爾沒有聽到響動。

    他放肆地瞧她的臉。

    眼皮垂着,嘴朝前伸。

    流露出愛情的姿态。

    面具之下就是靈魂。

    靈魂和愛情共同構成了面孔。

    孤獨是透明的,秘密被公開,跑進屋裡,私下擁抱。

    她在彈琴,樂曲美妙。

    哽咽被迅速壓下去,憂愁慢慢消失。

    不過,在完全消失前懸在半空中,仿佛逃跑的小鳥,飛過天空,不見了。

     西比爾把手舉起來,鋼琴還在顫動,倘若把手放在琴鍵上,便會感受到一顆活生生的心髒在跳動。

    她覺得沒有别人,回頭。

    他沒見過的悠悠嬌俏。

    一下子…… 又是文學描寫!用這樣簡潔、粗犷的語言,太讨厭了。

     雅克真的愛上了貞妮? 昂圖瓦納的聯想飄到了書的前面部分。

    他繼續看下去。

     小說再次提到恩貝托這個名字。

    那是發生在塞雷諾府邸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大兒子陪着參議員,突然回家用晚餐: 餐廳很大。

    有三個拱形窗戶,外面的天空是玫瑰色的,能看見維蘇威火山冒出的煙霧。

    灰色的牆壁,綠色的柱子托着裝飾的屋頂。

     參議員張着厚厚的嘴唇進行飯前禱告。

    他沖着大廳的空氣畫了個十字。

    恩貝托也合乎禮儀地畫了十字。

    喬塞普直挺挺地站着,沒有畫。

    大家坐好。

    巨大的純白色桌布十分莊重。

    三個人的餐具距離很遠。

    菲力波腳上穿的是氈鞋,手裡托着銀盤子。

     跳過幾行: 他從來沒有在父親面前提過鮑威爾家。

    他不想認識威廉。

    他是個外國畫家。

    不幸的意大利人,十字街口,遊走人口的地方。

    去年,他做出果斷的決定:我不允許你和這些異教徒來往! 難道他知道别人沒有服從他嗎? 昂圖瓦納沒有耐心了,跳過幾頁。

     再次寫到哥哥: 恩貝托說完幾則小新聞。

    又恢複了安靜。

    恩貝托長得俊美,眼神充滿驕傲與想法。

    顯然,他依舊年輕、熱情。

    他從事研究職業,前途光明。

    喬塞普深愛着他的哥哥。

    恩貝托不像他的哥哥,更像一個長輩、一個朋友。

    倘若他們待在一起的時間長一些,喬塞普應該會說的。

    然而,兩個人交談的時間太少了,并且内容都是提前安排的。

    和恩貝托的關系,不會變得親密。

     昂圖瓦納想:“很明顯,因為拉雪爾才會這樣的,是我不好。

    ”一九一〇年夏天的事情浮上他的腦海。

     他不再往下看,心裡靜靜地想着,疲憊地把頭靠在椅背上。

    他感到失落:這些煩瑣的文學描寫中什麼也沒有,關于他出走的秘密依然沒有揭露。

     樂隊彈奏着維也納輕歌劇的複調,每個人都低聲應和,大廳某個角落裡有不知誰吹起口哨給曲子伴奏。

    剛才那對安靜的男女還坐在那裡,女的已經喝光牛奶,在抽煙,看上去沒事做,間隔不久就将裸露的胳膊挎上男朋友的肩膀,無所事事地玩他的耳垂,同時仿佛貓一樣打着哈欠。

    男的把一份《人權報》打開。

     昂圖瓦納發現,這裡女性居于少數,但都是年輕女性。

    ……地位不明顯……遊戲的陪伴者罷了。

     兩張桌子周圍的大學生在辯論,他們争論的主題有關貝吉【注:貝吉(1873——1914),法國著名作家。

    】和若萊士【注:若萊士(1859——1914),《人權報》創始人,法國社會黨領袖之一。

    】。

     有個年輕的以色列人走過來,下巴刮得發藍,在看《人權報》的男人和母貓似的女人中間坐下,女的有事可做了。

     昂圖瓦納想繼續把小說看完。

    他已經忘了剛剛看的是哪頁,他随意翻着,翻到了小說最後幾行: ……在這裡,生活與愛情都很艱難。

    再見! ……陌生的吸引力,嶄新、誘人明天的吸引力,沉浸其中,忘記曾經,一切從頭再來。

     ……坐上開往羅馬的第一輛火車。

    再從羅馬坐上開往熱那亞的第一輛火車。

    接着從熱那亞坐上第一艘遊船…… 短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