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索萊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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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行字,就吸引了昂圖瓦納的目光。

    靜下心來,雅克的秘密肯定在這幾行字裡!要耐心往下看。

     他把書翻回前頁,用手支着腦門,全神貫注地看下去: 安内塔小妹妹回家了,她從一個瑞士的女子學校完成學業,回家了。

     小妹妹有些變化。

    以前,女仆人以她為傲。

    她是真正的那不勒斯女孩。

    那不勒斯的小女孩。

    肩膀結實,皮膚黑黝黝的,嘴唇很厚。

    無論瞧見什麼,就算很小的事情,她的眼睛也會展現笑意。

     小說裡為什麼把吉絲寫成喬塞普的親妹妹?昂圖瓦納從讀到兄妹兩人相處的第一個畫面就覺得别扭。

     喬塞普去接的安内塔,兩個人坐車回到塞雷諾府邸。

     夕陽已經下山。

    陳舊的馬車在晃動,馬車的遮陽傘也在晃動。

    時候不早了。

    涼氣逼人。

     安内塔挽着喬塞普的胳膊說個不停。

    他微笑着,一直到今天下午前,他都覺得孤獨。

    西比爾沒趕走他的孤獨。

    西比爾,西比爾,宛如永遠透明幹淨的幽深的清水,有着令人眩暈的純潔。

    西比爾。

     從馬車裡看見的東西越來越少。

    黑夜即将來臨。

     安内塔和以前一樣,縮成一團。

    迅速地熱吻,嘴唇富有彈性,上面有些塵土,顯得有些粗糙。

    和以前一樣。

    在女子學校的時候,他們也有說有笑,親吻對方。

    和以前一樣,他們是親兄妹。

    喬塞普深愛西比爾,小妹妹的愛撫讓他覺得熱情柔軟。

    他在她眼睛上、頭發上,任何地方留下回報的親吻。

    這是兄妹的親吻,發出響聲。

    車夫在微笑。

    她繼續說個不停,說女子學校,是吧?還有考試。

    喬塞普也斷斷續續地說起爸爸,說起今年秋天,說起遙遠的未來。

    他不讓自己說起鮑威爾家的名字。

    安内塔是個虔誠的基督徒。

    她房間的聖母祭壇前,總是亮着六支藍色的蠟燭。

    耶稣被猶太人釘在十字架上。

    他們預想不到那是上帝的兒子。

    不過,異教徒卻知道真相,隻是不願承認。

     爸爸出門在外,兄妹兩人在塞雷諾府住下。

     其中幾頁讓昂圖瓦納從開頭都結束都不開心。

     次日,沒等喬塞普睡醒,安内塔就進來了。

    她确實有些變化。

    她的眼神依舊純淨熱情,帶着些許好奇。

    不過更加朝氣熱烈,隻看見小小的事情,她就慌亂不已。

    她走到他床邊,身子保持着剛出被窩的溫暖。

    頭發沒有整理,沒有精心裝扮,還是個孩子的模樣。

    和以前一樣。

    她從箱子裡拿出了在瑞士買的禮物。

    呀!是畫片。

    她的嘴唇張開又合上,兩排整齊的牙齒露出來。

    她膝蓋上有一塊疤,那是她滑雪時摔在雪地的尖石頭上留下的。

    瞧瞧,她的小腿和大腿都露在外面。

    她摸摸那塊疤痕,褐色皮膚上的白點。

    沒有刻意。

    她喜歡撫摸自己的皮膚。

    喜歡在每天的早上和夜裡照鏡子,對着自己微笑。

    她不停地說話,腦袋裡想到很多可以說的事情。

    學着騎馬,我隻想跟你一起騎,或者騎小型的馬。

    穿着騎馬裝,在海灘上奔馳。

    她沒有中斷撫摸,光滑的膝蓋彎着又伸直。

    喬塞普眨眨眼睛,躺在床上。

    梳妝衣服終于穿好。

    她向窗邊跑去。

    陽光已經布滿了海灘。

    九點了,懶蟲,我們去遊泳吧。

     如此親密的關系持續了好多天。

    喬塞普偶爾和小妹妹,偶爾和難以捉摸的英國女孩在一起玩。

     昂圖瓦納沒有中斷地看了幾頁。

     一天,喬塞普去找了西比爾,想和她一起去海灘走走,一次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場面發生了。

     雖然中間有許多誇張的細節描寫,昂圖瓦納還是捺着性子看下去。

     西比爾在綠藤下站着,陽光照在上面。

    她在思考,手放在白柱子上,陽光曬着。

    她在等待?——昨天我等了您一天。

    ——昨天,我和安内塔在一起。

    ——那為何不把她也帶來?語氣讓喬塞普不舒服。

     昂圖瓦納跳過一些: ……喬塞普停下槳。

    兩人周圍的空氣都靜止了。

    安靜在蔓延。

    海灘的水是銀色的。

    美麗壯觀。

    溫柔地沖擊小船。

    ——您想什麼呢?——那您呢?寂靜。

    ——西比爾,我們想的事情是一樣的。

    寂靜。

    兩人的話交替出現。

    ——西比爾,我在想您。

    寂靜,長長的寂靜。

    ——我也是。

    他渾身顫抖。

    ——西比爾,會永遠想嗎?哦!她把頭擡起來了。

    他瞧見她難過地張開雙唇,手緊緊握着船幫。

    差不多是憂傷的默許。

    陽光直射海面,波光粼粼。

    陽光反射回來,使人眼花缭亂。

    熱辣辣。

    寂靜。

    時間、生命都靜止了。

    空氣安靜得不能忍受。

    還好有群海鷗飛過,震動了他們四周的空氣。

    海鷗飛上飛下,從水面掠過,嘴紮進水裡,再次飛向高空。

    翅膀被陽光照得閃閃發光,擊劍的聲音。

    西比爾,我們想的事情是一樣的。

     沒錯,雅克在那年秋天,常常前往豐塔南家。

    難道雅克是因為和貞妮的戀愛無果而離家出走的? 又翻過幾頁,事情進展似乎一下子變快了。

     這些生活細節的描寫讓昂圖瓦納回憶起雅克和吉絲住在别墅時的情景。

    他看着兄妹兩人的情愫逐漸向着愛情方面進展。

    他們知道這種關系意味着什麼嗎?安内塔肯定知道,她全部生活都向喬塞普靠近。

    她十分真誠,真心實意地給自己的情感披上自然的、能夠接受的感情面具。

    至于喬塞普,他的愛情完全給了西比爾,對西比爾的愛讓他變得盲目,分不清妹妹對他身體的吸引力。

    不過,他陷入這種模糊不清的愛情有多久了? 有天下午,喬塞普對小妹妹說: 你願意出去走走,然後找個旅店吃飯,一直在外面散步到晚上嗎?她拍拍手,我愛你,龍皮諾,隻要你開心,去哪裡都行。

     喬塞普已經想到他會做出哪些事情了嗎? 在漁村中吃完飯,他拉着她,走上小女孩不知道的大路。

     他走路的速度飛快。

    從檸檬園裡穿過去,這些地方他和西比爾曾經走過無數次。

    安内塔感到詫異。

    你知道怎麼走嗎?他朝左邊拐了一下。

    一個斜坡、一道舊牆以及低矮的圓形門。

    喬塞普停下腳步,笑着說。

    你過來瞧瞧。

    她安心地走近門口。

    他把門推開,鈴铛發出響聲。

    你是不是瘋了?他微微一笑,将她拉到枞樹下面。

    花園裡黑乎乎的一片。

    她覺得有些恐怖,不知道這是哪裡,喬塞普。

     她已經到了呂那多羅别墅。

     矮小的圓形門,鈴铛聲,還有枞樹林。

    這些細節描寫非常真實…… 鮑威爾夫人與西比爾兩人都在綠廊底下,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小妹妹。

    請她坐下來,和她交談,盛情款待她。

    安内塔認為自己是在夢裡。

    她在兩個異教徒中間坐着。

    母親熱情歡迎她,她的白發,她的笑容。

    孩子,跟我到這邊來,我要送你幾朵玫瑰。

    玫瑰花壇,陰暗的圓形拱頂,周圍都是沁人心脾的芬芳。

     隻有喬塞普和西比爾兩個人了。

    要不要拉着她的手?她一定會掙脫的。

    她刻闆的态度比意志力、比愛情還頑強。

    他心裡想:“她很難陷入愛情。

    ” 鮑威爾夫人送給安内塔許多鮮紅色的玫瑰,小朵小朵的,每個花瓣都包得緊緊的,沒長刺。

    花蕊是黑紅色的。

    親愛的,以後常來。

    西比爾内心如此孤獨,安内塔認為自己是在夢裡。

    難道這就是被詛咒的一家?她曾經怎麼會像害怕妖魔鬼怪一樣對這些人充滿了恐懼? 昂圖瓦納翻過這頁。

     這裡描寫兄妹倆往回走的情景。

     月亮藏在雲後面。

    夜色更加濃重了。

    安内塔心裡美滋滋的。

    鮑威爾一家人。

    安内塔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靠在喬塞普的胳膊上。

    喬塞普擡着頭,拉着她往回走。

    心飄向遠方,飄進自己的夢裡。

    要不要把心裡話說出來?他不想再隐瞞了,俯過身。

    你知不知道?我去那裡,不隻是找威廉。

     此時此刻,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是從他的語氣裡感受到些許深情。

    不隻是找威廉?她血管裡的血在沸騰。

    她什麼也不知道。

    西比爾與喬塞普?她快要喘不上氣了,她掙脫他,企圖跑開,心似乎被利箭射中。

    渾身無力,牙齒在抖。

    往前走幾步,踉踉跄跄,脖子朝後仰去,癱在高大的菩提樹下的草地上。

     他跪在地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到底怎麼回事?她把手伸過來,跟伸出觸手一樣。

    哦!他一下知道了。

    她把他緊緊抓住,直起身,縮在他懷裡,輕聲哭泣。

    喬塞普,喬塞普。

     這是愛情的聲音。

    他以前沒有聽過,一直都沒有。

    西比爾躲在 自己的迷宮裡。

    西比爾變得如此陌生。

    安内塔就這麼悲傷地抱着他,緊緊地抱着。

    她的身體這麼年輕、豐滿、充滿誘惑。

    各種思緒彙集在腦海中,他們相互珍惜的童年時期,充滿溫柔,充滿信任。

    他應該愛她,她與他的成長環境相同,他應該安撫她、治愈她。

    她如野獸一樣熱烘烘的身子糾纏着他,突然,她兩腿間的熱浪吞沒了全部,包括思想在内。

    他鼻子下面是熟悉且新鮮的發香,嘴唇下面是淌着汗水的臉孔,亂動的雙唇。

    黑色的夜、芳香、血液交融在一起。

    克制不住的沖動。

    他張開情人的嘴,粘住濕潤的、半開的唇,那不知道在等待什麼的唇。

    她接受他的親吻,可卻沒有回報給他,不過,她陷在這個吻裡。

    兩張嘴緊緊地糾纏在一起,欲望一觸即發。

    悲情的肅穆、柔情、呼吸、身子、欲望交織着。

    頭頂上,樹木搖曳,星星慢慢隐去。

    衣服掀開,淩亂,克制不了的誘惑。

    兩具陌生的身體,相互擠壓,觸碰,男人的擠壓,散亂的服從……痛苦的、新婚的沉醉。

     哦!除了呼吸,什麼也沒有了,連時間都停滞不前。

     安靜中,回響在耳朵邊的鳴響,所有的焦慮都不見了,一動不動。

    男人喘着氣,伏在溫暖的胸口上,兩顆心劇烈地跳動着,發出不能結合的響聲。

     一道耀眼的月光猛地照在他們身上,仿佛揮着一道鞭,兩人趕緊分開。

     兩人迅速站起身。

    眼神迷亂,嘴唇歪曲。

    他們顫抖着。

    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開心。

    開心并且詫異。

    詫異,以及欲望。

     月光下,凹進去的草地上,玫瑰散落了一地。

    此時,安内塔捧起花瓣,撒在印着人體形狀的草地上,多麼浪漫。

     昂圖瓦納不再讀下去,他氣得渾身顫抖。

     可惡!吉絲?這是真的嗎? 不過,這段描寫真實感十分強烈。

    陳舊的圍牆、小鈴铛,還有玫瑰花壇,以及他們糾纏在一起時,完全沒有想象的成分。

    沒有在意大利的石子小路裡,也沒有在檸檬樹下的陰涼地中,是在别墅的茂密草地上。

    昂圖瓦納記起來了,那是百年老菩提的綠蔭下。

    沒錯,雅克曾經帶吉絲去過豐塔南家,在那樣的夏天夜裡。

    回家的時候……幼稚過頭了!距離他們如此近,幾乎就在吉絲的身邊,竟然什麼也不知道!吉絲?她純淨、美好的身體裡竟然藏着這樣的秘密。

    不會的,不會的…… 昂圖瓦納内心深處不願相信,抗拒着。

     不過,那些細節描寫!玫瑰……紅色的玫瑰!哦!他一下子醒悟過來:為何吉絲收到一個由倫敦花店寄來的匿名包裹時那麼激動。

    依據這樣一個沒有意義的線索,為何吉絲非要叫别人前往倫敦調查。

    不用說,自從在菩提樹下倒下後,一年又一年,隻有她自己知道紅色玫瑰代表什麼。

     這樣算來的話,雅克應該在倫敦住過。

    或許是意大利,又或許是瑞士……他現在會不會在英國呢?……在那也可以給日内瓦的雜志投稿…… 其餘部分也在這一瞬間明朗起來,就像模糊的火光四周,大片黑暗慢慢消失。

    吉絲堅持要離開家,前往英國的女子學校!肯定是去找雅克了!(昂圖瓦納為碰了一次壁就放棄倫敦花店的線索而感到自責) 他盡量把事情連起來,不過各種想象和回憶都湧上來。

    今夜,他從新的角度審視過去全部時光。

    眼下,他終于明白,為什麼吉絲為雅克的失蹤而傷心欲絕。

    曾經,他不清楚其中的全部原因,隻是盡力去撫慰她。

    他想起自己和吉絲的關系,他同情吉絲,而對吉絲的感情也是由這種同情産生的。

    當時,爸爸堅持雅克已經自殺,老小姐每天都在禱告,讀《九日經》,昂圖瓦納和他們說不了雅克的事。

    可吉絲不一樣,他認為她親切、熱情。

    每次吃過晚飯,她就來到樓下探聽消息。

    他開心地把自己的期望和尋找計劃都告訴她。

    正是因為那些親密相處的夜晚,他才會對這個藏着愛情秘密的活潑女孩産生情愫。

    說不定他在不知不覺裡已經被這個獻身給别人的身子迷住了。

    他記得女孩溫柔的動作,仿佛孩子一樣嬌俏,内心同時承受着悲痛。

    安内塔……她欺騙了他!拉雪爾離開後,他的感情處于真空狀态,因此,他迅速地覺得……太失敗了!他聳了聳肩。

    他對吉絲的愛,來自感情的創傷和無所适從。

    他原以為吉絲也愛他,因為她的愛情沒有結果,以為她會愛上唯一能幫她找回情人的人。

     昂圖瓦納盡量驅散這些想法。

    “寫到這裡,”他想,“雅克出走的原因還是沒有找到。

    ”他堅持往下看。

     兩人把玫瑰瓣撒在草地上,往塞雷諾府邸走去。

     喬塞普拉着安内塔走回家。

    他們會走去哪裡?簡短的擁抱僅僅代表開始。

    他們向長長的黑夜走去,今夜,他們的房間,會出現怎樣的場景? 昂圖瓦納看着這幾行,覺得熱血湧上了臉。

     說實話,他内心的感受不是責怪。

    在确定的激情面前,他的觀點不再尖銳。

    不過他依然感到詫異,并且有點埋怨。

    他依稀記得,那天他隻是害羞地靠近吉絲,可她的反應如此激烈。

    看到這裡,喚起了他對吉絲的欲望,僅僅是肉體上的欲望,放肆的欲望。

    所以,要繼續專心看小說,必須驅散那朝氣蓬勃的、褐色的年輕身體的影子。

     ……他們向長長的黑夜走去,今夜,他們的房間,會出現怎樣的場景? 他們被迫服從于愛情。

    兩人靜靜地往前走,仿佛被下了蠱,愣愣的。

    月光時亮時暗,一直陪着他們。

    整個塞雷諾府邸被月光籠罩着,灰色的柱子在黑暗中顯現出來。

    他們走過第一個高台。

    走着走着,兩人的臉靠在一起。

    安内塔的臉紅撲撲的。

    小女孩的身子裡,已經存在大膽的、出自本性的罪惡。

     兩人一下子分開了。

    父親出現在柱子中間。

     父親一直在那裡等,他沒有計劃地坐船回來。

    看不見孩子。

    于是,他一個人在大廳用完晚餐,接着在走廊裡走來走去。

    孩子們依然沒有回來。

     黑暗中,他大聲問: ——你們去哪了? 喬塞普一下子想不到原因,抗議心理湧上來,高聲回答: ——鮑威爾夫人家。

     昂圖瓦納吓得半死,難道蒂博先生要…… 安内塔從柱子中間跑開了,她走過前廳,奔向樓梯,進到自己的房間。

    把門闩插好,爬上自己黑暗裡的狹小的處女床。

     樓下,兒子首次頂撞父親。

    而且,他認為這樣做充滿樂趣,這 點令他詫異。

    他把連自己都不再相信的愛情公布于衆——我帶安内塔去鮑威爾夫人的家了。

    他停了一會兒,一字一字地說——我和西比爾已經訂了婚。

     父親放肆地大聲笑着。

    恐怖的笑聲。

    他直挺挺地站着,影子把他的身形拖得修長,看上去高大,而且誇張,仿佛披着月光的提坦【注:提坦,希臘神話裡的巨人。

    】。

    他還在笑。

    喬塞普搓了搓手,笑聲消失了。

    ——明天,你們兩個和我一同回那不勒斯。

    ——不回。

    ——明天出發。

    ——不回。

    ——喬塞普。

    ——我不是您的奴隸。

    我和西比爾已經訂婚了。

     父親以前沒有遇見過他擺平不了的反抗。

    他佯裝鎮靜。

    ——閉上你的嘴。

    他們來這裡吃我的面包,買我的土地。

    現在又要拐走我的兒子。

    想得美!你要讓一個異教徒女人進我們家。

    ——使用我的姓氏!蠢蛋,你想都不用想。

    那是于格諾教徒的陰謀詭計。

    這關乎靈魂的救贖,關乎塞雷諾家的名譽。

    他們想不到我還在,我在保護你們。

    ——爸爸。

    ——我要把你的意志打碎,斷絕你的生活來源,送你去皮埃蒙的軍團。

    ——爸爸。

    ——我要把你的意志打碎。

    先回房間去,明天,我就帶你走。

     喬塞普握緊拳頭,他好想…… 昂圖瓦納忍住呼吸: ……他好想……父親快死! 因為要表達蔑視,他盡力笑出聲。

    他說:“您太可笑了。

    ” 他從父親眼前走過去,頭仰着,嘴唇咬緊,發出冷笑,向台階走去。

    “你去哪?” 孩子停住腳步,在離開前,他要射出厲害的毒箭,本能讓他說出最狠的一句:“去自殺。

    ” 他縱身跳下台階。

    父親擡起手:“滾,不知死活的家夥!”喬塞普頭都沒回。

    父親的聲音從後邊傳來:“該死的!” 喬塞普跑過高台,走進黑暗,消失不見。

     昂圖瓦納想停下來思考一下,不過就剩四頁了,他迫不及待。

     喬塞普在黑暗裡沒有目的地跑着。

    站住,喘氣,覺得奇怪,不知所措。

    遠處,一家旅店的走廊下,幾把曼陀林正在合奏一曲思鄉的甜美的調子。

    讓人心碎的懈怠。

    在舒服的浴缸裡,血管張開。

     西比爾讨厭那不勒斯的曼陀林。

    她是外國人,是不真實的存在,非常遙遠,仿佛他鐘情的、一本書裡的女主人公。

     他的手掌裡還留有安内塔胳膊的溫度。

    耳朵嗡嗡作響。

    幹渴難熬。

     喬塞普做好了計劃。

    黎明時分,返回家,帶上安内塔一起走。

    他悄悄進入房間,她一下子跳下床,光腿歡迎他。

    他再次觸摸她光滑溫暖的皮膚。

    她的香氣包圍了他。

    他似乎覺得安内塔已經撲進自己的懷裡。

    她半張着嘴,溫潤的嘴唇,她自己的嘴唇。

     喬塞普走進一條捷徑。

    血管在膨脹。

    一口氣攀上一道岩石斜坡。

    月光下,鄉間的氣息使人心曠神怡。

     他平躺在斜坡上,環着胳膊。

    手從微微敞開的襯衣撫摸自己強健的胸膛。

    頭頂,繁星點點的天空。

    甯靜,純潔。

     潔淨。

    西比爾。

    西比爾,心靈深處,仿佛清冷幽深的泉水,清冷純潔的北方夜晚。

     西比爾? 喬塞普站起身來。

    大踏步由山坡走下。

    趁天亮時,最後一次去 見西比爾。

     呂那多羅别墅。

    圍牆和圓門已經出現。

    泥灰牆是他們親吻的地方。

    他首次說出自己的愛情,也是這個地方。

    同樣的月夜。

    西比爾送他出門。

    她的影子清晰地印在白色的灰泥牆上。

    他鼓起勇氣,彎下腰,親吻牆上的影子。

    西比爾跑開了。

    同樣的夜晚。

     安内塔,我為何再次回到小門跟前?西比爾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堅毅的臉。

    西比爾,就在眼前,觸手可及,真實可靠,不過,又非常陌生。

    把西比爾丢棄?哦,不可以!應該用柔情來解開這個心結。

    打開它封閉的内心。

    内心封閉着怎樣的隐私?純潔的夢,來自本性,那正是真正的愛情。

    很愛西比爾,很愛。

     安内塔,目光為何如此肯定?雙唇為何如此溫順?含有炙熱欲望的獻身。

    過分短暫的欲望。

    毫無秘密、深度。

    沒有界限、沒有未來的愛情。

     安内塔,安内塔,把輕浮的愛撫忘掉,回到曾經,變回孩子。

    安内塔,嬌俏的女孩,惹人疼愛的小妹妹。

    小妹妹。

     雙唇微微張開,潮濕的、柔軟的雙唇。

    哦!這種亂倫的欲望,不為人接受的欲望。

    誰可以幫我們逃脫? 安内塔和西比爾。

    兩個女孩,到底選擇哪一個?為何要有所選擇?我不想幹壞事。

    兩種誘惑,本質上幾乎達到神聖的均衡。

    兩種不可抑制的沖動,都來自我的心靈,難道不合情理嗎?現實中,為何協調不了?全部都是純淨的,就會被允許。

    倘若這一切在我心裡是協調的,為何還要禁止? 隻有一條路可行,三人裡,肯定有一個是多餘的。

    是誰呢? 西比爾嗎?哦,西比爾會傷心,那種情景太痛苦了,不可以是她。

    隻能是安内塔。

     小妹妹,安内塔。

    很抱歉,親吻你的眼睛、眼皮,很抱歉。

     既然兩個一定要選擇一個。

    那兩個都不要。

    放手,忘記,死掉。

    不是死掉,而是已經死掉了。

    離開這裡。

    這裡有魔法,跨越不了的阻礙,禁令。

     在這裡,生活與愛情都很艱難。

    再見! 陌生的吸引力,嶄新、誘人明天的吸引力,沉浸其中,忘記曾經,一切從頭再來。

     坐上開往羅馬的第一輛火車。

    再從羅馬坐上開往熱那亞的第一輛火車。

    接着從熱那亞坐上第一艘遊船,前往美洲,或者澳大利亞。

     他一下子笑出聲來。

     這是愛情嗎?錯了,我愛的是生活。

     朝前走。

     雅克·蒂博 昂圖瓦納把書狠狠地合上,放進口袋裡。

    茫然若失地站起來,在亮光裡眨眨眼睛,站了一會兒,察覺自己走神了,再次坐下來。

     他讀小說時,二樓的人幾乎走光了。

    打台球的人也已經吃了晚飯,樂隊沒有演奏。

    待在角落裡的猶太人和看《人權報》的男人在玩最後一局扔骰子跳棋。

    母貓興奮地在一旁觀戰。

    男人含着已經熄滅的煙鬥,他扔一下骰子,母貓就會靠上猶太人的肩,仿佛提前串通好一樣,發出輕笑聲。

     昂圖瓦納把腿伸直,點上煙,努力集中思想。

    然而,幾分鐘過去了, 他的思想和眼神還在飄忽不定。

    終于,他把雅克和吉絲的幻象都趕走,才平靜下來。

     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把小說裡的真情實況和虛構的部分分開。

    真實的情況,肯定是父親和兒子兩人那場激烈的風暴。

    參議員塞雷諾所說的話,富有自己的特色,說實話,寫得很逼真:“于格諾教徒的陰謀詭計,我要把你的意志打碎!要斷絕你的生活來源!送你去皮埃蒙的軍團!……”以及:“你要讓一個異教徒女人進我們家。

    ——使用我的姓氏!……”昂圖瓦納似乎聽見父親暴跳如雷的聲音。

    父親直挺挺地站着,沖着黑暗大罵。

    喬塞普的叫喊聲同樣也是真實的寫照:“去自殺!”正因為這樣,蒂博先生那個想法才會根深蒂固。

    從尋找雅克的第一天開始,蒂博先生就沒有想過雅克還活在世上。

    他一天裡親自往停屍所打四個電話。

    那個叫喊聲也表達了他含糊不清的内疚感,是他使雅克出走的。

    也許,他内心無聲的内疚和患上蛋白尿症有着或多或少的聯系。

    在做手術之前,這個病讓老人身體衰弱了許多。

    這樣算來,三年中的很多事情都具有了新的面貌。

     昂圖瓦納再次将雜志拿出來,翻到手寫的題詞: 那個印象深刻的十一月晚上,您告訴我:“全部東西都受兩極的作用力。

    真理也有兩面。

    ” 愛情,有時候同樣如此。

     他想:“很明顯,他同時擁有兩份愛情……很明顯……倘若吉絲成了雅克的情婦,而雅克堅持認為自己愛的是貞妮。

    那麼,他的生活确實太糾結了。

    然而……” 一些沒有頭緒的事情又充斥在昂圖瓦納的腦海裡。

    總而言之,他不認為用他剛知曉的雅克的情感狀況就能解釋他出走的原因。

    肯定還有别的始料不及的、猛然出現的原因,讓他做出離家出走的決定。

    不過,到底是什麼呢? 突然,他醒悟過來。

    現在最要緊的不是理清這些事,而是從小說的迹象中找到弟弟。

     倘若直接和編輯部的人聯系太草率了。

    雅克沒有跟别人說起自己還活着,那麼他一定不願意和我見面。

    倘若雅克知道自己的藏身處被發現了,他會跑去更遙遠的地方。

    這樣,就找不回他。

    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攻其不備——同時得親自出馬(昂圖瓦納從來都隻相信自己)。

    他現在就想去日内瓦。

    不過,到了之後怎麼做?倘若雅克在倫敦的話。

    還是讓一個内行的人先去瑞士看看,等他把雅克的地址拿回來,我再去。

    他站起來:“隻要找到了他,看他能不能從我手裡跑掉!” 那天夜裡,他把事情委托給了一家偵探機構。

     第三天,他接到首批情報。

     (機密文件) “經證實,雅克·蒂博先生就住在瑞士,但不在日内瓦,而是洛桑。

    他在洛桑住過很多地方。

    今年四月起,他一直住在市場樓梯路十号,卡梅辛公寓。

     “現在還确定不了他何時到的瑞士,不過我們查到他服兵役的情況。

     “從法國領事館的一份密報中獲悉,蒂博先生在一九一二年一月帶着身份證和其他證件去領事館武官處辦手續。

    證件的名字是雅克-讓-保爾·奧斯卡·蒂博。

    法蘭西國籍,一八九〇年生于巴黎。

    卡片上顯示的面貌特征我們不能抄錄(其特征和我們在别處獲得的情報相符)。

    卡片上還寫着,他由于二尖瓣關閉不全,一九一〇年,由巴黎第七區征兵體格檢查委員會審核決定,推遲入伍日期。

    一九一一年,他交給維也納(奧地利)的法國領事館一份醫療報告,獲得第二次推遲入伍。

    一九一二年二月,他在洛桑體檢,結果由行政途徑送到塞納征兵體檢委員會,主管辦公室批準他第三次推遲入伍日期。

    也就是最後一次延期。

    經過這次延期,他獲得和本國相關當局辦理手續,因身體健康原因免服兵役。

     “蒂博先生現在的生活很輕松,與他來往的都是大學生和新聞記者。

    他已經正式加入愛爾維修報業聯誼會。

    聽說,他給很多報刊寫稿,同時也做其他工作,這樣可以保證他的中等富裕生活。

    我們還查到,蒂博先生用過很多筆名寫文章。

    倘若過後要查清這些情況,我們會對筆名進行核對。

    ” 這份文件是偵探機構在周日晚上,一個辦事員緊急送來的。

     周一早晨去不了。

    可是蒂博先生的病情又耽擱不得。

     昂圖瓦納看看記事本,又查了查火車時間表,決定明晚搭乘開往洛桑的快車。

    他一夜無眠。

     6 次日白天,昂圖瓦納忙得不可開交,因為晚上要動身,他必須多增加幾次出診。

    整整一個白天,他都在巴黎市區奔走,午飯都是在外面吃的,一直到晚上七點才回到家,八點半的火車。

     他趁着萊翁幫他整理出行包的時間,匆忙地上樓看了一眼父親,從昨晚到現在,他都沒來看過爸爸。

     病情越來越嚴重。

    蒂博先生已經吃不了東西,身體無力,疼痛交加。

     昂圖瓦納盡力平複心情,擠出一句:“爸爸,您好!”這是每天對病人的親切問候。

    昂圖瓦納習慣性地坐上原來的地方,專心地詢問,似乎在躲避陷阱。

    他面帶微笑看着父親,即使一個無法動搖的想法占滿了他的腦袋:“他就要離開人世了。

    ” 有幾次,他察覺父親深沉地看着他,似乎要問他什麼。

     昂圖瓦納想:“他有多擔心自己的身體呢?”蒂博先生經常用隐忍和肅穆的話語說起自己的死亡。

    然而,他心裡想的到底是什麼? 在這幾分鐘裡,父親和兒子各懷心事——也許兩人的秘密是相同的。

    他們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關于病情和最近的藥物。

    接着,昂圖瓦納借口晚飯前有個急症,站了起來。

    蒂博先生疼痛難忍,也不想挽留。

     昂圖瓦納還沒跟任何人說起自己要走的事。

    最初,他隻想跟嬷嬷說一聲,他得離開三十六小時。

    然而,他走出房間的時候,修女正在照料病人。

     時間緊急,他在走廊裡等了一會兒,沒見修女出來,隻好去找韋茲小姐,她在房間裡寫信。

     “哦!”老小姐說,“昂圖瓦納,你來幫幫我,有籃蔬菜不知寄去哪裡了……” 他用了很大工夫,才讓她知曉:今晚,他要去外省看一個重病人,他明天有可能趕不回來。

    然而不用着急,已經和泰裡維埃醫生說過,有事叫他,他馬上就趕來。

     八點才過,昂圖瓦納剛好可以趕上火車。

     出租車飛速地開向車站,沿路已經見不到什麼人,黑色發光的橋,卡魯塞爾廣場,宛如危險影片中的快速鏡頭,高速閃過。

    昂圖瓦納不常出門,夜裡奔馳的激動,擔心時間來不及,圍繞在腦海裡的千萬思緒,加上他所冒的風險,全部合在一起,令他不自覺地充滿力量。

     他座位旁邊已經坐滿了人。

    他想小睡一會兒,可是睡不着。

    他渾身無力,數着站點。

    黎明時分,他正處于迷糊狀态,火車發出凄厲的聲音,速度逐漸減慢,進入了瓦洛布車站。

    辦完海關手續,寒冷的大廳裡人來人往,喝了口瑞士的牛奶咖啡。

    睡意全無。

     十二月的黎明來得很慢,窗外的景物逐漸明朗起來。

    鐵路順着山谷延伸到遠方,能看見兩邊的山丘。

    晨光裡,除了黑白兩種色調構成的木炭景色外,沒有其他顔色。

     昂圖瓦納沒有心思看這些景色。

    山頭被白雪覆蓋着,融化一半的冰雪流進燃燒過的土壤深坑中。

    白色的背景下,出現了一棵棵枞樹。

    接着,全部景物都不見了。

    火車在霧氣裡前進。

    鄉村再次出現,霧氣裡閃着點點黃色亮光,向人們展現這人口衆多的地方已經開始了清晨的生活。

    房屋形狀變得清晰明了。

    房子不再幽暗,昏暗的亮光也減少了。

    土地在不知不覺中由原來的黑色變成綠色。

    沒多久,平原上出現一大片富饒的牧場。

    積雪标出每道褶縫、水溝、田垅。

    矮小的農舍似乎孵卵的母雞,伏在那裡,和周圍的土地連成一片,全部窗戶的百葉窗都已經打開。

    天很亮了。

     昂圖瓦納把頭倚在車窗上,這些憂傷的異國風情感染了他,他覺得渾身無力。

    此行的目的能否達到,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加上一夜沒睡,他現在十分難受。

     洛桑就要到了。

    列車已經穿過郊區。

    他盯着那些窗戶依然緊閉的樓房,房子兩邊都有陽台,相互隔開,仿佛小小的摩天樓。

    說不定雅克就在某個黃杉木的百葉窗背後,不知道此時此刻,他醒了嗎? 火車停了。

    寒風吹過月台。

    昂圖瓦納打了個寒戰。

    人群擁入地下通道。

    他又激動又麻木,猛地喪失了對腦袋和意志的控制力。

    他提着包,跟着人群,不知道接下來怎麼做。

    “盥洗間、浴室、沐浴。

    ”到底是洗個熱水澡解乏呢,還是洗個冷水澡讓自己振作起來?刮刮胡子,換件衣服,通過這些事情來提提神。

     這個主意不錯。

    他洗完澡就像洗了仙水一樣,容光煥發。

    把包放在行李寄存處,沒有了負擔,他堅定地去迎接挑戰。

     天上下起了急雨,他跳上一輛開往城裡的有軌電車。

    現在還沒到八點,幾乎所有的店鋪都開了。

    穿着雨衣雨鞋、忙于趕路的人們一言不發,已經擠滿了人行道,盡量不踩馬路,即使馬路的車還很少。

    昂圖瓦納這樣歸納:“一座忙碌的城市,不崇尚空談主義。

    ”他通過地圖找到了前往市政廳小廣場的路。

    他擡頭看一眼鐘樓的大鐘,剛好八點半。

    雅克就住在廣場盡頭的那條街。

     市場樓梯路應該是洛桑最老的街道之一。

    幾乎稱不上街,隻能說是一段小胡同。

    街道一級級往上,房子建在左邊。

    “街道”沿着坡上行,由一層層梯面組成。

    房子正對方向是一堵牆,沿着牆是一道陳舊的木頭樓梯,這是中世紀時期的構造,塗了酒紅色的漆。

    這樣的樓梯可以提供一個絕好的觀察地點。

    昂圖瓦納走進去。

    這條小街上隻有幾棟房子,而且都窄小陳舊,布局也不整齊。

    大約從十六世紀開始,這樣的底樓就用作店鋪了。

    由一個矮門跨進十号,門上面壓着一個縫有線腳的過梁。

    開着的門扇上,隐約能瞧見門牌号。

    昂圖瓦納仔細辨認,這裡就是伊赫·卡梅辛公寓。

     整整三年沒有音信,感覺和弟弟隔了一個世界。

    現在,雅克就在附近,幾分鐘後他就能看見弟弟……昂圖瓦納克制住内心的興奮。

    醫生的職業讓他得到訓練:越是集中注意力,越要保持鎮定。

    他想:“現在是八點半,他應該還沒起,正是抓人的時刻。

    倘若他在家,我就說已經預約了,不用傳話,直接敲門進去。

    ”他撐開雨傘,步伐堅定,走過馬路,又走過兩道石階。

     穿過一段石闆走廊,接着是帶扶手的古老樓梯,樓梯寬闊而且衛生,不過很黑。

    也沒有門。

    昂圖瓦納往樓梯上走,似乎聽見說話聲。

    他把頭探出來,從餐廳的玻璃門上,看見十幾個人圍着一張桌子。

    他馬上想:“還好光線不亮,不然他們就能看見我了。

    ”緊接着想,“人們坐在一張桌上吃早餐,他不在,應該是下樓了。

    ”這時候……雅克……雅克在說話……那是雅克的聲音,他沒死,千真萬确! 昂圖瓦納舉棋不定,一瞬間不知如何是好。

    他快步走下幾級樓梯,感覺喘不上氣。

    内心深處湧上一股溫柔,在胸膛處膨脹着,令他呼吸不暢。

    他不認識那些人……如何處理?離開嗎?他恢複平靜,鬥争的欲望驅使他往前,不要猶豫,要有所行動。

    他小心地擡起頭,瞧見了雅克的側臉,不過兩旁的人常常會擋住他。

    坐在上席的是一位白胡子的小老頭,五六個年齡不等的男人坐在桌子旁。

    老人的對面是一個年輕的漂亮金發女人,在兩個小女孩中間坐着。

    雅克向前彎腰,說話飛快,語言激烈。

    昂圖瓦納的到來,仿佛一個急迫的威脅,圍繞在弟弟的頭上。

    他詫異地瞧見:人可以如此鎮定,不用為即将發生的事情擔憂,命運是由自己決定的。

    整個桌子的人都投入争辯中。

    老人微笑着。

    雅克似乎在和對面兩個年輕人讨論。

    他一次也沒轉過昂圖瓦納這邊。

    有兩次,雅克用右手做出決斷的姿勢,加強他的語氣,昂圖瓦納幾乎忘了這個動作。

    雙方讨論更加激烈,他猛地一笑——雅克的笑! 此時,昂圖瓦納不再猶豫,走上樓梯,來到玻璃門邊,輕輕推開門,走進去。

     十幾張臉都看着他,他直接忽視掉。

    同時也沒注意老頭走過來問了他什麼。

    他開心的、勇敢的眼神直直看着雅克。

    雅克驚呆了,半張着嘴,也盯着他的哥哥。

    他剛隻說了半句話,愣愣的臉上保持着開心的神情,現在成了一副怪樣。

    兩人相互看了十幾秒,雅克便站起來,當時隻想着“第一得瞞住别人,不能引人注意”。

     雅克做出不自然的可親樣子,連忙走向昂圖瓦納,讓人覺得他等的人來了。

    昂圖瓦納努力配合他的笨拙,向樓梯口退去。

    雅克走近他,把玻璃門關上。

    他們機械地握握手,兩人都想不到這個動作的出現,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雅克看上去遲疑了一下,接着慌張地揮揮手,應該是叫昂圖瓦納跟着他,随後,兩人走上樓梯。

     7 走過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

     雅克邁着沉重的步子,抓緊扶手,頭都沒轉過來一下。

    昂圖瓦納走在後面,再次克制自己。

    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在這種時候,竟然沒有興奮過頭。

    有幾次,他焦慮地問自己:“這麼輕易就保持平靜,代表了什麼?意志堅定還是冷漠無情?” 走到四樓的樓梯口,雅克推開僅有的一道門。

    兩人才進到屋子,他就反鎖住門,擡眼看了一下哥哥,用他沙啞的語氣低聲問:“找我做什麼?” 他高傲的眼神碰到的是昂圖瓦納溫和的笑容。

    此時,盡管昂圖瓦納滿臉溫柔,但依然小心翼翼,決定等待機會,做好應對一切的準備。

     雅克低下頭,重複一遍: “怎麼了?找我做什麼?”語氣十分可憐,充滿怨恨,不安地顫抖。

    昂圖瓦納内心平靜得奇怪,卻努力裝出非常激動的樣子。

     他走近弟弟,低聲說:“雅克。

    ”一邊演好自己的角色,一邊用清醒銳利的眼光觀察弟弟。

    他驚奇地發現,雅克的肩膀、面容和眼神,都不同于以往,與他想象中的弟弟相差很多。

     雅克皺了皺眉頭,極力站直身子,不過都沒用。

    他噘着嘴,克制住哽咽。

    随後,發出一聲歎息,怒氣全消。

    突然,他仿佛因為軟弱失去了勇氣,靠上昂圖瓦納的肩膀,從牙縫裡擠出: “你找我做什麼?做什麼?” 昂圖瓦納覺得機會來了,直截了當地說: “爸爸病得很重,就要死了。

    ”停頓一下,接着說,“我是來找你的,弟弟!” 雅克沒有反應。

    爸爸?難道爸爸的死會對他的新生活産生影響嗎?要把他從這個栖身之地拉回去?能夠改變那些逼迫他出走的事情?昂圖瓦納的話中,隻有最後兩字讓他感動萬分:“弟弟!”他已經很多年沒聽見這樣的稱呼了。

     氣氛安靜得有些尴尬,昂圖瓦納接着說: “沒有一個親人在我身邊……”他猛然想道,“老小姐算不上,吉絲遠在英國。

    ”雅克擡起頭: “英國?” “沒錯,她去了倫敦附近的一所女子學校,現在準備畢業文憑,回不了家。

    隻剩下我一個人,我需要你。

    ” 雅克的固執,不知不覺地開始動搖了。

    雖然還沒有确定,但回家的想法不再是完全不可能。

    他從哥哥的懷裡掙脫,遲疑地向前走幾步,似乎幹脆讓自己陷在痛苦裡,跌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

    昂圖瓦納走過來拍他的肩膀,沒有感覺,隻是把頭埋在手臂裡,哭了起來。

    他似乎瞧見,自己在困苦、高傲和寂寞中一磚一瓦建造起來的藏身地瓦解了。

    然而,他在苦惱中依然保持着清醒,敢于正視命運。

    清楚不管怎麼抗議,也無濟于事。

    親人總會讓他回家的。

    他明白,美妙的獨身生活就要結束。

    知道避免不了,隻好任由他去。

    不過,這麼輕易地任人左右,讓他呼吸不暢。

     昂圖瓦納站在一邊,不停地觀察、思考,似乎内心的溫柔藏了起來。

    他盯着哭到發抖的脖頸,想到了雅克小時候傷心的樣子。

    這時,他安靜地掂量着運氣。

    雅克情感發洩的時間越久,他越有把握雅克會接受。

     他已經把手縮回來,四處看看,各種思緒湧了上來。

    房間很幹淨,而且舒服。

    天花闆很低,應該是由頂樓隔出來的,但寬敞明亮。

    房間的色調是讨人喜歡的金黃色。

    地闆的顔色是金燦燦的蠟黃色,偶爾還會發出響聲。

    不用說,那是白瓷小爐子冒出的熱氣引起的。

    爐子中的柴火燒得很旺。

    兩張印着花色的扶手椅。

    幾張桌子,上面放着報紙。

    書不多,五十多本,放在床頭的書架上。

    床沒鋪好。

    沒有一張照片,沒有曾經的記憶。

    自由自在、孤獨單身,沒有回憶!——昂圖瓦納責備中帶着些許嫉妒。

     雅克逐漸安靜下來。

    已經勝利了嗎?他就要帶弟弟回巴黎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件事上失敗。

    此時此刻,他的溫柔仿佛決堤的洪水淹沒了他,這是愛的潮水。

    他好想抱住這可憐的孩子。

    他挽向弟弟耷拉的脖子,輕輕叫他: “雅克……” 雅克挺直腰杆,氣惱地擦擦眼淚,看着哥哥。

     昂圖瓦納說:“你恨我。

    ” 沒有說話。

     “爸爸就要死了。

    ”昂圖瓦納話鋒一轉。

     雅克轉過頭,漫不經心地問:“什麼時候?”表情痛苦。

    他瞧見哥哥的眼神,才發現自己剛剛說的是什麼。

    把頭低下來,改口道: “什麼時間……動身回家?” “越快越好。

    情況很危急……” “明天怎樣?” 昂圖瓦納遲疑了一下。

     “如果可以,今晚就走吧。

    ” 兩人對看半天。

    雅克稍稍聳了聳肩。

    今晚和明天,已經沒有什麼區别了。

     “那就坐夜間的特快車吧。

    ”他低聲說。

     昂圖瓦納清楚,他們兩人要一起回去。

    不過,他極力盼望的結果已經實現,所以他不詫異,也不興奮。

     兩人還站在房子中間。

    街上很安靜,仿佛在鄉下一樣。

    水輕輕地從房頂的斜面流下來。

    偶爾有陣陣風聲,怒吼着鑽進閣樓的瓦片之下。

    尴尬氣氛在兩人之間滋長。

     昂圖瓦納覺得雅克可能想一個人平靜一下,便說: “你應該有事要忙,我先走了。

    ” 雅克的臉一下子通紅: “沒有,我沒有事情要辦。

    ”他連忙坐下來。

     “真的嗎?” 雅克點點頭。

     “這樣的話,”昂圖瓦納說道,盡力表現自己的誠懇,卻顯得有些做作,“我再待一會兒……我們已經很久不聊天了。

    ” 說實話,他好想問問雅克的近況,可是他沒有勇氣。

    為了打發時間,他詳細地介紹了父親的病情,每個階段都說得很清楚,而且不自覺地用到很多專業術語。

    講述這些的時候,他不僅想到父親的絕症,還想到了那個病房、那張病床、毫無血色的臉、疼痛不止的身子、抽筋的臉龐、呻吟聲、止不住的痛苦。

    他的聲音在發抖,至于雅克,蜷縮在扶手椅上,氣憤地看着火爐,似乎在說:“父親快死了,你來把我帶回去。

    沒事,我跟你走。

    但除此之外,别想讓我再做什麼。

    ”有那麼一刻,昂圖瓦納認為那顆冷漠的心柔軟了。

    當他說到那天,他在門外聽見老小姐和病人斷斷續續地唱着那古老的兒歌時,雅克依然記得那首歌,盡管他目不轉睛地看着火爐,可是臉上露出了微笑。

    這是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