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索萊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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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苦笑……是雅克的笑! 昂圖瓦納幾乎要斷言:“他活着也是遭罪,死了倒是解脫。

    ”雅克一直沉默着,此時,他語氣生硬地說: “對我們來說,肯定是解脫。

    ” 昂圖瓦納覺得生氣,不再說話。

    這樣口不擇言,他知道他是在挑釁,也知道他心裡的恨還沒有完全消除。

    對自己的病人,一個将死的人,竟有這麼深的怨恨,昂圖瓦納有點受不了。

     他認為這樣的怨恨不公平。

    不管怎麼說,他認為這種仇恨落後于事實。

    他記得,那天晚上,蒂博先生哭着責怪自己,說兒子的自殺是他導緻的。

    他也知道,雅克的失蹤對父親的身體産生了重大影響:悲傷、内疚引發了最初的神經性抑郁,後來抑郁導緻身體機能紊亂。

    如果不是這樣,病情也不會惡化得那麼快。

     雅克似乎沒心思聽完哥哥的講述,他一下子站起身來,問:“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逃避不了的問題。

     “因為……雅利庫。

    ” “雅利庫?”他聽見這個名字吃驚不小。

    他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雅——利——庫?” 昂圖瓦納取出錢包,抽出前段時間打開的雅利庫的來信,遞給了雅克。

    這樣做是最簡便的方法,也免去了任何解釋。

     雅克接過信,大緻瞥一眼,接着走到窗戶前,不慌不忙地讀起來,眼皮垂着,嘴巴緊閉,讓人猜不透。

     昂圖瓦納盯着他。

    三年前,這張臉還存在年輕人的遲疑,如今胡子刮得光溜,看着和以前有些不同,這些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過,他又确定不了這張臉出現了什麼新東西。

    難道是比以前更具朝氣和堅定,少了驕傲、焦慮和固執?很明顯,雅克臉上已經沒有了可愛的神情,不過卻擁有了堅毅。

    如今,他是個矮壯的男子漢。

    頭大了些,在寬寬的肩膀上顯得不對稱。

    雅克習慣把頭朝後仰,姿勢有些自傲,至少是好鬥的。

    下巴寬闊,嘴唇結實,可線條憂傷。

    他的嘴變化很大。

    皮膚還是蒼白的顔色,臉上有幾粒雀斑。

    濃而厚的頭發由原來的褐色變成了栗色,亂蓬蓬的一團,圍在神采奕奕的臉龐,顯得臉很大。

    一小撮暗褐色的頭發,反射出金光,落在兩鬓上遮住了一小部分額角,他時常厭煩地往上一撩。

     昂圖瓦納瞧見額角在顫抖,眉毛皺起兩道深深的溝痕。

    他推測雅克已經看完信,正想着什麼。

    這時,雅克拿信的手垂下來,轉過身,聽見雅克的問話,他并不意外。

     “你,是不是……也看了我的小說?” 昂圖瓦納僅僅是擡了擡眼皮,眼睛露出比嘴角還多的笑意。

    他和藹的眼神讓弟弟不再生氣。

    雅克換了一種語氣,又問: “其他人……看過嗎?” “沒有。

    ” 雅克露出懷疑的目光。

     “我敢保證。

    ”昂圖瓦納說。

     雅克把手伸進口袋裡,一言不發。

    說真的,他馬上就習慣了哥哥讀過他的《小妹妹》。

    甚至,他想請哥哥談談自己的感想。

    就他自己來說,他對這篇寫于一年半之前的小說,懷有極大的激情和嚴格的态度。

    他自己覺得,從那時候開始,他已經大有長進。

    可放在今天,他認為那種年輕人的探索、詩意和誇張的寫法已經令他無法忍受。

    最怪異的是,他不再去思考小說的主題與自己個人經曆之間的關系。

    當他把這段曾經的日子用藝術的手段表達出來後,就覺得這些事已經和自己沒有關系了。

    盡管他偶爾也會想起這些不堪的回憶,不過很快就會斷定:“我早就克服了這一切。

    ”所以,昂圖瓦納跟他說“我是來找你的,弟弟”時,他的第一感覺是:“不管怎麼說,我早就克服了。

    ”沒多久,他又想道,“而且,吉絲又在英國。

    ”(必要情況下,說起吉絲,他還能接受。

    不過,對于貞妮,他不允許哪怕是一點點的提及) 他伫立窗前,看向遠處,一動不動的。

    安靜了許久,他轉過身,問道: “你跟誰說過你要來這裡?” “誰也沒說。

    ” 這次,他追問道: “爸爸呢?” “不知道!” “吉絲也不知道?” “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昂圖瓦納猶豫了一下,為了讓弟弟徹底安心,“事情已經發生,吉絲還在倫敦,最好先别告訴她。

    ” 雅克盯着哥哥,目光中閃過一絲懷疑,轉瞬即逝。

     再次安靜。

     昂圖瓦納讨厭這樣的安靜。

    他想打破它,可是卻找不到時機。

    他肯定有許多問題要問,然而又沒有勇氣冒險提出。

    他想找個普通的、無需冒險的問題,可以加深兩人的親密關系的,然而,實在找不到。

     氣氛更加尴尬了。

    此時,雅克忽然把窗戶打開,又往後退了幾步。

    一隻迷人的暹羅貓,渾身灰毛,嘴巴和鼻子是黑色的,溫柔地跳到地闆上。

     “誰家的?”昂圖瓦納問了句,剛好可以轉移話題,他感到愉快。

     雅克笑着說: “它是我的朋友,名貴的品種,偶爾才來一次。

    ” “從哪裡來呢?” “不知道,肯定是遙遠的地方。

    這裡的人都不認識它。

    ” 美麗的雄貓像模像樣地繞着房子轉了一圈,并且,跟陀螺一樣直打呼噜。

     昂圖瓦納說:“它全身都濕了。

    ”他覺得空氣裡都是寂靜。

     “下雨的時候,它就會來。

    ”雅克說,“有時半夜來,用爪子抓着窗戶進來。

    然後在火爐前把自己烘幹,立即離開。

    我一次也沒有摸過它,也不能喂它吃點東西。

    ” 雄貓繞完一圈後,重新回到了開着的窗戶邊。

     “看看,”雅克似乎很高興,“它不知道你在,要離開了。

    ”貓真的跳上鋅皮窗檻,頭都沒回一下,爬上房頂。

     “它的離開讓我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昂圖瓦納半認真地說。

     雅克趁着關窗,什麼也不說。

    不過,他轉過身時,臉變得紅撲撲的。

    他小聲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安靜得讓人呼吸不過來。

     此時,昂圖瓦納也沒有其他話題。

    他很希望轉變雅克的感情,同時他牽挂着病人,因此,又說到了父親。

    尤其強調蒂博先生做完手術之後,性格變了許多,甚至鼓起勇氣說: “倘若你和我一樣,三年來目睹他一點點變老的話,可能你對他的看法也會發生變化。

    ” “可能吧。

    ”雅克沒有正面回答。

     昂圖瓦納繼續說: “還有,偶爾我會思索,以前我們是否知道他心裡真正想的是什麼……”他圍繞這個話,想跟雅克說一件才發生不久的小事。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家對面的理發師?就在木工家附近,沒到普雷——奧——克萊克路……” 雅克低着頭來回走着,一下子停下來。

    “福博瓦……普雷——奧——克萊克路……”原先他覺得早就遺忘的世界,又出現在故意制造的黑暗裡。

    他清楚地知道那裡的每個細節,人行道的每塊石闆,每個店鋪,褐色手指的老木工,蒼白臉色的古董店老闆和他的女兒。

    然後是自己的“家”,他曾經生活的地方,虛掩着的大門,門房,小小的底層房間,以及李斯貝特,再遠一些,置之腦後的童年生活……李斯貝特,他的首次經曆……是在維也納,他知道另外一個李斯貝特。

    她丈夫因為嫉妒心自殺了……突然,他想起得把自己要離開的事情跟卡梅辛老爹的女兒索菲亞說一聲…… 昂圖瓦納繼續說下去。

     一天,因為太忙,他去了福博瓦的理發店,他和雅克兩人都不喜歡去那裡理發,原因是兩年多裡,福博瓦每周二都會幫父親刮胡子。

    老頭兒看見昂圖瓦納,立即和他聊起了蒂博先生。

    昂圖瓦納放松下來,脖子圍上毛巾,從理發師的講述裡,他詫異地發現,父親原來是這樣慈祥。

    他解釋道:“爸爸喜歡跟福博瓦說起我們,尤其是你……福博瓦什麼都記着,夏天的某日,‘蒂博先生的小頑皮’——也就是你——順利通過了中學會考,爸爸把他的門推開,跟他說了句:‘福博瓦先生,我的小兒子被錄取了。

    ’福博瓦說:‘這慈祥的爸爸神采奕奕,看上去非常開心。

    ’你肯定想象不到吧?……然而,我最不明白的,是這三年裡發生的……” 雅克的臉稍稍抽搐一下,昂圖瓦納思索着要不要接着說。

     他選擇繼續說: “沒錯,自從你走後,爸爸沒有告訴鄰居事實,而是編造了一個謊話。

    比如說,福博瓦這麼跟我說:‘确實,旅行是件好事。

    您的爸爸承擔得了國外的學費,那麼,送他出去挺好的。

    現在通信技術也發達了,他告訴我,小頑皮每周都會給你們寫信……”昂圖瓦納并不看雅克,他決定說點别的。

     “爸爸也跟他說起我:‘我的大兒子,他以後肯定能成為醫學院的教授。

    他也會說起老小姐和女仆們。

    福博瓦知曉我們全家人的情況。

    對了,還有吉絲。

    你也覺得奇怪對吧?爸爸似乎經常說起吉絲!(如果福博瓦的女兒還活着,也有這麼大了)他跟爸爸說‘我女兒這樣做’,爸爸也跟他說‘我女兒那樣做’,令人難以置信。

    福博瓦的話讓我記起許多頑皮的事、淘氣的話。

    那都是爸爸跟他說的,我自己幾乎忘得差不多了。

    誰也沒有想到爸爸會留意這些。

    福博瓦原話是這麼說的:‘您爸爸因為沒有女兒感到遺憾。

    不過他經常跟我說起這個小女孩,福博瓦先生,仿佛是我自己的女兒一樣。

    ’原話就是這樣。

    說實話,我聽了很詫異。

    總之,他是個敏感的人,也許沒什麼膽量,而且非常痛苦,誰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 雅克低着頭,走來走去,一句話也不說。

    即使他一眼也沒看哥哥,不過昂圖瓦納的每個手勢、動作都被他看在眼裡。

    他沒有興奮,隻是覺得有股強烈且矛盾的沖動感襲來。

    最讓他承受不住的是——他覺得曾經的日子又闖進了他的生活。

     面對一直沉默的雅克,昂圖瓦納也喪失了鬥志。

    他沒有能力引起任何話題,隻是死死地看着弟弟,試圖從他一直陰郁且沒有情感的臉上找到一些代表思緒的痕迹。

    可是,他沒有權利和弟弟置氣。

    他愛這張失而複得的臉,盡管臉上毫無表情,且不看他。

    昂圖瓦納覺得世上沒有哪張臉讓他這樣親切。

    一陣柔情湧上心頭,可他沒有勇氣通過某個動作或者言語表現出來。

     還是沉默——勝利的、服從的、沉悶的沉默。

    隻有雨水流過屋檐的聲音、火苗的聲音,偶爾還有雅克踩着地闆發出的聲響。

     沒過多久,雅克走到爐子旁,添了兩塊木柴。

    然後單腿跪在地上,轉過身看着哥哥。

    昂圖瓦納也看着他。

    他低聲說: “你對我的看法太絕對了。

    反正我不是那樣的,我不在乎你那樣說。

    ” “不是的。

    ”昂圖瓦納連忙糾正道。

     “我有按照自己的方式獲得幸福的權利。

    ”雅克接着說。

    他一下子站起身,停了一會兒,一字一字地說:“生活在這裡很幸福。

    ” 昂圖瓦納靠近他: “真的幸福嗎?” “真的!” 兩個人每說一句話就相互看上一眼,表情充滿好奇又夾雜着些許公開的、沉思的保留。

    “我相信你。

    ”昂圖瓦納說,“但是,有關你離家出走……以及其他一些事……我還弄不明白……哦!”他小心翼翼地高聲說,“弟弟,我來找你,并沒有要怪你的意思……” 這時候,雅克才瞧見了哥哥的笑容。

    印象中,哥哥永遠精神緊繃、剛強堅決。

    此刻看見這樣的笑容,對雅克來說很新奇。

    他害怕自己會心軟。

    于是握緊拳頭,揮揮雙臂說道: “昂圖瓦納,别說了,我不想聽以前的任何事……”他補充一句,似乎在更正,“至少,現在别再說了。

    ”他的臉上浮現出痛苦不堪的神情。

    他把頭轉到背光的地方,耷拉着眼皮,小聲說:“你理解不了。

    ” 之後又安靜下來。

    不過氣氛沒那麼尴尬了。

     昂圖瓦納站起來,不做作地問道: “你抽煙嗎?介意我抽一支嗎?”他覺得最好不要将事情誇大,應該用熱情和親切慢慢馴服他的野性。

     他深吸幾口煙,接着走近窗戶。

    整個洛桑市的舊房子屋頂都斜向湖邊,黑乎乎的屋脊毫無秩序地擁擠着,水霧模糊了房子的輪廓。

    長滿地衣的瓦片,仿佛片片沾了水的毛毯。

    遠處的山脈遮住了地平線,背對着光線。

    滿是積雪的山峰融進灰蒙蒙的天空,鉛灰色的小山坡流着晶瑩的白雪,仿佛陰暗的火山吐出的奶油。

     雅克走近他,指着山脈說:“那是奧什山的險峰。

    ” 大片城市擋住了附近的湖岸,湖的另一邊背着光,那是隔着雨簾的懸崖。

     “你這好看的湖,波濤洶湧,真像大海。

    ”昂圖瓦納說。

     雅克得意地笑了,沒有動彈,他想一直站在窗口,看着湖岸。

    他曾在夢裡瞧見湖那邊青蔥翠綠,村莊、停在浮橋邊的小船、延伸到鄉間旅店的小路……這裡是用來冒險和流浪的。

    可是,他不得不離開一段時間——多長時間呢? 昂圖瓦納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說: “我敢肯定,今早你需要處理一些事,因為……”他想說“因為晚上我們就出發了”。

    不過他忍住了。

     雅克不開心地搖了搖頭,說道: “沒有什麼事要處理。

    我一個人生活,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自由自在的——管好自己就可以了……”他的聲音在安靜中回響,接着換了憂傷的語氣,同時看着哥哥,感歎道,“你是理解不了的。

    ” 昂圖瓦納心想:“到底他在這裡過得怎樣?沒錯,他有自己的工作……然而,他靠什麼生活呢?”他做了許多假想,思索半天,低聲說道: “自從你滿十八歲後,本來可以繼承媽媽留給你的那份遺産……”雅克的眼裡閃過一絲戲谑。

    他幾乎想問一聲。

    他心裡有些遺憾。

    心想:那時候,自己本來可以不做一些事……比如在突尼斯的碼頭……在特裡埃斯特,在“阿德裡亞蒂卡”号的煤礦,以及在因斯布魯克的印刷廠……不過這個想法一閃而過。

    他沒有想過,蒂博先生的離世最終會讓他生活富裕。

    不行!不需要他們的錢!自己掙自己花! 昂圖瓦納鼓起勇氣問:“你怎麼維持自己的生活?掙錢容不容易?” 雅克掃了一眼房間,說:“你不是都看見了嗎?” 昂圖瓦納接着問: “你平時做什麼工作來掙錢呢?” 雅克的臉上閃現出倔強,額頭上還出現一道皺紋。

    不過很快就不見了。

     昂圖瓦納趕緊解釋:“弟弟,我這麼問你,并不是想幹涉你的事情,我隻是希望你的生活舒适、幸福!” “至于這個……”雅克嘀咕道,語氣是這樣的,“至于幸福,我做不到。

    ”接着,他聳了聳肩膀,迅速換上不耐煩的語氣說道,“昂圖瓦納,不要再說這些了……我的生活,你是理解不了的。

    ”他擠出一絲笑容,猶豫地走了幾步,又走向窗邊,笃定地說了句,“在這裡的生活,真的很幸福……真的。

    ”眼神茫然若失,似乎沒有發現自己的話是矛盾的。

     接着他看了看表,轉身對着昂圖瓦納,不給他接話的機會,說: “我一定得介紹你認識卡梅辛老爹。

    倘若她在,也讓你們認識一下。

    接着我們一起去外面吃午飯。

    ”他邊說邊把爐子的門打開,往裡扔了幾根木柴,繼續說,“……他以前是個裁縫……如今當上了市參議員……同時是個積極的工會活動家……他自己創辦了一份周報,上面差不多都是他一個人的稿子……他是個正直的人,你一會兒就能見到。

    ” 老卡梅辛隻穿了貼身的衣服,坐在溫暖的辦公室裡。

    戴着一副奇怪的方形眼鏡,鏡腿仿佛發絲一樣柔軟,夾在他小小的耳朵上。

    他正在校對,樣子有些天真,不過包含着些許狡猾。

    他說話簡短有力,不過充滿幽默,時刻保持着微笑。

    他透過眼鏡仔細地打量來訪者,讓人送來啤酒,喊昂圖瓦納“親愛的先生”,立即又改口“親愛的小夥子”。

     雅克面無表情地說,父親病重,他必須離開“一段時間”。

    晚上就走,房間先保留下來,房租先預付一個月,“所有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留下。

    昂圖瓦納靜靜地站在一旁。

     老頭子拿起眼前的校樣,不斷說着為了“黨”報一起合作的印刷計劃。

    雅克似乎挺重視的,提出了反對意見。

    昂圖瓦納靜靜地聽着。

    雅克似乎并不着急再找個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地方。

    難道他在等一個沒出現的人? 終于,他與主人告别,離開此地。

     8 屋外北風呼呼地刮着,吹起融化的積雪。

     雅克說:“好像飛花。

    ” 他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寡言少語。

    經過一座公共建築物旁寬闊的台階時,他主動說道:“這裡是座大學。

    ”語氣裡滿是對所選城市的自豪。

    昂圖瓦納贊美了幾句。

    不過,陣陣襲來的雨雪讓他們不得不加快了速度,趕緊找個歇腳的地方。

     在兩條不寬敞的街道拐角處,自行車和行人來來往往。

    雅克直接走進底層一家飯店,玻璃門上用白色字母寫着招牌: “美食店”。

     大廳中鑲嵌着老橡木護壁闆,地闆都上了蠟。

    店老闆是個胖子,活潑熱情,精力充沛,呼呼地喘着熱氣。

    他對自己的健康、飯店員工、菜單都非常滿意。

    他接待各色客人,仿佛在招待貴客一樣。

    飯店的牆上,寫滿了哥特字:“本店的烹調不是化學!”以及“本店的芥末罐口不粘幹芥末!” 經過剛才與卡梅辛的見面,加上在雨裡走了一段,雅克已經放松下來。

    他瞧見哥哥興高采烈的模樣,自己也開心地笑了。

    昂圖瓦納對外界如此好奇令雅克意外。

    他四處打量的眼神,仿佛想要看透和品嘗任何一個吸引人的食物。

    兄弟兩人曾經在拉丁區的便宜飯館一起用過午餐,當時環境嘈雜,昂圖瓦納什麼也沒心情看。

    隻是放下帶來的醫學雜志,倚在水瓶上。

     昂圖瓦納覺得雅克一直盯着他。

     他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變化很大?” 雅克含糊不清地擺擺手。

    沒錯,昂圖瓦納變化很大,不過到底是什麼地方變了呢?三年來,雅克不是已經忘掉哥哥的很多特征了嗎?此刻,他慢慢地找回了。

    昂圖瓦納的習慣性動作——聳聳肩膀,眨眨眼睛,張開手試圖解釋什麼的樣子——這些動作讓雅克動容,似乎再次與曾經相當熟悉,之後又徹底在記憶裡遺失的面孔重逢一樣。

    然而,如今的昂圖瓦納還有了另外一些特征,令他想不明白。

    他不清楚哥哥曾經是不是這個樣子,他臉上總體表情和姿勢充滿了自然、平和、親切、和藹。

    眼神也不生分,也不嚴肅。

    所有的一切都很新奇。

    他想用幾句模棱兩可的話概況出來。

    昂圖瓦納面帶微笑。

    他明白這都是拉雪爾帶來的。

    連續幾個月,獲得勝利的激動一直被他壓制着,不願流露出來的幸福神情在臉上留下一種自信、樂觀。

    可能那是擁有情人的知足感——這樣的痕迹依然存留至今。

     飯菜很好,啤酒也清爽,環境又舒服。

    昂圖瓦納覺得很開心,連聲贊美此地的特色風味。

    同時,他發現雅克在這種地方不再刻意不說話(盡管雅克一張嘴就跟帶着悲苦一樣,說起話來遲疑不決,時而中斷,時而不理智,沒有邏輯。

    偶爾又非常激動,邊說還邊用深邃的眼神盯着哥哥)。

     “昂圖瓦納,錯了。

    ”昂圖瓦納開了個玩笑,雅克提出反對意見:“你要是這麼想的話,肯定是錯的……不可以說瑞士……總之,我去了許多國家,說實話……” 他猛地發現昂圖瓦納滿臉驚奇,便一下子停下來。

    然而,他似乎為自己的多疑感到後悔,很快又接着說道: “你看看我們右邊這位,正在和老闆交談的單身客人,他就是瑞士人的典型。

    長相……言行……說話的樣子……” “有很重的鼻音?” 雅克皺了皺眉,更正道:“不對,我說的是他的重讀音調,會稍稍把尾音拖長,說明他經過了思考。

    最重要的一點卻是,他臉上自省的表情,完全不理會周圍的事物。

    這就是瑞士人的特征。

    以及在任何地方都覺得很安全……” 昂圖瓦納表示同意:“眼神很精明,不過沒有靈氣,簡直難以置信。

    ” “沒錯,洛桑人普遍都是這個樣子。

    一天到晚,不慌不忙,不會浪費一分鐘。

    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們和别人的生活軌道相遇,但從來不會幹涉别人的事務,也不超越自己的生活範圍。

    每個時刻,他們都全身心投入正在做的事或接下來要做的事。

    ” 昂圖瓦納聽得很認真,沒有插話。

    雅克看到哥哥如此入神,倒顯得局促不安,但也鼓勵着他,激發了他内心的自豪感,使他繼續說下去。

     “你剛說了靈氣……有人說瑞士人呆傻。

    這樣的說法太片面,不符合事實。

    他們的個性……和你不一樣……可能比你感情集中。

    緊急關頭,他們也會靈活應對……所以他們不愚笨,而是成熟穩重,兩者有本質區别。

    ” 昂圖瓦納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說:“我最詫異的地方是,你可以在那麼多人中生活得稱心如意。

    ” “沒錯。

    ”雅克高聲回答,把空杯子往旁邊推推,差點碰倒。

    “我在很多地方都生活過,比如意大利、德國、奧地利……” 昂圖瓦納盯着火柴,頭低着,鼓起勇氣說了句: “也在英國……” “英國?我沒去過,為什麼要說它?” 安靜了一會兒,兩人都在思索對方的心思,昂圖瓦納依舊低着頭,雅克有點無所适從,但還是接着說: “我覺得這些國家中,沒有哪個能讓我安心住下,心靜不下來,無法工作。

    隻有在這個國家,我的心才能平靜……” 沒錯,此時此刻,他的神情姿态幾乎都平靜下來。

    他采用似乎已經成為習慣的姿勢,斜坐着。

    頭偏向那縷頑皮的頭發,好像是被頭發的重量壓過去的一樣。

    右邊肩膀朝前傾,上身彎着,支在右臂上,右手大張着,穩穩地按住大腿。

    左胳膊肘隻輕輕壓着桌面,左手手指撥弄着桌子上的面包屑。

    他的手已經是大人的手,青筋明顯,有表現力。

     他在想剛剛說過的話。

     “這個國家的人會讓人沉靜下來。

    ”他用感謝的語氣說道,“很明顯,沒有熱情隻是表面的東西……這裡和其他地方一樣,熱情彌漫在空氣裡。

    正如你知道的,這種熱情平時是被壓抑着的,不存在巨大危險……傳染性也不強……”他突然停頓一會兒,臉一下子紅通通的,接着小聲說: “你也知道,這三年裡……” 他不看哥哥,用手背一下子把那縷頭發撩起來,換了個坐姿,不再說話。

     難道他要開始訴說心裡話了?昂圖瓦納靜靜地等着,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弟弟。

     然而,雅克果斷轉移了話題。

    他站起來,說道: “雨沒有停的意思,我們還是回去吧。

    ” 他們走到飯店門口時,有個騎自行車的人在他們面前停下,猛地跳下車,來到雅克身邊。

     他招呼也沒打,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你有沒有看見那邊是什麼人?”來人身穿鄉下人的披風,已經讓雨淋得很透。

    他雙手交叉護在胸前,防止風把衣服吹開。

     “沒看到。

    ”雅克說,臉上沒有絲毫奇怪的神情。

    他瞧見有家房子大門是敞開的,便說:“我們先去那裡避避雨吧。

    ” 昂圖瓦納小心翼翼地向後退了幾步,雅克回頭把他也叫上。

    三人都到達門口時,他什麼也沒有介紹。

     來人晃了晃頭,将遮住眼睛的風帽抖在肩膀。

    他三十歲出頭,盡管說話直奔主題,但眼神充滿柔情,仿佛安撫一般。

    臉被凍得紅紅的,上面有道傷疤,沒有血色的疤痕讓右眼變小了一點。

    傷疤把眉毛斜切開,一直延伸到帽檐下面,消失不見。

     他情緒激動地說:“他們不斷地指責我。

    ”似乎不在意昂圖瓦納也在場,“不過,我一點兒也不該受到指責,不是嗎?”他好像非常看重雅克的評判。

    雅克安撫地揮揮手。

    “他們還想怎樣?是他們自己說花錢雇的那些人。

    這事是怪不了我,如今他們都走了,也知道我們告發不了他們。

    ” “他們這樣做肯定會失敗的。

    ”雅克想了想,說道,“總共兩件事,其中一件……” 那人還沒等他把話說完,立即帶着突然生出的感謝之情和熱情喊道:“沒錯,就是這樣,一定不能讓政治報刊的煽動跑在我們前面。

    ” 雅克低聲說:“隻要有響動,薩巴金就會消失不見,比松也是,不信,你等着看吧。

    ” “比松也是?可能吧。

    ” “手槍怎麼處理了?” “這個簡單,她曾經的情夫買的,死後又賣給了一個軍火商。

    ”“雷伊埃,聽我說完,”雅克說,“最近幾天我幫不上什麼忙,從 現在開始到一段時間内,我都寫不了東西。

    但是,你可以去找裡沙德萊。

    請他拿些證件給你。

    你告訴他,是我要用的。

    倘若需要簽名,你就叫他給馬克·拉埃爾打電話,明白了嗎?” 雷伊埃緊緊握着雅克的手,沒有說話。

     “盧特情況如何?”雅克拉着雷伊埃的手問。

     雷伊埃低下頭。

     “我毫無對策。

    ”他羞澀地笑笑,把頭擡起來,激動地又說了一遍,“我毫無對策,我愛她。

    ” 雅克把手松開,想了想,嘀咕道: “再這樣發展的話,你們兩個會是什麼樣子!” 雷伊埃長歎一聲。

     “因為難産,她身體再也恢複不了了,而且不能工作……” 雅克打斷他的話: “她曾經跟我說過:‘倘若我夠勇敢,我會想辦法結束自己的生命。

    ’” “你如何看待?你覺得我該怎麼做?” “施尼巴赫如何?” 雷伊埃一下子惡狠狠地擺擺手,滿眼的仇恨。

     雅克将手搭在雷伊埃的胳膊,表達着一種和善,同時也是堅決,甚至命令一樣的力量。

    他用嚴肅的口吻又說了一遍: “再這樣發展的話,你們兩個會是什麼樣子!” 那人氣惱地聳了聳肩。

    雅克拿開自己的手。

    安靜一會兒後,雷伊埃舉起手,鄭重其事地說: “我們的下場和他們一樣,都是死路一條,可以這麼說,”他低聲進行總結,無聲地笑了,似乎他說的都是事實,“否則,活着就跟死了一樣,死了也跟活着一樣……” 他一把抓住自行車坐墊,單手提起車子。

    臉上的疤痕漲得發紫。

    接着,他壓低風帽,伸出手說道: “謝謝了。

    我現在就去找裡沙德萊。

    你真是個大方、高尚的朋友。

    ”他說話的語氣變得自信、開心,“蒂博,每次和你見面,我幾乎就能和世上——和人、和文學……甚至和報刊和平相處,這是真心話……我先走了!” 昂圖瓦納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

    不過,他注意着兩個人說的每一句話、每個動作。

    一開始,他觀察到明顯大過雅克的人的态度,他的态度表明了隻對一些知名的長輩才會有的尊重熱情。

    最讓他詫異的是,兩人交談的時候,雅克的臉充滿熱情,腦門完全放松,同時還在思考,還有那成熟的眼神,身上洋溢着想象不到的威望。

    這是昂圖瓦納才發現的。

    雅克在這幾分鐘裡的表現,是他以前不知道的。

    幾分鐘之前,他完全料想不到雅克會有這樣的一面。

    不過,對每個人來說,這才是真正的雅克,今天的雅克。

    這點毋庸置疑。

     雷伊埃擡腿蹬着自行車,也不和昂圖瓦納說句話,便沖進了水裡,兩旁濺出泥漿。

     9 兄弟兩人接着朝前走。

    對于此次相見,雅克沒有說過什麼。

    而且現在風呼呼地鑽進他們的衣服裡,仿佛故意把昂圖瓦納的雨傘吹得搖晃不止,說話非常不便。

     他們走上裡波納廣場時——周圍的風似乎都聚集在這裡。

    雅克不顧落在身上的雨滴,猛地放慢速度,問: “剛吃飯的時候,你為什麼提到……英國?” 昂圖瓦納發現他在逼問,不知如何是好。

    他含糊不清地搪塞幾句,不過都淹沒在風裡了。

     “你在說什麼?”雅克聽不見,大聲問道。

    肩膀迎着風,斜着身子向他靠近,用疑惑的眼神盯着哥哥,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昂圖瓦納無可奈何,隻能說實話。

     “因為……因為……紅玫瑰!” 語氣裡夾雜着出乎他意料的憤怒。

    喬塞普和安内塔的亂倫情景一下子浮現在他腦海裡:他們在草地上糾纏,那熟悉的想象畫面持續讓他忍受不了。

    他十分氣惱,沒來由地迎着不斷吹來的狂風前進,低聲詛咒了一句,接着惡狠狠地關上雨傘。

     雅克愣愣地待在原地。

    很明顯,這個答案在他意料之外。

    他緊咬嘴唇,往前趕了幾步,什麼也不說(他曾經很多次因為這樣不合時宜的軟弱瞬間感到後悔,覺得不應該拜托朋友從遙遠的英國買一籃玫瑰——表達一個拖累自己的消息:在全家人都認為他離開人世的時候,他告訴吉絲:“我還活着,我想念你。

    ”他以為這不周全的行動引不起别人的注意。

    他想不到、也理解不了吉絲會告訴别人。

    這讓他很氣惱)。

    他控制不住心底的難過,冷笑一聲: “你真不該當醫生,你有當偵探的天賦!” 這樣的語氣令昂圖瓦納更加生氣,他諷刺道: “老弟,如果想保護自己的隐私,拜托不要公開在雜志上。

    ” 雅克覺得很受傷,朝着哥哥喊: “哦!你的意思是從小說裡知曉送花的事情?” 昂圖瓦納再也忍不住,故作鎮靜,用挖苦、難聽的語氣一字一字地說: “錯了,但是,我從小說裡知道了送花的所有意思。

    ”說完這句,他迎着風,大踏步向前走去。

     然而,他很快就明白自己犯下大錯,甚至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話說得太重,肯定會影響全局的。

    此刻,如果雅克再次離開的話……他怎麼一下子忘了最重要的目的?怎麼就克制不住,沖他大喊大叫呢?莫非是因為吉絲?接下來怎麼做?去和他解釋或者道歉?不知道能不能挽回?不管了,隻要可以緩和,什麼他都願意嘗試……他正準備轉向弟弟,用最溫和的語氣承認錯誤時,他感到弟弟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拉住他,顯得很激動。

    這出乎意料的友好接近,瞬間消除了剛才的隔閡,也拉近了分别三年的距離。

    雅克顫抖地說道: “昂圖瓦納,你是不是想歪了?你覺得我和吉絲……真的?……你覺得可能嗎?……你是不是瘋了?” 他們看着對方。

    雅克的眼神悲痛,但幹淨、有活力,他臉上滿是受傷的羞恥和氣氛。

    而在昂圖瓦納看來,這代表了一縷開心的光亮。

    他十分高興,緊緊抓住弟弟的手臂。

    難道他真的對兩個孩子産生過懷疑?他自己也被弄糊塗了。

    他興奮地想起了吉絲,一下子覺得解脫了,放松了,十分幸福。

    他終于找到了曾經的弟弟! 雅克沒有說話。

    曾經難以啟齒的回憶映入眼簾:那晚,在拉菲特别墅區,他發現了吉絲對自己的愛,也察覺到吉絲會引發他體内的肉欲。

    黑夜裡,椴樹下慌忙的親吻,接着是吉絲代表浪漫的動作,将玫瑰花瓣撒在地上——他們互相承諾愛情的地方…… 昂圖瓦納也沉默着,他想活躍氣氛,但心裡擔心,什麼也說不出來。

    不過,他緊緊挎着弟弟的胳膊,似乎在說:“沒錯,我瘋了,此刻,我完全信任你。

    我真的很幸福!”弟弟也緊挎着他,兩個人無需任何語言就更加了解對方。

     兩個人迎着風雨繼續前行,緊緊靠在一起,非常熱情,時間很漫長。

    兄弟倆的心都靜不下來,但誰也沒有勇氣最先松開手。

    他們途經一堵擋風牆時,昂圖瓦納打開雨傘,似乎表明兩個人靠在一起是為了躲雨。

     他們保持着沉默,一直走到公寓。

    到門口的時候,昂圖瓦納停下來,縮回手臂,自然地說: “晚上之前,你肯定要處理一些事。

    我就不上去了,我可以去參觀城市……” “下着雨呢,怎麼參觀?”雅克說完,笑了笑。

    昂圖瓦納看出了其中的遲疑(兩人都害怕整個下午幹坐着)。

    “我就需要二十分鐘寫兩三封信而已。

    可能五點前會出去一下。

    ”說到這個,他臉上閃過一些煩悶。

    不過,他馬上站直了身子:“在這之前,我沒别的事要做,一起上去吧。

    ” 他們出去的時候,房間已經打掃過了。

    爐子添了許多柴火,燒得很旺。

    兩人懷着全新的情感幫對方把濕漉漉的外套晾在火爐旁。

     有個窗子沒關,昂圖瓦納走過去。

    正對着湖岸傾斜下來的層層屋頂中,有座高高聳起的塔樓,最上面是個鐘樓,灰青色的塔頂在雨水裡發着亮光。

     雅克指着鐘樓說: “那個是聖弗朗索瓦教堂,你能看清上面顯示幾點了嗎?” 鐘樓的一面,有個塗成紅色和金黃色的大挂鐘。

     “兩點十五分。

    ” “你眼神真好。

    我的不行了。

    而且我不喜歡戴眼鏡,我有些偏頭痛。

    ” “偏頭痛?”昂圖瓦納喊了一聲。

    趕緊把窗戶關上,轉過身來,一臉關心的詢問讓雅克笑出了聲。

     “沒錯,醫生。

    我有很嚴重的頭痛,到現在也沒痊愈。

    ” “哪個位置痛?” “這裡。

    ” “一直都是左邊嗎?” “不一定……” “頭暈不暈?有沒有覺得看不清事物?” 這樣的對話令雅克無所适從,他說:“别擔心了,現在好很多了。

    ” “不行!”昂圖瓦納說道,他非常認真,“得仔細給你做個檢查,還得看看你消化好不好……” 盡管他沒有馬上檢查的意思,不過還是習慣性地走近雅克。

    雅克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已經習慣了沒人關心的日子,隻要受到點滴關懷,似乎就入侵了他的獨立領地。

    不過,他立即恢複理智。

    畢竟,這樣的關懷令他溫暖,仿佛一陣清風吹過内心深處,滋潤了每條麻木不仁的神經。

     昂圖瓦納又問:“以前有沒有發生過類似的情況?怎麼引起的?” 雅克因為剛才的後退感到後悔,他想清楚地回答這個問題。

    但他可以說出實情嗎? “生了一場病之後就出現的……應該是抽筋……還是流感?我記不清了……也可能是瘧疾……我住了将近一個月的院。

    ” “在哪住的院?” “在……加貝斯。

    ” “加貝斯?是突尼斯嗎?” “沒錯。

    聽說最開始是昏迷不醒,亂說話,之後頭就非常疼,持續了幾個月。

    ” 昂圖瓦納沒有說話,很明顯,他心裡想着:“巴黎有個溫暖舒适的家,哥哥是醫生,卻偏偏跑去遙遠的非洲,還幾乎丢掉性命……” “是恐懼心理救了我,”雅克想說點其他的,“我擔心死在那個火爐一樣的地方,我想念意大利,仿佛在木船上漂浮海面的遇難者,對陸地和泉水的渴望……那時候,我隻有一個想法:無論是死是活,我一定要乘船去那不勒斯。

    ” 那不勒斯……昂圖瓦納一下子記起呂那多羅,西比爾、喬塞普漫步在海灘的場景。

    他鼓起勇氣問: “為什麼一定要去那裡?” 雅克的臉漲得通紅,内心掙紮着,到底說不說?他藍色的眼睛盯着某個地方。

     昂圖瓦納連忙開口: “我認為你那時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然而,那樣的高溫天氣……” 雅克不理會哥哥的話,接着說下去: “第一,我得到一封介紹信,找到一個那不勒斯領事館的人。

    外國推遲居留期很容易。

    我希望所有東西符合程序。

    ”他聳了聳肩,繼續說,“還有就是‘我甯願被當成逃兵,也不要回法國讓人丢進兵營’。

    ” 昂圖瓦納靜靜地聽着,問了句: “不過,要去這些地方,你……你的錢夠不夠?” “這種問題也隻有你才問得出口!”他把手伸進口袋,來回踱步。

    “我一直缺錢,從來沒有足夠的錢。

    最初,在那樣的地方,什麼都做……”他的臉再次紅通通的,眼神躲閃着“有那麼幾天……你也知道,很快就熬過去了”。

     “你都做些什麼工作?” “很多……比如去初級學校教法語……夜裡就到《突尼斯郵報》或《巴黎—突尼斯報》校對……這份工作令我的意大利文章寫得跟法語一樣流利……沒過多久,我開始給他們寫稿子。

    先是給一家周刊編寫報刊摘要,後來做社會新聞,甚至雜活……有可能的話,還會去采訪!”他兩眼放光,“哦!倘若我身體強健,我會繼續待在那裡……那邊的生活非常刺激!記得在維泰爾布【注:維泰爾布,意大利的一個城市。

    ②卡莫拉,那不勒斯的一個黑社會組織。

    】的時候……(你坐下來吧,不用,我喜歡走來走去)……我被派去維泰爾布,沒有人有膽量去報道卡莫拉罕見的案件,你對那個案件有印象嗎?一九一一年三月……非常危險!當時,我住在一個那不勒斯人的家裡。

    那是個土匪窩點。

    十三日夜裡,警察來了,結果他們都跑光了,隻有我一個人在睡覺,我必須……”他猛地停下來,昂圖瓦納聽得入神,可正是因為他太專注了,雅克才不想繼續說下去。

    如何用一些話,讓人大概了解那幾個月裡雜亂無章的生活呢?盡管哥哥用誠懇的眼神期待着,他卻轉過頭,說了句:“這些事都已經過去很久了……不提也罷!” 為了驅逐這些不堪的回憶,他不得不接着說話,同時還要保持鎮定: “你剛剛說……我頭痛是怎麼引起的?沒錯,你瞧瞧,一直到現在,我還很難适應意大利的春天。

    一旦有可能,一旦掙脫束縛,”他皺了皺眉,很明顯,痛苦的回憶又湧了上來。

    “一旦不受牽絆,”他揮了揮手臂,“我立即回到了北邊。

    ” 他再次停下來,站定,雙手插在口袋裡,眼睛下垂,盯着爐子。

     昂圖瓦納問:“意大利的北邊嗎?” “當然不是!”雅克顫抖了一下,喊道,“是去維也納、佩斯特……以及薩克森、德累斯頓。

    接着是慕尼黑。

    ”他臉上的表情一下子陰暗很多,這次,他用鋒利的眼神看着哥哥,似乎下不了決心,嘴唇還在發抖。

    幾分鐘過去了,他咬咬牙,小聲嘟囔,剛好可以聽見: “哦!慕尼黑……那真是個恐怖的城市。

    ” 昂圖瓦納連忙插話: “不管怎樣,你至少……盡量找到引發頭痛的原因……偏頭痛它是個症狀,不是病……” 雅克根本不聽哥哥的話,他馬上停下來。

    這個情況已經發生很多次了:雅克突然察覺要說出某個難堪的秘密時,嘴巴動着,幾乎快要說出來了。

    可一下子,又把到了喉嚨的話吞了回去,沒有下文。

    而昂圖瓦納每次都因為莫名的擔憂不知如何是好,不僅幫不了弟弟走出障礙,反倒把自己弄得暈頭轉向,躲閃冒失。

     他在思考怎麼把雅克引回正題,此時,樓梯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有人在敲門,門立即被推開一點。

    昂圖瓦納瞧見一張孩子氣的臉,頭發亂糟糟的。

     “很抱歉,打擾你們了。

    ” “快進來。

    ”雅克走到門口說。

     他不是個男孩,而是個個子矮小的男人,看不出年齡,下巴刮得很幹淨,奶白色的皮膚,亂蓬蓬的頭發是亞麻色的。

    他在門口猶猶豫豫,用擔憂的眼神看着昂圖瓦納。

    他眼睛裡有一層稠密的無色眼睫毛,别人很難看出他的眼珠是轉動的。

     “靠近爐子來。

    ”雅克邊說邊把客人淋透的外套脫下來。

     他似乎又不打算給哥哥介紹。

    但他很自然地微笑着,好像昂圖瓦納在場并不影響他們。

     “我是來跟你說,米托格到了,而且帶回一封信。

    ”客人開口說,語調夾雜噓聲,語速很快,好像很害怕。

     “一封信?” “對,是弗拉基米爾·克尼亞布羅夫斯基的信!” “克尼亞布羅夫斯基的信?”雅克喊出來,神采奕奕,“你看上去累壞了,請坐。

    要不要喝點啤酒或者茶?” “不用,謝謝了。

    米托格今天晚上才到,他從那邊回來……我要做什麼?您覺得我應該什麼做?要不要嘗試一下?” 雅克想了很久,終于說: “那就試一下吧。

    現在,這是僅有的辦法。

    ” 來人非常興奮。

     “太好了!我想到您肯定會這麼說的。

    伊涅斯讓我放棄,謝納馮也是。

    隻有您支持我,太好了!”他沖着雅克,小臉洋溢出信任的光芒。

     “但是……”雅克伸出手指,嚴肅地說。

     白化病患者贊同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