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索萊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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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點頭。

     “要一步步來。

    ”他莊重地說。

    他脆弱的身子裡,散發出鋼鐵一樣的剛毅。

     雅克看着他。

     “範赫德,你吃苦了嗎?” “沒有……就是有點累。

    ”他補充了一句,無奈了笑了笑,“您也知道,我在他們那個大破屋裡,感到難受。

    ” “普勒澤爾現在還在那裡嗎?” “在呢。

    ” “基勒夫呢?……你幫我跟他說一聲,他的話太多了,你有沒有同感?他會理解的。

    ” “哦!基勒夫,我曾經這麼跟他說:‘你這樣做,跟壞人有什麼區别!’他甚至沒看羅藏加德宣言【注:宣言内容沒有資料。

    】就撕爛了它,事情都亂套了!”他又說了一遍,“事情都亂套了!”語氣憤怒低沉,但他如同小女孩一樣的雙唇,卻掠過一絲天使般魅力、寬容的笑容。

     他接着用尖細的聲音說道: “薩弗裡奧、杜爾賽、柏泰爾松以及蘇珊娜!都散發着腐爛的味道!” 雅克搖了搖頭,說: “玉才華可能是,蘇珊娜是不會腐爛的。

    你瞧瞧玉才華那個賤貨,把你們弄得雞犬不甯。

    ” 範赫德安靜地看着他,兩隻手機械地在膝蓋上動來動去,他的手毫無血色,瘦弱得讓人不敢相信。

     “我很清楚。

    那又能怎樣?難道現在直接把她丢進河裡?您說說,您做得出來嗎?這是必然的?不管怎麼說,她也是個人,本質上也不壞……而且,她在我們眼皮底下活動。

    慢慢來吧,一步一步的……”他發出一聲感慨,“我有很多次遇見和她一樣的女人!……都堕落了。

    ” 他又長歎一聲,偷偷瞄了一眼昂圖瓦納,站了起來,靠近雅克,一下子滿腔熱情地說: “弗拉基米爾·克尼亞布羅夫斯基的信寫得很好,您也明白……” 雅克問:“那他接下來有什麼計劃?” “他在處理自己的私事,他現在已經找到了母親、妻子還有孩子。

    他打算繼續活着。

    ” 範赫德開始在火爐邊走來走去,偶爾還沒來由地握緊雙手,神情凝重,似乎在自言自語: “克尼亞布羅夫斯基擁有一個純粹的心。

    ” “非常純粹。

    ”雅克用同樣的語氣附和着說。

     沒過多久,他又開口: “他準備什麼時候把書出版呢?” “他沒跟我說過。

    ” “盧斯基諾夫覺得到那時肯定會引起轟動的。

    您很清楚。

    ” “那是肯定的。

    那是他在監獄裡寫出來的!”他來回走了幾步,“我今天沒把他的信帶來,而是先給了奧爾加,我叫她拿去讓社團裡的人看看。

    晚上信才會傳回來。

    ”他沒看雅克,仿佛一團鬼火,輕盈飄逸,頭昂得高高的,走來走去。

    他看上去似乎在跟天使微笑。

    “弗拉基米爾說,隻有在監獄的時候,他才是真正的自己,獨自享受孤獨。

    ”聲音慢慢地平和了,但也慢慢變低。

    他說,他住的單身監獄很舒适,有足夠的光亮,而且是頂層。

    他爬上木闆床時,額頭剛好夠着鐵窗下沿。

    他說,他可以連續待在那好幾個小時,靜靜地思考,看漫天飛舞的雪花。

    他說,他眼裡再沒其他,沒有屋頂,沒有樹頂,什麼也沒有,永遠也沒有。

    從春天一直到夏天,每個傍晚的一小時裡,幾縷陽光會照着他的臉。

    他說,他每天都在等待這個時刻的到來。

    您肯定會讀到他這封信的。

    他還說,有一次,他聽見遠處傳來孩子的哭聲……另外一次,他聽見了爆炸聲……範赫德又看了一眼昂圖瓦納,昂圖瓦納聽得很認真,不自覺地注意他的舉動。

     “我明天就把信帶來。

    ”說完,他坐了回去。

     “不行,我明天不在這裡。

    ”雅克說。

     範赫德臉上沒有詫異的表情,他再次看了看昂圖瓦納,過了一會兒,他又站起來。

     “很抱歉,打擾您了。

    我隻想第一時間告訴您關于弗拉基米爾的消息。

    ” 雅克也站了起來。

     “範赫德,你工作太辛苦了,應該歇歇。

    ” “沒辦法。

    ” “你現在還在熊見袼和裡厄特那邊工作嗎?” “是啊。

    ”他狡猾地笑了笑,說道,“每天都說,‘是,先生。

    ’從早到晚都在打字。

    我還能做點其他事嗎?夜裡,我才回家去。

    到那時,我才自由地想:‘不,先生,’每天晚上都這樣,一直到白天。

    ” 這時,矮個子範赫德擡起小腦袋,亂糟糟的亞麻色額發讓他看上去筆直了些。

    他做了個手勢,這次似乎在跟昂圖瓦納說: “先生們,我挨了十年餓,可由于這些念頭,我熬過來了。

    ” 接着,他轉向雅克,并且伸出手,尖細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焦慮不安: “您是不是要走?……趕巧了,我這次來是對的,是嗎?” 雅克感動得什麼也不說,熱情地與白化病人擁抱了一下。

    昂圖瓦納想起剛才騎自行車的人。

    雅克也對他做了同樣的動作,親切,令人振奮,像在保護。

    那些神秘的團體中,雅克似乎處于獨特的地位。

    人們向他請教,尋求幫助,擔心他責怪。

    并且,顯然也從他這裡獲得心靈慰藉。

     昂圖瓦納自豪地想:“這才是蒂博家的人!……”不過,他立即又惆怅起來,“雅克不可能永遠留在巴黎,他肯定會回到瑞士,這點毋庸置疑。

    ”他轉念一想,“我們可以通信,我也可以過來探望他,如今的情況不同于三年前了……”他依然憂心忡忡,“和這些人在一起,他幹什麼工作?他生活怎麼辦?他主要從事什麼?這裡就是我為他想象的美好未來所在地嗎?” 雅克此刻緊緊挽着朋友的胳膊,慢慢把他送到門口。

    範赫德轉過身,沖昂圖瓦納羞澀地點點頭,消失在樓梯拐角處。

    雅克跟在他後面。

     昂圖瓦納最後還聽見他夾雜着噓聲的說話聲: “……全都堕落了……圍在他們旁邊的人都是勢利小人,任人擺布的狗,他們都在遭罪……” 10 雅克回來了,和遇見臉上帶疤的人一樣,他沒有跟哥哥做任何解釋。

    他倒了杯水,自顧自地喝着。

     昂圖瓦納鎮定自若地點了支煙,起身給爐子添了塊木柴,去窗口看上一眼,又反身坐下。

     安靜了幾分鐘,雅克又開始在房間走來走去。

     “你會怎麼想?”他突然說道,腳步都沒停下,“昂圖瓦納,你一定要盡量了解我,我怎麼會浪費三年時間在高師上呢?” 昂圖瓦納十分窘迫,但做出全神貫注傾聽且理解的樣子。

     雅克繼續說:“那是變相延長的中學生活!……課程、課文、沒完沒了的文章注釋,每樣都被認為是權威的……那種混亂不堪的環境!各種各樣的思想雜糅在那些舊房子裡,被人們蹂躏着。

    整天都是老師這類詞語!什麼輔導老師!不要,我不會過那樣的生活! “昂圖瓦納,你了解我說的意思嗎?……我的意思不是……确實,我敬重他們……教師這樣的工作,隻能由擁有正直信念的人來承擔。

    确實,因為他們的尊嚴、精神上的努力以及得到少量報酬的忠誠。

    沒錯,然而……” 沒過多久,他又嘀咕道:“昂圖瓦納,你沒有理解我。

    我這麼做除了不想入學,讨厭學校的教育機構外,最主要的是……那樣的生活毫無滋味!” 停頓一會兒,他又說了一遍:“毫無滋味!”固執的眼神看着地面。

     昂圖瓦納問了句:“你是不是在去拜訪雅利庫之前,就下定決心……” “不是。

    ”他定定地站着,眉毛皺起來,死死地盯着地闆,竭盡全力回想往事。

    “哦,十月的時候,我從拉菲特别墅區回來,心情非常……糟糕!”他的肩膀傾斜着,好像擔着什麼重物,他小聲說,“好多事情都協調不了……” “沒錯,是十月。

    ”昂圖瓦納說着,拉雪爾又跑進他的心裡。

     “那時候,正值開學之際——我面臨進入高師的威脅,我很害怕……直到現在,我才清楚在拜訪雅利庫之前,我僅僅是擔心罷了。

    當然,除了這些之外,我也幾次想過放棄入學,然後離家出走…… 沒錯……不過那都是沒成形的想法,根本實現不了。

    那晚,去拜訪雅利庫後,才決定了所有的行動。

    ——你肯定很詫異吧?”他擡起頭來,瞧見哥哥驚住的臉,“我現在給你看看,那晚我回家後寫下的感言。

    前不久我才找到的。

    ” 他又開始來回走動,表情陰沉。

    那次拜訪已經過了好久,但回想起來,他的心情還是很複雜。

     他晃晃腦袋,說:“每當我想起……可你呢?你和他之間有什麼關系?寫過信沒有?難道你去拜訪過他?有印象嗎?” 昂圖瓦納含糊不清地擺擺手。

     “沒錯,”雅克說,心想哥哥肯定對他沒什麼好印象。

    “你應該理解不了他在我們這代人中所代表的意義!”他變換語氣,直接坐到火爐邊的扶手椅上,昂圖瓦納的對面。

    “哦!雅利庫,”他一下子面帶微笑,聲音也溫柔了許多,把兩條腿舒服地靠近火爐。

    “昂圖瓦納,我們很多年都這麼說:‘等成為雅利庫的學生之後……’甚至,我們想這麼說:‘成為他的弟子。

    ’至于我,每次隻要生出對高師的遲疑,我就會想:‘沒錯,然而有雅利庫。

    ’我們看重的隻有他。

    你能理解嗎?我們可以背他的詩作,四處說他的玩笑話,還引用他說的話。

    聽說,他的同事嫉妒他。

    但他依然有辦法長時間待在大學裡,那是因為他擅長用抒情方式授課,内容大膽奔放,自由發揮,忽然地吐露心聲,露骨的詞語,還因為他幽默、儒雅,他的單邊眼鏡,甚至他的充滿傲氣的氈帽!他是個激情四射、脾氣怪異、語言超凡的人,大方、高尚,代表了偉大的現代意識。

    在我們眼裡,他可以觸碰到最敏感的位置。

    我有寫信給他。

    而且我留着他的五封回信,這是值得我驕傲的财富。

    這幾封信裡,應該有三封,不,應該是四封,直到現在我都覺得寫得非常好。

     “在一個春天的早上,大概十一點,我和一個朋友看見了他……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場景。

    他大踏步往蘇弗洛路的方向走去,步伐矯健。

    我至今記得,風輕輕吹着他的衣袖,他當時穿的是淺色的護腿套,大帽子下面是他白花花的頭發。

    他的腰挺得筆直,沒戴單邊眼鏡,鷹鈎鼻朝前突出,高盧人的白髭須……仿佛準備覓食的老鷹,他就像與涉禽雜交後,生出來的猛獸。

    同時,具備老爵爺的氣質。

    讓人印象深刻!” 昂圖瓦納說:“他仿佛出現在我面前。

    ” “我們跟在他後面,直到他走進家門,仿佛被迷住一樣。

    我們一共去了十家店鋪,就為找他的照片!”雅克猛地收回雙腿,“哦,每次想到這裡,我就好恨他。

    ”接着他向前夠了夠,兩隻手伸向爐子,想了一會兒,補充說道,“但正是他給了我離家出走的勇氣。

    ” 昂圖瓦納說:“我敢肯定,他一定想不到這點。

    ” 雅克不理會哥哥的話,自顧自轉向爐子,嘴角揚起不易察覺的笑容,心不在焉地說: “你想繼續聽下去嗎?……那天晚上,吃過飯,我臨時起意去拜訪他。

    跟他說說……所有的事情!我果斷地離開家……九點時,我到達先賢祠廣場他的家,按響門鈴。

    你應該還有印象吧?前天一片漆黑,有個傻乎乎的布列塔尼女人,穿着裙子閃進了餐廳。

    餐具都收拾幹淨,上面擺着一個針線框以及需要修補的衣物。

    還有煙味、飯菜味,很熱。

    門開了,雅利庫和蘇弗洛路上的老鷹一點也不像。

    和寫信的人、詩人、偉大的思想、衆所周知的雅利庫一點也不像。

    與此相反,雅利庫駝背,沒戴單邊眼鏡,穿着滿是頭皮屑的舊式短上衣,含着個熄滅了的煙鬥,嘴巴耷拉着。

    他應該是在嚼白菜,大鼻子沖着蝾蜾爐【注:蝾蜾爐,燃燒很慢的取暖爐。

    】呼呼地吸氣!如果女傭沒開門,他肯定不會見我的……他冷漠地請我到他的書房去。

     “我突然非常激動:‘我找您,稍等一下……’那時,他直挺挺地站着,有了精神:我瞧見那老鷹又出現了。

    他戴好單邊眼鏡,請我坐在一個椅子上,老爵爺的氣質也出現了。

    他詫異地問道:‘提建議?這麼說:‘您沒有其他人可以出主意了嗎?’說實話,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昂圖瓦納,你怎麼想的?沒有其他辦法了,我差不多沒聽過你的意見……也沒有聽過其他人的意見……我喜歡自己做主,天生就這樣。

    我這麼跟他說,他的重視給了我勇氣。

    我徹底放開了說:‘我想當個小說家,一個了不起的小說家……’原本這是我的開場白。

    他沒有說話,我就接着說,把所有事情都跟他說了!我跟他說,我覺得自己身上有股力量,那是深沉的、凝練的東西,是我獨有的。

    那麼多年接受的教育中,幾乎對這種深刻的素質都是有害的。

    我讨厭學習、學校、知識淵博、讨論、閑聊。

    這種讨厭出自自我保護的本能沖動,我掙脫了全部束縛!我告訴他:‘先生,所有的東西都使我感到壓抑,令我窒息,它們讓我偏離了自己的人生軌道。

    ’” 雅克注視着昂圖瓦納,眼神來回變換,時而冷酷,時而激動、柔和,接近妩媚。

    他高聲說道: “昂圖瓦納,這是事實,你明白嗎?” “弟弟,我懂。

    ” “哦,這真的不是自大。

    ”雅克繼續說,“我沒有任何突顯自己的意思,也沒有别人所說的野心。

    我現在的生活就是最好的證明。

    昂圖瓦納,我對你發誓,我在這非常幸福!” 安靜了一會兒,昂圖瓦納突然問: “後來怎麼樣了?他給你出了什麼主意?” “稍等一下,他什麼主意也沒出。

    倘若我沒記錯的話,最後,我念了一小段《源泉》……那是我最早寫的一首散文詩,好幼稚。

    他紅着臉說道,‘終于可以窺視自己的内心,仿佛在岸邊俯視泉水……扒開草叢,露出一個潔淨的酒杯,水四處濺開……’這時,他打斷我:‘您描繪的意象很迷人……這便是他所有的感受!這個可愛的老東西。

    我想直視他的眼睛,不過他躲開了,低頭玩他的戒指……” 昂圖瓦納說:“他仿佛出現在我面前。

    ” “……他開始說話了,‘不能過分看輕常規道路……紀律會約束人,讓人變得聽話’。

    原來他和其他人一樣!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打算告訴我的都是别人探讨過的東西!我為自己的到來,以及剛才說的那番話感到生氣。

    他用相同的語氣說了好長一段時間。

    他似乎隻有一個想法:總結出我的特征。

    他跟我說:‘您應該是……年輕人你應該是……我要把你歸為……’我覺得憤怒:‘我讨厭歸類,讨厭喜歡歸類的人!他們借助歸類,把你限制在條條框框裡。

    在他們的歸類下,你會變得渺小、殘缺不全!’他笑了,應該是想控制住場面吧。

    此刻,我朝他喊道:‘先生,我讨厭那些教授,所以我才來找您的!’他保持着笑容,做出激動的樣子。

    因為要表達親切,他問我,我都做過什麼?‘我什麼都沒做過’,還問我以後想做什麼?‘我什麼都想做!’這個老學者,連冷笑都沒有勇氣發出,他太害怕一個年輕人對他的看法。

    因為他整天都在思考年輕人的看法。

    從我進門那一刻起,他隻想着一件事:就是他正在創作的那本書《我的經驗》(可能以後有出版,不過我不會看的)。

    他一想到自己的書不能出色地完成,便擔心得要命。

    那個想法一直在他腦海裡,所以他一見到年輕人,心裡一定在想:‘這個年輕人會對我的書有些什麼看法呢?’” 昂圖瓦納說:“不幸的老頭!” “沒錯,我明白,或許很可悲!然而,我去拜訪他并不是要看他顫抖的。

    我懷着希望,等待着我心裡的雅利庫。

    不論是哪個,隻要是我心裡的詩人、哲學家中的任何一個都無所謂。

    隻要不是眼前這個就行!最後,我站了起來,當時非常搞笑。

    他還在自我吹噓‘給年輕人提意見真困難……适合所有人的真理是不存在的,人們必須自己去尋找真理,等等’。

    獨自走在前邊,你應該想象到了!走過客廳、餐廳,還有前廳,我在黑暗中摸索着,開了門,撞在他老式的家具上,他差點沒來得及打開電燈!” 昂圖瓦納笑了笑,想起了房間裡的裝飾、鑲嵌家具、壁毯,還有一些小玩意。

    雅克接着說,一絲驚恐浮上他的臉: “稍等一下……我搞不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難道他一下子知道了我離開的原因?他沙啞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您不需要建議,您也看到了,我身心疲憊,沒有多餘的精力。

    ’我們走到前廳,我驚愕地轉過頭,好可悲的一張臉!他又說了一遍:‘我身心疲憊,沒有多餘的精力!’我提出了反對意見。

    我當時非常真誠。

    我突然不恨他了。

    可他堅持說:‘隻有我自己知道,我什麼都沒幹,什麼都沒幹!’因為我還在傻愣愣地表示不同意,他仿佛瘋了一樣:‘到底什麼讓你們有了幻想?我寫的書嗎?裡面根本什麼都沒寫,我可以寫的,我都沒寫。

    還有什麼?你說來聽聽?是我的頭銜?我的課程?還是我所在的科學院?到底是什麼?難道是這個嗎?’他拽着衣領,上面别着一枚玫瑰花狀的勳章,他很激動,不停地晃着衣領說道:‘是不是這個?你倒是說話啊。

    ’” (雅克越說越激動,站了起來。

    他更加投入地還原那個情景。

    昂圖瓦納也在回想他在相同的地方和雅利庫見面,他直挺挺地站着,天花闆的燈光将把他照得神采奕奕。

    ) “他猛地安靜下來,”雅克接着說,“我覺得他是害怕别人瞧見。

    于是,他打開一間配膳室的門,一下子把我推了進去,裡面還有橙子和地蠟的味道。

    他冷笑着,單邊眼鏡後面的眼神非常嚴肅,眼球裡有血絲。

    他把手支在一塊木闆上,上面還有幾個杯子和一個高腳盤,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沒把那些東西碰倒的。

    三年了,我依然忘不了他當時的語氣,非常低沉:‘好吧,事情是這樣的。

    我在和你一樣大的時候,可能比你還大一些吧,高師畢業以後,我也有成為小說家的理想。

    我也有那種想自由取得成功的力量!我也有走錯路的感覺。

    同時,我也想去找人幫我出主意。

    我真的去找了個小說家,你猜猜,我找的是誰?你肯定不知道。

    你想象不出他在一八八〇年我們那批年輕人心中的地位。

    我去到他家,他聽我訴說,用銳利的眼神注視着我,還不停地摸他的胡子。

    他總是沒等我說話就要站起來。

    還有,他說話斷斷續續,甚至發前颚擦音S。

    他告訴我,對我們來說,隻有一種方法:去做新聞事業!’沒錯,他就是這麼跟我說的。

    那時,我二十三歲,我像進來一樣跑出去了。

    那個先生就像個傻瓜!我又回到我的書、我的老師、我的同學周圍,相互競争、先鋒派雜志的争辯——多麼美好的前途!多麼美好的未來!雅利庫‘啪’地一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至今還記得他的眼神,單邊眼鏡後面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站直身子,口水都噴到我身上:‘先生,你到底找我幹什麼?給你提意見?聽好了,按照你的本性去發揮!一定要記好了,先生,倘若你還有天賦,就要用自己的力量來發展它,從内心去發展它!……趁還來得及,快行動吧!去體驗生活,不管通過什麼方式,去什麼地方!你今年十九歲,眼睛也好,體力也好,聽我的話,去報社報道,采訪社會新聞。

    聽懂了嗎?我沒有發瘋,就是社會新聞!放手去做吧!其他東西你都學不到什麼!你得從早到晚,不停地奔走,不要放過每個新聞:一次自殺、一個慘案、一個社交裡的悲劇、一宗妓院的罪行!睜大你的眼睛,看看文明世界帶來的所有東西,不論好壞,想象不到的!隻有這樣,以後你才有可能對人、對社會,甚至對自己說出你的看法!’ “昂圖瓦納,我不單單是看着他,我幾乎要把他吃進去了,我似乎徹底醒悟了。

    然而,全部東西沒一會兒就消失了。

    他默默地把門打開,差不多是趕走了我。

    走過前廳,走到樓梯拐角處。

    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是他清醒了?……為自己的沖動感到後悔?……還是怕我會告訴别人?……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寬大的下巴在顫抖。

    他小聲嘀咕道:‘行了……行了……行了!……先生,回您的圖書館去吧!’ “門猛地關上了。

    我飛快地從五樓奔下,跟匹小馬一樣在黑暗的大街上奔跑起來。

    ”他興奮得幾乎喘不上氣。

    倒了杯水,一下子喝光。

    手還在發抖,把杯子放下時,碰到了長頸瓶。

    清脆的聲音在安靜中格外響亮、綿長。

     昂圖瓦納十分激動,不過他想把弟弟出走前的事情理清。

    還有許多環節,他沒弄清楚。

    本來,他想套套弟弟的心裡話,把喬塞普的三角戀弄清。

    但這個話題……“好多事都協調不了。

    ”剛剛雅克這麼感歎,表明他不想再說下去。

    同時也說明弟弟在決定離家出走時,情感的因素起了重要影響。

    昂圖瓦納心想:“如今,愛情又在他心裡是什麼分量呢?” 他盡量做了個總結。

    十月,雅克從拉菲特别墅區回來。

    那時候,他和吉絲是什麼關系?和貞妮見過多少次?他想和他們斷絕關系?也可能是做了實現不了的承諾。

    昂圖瓦納開始想象弟弟在巴黎的情況,沒有學習的束縛,隻有自己,自由自在,他不停地思考着這個解決不了的問題。

    他的生活肯定非常激動,并且有許多煩惱。

    馬上就要開學了,高師的住校生活,這是當時唯一的出路,讓他厭惡!所以,他去找雅利庫。

    一下子有了别的出路,天際出現一個廣闊的缺口。

    擺脫一切束縛,出去冒險,出去生活!一切從頭再來。

    因為要從頭再來,就要忘記所有——還有讓大家忘記! “沒錯,”昂圖瓦納心想,“這就可以解釋他為什麼離家出走,并且整整三年都不和家人聯系。

    ” 他接着想:“可是他竟然不等我從勒阿佛爾回來,跟我道個别,就耽誤他一天時間而已!”心底生出一股怨氣,不過他努力克制住,為了知道下面的事情,他說: “第二個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雅克重新走到爐子旁,坐下,手肘支在膝蓋上,兩個肩膀垂下來,耷拉着腦袋,嘴裡還輕輕地吹着口哨。

     他擡起頭: “第二天晚上,”接着聲音又變得猶豫起來,“發生了……” 對,和爸爸有一場激烈的争辯,就是塞雷諾府邸那個場景。

    昂圖瓦納差點忘了這個。

     他連忙說:“爸爸沒跟我說過。

    ” 雅克很驚訝。

    他轉過身,似乎在說:“不說了……我不想再提它。

    ” 昂圖瓦納開心地想:“這就是他不等我回來的原因!” 雅克重新恢複過來,還吹起了口哨。

    眉毛皺得很緊。

    他和父親那場悲劇又跑進腦海裡:他和父親兩人在吃午飯,快結束時,蒂博先生提到了開心的事。

    雅克直接宣布他不去了。

    兩人你來我往,說了很多惡毒的話。

    父親的拳頭狠狠地砸在飯桌上……雅克也在氣頭上,放任自己的言行,還挑釁地說出了貞妮。

    接着,願意承受一些威脅,自己也發出威脅。

    說了一堆挽回不了的話,直接把後路斬斷了,回頭已經不可能。

    他沉浸在反抗和絕望裡,大聲喊出“我去自殺!”走出家門。

     全都曆曆在目,讓人心痛。

    他像被什麼蜇了一下,猛地站了起來。

    這時,昂圖瓦納剛好瞥見弟弟眼裡的迷茫。

    然而,雅克很快就恢複過來。

     “四點多了,”他說,“我還得出去一趟……”邊說邊穿上外套,他似乎想趕緊跑掉。

    “你就在房間了吧?我在五點前回來。

    我的行李收拾也很快,然後我們去車站餐廳吃晚餐,這樣方便。

    ”他把幾疊文件放到桌上。

    “看看,”他接着說,“倘若你感興趣……這裡面的文章、小小說……都是我這幾年寫的……” 他已經走到門口,不過又轉過身,低聲說: “你好像沒和我說起……達尼埃爾?” 昂圖瓦納有些印象,以為他要說:“……豐塔南一家?” “達尼埃爾?我們已經成了好朋友,你走後,他對我非常真誠、友好……” 雅克出于掩飾驚慌,做出詫異的模樣。

    昂圖瓦納也不拆穿他。

     他笑了笑:“你很驚訝嗎?雖然我們兩個有很大的不同點。

    不過,我接受了他的人生觀,畢竟他是個藝術家,有那種人生觀不足為奇。

    你知道嗎?他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一九一一年,他在呂德韋格松舉辦了一次畫展,由此出名。

    如果他願意的話,他會賣出很多畫,可是他不怎麼畫……我們有許多不同——尤其是和以前不同。

    ”他說得很詳細,很開心可以說一下自己,他想跟雅克說,他不再是那個恩貝托了。

    “你知道嗎?我現在不都待在主任室裡,我覺得沒必要……” 雅克直接打斷他的話:“他在不在巴黎?知不知道……” 昂圖瓦納控制自己,沒有做出生氣的手勢: “不在,他在呂内維爾服兵役,當班長。

    還要十幾個月才結束呢。

    這一年裡,我就見過他一次。

    ” 他不說話了,弟弟看着他的眼神,非常郁悶,他覺得心裡涼飕飕的。

     雅克等到自己的聲音不再慌亂的時候,說了句:“昂圖瓦納,不要讓火爐滅了。

    ” 說完,走出門去。

     11 就剩昂圖瓦納一個人的時候,他走近桌子,好奇地翻開上面的文件。

     好多材料雜亂地堆在一起。

    最上面的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時事文章,署名:宿命論者雅克【注:18世紀法國著名作家狄德羅曾寫過一篇小說《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

    】。

    接着是一組詩歌,似乎寫的是山川,發表在一本比利時雜志上,署名:穆赫侖貝格。

    最後是一組小小說,題目是“黑皮筆記本篇什”,肯定是在采訪的空閑寫下的,署名:雅克·蒂博。

    昂圖瓦納翻開幾篇:《八十歲老人》《孩子的自殺》《瞎子的嫉妒》《憤怒》的主人公都是日常生活裡的人,特征明顯,輪廓突出,沒有《小妹妹》中的抒情手法,不過依然保留了闊達、時斷時續的風格。

    這樣的風格讓這幾篇小說富有真實感,很吸引人。

     然而,雖然這些文章富有魅力,昂圖瓦納依然不能集中注意力。

    從早上開始,他遇到了很多想不到的事。

    特别是當他獨處的時候,他總會想到昨天離開的那個病房,可能裡面已經發生了恐怖的事情。

    他到底該不該來這裡?答案是肯定的,他是來找雅克回家的…… 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打斷了他的思路。

     他說:“請進。

    ” 樓梯拐角出現了一個女人,他感到詫異。

    同時,他認出眼前這個年輕的女人吃早飯的時候見過。

    她提着一筐木柴,昂圖瓦納連忙幫她接過來,說了句:“我弟弟才出去。

    ” 她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

    也可能是說:“所以我才上來的。

    ”她好奇地盯着昂圖瓦納,沒有絲毫閃躲的意思,這樣的直接似乎經過考慮,而且有正當理由。

    昂圖瓦納好像察覺到她剛哭過。

    突然,她眨了眨眼睫毛,氣沖沖地問: “您想把他帶走?” “沒錯……我爸爸病得很重。

    ” 她似乎沒聽見。

     “為什麼要帶走他?”她激動地喊道,腳狠狠地踩在地闆上,“我不希望他走!” 昂圖瓦納又說了一遍: “我爸爸就要離開人世了。

    ” 不過,她根本聽不見這些解釋。

    她滿眼淚水,把身體轉向窗戶,雙手交叉着,擰在一起,接着又放下手臂,低低地說:“他肯定不回來了。

    ” 她體形龐大,肩寬,有些胖,動作局促不安。

    兩條灰黃色的粗辮子,綁在低低的額角邊,在脖子後面呈螺旋狀發結。

    辮子以下,是她端莊、誠實的臉,有點古代皇後的樣子,嘴角的線條曲折有緻,有兩條肉肉的紋路擋着,更加顯得雍容華貴。

     她重新面對昂圖瓦納: “當着我面,對基督發誓,您不會阻止他回來。

    ” “我不會的,為什麼要阻止他呢?”他溫和地笑了笑。

     她完全忽略他的笑容,透過晶瑩的淚水,看着眼前的年輕人。

    衣服把她包得緊緊的,胸部上下浮動。

    她一點也不害怕别人盯着她看。

    她從胸口處拿出團成小團的手絹,擦擦眼淚,接着,擦擦鼻子。

    她的淚水在眼珠裡打轉,非常動人。

    眼睛仿佛一汪死水,湧動着猜不透的思想。

    她立即低下頭,或者說轉過頭去。

     “他跟你提起過我嗎?我叫索菲亞。

    ” “沒提過。

    ” 藍色的眼珠一閃。

     “您别跟他說,我什麼都告訴您了……”昂圖瓦納又笑了笑: “太太,您可什麼也沒告訴我。

    ” “哦!錯了。

    ”她把頭朝後仰,半睜着眼。

     她搬着一張便椅,急忙坐到昂圖瓦納旁邊,似乎她隻剩下一分鐘時間。

     她說:“您肯定是個演員。

    ”他搖搖頭。

     “您和我一張明信片上的演員很像……他是巴黎一個傑出的悲劇演員。

    ”說完她倦怠地笑了笑。

     “您愛看戲劇?”他不想浪費時間跟她解釋。

     “電影、戲劇,我都愛!” 偶爾,她臉上的放蕩損害了她的冷漠。

    這時,她一說話,嘴就張得很大,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齒和珊瑚色的牙床。

     他小心翼翼地問: “你們這裡的劇團應該很好吧?” 她俯過身,說道: “您曾經來過洛桑嗎?”(她這麼俯身的時候,語速很快,又放低聲音,似乎要求和别人的距離更近些,自己似乎要這樣對待别人) 他說:“沒有。

    ” “您以後還會來嗎?” “會!” 她盯着他,眼神一下子嚴肅許多。

    接着搖了搖頭,說道: “您不會來了。

    ” 然後,她走到爐子旁,打開爐門往裡放木柴。

     “夠了,”昂圖瓦納說,“房間已經很熱了……” “确實。

    ”她說着,用手背抹了抹臉。

    可她繼續往火爐裡丢了木柴,一根、兩根、三根。

    她辯解道:“雅克就喜歡熱烘烘的。

    ” 她在地上跪着,背對昂圖瓦納,看着火爐,火光照在她的臉上。

    天慢慢黑下來。

    昂圖瓦納打量着這健康的脖子、肩膀、後背、長發,它們都在火光的照耀之下。

    她似乎在等待什麼!顯然,她察覺到後面有道目光正盯着她。

    昂圖瓦納仿佛從側面,看見她模糊的笑。

    她輕輕扭腰站了起來,用腳關上爐門。

    在房間裡走了幾步,瞧見放在桌上的糖罐,貪婪地取出一塊,放進嘴裡。

    接着又拿了一塊,遠遠地遞給他。

     昂圖瓦納笑笑,說:“我不吃,謝謝!” “不吃要走黴運了。

    ”她喊了一聲,扔過去,他伸手接住。

     兩個人看着對方的眼睛。

    索菲亞好像在說:“您是什麼人?”或許還在問,“我們之間會發生什麼?”她的眼神沒有活力,但散發着熱情,因為透明的睫毛,她的眼珠看上去是金色的,好似夏天雨前的砂礫。

    不過,裡面的憂愁躲過理想。

    昂圖瓦納想:“像她這種女人,隻要稍稍挑逗一下……她們會緊緊咬住你,過後還會責怪你,用最卑鄙的手段報複你……” 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自顧自地轉過身,走向窗戶。

    現在雨下得更大了。

    過了好一會兒,昂圖瓦納驚慌地問:“您想什麼呢?” “哦,我不喜歡思考。

    ”她直直地站着,回道。

     他又問: “那你思考的時候,會想些什麼?” “什麼都不想。

    ” 聽見他的笑聲,她離開了窗戶,溫和地笑笑。

    她好像不着急走的樣子,随意地走了走,兩隻胳膊放下來,走到門口,手不小心碰到了鎖頭。

     昂圖瓦納覺得她在關門,臉都紅了。

     “我走了,再見。

    ”她輕聲說,眼睛都沒擡,打開了門。

     昂圖瓦納很詫異,暗暗失望,彎下腰尋找她的眼神。

    他發出回聲一樣的聲音,好像在開玩笑,用溫柔的召喚聲小聲地說着: “再見……” 門再次關上,她走了,沒有轉身。

     他能聽見裙擺摩擦樓梯欄杆的聲響,以及她下樓時有意哼出的情歌。

     12 整個房間黑乎乎的。

     昂圖瓦納在座位上思考,不想去開燈。

    雅克已經出去超過一個半小時了。

    他盡量驅散情不自禁的懷疑,可懷疑卻堵着他的思想。

    他越發焦慮不安。

    當聽見樓梯傳來弟弟的腳步聲時,所有的不安都不見了蹤影。

     雅克回來了,什麼也不說,似乎沒發現房間沒開燈,直接坐在門口的椅子上。

    透過爐子的火光,大概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他戴着頂帽子,手臂上擱着一副手套。

     他嘀咕道: “昂圖瓦納,你自己走吧,讓我繼續留在這裡!差一點,我就不回來了……”沒等昂圖瓦納說什麼,他又喊道,“什麼也不要說了,我明白,我和你一起走。

    ” 接着,他起來打開燈。

     昂圖瓦納盡量不看他,小心翼翼地佯裝看書。

     雅克拖着疲憊的步子走來走去,他往床上丢了幾件東西,把手提箱打開,裝進一些衣服、别的東西。

    他嘴裡還輕輕吹起了口哨——都是一個調子。

    昂圖瓦納瞧見他朝火爐裡扔了一沓信件,打開挂着鑰匙的壁櫥,把桌上的文件都塞進去。

    接着,他縮在角落裡,無緣無故地把頭發撩到後面,在膝蓋上寫明信片。

     昂圖瓦納非常動容,如果雅克現在跟他說:“不要帶我走,求你了。

    ”他會安靜地給他一個擁抱,自己回去。

     雅克換上鞋,整理好行李箱,走近哥哥,先開口說: “已經七點,我們得下去了。

    ” 昂圖瓦納沒說話,收拾好東西後,問了句: “需要我幫忙嗎?” “謝謝。

    ” 兩人的音量都比白天小。

     “我幫你拎手提箱吧。

    ” “不用,又不重……下樓吧。

    ” 他們沒說幾句話,安靜地走出房間,昂圖瓦納走在前面。

    他聽見雅克在後面輕輕關燈和關門的聲音。

     在車站餐廳吃晚飯時,兩個人都吃得很快。

    雅克什麼也不說,隻吃了一點,昂圖瓦納的焦慮不亞于弟弟,他也保持沉默,不再隐瞞此刻的心情。

     火車來了,他們一邊散步,一邊等候車開。

    地下通道湧出大量旅客。

     昂圖瓦納說:“車廂快被擠滿了。

    ” 雅克開始并不接話,又突然開口說道: “我待在這裡有兩年七個月了。

    ” “洛桑嗎?” “不是……是在瑞士。

    ”往前走幾步,他低聲說,“一九一一年,那個難忘的春天……” 他們安靜地再次沿着火車散步。

    雅克依然在回憶往事,他主動做出解釋: “我在德國的時候,頭痛得厲害,于是拼命攢錢,好來瑞士,呼吸這裡新鮮的空氣。

    五月底,我到的瑞士,剛好是春意正濃的時候。

    我先是去的穆赫侖貝格山區,呂賽納州。

    ” “哦,穆赫侖貝格……” “沒錯,署名穆赫侖貝格的詩,差不多都是在那裡寫的,那時,我寫文章很刻苦。

    ” “你待在那裡多久?” “半年,我住在農民家裡。

    那家隻有兩個老人,沒有孩子。

    那六個月,我過得非常惬意,春天和夏天都很舒服。

    我去的當天,從窗戶看出去,好美麗的景色!視野廣闊,起伏不平,畫面簡潔——壯麗崇高!我整天都在外面。

    鮮花開滿草場,野蜂飛來飛去,山坡就是大片牧場:那裡有母牛、小溪水、木橋……我一邊走着,一邊工作,一個白天都在走,偶爾晚上也會走,那裡的夜晚……夜晚……”他雙手慢慢擡高,在空氣裡劃了個弧形,又放下來。

     “那你的偏頭痛好了嗎?” “哦!一住在那裡,我就好多了!是穆赫侖貝格治好了我。

    甚至,我想說,我的腦袋從來沒有那樣靈活、自由過!”他陷進回憶裡,滿臉笑容,“自由,但滿是靈感、計劃,還有瘋狂的行動……我覺得,那個夏天讓我産生了寫作的所有靈感。

    我還記得,那些時光我非常興奮……哦!那時的我,真的沉浸在幸福的旋渦裡!……有時候——隻能這麼說——有時候,我無緣無故地跳躍、奔跑、倒在草地裡…… 哭泣,愉快地哭泣。

    你覺得我誇張了?事實就是這樣,我還記得,因為哭得很久,繞了一大圈,去小泉邊洗眼睛,小泉是我在山裡看見的……”他看着地面,安靜地走着。

    沒過多久,低着頭說:“沒錯,兩年半之前。

    ” 後來,他什麼也不說了,一直到火車開動。

     列車開出去的時候,沒有拉響笛,很平穩,還有機器運轉時發出的聲響。

    雅克冷漠地看着遠去的月台、點點燈火的郊區。

    接着,所有東西都融入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覺得自己也進入了黑暗中。

     他透過擁擠的外國人尋找昂圖瓦納。

    昂圖瓦納站在離他幾步遠的過道,半背着他,似乎也在眺望黑暗裡的田野。

    雅克突然很想走到哥哥身邊,他再次有了吐露心聲的感覺。

    終于,他擠到昂圖瓦納旁邊,用肩膀碰了碰哥哥。

     昂圖瓦納擠在旅客和滿是行李的過道上,認為雅克僅僅想跟他說一句話,就沒有轉過身,隻轉過脖子,頭朝下。

    他們仿佛羊群一樣,在過道上擠着。

    列車在行駛,四周嘈雜。

    雅克湊近昂圖瓦納的耳邊,低聲說: “昂圖瓦納,你聽我說,你一定要知道……最初,我的生活……我的生活……” 他好想喊出,最初我過得一點也不好……我作踐自己……當個翻譯……導遊……過一天是一天……阿什梅……還有更壞的情況,底層,猶太人街……和流氓交好,克盧傑爾老爹、卡拉多尼奧、卡羅利娜……有一天晚上,他們在港口用棍子打了我,之後去了醫院,我的頭痛就是這樣來的……在那不勒斯的時候……在德國,有一對夫妻——慨特和小蘿莎……在慕尼黑,因為維爾弗裡德,我進了……進了拘留所……然而,一張嘴,那些難堪的往事便曆曆在目。

    于是,他更說不出來口——難以用語言表達出來。

     最終,他放棄了,斷斷續續地說: “昂圖瓦納,我過得……難以啟齒……難以啟齒!”(這個詞語包含了所有的羞恥,它沉重,又軟弱無力,他用絕望的語氣又說了一次,慢慢地跟忏悔一樣平複下來) 昂圖瓦納現在已經回過頭。

    他覺得不舒服,四周的人阻礙了他,他擔心雅克大聲說話,對他即将說出的事感到驚恐,然而,他盡量做出放松的樣子。

     雅克把肩膀靠上隔闆,似乎不想繼續說下去。

     周圍的人走過過道,進到了車廂。

    沒過多久,兄弟倆周圍的人差不多走光了,說話别人應該聽不到。

     雅克安靜許久,此時此刻,似乎并不着急打開話匣子。

    突然,他欠身沖着哥哥: “昂圖瓦納,瞧瞧,最恐怖的是不明白什麼……是正常的……錯了,傻瓜才會不正常地生活……這樣說吧……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換句話說,本能……你是醫生,你應該清楚……”他皺緊眉頭,看着黑夜,聲音低沉,斷斷續續地說: “仔細聽着,有時候,人會有某些感受……對這種或者那種東西産生不同的沖動……來自内心的沖動……對嗎?……他們無法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受,不然,他們就是……魔鬼!……你能聽懂我的話嗎?昂圖瓦納,你見過很多人、很多病例,一定很清楚什麼是……這樣說吧……一般情況是什麼?像我們這些不知道的人,非常郁悶,你懂嗎?……所以,譬如,人到十三四歲時,之前從未有過的欲望持續冒出來,克制不了,隻有羞恥,把它當作缺陷,悲哀地掩蓋着……後來,某一天,突然發現這是很自然、很美麗的東西,而且……每個人都是這樣的……你懂嗎?……同一個道理,某些模糊的東西……來自本能……就算對我這麼大的人來說,昂圖瓦納,對我這麼大的人……也弄不明白……很苦惱……” 他的臉開始抽搐,其他念頭一下子進入腦海:剛才,他發現自己在很短的時間裡就和哥哥——這個永久的朋友緊緊依靠在一起。

    并且,從哥哥開始,和過去的日子有了聯系。

    昨天,還存在着一條跨越不了的鴻溝……就用了半天的時間,足夠……他緊緊攥住拳頭,頭低着,什麼也不說了。

     幾分鐘過去了,他保持沉默,頭也沒擡起來,直接走到車廂自己的位置。

     昂圖瓦納感到詫異,試圖追上他。

    然而黑暗中的雅克,一動不動,眼睛閉着,假裝睡覺,淚水慢慢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