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父親的死

關燈
農民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之後,窗戶也出現了亮光,村裡也稍微有了些生機。

     他沒立刻走向車站,是因為他不想要離住房很近。

    他往新磨坊的路上走去,非常快地就進入了田地裡。

     但是,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形單影隻了,因為死亡氣息猶如香氣似的沁人心脾,持續不散而又緊緊地尾随着他,貼着他,滲透進他每一個思想裡。

    無論是在靜默的田地裡,還是在雪地裡顫抖的斜傾下來的光照下,還是因為風停住而微微變暖的天氣中,死亡的氣息都沒離開過他。

    當他不再和死亡的氣息做鬥争,随它壓制住自己時,他猛烈地認識到,人生缥缈,所有的努力都隻不過是幻想,那種感覺是那麼猛烈,以至于都讓他産生了一種愉悅的高興。

    為什麼要願望?又會有什麼期望?所有的生命都毫無意義。

    隻要了解了死亡是什麼,那所有的努力就都不需要了!這次,他覺得心的最深處被刺中了,沒有了企圖,沒有了控制的貪欲,沒有了想要成功事業的想法。

    他認為自己再也不能走出這種痛苦,心裡再也不能變得平和安靜。

    以至于他不想認為,雖然生命短暫,但人還是有機會讓自己的一些東西逃脫被消滅的結局,還是可以将幻想淩駕于将要帶他離開的急流上,當人沉入水底後,還能有些剩餘的東西仍漂蕩在水上。

     他直起身子,徑直朝前走,步伐急速而無規律,就像是懷揣着脆弱的物品逃走似的。

    逃離所有!不單單是要逃離社會和它的爪牙;不單單要逃離家庭、友情、愛情;不單單要逃離自我,逃離遺傳與慣常的殘酷統治;還要逃離他自己最隐蔽的本性,逃離那荒謬滑稽的生存本能,因為這種本能,才将人類最可悲的軀體和生命緊密相連。

     就這樣,他自然而然地通過抽象形式想到了自殺,想到了心甘情願地滅亡,然後抵達那沒有感知和觸覺的世界。

    突然,他再次看見了亡故的父親和他那英俊而又安甯的容顔。

     “……我們就要休息了,萬尼亞舅舅……我們就要休息了……” 迎面而來的幾輛馬車,行到車轍裡時晃動着,雅克不僅能看見馬車的燈光,還可以聽得見車夫的談笑聲。

    鈴鈴的車響讓他不自覺地分散了注意力,他絕對不想撞見人,所以他迅速地跳到積滿雪的深溝的另一邊,甚至都不曾猶豫,就慌慌張張地跑過凍硬的農田,來到了小樹林前,往樹林中走去。

     凍過的落葉被他的腳踩得發出咔嚓的響聲,而樹枝不斷地擊打着他的臉,就像挑釁似的。

    他将雙手特意插進口袋裡,非常快樂地進入了稠密的樹林之中,就算是臉被樹枝擊打着也快樂。

    他不清楚該如何走,但是一定要遠離大路,遠離人,遠離所有! 這隻是一塊窄小的林地,隻用很短的時間就走完了。

    穿過樹林,有一片被大路分隔的白茫茫的雪地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在他正對面,就是矗立在大地上的教養院,而發出光芒的就是自習室和工作間。

    緊接着他的腦海裡閃過一個狂野的壞點子:就是翻過儲藏庫的底牆,攀上屋頂,來到儲藏庫的窗前,敲破玻璃,點一個火柴引燃稭稈,然後把稭稈通過擊碎的鐵窗扔進去。

    假若這樣,存放着大量木床的儲藏庫就會熊熊燃起,然後一直燃燒到給他單設的那個囚室,燒盡裡面的桌椅、床鋪……把裡面的所有都燒盡! 他用手碰了碰臉上刮傷的皮膚。

    他為自己這種力不能及的壞主意感到可笑。

     他下定決心要走出去,走出這教養院、墓園等一切過去,于是轉身向火車站走去。

     遲到了幾分鐘,沒能乘上十七點四十分的火車。

    所以他隻能安心地等候下一列十九點而且速度較慢的火車。

     候車廳像冰窟一樣陰冷,并且還散發出潮濕的黴味。

     他就在這空無一人的候車台上徘徊着,臉頰火熱,手插在口袋中,牢牢地攥着達尼埃爾的信,決心不再翻看。

     最終,他還是翻開看了起來,他拿出信,在大鐘映射的微光下,靠着牆,讀了起來: 我親愛的摯友、好夥計! 我收到昂圖瓦納來信的那一夜,我無法入睡。

    假若我能在今夜有機會看到你,看到你的面容,哪怕隻是五分鐘,我也會翻牆逃離軍營前來找你。

    是這樣的,好兄弟,好朋友,隻要你能出現在我的跟前,隻要我能看到好好活着的你,我就會克服一切艱險前來找你!在這座低級軍官居住的營房裡,我同兩個打鼾的室友住在一起。

    我望着那被月光照耀的白色房頂,腦海裡回憶着我們的兒童時代,回憶着我們共同的生活,回憶着一起上學,以及所有的一切,一切。

    我的摯友,我的摯友,我的好兄弟!你知道在這些年沒有你的日子裡,我是怎麼過的嗎?你記着,我從沒有質疑過你對我的情誼。

    你瞧,我收到昂圖瓦納的信後,就立即給你寫信了,雖然我不知道你會怎樣看待我寫給你的信,我到現在還搞不明白,你為什麼在這三年裡一點音信都不曾給我。

    我對你是多麼牽挂,特别是今天更加牽挂!在參軍之前,我更是覺得無法離開你!你知道嗎?是你給了我勇氣,是你激發了那些存在我身上的可能性。

    假若不是你,假若不是我們的友情…… 雅克兩手發抖,雙眼湊近這皺折的信,在弱暗的光線裡,噙着眼淚,模模糊糊地看着字體。

    此時,他頭上方的警鈴響起,那刺耳的警鈴猶如錐子一樣不斷地刺痛着他的心。

     ……我感覺,這個會出乎你的預料,隻因當時我太自傲了,不願意承認而已,尤其是不願意告訴你。

    直到後來,你音信全無,雖然我不敢相信,無法理解,但事實就是如此。

    那時,我非常傷心!特别是你消失得那麼突然!興許有一天我會懂得。

    即使是在那些焦慮,以至于痛恨的最壞時期裡,我也始終堅信(隻要你沒死)你對我的友情依然如舊。

    你瞧,即使現在我也不曾對你有質疑…… 可惡的巡視人員打斷了我的思緒。

     于是我就偷偷躲到食堂裡,雖然現在是不允許來食堂的。

    你或許不知道部隊裡的生活,我這十三個月都被它囚禁着。

    但是,我并不是為了向你炫耀營房生活才給你寫信的。

     好可怕,你瞧,我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該如何說。

     我現在可以說我有數以千計的問題要問你,但又如何呢?我現在隻渴求你回答一個最讓我不安的問題,就是我們會見面嗎?這個可怕的夢完結了嗎?或者你還會再次消失嗎?雅克,你記着,我認為你會看這封信,因此也隻有此時才有和你說話的機會。

    既然這樣我就大聲對你說:我明白你的處境,認可你的做法,但是我請求你,縱使你有其他的想法,也千萬不要不與我聯系!因為我離不開你。

    (你可知我是非常地為你感到自豪的,非常期望你成就一番偉業,并且也非常珍重這份自豪!) 我可以接受你所有的要求。

    縱使你不告訴我你的地址,不讓我聯系你,給你寫信,不讓我告訴任何人,包括那可悲的昂圖瓦納,這一切我都應允。

     但是,我要經常收到你的書信,這樣可以表明你還活着,一直還念着我這份友誼!我悔不該把這最後兩句寫上,我要擦除,因為我堅信不疑,你是想念着我的(我從沒有質疑過這個,我從沒有考慮過你不會想我這個問題,不會想到我們的情誼)。

     我不停地寫,無法好好整理思緒,我覺得無法表達清楚我内心的想法。

    但是沒什麼打緊的,經曆過生死離别後,緊接而來的就是幸福了。

     現在我要向你說述一下我自己,以便在你想到我時,在你腦海裡也好形成一個影像,因為我變化了很多。

    以後昂圖瓦納會向你說述的,我的一切他都十分清楚。

    你離開後,我也不知道該從何時說起我們往來的非常頻繁。

    你瞧,時間久了,我都沒有信心去談及了!況且,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也很清楚:我在生活,在走路時,都是隻顧眼前,不會向後倒退的。

    正當我對自己、對藝術,一直隐約追求的東西将要窺見其本質時,兵役阻斷了這一切。

    然而今天再談及那些事就顯得很可笑了。

    不過,我并不反悔。

    我感覺軍營裡的生活是新奇的、刺激的,對于我們是非常重要的磨煉,也是我們人生重要的經曆,尤其是我還訓練其他士兵。

    今天談及這些的确很可笑。

     隻有一件事令我非常後悔,就是和母親離别的那一年,特别是我得知她們因與我别離感到非常悲傷時。

    還有需要你知道的就是,貞妮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有許多次我們都非常擔憂。

    其實我們隻是單指我一人,因為母親從不曾認為健康狀況會惡化。

    不過,當母親知道貞妮無法忍耐巴黎寒冷的冬季時,就決定遷移到普羅旺斯,住在普羅旺斯的一所療養院裡。

    假若條件允許的話,可能會療養到春季。

    太多的事需要她們把持操勞。

    父親仍然是老樣子,這就不用多說了。

    他在奧地利,總喜歡尋花問柳。

     我親愛的摯友,我突然想起伯父剛剛亡故。

    我原本就打算在一開始就提及此事的,所以很抱歉,但是我又不知該如何提及這件事。

    想到你痛心不已,我也很是傷悲!我明白這件事對你的打擊讓你始料未及。

     因為時間緊張和能夠及時趕上軍郵發信,我就隻能寫到這了。

    非常期盼你能盡早看到郵寄給你的信。

     唉,老朋友,雖然時間緊迫,但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還有一件事我需要給你說。

    我無法去巴黎了,因為軍營條例嚴明不能随便出入,所以我無法去和你見面。

    還好呂内維爾與巴黎之間隻需要五小時的路程。

    我在軍營裡是可以接受探訪的(上校會允許我到接待室)。

    在這我還是有一定的自由權的。

    長官會批準一天的假期,假若你……不會的,我不敢多加奢想!我再對你說一次,我已準備好了,接受你所有的要求,與此同時,我依然愛你到永遠,我僅有的、永遠的摯友。

     達尼埃爾 雅克一口氣看完這八頁長的信。

    他全身依舊在哆嗦着,既為之動容又驚慌失措。

    他感動的不僅是内心友情的醒悟——這情誼是那樣濃烈,他差點就要踏上當晚駛往呂内維爾的火車——他還覺得一種煩悶,狠狠地吞噬着他内心的另一個地方,悲傷昏暗的地方,那是他既不願也不可以看到光線的角落。

     他徘徊了一會兒。

    他在顫抖,不是因為冷氣侵襲,而是因為激動不已。

    他又一次倚靠着牆,沉下心來認真仔細地讀着信,不再顧及那煩擾的警鈴聲。

     此時已經晚上八點半了,而他剛出巴黎北站。

    夜色星空清新亮麗,人行道是幹的,路旁的水結成了冰。

     他饑餓難耐。

    在拉法耶特路上,他發現有一家啤酒店還在營業,于是就進去了,疲倦地坐在椅子上,帽子沒有摘下,衣領也沒有挽下,就狼吞虎咽地吃下三個煮雞蛋、一份腌酸菜、半斤面包。

     吃完這些,随後又連續喝下兩杯啤酒,然後,四處看看店裡空無一人。

    不,在對面另外一條長凳上還坐着一個女人,面前放着一隻空酒杯,在注視着他。

    這個年輕女人的頭發是褐色的,肩膀稍寬。

    他看到她細膩、憐憫的眼神,心裡有些騷動。

    像這種遊走在車站附近從事這種行業的女性來說,她衣着非常簡樸。

    難道是個新手嗎?……兩人眼神交會,雅克扭過頭去。

    一旦表現出有所暧昧,她就會毫不猶豫地過來。

    她的面容純真,但又顯得穩重愁悶,其實這也是一種誘人的吸引力。

    他思慮片刻,動心了。

    他認為今晚和一個簡單樸實、清新自然的陌生人交往,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估計她看出他内心的遲疑。

    而他則是謹慎小心地躲開她的眼神。

     他最終鎮定了下來,付了錢給夥計之後,快速地離開了,沒有再往她那看。

     屋外的寒氣逼人。

    要走着回去嗎?太疲憊了。

    他來到人行道邊,尋找出租車,看到一輛沒載人的出租車,就揮手示意乘車。

     出租車才停到他的面前,就有人輕輕觸碰了他一下:是那個女人跟來了。

    她用手肘碰碰他,愚笨地說:“拉馬丁路。

    ” 他友好地搖搖頭,打開了車門。

     那女人祈求道:“最起碼把我送到拉馬丁街九十七号吧……”貌似非常固執地不願意和他分開。

     司機面帶微笑:“老闆,到拉馬丁路九十七号去嗎?” 她認為,或是裝作認為雅克願意了,連忙進到打開的車裡去。

     雅克妥協道:“好吧,就去拉馬丁路吧。

    ” 汽車行駛了起來。

     她用熱情的口吻說:“在我面前為什麼還表現君子風範呢?”言外之意再不能如此明顯了。

    然後又嬌氣地說道:“你以為我沒看出來你心裡怎樣想嗎?其實你的心早就在騷動了!” 她用溫熱的胳膊抱住他,這種暧昧的碰觸,這種柔情,最終還是軟化了雅克的心。

     此時,他也想得到安慰,他屏住歎氣,默不作聲。

    似乎通過這沉穩的歎息和靜默,顯示出了他的屈服。

    她更加緊緊地抱住了他,并且摘下他的帽子,讓他依偎在自己前胸上。

    而他則是乖順地依從,忽然覺得一陣傷痛,他莫名其妙地啜泣起來。

     她在他的耳邊響起了發抖的聲音: “你做了惡事,對嗎?” 他瞠目結舌,說不出辯解的言辭。

    他瞬間了然,他穿着滿是泥漿的褲子,而臉上留着劃傷的疤痕,與這寒冷幹燥的巴黎格格不入,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是一個行惡的人,他合上雙眼,沉浸在這個妓女把他認作壞人的遐想之中。

     她見他沉默不語,認為他是承認了,更是溫情地把他抱得更緊了。

     同時她又用一種堅定有力、庇護他的口吻說道:“需要到我家躲躲嗎?” 他一動也不動地答道:“不要。

    ” 她似乎對這種難以解釋的東西習以為常了,猶豫了片刻,接着說道: “最起碼,要些錢吧?” 此時,他睜開兩眼,直起身子: “什麼?” 她說:“這裡有一百四十法郎,你要嗎?”與此同時,拿出她的小挎包。

    在她那粗糙的言辭裡,夾雜着大姐般粗俗的溫柔。

     他非常感動,瞬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搖着頭小聲地說道:“謝謝……不用了。

    ” 汽車漸緩,在一座門樓很低的樓前停下。

    街道上的燈光很弱,看不到行人。

     雅克認為她會邀請他到她家去。

    他怎麼推辭呢? 他不用擔心了,她已經起身,隻是支腿跪在座椅上,在這漆黑的夜晚裡又深深地擁抱了他一次。

     她歎聲道:“讓人憐憫的孩子。

    ” 她碰觸到雅克的嘴,用力地一吻,似乎發覺了其中的奧秘,品味到犯罪的滋味,緊接着就走了。

     “最起碼,我是不會向别人提及你的,小笨蛋!” 她已經下了車,車門砰地關上,付給了司機五法郎: “開往聖拉撒路街。

    地方到了先生會喊停的。

    ” 汽車又啟動了。

    雅克剛回過神來,但是那個妓女頭也沒回,就淹沒在漆黑的走廊裡。

     他用手搔撓着額頭,百思不得其解。

     汽車飛馳着。

     他打開車窗,讓冷風不斷地刺激着他的臉。

    深深吸了口氣,面帶笑容,俯身并高興地說: “師傅,到大學路四号乙。

    ” 14 墓葬的儀式剛完結,昂圖瓦納就借口要去安排一下大理石匠,所以就乘車去了孔皮埃涅,事實是,他不想和那些人坐同一列火車。

    下午五點半有一列快車可以剛好在巴黎的晚飯時間到達。

    他想要單獨回去。

     但是,有些事出乎了他的意料。

     在火車開動前的幾分鐘才到達了站台,他很詫異竟然碰到了韋卡爾神父,沒辦法隻好抑住自己的脾氣。

     神父辯解道:“是剛剛主教讓我搭他的順風車,說談些事情……” 他察覺到了昂圖瓦納疲憊、沉悶的神情。

     “令人憐憫的朋友,你可能是疲倦透了……這麼多人接連地緻辭……但是,在您幸福的回憶裡會始終牢記此刻的……我為沒來的雅克可惜啊……” 昂圖瓦納正準備辯解道,像這種場面,雅克沒有出現,是可以原諒的,神父插了他的話: “我了解……我了解……好在他沒來。

    你會和他說,這喪葬儀式……教育意義深刻,對吧!” 昂圖瓦納不自覺地揪住這個字眼,嘀咕道: “意義深刻,或許對于别人可能這樣認為,然而我并不這樣認為。

    我知道,那場面隆重、官樣十足……” 他與神父的眼神相遇,在眼神裡看到一絲狡狯。

    其實,兩個人對于今天下午的緻辭,看法一緻。

     火車開來了。

     他們上了一節燈光暗淡無人的車廂。

     “神父先生,你不吸煙嗎?” 神父認真地将食指舉到嘴邊。

     他說:“你饞我!”随即就拿了一支,細眯着眼點燃了香煙,然後吸了一口,滿足地看着香煙,同時煙從鼻孔中冒出來。

     他友好地說道:“諸如此類的喪禮,是無法避免會有一些——以你的好友尼采的話說:虛榮……過于虛榮……雖然這樣,相似于這種宗教情懷,又或是道德情懷的集中體現,仍然是非常感人的。

    任憑誰都會感動的,是嗎?” 昂圖瓦納等了一會兒含蓄地說道:“我不清楚。

    ”他轉向神父,沉默地審視着他。

     這樣安靜又穩重的面容、尖利又溫柔的眼神、毫不隐瞞的語調、腦袋歪向左側的神态,給人的感覺是神父好像永遠都在沉思。

    還有他那懶散地把手放在胸前的動作,這所有,二十年來昂圖瓦納都非常熟悉。

    然而今晚,他覺得他們的關系發生微妙的變化了。

    此刻以前,他隻是以蒂博先生的視角去看韋卡爾神父:父親的神師。

    此時,父親的亡故擦除了這個介質,他之前對神父保持小心嚴謹的原因消逝了,現在他們隻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更何況,曆經一天如此的消磨後,他就愈加難以控制思想的表達形式,幹脆直接地表達出内心的想法會讓他感到輕松愉悅。

     “實話告訴你,我對這些情感,是完全不熟悉的……” 神父以玩笑話的語氣說道: “假若我沒有搞錯的話,據我所知,在人類所有的情感中,宗教情懷在人類身上是最為牢固的……你如何認為的呢,我親愛的朋友?” 昂圖瓦納嚴肅地回答: “我記得我修習哲學的那一年,有一天校長萊克萊爾克神父給我說過一句話:‘雖然有的人非常聰慧,但是他們缺乏藝術感。

    或許你缺乏宗教感。

    ’這個耿直的老者隻是說一些俏皮話,可是我一直覺得,那天,他說得非常高深。

    ” 神父依然用他那友善譏諷的口氣說道:“假若是這樣,我可悲的朋友,那時你将埋怨,世界的大門為什麼隻向您敞開半扇!……不錯,很多重要的問題,都可以肯定地說,不通過宗教情感去看待,就隻能觀察到很片面的一部分。

    宗教的美就是體現在這……你為何冷冷一笑?” 昂圖瓦納也并不清楚自己為何一笑。

    也許是,經過了一個星期的煎熬,加之今日的厭煩,不自覺地神經性的肌肉抽笑。

     神父也微微一笑: “怎麼?你可以證明出我們宗教的不美嗎?” 昂圖瓦納幽默地說:“不能,不能,希望它是‘美的’,我由衷地希望……”然後他又用挑逗的口吻說,“為了使你高興……其實……” “如何?” “其實,美歸美,但不見得符合情理!” 神父輕輕地擺晃着手,然後輕聲地說:“符合情理!”對于談及的這句話,他似乎是知道答案的,但卻不能透露出來。

    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用不服輸的語氣說:“或者,你同樣是認為宗教在當今人的内心世界已經不再重要的人之一了。

    ” 昂圖瓦納溫和地說道:“我也不太清楚。

    ”這種口氣的回答讓神父始料未及。

    “或許不是。

    現代意識的人,我說的是遠離那絕對信仰的人——似乎隐約中茫然地聚集各種宗教的因素,使這些概念趨向同一,從而構築成一個整體,總體上說,就是整合信徒心目中上帝的觀念……” 神父贊同地說: “對,是這樣的。

    并且還要考慮到人所處的實際環境。

    宗教是人類挽救醜惡的唯一方法,也隻有它才能做得到。

    人隻有一個尊嚴就是宗教,它也是對傷悲之人唯一的慰藉,容忍的唯一理由。

    ” “确實如此,”昂圖瓦納夾雜着嘲諷的語氣高聲說道,“的确是這樣,看重真谛比貪圖安逸的人少得可憐啊!而恰恰宗教就是精神安逸的最高點!……神父先生,請你息怒,确實存在一些人,對于追求事物的真谛比信奉宗教的教條所表現要更加濃烈。

    這些人……” 神父立即駁斥道:“這些人?他們睿智和演繹推理的觀點,是建立在非常狹隘的基礎之上的,他們不會有進步的,我們要替他們感到可悲。

    而我們的信念是永恒不變的,并且向着寬廣無邊的領域前行,意念和情感的方向前行……你認為這樣正确嗎?” 因為光線很弱,神父并沒看到昂圖瓦納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他繼續認真地說下去,這也側面證明了他根本就沒有把神父剛剛說的“我們”二字放在心上。

     “如今的人們,都是自我感覺非常強勁,隻因他們需要‘理解’事情,但是,‘信仰’和‘理解’沒什麼差别。

    而且,事實上二者是不可相提并論的。

    現如今,有些人并不認為,他們沒有找到足夠的證據!他們更不認為他們被偏斜的教育引入歧途,但他們的認為往往是無法求證的,卻又是實際存在的。

    隻是因為他們探究得還不夠深切。

    所以堅定地信仰上帝,并通過一步步論證,來證明它的确是存在的。

    别忘了,首先從亞裡士多德開始(不要忘記他是聖托馬斯【注:聖托馬斯,耶稣的十二個門徒之一,他懷疑耶稣的複活,說必須要看見手上的釘痕才會相信,出自《約翰福音》第二十章。

    】的老師),就真切地論證了……” 昂圖瓦納隻是用質疑的眼神審視着他,并沒有打斷神父的話。

     這緘默令神父有些窘迫,他接着說道:“我們的宗教哲學在這許多的疑問上給我們列出了非常嚴謹的推演求證……” 昂圖瓦納微笑着插了他的話:“神父先生,莫非你有權利說述宗教的推演求證……宗教哲學嗎?” “權利?”韋卡爾神父瞠目結舌,一時間不知所措。

     “的确!準确地說,宗教思想觀念差不多是不存在的,隻因思想的首要特質就是質疑!” 神父大聲說道:“嗨,嗨,我的朋友,我們早已偏離原來的話題了。

    ” “我很清楚,宗教是不會被這點小困難所纏繞的……這百年來,宗教始終都在想方設法把哲學或現代科學連在一起……其實這一切都是虛假的——我這樣說希望你能夠包容,因為正是由那具有濃烈宗教特質的物,來培育信仰,造就信仰目标的。

    然而這個超自然的物正是哲學和科學所反對的存在!” 神父在座椅上有些不安地騷動着,他似乎隐約地覺得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玩笑話了。

    他的語氣中開始夾雜着一些不快: “看來你很孤陋寡聞,如今,在絕大多數的青年人中,他們依靠自己的聰慧,進行哲學的推定,然後才擁有了如今的信仰。

    ” 昂圖瓦納答道:“哦!哦!” “怎麼?” “實話跟你說,我無法想象信仰不是空洞的和盲目的。

    在它嘗試依靠理性時……” “你還以為科學和哲學否決那個超自然的物嗎?那你就錯了。

    而且錯得離譜,我年輕的朋友:是科學遺漏了這些,這是兩碼事。

    關于哲學,所有實至名歸的哲學……” “實至名歸……非常好!暗藏在深處的危險的敵人就是它!” “……隻要是實至名歸的哲學都必定會造就出超自然的物。

    ”神父不讓他人插入他的話,接着說,“讓我們讨論更深的層次:縱使你們那些科學家終究得出論證,他們尋到的理念與教會的信念之間也存在着本質的矛盾。

    但是依從我們護教論的角度來看,這隻是一個荒誕不經的假設——并不能說明什麼,你認為呢?” 昂圖瓦納笑着說:“呵呵,越來越有意思了!” 神父憤怒地說道:“說明不了什麼!唯一能說明的就是人類的能力尚有不足,無法對認識進行系統的總結,隻是跌跌撞撞地前行罷了。

    ”然後他又帶着善意的笑容說,“這個發現,對其他人來說并不新奇……” “昂圖瓦納,你要知道,如今已經不是伏爾泰的時期了!你們那些‘無神論’的哲人,宣揚的所謂取得的‘理性’勝利,都是暫時的、虛幻的。

    關于信仰,有什麼可以說明教會是不合乎理性的呢?” 昂圖瓦納笑呵呵地插入他的話:“這一點我贊同,根本沒有!教會總是在第一時間内積聚力量,你們宗教的神學者都是非常擅長設計奇巧、制造符合邏輯的、假象的大師。

    這樣就能避免長期因邏輯學家的批判而造成困窘。

    我知道,尤其是最近以來,他們的做戲手法越來越高超了……這手法真是令人咋舌!但是,這些隻能迷惑那些早已産生幻覺的人。

    ” “我的朋友,此言差矣。

    但願你能相信,在邏輯的論争中終究還會是教會取得勝利,隻因它更……” “……更機敏、更堅強……” “……比你們更加合乎邏輯。

    興許你會認同我的說法,我們的睿智,在精神能量的鼓舞下終究會創想出些許詞彙,但我們卻無法從這些詞彙裡領會些什麼。

    是什麼原因呢?其實,不單單因為這些邏輯不符合常理,還因為平常人有限的智力無法理解上帝這深奧的定義,主要是——但願你正确理解我的言辭——其實我們個人的智慧是有限的,單憑一個人,力量是渺小的,是得不到支持的。

    簡而言之,就是真正的信仰,雀躍的信仰,要能夠充分獲得智慧的理解。

    我們的理性本應得到天恩的訓誨、天恩的引導。

    真誠的信衆不單單是竭盡自己全部的智力去探尋上帝,還會謙遜地把自己一生奉獻于上帝;在經過理性的思量後凝升到上帝身旁時,他應使自己虛無,使自己放開,以便留下足夠的空間,迎接作為他的報償的上帝!” 昂圖瓦納在陰森的沉默後說:“也就是說,當思量無法觸及真理時,還不能離開您所謂的天恩……這不就等于不打自招了,而且承認得很徹底。

    ” 神父聽了他的口吻立即駁斥道: “唉!可悲的朋友,你受到了這個社會的禍及……你倡導理性!” “我是……總結一個人是非常為難的!我認同,理性需要得到滿足。

    ” 神父兩手揮動着說: “同時,也滿足疑問的引誘……隻因它們摻雜着浪漫主義的痕迹,是由慌亂取得些許虛名,是自以為曆盡磨難……” 昂圖瓦納大喊道:“你大錯特錯,神父先生。

    我既不知曉這些誘惑,也沒經過哪些磨難,更不明白你所說的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還有我自始至終都不懂得什麼是浪漫,也更不知道什麼是焦慮不安。

    ” (話音剛落,他就覺察到這句話有些不妥。

    雖然,他的确沒有韋卡爾神父所說的關于宗教信仰的焦慮不安。

    但是,最近三四年來,他也曾非常痛苦地體會過人在宇宙前的疑惑不解。

    ) 此外,他還說:“我沒有信仰,何談失去信仰,還不如說我從沒有信仰過。

    ” 神父說:“行啦,行啦!昂圖瓦納,兒時的你是一個非常虔誠的孩子,你不記得了嗎?” “虔誠,倒不如說是順從。

    隻是勤奮和順從而已。

    我自小就是一個守規矩的孩子!因為我是一個優等生,所以我僅僅是為了學好宗教課程而已。

    ” “你竟如此輕蔑你學生時代的信仰啊!” “這截然不同,是宗教教育,與信仰無關!” 昂圖瓦納隻是想說出自己内心的話,并不是為了讓神父感到詫異。

    疲憊過後,他開始亢奮,所以才與神父辯論了起來。

    他高聲喧嘩着,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對他而言這是相當新奇的。

    他又說道:“确實,就是教育……神父先生,你瞅瞅這些都是如何相連的。

    從四歲起,所扶養孩子的母親、奶媽等這些大人,逮到機會就向孩子灌輸:‘仁慈的上帝在天堂,仁慈的上帝知道你,是它創造了你;仁慈的上帝愛你,仁慈的上帝看着你,評價你;仁慈的上帝要懲戒你,仁慈的上帝恩惠你……’請你稍等!……八歲時,人家帶孩子去觀看大彌撒,參加晚上的禱告,夾在跪着的人群中;人家指給孩子看,在鮮花和燈光中間,在煙霧缭繞和樂曲中有一個閃閃發亮的金色的聖體顯供台:還有那個仁慈的上帝,擺在白色的聖體餅裡。

    還有!……在十一歲時,說師站在說經台上,用那刻意加重的語調,神聖地介紹着神聖的三位一體、耶稣的誕生、拯救塵世、複活聖母無玷始胎等諸如此類。

    孩子聽着,就都接受了。

    孩子可能會不接受嗎?怎麼可能會對父母、同學、老師、擠滿教堂的教徒所稱贊的信仰産生懷疑呢?畢竟年齡還很小,怎麼可能會對這些現象有所懷疑呢?他沉浸在這個世界裡,也注定自出生之日起,他就深陷在神秘的包圍之中。

    神父先生,請你思考片刻:我覺得這才是本質,對,就是疑惑的根源……對孩子而言,所有似乎都難以懂得。

    例如,他們所看到的地球是平坦的,但實際是球體。

    他們認為地球是靜止的,然而實際像陀螺一樣在宇宙中自轉……陽光促進種子生出萌芽。

    小雞從雞蛋裡孵出……所以上帝的兒子來自上天,為了救贖我們,把上帝之子釘在了十字架上……這樣為什麼不可以呢?……上帝是神靈,而聖子是肉體【注:見《約翰福音》第一章。

    】……不管怎樣解釋都行,沒什麼打緊的,故事就是這樣設計的!” 到了一站火車停了。

    在夜幕中,有人大聲喊出了站名。

    一位乘客,以為這個包廂沒人,就猛然間推開,随後又埋怨地關上了門。

    臉上襲來一股寒氣。

     昂圖瓦納又扭身看向神父,但因車廂光線變得昏暗,所以無法看清神父的神情。

     神父一言不發。

     因此,昂圖瓦納就用更加和緩的語氣說道: “那麼,孩子單純對這的信任,可以說成‘信仰’嗎?自然不能說是。

    信仰是後來形成的。

    信仰的本源是另外一條。

    我就能說我身上不曾存在着信仰。

    ” 神父的口吻惱怒而哆嗦:“那不如說,是你不曾給信仰一個開花的機會,雖然條件非常完備。

    信仰就猶如記憶,也是上帝賦予的一種天賦。

    信仰就像是記憶,或是上帝賦予的另外的天賦一樣,有培養的需求……可是你……你!……您同其他人一樣,經不住驕傲的誘惑,思想被矛盾所支配着,無法克制自由思想的虛名,企圖推翻現存的秩序……” 他在表達出如此神聖的怨憤後,很快又悔恨了。

    更何況,堅決不允許自己涉入宗教問題的紛争,是他之前為自己定下的行事準則。

     其次,神父也誤解了昂圖瓦納的語調:如此諷刺,如此激進,在争論中顯現得非常放松和愉悅,而這些出現在年輕人挖苦諷刺中的那不屑的口吻,似乎是假裝出來的,不過他的确有興趣質疑昂圖瓦納言語的真摯性。

    他還是非常重視昂圖瓦納的,在重視中懷有期望——不僅僅是期望,而是相信:蒂博先生的長子不可能長久地堅信這種如此差勁、如此不穩的觀點。

     昂圖瓦納仍舊思忖着。

     他鎮定自若地駁斥道:“不對,神父先生,這些我從不曾想過,這是自然形成的,而不是傲慢,更不是堅決要反抗。

    在我的記憶中,在我首次領聖體時,我就已經隐隐約約地察覺到有什麼東西——我也不能說清楚,當人們教給我們關于宗教的一些事情時,不單單是對我們兒童,就是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模糊的,那種讓人疑惑、焦慮的東西,那種模糊的東西……是的,包括大人也一樣。

    就連教士也是如此。

    ” 神父下意識地揮了一下手。

     昂圖瓦納接着說:“唉,不管是在之前還是在現今,我從不曾懷疑我所熟悉的教士的誠摯,非常誠摯,又或者可以說是誠摯的需要……但他們自身,似乎也在這昏暗中痛苦地騷動着,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在不知覺中痛苦地随着那些難以釋義的教條兜圈。

    他們始終都在确定,确定什麼呢?确定的隻是别人曾經向他們确定過的事情。

    當然,他們相信他們宣揚的真理。

    但是,他們内心的依附力,真的像他們确信的那樣堅定、那樣穩固嗎?對我來說,我真不敢相信……我令你不高興了……我們來比較一下:那些不屬于教會的教師,我認可他們在專業方面,非常從容與非常敦實!他們給我們說語法、曆史、幾何,顯現出他們非常熟悉自己所說的知識!” 神父不屑地撇着嘴說:“隻有可以相對的事情才有必要對比。

    ” “可是,我所要表達的不是他們的知識内容,而是這些世俗教師在所傳授的知識面前的姿态。

    就算他們在教學時産生差錯,他們也很淡定,他們的遲疑和困惑都光明正大地表現出來。

    我跟您說真心話,這樣就取得了信任。

    這樣就不會讓别人在私下議論……什麼方面‘故弄玄虛’。

    不,我想表達的不是‘故弄玄虛’。

    但是神父先生,我跟你說心裡話,年級越高,我就越感覺學校的神父令我不踏實,但是當我接觸到大學教師時,反而感覺踏實多了。

    ” 神父駁斥道:“假如對你授課的神父是博學的神學家,那麼你将會非常踏實地與他們交流了。

    ”(他回想起了在自己勤奮、信服的青年時期和神學院的那些教士) 昂圖瓦納接着說: “你考慮考慮!當人們漸漸地指引孩子學習數學、物理、化學!突然間,有一片未知的廣域空間出現在他們的眼前,他們會認為那裡能夠更好地體現自己的價值。

    所以,就這樣他們質疑信仰……認為信仰是片面、虛僞、毫不科學的……” 神父後仰着身子,兩手伸着說: “毫不科學?你能證明它不科學嗎?” 昂圖瓦納非常肯定地回答道:“可以,而且,我還察覺出曾經沒有發現的事,那就是你們這些信仰者,你們是以堅定的信仰為目的,去尋求推理的幫助,也是出于要捍衛這種信仰;但是我們,就好像我這樣的人,出發點是疑問和對宗教漠視的态度,我們任由理性來指引,無論指引到哪裡。

    ” 他笑着又立刻繼續說,沒有給神父辯解的機會:“神父先生,假如我們是在以前談論這些,你會立馬向我證實,我完全不知道這些。

    這我事先就已經承認了。

    今天晚上可能是我有生以來思考最多的一次,因為曾經我是不怎麼思考這些事的。

    你應該覺察得到,我并沒有故作一副思想者的姿态。

    我僅僅是想和你說明,我接受的天主教教育是無法妨礙我發展到現在的狀态,發展到根本不信教。

    ” 神父盡力變得非常和善的樣子說:“我一點都不驚訝你所展現的醜陋的心态。

    我認為你比你自己說的要虔誠得多!我認真地聽着,你繼續說。

    ” “事實上,我一直——也可以這樣說,那麼久以來我總是和其他人相同地遵守着宗教儀式,但确實抱有連我自己都不想認同的冷淡的心态……不違背禮儀的淡漠心态。

    而且就算到最後,我都沒有耗費多大力氣去摸索和改變。

    我可能覺得這不是什麼緊要的事……(同我一起上工藝美術學院的同學則與我的态度截然相反。

    他出現質疑的危險,有一次他給我來信說道:‘我檢驗了所有的組配,你别相信了,老朋友。

    它有太多的缺陷,都快要垮掉了……’)我在那時正在學習醫學,就這樣,訣别或者是離開,結束了。

    那時我還在理科一年級,我就已經知道,沒有佐證是不可以盲目相信的……” “沒有佐證!” “……而且應該要放棄真理是永恒不變的思想,原因是,在還沒有探尋到反證前,我們能做的隻有是相對地認為一些事情是真實的……對,我再次讓你不開心了。

    但是你不要生氣,我想和你說的就這麼多,神父先生。

    我是一個特殊,若你執意那樣認為的話——天性的、本能的不信神的狀況。

    這不是假的。

    我有健康的身體,我認為自己非常沉穩。

    我是個性格活躍的人,我向來都擯棄那種高深莫測的事物。

    當我察覺到、了解到的時候,什麼都不能讓我相信在我孩提時期的上帝真的存在。

    而且,我說實話,至今我徹底擯棄它了。

    我始終承認,我的無神論觀點是和我的思想意識一同形成的。

    你一定不要覺得我是個被開除教會的信衆,在我的内心還會祈求上帝原諒;更不要認為我是個驚恐不安的人,正在悲傷失望地向他認同的缥缈的上帝舉起手臂。

    不可能,不可能,我是個從不伸手求援的人。

    世界上不存在上帝,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什麼阻礙,你應該能察覺得出,在這世界上我是覺得非常逍遙自在的。

    ” 神父對他擺着手,表示不認同。

     昂圖瓦納執着地說: “非常逍遙自在。

    最起碼已經有十五個年頭是這樣了。

    ” 他覺得神父應該會即刻露出憤恨的神情,但是,神父卻僅僅是晃着頭,并沒有說話。

     他終究還是說話了:“可悲的朋友,這隻是唯物論的學說而已。

    你達到這種程度了嗎?按照你的意思,似乎你隻是信任自己的身體。

    這樣就相當于你隻是信任自己的一半——這一半是什麼樣的呢!……還好這些隻是在皮面上,或是說在浮面上。

    我可悲的朋友,你根本不了解自己真實的本源,也不了解基督教育在你心裡種下了怎樣的力量。

    盡管你不承認這力量,但是它依然指引着你!” “應該怎麼跟你說呢?我要給你說明,我所有的東西沒有一件是從教會中獲得的。

    我的智慧、我的意志、我的人格,都源于宗教之外的世界。

    我也能說,是在和宗教的對立中發展的。

    我認為我擯棄天主教,就和我擯棄異教一樣沒有什麼不同。

    我認為宗教和迷信是同樣的……對,可以不偏頗地說,我身上沒有殘留任何基督教的教育!” 神父忽然舉起手,大聲說:“迷茫的人啊!你沒察覺到,你平時生活中的工作、責任,甚至是對其他人的誠實,都毋庸置疑地否定了你的唯物論嗎?沒有誰的生活能比你更加可以佐證上帝的存活了!沒有人比你更有即将結束的任務感了,也沒有人比你對這個世界充滿了職責感了!對嗎?這豈不是默認了有上帝的委派?倘若你不對上帝承擔責任,那你要對誰承擔責任呢?” 神父自以為刺中他的要害了,看到昂圖瓦納沒有立即回擊他。

    相反,昂圖瓦納認為神父的反對根本站不住腳:認真仔細的工作和上帝的存在、天主教神學的價值和形而上學的事實根本沒有什麼特定的聯系。

    他自己就恰恰證實了吧?然而,他也很清晰地覺察到,雖然他的世界不曾有信仰,但是卻有一種莫名的自覺,這其中,确實存在着一種無法解釋的物質。

    然而為何要如此呢?隻因人是高級動物,就必須要用自己的力量來推動社會的良性發展、前進……那麼多沒有根據的觀點和令人發笑的設想,都是怎麼想出來的?總是這個疑問,他從沒去想過真正的答案是什麼。

     他低聲說道:“呸,……難道這種覺識,就是自十九世紀以來,基督教在我們所有人身上印下的痕迹……剛剛我說到這教誨對我的影響幾乎沒有——興許是有些太武斷了……” “不是的,我的朋友,在你身上所擁有的這種物質,恰是我所提及的神聖發酵劑。

    總有一天這酵菌會再次發生反應:發酵成整個面團!而如今你的精神世界在散漫地、自由地遊離,但是終有一天,您會回歸重心,回歸正途。

    人類在抵觸上帝,包括探尋上帝時也并不清楚上帝是什麼……等着看吧!終有一天,你會在毫無知覺中,發現你已駛入了碼頭。

    到那時,你就會理解,隻有上帝才可以證明和協調一切!” 昂圖瓦納笑道:“至于這些,我此刻就認同。

    此外,我還清楚地了解到,隻要是我們人類的需求,我們人類通常就能創造出解決需求的方法。

    我很高興地承認,大多數的人都會反映出對信仰最本性的需求,因為非常急切,所以他們幾乎都沒有探究過信仰是否可信:隻要是信仰令他們對什麼滿懷憧憬,他們就把什麼當作真理……”随後,他喃喃自語道,“這樣的觀點我是不會擯棄的:絕大多數聰慧的信徒,尤其是素質較高的神父,他們肯定夾雜些實用主義,隻不過是多少之說罷了。

    教義中但凡有我不認可之處,同樣有進步思想的現代人也不會認可。

    但是,宗教教徒依然堅定地信仰,為了更加堅定,他們遠離繁多的思忖,隻是牢牢地依偎着宗教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

    而且,還一直有人全神貫注地向他們說述,教會是如何勝利地把異端剔除的,然而他們從不曾想去求實證明……但是,抱歉,這隻是順口提及的。

    我打算說,縱使信仰随處可見,但是也難以掩蓋這充滿愚笨、神秘色彩的基督教的荒謬……” 神父首次用緩和的語調說道:“領會上帝的存在,和掩蓋是不相關的。

    ” 随後,他俯身過來,和藹地說道: “令人費解的是您,這些話竟是出自您,昂圖瓦納·蒂博之口!在其他基督教信徒的家庭中,孩子可能會因為看到家長的不虔誠,而懷疑上帝的存在。

    可是,從你兒時開始,你家就有上帝存在,你的父親受到上帝的啟迪而做出的每一個虔誠的舉動,你應該都盡收眼底……” 這會兒,靜而不語。

    昂圖瓦納注視着神父,好像故不作答。

     他的嘴緊抿着,但終究還是說道:“的确,也正因為如此,我隻 有在父親那裡發現了上帝。

    ”緊接着的動作和語氣把他的話解釋得更加透徹。

    随後又補充道:“但是,今天不适合談及這些。

    ”然後就把額頭靠在了車窗上。

     他又說道:“到克盧伊了。

    ” 火車的速度減緩,停了下來。

    車内燈泡亮了起來。

    此時,昂圖瓦納非常渴望有乘客推門進來,以便打斷談話,然而,車站空空,沒有一人上車。

     火車又行駛了起來。

     緘默了許久,雙方都自我陶醉在自己的思維之中。

    但昂圖瓦納再次轉身看着神父: “神父先生,你瞧,共有兩個問題阻礙着我再次信仰宗教。

    第一,是關于罪惡的問題,我确信,我沒有因為罪惡而覺得懼怕。

    第二,什麼是上帝,我始終都無法相信上帝是肉身。

    ” 神父默不作聲。

     昂圖瓦納接着說道:“還有,被你們宗教叫作罪惡的,對我們來說卻是最為朝氣蓬勃的、剛勁有力的:本能——是有益處的!可以令人——該如何說呢?讓我們能夠觸及物,可以令我們進步。

    所有進步——唉!我不該踏入進步這個圈套,但是用‘進步’這個詞,利于更好地表述!——假若人們都對所謂的罪惡躲得遠遠的,那這樣就不會有什麼進步了……”随後又補充了一句,“我們扯遠了。

    ”神父雙肩稍微聳了一下,他回以譏諷的微笑,接着說道:“對于上帝論,我是不認可的!假若非要把上帝的概念強行施加于我,那定是整個宇宙的淡漠!” 神父跳起來道: “你所說的科學無論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也隻是為了證明最高的存在吧?(我有意避而不用‘神聖的圖景’這個更加精确的詞彙……)可悲的朋友,假若膽敢否認這個在世間烙下深深痕迹的最高睿智的統治形式,假若不認為大自然的所有都是有目标的,假若不認為所有都是促進和諧而産生的,那樣的話等待我們的隻能是疑惑!” “是的!我贊同這種說法。

    宇宙對于我們就是一團疑惑。

    ” “我的朋友,這難以解釋的疑惑,就是上帝!” “我不是這樣認為的。

    也不準備向這種思想妥協,把疑惑的不解都歸于‘上帝’。

    ” 他笑着,停頓了片刻,沒吭聲。

     神父做好防範,看着他。

     昂圖瓦納一直微笑着說道:“但是,就大部分教衆而言,是把仁慈的神靈等同于肉身的稚拙的概念,它清清楚楚地看着我們的一切,親切地觀察着我們最細微的動作,并且我們每個人都樂此不疲地向上帝禱告:‘天主啊,給我啟示吧……我的主啊,給我……’諸如此類。

    ” “神父先生,希望你理解我說的話,我并不是故意要中傷你。

    然而,我無法假設、無法想象,在宇宙中微乎其微的我們(包括在地球上,我們也隻是微塵中的微塵)怎麼和這無窮大、無所不包的客觀之間有關聯,怎麼可以進行心靈溝通和交流問答?是如何給予‘上帝’人的情懷、父的慈愛和憐惜?所謂的聖事,數着念珠的禱告——還是?依從人的企圖捐錢做彌撒,短暫的洗脫要遭受的地獄的懲罰,這樣的信仰我們該如何對待呢?呵呵!這些信奉上帝的宗教儀式,與其他一切原始宗教儀式、異端祭奠、野人擺供品的祭祀,本質上都是相同的!” 神父的話到了嘴邊,準備說,其實還有一種自然的宗教,會得到所有人的認可,這才是信仰的魅力。

    然而他把住了自己的嘴,沒有吱聲。

    他兩手挽着,揣在袖口裡,蜷縮在牆隅。

    一副妥協、耐性和帶有譏諷的表情,猶如在靜候随性的争辯結束。

     終點站就快到了。

    火車在巴黎近郊的交叉軌道上颠蕩。

    穿過滿是水汽的車窗,看到了在黑夜中閃爍着的萬家燈火。

     昂圖瓦納還想解釋什麼,急忙說道: “神父先生,我剛剛說的話,還請你莫見怪。

    我明白,雖然沒經任何允許談及哲學領域的話題,但我說的都是坦誠的心裡話,我剛剛談到最高秩序、宇宙的根源……其實這些都是大家閑聊的話題,别無他意……事實上,對于這些信任和質疑的程度是等同的。

    我作為高級動物——人,站在自己的立場,發現不被制約的力造成廣泛的騷亂。

    然而,這些力是不是被另外一個秩序所約束呢?還是遵循于……該如何說呢?還是暗存于某些因子之中,從而緻使‘個體’遵循命運的規則呢?還是不遵循于那些外部的秩序,但是又和它們兼同,隻是在特定的時候會出現支配它的秩序呢?……還有,在什麼條件下,這種情況才會出現呢?我更願意認同,原因是源源不斷地出現的,而探尋出原因的結果還需要另外一個原因來求證。

    是什麼緣由一定要尋求出一個最高法則呢?這就是模式化的思維願景。

    為何非要給那些無窮反向作用的物一個共同方向呢?我經常思忖,一切物的生命都是從無到無,就像一切都是空虛的混沌……” 神父靜靜地看着昂圖瓦納,然後把臉低下,冷笑道: “我覺得說到這種程度,已經無法再降低了……” 随後,起身,扣上棉外衣。

     昂圖瓦納真誠地緻歉道:“神父先生,請你不要見怪。

    實際上這種交流是不會有什麼結論的,有的隻會是傷害友情。

    其實我很奇怪,今天為何要談到這些。

    ” 他們一前一後地站起來。

    神父感傷地看着青年人說: “你對待我就像是朋友似的,開懷暢談,怎麼說我都應該謝謝你。

    ” 他似乎仍然在遲疑,是否應該要再說些其他的,但火車已到站停下了。

     昂圖瓦納用另一種語氣說道:“我叫出租車送你回去行嗎?” “嗯,嗯……” 坐上出租車之後,昂圖瓦納一直愁眉苦臉的,沉默不語,但内心卻已思考着正在等候着他的那繁雜的日子。

    他的同行者也和他一樣安靜,似乎是在思考着什麼。

    可是在他們經過塞納河之後,神父朝着昂圖瓦納轉過身說: “你現在……有多大了?是三十歲嗎?” “将要三十二歲了。

    ” “你還年輕……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如果是别人,他們後來都将會知道!總有一天,你也會那樣做。

    在人的一生中,總會有些時候是一定需要上帝的,特别是在那最恐懼的一刻,就是最後一刻……” 昂圖瓦納在心中想道:“不錯,那種面對死亡的害怕……是如此深沉地壓抑着任何一個文明的歐洲人,而且多少都會破壞他們活着的趣味……” 神父剛想準備談及蒂博先生的死,但已經到嘴邊的話,還是咽了回去,僅僅說了: “你也許能夠想象,那該是什麼樣的場景:到了最後一刻,仍不信任上帝,仍看不到慈愛萬能的主在對面已經對我們張開了懷抱? 将要徹底地消失在沒有希望的漆黑中?” “呀,說到這個,我們同樣了解,神父先生。

    ”昂圖瓦納趕快接上去(就在剛剛,他的腦海裡也同樣出現了父親的死)。

    他遲疑了一下,又說道:“我們的職業有共同之處,都是要親身經曆别人将死之時的情景。

    也許我比你看到的非教徒的死亡要多。

    我想到我是如此悲痛,我真的想給他們打一針臨終的信仰劑……但我并不是那種在臨死之前的悲痛中,覺得需要神秘信仰的人。

    就我個人來說,在最後一刻,我多麼希望我可以接納讓人得以安心的理念。

    因為我非常害怕失望地死去,就好像我害怕在臨死之前不注射嗎啡一樣……” 他看到神父用打戰的手握住他的手,毋庸置疑,神父非常想将這出乎意料的坦誠的心裡話作為好征兆。

     “不錯,不錯。

    ”他緊緊地捏住昂圖瓦納的手臂說道,就像是熱情的激動,“你就相信我所說的吧:你不需要封鎖住所有想要得到慰藉的方式,就和我們一樣,你也終将會對它有所需求。

    我要表達的是,不要抛棄禱告。

    ” “禱告?”昂圖瓦納晃動着腦袋反對說,“如此瘋狂的喊叫……是對着什麼呢?對着那存有質疑的秩序嗎?對着那耳聾眼瞎、麻木不仁的秩序嗎?” “那都不打緊,不打緊……是的,是‘瘋狂的喊叫’。

    你就相信我所說的吧!不管你的想法暫且會到什麼樣的水平,不管你一瞬間在現象的那一邊模模糊糊地看到了秩序或是法度的表現是什麼,親愛的孩子,你要奮不顧身看着它并禱告!啊,我要幫你驅除災難,我不希望你被孤單所吞沒。

    你一定要和‘永久’維持着交流,維持着可以和它通用的言語!雖然現在仍沒有溝通,雖然現在似乎你也還在自語!……無論是高深莫測的夜晚,還是消失的個性和未知的謎底,都不需要擔心,你隻需要禱告!對着那‘未知’禱告。

    一定要做那種‘瘋狂的喊叫’。

    你最終會明白,那種内心的平靜,那種神奇的安慰和那突然回應你的喊叫……” 昂圖瓦納在心中想着,并沒有回應:“不能跨越的障礙……”但是,他認為神父已經非常興奮了,就更加不想再說些讓神父不開心的話了。

     此外,他們也到達了格勒内爾街。

     出租車停了。

     韋卡爾神父拉住昂圖瓦納的雙手,握了握,緊接着在下車之前,他在車内的陰暗處俯下身子,使用和平常不一樣的語氣低聲地說着: “我親愛的朋友,天主教是不同的。

    你就相信我所說的話吧,它比你現在在朦胧中所感受到的要廣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