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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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訂婚”三個音節,仿佛彈奏琶音一樣,響亮得有些吓人。

     他語氣更加生硬地說: “那時候,我強烈地支持德萊福斯上尉【注:1894年,有猶太血統的法國軍官德萊福斯上尉被人誣告背叛國家,廣大群衆紛紛表示不滿,反動當局趁機殘害進步人士。

    】。

    醫生,您年齡不大,沒有親身感受到這關于良知的慘劇……”(他的語氣過于沙啞嚴肅,把慘劇說成了殘劇。

    )“……不過您一定知道,那時候,又當教師又當擁護德萊福斯的戰士是很困難的。

    ”他繼續往下說,“我正是由于這個受到牽連的。

    ”他說這些事情的時候,聲音很有節制,一點也沒有誇大事實的意思。

    不過從他堅定的語氣中,昂圖瓦納很快就知道:十五年前,這個前額突出、下巴執拗、眼神依然銳利的鎮定老人,應該擁有很大的勇氣、充沛的精力和堅定的信念。

     埃爾恩斯特繼續說道:“我告訴您這些,是想讓您了解,我在一八九六年開學的時候,為什麼會被流放去阿爾及爾的中學。

    關于我的婚姻大事……”他輕輕地說,“……我未婚妻唯一的親人,也就是她的哥哥,是個海軍軍官——是商船隊的軍官,這些事不說也無妨——然而,他的立場和我截然不同,所以我們的婚約取消了。

    ”很顯然,他在盡可能地對事實進行客觀描述。

     他把語氣壓得更低了,又說: “我去非洲四個月以後,發現自己……得了一種病。

    ”他的聲音遲疑了一下,不過還是選擇把話說出來,“也沒什麼避諱的,我得的是梅毒。

    ” “哦!沒錯,”昂圖瓦納心裡想着,“……那個孩子……我知道了。

    ” “我立刻去阿爾及爾醫學院找了許多醫生,又根據他們的介紹,接受了當地最好專家的治療。

    ”他先遲疑了一會兒,眼睛看向别處,最終說出了醫生的名字。

    “那個醫生叫洛爾,您可能聽過他的名字。

    最開始發病的時候,病狀僅僅出現了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就被控制了。

    我繼續進行治療,而且還是一些相對嚴格的治療。

    四年之後,那件事的風波已經過去,我被叫回了巴黎。

    洛爾大夫肯定地告訴我,一年裡,他覺得我已經痊愈了。

    我對他的話沒有質疑。

    說實話,從那以後,我沒有出過什麼意外,甚至一丁點複發征兆也沒有。

    ” 他冷靜地把頭轉過來,搜尋着昂圖瓦納的眼睛,昂圖瓦納用眼神示意他在認真聽。

     他不僅僅局限于聽,還在仔細打量這個人。

    昂圖瓦納從他的外貌和态度中,想象着這個德語教師辛苦剛正的職業生涯應該是什麼樣子。

    這樣的人,他以前也認識。

    眼前這位,能想象出他對自己的工作得心應手,也能想象出,他早就習慣了這種拘謹态度、習慣了深重的自省。

    窘迫的遭遇和不盡如人意的生活迫使某些非常優秀的人必須這樣,即使他們沒有酬勞,心靈依然堅定無比。

    他在談論取消婚約時用的語氣,已經足夠證明,他生活孤獨,愛情又不順利,那是一種多麼難過的心境。

    不過,他眼裡流露出的熱烈情感,又生動地展現出,這位頭發花白的教師有着和年輕人一樣的朝氣。

     他接着說:“回國六年後,我未婚妻的哥哥死了。

    ”他在反複推敲詞句,随後,簡簡單單地說了句:“我又可以去找她了……” 這一回,他開始不安,不得不停止了訴說。

     昂圖瓦納把頭壓得很低,不想冒昧,靜靜地等待着。

    突然,他聽到教師的聲音提高了,同時還夾雜着憂愁。

     “醫生,我不清楚您怎麼看待我所做的事……這樣的病和治療,都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已經被忘記……我都五十多歲的人了……”他感慨道,“我一生所忍受的獨身之苦……醫生,我說的事情順序太混亂……” 昂圖瓦納把頭擡起來,都不用看教師的臉,他就知道了結果。

    一個有學識的人,兒子卻是個癡呆,這已經是個緻命的打擊。

    不過,這跟一個父親的痛苦相比,并不算什麼。

    做父親的一想到造成這種惡果的罪魁禍首是自己,便懊惱不已,不知所措。

     埃爾恩斯特的語氣帶着疲憊,繼續說道: “然而,我心裡還是有疑慮,甚至想去問問醫生,我差點就這麼做了。

    也就是說,我最後沒有去成。

    我不應該懼怕事情的真相。

    我告訴自己,去問醫生也沒什麼用處。

    我在心裡默念洛爾告訴我的那些話,算是給自己找了個說辭。

    有一天,我在一個朋友家,遇到一個醫生,我就把話題引到相關的事情上,想再次确認一下,這種病真的有徹底痊愈的先例。

    我沒有再問下去,所有的不安便都驅散了……” 他稍稍停頓了一下。

     “後來我覺得,女人,上了年紀,就不用擔心……她還會……懷孕……” 他哽咽着,說不下去了。

    不過他的頭依然沒有低下,隻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握緊拳頭,繃緊脖子。

    昂圖瓦納看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在顫抖,兩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把直愣愣的眼神襯得更加閃亮。

    他還想繼續講下去,努力了一下,用沙啞的音調斷斷續續地呢喃: “醫生,我同情……我的孩子……” 昂圖瓦納聽到這裡非常難受。

    值得慶幸的是,他一激動就會非常興奮,然後産生強烈的念想,并決定付諸行動。

     他一秒鐘也不想耽擱了,裝出很詫異的樣子,說: “怎麼回事?” 他擡擡眼睛,緊鎖着眉頭,樣子仿佛是聽不懂他的意思:“那件事情,一發現的時候就進行了醫治,而且已經痊愈,那這個孩子——可能隻是一時的發育不良,兩者有什麼聯系嗎?” 埃爾恩斯特聽到他的話,頓時瞠目結舌。

     昂圖瓦納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親愛的先生,倘若我沒有理解錯的話,我認為您感到不安是因為您品格高尚。

    作為一個醫生,我想明确地跟您說,從科學的角度出發,您的不安是……不符合常理的!” 教師站了起來,仿佛是想走近昂圖瓦納跟前,不過他卻停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這種人,内心生活豐富且深沉,萬一有了捉摸不透的思想,便估量不了其中的分量,整個心靈都會被它填滿。

    多少年來,他的心被這巨大的悔恨壓着,甚至對他患難與共的妻子都不敢說實話,此刻,他第一次覺得痛苦減輕了許多。

     這些昂圖瓦納都看在眼裡。

    不過,他擔心教師可能會提出更加具體的問題,迫使他胡編亂造一通,所以,他堅決地中斷了話題。

     他認為,總是為這些虛幻的希望糾結一點用也沒有。

     昂圖瓦納突然問了一句:“孩子是不是早産兒?” 教師眨眨眼睛: “孩子?……早産兒?……不是的……” “那是不是難産?” “沒錯,是難産,而且非常難。

    ” “有沒有用到産鉗?” “用了。

    ” “哦!這樣的話,很多情況就可以解釋清楚了。

    ”昂圖瓦納似乎發現了其中的端倪。

    接着,一下子中斷了談話,“現在,我去看看這個小病人吧。

    ”說完,他站起身,走向客廳。

     不過,教師快速地跨出一步,把他攔了下來,手搭上他的肩膀: “醫生,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嗎?您跟我說這些,不是因為……哦……醫生,您發誓,您對天發誓,醫生……” 昂圖瓦納轉過身子,見到他臉上帶着哀求,既對醫生的話信以為真,又急于表達強烈的感激之情。

    昂圖瓦納内心一下子被愉悅填滿了,這是一種行動和獲得成功的愉悅,是行善之後的愉悅。

    關于那個孩子,他立刻就去瞧瞧,看看應該如何醫治。

    對于父親,不應該遲疑不決,而是要用盡各種辦法,将這個可憐的人從絕望中拯救出來! 所以,昂圖瓦納看着埃爾恩斯特的雙眼,壓低聲音鄭重其事地說: “我發誓,先生。

    ” 安靜了一會兒後,他推開門。

     客廳裡,一位年齡不小的太太,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盡力在膝蓋中間扶穩一個有着褐色鬈發的小可愛。

    昂圖瓦納全部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眼前的小孩兒吸引。

    孩子聽見開門的聲響,便停止玩耍,一雙伶俐的大黑眼珠注視着面前的陌生人,跟着笑了笑,又仿佛被自己的笑聲吓着了,生氣地把身子轉過去。

     昂圖瓦納的眼神向母親轉去。

    她盡管愁容滿面,不過仍散發着慈愛和憂傷,看上去非常迷人。

    昂圖瓦納大為動容,内心立刻就想:“沒錯……一定得好好醫治……總能起到一些作用的。

    ” “太太,到這邊來。

    ” 他善意地笑了笑。

    還沒等小病人跨進門檻,他就想讓這不幸的女人燃起一些信念。

    他聽見了站在後面的教師壓抑的喘息聲。

    他沉着地把門簾掀起來,目光注視着母子兩個人走向他。

     他整個人一下子陶醉在歡樂裡,心想:“這個職業多麼美好!老天啊,這真是一個美好的職業!” 10 一直到晚上,來看病的人都沒有中斷過。

    昂圖瓦納忘記了勞累,也忘記了時間。

    每一回把客廳的門推開,他渾身的活力便自然而然地再次爆發。

    最後一個來看病的是個美麗的太太,抱着個身體強健的嬰兒,昂圖瓦納推斷這個孩子的眼睛有可能會完全失明。

    把這位少婦送走後,昂圖瓦納驚奇地發現,時針指到了八點。

    他想:“現在去看小家夥的炎症似乎太晚了!我先跑一趟韋爾奈伊路,晚一點再去埃凱家。

    ” 他走回診室,把窗子打開通氣。

    他走到一張放滿書籍的矮桌子前,找一本可以在吃飯時看的書。

    他心裡在想:“說實話,我是想給生病的小埃爾恩斯特查點資料。

    ”他快速地翻着幾年前的《神經學雜志》,試圖找到一篇寫于一九○八年的有關失語症的著名讨論,心裡又想着,“這個孩子的病狀非常典型,我需要和特雷雅爾商量一下。

    ” 昂圖瓦納想到特雷雅爾,以及傳聞中關于他的癖好,不自覺地笑出了聲。

    他腦海裡浮現了當年在神經科實習的情景。

    他這麼想着:“我是如何跨進這個行業的呢?不用說,我一直在注意這些問題……倘若我研究的是神經病和精神病,會不會發揮更大的作用?那片土地還有許多東西正在等待發現……”一瞬間,拉雪爾的模樣出現在他眼前。

    怎麼會産生這樣的聯想呢?拉雪爾沒有一丁點醫學知識,也沒有其他科學知識。

    不過,她對所有的心理學問題都非常感興趣。

    正是受到拉雪爾的影響,他才對心理學産生了興趣,現在,他将這種興趣轉移到了病人身上。

    昂圖瓦納不止一次發現,和拉雪爾相處的那段短暫的時間裡,他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他的眼神仿佛蒙上了一層憂愁,變得非常模糊。

    他愣愣地站着,無力地垂下肩膀,用拇指和食指抓着那本醫學雜志晃來晃去。

    拉雪爾……每次想到在這個隻短暫出現在他生活的奇怪女人,他的心就禁不住痛苦地顫抖。

    昂圖瓦納對她的任何消息都不清楚。

    說實話,他從來就不覺得奇怪,他就沒覺得拉雪爾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跋山涉水,身染重病……讓萃萃蠅【注:非洲一種舌蠅的俗稱,會傳染昏睡病。

    】咬了……發生意外被殺死、淹死,也可能是被活活勒死?……總之,她不在這個世上了,這一點毋庸置疑。

     他站直身子,把雜志夾在腋下,向前廳走去,叫萊翁開飯。

    此時,他一下子想起菲力普對他說的一句玩笑話。

    一天,老師出差回來,昂圖瓦納跟他說起幾個新住院的病人情況,菲力普将手搭上他的肩膀,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 “孩子,你令我擔憂啊。

    你現在對病人的精神狀态比對病人的病還關心。

    ” 桌子上的湯碗冒着熱氣。

    昂圖瓦納坐下的時候,發現自己好累。

    他心裡想:“不管怎麼說,我的職業真的很好。

    ” 他又想起了和吉絲的談話。

    他迅速把雜志翻開,想甩掉這些記憶,不過一點用也沒有。

    整個房間都填滿了吉絲的氣息,這些氣息令他難以忍受。

    最近幾個月的煩惱一下子湧上心頭。

    整整一個夏天,他怎麼可以懷着這樣一個沒有着落的夢想呢?面對破碎的夢想,他宛如對着一座荒廢的劇院,劇院坍塌,隻剩下一層薄薄的塵土。

    他感覺不到難過,一點也不難過。

    隻是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很大傷害。

    這一切的一切,都顯得幼稚、庸俗,與他一點也不相稱。

     前廳傳來遲疑的門鈴聲,恰好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他迅速把餐巾放下,拳頭按在桌子上,仔細聽着,做好随時起身迎接不速之客的準備。

     先是傳來女人竊竊私語的聲音,接着,門被推開,萊翁随随便便就把兩個女客人帶進來,這讓昂圖瓦納很意外,是蒂博先生的兩個女仆人。

    因為是在黑影裡,昂圖瓦納第一眼看過去的時候,差點沒認出來。

    突然,他一下子意識到她們是來找他的,便忽地站起身,椅子都被撞倒在了身後。

     “您慢點,慢點……”兩個女仆人非常驚慌,喊道,“昂圖瓦納先生,很抱歉。

    我們本以為這個時間來不會打擾到您。

    ” “我差點以為爸爸走了。

    ”昂圖瓦納心想。

    此時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早就做好面對這個結果的準備了。

    他轉念一想,靜脈炎也可能會引發血栓。

    可是一想到如此突然的事情會令病人減少緩慢的痛苦過程,他就覺得有點失望。

     “哦,請坐吧,我得接着吃飯,晚上還要出去看病。

    ”昂圖瓦納說。

     兩個女仆人還是站在那裡。

     兩個人的母親——上了年紀的讓娜,給蒂博先生家做了二十五年的飯。

    現在老了,兩條腿靜脈曲張,她覺得自己就像個“破爛壇子”,幹不了活了。

    兩個女兒把她安置在爐火附近的椅子上。

    老讓娜整個白天都待在椅子上,習慣性地将撥火棍握在手裡,覺得自己還可以幹一些事情,因為她對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有時候,她還會打點蛋黃醬。

    盡管她兩個女兒都三十好幾歲了,她依然一天到晚給她們指點這指點那。

    大女兒叫克洛蒂德,身強力壯,忠貞不渝,不過有些固執,嚼舌根,幹活倒很賣力。

    她身上留有母親的豪放個性和幽默的鄉下口音,因為她曾經長時間在鄉下農場裡當過女仆。

    如今,廚娘的差事她來做。

    另一個女兒叫阿德麗愛娜,比姐姐嬌小些,從小就寄養在城裡的修女院中。

    她熱愛衣服和抒情故事,喜歡在做女工的桌子上擺一朵小花,還樂意聽聖托馬斯達甘教堂的祈禱聲。

     跟往常一樣,克洛蒂德先說話: “昂圖瓦納先生,我們來找您是為了母親的事情。

    在這三四天裡,我們明顯發現她痛苦得很,不幸的老母親。

    她肚子右邊腫得厲害,折騰得晚上都不能入睡。

    老太太去廁所的時候,總能聽見她發出跟孩子一樣哼哼唧唧的聲音。

    不過,母親強忍着,什麼也不肯告訴我們。

    我們想請昂圖瓦納先生去瞧瞧,是不是,阿德麗愛娜?——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猛然将圍裙底下的腫塊弄掉。

    ” “這個簡單,”昂圖瓦納把記事本掏出來,說,“我明天随便找個理由去一趟廚房就解決了。

    ” 阿德麗愛娜也和往常一樣,在姐姐說話的時候,幫昂圖瓦納更換盤子,遞上面包籃,習慣性地忙于伺候。

     她從進來開始就沒說一句話,此時,她遲疑地問了一句: “昂圖瓦納先生,在您看來,我母親的病嚴不嚴重?” “腫瘤擴散的速度很快……”昂圖瓦納心想,“以老太太的年紀,動手術太冒險了。

    ”他非常精确地想象着,在這種情況之下他所知道的可能發生的事:腫瘤迅速擴散,損害機體,漸漸連累别的器官……情況或許比這還糟糕,有可能跟活生生的屍體一樣,經過一步步可怕、緩慢地解體,然後死去…… 昂圖瓦納把眉毛往上揚了揚,嘴角噘起來。

    他刻意地避開那怯弱的眼神,面對這樣的目光,他沒有辦法說謊。

    他将盤子推開,擺出一個含糊的手勢。

    值得慶幸的是,健壯的克洛蒂德終于受不了安靜的氛圍,代他答道: “當然了,現在誰也說不準,等到昂圖瓦納先生去看了再說吧。

    不過,我知道一個事情,就是我那死鬼丈夫的母親,她的肚子裡也長了個腫塊,過了十五年才死的,而且是死于胸部着涼。

    ” 11 一刻鐘之後,昂圖瓦納出現在韋爾奈伊路三十七号乙。

     對着灰暗的小天井,幾座老房子有氣無力地立着。

    他在散發着難聞煤氣味的第七層樓道口裡,找到了三号門。

     來開門的是羅貝爾,手裡還提着一盞燈。

     “你弟弟情況如何?” “他好多了。

    ” 身旁的燈光,照着他直率、歡樂,還有些嚴肅的眼神,顯得他很早熟。

    他的臉上,煥發出一種早熟的堅毅。

     昂圖瓦納笑了笑。

     “那我們就去瞧瞧他。

    ”他把燈接過來,在前面照明。

     房間的中間位置,擺着一張圓桌子,上面鋪着漆布。

    從桌上打開的記事本猜測,羅貝爾剛剛可能在寫字。

    記事本旁邊是一瓶打開的墨水和一疊盤子,最上面的盤子裡有一小塊面包和兩個蘋果,構成了一幅質樸的靜物畫。

    房間收拾得很整潔,簡直算得上舒适了。

    房間裡非常暖和,一隻煮水的小壺,在壁爐前面的小火爐上發出呼噜噜的聲音。

     昂圖瓦納走向房間最裡頭的那張桃花心木高腳床。

     “你剛剛是在睡覺?” “不是,先生。

    ” 顯而易見,病人是才被驚醒的。

    他用健全的胳膊支着上身,眨了眨眼睛,放松地笑着。

     脈搏非常穩定。

    昂圖瓦納把手裡的煤油燈放到床頭櫃上,接着動手解繃帶。

     “小壺裡煮的是什麼啊?” “水。

    ”羅貝爾笑了笑,“門房女人送了我們一些椴花茶,可以沖水喝【注:部分法國人認為用椴花沖水喝能夠發汗。

    】。

    ”他擠擠眼睛:“您也喝一點,好不好?加點糖?先生,喝吧,喝點吧!” “不了,不了,謝謝你。

    ”昂圖瓦納開心地說道,“可是,我需要一點開水來洗洗這些東西。

    幫我在一個幹淨的盆子裡倒點水,先涼一下。

    ”昂圖瓦納坐了下來,看着眼前的兩個孩子。

    他們跟對待一個認識很久的朋友似的,笑眯眯地回望他。

    他心裡想:“看着挺真誠的,不過是不是一直都這樣呢?” 他轉過頭,對大孩子說: “你們小小年紀,為什麼單獨住在這裡?” 大孩子做了一個含糊的手勢,眉毛稍稍皺了一下,似乎是說:“沒有其他選擇。

    ” “你們的爸媽去哪裡了?” “嗯!爸媽……”羅貝爾答道,仿佛那是非常久遠的事情,“我們之前是和姑姑一起住的。

    ”他開始思索,接着,指指大床,“不過後來她去世了,是八月十号半夜走的,已經一年多了。

    剛開始,我們過得真不好,是不是,路路?還好我們和門房女人感情不錯,她沒有和房東說這件事,我們才可以繼續住在這裡。

    ” “那房租怎麼辦?” “已經交過了。

    ” “誰交的?” “我們自己。

    ” “你們哪兒來的錢?” “賺的啊,我們賺的。

    由于他的手發生了意外,需要幫他另找活計。

    如今,他在布勞爾商号工作,您知道那個地方嗎?就在格勒内爾路,幫人跑跑腿。

    每個月可以賺四十法郎,也不管飯。

    這肯定不夠花,對不對?能換個鞋底就不錯了,您說是吧?” 他不再說話,專注地彎下腰去,因為昂圖瓦納才将紗布摘下。

    膿瘡的膿已經消失,胳膊也消了腫,傷口愈合得很好。

     “那你呢?”昂圖瓦納問道,同時把紗布泡在水裡。

     “我怎麼了?” “你賺的錢夠不夠花?” “哦!我嘛,”羅貝爾把聲音拉得很長。

    突然,他神氣十足地說道,“我嘛,我有許多解決方法。

    ” 昂圖瓦納非常詫異,把眼睛擡起來,看見了孩子敏銳卻透露着些許不安的眼神,他的小臉洋溢着熱情、堅毅。

     大孩子恨不得别人向他提問。

    關于糊口,那可是個偉大的話題,唯一值得讨論的事情,一想到這些,他全部思想就會馬不停蹄地往這個問題上靠攏。

     他着急說出所有事情,将他的心裡話一股腦兒倒出來: “姑姑去世之後,我成了小見習生,每個月就隻能掙到六十法郎。

    不過現在,我還在法院做一些雜活,每個月的固定收入是一百二十法郎。

    除此之外,見習生的領班——拉米先生非常樂意讓我替換原來的擦地闆工人,他每天早晨需要在見習生上班之前,把事務所的地闆上好蠟。

    原來的擦地闆工是個老傻瓜,他僅僅是把泥巴擦掉,而且擦的還是人們可以看見的位置。

    讓我來頂替他,肯定就不會有這種損失!……這份工作又給我每個月增加了八十五個法郎。

    這個活對我來說,感覺跟在溜冰場上玩耍一樣!……”他吹了吹口哨,“這些還不是全部……我還有其他的辦法。

    ” 他稍稍有點遲疑,等待着昂圖瓦納再次把身子轉過來。

    似乎瞥他一眼,就可以精準地衡量出對方可靠與否。

    盡管他已經沒有什麼擔憂,但出于細心,他先說了段開場語: “我跟您說這些事情,是因為我信任您。

    不過請不要再告訴其他人,好不好?”跟着,他把聲音稍稍提高,開始講述他的秘密,越說越陶醉: “您知道若蘭太太嗎?她是我家對面三号乙的門房女人。

    說好了,您千萬不要告訴别人。

    這個善良的女人,她自制煙卷來賣……您有沒有興趣?……沒有?……她卷的香煙挺好,聞起來也溫和,而且包得也不緊,便宜。

    有機會,我給您嘗嘗。

    ……無論如何,似乎賣自制煙卷是不合法的。

    要安全地送煙和收錢,中間必須得有人跑腿。

    我就是跑腿的那個人,從事務所下班以後,在六點到八點之間,我就在做這個,别人什麼也看不出來。

    我得到的酬勞是,除了周日之外,每天都在她那裡吃午飯。

    她做的飯菜還不錯,簡直沒有什麼可挑剔的。

    您是不是也認為,這樣可以節省一筆開支?同時,買煙的幾乎都是有錢人,他們付錢時,大多都會賞點小費給我,有時候是十個蘇,有時候是二十個蘇,這都是顧客的意願……說到這裡,您應該都清楚了吧,我們就是這樣一點點賺的……” 停了一會兒,昂圖瓦納從小家夥的語氣裡猜到,此時他的眼睛應該在閃着自豪的光,不過,他刻意地沒有把頭擡起來。

     羅貝爾接着興奮地說: “每天晚上,路易到家時已經很累了,我們就在家裡做飯:煮點湯或是煮些雞蛋,再弄些奶酪,很短的時間就可以做出來。

    我們覺得這樣吃挺好的,用不着去小酒店裡吃。

    對不對,路路?您瞧瞧,我有時候還給出納員抄一些箋頭。

    我非常樂意幹這個活,把一個個精緻的名稱整齊地抄下來。

    我幹這個單純隻是想找點樂子。

    在事務所的時候,他們……” 昂圖瓦納打斷他,說了句:“把安全别針給我遞過來。

    ”他裝出一副興趣索然的樣子,生怕這孩子話匣子一打開便收不住,最後給他逗樂了。

    不過,他在心裡暗暗想道:“這兩個小孩兒,需要别人好好教育一下……” 綁好繃帶,手臂再次固定在胸前。

    昂圖瓦納看一眼手裡的表,說道:“我明天中午再過來一趟,之後,你換藥就要去我家。

    我認為周五或者周六,你就可以繼續工作了。

    ” “先生,感謝您……非常感謝您!”受傷的小孩兒最終擠出了這麼一句。

    由于過分激動,連說話的語氣都變了,接着再次陷入沉默,樣子非常滑稽,羅貝爾禁不住笑出聲來。

    這種帶着壓抑和放縱的笑聲,将眼前這個過分神經質的小家夥向來焦慮的情緒,一瞬間給發洩出來了。

     昂圖瓦納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二十法郎,說道: “小家夥們,這點錢給你們,好好度過這周。

    ” 不過羅貝爾退到了後面,擡起頭,皺着眉: “您這是怎麼回事?不能這樣。

    我已經跟您說過了,我們有錢!”為了阻止眼前着急把錢給他們的醫生,羅貝爾決定說出最後的秘密,“您知不知道我們一共攢了多少錢?好多呢!您來猜一猜……總共是一千七百法郎!沒錯,先生!路路,你說是不是?”猛然間,羅貝爾仿佛和戲劇裡的叛徒一樣,聲音壓得很低,“這還不是全部,倘若我的好計謀得以實現的話,賺的錢會更多。

    ” 他兩眼放光,令昂圖瓦納非常驚奇,在門口停了一小會兒。

     “這個妙計……是和一個銷售葡萄酒、橄榄以及食油的商販一起幹。

    他是事務所巴蘇的兄弟。

    我跟您介紹一下步驟:下午的時候由法院往家的方向走——這樣不會幹涉其他人吧?接着,我便走進一些小酒店、食品店和雜貨店,告訴他們我可以提供哪些貨物。

    得能說會道,才做得成生意……這樣算來,沒等七天,我就可以把貨物裝進桶裡送出去,四十四法郎就進口袋了!巴蘇跟我講,倘若我足夠聰明……” 昂圖瓦納一個人從七樓下來時,笑出了聲。

    他喜歡這兩個小孩兒。

    他覺得為他們做任何事情都值得。

    他心裡想着:“沒什麼大礙,不過得留意,不能讓他們太過聰明了……” 12 天空正飄着雨。

    昂圖瓦納坐上了一輛出租車,他的好心情随着聖奧諾雷郊區接近而慢慢消逝,憂愁籠罩着額頭。

     他疲憊不堪地爬着樓梯,同時心裡在想:“或許早就結束了。

    ”今天已經是第三次來埃凱家了。

    來開門的女仆人用不同以往的眼神注視着他,她迅速走過來跟他說了些話。

    當時,他覺得自己的願望已經滿足了。

    然而,女仆人不過是悄悄告訴他這樣一句話:太太有話跟醫生說,懇請醫生先去她的房間,然後再去看孩子。

     他無法推遲。

    太太房間裡的燈光非常明亮,門沒有關。

    他一跨進門口,就看見了尼科爾的腦袋壓在枕頭上。

    他走近時,她依然躺着不動,應該是睡着了。

    吵醒她似乎不近人情。

    她睡着的樣子顯得非常年輕,精神也放松許多。

    全部的擔憂和疲憊都在睡眠中消散了。

     昂圖瓦納忍住呼吸,靜悄悄地仔細打量她,驚奇地瞧見這張才脫離悲痛的臉上,此刻已經恢複平靜,奢求着淡忘與幸福。

    珍珠色澤的眼皮閉上了,金黃色的眼睫毛重疊着,宛如兩層金穗子,多麼自然、多麼疲乏。

    這張毫無修飾的迷人面孔令人心醉!嘴唇一張一合的,很有吸引力,僅僅存在放松和希望的表情。

    昂圖瓦納思索着:“為何一個少婦沉睡的臉如此迷人?在那些易于動情之人的不純潔的憐憫心之下,又蘊藏着什麼東西呢?” 他轉過身,把腳尖高高踮起,輕輕地走出了房間,從走廊穿過,進到孩子的房間。

    他在隔牆之外的時候,就已經聽見了孩子嘶啞的、連續不斷的叫喊聲。

    他強打起精神,把門把轉開,跨進去,繼續與籠罩在房間裡的黑暗勢力搏鬥。

     埃凱在房間中央的搖籃旁邊坐着,兩隻手放在上面,機械地晃來晃去。

    守夜女護士坐在搖籃的另外一邊,頭上綁着護士頭巾,彎着腰,雙手搭在圍裙上面,用一種職業護士不知疲倦、不知厭煩的态度等待着。

    倚着壁爐、站在旁邊的是伊薩克·斯蒂·萊爾,他還是穿着粗布上衣,胳膊盤在胸前,一隻手不停地揪着黑色的胡子。

     護士瞧見進來的醫生,站了起來。

    不過,埃凱依然注視着孩子,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

    昂圖瓦納走到搖籃跟前。

    此時,埃凱才把頭轉向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孩子的一隻手從被窩裡掙脫出來,上下揮動着,昂圖瓦納一下子握住這隻發燙的小手。

    孩子的身子立刻跟小蟲子一樣蜷縮着,極力要鑽進被窩裡。

    孩子的小臉燒得紅通通的,仿佛一塊花紋大理石,又仿佛安置在耳朵後面的冰袋那樣灰暗。

    孩子長着和尼科爾一樣的金黃色小鬈發,可能是讓汗水或者是紗布給弄濕了,現在緊緊貼着腦門兒和臉頰。

    兩隻眼睛一會兒睜開,一會兒又閉上,紅腫的眼皮之下是渾濁不清的瞳仁,反射出金屬色澤,好像死掉的動物眼睛。

    孩子軟綿綿的頭随着搖籃晃來晃去的,好像在給從嘶啞的小喉嚨裡發出的呻吟聲伴奏。

     護士趕緊把聽診器遞上,昂圖瓦納搖搖頭,表示不需要了。

     “這個主意是尼科爾想出來的。

    ”埃凱說話的聲音很奇怪,幾乎是在大聲喊。

    昂圖瓦納非常詫異,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繼續緩緩地說:“我說的是搖籃,這個主意是尼科爾想出來的……”他含糊不清地笑了笑,因為處在憂愁慌亂之中,這些細微的事情就變得非常重要。

     緊接着,他又補充道: “沒錯……她這個小搖籃……我們從七樓拿來的……那裡布滿了灰塵……您瞧見了嗎?她隻有在搖晃的時候才好受一些。

    ” 昂圖瓦納盯着他,顯得非常激動。

    他很清楚,此時此刻,不論自己的憐憫心有多麼強烈,也不能完全衡量出對方的悲痛。

    他将手搭上埃凱的胳臂。

     “不幸的朋友,你太累了,必須去床上歇會兒。

    這樣耗盡精力一點用處也沒有……” 斯蒂德萊爾插了一句: “算上今晚,你已經連續三個晚上沒有睡了。

    ” 昂圖瓦納彎下腰說:“不要這麼沖動,用不了多長時間,你就得投入所有的精力去……”他從心底裡想拽走眼前這個可憐的人,希望他迅速将所有毫無價值的悲痛帶進沒有知覺的夢裡。

     埃凱不停地晃着小搖籃,一句話也不說。

    然而,能清楚地瞧見他漸漸垂下去的肩膀似乎昂圖瓦納所說的“用不了多長時間”,他所面對的事情更加棘手。

    接着,他自己站起身來,沖護士招招手,要她來代替自己搖搖籃的工作,也顧不上擦一下臉上的淚水就轉過身,似乎要找尋什麼。

    最終,他來到昂圖瓦納跟前,勇敢地注視着好朋友的臉。

    昂圖瓦納一下子驚呆了,他瞧見埃凱的目光不再像原來那樣堅定,他的近視眼充滿了呆滞與遲疑,眼珠轉動時異常緩慢,靜止不動時萎靡無光。

     埃凱愣愣地盯着昂圖瓦納,嘴唇張開了好一會兒,然後低聲說: “我們有必要……有必要采取什麼行動,她那麼難受,您也看到了……不能再讓孩子遭這份罪了,對不對?我們得鼓起勇氣……做些事情……”他停下來,仿佛在征求斯蒂德萊爾的主意!接着盯住昂圖瓦納的雙眼,說道,“蒂博,您是醫生,您來行動……”他說完話,似乎怕聽到回答一樣,低着頭、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間。

     昂圖瓦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然後臉一下子紅了,一些雜亂的念頭湧了上來。

     斯蒂德萊爾在昂圖瓦納的肩膀上拍了拍,看着他低聲說了句: “行不行?”斯蒂德萊爾瞪着跟某種馬一樣又大又長的雙眼,無神的眼眸在濕潤的眼白裡動來動去的。

    此時此刻,斯蒂德萊爾的眼神也和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