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教養院

關燈
活。

    ’” 格雷戈裡把手放在眉眼上,低聲說: “噢,親愛的朋友,上帝這是給了他什麼樣的補償啊:奉獻了自己所有的愛情以作紀念!”他擡起頭,“他說到做到:他本來非常富有,而她窮困潦倒,所以他把自己所有的财産留給他們,然後遠走他鄉。

    就我所知,他獨自一人隐姓埋名過了十七年。

    為了生活他努力工作,就像我一樣,就像所有‘基督教科學協會’的救護信徒一樣。

    ” 豐塔南太太看着他,情緒有些激動。

     “請聽我說完,”他興緻高昂,“我告訴你故事的結局。

    ”他的臉有些抽搐,手依在椅背上,瘦弱的手指忽然交叉在一起。

    “這個可憐的男人想,為了他們,他抛棄了幸福帶走了厄運。

    所以上帝的秘密就在這裡:邪惡與他們同在。

    他們出賣了聖靈,嘲笑他,抽噎着接受他的奉獻,心裡卻在嘲笑。

    他們在紳士們耳邊捏造他的壞話,甚至糟踐他的信,污蔑他的好心不過是惺惺作态。

    他們甚至宣稱,他走的時候沒有給妻子留下一個便士,還去占有了默洲的一個女人。

    他們在胡說八道,是的,甚至還買了一份對他非常不利的離婚判決書。

    ” 他雙眼低垂,很久才發出一陣苦澀的嘀咕聲,站起身,然後又蹑手蹑腳地坐回去。

    他臉上的痛苦表情不見了蹤影,俯身對一動不動的豐塔南太太說: “愛情需要原諒。

    如果這個背信棄義的、我曾愛過的女人有一天突然回來對我說:‘詹姆士,我想回到您身邊,您再次做被我使喚的仆人。

    如果我想的話,我還會嘲笑您。

    ’這時候,我會告訴她:‘回來吧,把我僅剩的這點東西都拿走吧。

    我感激上帝讓您回到我身邊,我會竭盡全力讓您看到我真正的好,讓您也跟着變好:因為世上沒有所謂的邪惡。

    ’是的,恕我直言,親愛的朋友,假若我的寶貝有一天要回到我身邊,我會好好地對她。

    我不會對她說:‘親愛的,我寬恕您。

    ’隻是說:‘上帝保佑您!’隻有這樣,我的話才會實現:因為隻有善能止惡!”他停了下來,抱着手臂,托着瘦骨嶙峋的下巴,用牧師特有的動人嗓音說:“您,您也可以這樣做,豐塔南太太。

    您是全心全意地在愛這個人,愛情就是正義。

    基督說過:‘如果說你們所謂的正義不過是一般猶太法律家的正義,或者是法利賽人的正義,那麼你們不可能進入天國。

    ’” 這個可憐的女人搖了搖頭: “您有所不知,詹姆士,他四周的空氣讓人感到窒息。

    他将惡帶至所到之處,将來也會重新摧毀我們的生活,還會教壞孩子們。

    ” “基督用手撫摸麻風病人的傷口時,基督的手沒有變成傳染的手,隻是麻風病人的病菌被清除。

    ” “您說我愛他,不是的,事實并非如此!對于他,我太了解了,我很清楚他的承諾有何價值。

    我對他的原諒已經太多了。

    ” “彼得問基督,他應該原諒兄弟七次。

    基督告訴他:不過七次而已。

    我呢,我認為可以有七十個七次。

    ” “我想告訴您,您對他并不了解,詹姆士!” “誰能說:我非常了解我的兄弟?基督說過:我不會說死任何一個人。

    至于我,我想說:一個人過着罪人的生活,心裡卻始終沒有不安和痛苦,那是因為他還沒真正領悟真理。

    不過他已經接近了,他在抽泣,生活在罪惡中。

    我想說,他非常後悔,他的臉像一個正直的人。

    ” “您了解得不夠深入,詹姆士。

    您可以問他,當這個女人不得不逃到比利時,不得不躲着包圍她的債主時,他在做什麼。

    她和另一個男人走了,他卻抛下所有跟着他們去了,答應做所有的妥協。

    他甚至還在她唱歌的劇院當了兩個月的查票員!我想說的是,這是莫大的恥辱。

    她繼續和那個提琴手同居,他接受所有的一切,包括在他們家吃飯,和情婦的情人一同演奏。

    正直的臉!您有所不知。

    如果今天他在巴黎忏悔,說他已經離開了這個女人,不會再和她見面,那麼,他為何要幫她還債,難道不是想要破鏡重圓嗎?要知道他償還了諾艾米所有的債。

    對,這就是他待在巴黎的原因!您知道這錢是從哪裡來的嗎?那是我的錢,是孩子們的錢。

    看吧,三個星期過去了,您知道他都做了些什麼?他把我們在拉菲特别墅區的不動産典押了,然後将換來的兩萬五千法郎給了諾艾米的一個沒有耐性的債主!” 她低垂着頭,沒有說出所有的事。

    想起那次公證人事務所召見,她什麼都沒想就趕過去,在門口遇到熱羅姆,他正在那裡等着她。

    他若想典押必須要得到她的同意,因為不動産是繼承的财産,歸她所有。

    他苦苦哀求她,借口說已經身無分文,已經到了要自殺的地步。

    在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他竟然掏出了自己衣服的口袋。

    而她,幾乎沒有做任何反抗。

    她陪他來到公證人事務所,目的是讓他不再在大街上騷擾她,也因為她自己也一樣缺錢。

    她同意讓他從存款中提取幾千法郎,這樣可以維持半年的生活,然後再等着離婚後賬目的具結。

     “我再和您說一遍,您真的不了解他,詹姆士。

    他向您發誓他改變了,希望能留在我們身邊一起生活。

    我想告訴您的是,前天貞妮生日的時候他送禮物來,離我們家門口大約一百米的地方有一輛車……他不是獨自一人來的!”她在顫抖。

    突然,她在杜依勒裡宮碼頭的長凳上再次看到熱羅姆和那個啜泣的穿着黑色衣服的小女工。

    說着她站了起來。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的聲音很大,“身上所有的道德都泯滅了。

    即便是女兒生日的那天,遇到一個情人,他也會帶在身邊!但您卻告訴我,說我還在愛着他。

    不是的,絕對不是這樣!”她挺起胸脯,似乎對他恨得咬牙切齒。

     格雷戈裡看着她,一臉嚴肅。

     “有個真理您還沒明白,”他說,“即便隻是在精神上,我們難道應該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嗎?精神就是全部。

    物質隻是精神的奴隸。

    基督說過……”小母狗的吠聲打斷了他的話。

    “看,那個該死的留着胡子的大夫來了!”他扮鬼臉嘀咕,于是回到位子上重新坐下。

     門開了,雅克在前,昂圖瓦納在後走了進來。

    他腳步平穩,早已接受了這次拜訪可能産生的後果。

    陽光透過打開的窗戶灑在他的臉上,他的頭發和胡子成了黑乎乎的一團,光線都集中在白皙的長方形腦門兒上,所有天才般的閃光都積聚在上頭。

    雖然隻是中等身材,猛一看卻顯得非常高大。

    看到他走了進來,豐塔南太太複蘇的所有好感瞬間膨脹起來。

    他向她鞠躬,在她握住他的手時,認出了格雷戈裡。

    對于格雷戈裡的到來,他自然是很不高興的。

    牧師在座位上向他高傲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雅克驚奇地看着這個有些怪異的老人:格雷戈裡騎坐在椅子上,下巴趴在環抱着的手臂上,鼻子紅彤彤的,嘴巴露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笑容,友好地上下打量這兩個年輕人。

    這時,豐塔南太太走到雅克身邊,眼裡全是柔情。

    這讓雅克想起那天晚上她把自己摟在懷裡哭泣。

    她似乎也回憶起了這個場景,于是喊了起來: “他長得實在是太快了,我已經不敢再……”她一邊說話一邊給了他一個擁抱,并有些風雅地笑起來:“看來我真是一個母親,我看着你,總覺得你很像達尼埃爾的兄弟……”這時她看到格雷戈裡站起身準備離開:“您這是要走了嗎,詹姆士?” “很抱歉,”他說,“我現在就得走了。

    ”他用力握緊兩兄弟的手,往她的方向走來。

     “多說一句。

    ”豐塔南太太陪他走出房間,對他說,“請誠實地告訴我,在我向您說了這麼多以後,您是否還堅持認為熱羅姆适合留在我們身邊,回到他原來的位置?”她的目光裡滿是詢問,“請好好想想您的答案,詹姆士。

    假若您還是對我說‘請您原諒他吧’,我就原諒他。

    ” 他一個字也沒說,眼中的目光、臉上的神情都投射出一種憐憫。

    這是那些自認擁有真理的人會引以為傲的。

    他以為豐塔南太太的雙眼曾有過一絲希望之光,但基督所期望的并不是這種原諒。

    他将頭扭過去,笑聲中夾雜着一絲責備和譏諷。

     她挽着他的手臂,假裝熱情地和他道别。

     “謝謝您,詹姆士。

    請轉告他不可能。

    ” 他在為她祈禱,沒有聽她說話。

     “願基督深入您的心裡。

    ”離開時,他沒有再看她一眼。

     她回到客廳時,昂圖瓦納正在那裡觀察四周。

    想起第一次拜訪時的情景,豐塔南太太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激動的情緒。

     “能和您的弟弟一起來,這真是太棒了。

    ”她大聲地說,盡量地表示最熱情的歡迎,“請這裡坐。

    ”她為昂圖瓦納指了指靠近她身邊的位子,“今天我們根本不指望他們兩個人會陪着我們,這樣也很好……” 達尼埃爾這時候早已挽着雅克的手臂,把他抱到了自己房裡,兩個人已經差不多高了。

    達尼埃爾沒有想到朋友的樣貌會改變這麼多:他的友情更加堅定,他的信任更加強烈。

    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臉看起來很激動,有一種神秘的表情: “我想告訴你,你一定要去看望她:一個住在我們家裡的表妹。

    她是那麼……神聖!”從雅克的反應中他捕捉到了一絲窘迫。

    難道他本來打算謹慎一些,卻因冒失而感到不安?“還是說說你吧。

    ”他輕輕一笑,在所有的朋友關系裡,他始終保持着一些客套。

    “已經過去一年了,你試着想想!”雅克還是一句話沒說,“噢,始終沒有一點消息。

    ”他說着,身體也往前傾,“不過我還是抱着一絲希望。

    ” 這種執着的眼神和聲音讓雅克感到有些僵硬。

    他這時才發現,達尼埃爾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不過他又說不出具體是哪裡不同。

    達尼埃爾的臉龐還是那樣,也許原本橢圓的臉更長了,但嘴巴還是那種複雜的三角形。

    由于長了一整圈的胡須,這個三角形就更突出了。

    他一直都是隻有半邊臉微笑,這種笑容會擾亂線條原有的次序,以至于左上方的牙齒也露了出來。

    可能他的眼神不再那麼幹淨;可能他的眉毛在伸向兩鬓時更順從了,以至于有了一種光滑的柔潤感;可能他在自己的聲音和舉止中摻入了一些潇灑的氣質,放在以前,這是他所不容許的。

     雅克看着達尼埃爾,沒有想要回應他。

    可能是因為這種既讓人氣憤又讓人着迷的懶散随意的态度,雅克突然感覺到對朋友熱烈的感情複蘇了。

    這是他在中學時曾感受過的。

    想到這兒,淚水已經在他眼眶裡打轉。

     “那好。

    嗨,都過去一年了,聊聊吧!”達尼埃爾嚷道,他坐立不安,強迫自己集中精神。

     一股最真切的感情從他的态度中傾瀉而出。

    不過雅克看到他如此認真,反倒不好意思說了。

    不過他最終還是說起自己在教養院寄宿時的生活。

    有一次,他忍不住用起那種文學模仿的方式,他曾經也在李斯貝特身上試過。

    一種強烈的羞恥感使他沒有把在教養院的生活和盤托出。

     “但是,為什麼你給我寫的信那麼少?” 為了避免父親遭受一切惡意的批評,雅克沒有說出真實的理由。

    在他看來,這并不影響他在其他方面反對蒂博先生。

     “是孤獨,知道嗎?它會改變很多事情。

    ”他稍做停頓,每當想起孤獨,他的表情就會很呆滞,“你會因此變得對所有的事情都毫無興趣。

    另外還有一種模糊的恐懼感,始終纏着你。

    你在不停地動,但什麼都不想。

    時間久了,你就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存在。

    到最後,可能會抑郁而死,要知道……或者會發瘋。

    ”他用詢問的目光盯着前方,稍微哆嗦了一下,然後變了聲調說起昂圖瓦納到克盧伊探望時候的情景。

     達尼埃爾靜靜地聽着,沒有打擾他。

    但每次看到雅克說完了,他的臉便會顯出激動的神情。

     “我還沒告訴你她的名字,”他心直口快,“尼科爾,你是否喜歡?” “非常喜歡。

    ”雅克第一次想到李斯貝特的名字。

     “這個名字和她很配,我認為。

    你會見到的。

    不是很漂亮,但假如你喜歡,就非常漂亮。

    遠遠不隻是漂亮,她稚氣、意氣風發,還有一雙特别的眼睛!”他躊躇着,“很誘人,你懂嗎?” 雅克可以回避他的目光。

    他是那麼想要說起自己的愛情,而且也是為此而來。

    但當達尼埃爾說起這些隐私,他覺得不太自在。

    事實上,他聽的時候一直低垂眼簾,以一種壓抑、幾乎是羞恥的心情。

     “就是今天清晨,”達尼埃爾有些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母親和貞妮很早就出門了,隻剩下我和尼科爾在喝茶。

    我們單獨待在房間裡,她沒有穿衣服,這多有意思。

    我跟着她到了貞妮的房間,你知道她們倆是一起睡的。

    我的朋友,在這個房裡,這張少女的床上……我将她緊緊地擁在懷裡,過了好久,她一邊掙紮一邊笑。

    她真的很靈活!最後她逃走了,躲在母親的房間,怎麼也不願意把門打開……天啊,我怎麼告訴你這些事情,真笨。

    ”他站起身想要微微一笑,但嘴唇卻發生了痙攣。

     “你是否想過要娶她?”雅克問。

     “你是說我嗎?” 雅克感到有些不自在,似乎被沖撞了。

    兩個人越來越話不投機。

    達尼埃爾以一種驚奇的、有些嘲弄的眼光看着他,這讓他感到心灰意冷。

     “那你呢?”達尼埃爾湊近了問,“從你給我的信上看,你似乎也,你……” 雅克一直耷拉着眼皮,他搖搖頭,就像是在說:“沒有,算是完了。

    我的事情,你不會再知道任何消息。

    ”不過達尼埃爾沒等他回答就站了起來。

    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下次再告訴我……她們回來了,請過來!”他瞟了一眼鏡子,然後昂着頭沖進過道。

     “可愛的孩子們,”豐塔南太太呼喊着,“假若你們想要試試……” 餐室内茶已備妥。

     一踏入門口,雅克就開始心猿意馬,他發現桌旁坐着兩個美麗的姑娘。

    她們戴着帽子和手套,因為剛散完步臉色绯紅。

    貞妮來到達尼埃爾身邊,拉着他的胳膊。

    他似乎并不在乎,将雅克往尼科爾身邊推,用随意、诙諧的口氣介紹。

    雅克發覺尼科爾對他很好奇,貞妮則對他報以審查的目光。

    他轉眼看着豐塔南太太,發現她正站在餐廳的入口處,昂圖瓦納在一邊,談話剛結束。

     “要不厭其煩地教育孩子們,”她苦笑,“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比生命更珍貴,但生命卻異常短暫。

    ” 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這樣待在生人中間了,這個場面讓雅克十分興奮,所有的膽怯瞬時消失不見。

    他發現,與其說貞妮長得小,不如說長得有些醜。

    尼科爾則優雅大方,神采奕奕。

    這時候她正在和達尼埃爾說話,笑眯眯的。

    雅克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隻見她偶爾會挑眉表示驚訝和愉快。

    她的雙眼呈深灰藍色,陷得不是很深,但卻離得太遠或長得太圓。

    即便如此,乍看上去還是亮閃閃的,帶着一股喜氣。

    她肉嘟嘟的臉蛋非常白皙,頭發金黃,編成一條粗辮子盤在頭上,讓頭部看上去沉甸甸的,同時也煥發出一種不斷更新的生活氣息。

     她喜歡将身體前傾,神情像是要趕到朋友的身邊,遇見人就笑呵呵的。

    雅克上下打量着她,不禁想起達尼埃爾的話,這句話讓他很不喜歡:誘人……她發覺有人在盯着自己看,立刻變得不自然,有些矯揉造作起來。

     雅克從不在乎是否要掩飾一下對别人的興趣。

    他就像孩子一樣單純,張開嘴盯着看,臉上一副傻乎乎的模樣,眼神呆滞。

    在以前,在從克盧伊回來之前,他不會這樣做。

    和别人一起走路,他從來都不認人,淡漠異常。

    現在,無論他走到哪裡,在商店或大街上,他的眼睛會突然盯着某個行人看。

    不過他并不去想在他們身上發現了什麼,他的思緒悄然運轉。

    隻要找到一個特殊的臉龐或神态就足夠了,這些不期而遇的陌生人在他的腦海中成了特殊的人,他會賦予所有人以獨特之處。

     豐塔南太太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從幻想中拉回現實。

     “來我身邊喝茶吧。

    ”她對他說,“以後你要經常來看看。

    ”她遞給他一杯茶、一隻碟子。

    “非常高興見到你。

    貞妮,親愛的寶貝,幫我們拿些糕點過來。

    你哥哥剛才把很多事告訴了我,聽說你們生活在小套間裡。

    太好了!兄弟倆像最好的朋友那樣相處,這真是一件樂事!達尼埃爾和貞妮也相處得非常好,這讓我感到非常高興。

    說這些讓你見笑了,我的大孩子,”她對和昂圖瓦納一起靠過來的達尼埃爾說,“他肯定是在取笑自己的老母親。

    我要懲罰你,過來擁抱我一下吧,在所有人面前。

    ” 達尼埃爾臉上露出笑容,但多少有些尴尬。

    他俯下身用雙唇在母親的發鬓處輕輕地吻了一下,動作非常優雅。

     貞妮在桌子的另一邊看見這個場景,撲哧笑了一下,昂圖瓦納看了樂陶陶的。

    貞妮禁不住又挽住達尼埃爾的手臂。

    “這兒還有一個。

    ”昂圖瓦納想着,“她給予别人的總是要比得到的多得多。

    ”還記得第一次來拜訪時,這個女孩兒臉上發出的女人的眼神就讓他驚呆了。

    他發現她每隔不久就會做出一個好看的聳肩動作,這使得她剛發育的胸部在内衣外拱了起來,然後再恢複原狀。

    她既不像母親,也不像達尼埃爾。

    這并不稀奇,她好像生來就是為了過與衆人不一樣的生活。

     豐塔南太太小口地啜着茶,杯子停在笑眯眯的臉旁,穿過水汽,她向雅克表示友好。

    那目光明媚溫暖,給人留下了強烈閃光的印象。

    她白發如蓋,就像是精緻閃亮的皇冠;她額頭寬闊,散發出強烈的青春氣息。

    雅克的目光從母親轉移到了兒子身上。

    這時,他真心喜愛這對母子,渴望能夠經常見面,因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得到他人的了解。

    他對人的好奇心已經到了這一步:想在别人的心靈深處占據一個位子,希望能将自己的生活融進他們的生活中。

     尼科爾和貞妮争了起來,達尼埃爾也走到窗前加入。

    他們一起堵在照相機前,想要搞清楚是否還有一張底片能拍。

     “讓我玩一下!”達尼埃爾高聲地嚷起來,這是以前沒有過的。

    他用柔情、焦急的眼神盯着尼科爾,“别!你戴着帽子,讓我的朋友蒂博站在你一旁!” “雅克!”他叫了一聲,然後壓低聲音,“我一定要請你與我們一起拍張照片!” 雅克和他們站在一起,達尼埃爾堅持要把孩子們帶到客廳裡,他說那裡的光線不錯。

     豐塔南太太和昂圖瓦納在餐廳坐着。

     “對于這次的突然拜訪,希望您不會有什麼誤會。

    ”昂圖瓦納突然蹦出一句,他覺得這樣才夠坦誠,“假若他得知雅克來過這兒,而且還是我将他帶來的,我敢肯定他不會讓我再管弟弟。

    這樣一來,所有的事情就要重頭來過。

    ” “可憐的家夥。

    ”豐塔南太太嘟囔着,說話的嗓音逗得昂圖瓦納笑了起來。

     “難道說您是在可憐他?” “是的,我在可憐他,沒能得到和您一樣的、父親對兒子的信任。

    ” “錯不在他,也不在我。

    我父親是個如假包換的受人尊敬的優秀人物。

    我很尊敬他,但這又有什麼用呢?不管是哪一件事,我們的想法都不同。

    我說的不隻是一件事,我是想說:意見不同。

    不管是什麼話題,我們的觀點從來不能達成一緻。

    ” “所有人都沒有徹底領悟。

    ” “您這是想到宗教了吧?”昂圖瓦納接着說,“我的父親異常虔誠!” 豐塔南太太搖了搖腦袋。

     “在使徒保羅看來,能在上帝面前做到純潔的人不是那些聽取戒律的人,而是那些将一切付諸行動的人。

    ” 她發自内心地責怪蒂博先生,對他有一種強烈而本能的反感。

    因為她,不準孩子們接近她的兒子或者拜訪她家。

    在她看來,這樣的行徑近乎荒謬,理由極為卑劣。

    她不願想起這個胖子的容貌,不願原諒他質疑她最重視的東西:她的精神信仰,她的新教信念。

    所以她非常感激昂圖瓦納不去理會他父親的要求。

     “那您,”她突然有些擔憂,“您還信教嗎?” 看到他否認,她的臉上馬上變得陽光燦爛。

     “其實,我很晚才信教。

    ”他認為有豐塔南太太相伴,自己的頭腦清醒了許多,于是講起來沒完沒了。

    而她在聽别人說話時總是和藹可親,對說的人極為尊重,這使得他們為她超出了日常的水準。

     “我是按常規行事,沒有多麼虔誠。

    在我看來,上帝就是一個中學校長,任何事都逃不出他的眼睛,必須謹小慎微地用某些行為以及紀律來滿足他的需要。

    我百依百順,但隻覺得厭惡。

    不管在哪一個方面我都是個好學生,在宗教上同樣也是如此。

    我怎麼可能會失去信仰?我什麼都不知道。

    等到我發現的時候,在四五年以前,我已經學到很多科學知識,留給宗教信仰的空間已經很小了。

    我其實是個講求實際的人。

    ”他有些揚揚得意。

    不過他确實是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之前沒有機會也沒有時間這樣進行自我剖析。

     “我沒有說科學能夠解釋所有的事,不過它可以證明。

    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

    關于‘怎麼回事’我很有興趣,因此從不後悔地放棄了徒勞的尋找。

    ‘為什麼。

    不過,’”他壓低了聲音,“難道這兩種類型的解釋,或許隻存在程度的差别?”他笑了笑,像是在自說自話,“關于倫理這件事,我并不關心。

    這些話您恐怕并不認同吧?您看,我喜歡我的工作,熱愛生活,我有決心,積極上進,我感覺到這種活力本身就是人品質的一種尺度。

    總的來說,到現在為止,我從來沒懷疑過自己需要完成的事。

    ” 豐塔南太太一句話也沒說,她沒有因為昂圖瓦納的意見不同而責怪他。

    但與此同時,她内心深處也更加感激上帝時常在她心中出現。

    從這次的談話中,她感受到了充足、愉悅的信任,這讓她真正地神采奕奕。

    雖然壞事一件接一件地發生,她比很多人要不幸,但她始終擁有一種天賦,那就是成為别人堅強、平衡和幸福的源泉。

    昂圖瓦納這時就體會到了這種感覺。

    在父親的交往圈子裡,他從沒有遇上一個能讓他産生這種令人鼓舞、值得敬重的人。

    待在這種人周圍,感受到的氣息也是純淨的,這讓人振奮。

    他希望能朝她更進一步,即便有些誇大其詞。

     “我一直被新教吸引。

    ”他肯定地說,即便在遇到豐塔南一家人之前他從沒想到過新教徒,“那些改革是宗教領域内的革命。

    在你們的宗教裡,有一些關于解放的原則……” 她懷着越來越強烈的好感傾聽他講話。

    他是那麼年輕、激情,有紳士風度。

    她喜歡他生動的臉龐和腦門兒因為專注而出現的褶皺。

    她在他擡起頭的時候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地方,這使得他的目光徒增味道,于是感到一種孩子一樣的愉快:他有很窄的上眼皮,睜大眼睛時,睫毛幾乎和眉毛重疊在一起,所以在眉骨下幾乎看不見什麼眼皮。

    “擁有這樣一個腦門兒的人,”她暗暗思量,“會做出卑鄙的事情來……” 她腦海中閃過一個想法:昂圖瓦納是值得愛的人的化身。

    同時因為對丈夫充滿怨恨,她非常激動。

    “把自己的生活和這樣一個人聯系在一起……”她前所未有地頭一次把一個人和熱羅姆進行比較。

    特别是第一次感到一絲悔恨爬上心頭,明白了另一個男子能帶給她幸福。

    這種感覺很隐秘但也很強烈,瞬間把她的心攪得亂七八糟,直到内心最深處。

    她同時又覺得害臊,于是立刻克制住自己,但忏悔和懊悔過後留下的苦澀在慢慢地消失。

     貞妮和雅克這時候走了進來,這讓她從想象中脫離出來。

    兩個人一進門,她就做了個歡迎的手勢,将他們叫到身邊,以免他們感覺到莽撞。

    不過她一下就察覺到,兩人之間似乎發生了什麼事。

     事實果真如此。

    達尼埃爾為尼科爾和雅克拍完照後,便提出要馬上證實一下是否拍得成功。

    今天一早,他曾答應教貞妮和表妹怎麼顯影,她們則已經在走廊盡頭一個不再使用的壁櫥裡準備好了物品。

    達尼埃爾還曾用這個壁櫥當暗室。

    由于太窄,超過兩個人就會覺得伸展不開。

    所以,達尼埃爾讓尼科爾先進去了。

    他跑到貞妮身邊,一邊将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膀上,一邊在她耳邊輕聲說: “你先在這裡陪一陪蒂博。

    ” 她眼含責備,但還是同意了。

    哥哥的威嚴對她有很大的作用,他用犀利的眼神或焦急的态度表達的要求讓人難以抵抗,最後總會順從他的想法。

     在這段短暫的相處中,雅克站在客廳的一個玻璃櫃前。

    貞妮來到他身邊,誤以為他對達尼埃爾的行為方式不會感到驚奇,于是嘟着嘴問: “怎麼樣,您也拍照嗎?” “不。

    ” 察覺到他回應時細微的尴尬,她想也許不該這樣問。

    這時,她想起他曾經被關在一個監獄一般的地方很久。

    因為思維的連貫性,同時也為了圓場,她又開始說話了: “聽說您和達尼埃爾已經很久沒見面了,是吧?” 他眼簾低垂。

     “沒有。

    很長時間了。

    自從……大約一年了。

    ” 貞妮的臉上掠過一絲憂慮。

    第二次嘗試并不比第一次幸運,她的原意是要讓雅克想起逃到馬賽的事情。

    放棄吧。

    她長久以來都在責怪他引發了這件可悲的事。

    她認為,這件事他是要負全責的。

    這麼久了,她一直不自覺地恨他。

    那天傍晚喝茶的時候看到他,她就忍不住想起因為他的緣故,她家裡遭受的不幸。

    經過一番觀察,她更是開誠布公地厭惡他。

     以前,她一直認為他長相醜陋,甚至可以說不堪入目。

    因為他不但頭很大,臉長得難看,而且還是闊腮,雙唇皲裂,有一對招風耳,任由紅棕色的頭發一縷縷亂披在腦門兒上。

    她很難理解達尼埃爾為什麼會喜歡這樣一個同學。

    她在嫉妒時高興地看到,唯一能和她争奪骨肉情義的人竟然是這樣缺乏吸引力的一個人。

     她把小母狗放在膝蓋上,随意地撫摸它。

    雅克看着她,同時也想着那次的逃跑。

    就是那天傍晚,他第一次越過這棟房子的門檻。

     “你是不是覺得他變了很多?”她試着打破沉默。

     “沒有,”但他很快又改了主意,“确實,還是變了很多。

    ” 她看到了這種謹慎的态度,并感激他的真誠,一轉眼的工夫,她已經覺得他不那麼讓人讨厭了。

    不知道這種暗暗原諒的行為他看出來了嗎?他不再去想達尼埃爾,盯着貞妮暗暗揣度着她。

    他看不出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她的面部表情豐富卻又深不可測,眼珠好動卻又不顯山露水。

    通過這些細節,他看出了不安的情緒以及不斷改變的感受力。

    他希望能更進一步地了解她,看懂這顆有些封閉的心靈,甚至和她成為好朋友。

    估計這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吧?愛她?他想到這兒,感到無比快樂。

    他把曾經的不幸抛諸腦後,覺得自己以後不會再這麼倒黴。

    他環視房間的四周,帶着饒有興趣卻又有些膽怯的複雜感情朝貞妮瞥了一眼。

    這樣的心情導緻他沒有發現,年輕姑娘的态度是那麼矜持和傲慢。

    突然,他的思緒完全颠倒過來,李斯貝特浮現在他眼前:這個小家夥親近、順從、卑微。

    難道要娶李斯貝特?他心頭第一次掠過這個想法。

    這麼一來,事情會變成怎樣呢?生活突然出現了空白,他必須努力填補這讓人恐懼的空白。

    很顯然,貞妮已經填滿了。

    不過…… “上學了嗎?” 他打了個激靈。

    原來是她在說話。

     “不好意思。

    ” “您去上學了嗎?” “目前還沒有。

    ”他的心裡又如小鹿亂撞,“我耽誤了很多時間。

    老師和哥哥的朋友都在幫我補課。

    ”他毫無惡意地問了一句,“那麼您呢?” 他竟然一臉友好地問起她來,這無意間觸怒了她。

    她語氣僵硬地回答: “沒有,我不去任何學校上學,隻跟着一個小學女老師學習。

    ” 他接着說了一句更不恰當的話: “對,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其實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 她回了一句: “母親可不是這麼想的。

    達尼埃爾也不是。

    ” 她的眼裡滿是敵意。

    他終于發覺自己說的話有多麼不合适,于是想要加以彌補。

     “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隻要知道一點就足夠用了……” 他很清楚自己是在自作自受:既不能理清自己的思緒,也不能理清自己的言辭,教養院已經将他變成了笨蛋。

    他臉漲得通紅,一股沖上臉頰的熱氣使他有些眩暈。

    沒有更好的辦法,他隻有着急上火。

    他想要找到一句話排解自己的怨氣,但始終沒找到。

    于是他喪失了最後的理智,用父親常用的庸俗不堪的嘲弄口氣說了一句: “很多重要的東西不是在學校裡學會的,而是因為有良好的品質。

    ” 她盡可能地克制住不要聳肩,不過皮斯卻打着哈欠。

     “啊,可惡的家夥,真是沒教養!”她已經被氣得發抖。

    “噢,真是沒有教養!”她再次揚揚自得地強調,接着将母狗放在地上,然後直起腰走到陽台上靠着。

     在令人發瘋的沉默中,難熬的五分鐘過去了。

    雅克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感到有些窒息。

    在餐廳,豐塔南太太和昂圖瓦納的聲音此起彼伏。

    貞妮背對他哼唱起一首鋼琴練習曲,用腳不耐煩地打着拍子。

    天啊,她要告訴哥哥所有的事情,讓他不再和這個沒教養的人交往!她厭惡他。

    她偷偷瞟了他一眼,發現他滿臉漲得通紅,一臉嚴肅地端坐在那兒。

    她冷靜了一下,想要找尋一些更惡毒的語言來敲打他。

     “過來,皮斯!我呀,我要走了。

    ” 她離開陽台從他面前經過,就像是他并不存在一樣,不緊不慢地往餐廳走去。

     雅克不知道留下來會怎麼樣,于是也尾随其後。

    當然,這不是在陪伴她。

     豐塔南太太和善的态度把他的一股怨氣化成憂慮。

     “是不是你哥哥将你們扔下不管不顧了?”豐塔南太太問女兒。

     貞妮看也沒看母親,說: “我想讓達尼埃爾馬上把底片沖洗出來。

    啊,不會耽誤他多長時間。

    ” 她故意避開雅克的目光,擔心他不會上當,而這種不由自主的複雜心理加強了他們之間的敵意。

    他覺得她在說謊,對她故意掩飾哥哥的行為感到不滿。

    她揣摩出他的論斷,感到自尊心被傷害了。

     豐塔南太太對兩個人笑笑,讓他們坐下。

     “我的小可憐變得越來越漂亮了。

    ”昂圖瓦納說。

     雅克不說一句話,絕望地盯着地闆。

    他滿臉陰霾,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回到以前的樣子了。

    他覺得自己生病了,而且已經病入膏肓,以緻身體瘦弱,情緒暴躁,容易沖動,成為這無情命運的玩偶。

     “你是不是音樂家?”豐塔南太太問。

     他看上去好像沒有聽懂她的意思。

    當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他佯裝要系鞋帶,慌忙俯下身。

    他兩耳嗡嗡亂響,似乎聽到了昂圖瓦納代他做了回答。

    他真想立刻死去。

    隻是不知道貞妮這時是否在看着他。

     達尼埃爾和尼科爾進入暗室已經有十五分鐘。

     達尼埃爾急忙插上插銷,取出膠片: “不要碰它們,”他說,“哪怕是一點點的光,整卷的膠片都會模糊的。

    ” 尼科爾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才看見周圍白蒙蒙的暗影在提燈的紅色光暈裡晃動。

    她慢慢分辨出兩隻幽靈一般細長的手,在手腕的地方就被切斷了,并不停地搖動一隻小盆。

    她看不到達尼埃爾身體的其他部分,隻看到兩截手在運動。

    壁櫥狹小,她能感覺到他的每個動作,就像他在緊緊地挨着她。

    他屏氣凝神,想方設法要看在房間吻手的那一幕。

     “可以……看得到一點東西嗎?”她喃喃地說。

     他沒有立即回答,沉浸在由沉默引發的令人愉快的焦急中。

    一片黑暗裡再也不用謹小慎微,他向尼科爾轉過去,貪婪地呼吸她四周的氣息。

     “不行,現在還看不到。

    ”字一個一個從他嘴裡吐出來。

     沉默良久。

    接着,尼科爾全神貫注地看着小盆不再運動,兩隻火紅的手離開了燈光能夠照射到的位置,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樣。

    忽然,她感覺到被人緊緊地摟住。

    她不但一點不驚訝,而且因為不用等待而輕松了不少。

    不過她的上身不斷後仰,左避右躲的,想要逃開達尼埃爾的嘴唇,有一種既渴望得到又害怕得到的複雜心情。

    最後,兩個人的臉貼在一起。

    達尼埃爾火熱的腦門兒挨到了富有彈性、光滑冰冷的東西,那就是尼科爾頭上盤的辮子。

    他不禁打了個寒戰,稍微後退了一些。

    她趁機逃離他的嘴唇,找到了呼喊的時間: “貞妮!” 他慌忙堵住了她的嘴,站立着,将整個身體靠在尼科爾身上,把她壓在門上,胡亂擠出幾個字,就像是在說夢話: “别喊,不會有事的……尼科爾……寶貝……聽我說……” 看她減少了反抗,他還以為她松懈了。

    沒想到,她已經把手放在了身後,偷偷尋找插銷。

    突然,房間的門被打開了,一片明晃晃的亮光刺穿了黑暗。

    他放開手,重新将門關上。

    這時她已經看到了他的臉,已經完全不是平時的那副模樣!就像是戴了一個假面具,毫無血色,腦門兒周圍滿是紅斑,延伸到了兩鬓。

    眼珠變得很小,沒有任何表情。

    他的雙唇前一秒還是那麼薄,現在已經鼓脹、扭曲、一張一合……熱羅姆!他和他的父親其實并不像,但在這一瞬間的光亮中,她看到的卻是熱羅姆! “真要謝謝你了,”他氣呼呼地說,“整個膠卷都曝光了。

    ” 她冷靜地回答: “我不想離開,想和你說幾句話。

    但是,請你把插銷拉開。

    ” “不行,貞妮會返回來的。

    ” 她猶豫不決,接着說: “好吧,向我發誓,您不會再碰我一下。

    ” 他真想趴在她身上,用手堵住她的嘴,然後扯開她的内衣。

    不過,他還是妥協了。

     “我發誓。

    ”他說。

     “好吧,聽我說,達尼埃爾。

    我……我們已經走得夠遠,甚至可以說是太遠了。

    今天早上的事是我做得不對。

    但我要告訴你這次确實不行。

    我費盡千辛萬苦逃出來不是為了今天。

    ”她語速很快,就像是在和自己對話。

    她接着說,“我看這樣吧,我将自己的秘密告訴你:我是從母親那兒逃出來的。

    啊,她具體怎麼不好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不過她真的非常不幸……因為受到引誘。

    我不能告訴你更多了。

    ”她停了停,令人厭惡的熱羅姆的形象在她眼前萦繞。

    他兒子今天的行為讓她想到了熱羅姆對母親的行為。

    “你對我的了解還太少了。

    ”達尼埃爾的沉默不語讓她感到恐懼,于是她急切地說,“不過所有的錯都是我造成的,這我很清楚。

    以前我沒讓你看到真正的我。

    對貞妮是推心置腹,對您,我任憑事态發展,您誤以為……總之,這次不可以。

    請不要這樣。

    我不希望生活……生活以這樣的方式開始。

    不然又有什麼必要跑到苔蕾絲姨媽這樣的好人身邊來呢?不要!我猜……也許你會因此而譏諷我,不過我無所謂,隻希望以後我可以……配得上一個真心愛我、永遠愛我的男人的尊敬……說到底,那會是個認真的男人……” “你知道我是認真的。

    ”達尼埃爾壯着膽子說,他在微笑,但看起來非常可憐。

    這一點她能從他的聲音中捕捉到。

    這時候她發覺,危險已經過去了。

     “啊,不要,”她有些高興,“對于我所說的話,請您不要生氣。

    達尼埃爾,請不要愛上我。

    ” “啊!” “請不要愛我。

    要知道您愛的絕對不是我,而是……别的東西。

    我呢,對您也沒有……看,我很坦誠:我認為我永遠也不會愛上您這樣的年輕人。

    ” “你說像我一樣?” “我是說,像其他人一樣……我會……愛,對,以後會,不過他絕對要是一個……純粹的人,不會像這樣來到我身邊……絕對是為了其他的東西……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你解釋。

    總之,他和您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 “非常感謝!” 他原有的欲望消退了,現在隻希望不要看起來那麼滑稽。

     “好了,”她說,“問題都解決了,我們都不要再提它了。

    ”她把櫥門稍微推開了一些,這一次,他讓她開了門。

    “我們可以做朋友嗎?”她伸出手問他。

    他一聲不吭,盯着她的牙齒、雙眼、肌膚、容光煥發的臉龐,就像是一隻鮮美欲滴的果子。

    他勉強笑了笑,上下眼皮在發抖。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

     “不要毀了我的生活。

    ”她一邊嬌柔地說着,一邊挑了挑眉毛,“這一卷膠卷,恐怕是白拍了。

    ” 他笑了笑表示贊同。

    她對他沒有更多的要求,隻是有些淡淡的憂傷。

    不過總的來說,她為自己的勝利感到驕傲,并相信他今後會對她有美好的印象。

     “照片怎麼樣了?”兩個人走進餐廳,貞妮馬上叫嚷起來。

     “全都曝光了。

    ”達尼埃爾不耐煩地回答。

     雅克聽了有些幸災樂禍。

    尼科爾則露出有些狡猾的笑: “所有的膠片都曝光了!” 當看到貞妮背過臉去淚如泉湧的時候,她朝貞妮奔過去,緊緊抱住了她。

     朋友進來以後,雅克不再想自己的心事: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達尼埃爾占據了。

    達尼埃爾的臉完全變了,甚至有些慘不忍睹。

    臉的上下兩部分截然不同,不确定的、憂傷的、不敢直視别人的目光,這一切和噘着的雙唇、扭曲的左臉頰極不匹配。

     兩人四目相對。

    達尼埃爾緊蹙眉頭,迅速轉移了目光。

    這種不親密的表示比起任何動作都讓雅克傷心。

    自從來到豐塔南家,達尼埃爾的表現一直讓他很失望。

    這時候,達尼埃爾也察覺到了。

    兩個人沒有好好相處過一分鐘:他甚至沒有能找到機會把李斯貝特的名字告訴他的朋友!因為失望他感到痛苦不堪。

    其實,他是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第一次敢于正視自己的愛情,所以對這份愛感到失望讓他更為痛苦。

    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樣,他隻能看到現在,過去的事他已經忘記,未來的事隻會讓他感到心亂如麻。

    不過,“現在”正持續地産生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苦澀。

    就這樣,整個下午在極度的失望中過去了。

    等到昂圖瓦納告訴他将要離開時,他倒是松了一口氣。

     達尼埃爾聽到昂圖瓦納的話,急忙跑到雅克身邊。

     “你是不是不會立刻就走?” “立刻就走。

    ” “這就要走了嗎?”達尼埃爾的聲音越來越小,“見面的機會太少了。

    ” 這一天下來,他獲得的同樣是失望。

    不過面對雅克的時候,他還有一份愧疚。

    因為關系到兩人之間的友情,他感到特别悲傷。

     “請你原諒我吧。

    ”他突然蹦出這樣一句話,然後将雅克拉到窗口,神情謙恭和善,讓雅克一肚子的怨氣頓時消散,往日的情誼讓人感到振奮。

    “今天實在是太糟糕了……什麼時候才能和你再見面?”達尼埃爾聲音幽怨,“我要和你獨處更久一些。

    我們對彼此的了解還不夠,這太奇怪了。

    已經整一年了,你試着想想,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 他突然想,他們的友情會變成什麼樣,分開這麼久以後,這份情誼得不到培養,除了那份神秘的忠誠,而且他們剛剛已經感覺到這忠誠是多麼脆弱無力了。

    啊,不能讓它就這樣自生自滅!雖然雅克還是有些孩子氣,但他對雅克的關愛始終如一。

    不過誰又能知道呢?或許是因為覺得自己年紀稍微大一些,所以感覺特别強烈吧。

     “我們每個星期日都會在家。

    ”豐塔南太太這時候對昂圖瓦納說,“要離開巴黎,那是在學校舉行頒獎儀式以後的事情了。

    ”她悄悄地說,并不掩飾自己的自豪感。

    她認為兒子正背對着她,不會聽到她說的話,于是接着說,“請進來,我想把我的寶庫給您看看。

    ”她樂陶陶地直奔卧室而去,昂圖瓦納緊随其後。

     在她書桌的一個抽屜裡,二十多隻彩繪的硬紙制成的桂冠一排一排整齊地擺放在那裡。

    她迅速關上了抽屜,笑着埋怨自己竟然做出這麼幼稚的行為,感到有些難為情。

    “請不要告訴達尼埃爾,”她說,“他并不知道我一直保存着這些東西。

    ” 他們靜靜地回到前廳。

     “準備好了嗎,雅克?”昂圖瓦納招呼道。

     “今天不算。

    ”豐塔南太太向雅克伸出雙手,仔細地端詳着他,好像猜到了所有的事,“這裡是你朋友的家,我可愛的雅克。

    隻要你願意來,我們都會非常歡迎。

    你哥哥也是,這根本不需要說。

    ”她朝昂圖瓦納做了個柔媚的手勢。

     雅克四處搜尋貞妮的身影,不過她早已經和表姐離開了。

    于是,他俯下身,吻了吻小母狗綢緞般的額角。

     豐塔南太太回到餐廳想把桌子收拾一下。

    達尼埃爾看着她似乎在思考什麼,他倚靠在門上,安靜地抽着一支煙。

    他在想尼科爾對他說的話:表妹為什麼要隐瞞從家裡出逃的事情,跑到他家找栖身之所呢?她到底在逃避些什麼? 豐塔南太太動作輕盈地來回走動,這種輕盈讓她保持了年輕婦女的步态。

    她在想昂圖瓦納的話,他将自己的瑣事、研究、将來的計劃和父親的事情都告訴了她。

    “多麼坦蕩的胸懷,”她想着,“多麼英俊的腦門兒……”她想要找到一個形容詞。

    “思想深刻。

    ”她萬分歡喜地用了這幾個字。

     她回憶起曾經在腦海中靈光一閃的想法:自己是否也曾在精神上犯過錯呢?格雷戈裡的話萦繞在耳旁,她忽然沒有來由地感到神清氣爽。

    她将手裡的碗碟放下,用手指輕撫臉頰,就像是在臉上摩挲這種愉快。

    她走到吓了一跳的兒子身邊,歡歡喜喜地把兩隻手搭在他肩膀上,看向他目光深處,默默地抱緊他,然後迅速走出了房間。

     她直接向書桌前走去,用發抖的孩子一樣的粗筆體寫下一封信: 親愛的詹姆士: 在您的面前,我一向非常自豪。

    我們兩個人到底誰有資格判斷 是非呢?非常感謝上帝又一次照亮我的心扉。

    請您告訴熱羅姆,我會放棄離婚。

    請您轉告他…… 每一行字句都在一滴滴熱淚中流淌。

     12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昂圖瓦納被護窗闆上的敲擊聲吵醒了。

    撿破爛的人叫門沒人答應,他一聽見傳達室的鈴聲便懷疑出了事。

     果不其然,弗呂林大媽死了。

    最後一次中風的時候,她倒在了床腳下。

     雅克趕到時大家正在把老人放到被褥上。

    那半張着的嘴露出一口黃牙。

    這情形讓他想起那恐怖的場面:啊,對了,在去往土倫的路上,灰馬的屍體橫陳在那兒……他突然想到,李斯貝特可能會來一次。

     兩天過去了,她還沒有來,其實也不會來。

    這樣也好。

    他猜不透自己的心思。

    自從拜訪天文台林蔭大道之後,他一直在創作一首詩以贊美他愛的人,為她唏噓不已。

    不過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再見到她。

     不過,他每天會經過傳達室門口十幾次,每次都會擔憂地往屋内看一眼,但每次放心地往回走時心裡并不高興。

     下葬的前一天,他獨自在一家飯館吃晚飯,然後起身回家。

    自從蒂博先生去了拉菲特别墅區,昂圖瓦納和他隻能在小飯館吃飯。

    走到傳達室門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手提箱。

    他一陣顫抖,額頭上滿是汗。

    在閃爍的燭光中,一個孩子跪在了那裡。

    他毫不遲疑地走了進去。

    兩個修女冷漠地擡起頭看了看他,不過李斯貝特沒有轉過頭。

    傍晚的時候刮起了風,就快要下雨了。

    一股甜膩的熱氣流淌在整個房間,棺木上的花朵也已經凋謝。

    雅克呆呆地站在那裡,有些後悔闖了進來。

    這副靈柩讓他非常難受。

    旁邊的一個修女起身剪燭花,他不再想着李斯貝特,而是想要趁機溜走。

     難道李斯貝特已經察覺到他來了,并聽出了他的腳步聲?在他還沒到達門口的時候,她已經追了上來。

    雅克聽到她走近了,于是轉過身來。

    兩個人在樓梯旁昏暗的角落裡站着,面面相觑了好一會兒。

    透過垂落的面紗,雅克可以看到她在哭泣,她卻沒發現雅克伸出的雙手。

    他也想陪着流幾滴眼淚,但除了煩惱和害怕其他什麼都沒有。

     樓上傳來“砰”的一聲。

    雅克怕有人看到他們,于是掏出鑰匙開鎖。

    不過由于忙亂和光線昏暗,他一直找不到鎖孔。

     “會不會是鑰匙有問題?”她提醒的時候聲音拖得很長,這讓他心蕩神馳。

    門終于開了,有人正在下樓,她卻裹足不前。

     “是昂圖瓦納值班。

    ”雅克小聲說,敦促她快下決心,臉不由得紅了。

    她大大方方地擡腳走了進去。

     關了門開了燈之後,他才發現她已經直奔他們的房間而去,就像以前一樣坐在靠背椅上。

    透過面紗,他看到她雙眼已經哭腫了,和以前相比沒那麼好看了,但這都是因為悲傷引起的。

    他看到她的一隻手用布裹着。

    他不敢坐下來,腦海中全是她這次回來的凄慘局面。

     “天氣有些悶熱啊,”她說,“估計就快下雨了。

    ” 她挪了挪身子,似乎是在邀請雅克在她旁邊挪出的一塊地方坐下:這是他的位置。

    他坐下了,她一句話也沒說,面紗也沒摘,隻稍稍掀起挨着雅克的一角。

    就像以前一樣,她将雅克的臉貼在自己的臉上。

    但接觸到濕漉漉的臉讓他心裡不太舒服。

    而且,面紗有一股染料和漆的古怪氣味。

    他有些驚慌失措,不知從何說起,于是握住了她的手,她失聲叫了出來。

     “您這是受傷了嗎?” “嗯,這是……瘰疽。

    ”她歎了口氣。

     這一聲歎息有太多的含義:她的痛苦、煩憂、無法排解的情感。

    她随意地解開包紮,手指露了出來,褶皺、慘白,指甲因為膿瘡而掉落,雅克一看就屏住了呼吸,一時天旋地轉,就像是她不小心暴露了某個隐秘的部位。

    由于距離很近,她的體溫透過衣服傳到了他身上。

    她那陶瓷般光滑的眼睛看向他,就像是在哀求他不要弄疼她。

    他不顧反胃,想要去吻那長瘰疽的手,希望這樣能幫助她痊愈。

     不過她站起身,悲傷地裹緊繃帶。

     “我要回去看看。

    ”她說。

     看她神情倦怠,他提議: “請允許我為你倒杯茶吧?好嗎?” 她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随後露出了笑容。

     “好的。

    我要去那裡祈禱一下,然後返回來。

    ” 他急忙燒水煮茶,然後端到自己的房裡。

    他呆坐在椅子上,李斯貝特還沒有回來。

     他此時盼望她能再回來,心裡亂成了一團麻,但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為什麼不再來了呢?他不敢去叫她,不敢和弗呂林大媽争她。

    不過她還在等待什麼,為什麼不再回來了呢?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偶爾起身走過去摸摸茶壺。

    等到茶涼了,他已經找不出什麼理由再站起來,隻好坐着一動不動。

    透過百葉窗的縫隙,閃電鑽了進來,鞭打着他的神經。

    難道她真的不會再來了嗎?他感到有些麻木、悲慘——甚至想要死。

     一陣輕微的隆隆聲傳來。

    “砰”!這是茶壺炸開了!太好了!茶水像雨水一樣滑落,輕拍着百葉窗。

    李斯貝特被淋濕了,水珠從臉頰和面紗上滑落。

    隔着的面紗開始變色,越來越白,越來越白,就像是新娘的珠羅紗一樣白得透明…… 雅克被吓了一跳:她在椅子上坐下後,重新将他的臉貼在自己的臉上。

     “親愛的寶貝,你已經睡着了嗎?” 她從未這樣稱呼過他。

    他在半夢半醒中,隻見她取下面紗,讓他看到了李斯貝特那張真實的臉,雖然看起來是模糊扭曲的。

    她動了動肩膀,好像是累了。

     “就是現在,”她說,“叔叔說他會娶我。

    ” 她低垂着頭。

    難道她在哭泣?她的聲音幽怨,但在極力控制自己。

    誰又能猜到她怎麼看待這新的前途呢?是悲還是喜? 雅克沒有想太遠,他反倒希望看到她不幸,就像此時此刻,他憐憫她的身世,并從中得到安慰。

    他抱住她,越抱越緊,似乎想要融化在她的身體内一樣。

    她在尋找他的唇,貪婪地親吻着。

    他從未體會過這樣激動的感覺。

    當然,她已經解除了束縛以便雅克的手能更自由自在地在她身上遊移。

     “就讓我們一起為弗呂林大媽祈禱吧。

    ”她低聲說。

     他根本沒想笑,也幾乎相信了自己真的是在祈禱。

    要知道,在撫摸每一寸肌膚時,他的心裡是那麼熱情而富有誠意。

     她突然顫抖着掙脫了。

    他誤以為是自己碰到了長瘰疽的手,或者是她想要逃跑。

    不過她隻往前走了一步去關燈,然後重新回到他身邊。

    但是耳畔飄來一句:“親愛的寶貝!”緊接着,一張滑嫩的嘴再次尋找他的嘴,纖細瘦弱的手指在解開他的衣服…… 一陣雷聲把他從夢中驚醒。

    雨水在院子裡的石階上拍打,發出“啪啪”的聲響。

    李斯貝特……她去了哪裡?烏黑的夜晚,雅克獨自呆坐在雜亂不堪的長靠背椅上。

    他想起身去找她,想用肘部支撐起身體,但最終還是抵抗不住睡意的侵襲,重新跌坐在椅子上。

     等他再次醒來,天已經完全亮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桌子上的茶壺,然後還有他的外套,被揉成一團丢在地闆上。

    他想起來了,慢慢地站了起來。

    他很快有了一種難以控制的欲望,那就是要脫掉身上的衣服,用水洗幹淨汗濕的身體。

    在他看來,用涼水沖澡就像是在接受洗禮。

    他濕漉漉地在房裡來回踱步,一會兒彎彎腰,一會兒摸摸自己健壯的大腿和柔嫩的肌膚,把裸露的快意引起的羞恥感全都抛諸腦後。

     鏡子照出他矯健的身姿,長久以來他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觀賞自己身體的特征。

    想到自己的意亂神迷,他隻是聳聳肩,莞爾一笑。

    “這是毛孩子幹的傻事。

    ”他在想:這一篇章總算是合上了,就像長久以來被認識,卻始終用得不是地方的力氣,這下終于找到了真正用力的地方。

    他沒有仔細回想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可能連李斯貝特也不會想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仿佛靈魂和肉體都得到了淨化。

    與其說他内心發現了什麼,不如說他感到恢複了往日的平衡。

    這就像一個大病初愈的人在恢複健康以後變得神清氣爽,一點也不稀奇。

     他赤裸着身體溜到前廳,隻将套房的那扇門打開了一個縫。

    他相信在傳達室幽暗的環境中看到了李斯貝特正戴着面紗跪在那裡,就像昨天傍晚時分看到的那樣。

    有幾個人站在樓梯上,在給便門挂黑紗。

    他想起九點要舉行落葬儀式,于是迅速穿上衣服,就像是在準備過節。

    這個早上,他覺得所有的活動都是一種享受。

     蒂博先生特地從拉菲特别墅區趕了回來,找到他時,他已經把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

     他站在父親身邊,跟着送葬的隊伍走。

    在教堂,他站在隊列中,站在這些不了解内情的人們當中,心情還算平靜,以一個主人的心态想了想李斯貝特的手。

     傳達室内始終見不到一個人。

    雅克一直在等着李斯貝特歸來,沒有細想這種焦急的等候蘊藏着什麼欲望。

     四點鐘,門外有人按鈴,他急忙跑上去開門:原來是他的拉丁文老師!他已經忘了今天他會來給自己補課。

     他三心二意地聽着關于賀拉斯作品的講解,這時候又有人按鈴了。

    這次是她。

    她走進大門後一眼就看到敞開的房門,以及老師趴在桌子上的背影。

    這一刻,他們四目相望詢問對方。

    雅克怎麼也沒想到她是來向他辭行的,下午六點,她将乘坐火車出發。

    她不敢開口說,微微顫抖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将那隻長瘰疽的手舉到嘴邊,給了他一個簡短的飛吻,就像火車要永遠将她帶走一樣,然後一轉身走了。

     補課的拉丁文老師繼續講解他的句子: “绯紅色相當于有人呈現出绯紅色。

    你能把兩者細微的差别找出來嗎?” 雅克淡淡一笑,好像真能分出差别似的。

    其實他是在想,李斯貝特過一會兒還會來找他。

    透過前廳昏暗的光線,他仿佛又看到了她掀開面紗後的面孔和那個吻,就像是她用裹着繃帶的手指把它們 從嘴唇上拉出來抛給他一樣。

     “接着念。

    ”拉丁文教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