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教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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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年前,昂圖瓦納曾把試圖逃走的兩個學生領回了家,自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來過豐塔南太太家。

    但即便如此,豐塔南太太家的女仆還是一眼認出了站在門外的昂圖瓦納。

    這時已是晚上九點,但女仆沒多說什麼開門讓昂圖瓦納走了進去。

     卧室的壁爐前,豐塔南太太正挺直上身坐在那裡,手捧着一本書在燈光下高聲朗讀,兩個孩子圍繞在她身邊。

    貞妮躺在一張安樂椅裡靜靜地聽着,兩隻手不時地玩着辮子,眼睛盯着不遠處的爐火。

    離得遠遠的達尼埃爾在他跷起的二郎腿上放了一個畫夾,正在給他的母親畫一幅素描。

    在門口的陰影裡站了一會兒後,昂圖瓦納發現自己的突然造訪是那麼不合時宜,但他現在不能就這麼轉身離開。

     對昂圖瓦納的到來,豐塔南太太表現得很冷淡,但顯然還是有些驚訝。

    她把孩子們扔在一邊,帶着昂圖瓦納來到了客廳。

    得知原因之後,她又轉身回房去找達尼埃爾。

     達尼埃爾僅有十五歲,但看起來卻像是十七歲,嘴巴在一抹胡子的陰影下顯得輪廓分明。

    昂圖瓦納看着面前的達尼埃爾,有些不敢正視,但卻表現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仿佛是在說:“你知道,我從不拐彎抹角。

    ”就像往常一樣,一種難以名狀的本能使他一旦站在豐塔南太太面前就擺出這樣一副姿态。

    昂圖瓦納說:“事情是這樣的,我到這兒來是為了找你。

    自從昨天見面以後,我想了很多。

    ”達尼埃爾聽了顯得有些驚訝。

     “是的,”昂圖瓦納緊接着說,“因為我們都趕着要去做别的事,隻匆忙交談了幾句,但我覺得……怎麼說好呢,你完全沒有向我打聽雅克的情況,那我能不能做這樣的猜測:他給你寫過信。

    對不對?我甚至懷疑他在信裡告訴了你連我都不知道的事情,而這些恰恰是我需要知道的。

    不,請讓我把話說完。

    現在快到四月了,而雅克自從去年六月離開巴黎,到現在已經快九個月了。

    從那時候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他也從未給我寫過一封信。

    隻有我父親經常見到他,并告訴我一些他的情況,比如身體很健康、學習非常用功。

    據父親說,遠離家庭和紀律的約束已經讓雅克有了很大的變化。

    但我想,父親會不會弄錯了?會不會有人在欺騙他?自從昨天見到你,我就感到非常不安。

    我在想,雅克在那個地方可能正在遭受不幸,而我卻什麼都不知道。

    想到這兒,想到不能在他需要的時候幫助他,我感到難以忍受。

    所以我決定來找你,向你求助,這并不是要你說出些什麼秘密的話。

    如果他給你寫過信,肯定會告訴你他在那兒的一些情況。

    所以隻有你能讓我安心——或者讓我參與其中。

    ” 達尼埃爾聽着,卻絲毫不為所動。

    他一開始就拒絕這次談話。

    達尼埃爾仰頭看着昂圖瓦納,發現他因為慌亂而神情嚴肅。

    達尼埃爾有些過意不去,便轉身看向母親。

    豐塔南太太看着兒子,對他态度的轉變有些意外。

    過了一會兒,豐塔南太太終于很确定地對達尼埃爾笑着說:“把真相告訴他吧,達尼埃爾。

    我相信你不會因為說出真話而感到後悔。

    ” 達尼埃爾于是告訴昂圖瓦納,他經常會收到雅克的來信,但越往後信越短,寫的内容越少。

    達尼埃爾知道雅克住在外地一個正直的老師家裡,但至于更具體的地址他也不知道。

    信封上蓋着的是北方城市的平信郵戳,難道雅克會在那裡準備中學畢業會考? 昂圖瓦納盡量掩飾住自己的震驚。

    但雅克為什麼要對最好的朋友隐瞞呢?是因為感到羞恥?是的,就是因為感到羞恥,蒂博先生才把雅克被監禁在克盧伊教養院說成是去了“瓦茲河邊的教會學校”讀書。

    昂圖瓦納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寫給達尼埃爾的這些信有可能是别人逼雅克寫的。

    可能有人在威脅雅克吧?這時候他又想起博豐的一份革命報紙曾發動過一場運動,尖銳地揭發了“社會保管車業”:蒂博先生在這起案件中進行了反駁,并獲得了完全的勝利。

    可真相到底是什麼呢?昂圖瓦納隻相信眼見為實,他問:“能不能給我看一看其中的一封信?” 看見達尼埃爾的臉有些紅了,昂圖瓦納擠出一絲微笑表示道歉:“我隻看一封行不行?無論是哪一封都行……” 達尼埃爾沒說一句話,甚至沒用眼神征詢母親的意見,站起身來,徑直走出了房間。

     與豐塔南太太單獨相處,昂圖瓦納又感到曾經有過的無所适從,心裡充滿了好奇,并感到自己被強烈地吸引。

    豐塔南太太似乎沒察覺到什麼,眼睛注視着前方。

    而處于她的身旁的昂圖瓦納的内心則始終不能平靜。

    在他看來,豐塔南太太四周的空氣有一種奇妙的感染力。

    此時,昂圖瓦納很确定自己感受到了一種非難的氣息。

    是的,沒錯。

    豐塔南太太并不清楚雅克的遭遇,所以也不會責怪昂圖瓦納和蒂博先生。

    然而,回想起曾經唯一一次走訪大學路的經曆,她有一個不太好的印象:凡是那裡發生的事通常都不是好事。

    昂圖瓦納猜出了豐塔南太太的心思,且基本認同她的想法。

    一般情況下,倘若發現有人敢批評父親的品德,昂圖瓦納通常會氣得大聲反駁,可是這一次他的心卻偏向了豐塔南太太,進而反對起了蒂博先生。

    去年離開豐塔南太太家後,有好幾天他都覺得家裡的空氣讓人感到窒息,這一點他從未忘記。

     達尼埃爾這時回到了客廳,并遞給昂圖瓦納一封信,信封已破敗不堪。

     “這是我收到雅克寄來的第一封信,同時也是寫得最長的一封。

    ”達尼埃爾說着坐了下來。

     親愛的豐塔南: 我現在是在新的住所給你寫這封信。

    你不用想着給我回信,因為這裡絕對禁止與外界通信。

    除了這一點以外,其他一切都很好。

    我的老師很不錯,對我非常和善,而我也非常用功。

    在這裡,我有很多可愛的同學,父親和哥哥每個禮拜都會來探望我。

    你看,我生活得很好。

    親愛的達尼埃爾,看在我們友誼的分上,請不要責怪我的父親,有很多事情你并不了解。

    我知道他其實很好,讓我離開巴黎是一個正确的選擇,如果一直待在巴黎的中學,我隻會浪費時間,這一點我必須承認。

    我現在很高興。

    但是我不能告訴你我的地址,不然你會寫信給我,而這會給我帶來嚴重的後果。

    一有機會我還會給你寫信,親愛的達尼埃爾。

     雅克 昂圖瓦納把手上的信反複看了兩遍。

    他根本不願意相信信是雅克寫的,但看到上面的筆迹分明是他的,又不得不相信。

    不過,信封上的收信地址完全又是另外一種筆迹:像是由一個沒受過多少教育的鄉下人寫的,歪七扭八,笨拙粗陋。

    寫信的方式和信裡的内容都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麼要這樣僞裝?“我的同學們”,這就是說,雅克生活在“專用樓”,那個蒂博先生專門為有錢人家的孩子在克盧伊建造的終年空無一人的房子裡。

    在那裡,除了負責送飯、陪着散步的用人,以及那個從孔皮埃涅請來每星期上兩三次課的老師,雅克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能跟他聊聊天。

    “父親和哥哥每個禮拜都來探望我”,每個月第一個星期一,蒂博先生都會到克盧伊主持理事會。

    每一次,他都會在臨走前将兒子叫到會議室裡談談。

    昂圖瓦納雖曾在暑假時說過要去看弟弟,但因為蒂博先生始終不同意而未能成行。

    他說:“你弟弟目前正在接受一套系統教育,能夠保持安靜對他非常重要。

    ” 昂圖瓦納手放在彎曲的膝蓋上,不停地翻弄着信。

    事實上,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休息了。

    而這時候,一種強烈的孤獨感襲來,他突然感覺到有些失控,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眼前這個偶然相識的智慧的女人。

    他擡頭向她看去:她雙手輕放在裙子上,目光深邃,臉上一副沉思的模樣,仿佛在等待着什麼。

     “我們能幫您做點什麼嗎?”她微笑着輕聲說。

    在柔軟的有些花白的頭發襯托下,她微笑的臉龐顯得分外動人。

     但話到嘴邊,他又遲疑了。

    達尼埃爾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心裡卻擔心這樣會讓自己看起來優柔寡斷,擔心給豐塔南太太留下一個做事畏畏縮縮的形象。

    另一個理由則是:不能因此洩露雅克千方百計守護的秘密。

    為了掩飾尴尬,他站起身,伸出手想要告辭,臉上的表情卻不經意間流露出虛假,就像是在說:“不用問我。

    你們終究會了解我的想法,到時候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

    再見吧。

    ” 離開豐塔南太太家後,他一邊朝前走,一邊心裡默念:“要冷靜,表現得堅強些。

    ”五六年的科學研究經曆讓他以簡單的邏輯思考:“既然雅克并不抱怨,那就說明他沒有遭受不幸。

    ”即便如此,他還是忍不住想到相反的情況。

    想起在報紙上報道的那場反對教養院的運動,他心情複雜。

    尤其是一篇題為《孩子們的苦役監》的文章,揭露了教養院裡孩子們貧乏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他們除了吃不好、住不好之外,還遭受非人的肉體折磨和監守者的虐待。

    這時他不禁想到,不管怎樣都要想辦法将那些可憐的孩子從教養院解救出來!扮演一個英雄的角色!但具體怎麼實行呢?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父親,然後一起協商,這絕對不行。

    因為昂圖瓦納要反對的就是他的父親,是他主持并建立了教養院。

    對昂圖瓦納來說,與自己的家庭對抗是之前從未想過的,他起初感到艱難,但随後又充滿了自豪。

     一年前和雅克回家發生的事情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回家第二天,昂圖瓦納一大早就被蒂博先生叫到書房,韋卡爾神父顯然也是剛剛趕到。

    蒂博先生扯着嗓子喊:“真是個壞小子!一定要把他的意志打垮!”說着,他向前伸出毛茸茸的胖手,然後慢慢攥緊,直到手關節不斷發出“咔咔”的響聲。

    過了一會兒,他一臉得意地笑着說:“我相信這件事會圓滿地解決。

    ”又過了一會兒,他終于慢慢地擡起雙眼,嘴裡蹦出一個詞,“克盧伊。

    ”“把雅克送到教養院去?”昂圖瓦納幾乎是叫喊着。

    兩父子之間的争論很激烈。

    “最重要的是打垮他的意志。

    ”蒂博先生不斷地重複,并把指關節扳得“咔咔”響。

    一旁的神父看起來有些猶豫不決。

    于是,蒂博先生提出了讓雅克接受特殊約束的要求。

    在他看來,這種約束基于父愛,對雅克更是好處良多。

    他振振有詞地得出一個結論:“像這樣,他就能遠離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在孤獨中擺脫那些壞習慣,變得用功。

    不久後他就十六歲了,我希望那時候他能回到我們的身邊過上正常的家庭生活,遠離危險。

    ”聽到這兒,神父插了一句表示贊同:“孤獨确實有神奇的治療效果。

    ”經過激烈的争論,昂圖瓦納逐漸受到蒂博先生和神父的影響,最終認為他們說得不無道理。

    他就這樣同意了把雅克送入教養院,現在的他恨自己,同時也恨父親。

     他目不斜視,走得飛快。

    但走到貝爾福獅子像前後,他又轉身快步往回走,香煙一根接着一根抽,吐出的煙圈在空中随風飄散。

    必須要有一個回擊:偷偷跑到克盧伊,去主持公道…… 有個女人走近了,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他卻一言不發,一直朝聖米歇爾大街走去。

    “去主持公道!”他不斷地重複,“我要揭穿校董們的陰謀和監守們的粗暴,然後大鬧一場,把雅克接回來。

    ” 但他的熱情沒有持續多久就中斷了,因為他的思路分成了兩條線:除了要完成這項重大的計劃外,另一個想法也蹦了出來。

    曾經走過塞納河的他很清楚這樣雜亂無章的心情會把他引到何處。

    為什麼不這麼做呢?他情緒稍微穩定,不行便趴在床上打盹兒嗎?他需要清新的空氣,于是挺起胸膛,忍不住笑了。

    他想:“你必須要像一個男子漢那樣堅強!”邁着輕快的步伐,他走進一條幽深的小巷,鼻子聞到一股豐沛的氣息,精神也随之振奮起來。

    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的決定正散發出萬丈光芒,而且就快變成現實,甚至已經成功。

    正當他打算用一刻鐘好好思考這兩個計劃之中的一個時,另一個似乎也要實現了。

    于是,他輕車熟路地推開面前的玻璃門,下定了決心: “明天是周六,這時候我不可能抛下醫院不管,但後天行。

    星期天一早,我就去教養院。

    ” 2 由于早上的快車路過克盧伊時不停,昂圖瓦納隻好選擇在孔皮埃涅的前一站弗内特下車。

    火車到站後,他激動地跳了下來。

    下一周就要參加考試,他一路上卻難以集中精力看一看随身帶着的醫學書。

    對于他來說,決定性的一刻就要到來了。

    這兩天,他的腦海裡全都是對這次遠行取得圓滿結果的想象,比如雅克将能結束所受的折磨,他将重新獲得雅克的喜愛。

     在陽光的照耀下,這條兩公裡的路平坦寬敞。

    事實上,前幾個星期一直陰雨連綿,能有這樣好的天氣還是今年第一次。

    三月的早晨陽光明媚,空氣非常涼爽并夾雜着芬芳,春天就這樣來臨了。

    走在大路上,昂圖瓦納心情愉快,看那天高雲淡,隻有天邊綿延着薄霧,遠處瓦茲山坡上灑滿陽光,近處路的兩旁已經耙過的田野一片綠油油的景象。

    突然間,他希望是自己搞錯了,心裡有些洩氣。

    四周的環境多麼安靜,一派純淨的感覺。

    這裡怎麼可能是一個讓兒童役監的地方?要走到教養院前,首先必須穿過克盧伊村。

    走到最後幾個拐角處時,他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雖然從未見過教養院,但他一眼就認出了遠處那棟蓋瓦的大建築,每個窗戶上釘着一排鐵條,鐘面在太陽光下閃閃發光。

    整棟樓就像是一座新墳,在抹了灰泥的圍牆裡冷清清的,四周光秃秃得沒有任何植物,隻有一片白垩土的平原。

    如果沒有慈善機構镌刻在二樓石塊上的金字招牌:“奧斯卡·蒂博建造”,人們肯定會認為這是一座監獄。

     通過一條兩旁沒有樹木的小路,他往教養院走去。

    其實,從遠處的小窗戶裡就能很容易看清來訪的人。

    他走到大門口,拉了拉門鈴,鈴聲在休息日的寂靜中顯得格外響亮。

    兩扇門同時打開了,一直被鎖在狗窩的看門犬兇狠地狂叫起來。

    昂圖瓦納不理會地走進了一個與其說是院子,不如說是一個小園圃的地方。

    它的中間有一片草坪,四周圍着一堆砂礫,呈弧形,一直延伸到主要建築物的前方。

    他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卻又找不到任何破綻,隻有那條被鍊子鎖住的狗在狂吠。

    在入口的左邊有一座小教堂,屋頂豎立着一個用石頭制成的十字架。

    入口的右邊則是一座寫着“行政樓”的低矮建築。

    他朝着“行政樓”走去,就在踏上台階時,一直緊閉的大門開了。

    被鎖在一旁的狗這時還在狂叫,他從大門走了進去。

    一個鋪着花磚的前廳,擺着幾張刷成紅褐色的新椅子,就像是修道院的接待室。

    站在房間裡不一會兒,就會感覺到這裡極其悶熱。

    右邊的根壁前是一尊蒂博先生的雕塑,嚴肅而逼真,在矮牆的襯托下顯得尤其巨大。

    在對面牆上,一個鑲嵌着黃楊木的普通烏木十字架挂在正中。

    昂圖瓦納以一種近乎自衛的姿勢站着。

    是的,他沒有弄錯!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感覺到這兒就是一座監獄! 最後,屬于裡面的一堵牆上的窗戶打開了,隻見一個看守從中伸出腦袋來。

    昂圖瓦納用枯燥的聲調提出要見院長,并把自己和父親的名片随手扔給了他。

     大約過去了五分鐘。

     昂圖瓦納等得有些不耐煩,正要擡腿往裡走,忽然聽到過道裡傳來一陣輕輕滑行的腳步聲:一個年輕人朝昂圖瓦納跑來,他頭發金黃,鼻梁上戴着一副眼鏡,身上穿着一件淺栗色的法蘭絨衣服,渾身圓鼓鼓的。

    蹦蹦跳跳的他腳上穿着一雙拖鞋,滿面春風地笑着伸出雙手: “很高興見到您,醫生!沒想到您會來!您的弟弟該有多麼高興!我對您并不陌生,因為蒂博先生時常會提起他當醫生的大兒子!所以我們就像是家人一樣……沒錯,我向您保證!請随我到辦公室去談。

    請不要介意,我就是院長費斯姆。

    ” 說完,他領着昂圖瓦納往院長辦公室走去。

    一路上,他趿着拖鞋,擡起兩臂、張開雙掌緊跟在後面,仿佛擔心昂圖瓦納踩空,随時準備要在半空中抓住昂圖瓦納似的。

     到了辦公室,他坐在書桌前,并堅持讓昂圖瓦納也坐下。

     “蒂博先生的身體最近怎麼樣?”他的聲音甜得能擠出蜜來,“他不顯老,這太不可思議了!真遺憾他沒能同您一起過來!” 昂圖瓦納滿腹狐疑地打量着周圍的環境,一臉嚴肅地盯着金黃色頭發下這張圓滑的臉,透過那副金絲邊眼鏡的玻璃鏡片看見兩隻有蒙古褶的小眼睛正笑眯眯地不停眨巴着。

    他想象中的這個像苦役監一樣的教養院院長的面目應該和便衣警察一樣可恨,最起碼也應該像個中學校長一樣。

    他完全沒料到院長竟然會在接待時說個沒完,對院長穿着一身睡衣,露出年輕人一樣的笑臉,更是感到難堪。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總算恢複鎮定。

     “哎呀!”費斯姆冷不丁地叫了一聲,“您這次來拜訪正好碰上做大彌撒!包括您的弟弟在内,所有的孩子都在教堂裡。

    這可怎麼辦?”說着他又看了看表,“可能還要等二十分鐘,如果領聖體的人多,那就要等上三十分鐘。

    可能性很大。

    也許蒂博先生曾經對您說過,教養院有最棒的布道師,一個年輕積極的教士,他的聰明無人能及!自從他到這裡來了以後,基金捐助需要依賴的宗教情感就完全改變了。

    真是太遺憾了,這可怎麼辦呢?” 昂圖瓦納心裡始終沒忘記這次來調查的目的,于是毫不客氣地站了起來,對面前的這個小個子說:“既然大家都在教堂,那我到教養院參觀一下應該不算失禮吧?我很想四處去走走看看。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經常聽人們說起……” “真的嗎?”院長看起來有些驚訝,“這件事很簡單。

    ”雖然嘴裡這麼說着,但他顯然沒有把屁股從座位上移開的意思。

    他臉上始終帶着笑,做出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樣。

    “哦,您是知道的,參觀這些建築物實際上沒有什麼意思。

    它就像是一個小的營房。

    當然話說回來,對這裡的了解您并不比我少。

    ” 昂圖瓦納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您錯了,我覺得這會很有趣。

    ”他說。

    院長那雙蒙古褶的小眼睛有些疑惑地盯着他。

    但他仍舊說,“請相信我說的是真話。

    ” “那好,醫生,我很高興陪您四處轉轉。

    請等我把外衣和高幫皮鞋穿上,到時候一切聽您差遣。

    ” 院長走出了辦公室後,昂圖瓦納先是聽到一陣鈴聲,随後又聽到院子裡的鐘響了五下。

    他突然想道:“啊,天哪,這是有人在報警,表示有敵人闖進屋裡了!”他想到這兒就坐不住了,于是跑到窗口試圖看看外面的情況,但因為安裝的是磨砂玻璃什麼都看不見。

    “一定要冷靜,”他思考着,“擦亮眼睛,懷抱信心,果斷出擊,這才是我現在真正需要做的。

    ” 就在這時候,費斯姆先生再次出現了。

     兩個人一起下了樓。

     “這是我們的迎賓院!”院長一臉仁慈地笑着,但介紹時顯然有些言過其實。

    看門狗這時又狂叫起來,他迅速跑過去,狠狠地在狗身上踹了一腳,并把狗趕回了窩裡。

     “您對園藝應該有所了解吧?噢,見鬼!看我說的什麼話,一個醫生在植物方面肯定是個行家。

    ”他神氣活現地站在園圃中央。

    “請您給我出個主意吧。

    用什麼覆蓋住這面牆好呢?您覺得常春藤怎麼樣?但這得要好幾年……” 昂圖瓦納聽了一句話也沒說,拉着他穿過底層,往主樓走去。

    走在前面的昂圖瓦納睜大眼睛在沉默中仔細地看打開的每一扇關着的門,不讓任何東西逃過他的眼睛。

    牆壁上半部分剛粉刷過,在離地面兩米左右的地方則塗着黑色的瀝青。

    這裡的窗戶也都像院長辦公室一樣被裝上了磨砂玻璃和鐵條。

    來到其中的一扇窗前,昂圖瓦納想要打開它,但發現必須要用特制的鑰匙才行。

    院長于是從身上的一個口袋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了窗。

    昂圖瓦納發現院長掏鑰匙的那雙發黃的胖嘟嘟的小手非常靈活。

    他用警惕的眼神探望空無一人的内院,發現這個長方形的大空地沒有一棵樹,地上被踩過的爛泥已經風幹,高高的圍牆上滿是玻璃碎片。

     一旁的費斯姆先生起勁地介紹着自習教室、細木工、鎖匠和電工車間等場所的具體用途……房間普遍很小,但卻打掃得異常幹淨。

     白色的木頭桌子剛被食堂的工人擦過一遍,角落裡的洗碗槽發出一股酸腐的味道。

     “所有的孩子吃完飯後都是在這裡清洗他們的飯盒、水杯和勺子。

    這裡決不允許使用刀子,甚至連叉子也不用……”昂圖瓦納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則眨巴着眼睛繼續說,“這裡沒有任何鋒利的器具……” 二樓是一間連着一間的自修室和車間,其中一間看起來不經常使用的浴室讓院長特别引以為豪。

    他張開雙臂,手掌朝前,饒有興趣地從這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一邊滔滔不絕地說着,一邊順手把身邊的一張工作台移到牆角,撿起地上的一顆釘子,擰緊水龍頭,把所有東西都放回原位。

     三樓宿舍的門是敞開的。

    這裡的宿舍有兩種,一排放着十幾張小床,上面有灰色的被子,還有放背包的木闆放在房間的中央,這看起來就像是小營房,或是少了細鐵絲網的鐵籠子。

     “孩子們被您關在這裡面?”昂圖瓦納指着放在房間中央的鐵籠子問。

     費斯姆聽了有些驚慌、滑稽地舉起手臂,随後笑了起來: “沒有的事!這是學監用來睡覺的地方。

    您看這兒:床放在房間的中央,離兩邊的牆壁的距離一樣,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上面都能看到、聽到,同時還不會有任何危險。

    當然他有警鈴,電線從地闆下面穿過。

    ” 其他的宿舍都是些并列的小屋,水泥結構,同樣是用鐵栅封住了門,完全就像動物園裡一個個籠子。

    費斯姆站在門口,笑容伴着一種沉思時看破俗世似的表情,這讓他的娃娃臉顯出一種菩薩臉上的憂郁神情。

     “天哪,醫生,”他對昂圖瓦納解釋說,“這是給鬧事者住的房子!他們進教養院的時間短,還沒變好,不是優秀的學生……其中有些孩子還有很多惡習,是不是?所以晚上的時候隻好讓他們在這裡單獨待着。

    ” 昂圖瓦納走近其中一個栅欄,好不容易在黑暗中分辨出有一張破床,旁邊的牆壁上則塗滿了污穢的圖畫和字句。

    他不覺往後退了一步。

     “請不要看,這太讓人難過了。

    ”院長把他拉走,歎了口氣說,“您看,中間這是走道,學監會整夜來回巡視,既不睡覺也不熄燈。

    即便是把門都鎖上,這些淘氣的孩子還是會幹壞事……肯定會!”他在搖頭,但突然又眯着眼睛笑了起來,臉上的憂郁瞬間消失。

    “什麼人都會有!”他聳了聳肩,單純地總結說。

     昂圖瓦納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住了,早已經把事先準備的各種問題忘得一幹二淨。

    但他說: “他們要是犯了錯您會怎麼處罰?我非常想去參觀一下您的牢房。

    ” 費斯姆聽了不禁後退一步,瞪圓了眼睛,輕輕拍了拍手: “該死,牢房!醫生,難道您以為這是在羅凱特監獄?不,不是這樣的,這裡從來沒有什麼牢房,感謝上帝!教養院的規章是禁止設牢房的。

    請您想一想,蒂博先生絕對不會同意這樣做!” 昂圖瓦納有些尴尬,不得不忍受鏡片後那對眨巴着的小眼睛的嘲弄。

    一開始他本來是要充當一個充滿懷疑精神的人物,而現在他已經因這個角色感到難堪。

    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都讓事情難以按照他預想的進行。

    他甚至有點慌亂地想,院長是不是已經猜到,他正是因為不信任才來到克盧伊的。

    但他始終很難确定正确的答案,因為費斯姆先生的單純看起來很像是真的,雖然狡猾的目光時常從他的眼角不小心透露出來。

     院長停止了笑,走向前握住了昂圖瓦納的手臂: “您肯定是在開玩笑,對吧?對極為嚴厲措施的後果,您和我一樣清楚。

    抗拒,甚至更壞,是虛僞……對此,舉辦展覽會那年蒂博先生在巴黎代表大會上曾經做過很精彩的演講……” 他放低聲音,用一種特别友好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年輕人,就像是隻有昂圖瓦納和他才是精英,有資格讨論教育問題而不會陷入普通人易犯的錯誤裡。

    受到奉承後,昂圖瓦納的好感迅速增加。

     “教養院有一座小建築就像營房一樣,這是建築師按照‘禁閉室’的模式建造并命名的……” “哦?” “不過我們隻把它用來存放煤球和土豆。

    有什麼必要建牢房呢?”他接着說,“用言語規勸的效果會更好!” “這是真的嗎?”昂圖瓦納問。

     院長聽了莞爾一笑,再次握住昂圖瓦納的前臂說: “這些都不成問題。

    至于規勸的方式,我可以立刻告訴您,不過是取消部分食物的供給而已。

    這裡的孩子都非常貪吃,不過這個年齡段普遍都是這樣,我說得對嗎?醫生,幹面包的規勸力量毋庸置疑……不過首先要明白如何使用:最重要的就是别把您想要規勸的孩子隔離。

    您請看,教養院的隔離方法和牢房是完全不一樣的!不!隻要在最美味午餐過程中讓他看着别人狼吞虎咽,自己卻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可口的葷雜燴冒着熱氣,待在飯堂的角落啃面包皮。

    這就夠了!您說呢?這個年齡的孩子不吃飯很快就會變得消瘦!半個月,或者三個星期,時間不會太長:我最後總能把最倔強的孩子制得服服帖帖。

    不,是規勸!”他瞪圓了眼睛總結道,“我從不用其他的方法整治他們,也從來不會打一下孩子們!” 他的臉因為自豪和柔情而容光煥發,看起來他就像是真的很熱愛這群頑皮的孩子,甚至是那些總給他惹麻煩的孩子。

     兩個人慢慢地從樓上走下來。

    院長從口袋裡掏出懷表。

     “最後請您看一個很有意義的場景。

    如果您把這件事告訴蒂博先生,相信他聽了會感到高興。

    ” 說完後兩個人穿過花園,走近了教堂。

    費斯姆先生灑了聖水,昂圖瓦納這時候看到大約有六十個穿着木色布短工作服、整整齊齊跪在地上紋絲不動的孩子的背部,四個滿臉胡茬的學監穿着滾紅邊的藍布服正來回踱步,眼光沒有片刻從孩子們身上移開。

    祭壇上,兩個孩子正在協助教士做祈禱。

     “請問雅克在哪裡?”昂圖瓦納輕聲問。

     院長用手指了指祭台,踮起腳尖再次回到門口。

    兩人一走到門外,院長就說: “您弟弟的位子一直在上面,他獨自一人,也就是說隻跟伺候他的夥計在一起。

    對了,請告訴您父親,我們為雅克重新安排了一個仆人,這件事我們曾經跟他說過。

    就是一個星期前的事。

    原來那個萊翁老爹年紀太大了,所以安排他去車間當看守。

    新來的那個小夥子叫洛蘭。

    您知道,他是個卓絕群倫的老實人。

    因為上校的命令,他剛從部隊回來。

    據我們了解的情況,這個人很不錯。

    有了他,您弟弟散步時就不會煩惱或孤獨了。

    您說是嗎?不過,該死,您看我隻顧着說話,竟沒看到他們已經出來了。

    ” 門口的狗又狂叫起來。

    費斯姆先生上前止住狗叫,然後扶了扶眼鏡,站在迎賓院的中央。

     教堂的雙扇門打開了,兩旁是學監,中間是孩子們三個一排步伐整齊地列隊而出,就像是在參加閱軍儀式一樣。

    孩子們光着頭,身穿幹淨的短工作服,腰上紮着的皮帶扣在陽光下一閃一閃,腳穿繩底帆布鞋,走起路來邁着軟步子,像是體操協會的選手。

    他們中間最大的有十七八歲,最小的隻有十歲,臉色蒼白,眼皮耷拉着,沒有表情,也沒有應有的青春氣息。

    昂圖瓦納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們,卻沒看到哪怕一瞥含混的目光和一絲惡毒的淺笑,甚至連表情也找不出一分狡猾。

    孩子們根本不像是會鬧事的樣子,昂圖瓦納心裡不得不承認,他們不像是受折磨的人。

     等到這群孩子消失在樓裡,木闆樓梯響了很久之後,昂圖瓦納才轉身看向費斯姆先生,發現對方似乎在詢問他。

    他說: “看起來有模有樣的。

    ” 費斯姆一句話不說,兩隻胖乎乎的手輕輕地揉搓着,像是在用肥皂洗手似的。

    他的小眼睛在眼鏡片後面因自豪而閃着光,表達着感激。

     就在這時,空蕩蕩的院子裡出現了雅克的身影,他正站在教堂灑滿陽光的台階上。

     這真的是雅克嗎?他面容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個子也長高了許多,昂圖瓦納盯着他,差點沒認出來。

    他頭戴一頂氈帽,肩披一件大衣,裡面穿的不是制服而是一套毛料西裝,緊随其後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夥計,個子矮壯,一頭金發,沒穿學監的制服。

    兩人從台階上走下來,似乎并沒有看到站在一起的昂圖瓦納和院長。

    雅克靜靜地走着,目光低垂。

    直到距離費斯姆先生隻有幾米的地方,他才擡起頭,停住了腳步,臉上出現一副驚奇的表情,并馬上脫帽緻意。

    他的動作看起來非常自然,但昂圖瓦納卻懷疑這副訝異的表情是裝出來的。

    雅克的面容依然平靜,但即便微笑着,卻看不出一絲真正的快樂。

    昂圖瓦納伸出雙手,他也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

     “真是沒有想到,一定很高興吧,雅克?”院長高聲地說,“但是我必須責備你:在教堂必須把外套穿好,系好紐扣。

    祭台是個很冷的地方,你會着涼的!” 聽到費斯姆的講話,雅克立即轉過身去,背對昂圖瓦納。

    他滿臉敬意又有些惶恐地看着院長,似乎想要竭盡全力理解那些話裡的所有含義。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迅速地穿好了外套。

     “你長高了也長大了,要知道……”昂圖瓦納喃喃自語。

    他驚訝地看着弟弟,仔細地分辨弟弟的面孔、外貌和姿态的改變,原有的沖勁已經消失無蹤。

     “天氣這麼好,您是不是想要在外面多待一會兒呢?”院長提議,“你們可以繞着花園轉幾圈,雅克會帶您去他的房間看看。

    ” 昂圖瓦納有些猶豫不決,他看着雅克的眼睛,問道: “可以嗎?” 雅克看上去像是沒有聽到。

    昂圖瓦納猜測他可能是不願意待在教養院的窗戶底下。

     “不,”他說,“最好還是待在你的……房間,你說是嗎?” “您請随意,”院長高聲說,“但是,我想請您先看點東西。

    您得去看看教養院所有的寄宿生。

    雅克,你也跟着我們一起來。

    ” 院長像個愛玩鬧的孩子一樣伸出雙臂把昂圖瓦納讓進入口處靠牆的一間棚屋,雅克跟在後面。

    棚屋有大約十個兔棚,費斯姆先生喜歡養兔子。

     “這窩兔子是星期一才産下的,”他樂呵呵地解釋,“您請看,這些可愛的小家夥已經睜開眼睛了!請這邊走,這隻是雄兔。

    醫生,請您抱一抱這隻。

    ”他說着就把手伸進籠子,抓住銀白色的香巴涅大家兔的一隻耳朵,任憑它在手裡拼命掙紮,“您看,這就是最愛鬧事的那隻兔子!” 他看似無意地說着,爽朗地笑着。

    昂圖瓦納這時想起了剛剛參觀過的宿舍和那些鑲上鐵條的籠子。

     費斯姆微笑着轉過身來: “該死,怪我盡顧着自己說,我能看得出來,您聽我說這些是因為良好的修養,我說得對嗎?我這就帶您去雅克的房間,讓你們能在一起。

    走吧,雅克,你帶我們過去。

    ” 昂圖瓦納緊随雅克之後,并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努力回憶雅克曾經的模樣。

    記得去年在馬賽時,雅克還是個瘦弱、神經質的小個子。

     “你現在長得已經和我一樣高了。

    ” 他的手從肩膀移到了脖子——像小鳥一樣瘦瘦的脖子。

    四肢好像已經拉伸到了極限:瘦長的手腕從袖管中伸出一大截,腳踝在長褲下若隐若現,行為舉止雖有些僵硬笨拙,但同時也富有靈活性和青春的活力,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

     享有特殊照顧的孩子的住房安排在院長樓的附屬部分,所以要到達那裡必須先穿過辦公室。

    五個相同的房間依次排列在赭紅色的走廊上。

    費斯姆先生解釋說,隻有雅克一個人住在這裡,其他房間并沒有使用,所以伺候雅克的夥計也住了其中一間,其他的房間通常被用作儲藏室。

     “這就是教養院囚徒的單身房間。

    ”院長一邊說,一邊用他那肥胖的手指對着雅克彈了一下。

    雅克驚慌失措地看着他,避開了手指,讓他進了屋。

     昂圖瓦納近乎貪婪地把房間查看了一遍。

    這裡看起來像是一個旅館的房間,陳設簡陋,但卻紋絲不亂。

    雖然是從高處裝的兩扇磨砂玻璃、裝了鐵絲和鐵條的氣窗取光,但因為糊了花紙,牆上看起來非常明亮。

    因為房間很高,天花闆下面的窗戶距離地面有三米多。

    太陽并不能直接照到房裡,但房間依然很熱,加上有暖氣,屋裡可以說有點太熱了。

    家具是一隻北美松木大櫃子、兩把藤椅、一張烏木桌,桌上整齊地擺放着書籍和字典。

    那張方形的小床像是彈子台,還沒有使用過的被褥露了出來。

    臉盆放在一塊潔淨的布上,幾條沒有絲毫污漬的毛巾挂在一旁讓人用來擦手。

     仔細觀察一遍後,昂圖瓦納的心情變得混亂不已。

    眼前的一切颠覆了他所有的預想。

    雅克完全與别的孩子分開生活,這裡的人對他既溫和又細緻周到,院長完全不同于苦役監的看守,看起來是個非常正直的年輕人。

    蒂博先生說的和自己親眼看到的完全一樣。

    昂圖瓦納雖然執拗,但也不得不慢慢放棄所有的懷疑。

     回過神後,他發現院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你在這裡确實得到了很好的照顧。

    ”他轉身對雅克說。

     雅克沉默不語。

    他脫下外套和帽子,夥計接過去挂在衣架上。

     “你哥哥說,你在這裡得到了很好的照顧。

    ”院長重複道。

     雅克聽後迅速轉過身來,他神态高雅,彬彬有禮,這是他哥哥從未見過的。

     “沒錯,院長,這裡非常舒适。

    ” “不過也不需要言過其實,”對方微笑着說,“其實很簡單,我們隻是非常注重衛生。

    還是應該誇獎一下阿爾蒂爾,”他對那個夥計說,“你把床鋪整理得像是要接受檢閱……” 阿爾蒂爾的臉上精神百倍。

    昂圖瓦納看了看,忍不住對他表示友好。

    他腦袋渾圓,線條細膩,眼睛有些蒼白,笑容和目光中帶着公正和善。

    他站在門口,繞着胡須,皮膚因陽光的照射而顯得黝黑,胡子沒有什麼光澤。

     昂圖瓦納暗暗想:“在我的想象裡,陪伴雅克的這個獄卒本來是待在黑暗無邊的地下室裡,手裡拎着昏暗的提燈,攥着一大串房間鑰匙。

    ”想到這兒,他情不自禁地高興起來,于是向那排書籍走去,并愉悅地翻看起來。

     “這是薩呂斯特的作品?難道說你的拉丁文竟有這麼大的進步?”他問的時候臉上露出有些挖苦的笑容。

     回答問題的是院長。

     “在他面前談論他這樣做也許不是很合适,”他裝作猶豫不定,對着雅克擠眉弄眼,“不過,我必須承認,他非常用功,他的教師對此非常滿意。

    我們每天要工作八小時。

    ”他一邊說話,一邊走向挂黑闆的牆,豎直了黑闆,“不過這些都不能阻擋我們。

    無論天氣怎麼樣,阿爾蒂爾每天都會和他一起花兩個小時散步。

    您的父親也非常重視這件事。

    他們兩個人的腿腳都不錯,我平常會讓他們自由地改變行走的路線。

    如果是和老萊翁在一起,那就不會是這樣了。

    我認為他走不了多遠的路,這樣一來,他們可能會在籬笆周圍采集草藥。

    您說對不對?我忘了告訴您,萊翁老爹年輕的時候曾經是藥劑師夥計,他認識很多草藥和拉丁文名稱。

    和他在一起,應該能學到不少知識,但我更喜歡他們能在田野裡散步,這對身體更有益處。

    ” 在院長說話的時候,昂圖瓦納幾次轉身看向雅克。

    不過,雅克看起來像是在夢遊一般,為了能更專心地聽,他不得不打起精神。

    于是,一種若隐若現的煩憂的表情讓他的嘴一張一合,眼睫毛也抖個不停。

     “該死,您看我隻顧着自己說話,雅克和他的哥哥有多長時間沒見面了!”費斯姆大聲說着,做出一些習慣性動作退到了大門口。

    “請問,您是要乘坐十一點的火車離開,對嗎?”他問。

     昂圖瓦納事先并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不過費斯姆先生的語氣表達的意思不容置疑。

    昂圖瓦納很難拒絕這個溜掉的提議。

    不管怎麼樣,這裡的愁雲慘霧、雅克的沉默不語都讓他感到無趣。

    他不能立刻做出決定嗎?可是他在這裡已經沒有什麼事可以做了。

     “是這樣的,”他說,“非常遺憾,我必須早些趕回去參加複查……” “别錯過了,那是傍晚最後的一趟火車。

    待會兒見!” 兩兄弟單獨待在一起後,場面一開始有些尴尬。

     “坐吧。

    ”雅克說着正準備坐到床上,但看到還有一張椅子又改變了主意。

    他把椅子讓給昂圖瓦納坐,用很平常的語調再次說,“坐吧。

    ”他本打算說:“你請坐。

    ”他坐了下來。

     所有的一切都逃不過昂圖瓦納的眼睛,他立刻有些懷疑,問道: “平日裡你隻有這一把椅子嗎?” “沒錯,但是,當我有課的時候,阿爾蒂爾會把他的椅子借給我們。

    ” 昂圖瓦納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你的住所環境真不錯。

    ”他環視四周後這樣說,随後又指着潔淨的毛巾和被褥: “床上用品會經常換嗎?” “每個星期日都換。

    ” 昂圖瓦納說話像平常一樣簡潔愉快,但在這間回聲很大的房間裡,面對雅克不為所動的态度,他的語氣顯得尖銳,甚至可以說是盛氣淩人。

     “不知道你想過沒有,”他說,“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一直擔心你在這兒過得不好……” 雅克看起來有些驚訝,但臉上一直保持微笑。

    昂圖瓦納的視線始終未從他弟弟的身上移開: “我說的是真的,能不能悄悄告訴我,你有什麼可抱怨的嗎?” “沒有,我很好。

    ” “難道你就不想利用我這次探訪,從院長那裡獲取些什麼嗎?”“獲取什麼?” “我并不清楚你的需求,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 雅克似乎想了想,然後就笑了,輕輕地搖頭: “真的沒有。

    就像你所看到的,我在這裡一切都好。

    ” 他的嗓音就像身體其他部位一樣變了,變成一個男人的嗓門,激情、穩重、嘹亮。

    盡管聲音柔和,但是從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身體裡發出來卻有些出人意料的效果。

     昂圖瓦納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你的改變真讓人感覺不可思議……我甚至不能簡單地說你的模樣改變了,你再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已經完全變了,沒有一絲一毫像……” 他連雅克的目光也不放過,想方設法要在這副陌生的新面孔上重新找到曾經的模樣。

    頭發還是紅棕色,隻是顔色比以前更深了,接近褐色,發質始終那麼硬,長得很低。

    鼻子依然細長且不端正,嘴唇還是皲裂的,隻是現在上面蓋上了一層金黃色的汗毛。

    下颚依然粗大,甚至比以前更粗犷了。

    那對招風耳依然如故,似乎就要長到嘴邊了,讓嘴的輪廓看起來延長了不少。

    不過這一切完全不像以前的那個孩子。

    他想:“大家可能會說,這孩子甚至連性情都變了。

    要知道,他曾經是那麼活潑而不能安靜。

    現在,這張臉看起來是那麼呆闆,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那個曾經神經質的人,現在已經變成了安靜内斂的人……” “别坐着了,站起來吧!” 準備接受檢查的雅克面帶微笑,但這笑容不但沒有讓他的眼神變得明亮,反而蒙上了一層霧氣。

     昂圖瓦納摸摸他的手臂,捏捏他的大腿。

     “你究竟長高了多少!這樣迅速地成長,難道你不會感到疲倦嗎?” 看到雅克搖了搖頭,昂圖瓦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得更近了。

    仔細一看,他發現深色的雀斑像是可以點在蒼白的皮膚上似的,而且在眼皮底下淺淺地眍下去一圈。

     “你的臉色正常。

    ”他皺着眉頭,說話的語氣有些嚴厲,本打算說點别的,最終又陷入沉默。

     看到雅克馴服而呆闆的臉孔,他突然想起了在院子裡見面時曾有過的困惑。

     “難道說他們早就告訴了你,我會在彌撒後等着你嗎?”他開門見山地說。

     雅克看着他,表情有些困惑。

     “從教堂出來之前,”昂圖瓦納特意指出,“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我來了?” “我不知道。

    這有什麼不對嗎?”雅克單純而驚奇地微笑着。

     節節敗退的昂圖瓦納嘟囔着: “我還以為你是知道的……我想抽支煙可以嗎?”他試圖改變話題。

     當昂圖瓦納遞過來一盒香煙,雅克顯得有些不安。

     “不行,我不可以抽煙。

    ”回答時,他的臉已經變得鐵青。

     昂圖瓦納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這情形就像是對話的雙方問一句答一句,問的人竭盡全力想要延長談話的時間一樣,他不斷地提出問題。

     “這是真的嗎?”他又說,“你什麼都不需要?所有的需要都滿足了?” “對。

    ” “你睡得怎麼樣?被子夠不夠?” “嗯,很好,我有時候覺得被子有點太熱。

    ” “你的老師怎麼樣?他對你好嗎?” “他很好。

    ” “你總是獨自一人,這樣用功不會感到無聊嗎?”“不會。

    ” “那你晚上做些什麼?” “吃了晚飯,八點我就上床睡覺了。

    ” “那你早上什麼時候起床?” “六點半,每天早上這個時候都會打鐘,我就會起來。

    ”“布道師偶爾會來探望你嗎?” “會。

    ” “他怎麼樣?” 雅克擡頭看着昂圖瓦納,沒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也不回答。

    “院長平常來嗎?” “對,他經常來。

    ” “他看起來非常和善。

    孩子們喜歡他嗎?” “這我不太清楚。

    對,是這樣的。

    ” “你平常是不是從來不和别人……來往?” “是的,從不。

    ” 雅克低垂着雙眼,每聽到一個問題身子都會禁不住哆嗦一下,就像要竭力從現在的話題跳到别的話題一樣。

     “既然這樣,那詩歌呢?你還在寫詩嗎?”昂圖瓦納用有些調侃的語氣問。

     “啊,沒有。

    ” “為什麼?” 雅克輕輕地搖了搖頭,淡然一笑。

    假如昂圖瓦納問是否還在玩鐵環遊戲,他也會這麼笑。

     對雅克的反應,昂圖瓦納有些無奈,于是決定談論達尼埃爾。

    雅克沒有想到:他的臉上竟泛起一絲紅暈。

     “我并不了解他的近況。

    ”他說,“這裡不允許通信。

    ” “那麼你呢,”昂圖瓦納追問,“你也不給他寫信嗎?”他緊盯着弟弟。

     雅克的臉上再次出現剛才昂圖瓦納提到詩歌時的笑。

    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用再提了。

    ” 他為什麼這麼說?假如他回答“沒有,我從不給他寫信”,昂圖瓦納會責怪他,使他感到尴尬,同時會有一絲絲得意,因為弟弟意志消沉已經讓他有些惱火。

    不過雅克回答問題時卻用了憂傷和肯定的語氣,這讓昂圖瓦納一時語塞。

    這時候,他發現雅克的目光突然轉向他身後那扇門的方向。

    他處于一種敵對狀态,懷疑再次萦繞他的心頭。

    那是一扇玻璃門,毫無疑問,是為了方便從外面監視房間裡的一舉一動。

    門上還有一個沒有裝玻璃裝着鐵絲網的小洞,人在外面很容易聽到裡面的談話。

     “過道裡是不是有人?”昂圖瓦納壓低聲音但語氣強烈地問。

     雅克盯着他,想着他可能氣壞了。

     “什麼,過道裡有人嗎?是的,偶爾……為什麼?我剛才看到萊翁老爹恰好路過。

    ” 就在這時候,有人敲門:萊翁老爹想要見一見雅克的哥哥。

    他随意地在桌邊坐了下來。

     “您看他的氣色是不是不錯呢?自從秋天以後,他變得越來越強壯了,對嗎?” 他笑着,臉上的兩撇八字胡讓他看起來像個老兵。

    愉悅的笑容更讓他的兩頰變得绯紅,一條條細細的紅血絲一直擴散到了眼白部分。

    這讓他的眼睛看起來更渾濁了,透露出一種狡黠,不過他的目光還是非常慈祥。

     “他們把我派到車間當看守,”他搖了搖肩膀解釋道,“我與雅克先生很熟!”他離開時說,“不管怎麼說,我不能和自己的生活過不去……向蒂博先生緻意,不用特别囑咐您,這是萊翁老爹緻意,我們之間很熟!” 他走後昂圖瓦納說:“這真是個正直的老人。

    ” 他還想繼續剛才的話題: “隻要你同意,我可以讓他把信給你,”雅克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難道你從未想過要給豐塔南寫封信嗎?” 他執意要在弟弟毫無表情的臉上看出哪怕一丁點激動的情緒和對往日生活的回憶,不過一切最終都是徒然。

    雅克搖了搖頭,這次臉上沒有了笑容: “不用了,謝謝你。

    我對他沒有什麼可說的。

    而且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 昂圖瓦納還在堅持,但已經感到了乏力。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他掏出懷表看了看: “現在是十點半,我五分鐘後就要走了。

    ” 雅克突然慌亂起來,似乎想說點什麼。

    他開始詢問哥哥的身體狀況、火車開動的時間、考察的情況。

    等到昂圖瓦納終于站起身,雅克長長地噓了口氣,他哥哥對此感到很疑惑。

     “這就要走了嗎?請再等一等……” 昂圖瓦納認為弟弟對他的冷漠感到失望,不過也有可能是這次的探訪引起的快樂弟弟并沒有表現出來。

     “對我這次來你感到高興嗎?”他的表述有些笨拙。

     雅克有些魂不守舍,好像在想些什麼。

    他身體有些顫抖,表情驚訝,仍不失禮貌地笑着說: “對,你能來我很高興,謝謝你。

    ” “那好吧,我争取再來看你。

    再見。

    ”昂圖瓦納郁郁寡歡地說。

    他再次端詳弟弟,想要看個仔細,最後鼓起勇氣輕聲說: “我非常想念你,雅克。

    長久以來,我都在擔心你在這裡會不會過得不好……” 兩個人走到門口,昂圖瓦納握住弟弟的手:“你會告訴我的,對嗎?” 雅克臉上有些為難。

    他側過身子,似乎想要說幾句悄悄話。

    最後他終于做了決定,快速地說道: “我需要你幫我送些禮物給阿爾蒂爾,就是那個和我在一起的夥計……他努力巴結……”昂圖瓦納不明所以,一時間愣住了,“你願意嗎?” “但是,”昂圖瓦納說,“這會不會招來别人的議論?” “不,不會的。

    隻要你在走的時候熱情地說聲再見,并往他手裡塞些小費……可以嗎?”雅克幾乎是在哀求。

     “當然可以。

    那你呢?告訴我實話,你什麼也不想要嗎?快說呀……這裡的生活是不是很差?” “不差!”雅克用讓人難以捉摸的語氣反駁,随後又降低聲音問,“你可以給他多少錢?” “我不知道。

    需要多少?十個法郎夠嗎?是不是需要二十法郎?” “啊,對,需要二十法郎!”雅克的臉讓人很難猜出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謝謝你,昂圖瓦納。

    ”他緊握住哥哥的手。

     昂圖瓦納從房間走出去時,阿爾蒂爾正從走廊過來,接過小費時甚至沒有一絲猶豫。

    他神色坦然,因為高興臉上紅撲撲的,帶着些許孩子氣。

    在他的帶領下,昂圖瓦納來到了院長辦公室。

     “十點四十五分了,”院長說,“還有一點時間,但最好還是快動身吧。

    ” 他們穿過前廳,看見豎立在那兒的蒂博先生的塑像。

    這一次,昂圖瓦納不再用嘲諷的眼神看這尊塑像了。

    他終于明白父親因為獨自創立這項事業而備感驕傲有合理的成分。

    作為兒子,他也覺得驕傲。

     院長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口,請他向蒂博先生表示敬意。

    院長一邊說一邊笑,金絲邊眼鏡後面的小眼睛早眯成了一條縫兒。

    他用像女人一樣綿柔而滾圓的雙手熱情地握住昂圖瓦納的手。

    最後,昂圖瓦納好不容易才脫了身。

    陽光下,小個子光着頭,舉着雙臂站在大路上,一直笑着,并友善地晃着腦袋。

     “我竟像一個女工一樣感情沖動。

    ”昂圖瓦納邊走邊想,“這個地方看起來井然有序,雅克在這裡應該沒有受苦。

    ” “最荒唐的是,”他突然想到,“我還浪費那麼多時間想着要扮演一個預審法官的角色,而沒有和雅克進行更多的交談。

    ”他幾乎認定,弟弟對他的離去沒有絲毫留戀。

    “這樣太不像話了,”他想起來有些生氣,“雅克真是冷漠無情!”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懊悔沒能更親熱地接近弟弟。

     昂圖瓦納沒有情人,平常隻滿足于機緣巧合的相遇。

    不過他隻有二十四歲,每當心裡感到壓抑時,更多的時候是選擇憐憫弱者,并盡量提供幫助。

    随着時間的流逝,他對弟弟的愛不但沒有淡漠反而越發增長。

    什麼時候才能再次與弟弟相見呢?因為任何一個無足輕重的理由,他都會立即返回教養院。

     陽光強烈,他低着頭走路。

    再次擡起頭時,他發現自己迷路了。

    順着孩子們指的一條捷徑,他加快腳步穿過田野。

    “假如沒趕上火車,”他暗暗假設,“我該怎麼辦呢?”他想象回到教養院的情景。

    白天他陪在雅克身邊,對他講述原有的擔驚受怕、如何背着父親來這裡。

    他們将坦誠相見,親密友好。

    他将對弟弟講述從馬賽歸來時坐馬車時發生的事,他原本以為那天晚上他們會成為真正的朋友。

    他想要錯過火車的願望變得越來越強烈,以至于開始不自覺地放慢了步伐,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突然,一聲長長的鳴笛聲響起,他看見一縷青煙從左邊的樹叢上空掠過。

    于是,他不再有任何其他想法,加快速度繼續趕路。

    遠遠地,他看見了火車站。

    揣着兜裡的火車票,仿佛隻要縱身一躍就能跳上火車,哪怕是坐上相反的方向。

    他雙肘緊挨着身體,後仰着頭,深深地呼吸,任憑風吹拂胡須。

    這時候,他為自己的強健有力感到驕傲,對及時趕到火車站也信心十足。

     不過他并沒有預料到路上的陡坡。

    在到達火車站之前,道路拐了個彎,必須從一座小橋底下經過。

    他加快速度,竭盡所能最後也沒能如願。

    他從橋底出來時,火車已經開動了。

    這時候,他離火車僅一百公尺【注:1公尺=1米。

    】,最終誤了火車。

     因為非常愛面子,他根本不承認自己的失敗,或者說他甯願失敗。

    “假如我願意,其實還是可以跳上火車的。

    ”有那麼一瞬間他這樣想,“但如果是那樣,我就無法選擇了,更沒有機會看到雅克了。

    ”他停下腳步,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非常滿意。

     于是,剛剛想的那一套迅速在腦子裡生根發芽:先去旅館吃午飯,然後回教養院去,整個白天都陪着弟弟。

     3 昂圖瓦納再次回到蒂博先生創建的教養院門口時,還不到一點鐘。

    費斯姆先生走了出來,顯得非常吃驚。

    他先是愣了幾秒,然後眼睛就開始在鏡片後面眨巴。

    直到聽昂圖瓦納講述了他的悲慘遭遇後,費斯姆才大笑起來,又開始滔滔不絕。

     昂圖瓦納提出下午要和雅克散步。

     “這個呀……”費斯姆有些為難,“按照教養院的規定……” 但在昂圖瓦納的一再堅持下,費斯姆做了讓步。

     “請您以後向蒂博先生說明一下吧……我馬上就去把雅克找來。

    ” “我陪您一起去找吧。

    ”昂圖瓦納說。

     他有些懊悔。

    他們到達的時候,雅克正蹲在教養院稱之為“瓦泰爾”的陋室,阿爾蒂爾靠在敞開着的門闆上抽煙。

    昂圖瓦納剛走進過道就看見了眼前這一幕。

     昂圖瓦納趕緊躲進了房間。

    院長看上去卻很高興,他搓着手大聲嚷道: “您已經看見了對吧?即便是孩子們大小便,我們也會有專門的人看管。

    ” 雅克走了過來,昂圖瓦納本以為他會覺得尴尬,但他卻靜靜地扣着紐扣,臉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甚至連再次見到昂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