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灰色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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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檐下随着台階前行:他跑進一座未關門的教堂裡。

     他的走路聲在拱形屋頂下不斷作響。

    一陣熟識的香味飄過他鼻前,他立馬覺得慰藉,恢複了安全感。

    他已經不孤單了,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能力出現在他的周圍。

    可是這個時候,他的内心卻出現了不一樣的害怕:他離家出走後,思想中從未顯現過上帝。

    他瞬時覺察出那不能對視的眼神,那可以看穿和擾亂非常秘密的想法的眼睛在上方注視着自己!他覺得自己有大罪,縱使是在教堂中也是會侵犯聖潔之地,上帝可以在天上将他用雷劈死。

    雨水在房檐上不斷地流下來,閃電一次次照在後面大殿上彩色玻璃的窗戶,雷聲一直轟隆隆的,似乎是在搜索有罪之人,環繞着他在昏暗的拱形屋頂的下方轟隆隆地發出響聲。

    雅克在禱告墊上跪下,蜷縮在一起,不敢擡頭,磕磕巴巴地趕忙嘟囔着禱告文,說一些《吾父》《你好,瑪麗亞》。

     過了一段時間,雷聲次數慢慢減少,整齊的亮光穿過彩畫大玻璃灑下來,狂風暴雨離開了。

    此時的險情躲過了。

    雅克察覺出做了有罪的事,但是逃脫了。

    他往下坐,心底仍有罪惡感,但卻因為成功躲避了懲治而感到驕傲。

    雖然說驕傲中仍存有怯弱,然而也不能說沒有甜蜜的心情。

    天漸漸暗下來,為何仍在這裡呢?他冷靜下來,變得麻木。

    他将大殿裡搖曳的蠟燭放穩後,朦朦胧胧地感覺到寂寞與不知足,認為教堂沒有之前的能力了。

    聖器的管理者來鎖門,他猶如盜賊一樣逃出,沒有祈禱,沒有叩頭。

    他明白,上帝不會諒解他的。

     涼風将路面吹幹,路人很少。

    達尼埃爾在何地呢?雅克假想着他遭遇了磨難,熱淚盈眶,以至于覺得路都模模糊糊的。

    他回轉身,步伐加速。

    假如此刻瞧見達尼埃爾對着他走過斑馬線,他一定能興奮地倒下。

     阿庫勒鐘樓在八點時發出響聲。

    每戶人家的窗戶都泛着光。

    雅克有些饑餓,購置了一些面包,沒有方向地走着,内心很煩,不想再去看路人。

     兩小時後,他沒力氣了。

    他瞧見一條凳子放在安靜的道路旁的樹下。

    他朝下坐,梧桐樹還在滴着水。

     警察毛糙的手晃動着他的肩部。

    他睡着了嗎?他累壞了,雙腿不斷地哆嗦。

     “快回家!” 雅克跑了,他不考慮達尼埃爾了,任何事他都不考慮了。

    腳很疼,他逃離開警察,再次走向港口。

    現在是十二點了,風也安靜了。

    多彩的亮光成對地在水中晃動着。

    港口無人,雅克幾乎要碰到睡在兩個貨物中打呼噜的乞丐的腿部。

    此刻的他,想不到恐懼,想到的僅僅是:不管是何處,趕快睡一會兒。

    他走了幾步,将大篷布的邊緣揭開,一下子倒在散發着濕木頭味的貨箱之間,入睡了。

     此時的達尼埃爾仍在搜尋着雅克。

     他圍繞着車站旁邊來回地走,随着他們居住過的酒店和賣船票房間的邊緣來回地找,可沒見到他。

    他再去到港口處。

    拉法耶特号已經開走了。

    碼頭十分寂靜,大雨已将行人全部逼回了家。

     他頭也不擡地進了城。

    他的肩膀被雨水擊打着。

    他為自己與雅克購置了些食物,進入到他們清晨來過的那家咖啡店,坐在桌子旁。

    外面大雨不斷地下着,窗子全被簾子蓋上。

    咖啡店的員工用紙巾遮住頭,将店外座椅上的遮陽布收回來。

    電車不斷地經過,全都未拉笛。

    電線上碰撞出火光,向鉛青色的天中跑去,雨水猶如犁将土犁開那樣,由軌道上往四周飛濺。

    達尼埃爾雙腳全濕,頭昏昏的。

    雅克如何了?雖然沒找到雅克但并不是很傷心,而是想到雅克一人而悲傷焦急,他感覺到非常難受,很難受。

    他認為雅克肯定會忽然出現在面包鋪的邊緣。

    他眺望着,好像早已瞧見他,衣物早已浸透,穿着一雙鞋在水窪裡走,慘白的臉上,目光悲傷地看來看去。

    幾乎要喊出雅克的姓名已超過二十次,然而那些男孩兒都是不熟悉的。

    他們跑到店裡,買好面包,放到衣物裡,就跑開了。

     過了兩個時辰,雨停了,天也黑了。

    達尼埃爾害怕離開,因為他害怕他剛走,雅克就來了。

    最終,他再次往車站走去。

    他們待過的酒店前的白燈亮着,可是周圍仍舊是看不清楚。

    這種時候,就算是他們碰到了,也不敢相認。

    有人在喊:“母親。

    ”他瞧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兒,越過街道,闖進一個婦人的懷中,那婦人抱住了男孩兒,他們路過達尼埃爾身旁,那婦人撐開雨傘,擋着從屋檐上滑下的水滴,男孩兒用手拉着她,二人在漆黑裡說着笑着離開了。

    有一輛汽車拉着響鈴,達尼埃爾掌控不了内心的難過。

     啊,和雅克一起離開就是錯的!他剛開始就想到了。

    他們早晨在盧森堡公園見面時,已經想到了。

    他們如此莽撞的計劃就是在盧森堡公園中說好的。

    他任何時候都信任他的母親,假如他沒有逃跑,到母親跟前将事情說明,母親一定不會責罰他,并且還會幫助他,抵制所有人的抨擊,這樣的話,任何壞事也不可能出現了。

    為何退步了?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達尼埃爾記起周日的清晨,在客廳,貞妮聽到聲音知道是他,于是跑到他身邊。

    盤子裡放着一封信,封面是黃色的,烙上了學校印章的印記,肯定是讓他退學。

    他将信件掩藏在桌子下的地毯下,貞妮什麼也沒說,隻是用尖利的眼神注視着哥哥,她察覺到是什麼事了。

    她随着他走向屋内,瞧着他找出錢夾,那裡存放的是他積攢的資金。

    她對着哥哥沖上去,雙臂用力地抓緊他,讓他快窒息了。

    “出什麼事了?你要幹嗎?”因此,他告訴了貞妮他要離開,他被人污蔑,此事是學校裡的事件,所有老師都一起跟他作對,他一定要離開幾天。

    她大聲說道:“你獨自一人嗎?”“不是,同一個校友一起。

    ”“是誰?”“蒂博。

    ”“我和你一起。

    ”他将她抱起,将她如同原來那樣放在腿上坐着,低聲和她說:“如果這樣,要母親該如何呢?”她抽泣着。

    他跟她說:“不要恐懼!其他人跟你講的事情都别相信。

    等幾天,我給你寄信,我肯定回家。

    但是你要給我立誓言:不管是母親,或是其他人,你一輩子,一輩子都不要講我回來過,講你見到我了,講我離開,你清楚……”她狠狠地點點頭。

    他打算親親她,但是她喑啞地哭着跑進了自己的房間。

    那嘶啞的聲音就算是此時似乎也在沖擊着他的耳膜。

    他的步伐變快了。

     他一直往前走,沒注意路,原來早已離馬賽城區很遠,進入郊區了。

    街道上都是泥,沒有多少燈光。

    路的兩面,黑夜裡存在着黑乎乎的閑地,院門,有臭味的走廊。

    房間裡的孩子在大叫。

    殘破的小酒屋中,留聲機發出刺刺聲。

    他扭了一下身,往反方向走得非常遠,最終瞧見發信号的光,距離車站很近了。

    他已經沒力氣了。

    亮着的鐘指向一點,距離天明仍舊有很長時間。

    怎樣做呢?他要搜尋一個能夠停靠的地點。

    一盞煤油燈在冷清得隻有一個個出入口的巷子裡刺刺地響着,他趕忙跑到被燈光照到的區域,鑽進黑暗裡。

    工廠的牆壁豎立在左側,他靠着牆壁,将雙眼合上。

     他被一個女聲給吓醒了。

     “你家哪裡的?不可以在這裡入睡的!” 他被她牽引到亮處,他不知要怎樣講。

     “我說你是和父親吵鬧了吧,對嗎?你害怕回去了?” 她輕聲細語。

    他接着撒謊,将帽子拿下,非常有禮地回應道: “不錯,夫人。

    ” 她開始笑。

     “不錯,夫人!好呀,你需要回去,這種事,我比你清楚。

    不管哪一天,你總要回家的。

    等着幹嗎呢?你越是不回,他就越加生氣。

    ”這個女人瞧見他不講話,于是換為輕聲,顯現出關愛、柔和,和他一隊的語氣問,“你害怕被打?” 他仍舊不說話。

     “你真奇怪!”她說,“如此頑固,情願在這裡睡。

    好了,随我一起,我家裡沒有人,我幫你鋪個被子放地上。

    我怎麼可以看着一個小孩兒露宿街頭而不問呢!” 她不像是盜賊,他不會孤單了,感受到非常大的慰藉。

    他打算說:“感謝您,夫人。

    ”然而他未說出口,已經和她一起離開了。

     沒多長時間,他們走近一個矮小的屋前。

    她将門鈴摁響,等了一段時間門才被打開。

    廊房中充滿洗衣服水的味道。

    他踉踉跄跄地上了階梯。

     “我走得很熟悉了,”她說,“把你的手交給我。

    ” 她的手上戴着手套,熱乎乎的。

    他願意被她牽引着走。

    樓道中同樣非常溫暖。

    達尼埃爾可以不用睡在路上了,十分開心。

    他們走了兩三層,她找出鑰匙将門打開,開了一盞燈。

    他瞧見屋子中雜亂無章,床同樣不整齊。

    他站着不動,在光下眨着雙眼,渾身無力,似乎就要睡着。

    她沒拿下帽子,直接由床上拉下一條被子,放進别的屋内。

    她出來後笑着說: “很困啊,怎麼說,也要脫鞋吧!” 他将鞋脫掉,手已經軟得無力了。

    他想明天清晨五點就去車站的小飯店。

    他期望雅克和他想的一樣。

    這個想法就好像定時一樣,再次充斥着他的思緒。

    他低聲說: “一定要早些叫我起來……” “嗯,嗯……”她說的同時還笑着。

     他感覺到她似乎給他解掉了領帶,脫下了衣裳。

    他一頭躺到被子上,然後就沒感覺了。

     他睜開雙眼時,已是天亮了。

    他認為自己仍在巴黎自己的屋裡呢。

    在瞧見穿過簾子灑進的有色光亮時,他覺得驚訝;當聽到女人歌唱的嗓音時,他才幡然醒悟。

     旁邊的屋門沒關,一個女孩兒對着洗臉盆彎下腰,沖水洗臉。

    她回過頭來,瞧見他用手臂撐着身體,不自覺地笑了。

     “哎,你睡好了?好了吧……” 昨晚的夫人是她嗎?身着單衣與短裙,露着手臂,露出小腿,簡直就是個小孩兒。

    他之前沒看到,她的帽子下,頭發非常短,和男孩相似的棕色發絲被梳子梳到後方。

     突然想到雅克,這讓他不自覺猛地吃了一驚。

     “呀,我的天,”他說,“我原本是很早就要到車站的小飯店的啊。

    ” 但是這個女孩兒在他熟睡時幫他蓋上了棉被,熱乎乎的;而且,門開着,他膽怯地起了身。

    此時,她來了,拿着一個熱氣騰騰的水杯,還有一個大塊的黃油面包。

     “過來,将它們都吃掉,而後趕緊走!我不願意與你父親有拉扯!” 他僅僅穿了一件單衣,衣領也沒扣好,讓别人瞧見這個樣子,他非常不舒服。

    再加上這個女孩兒頸部露出,雙臂也露着地走向他,他的難堪就愈加嚴重。

    她彎下腰。

    他低下雙眼,拿過水杯,就開始吃,目的是掩飾尴尬。

    女兒腳穿拖鞋,輕輕地唱着小曲,在兩個房間來來回回地走。

    他的雙眼害怕離開水杯。

    然而,在她經過身旁時,他由坐着的角度無意地恰好看見她光滑的腿,不僅細還長,血管都看得清,發紅的腳跟露出拖鞋外,行走在金黃色的地面上,他的喉嚨被面包卡住了。

    這充滿末知的一天将要開始,他害怕了。

    他思索到,家中早餐桌旁沒有他。

     突然,由于這個年輕的女孩兒打開了百葉窗,光亮沖進了屋内,她響亮的聲音飄蕩在陽光中,猶如鳥兒在歌唱: “噢,……假如愛可以發芽,我就在花園裡栽培它……” 太難過了!如此明媚的天氣,如此歡快的心情,此時此刻,他卻在不幸與失望裡抵抗……淚水忽然冒了出來。

     “好了嗎?趕快!”她愉悅地喊道,進來端走空水杯。

     她瞧見他在哭,問道: “你心中不舒服?” 她嗓音溫和猶如一個大姐姐,他不自覺地開始哭泣。

    她在被子旁邊坐下,抱住他的頸部,猶如母親那樣給他慰藉——任何女人都會的最強的方式——他的頭部被她放在她的胸脯上,他沒有動的勇氣,通過單衣,他的臉部察覺到她的乳房上下波動,察覺到她體溫的熱度。

    他不敢呼吸。

     “笨蛋!”她往後一步走,用裸露的胳膊壓住乳房說,“你是因為瞧見了我的這個,而覺得尴尬的?看你那麼小,已經有這種想法了?你幾歲了?” 這兩天來,他同樣是不假思索直接講出謊言。

    他含糊不清地說道: “十六歲。

    ” 她非常吃驚,又說一次:“已經十六歲了?” 她将他的手擡起,心不在焉地瞧了瞧,然後将他的袖子捋上去,顯露出他的胳膊。

     她笑着低聲說:“這男孩兒膚色猶如女生一樣白。

    ” 她将達尼埃爾的腕部拉起,把自己得腦袋往下壓,用臉頰輕柔地碰觸着。

    她安靜下來,發出喘氣聲,将他的手放下。

     他仍未了解,她低聲說着:“你幫我将身體暖熱!”同時鑽進了被窩裡。

     雅克睡在濕透變硬的篷布下非常不舒服。

    天還沒亮,他就離開了這個避身所,在清晨的陽光中晃蕩。

    他思考着:“假如達尼埃爾沒被抓住,肯定能夠考慮到和昨天同樣去車站的小飯店。

    ”他在五點之前就趕到了,到六點,他還不想離開。

     有什麼辦法呢?該怎樣做?他回到了監獄的地方,并且來到門前,他心驚膽跳,吓得幾乎不敢仰起腦袋瞧關閉的大門。

     ——看守所。

     達尼埃爾可能進去了……他圍繞着那長長的牆走了一圈,察看了一下鐵窗距地面有多高。

    最後,他開始恐懼,于是逃跑了。

     整個上午,他一直在城區裡晃來晃去。

    太陽火辣辣的,巷子裡住戶稠密,每戶都在窗子上曬出多種顔色的衣裳,就像是挂的萬國旗。

    每家門前,女人們說笑着,就像是在争吵。

    街道上的景物,無憂無慮,有可能出現意想不到的事情,這樣的想法有時會将雅克吸引到其中。

    可是,他馬上又記起達尼埃爾。

    雅克将手放到衣兜中,用力抓住碘酒瓶:假如到晚上仍未找到達尼埃爾,他就去死。

    他大聲說着誓言,目的是讓自己被諾言所束縛,然而他心底裡,還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

     十一點時,差不多這是他第一百次路過咖啡館了——昨晚,這裡是他們探詢到賣輪船票的位置——呀,看見他了! 雅克沒考慮桌子和座椅撞腿,快速地向他跑去,達尼埃爾倒是比較穩重,站直身:“噓……” 其他人全在看他們,他們相互伸出手。

    達尼埃爾結了賬,他們離開之後,走到第一條街道上晃悠。

    此時,雅克抓起他朋友的手臂,用力地抓着,用力地抱着,将頭放在達尼埃爾的肩頭,突然哭了。

    達尼埃爾沒有哭,一直向前走。

    他臉色慘白,堅強的眼神看向身前的遠方,用力地鉗住雅克的小手,他斜着嘴,顫抖着。

     雅克說: “我猶如一個盜賊,睡在港口,睡在篷布下。

    你呢?” 達尼埃爾慌亂了。

    他很敬重他的朋友,敬重他們之間的友情。

    他這次也是第一次決不能和雅克說,并且此事也比較重要。

    他們中間的這件事如此神秘,壓抑得他快窒息了。

    他打算還是将事情全部說出來吧,可是,他做不出來。

    他唯一做的隻能是沉默不語,傻乎乎的,仍沒有從剛才發生的事情中解脫出來。

     “那你呢,你睡在哪兒了?”雅克再次問道。

     達尼埃爾不清不楚地指了一下: “在那裡的凳子上。

    但是,大部分是四處走。

    ” 他們剛剛吃完午餐,就開始商量。

    一直在馬賽并不好,走的次數多了會讓人起疑心的。

     “該怎樣做?”達尼埃爾想回去了。

     “有辦法,”雅克回應道,“我早就想好了,我們去土倫,那兒和這兒相差二三十公裡。

    由這兒轉向左,随着海岸走着去,就好像是小孩兒漫步一樣。

    那裡有許多船隻,我們肯定可以想到方法坐上的。

    ” 雅克說着,達尼埃爾目不轉睛地瞧着他友愛的再次相見的朋友的面容,那張臉上布滿了雀斑,耳朵通透,藍色的雙眼。

    這雙眼中,出現了他講到的所有事物的影子:土倫、輪船、大海。

    雖然他非常想像雅克那樣堅持,可是他的知識讓他不再堅定不移地相信。

    他清楚他們倆是不可能坐上船的,但是無論如何,他仍未敢确定,有時還會期望自己判斷失誤,期望想象可以戰勝知識。

     他們購置好食品後,開始朝目的地出發。

    有兩個女孩兒笑着觀察他們,達尼埃爾害羞了。

    他知道,裙子已經遮蔽不住他了解的身子的私密……雅克吹出哨音,任何事也沒察覺到。

    達尼埃爾覺得,因為發生了那件擾亂他心靈的事件,自此他和朋友有了隔閡。

    雅克再也不完全是他的朋友了:他仍舊還是個小孩兒。

     走出郊區,他們走到了必經之路。

    這條路随着海岸,猶如玫瑰紅的筆勾勒出了一條線,彎曲地向前延伸。

    清風拂過,留住的是清涼的淡淡的鹹味。

    他們漫步在金黃色的塵土裡,陽光炙烤着他們的肩膀,海洋的味道讓他們沉醉。

    他們偏離道路,沖向海洋,并且叫道:“大海!大海!”他們将手擡起,打算要融入藍色的海洋裡,然而,海水竟然不願被人觸摸。

    當他們接近大海時,海岸根本沒給他們幻想出來的細沙坡慢慢向海水裡斜去。

    原因是那裡是一個狹深的通道,前後寬度相同。

    通道中,水由直立的石頭中沖進。

    它的底部,一個坍塌的石塊往前伸,猶如堤壩那樣,像神話人物打造的堤壩。

    海浪擊打到那塊岩石上,被劈裂、撞碎、失去了勢力,帶着白沫,失意地随着石頭滑的那一面慢慢流走。

    他們握着彼此的手,同時俯身往下瞧,注視着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耀着亮光的翻滾的海水,他們沉醉了,他們沉靜的激情裡,同樣存在着一些害怕。

     “瞧。

    ”達尼埃爾喊道。

     在幾百米之外,一艘白色的小船尤其閃亮,航行在青藍色的海面上。

    載重線下面的船體被塗成綠色,是那種灼眼的嫩綠。

    船槳一滑動,小船就連續地晃動着朝前行去,船首被晃得脫離水面,并且船首一翹,就顯現出綠色船體濕滑的光芒,快速得就像是一閃即過的火苗。

     “噢,将這全部叙寫出該多好啊!”雅克邊輕聲說話,邊在衣兜中找記錄本。

    “但是,你等着,非洲比這兒要美!我們走!”他再次聳聳肩喊道。

     他們穿越石塊,跑向道路,達尼埃爾和他一起跑。

    他此時沒有後悔,沒有悲傷,覺得非常輕松,瘋狂地渴求探險。

     他們走到一個區域,道路往上延伸,有一個直角,通往住宅區。

    當靠近轉彎處時,他們因為恐怖的聲響而停下:馬叫聲、車輪、木桶聲,相互交會,由道路的另一邊傳過來,直直地朝他們的方向滾,飛快的速度讓人眩暈。

    他們還沒有時間躲避,碩大無比的東西就由五十米之外飛來,重擊在護欄上,将護欄整個擊碎。

    路坡過于陡立,有一輛裝滿物品的大馬車未能及時刹住,因此它将拉車的四匹佩爾什馬給拖拽下去。

    四匹馬相互擠着,驚恐地豎立起前蹄,混在一起,滾下的同時還掙脫着,如山般的酒桶砸向馬身,酒湧出來。

    許多人在後方跑着叫着,發狂地晃動着手。

    血從馬的鼻孔中流出,馬鞍與馬蹄全部在塵埃中顫抖。

    馬叫着,鈴聲雜亂地響着,有些馬胡亂地踢着鐵門,鍊條嘩啦啦的,司機叫喊着,嘈雜中,忽然出現另一種聲音,可以聽得很清晰:是馬喑啞的喘息聲。

    它的毛發是灰色的,它被那幾匹馬壓着,四個蹄子彎曲在身下,它的喉嚨被套索套住,喘息着。

    有個人拿着斧頭,沖進馬堆,隻見他摔倒再站起,抓住灰色馬的耳朵,用力地拿斧頭砍那轭圈。

    可是那轭圈的材料是鐵,刀刃砍出了口。

    那個人站起來,面帶憤怒,将斧頭丢向牆邊。

    灰色馬的喘息速度越來越快,聲音變得尖起來,似乎是口哨的聲音,它的鼻子裡沖出大股的血。

     雅克感覺什麼都在晃動,打算握住達尼埃爾的袖子,可是他的手指僵住了,雙腿直軟,突然倒下去。

    人群湧來,将他扶到小園中,把他放在花中的水泵旁坐下,然後用涼水按摩他臉的兩邊。

    達尼埃爾和他一樣臉色慘白。

     他們回到道路上時,全村人都在移動酒桶,馬也被拉起了。

    其中三匹馬負傷了,三匹中有兩匹前蹄被砸變形,腿斷了。

    第四匹死了:它在滿是酒的窪坑裡躺着,灰色的腦袋挨着土地,舌頭露在嘴巴外,深藍色的雙眼僅僅合着一半,腿依舊在身下彎曲着,似乎是想在死之時再擺出個姿态,希望屠戶擡它走時更加容易些。

    毛乎乎的肉,紋絲不動,沙土、血液與酒混合在一起,髒亂不堪,和那三匹活馬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三匹馬用力地呼吸着,在馬路中間躺着,不停顫抖着。

     他們瞧見一個司機向死馬走去。

    黑皮膚的臉上滿是憤怒,發絲由于汗而卷繞,但是因為嚴肅的臉色,變得很神聖,證明了他十分了解此次不幸的深重性。

    雅克一直看着他,注視着他将手中的煙往嘴裡送,接着他就對着死馬彎下腰,拉起滿是蒼蠅的脹大的舌苔,用手指将馬嘴中的黃牙顯露出來。

    他俯下身一小會兒,觸碰着死馬變紫的牙床。

    後來他站直身,搜尋着憐憫的神色,看到孩子正在用憐惜的眼神注視着他。

    他沒有擦除指頭上的唾液與蒼蠅,直接将嘴裡的煙拿下來。

     他聳了聳肩跟雅克說:“仍未滿七歲啊!所有馬匹中,就數它最能幹。

    如果它可以再站起來,我心甘情願砍掉這兩個指頭。

    ”他轉過臉,無奈地一笑,吐了口痰。

     他們心情沉重,有氣無力地離開了。

     雅克詢問道:“你見過死人,真正的死人嗎?” “沒見過。

    ” “噢!朋友,真不能理解!……很長時間,我都思考到此事。

    某個周日,是在講教理,我去了那裡……” “去了哪裡?” “去了莫爾格。

    ” “你獨自一人?” “當然。

    唉,朋友,死人非常白,你想不到,如蠟一樣,也如面團。

    那裡有兩具屍體,其中的一人臉被劃開,另外一個眼睛還未合上,似乎仍活着,還有生命。

    ”他接着說,“然而不知為何,很容易就可以判斷他是死的……而馬呢?你瞧見了,同樣的……噢,到我們有時間就能去,”他決定着,“周日,我肯定将你領到莫爾格……” 達尼埃爾沒聽他講,他們經過一套别墅的陽台,恰好有小孩兒在練音階。

    貞妮……他好像瞧見了貞妮好看的臉,還有專心緻志的眼神。

    她大聲說:“你去哪裡?”他睜大的灰色的雙目中噙滿了淚花。

     他等了一下問:“你沒有姐姐和妹妹,不感覺可惜?” “對于沒有姐姐肯定有點可惜!因為我也算有一個妹妹。

    ”達尼埃爾吃驚地瞧着他。

    他說明道:“家中有一個老小姐撫育的小侄女,是孤兒……僅僅十歲……名叫吉絲……她說吉賽爾才是她的名,可是所有人都喚她吉絲……她猶如我的妹妹。

    ” 突然他的眼眶中出現了淚水。

    他又繼續說,但是思緒已經和前面沒有關系了。

    “我們接受的教育不同,第一,你不在學校裡住宿,你和昂圖瓦納幾乎都是無拘無束的,你的确非常明智。

    ”他悲傷地說道。

     達尼埃爾神情莊重地問:“你和我們不一樣嗎?” 雅克眉毛憂郁地皺着說道:“我啊,我明白我的性格讓人難以忍受,可是無法改變了。

    唉,我時常大鬧,不在意任何事,亂砸亂敲,講些難聽的話。

    甚至我可以直接由窗戶跳下,也可以殺掉一些人!我和你講的目的是為了讓你可以對我了解得更加詳細些,”很清楚,他在講述自己的不好之處時,得到的是憂郁的快感。

    “我不清楚這樣是我的錯,或是怎樣。

    我認為假如我們在一起過日子,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但是也不一定……” “天黑時我回到家,你看看他們的模樣!”他停頓了一下,朝遠處眺望,又接着說,“父親從沒有重視過我,學校中的神父為了套近乎,裝作在傳授蒂博先生的兒子知識時,很努力似的,就跟他講我是古怪人。

    你了解嗎?我父親還是有威嚴的,在總主教區中。

    ”突然他情緒非常高昂地說,“父親非常好,而且能夠用百分之百的好來形容,我對你發誓,但是我無法向你形容。

    他一直在辦他的組織、演講,全部屬于宗教。

    老小姐同樣如此,令我非常讨厭,是天主在懲治我呢!你了解嗎?吃完飯之後,父親就待在辦公房間裡,老小姐在吉絲屋内,讓小女孩兒睡着的同時要求我背書,我經常記不住。

    而且她竟然不希望我獨自在我房内!你能想得出嗎?他們不希望我有意碰到電,就将我那些燈的開關全部拆除。

    ” 達尼埃爾問道:“你哥哥如何呢?” “昂圖瓦納很好,但是他很少在家。

    你了解嗎?而且,他從未和我聊過這些,但是我猜,他同樣不是很喜歡家。

    母親去世時他早已長大,我和他相差九歲。

    因此,老小姐從不敢束縛他。

    但是,我是被她養育大的,你了解嗎?” 達尼埃爾沒有說話。

     雅克再次說道:“我們不相同,他們明白要如何與你相處,你接受的教育和我不同。

    例如讀書,他們任何書籍都同意你閱讀,你家的書籍是不對你限制的。

    但是我呢?他們僅僅讓我閱讀些紅色或金色書皮的舊書,書裡還有圖片,如儒勒·凡爾納這類的書籍,全是無用的文字。

    我作詩的事情他們根本不了解,他們會講詩的壞處,他們對任何事都不了解。

    他們可能還到學校講我的壞話了,讓他們嚴加看管我……” 他們沉靜了好一會兒。

    道路遠離了岸邊,通向一座樹木群。

     達尼埃爾突然靠近雅克,晃了晃他的臂膀。

     “你注意我所說的話,”他的嗓音中夾雜着低音,因為他正處于換聲期。

    他嚴肅地講道,“我覺得未來的事情,何人可以講清楚呢?可能我們會分離。

    因此我原來就考慮到跟你索要一個物件,當作憑證,當作我們友情永久的标記。

    你要對我承諾,将你的第一本詩集題送與我。

    不用寫名,隻需要寫:贈予我的朋友。

    你同意嗎?” “我對你發誓,我會這麼做的。

    ”雅克擡起胸脯說。

    他感覺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走進了林子,他們就歇息在樹下。

    夕陽如火般燃燒在馬賽的天空中。

     雅克感覺腳踝脹痛,于是就将長靴脫掉,在草上躺着。

    達尼埃爾看着他,頭腦中未考慮任何事。

    突然,他瞧見了雅克光着的小腳,腳後跟發紅,他趕忙将目光看往别處。

     雅克擡起胳膊說道:“瞧,是燈塔。

    ”達尼埃爾顫抖了一下。

    遙遠的海邊上,出現了忽明忽滅的燈光,刺向硫黃色的天空中。

    達尼埃爾沒說話。

     他們接着走路時,天已經變涼。

    他們倆原本想睡在矮樹中,可是晚上似乎會非常冷。

     他們走了三十分鐘,一直沒說話。

    最後他們走近一家新開的酒店,還可以看見面朝海洋所建造的棚子。

    廳堂中很亮,似乎沒人,他們倆商議着。

    女人看見他們倆在門前踟蹰不前,于是拉開門,将透明的油燈照向他們,油光如黃玉般閃閃發光。

    她的個子比較矮,年紀比較大,兩個耳朵上戴着金耳墜,直直地墜到頸部。

     “夫人,”達尼埃爾喊道,“您是否有兩張床鋪的屋子,能夠留我們住一夜?”她還沒問他,他就趕忙說明,“我們倆是兄弟,父親在土倫,我們去投靠他。

    我們由馬賽來時太晚,今天夜裡不能安睡在土倫了……” “嗯,我明白!”女人笑着說。

    她的目光有神,顯得很開心,講話的同時還晃着手。

    “走着去土倫?你們愚弄我的吧!不用在意,沒事。

    隻要一間房嗎?可以!房費兩個法郎,現在交費……”達尼埃爾将錢包掏出來。

    “仍燒着湯呢,需要我端兩碗嗎?”他們答應了。

     住的地方在閣樓,屋内僅僅有一個床鋪,被單也是沒洗過的。

    兩個人心有靈犀,一聲不吭地趕忙将靴子脫掉,背對着背,和衣而睡。

     過了一段時間兩個人仍舊醒着,月光恰好将窗戶點亮。

    屋子上方,老鼠跑着,叫出的聲音很低。

    雅克瞧見令人害怕的蜘蛛,攀爬在發灰的牆上,然後在暗中不見了,達尼埃爾決定一夜不眠。

    他的思緒裡再次想起那肉欲的罪行,回想的情景更加充裕。

    他沒有翻身的勇氣,身體在不斷地流着汗。

    因為驚奇、憎恨與愉悅緻使他不斷地吸着氣。

     第二天清晨,雅克依舊睡着,達尼埃爾不再睡是因為他想逃離那想象,此時他聽到酒店中有嘈雜的聲響。

    因為一夜都是想着那件事,他首先想到的是有人要逮捕他,将他拉去懲罰,懲罰他作風不正。

    真的,未上鎖的屋門已被打開了:有一個警察,被老闆娘帶着往屋内走。

    走到門口時,腦袋撞到了門梁上,他摘掉警帽。

     “他們在天快黑時來的,全身布滿塵土,”女人說道,依舊笑着,搖晃着耳墜,“你瞧他們倆的鞋,他們倆還和我說些荒謬的事,講的是打算走着去土倫,我不可能相信他倆的話!”他對着達尼埃爾擡起手,胳膊上的镯子撞得當當響,“房費和湯是四個半法郎,他竟然拿給我一張一百法郎。

    ” 警察就好像突然了解了,擦擦警帽。

    “好了,站起身來,”他大叫道,“給我講清楚你們的姓和名,再加上别的。

    ” 達尼埃爾猶豫着,可是雅克由床鋪上蹦下來,身着短褲和襪子,猶如鬥雞站直身體,似乎是要向前沖,壓倒那個笨警察,他對着警察大聲說: “我是莫裡斯·勒格朗,他是喬治,我們是兄弟!我們還要到土倫去找父親,您不可以阻礙我們,請您離開!” 過了幾個時辰,他們在一輛去馬賽的貨車裡坐着,他們的兩側各坐一個警察,車中還有個戴鐐铐的痞子。

    關押所的大高門開啟,接着又費力地關閉。

     “到裡邊去!”警察開啟了監牢的房門說道,“将你們衣兜中的所有物品全部拿來,你們倆吃飯之前就待在這兒,在這期間我們需要查證你們倆講的話。

    ” 然而,離吃飯還有一個時辰時,一位下士來見他倆,将他們倆送到了中尉的辦公處。

     “不承認已經沒有用了,總算抓住你們倆了。

    從周日開始一直搜尋你們倆,你們倆來自巴黎:你,個高的,是豐塔南;你是蒂博。

    你們倆出生于好家庭,怎麼猶如小罪人四處逃跑。

    ” 達尼埃爾裝作心事重重的樣子,可是由衷地覺得輕松,終于結束了!他的母親聽到了他仍在世的消息,期待着他的歸來。

    他要祈求母親的諒解,她的諒解能夠将所有除去,就算是他現在慌亂中想到的那個事情,也将不再出現。

     雅克用力地咬着牙齒,想到他的小瓶和短劍,他失望地在沒有物品的衣兜中握緊雙拳。

    他的思緒中再次出現二十個報仇與逃走的打算。

    此時,警察再次說道: “你們倆那令人同情的父母已經很着急了。

    ” 雅克兇狠地瞧了瞧他,突然變了臉,開始号啕大哭。

    似乎他瞧見了父親、老小姐與小吉絲……他心中溢滿了溫柔與後悔。

     “趕快去睡吧。

    ”中尉接着說道,“明兒,為你們倆籌備點必需品。

    我等候着指令。

    ” 8 從兩天前開始,貞妮都是半睡半醒的樣子,很衰弱,還好退燒了。

    豐塔南夫人在窗前倚着,聆聽着路面上的聲音,昂圖瓦納早已去馬賽帶回逃走的兩個人,預計今天夜裡到家。

    九點的鐘聲剛響,他們應該到家了。

     她顫抖了一下:在門前好像有車停下了? 她走到台階口,手抓住護欄,小狗往前跑去,發出聲音,迎接孩子回來。

    豐塔南太太彎下腰,突然,就看見他了。

    帽子是他的,臉被帽子的邊沿遮擋着,身着衣裳搖晃肩膀的樣子就是他。

    他在前面走,後頭是昂圖瓦納,他握住他弟弟的手。

     達尼埃爾向上看,瞧見了他母親。

    台階處的燈在她的頭上方亮着,顯得她發絲變白,讓她的面容陷在昏暗裡。

    他向下看,接着上台階,他想得到母親此時會走向自己,他不能夠再往上了。

    他投入母親的懷抱中,似乎很難過,他心中的感覺僅僅是悲痛。

    他原本是如此期盼此刻啊!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卻感覺冷淡了。

    在他脫離母親懷中時,委屈的面容上絲毫沒有淚水。

    但是雅克倚着台階的牆壁,開始不停地哭泣。

     豐塔南夫人雙手托着兒子的臉頰,對着自己的嘴拉着過來。

    沒有責怪,僅有的是長時間的吻。

    然而,令人害怕的一周内遭遇的多種煩憂讓她的聲音顫抖了。

    她向昂圖瓦納詢問道: “令人憐愛的孩子,吃的飯很少吧?” 達尼埃爾低聲問道: “貞妮在哪裡?” “她沒有危險了,仍未下床,你去瞧瞧吧,她在等候你……”達尼埃爾打算走去房間時,她再次說道,“要輕輕的,小家夥,注意些,她前幾天的病情非常嚴重,你明白……” 雅克馬上就不哭了,他不禁驚奇地看着周圍:“達尼埃爾就住在這裡?這個台階是他放學回到家中走的?那前廳是他經過的?她是他的母親,是如此柔和的嗓音?” “你同意讓我抱抱嗎,雅克?”她問着。

     “趕快回應啊!”昂圖瓦納笑着說。

     他将雅克往前推。

    她打開雙臂,雅克鑽進她懷裡,腦袋放在先前達尼埃爾依偎過的位置。

    豐塔南夫人思考着慢慢用手安撫着褐紅色發絲的頭部,給他的哥哥回以笑臉。

    昂圖瓦納伫立在門前,似乎是想要趕快離開,她由抱在她懷裡孩子的腦袋上方對着他擡起雙手,行動裡滿是感謝。

     “好了,我的朋友,你們倆的父親同樣在等候着你們。

    ” 貞妮的屋門沒關。

     達尼埃爾單膝跪着,頭趴在被子上,雙手握住妹妹的雙手。

    貞妮啜泣了,雙臂擡起來,上身同時也連帶地脫離枕頭。

    在她的面部上能夠察覺得到她很用勁,僅有雙眼的神情顯得柔弱,在眼睛裡依舊可以察覺出她病還未好,依然存在些僵硬與剛強,成了與婦人同樣的像謎似的目光,似乎很早就喪失了年輕與安靜。

     豐塔南夫人走進來,她打算彎下腰抱住兩個人,可是又認為不可以讓貞妮過于疲勞,她強迫達尼埃爾起身,随她一同去她的屋裡。

     屋内滿是亮光,歡歡喜喜的。

    壁爐前,豐塔南夫人已經安置好茶桌:上面放着面包片、黃油、蜜汁。

    紙巾的下方,擺放着滾燙的闆栗。

    全部是達尼埃爾喜愛的。

    銅茶炊具中咕噜咕噜地發出聲音,房内暖融融的,氛圍溫柔親和。

    但是達尼埃爾感覺不舒服,他将母親送于他的盤子拿開,她馬上就顯現出是如此失落。

     “為什麼?孩子,今晚你不會還是不同意我和你一同飲杯茶吧!” 達尼埃爾瞧向她。

    她的改變很大!但是,她仍舊和以前一樣,小口地飲用着燙嘴的茶水,她的面部沒有光照,在緩緩的茶氣後笑着,顯現出慈祥,确實,和往常相比有點疲憊,可是依舊是之前的模樣啊!啊,如此的笑意,如此關注的眼神……他不能夠承受住如此多的慈愛。

    他向下看,抓住一片面包,故作冷靜,假裝吃的模樣。

    她的笑意越加深了,她感覺到愉悅,可是她沒有說話,揣着滿心的柔情來安撫裙子上面趴着的小狗的頭部。

     他将面包再次擱下,雙眼仍舊盯着地面。

    他的臉面發白,問: “學校和你講了是什麼事嗎?” “我告訴他們全是假的!” 達尼埃爾的眉頭終于不皺了,他往上看的雙眼與母親的眼神相遇,的确,那是相信的眼神,可是還存有質疑,期望她的相信可以被證明。

    達尼埃爾用很堅定的眼神回應了那沒有聲音的質疑。

    她喜笑顔開地貼近他,輕聲說: “你為何,為何沒有提前和我說?我的兒子,你為何偏偏……” 可是她話沒說完就起身了,前廳發出一串鑰匙撞擊的聲音。

    門被打開,她扭過身,直直地站着。

    小狗沒叫,隻是晃着尾巴,跑到這個熟悉的客人身邊表示歡迎。

     熱羅姆回來了。

     他笑着。

     他沒穿大衣,沒戴帽子,表情很自在。

    被其他人瞧見,一定認為他就在家中居住,才出房間。

    他瞧了達尼埃爾一下,直接走到夫人身邊,吻着夫人被他抓住的手,馬鞭草與檸檬的味道飄向他的四周。

     “朋友,我到家了!出了什麼事?我确實擔憂,确實……” 達尼埃爾帶着愉悅的表情朝父親身邊走。

    達尼埃爾愛他父親早就是因為習以為常,盡管他由小時候開始,一向顯示出對母親摯愛的情感。

    到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