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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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乘一艘小破輪從海防往香港,船順着海岸航行,沿途停靠法國屬下的各個港口裝貨卸貨。

    這船很舊很髒。

    除了我隻有三位乘客。

    其中兩位是去海南島的法國傳教士。

    一個年長,有一大把方正的灰白胡須,另一個年輕,有張圓圓的紅臉,長着一小叢一小叢的黑胡須。

    他們多數時間在讀祈禱書,年輕那位在學中文。

    另一位乘客是美國猶太人,名叫埃芬貝因,是跑襪品生意的。

    他個子很高,體格強壯,舉止笨拙,有張蠟黃的長臉,端正的大鼻子,黑黑的眼睛。

    他的嗓音又高又尖。

    他咄咄逼人,脾氣暴躁。

    他罵這船,罵船員,罵侍者,罵食物。

    他什麼都不滿意。

    你始終聽到他的嗓音因為生氣而擡高,因為他的展品箱沒有放在應該放的位置,因為他不能洗熱水澡,因為蘇打水不夠涼。

    他是個憤憤不平的人。

    每個人似乎都在密謀怠慢或傷害他,他不停威脅要給船長或船員精确的一擊。

    因為我是船上唯一講英語的人,他很喜歡我,我在甲闆上安靜不到五分鐘,他就會過來坐在我的身旁,告訴我他最新的不滿。

    他強迫我喝我不想喝的東西,當我謝絕,他則叫道:哦,來吧,夠朋友些。

    還是給我叫上一杯。

    令我不解的是,他不停稱我為兄弟。

    他很讨厭,但我必須承認,他常常很逗;他會用生動的語言損他的猶太同胞,聽來煞是有趣。

    他講個不停。

    他一點也不喜歡一個人待着,他從未想到你可能不想有他做伴;但是當他跟你在一起,他老在留神你是否冒犯了他。

    他重重地傷害你的感情,你要是随意蜷起腿,他覺得你在侮辱他。

    跟他交往太累了。

    他是那種讓你理解大屠殺[1]的猶太人。

    我給他講了有關和會的一則小故事。

    說的是在某一場合,巴岱雷夫斯基先生敦促威爾遜[2]先生、勞合·喬治[3]先生和克列孟梭[4]先生接受波蘭對但澤的主權要求。

     “要是波蘭人沒得到它,”他說,“我警告你們,他們會很失望,會有暴動,他們會暗殺猶太人。

    ” 威爾遜先生顯得很嚴肅,勞合·喬治先生搖着腦袋,克列孟梭先生皺起眉頭。

     “要是波蘭人得到但澤,那會怎樣?”威爾遜先生問。

     巴岱雷夫斯基先生面露喜色。

    他搖着獅子般的長發。

     “哦,那就完全另一碼事了。

    ”他答道。

    “他們會很狂熱,會有暴動,他們會暗殺猶太人。

    ” 埃芬貝因一點也不覺得這個故事好笑。

     “歐洲沒用。

    ”他說。

    “要是照我的方法,我會把整個歐洲沉入大海。

    ” 然後,我跟他講了亨利·德利斯。

    他生為盧森堡大公國國民。

    經過慎重考慮,他成了一位到處旅行的推銷員[5]

    這也沒讓他發笑,為了交情,我歎口氣不出聲了。

    我們必須聽從百分之百的美國看法,英國人沒有幽默感。

     吃飯的時候,船長坐在首席,兩位神父坐一邊,我和埃芬貝因坐另一邊。

     船長是位快活的波爾多人,小個子,頭發灰白,年底就要退休回自己的葡萄園釀酒去了。

     “我的神父,我會送您一桶。

    [6]”他向年長的神父允諾。

     埃芬貝因的法語講得流利而蹩腳。

    他搶占話題。

    他可謂精力充沛。

    法國人對他很客氣,但不難看出他們很讨厭他。

    他的很多話簡直不長心眼,當他用污言穢語與正在服侍我們的侍者說話,兩位神父眼光低垂,裝着沒有聽見。

    但是埃芬貝因愛争辯,有一天吃午飯,他開始談起宗教。

    他談了對天主教信仰的很多看法,當然很不得體。

    年輕的神父滿臉通紅,想要發表意見,年長那位小聲對他說了些什麼,他于是安靜下來。

    但是,當埃芬貝因直截了當問起一個問題,老人婉轉答道: “這些事情并無強迫。

    人人都有自由相信他喜歡的東西。

    ” 埃芬貝因慷慨激昂講了一大通,換來的卻是一片沉默。

    他不覺得窘迫。

    他後來告訴我,他們沒法跟他争論。

     “我覺得他們不想。

    ”我說。

    “我想他們隻是覺得你是一個很粗俗和沒禮貌的家夥。

    ” “我?”他驚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