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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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勒的宮殿建在一個大廣場内,由一圈刷成白色的矮牆圍住,你爬上一截小台階,來到宮殿所在的庭院。昔日,這片廣庭房屋密布,而今多數拆毀,妃子與侍女住處,成了惬意綠地。

    進得宮殿,你先見到一間長長的觐見室,然後是一間接見室,更衣室,其他接見室與密室。這些房間的兩旁是國王、王後和公主們的寓所。接見室是間空蕩蕩的房子,屋頂由高柱支撐,這些柱子是高大柚木,制作時的粗暴斫痕依然可見,而它們都已鍍金髹漆;牆壁隻是草草刨平的木闆,也有鍍金髹漆。但鍍金都已殘舊褪色。不知為何,粗陋工藝與所有鍍金髹漆對照,産生一種奇特的華麗效果。每所房子太像瑞士木屋,本身平淡無奇,但總體有種迷人的幽黯之華。裝飾屋頂、欄杆和房間隔闆的雕刻都很粗糙,但圖案常常很優美,有種奢華的典雅。宮殿營造者完全出人意料,使用最不協調的元素取得富麗堂皇的效果,令你覺得此地乃東方君主的恰當居所。很多裝飾效果,都是來自無數小鏡片與白色或彩色玻璃拼成的圖案各異之鑲嵌畫:你可能會說,再也沒有如此醜陋的東西了(它有些像你兒時在馬蓋特碼頭所見之物,遠足一天之後,你洋洋得意帶回去,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一位驚愕不已的親戚),但奇怪得很,它予人印象不僅華麗,而且愉悅。屏風與隔闆雕得實在粗糙,這些精巧的玻璃片就這樣鑲嵌其中,它們毫無華而不實的效果,而是有着晦暗玉石的神秘之光,朦胧閃爍于堅實背景之上。這并非更有活力、更為粗犷卻又原始或者你願意稱為童真的野蠻藝術;它有些輕佻柔弱,它的粗略(仿佛畫師筆觸遊移,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将熟悉的圖案重新創作)令其有特色。你有一種念頭,一群人正慌亂摸索于美的起點,就像叢林人或兒童那樣,耀眼物體令他們迷醉。

    裝點宮殿的富麗帏幔與鍍金家具早已搶掠一空。你穿過一個又一個房間,它們就像渴望出租的房屋。這裡像是無人到訪。天色近晚,這些鍍金鑲玉的荒屋陰森可怖。你輕輕漫步,以免驚擾氣若遊絲的寂靜。你駐足觀望這些空無,驚愕不已,不敢相信須臾之前,這裡還在上演不可思議的密謀與騷動不安的激情。此地的浪漫傳奇存留于生者記憶。宮殿見證的巨變不足五十年,而對于我們,卻像意大利文藝複興或拜占庭那般遙遠。有人帶我去見一位曾經創造曆史的老太太。她矮胖結實,身着素樸的黑白衣衫。她透過金邊眼鏡看我,眼光平靜,略帶嘲諷。她的父親是希臘人,曾為敏東王效勞,而她做過素琶蕾娅王後的侍女。她随後嫁給國王一艘河船的英國船長,但他死了。守了一陣寡,她與一位法國人訂婚。(她嗓音低沉,略帶一絲外國口音;蒼蠅在她周圍嗡嗡亂飛,她似乎也不在意,而是兩手合攏,端莊置于雙膝。)法國人回國去了,在馬賽娶了一位本國女子。隔了這麼久,她不是很記得他了;當然,她還記得他的名字,記得他的漂亮唇髭,就這些。不過,她當時愛他愛得瘋狂。(她笑起來是有點可怕的吃吃聲,仿佛她的歡笑是道影子,而她笑的,是一出喜劇的幻象。)她決意報複他。她仍可出入宮廷。她弄到熱寶王與法國人制訂的條約草案,條約規定,将上緬甸的所有控制權交與法國人。她把草案給了意大利領事,以向下緬甸的首席專員求助,于是導緻英國人向曼德勒進發,将熱寶王廢黜與流放。大仲馬可曾說過,戲劇之中,再也沒有比關起門來發生的事情更為戲劇了?金邊眼鏡後面,這位老太太平靜而嘲諷的雙眼,就是一扇緊閉的門,誰知道還有多麼怪異的思緒與奇情的洶湧依然駐留其後?她說起素琶蕾娅王後:她是個好女人,大家對她太不公平;她唆使的那些殺戮,都是胡說八道!

    “就我所知,她殺的人最多不超過兩三個。”老太太輕輕聳了聳肥胖短肩。“兩三個人!有什麼大驚小怪?命不值錢。”

    我呷了一口茶,有人開了留聲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