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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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勒首先是個地名。有些地方由于曆史的某一偶然事件或适當關聯而得名,獨有一種魔力,但智者多半從不訪谒,因為它們喚起的期盼幾乎不能實現。地名自有生命,雖然特雷比松[1]可能隻是一處赤貧村落,但對于所有心智健全的人,這一名稱的魅力必定為它罩上帝國服飾;至于撒馬爾罕[2]:誰要是寫下這一地名,脈搏難道不會加快,心中難道沒有期望不得餍足的苦痛?伊洛瓦底這一名字,就以其渾濁巨流使人敏于想象。曼德勒的街道多塵擁擠,沐浴豔陽之下,寬闊而筆直。有軌電車載着一衆乘客隆隆駛過;他們擠滿座位與通道,密密麻麻站在踏闆上,就像蒼蠅群集一枚爛熟的芒果。帶陽台與走廊的房子,有遭逢不幸的西方城鎮之大街房舍那種邋遢外表。此地既無窄巷也無曲徑,可讓想象悠遊以尋意外事物。但不要緊:曼德勒還有名字;這一嘉詞的降調,在其周遭彙聚了浪漫傳奇的明光暗影。

    但是曼德勒還有城堡。城堡圍在高牆内,高牆圍在濠溝内。城堡有宮殿,還有現已拆掉的熱寶王朝官署與官邸。每隔一段牆,就有用石灰刷成白色的大門,每道門的頂上都有一座望樓,就像中國庭園内的避暑山莊;棱堡上面是柚木亭,形狀之奇特,令你覺得它們或曾用于戰事。牆用曬幹的巨磚砌成,顔色灰紫。牆腳大片草地,密植羅望子、肉桂與金合歡;一群棕色綿羊固執前行,慢吞吞然而專心啃着甘草;在這裡,晚上可見緬甸人穿五彩裙戴明麗頭巾三兩漫步。他們皮膚棕色,矮小結實,臉上略有蒙古人的特征。他們故意走得就像這塊土地的業主與耕者。他們毫無路過的印度人那種目空一切與不以為然的典雅;沒有他那精緻的容貌,也沒有他的懶洋洋和女人氣。他們易于微笑。他們幸福,快樂,友好。

    城濠水面寬廣,清晰倒映着玫瑰色城牆、濃密樹木和衣着明麗的緬甸人。水很靜,但并非死水,安甯駐足水面,就像一隻天鵝頭戴金冠。清晨或将日落,水色有着粉筆畫溫和疲憊的柔弱;這些顔色有油彩的半透明,但少了那分固執的明确。光仿佛一位魔術師,遊戲般塗抹着剛剛調好的顔料,并将用其随意之手再度抹掉。你屏住呼吸,因為你相信這一效果轉瞬即逝。你心懷期望看着它,就像吟誦一首有點複雜的格律詩,傾耳等候延遲已久前來合韻的韻腳。但是到了日落,西天紅雲絢爛,牆、樹、濠沐浴一片霞彩;月圓之夜,那些白門滲着銀光,夜空映出門上望樓的剪影,你的官能被沖得落花流水。你試圖有所戒心,你說這不實在。這并非讓你不知不覺意外感知、取悅和撫慰你受傷的靈魂之美,這并非你可掌握、據為己有而且熟知之美;這種美把你擊傷,讓你暈眩,叫你喘不過氣來,它既無冷靜也無克制,它像火,突然把你吞噬,而你奇迹般生還,渾身赤裸,顫抖不已。

    [1]特雷比松(Trebizond),瀕臨黑海的土耳其海港。十三世紀為拜占廷帝國一個分支,貿易興盛,現存拜占廷教堂與中世紀城市遺迹。

    [2]撒馬爾罕(Samarkand),位于烏茲别克斯坦,為世界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始于公元前三千年或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