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燈
我讓書跌落膝上,看河水靜靜流淌。緩慢的水流浩浩瀚瀚,有着未受攪擾的安甯,令人賞心悅目。黑夜悄然來臨,仿佛夏天一片綠葉輕輕墜地。但是,為了暫且驅散漸漸彌漫于心的慵懶,我在記憶中清理起仰光給我留下的印象來。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在科倫坡乘的海船駛入伊洛瓦底江。他們指給我看緬甸石油公司的高煙囪,天空灰蒙蒙并有煙塵。但是煙塵後面露出了大金塔的金色塔尖。我發覺現在回想起來很愉快,但又模糊不清;受到熱烈歡迎,乘一輛美國車經過有商鋪的鬧市,鋼筋水泥的街道,天哪,就像檀香山、上海、新加坡或亞曆山大港!然後是一所寬敞蔭涼的花園房;寫意生活,在這個俱樂部那個俱樂部午餐,開車行駛于整潔寬闊的道路,晚上在這個俱樂部那個俱樂部打橋牌,苦金酒,很多人身穿斜紋卡其或繭綢衣服,笑聲,愉快的交談;然後趁夜回去穿戴得當,接着又出去跟這位或那位好客主人餐聚,雞尾酒,大餐,随留聲機起舞,要麼玩台球,最後再回到又涼又靜的大宅。這一切真是迷人,惬意,舒适,開心;但這就是仰光?從港口旁邊往下順河走,是狹窄街道與迷宮般交錯的小巷;這邊住了很多中國人,那邊則是緬甸人:我乘車經過時好奇張望,想要知道自己若能闖入那一神秘莫測的生活并消失在其中,就像船上潑下的一杯水消失在伊洛瓦底江,我該發現怎樣的奇事,他們得告訴我怎樣的秘密。仰光。我現在發覺,在如此模糊與無常的記憶裡,大金塔如我抵達之晨那般莊嚴聳立,金光熠熠,如同神秘主義者所寫的靈魂暗夜突然出現的希望,閃耀于這座興旺之城的煙霧之中。

    一位緬甸紳士請我吃飯,我應邀去到他的寫字間。房間用紙花彩帶裝飾得華美。一張大圓桌擺在中央。他把我介紹給他的很多朋友,我們坐了下來。菜有很多道,多數涼得很,食物用小碗盛着,浸了很多醬汁。桌子中央擺了一圈盛了中國茶的杯子,但是香槟任喝,太随意了,飯後則有各種利口酒傳來遞去。我們都興高采烈。然後桌子撤掉,椅子靠牆。熱情的主人請客人惠允引介妻室。她與一位朋友同來,兩個漂亮的小女人,大眼睛笑眯眯,含羞坐了下來;但是,她們很快發現歐式椅子坐得不舒服,所以坐在兩隻腿上,仿佛席地而坐。主人為我準備了娛興節目,表演者出場了。兩名俳優,一衆樂師,六位舞者。他們告訴我,其中一位乃馳名緬甸的藝人。舞者着綢衫與緊身衣,黑發簪花。他們使勁高歌,頸部靜脈因為用力而凸出。他們不是集體起舞,而是輪番表演,舞姿就像提線木偶。與此同時,俳優插科打诨;他們與舞者你一言我一語,顯然這是一個滑稽角色,因為賓主雙方都哈哈大笑。

    有一陣我老在注意那位名角。她的确有一種氣度。她與同伴并列,但又令人感覺遊離其外,她面帶愉悅但略顯高傲的微笑,仿佛屬于另一世界。俳優挖苦她時,她帶着超然的微笑應答;她在一個典禮中扮演與自己相稱的角色,但她無意投入自己。她有着全然自信的超然。然後,輪到她了。她步向前方。她忘了自己是位名角,她變成了一位女伶。

    但是不看大金塔就得離開仰光,我一直在向鄰座稱憾;因為緬甸人有些并非佛教信仰所需的規定,但遵守這些規定将令西方人蒙羞;它們旨在羞辱西方人。歐洲人再沒進過佛寺。但是,那是該國的宏偉建築與神聖的禮拜之地。它供奉佛陀的七根頭發。我的緬甸朋友們提出現在帶我去,我且放下自己西方人的驕傲罷。那是午夜。到得寺院,我們攀上一段兩旁都是攤檔的長長階梯;但是,住在棚裡售賣香客用品的人們已經收工,有的閑坐,身子半裸,低聲聊天,抽煙或吃宵夜,而很多人千姿百态已經入眠,有的睡當地那種矮床,有的躺卧光秃秃的石頭。到處可見白天留下的一堆堆枯花,蓮花、茉莉和萬壽菊;空氣充滿濃香,有種業已腐爛的辛辣。我們終于來到高台。寺廟與佛塔到處雜亂無章,仿佛叢林雜樹。它們建得沒有規劃或布局,但是夜色之中,金子和大理石隐隐閃光,讓它們有種奇妙的華美。随後,就像艘艘駁船簇擁大船,大金塔高聳現身,模糊、嚴峻而堂皇。清冷的燈光照亮覆蓋塔身的金箔。黑夜之中,它孤聳,超然,令人難忘,神秘莫測。一名赤腳守衛走得悄無聲息,一位老人在點燃一尊佛像前的一排蠟燭;他們令此地更為幽寂。到處有黃衣僧人聲音沙啞喃喃誦經;嗡嗡聲打破了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