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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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逆伊洛瓦底江往蒲甘的船上安頓下來,從包裡取出那本綠色小書一路讀着。船上滿是土著。他們無所事事躺在很多小件行李簇擁的床上,整天吃着聊着。其中很多黃衣僧人,腦袋剃光,默默吸着方頭雪茄。船偶爾經過一隻柚木筏,筏上一間小茅屋,順流而往仰光。瞥見船上人家忙着做飯,或者安安逸逸正在吃飯。看來他們過得平靜,有大把時間休憩,有足夠閑暇好奇。河很寬,很泥濘,兩岸平坦。不時見到一座塔,有時為整潔的白塔,但更多時候則是傾頹;而船不時停靠安卧于濃蔭之中的河邊村落。棧橋上密密麻麻都是身着豔服的人,吵吵鬧鬧,比來畫去,看似集市攤檔上的叢叢鮮花;一堆小人兒帶着行李下船了,另一堆小人兒帶着行李上船了,一陣騷亂與叫喊,慌慌張張,跑來跑去。

    河上之旅單一而舒心。不論身在何處都是一樣。雙肩不負責任。生活寫意。三頓飯把漫長一日劃分得整整齊齊,你很快覺得自己個性不再;你隻是某一鋪位的乘客,船公司的數據顯示,你在某些年這一時節占據該鋪,而接下來還會如此,直到讓該公司的股票成為一門劃算的投資。

    我開始讀赫茲裡特。我大吃一驚。我發現了一位實實在在的作家,不裝腔作勢,敢于表達自我,明智而坦率,熱愛藝術但既不滔滔不絕也不勉強為之,多才多藝,對身邊的一切興趣盎然,聰明,造詣頗深,但又不故作高深,幽默,敏銳。我喜歡他的英文。它自然,活潑,該雄辯時雄辯,讀來流暢,簡明扼要,既不被題材所壓制,也不靠優美文辭粉飾。如果藝術要以品性來論,赫茲裡特就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

    我欣喜若狂。我不能原諒自己活了這麼久沒有讀過他,我很氣憤伊利亞的崇拜者,他們的愚蠢讓我至今才有如此生動的體驗。這裡當然不存在魅力,但這是多麼強健的心智,通達,清明,活潑,多麼有生氣!不久,我發現了這篇名為《論旅行》的美文,讀到這麼一段話:“妙哉!掙脫俗世與輿論羁絆——把我等那苦苦糾纏、令人煩惱、沒完沒了的自我身份丢于自然之中,做個當下之人,清除所有累贅——隻憑一碟雜碎維系萬物,除了晚上的酒債,什麼也不虧欠——不再尋求喝彩并遭逢鄙視,僅以客廳裡的紳士這一名銜為人所知!”我真希望赫茲裡特這段話少用破折号。破折号的粗陋、現成與随意之處有違我的脾性。我很少讀到哪句話裡的破折号不能用雅緻的分号或素樸的括弧來取代。但是,我一讀到這幾個字,就想到這是一本旅行記的絕佳書名,我決定寫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