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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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墊,把它卷成一個卷兒。

    他們真是運動好手。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把我抛下,去救他們自己呢。

    他們把那卷東西給了我。

    我覺得那東西就是一個破爛的救生帶,但我想到一句古話,說一個人快淹死時,撈着一根救命草,總比沒有好。

    于是我抓着那個破東西,他們兩人一邊一個,把我拽到了岸上。

    ” 坎皮恩絕處逢生,有了那次危險的經曆,他變得異常興奮,話也比往常更多了;但是伊澤特幾乎沒有聽他說話。

    他又一次聽見坎皮恩痛苦的呼救聲,那聲音非常真切,好像那些話語還在空中回響,他因為感到害怕而難受。

    他的神經隐隐約約地感受到一陣陣驚恐。

    坎皮恩還在說話,可他是否為了掩飾自己的想法才這樣說話的呢?伊澤特仔細地察看那一雙閃亮的藍眼睛,希望能讀出那一系列話語的背後真實的涵義。

    那裡面是否流露出兇狠的一瞥,或者含有一點尖刻的諷刺?他是否知道,伊澤特曾經自顧逃命,将他抛棄,任憑命運之手加以處置?他在内心感到羞愧。

    但是話又說回來,在當時的情況下,他能夠做些什麼呢?在那一時刻,所有人都會争先恐後,各自逃命的。

    但如果到了吉所羅,坎皮恩跟人家說,伊澤特把他抛棄了,人家會怎麼議論呢?他應該留在他身邊陪着他,此時此刻,他真心希望自己當時真的留在他的身邊,但是,但是另一個想法占了上風,他做不到。

    有誰能責怪他呢?沒有人,隻要他見識過那奔騰洶湧的激流,就不能責怪他。

    啊,那一片河水,那種疲憊感,簡直可以讓人哭出來! “如果你跟我一樣感到餓了,不妨就這盤米飯好好地吃上一頓吧,”他說。

     坎皮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但是伊澤特隻吃了一兩口,就感到自己沒了胃口。

    坎皮恩不停地在說話。

    伊澤特将信将疑地聽着。

    他覺得自己必須警惕,所以他飯沒怎麼吃,但亞力酒倒喝了不少。

    他開始感到有點兒醉了。

     “我回到吉所羅,一定會被罵得臭死的,”他怯生生地說道。

     “那是為什麼?” “我是被派來照顧你的。

    他們會覺得我很笨,以緻于弄得你差點淹死。

    ” “那不是你的錯呀。

    那是那個掌舵的大笨蛋的錯。

    再說啦,我們不都活得好好的嘛,這才是重要的呢。

    說真的,我覺得自己死過一次了。

    當時我大聲地叫你。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見。

    ” “沒有,我什麼也沒聽見。

    那時候聲音那麼嘈雜,不是嗎?” “也許你當時就已經離開了。

    我不是很清楚你什麼時候離開的。

    ” 伊澤特警覺地望着他。

    是不是由于他的幻覺,發現坎皮恩的眼神中有些異樣? “當時真是一片混亂,”他說。

    “我累得筋疲力盡。

    我的男仆扔給我一支船槳。

    他向我保證說你一切都很好。

    他告訴我說,你已經上岸了。

    ” 那支船槳!他應該把那支船槳讓給坎皮恩,并且告訴哈桑去救他,因為哈桑是個遊泳能手。

    這一次,會不會又是他的幻覺,發現坎皮恩朝他迅速地投來一個搜尋的眼神? “真希望我當時能幫上你更多的忙,”伊澤特說。

     “哦,我敢肯定,你當時照顧自己都應付不過來呢,”坎皮恩回答說。

     頭人給他們倆帶來了幾杯亞力酒,他們倆盡興地喝了。

    伊澤特的頭開始暈眩,于是提議他們倆都睡上一覺。

    床都替他們倆鋪好了,還挂好了蚊帳。

    明天一大早,他們倆就要沿着河流,完成他們剩下的行程。

    坎皮恩的床就在他的床邊,沒一會兒,他就聽見他開始打鼾了。

    他一躺下就立刻睡着了。

    那天晚上,連體農舍的年輕人和充當那艘小船船夫的囚犯們聊到很晚才睡。

    這時,伊澤特的頭開始疼得厲害,而且他無法思考。

    破曉時,當哈桑把他喚醒時,他感覺自己根本就沒有睡着過。

    他們的衣褲都已經洗淨、晾幹,但是當他們走在通往河邊的小徑上時,衣褲還是濕漉漉的。

    普拉胡帆船正在河邊等着他們。

    他們輕松地劃着船。

    清晨是可愛的,河面開闊而平靜,河水在晨曦中熠熠發光。

     “感謝上天,活着真好啊,”坎皮恩說道。

     他很邋遢,而且胡子拉碴的。

    他作着深呼吸,嘴巴半張着,撇向一邊,而且龇着牙笑着。

    你可以明顯地看到,他對呼吸這件事情感覺特别美好。

    面對着藍天、陽光和青翠的樹木,他感到愉快。

    伊澤特恨他。

    他可以确定,這個早上,他的舉止行為有異于往常。

    他不知道怎麼辦。

    他想過要請求他的寬恕。

    他的行為就像一個小市民,但他已經感到後悔,他願意盡一切努力重新獲得一次機會。

    可這事兒,要是換了别人,也會像他那樣做的。

    如果坎皮恩把他告發了,他就完蛋了。

    他再也不能住在森布盧了;在婆羅洲,在海峽殖民地[8],他将名聲掃地。

    如果他向坎皮恩忏悔,他自然是可以讓坎皮恩保證守口如瓶的。

    但是他會信守諾言嗎?他瞥了他一眼,一個狡猾的矮個子:這樣的人怎麼可以信得過呢?伊澤特想起自己前一天晚上說過的話。

    當然,那些話都不是真的,但是誰又會知道呢?退一萬步說,誰能證明他當時不是真心實意地以為坎皮恩已經脫險了呢?不論坎皮恩說什麼,那都不過是他個人指責伊澤特的話;他可以笑笑,聳聳肩,說坎皮恩喪失了理智,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況且,還不能确定坎皮恩是否相信了他編的故事呢;在那個可怕的生死關頭,他不可能什麼事情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他忍不住想再回到剛才那個話題,但又怕舊話重提,會引起坎皮恩的懷疑。

    他必須三緘其口。

    這是他安全自保的唯一機會。

    當他們抵達吉所羅時,他可以搶先說出他的那個故事版本。

     “現在要是還有一支煙抽的話,”坎皮恩說,“我就是徹底的幸福了。

    ” “到了輪船上,我們應該能夠抽上幾根劣質香煙吧。

    ” 坎皮恩淺淺地一笑。

     “人類是很不理性的動物,”他說。

    “起初,我覺得自己能活着,已經很高興了,别的什麼也不想了,可是現在呢,我開始對丢失了我的筆記,我的照片,我的剃須用具而感到遺憾。

    ” 這個想法,伊澤特早就形成了,它潛伏在他意識的背後,前一天晚上,他一直拒絕這個想法進入他的意識。

     “我向上帝禱告,他要淹死該多好。

    那樣,我就安全了。

    ” “船就在那兒呢,”坎皮恩突然叫了起來。

     伊澤特環顧四周。

    他們已經到達了河口,“蘇丹艾哈邁德”号輪船在等着他們。

    伊澤特的心一沉:他忘了這艘船上有一個英國船長,他一定會知道他們的冒險經曆。

    坎皮恩會怎麼說呢?船長的名字叫布雷登,伊澤特經常在吉所羅遇見他。

    他為人直率,長着一绺黑髭須,舉止輕松活潑。

     “快來吧,”他們劃着船過去時,他向他們喊道,“我從天一亮就等你們到現在啦。

    ”但當他們登上輪船之後,他的臉色一沉。

    “哦嗬,你們怎麼啦?” “給我們一點喝的,你會聽到整個故事的,”坎皮恩說道,咧着嘴奸佞地笑着。

     “跟我來。

    ” 他們坐在遮棚底下。

    桌子上放着幾個杯子、一瓶威士忌加蘇打水。

    船長下達了命令,幾分鐘之後,他們就在一片轟隆聲中啟航了。

     “我們遭遇到湧潮了,”伊澤特說道。

     他覺得自己必須說些什麼。

    雖然喝了酒,但他的嘴還是幹燥得厲害。

     “是嗎?老天爺!你們沒有淹死,真是命大呀。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雖然他是對着伊澤特說話,因為他認識他,但是回答的人卻是坎皮恩。

    他講述了整個事件,非常準确,而伊澤特則緊張而專注地聽着。

    坎皮恩講到故事前半部分的時候用的是複數人稱,但是講到他們掉進水裡的時候,卻改用單數人稱了。

    起先是他們做了一些什麼,現在卻是他自己怎麼樣了。

    他把伊澤特撇在了一邊。

    伊澤特不知道自己應該放心呢還是應該小心。

    他為什麼不再提到他了呢?是因為在那個生死關頭,他隻是想到了自己,還是——他已經知道了? “那麼你怎麼樣呢?”船長布雷登說着,把臉轉向了伊澤特。

     伊澤特正想回答,坎皮恩又說話了。

     “我一直以為他已經被淹死了,直到我來到河的對岸。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逃出來的。

    我想他大概連自己也不知道吧。

    ” “當時我眼睛一眨就過去了,”伊澤特大笑着說道。

     坎皮恩為什麼說那些?他無意中碰見了他的眼神。

    現在他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眼睛裡有一絲愉悅的神情。

    他無法确定真相,這太可怕了。

    他感到驚恐。

    他感到羞愧。

    他懷疑自己可能無法控制現在或以後的談話,以至于到了吉所羅,他要去詢問坎皮恩自己講述的是不是同一個故事。

    故事裡沒有什麼東西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可即使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兒,坎皮恩還是知道的。

    他差點兒把他害死了。

     “不管怎麼說,我覺得你們倆能夠活着,算是命大的,”船長說。

     船到吉所羅隻需要很短的時間,當他們沿着森布盧河行駛的時候,伊澤特憂心忡忡地望着河的兩岸。

    河岸上是被流水沖刷後的海榄雌和聶帕榈,身後是茂密而蔥綠的叢林;在果樹當中,鱗次栉比的,到處都是馬來人的屋舍。

    他們靠岸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

    警官戈林走上船來,跟他們握了握手。

    當時他正住在那間别墅裡,早在他着手準備會見那些土著乘客的時候,他就跟他們說,他們會發現還有一個名叫波特的人也住在那裡。

    他們所有人都會在吃晚飯的時候會面。

    男仆們負責去照管他們的裝備,坎皮恩和伊澤特則出去散步了。

    他們洗了澡,換了衣服,到了八點半,四個人在公共休息室裡一邊會面,一邊喝着果子酒。

     “我說啊,這個布雷登跟我說你們差點淹死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戈林一邊走進來,一邊說道。

     伊澤特感到自己臉上發燒,但是他還沒有開口,坎皮恩就插進來說話;伊澤特似乎肯定地認為,他說話的目的是想提供他所選擇的故事版本。

    他因羞愧而焦躁不安。

    可是,沒有一句話是貶損他的,也沒有一個詞提到他;他不知道那兩個聽故事的人——戈林和波特,發現他被撇在一邊,是否會感覺奇怪。

    當坎皮恩接着講故事的時候,他急切地望着他;他講故事的方式挺幽默;他并不掩飾他們當時的危險境遇,但他是以玩笑的口吻講述的,所以兩個聽故事的人一邊聽一邊大笑,笑他們當時所處的窘境。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覺得好笑,”坎皮恩說,“就是當我被救到岸邊時,我渾身漆黑,從頭到腳都是爛泥。

    我覺得我真的應該跳進河裡去洗一個澡,但是你知道,我當時已經在那條要命的河裡掙紮得太久,所以我對自己說:不,看在上帝的分上,就讓我肮髒好啦。

    直到我走進那間連體農舍,看見伊澤特跟我一樣渾身漆黑的時候,我知道他的感受也跟我的一樣。

    ” 他們笑着,伊澤特也強迫自己一起笑着。

    他注意到,坎皮恩在講故事時所用的詞語,和他跟“蘇丹艾哈邁德”号輪船的船長講故事時所用的詞語完全一樣。

    那隻有一種解釋;他知道真相,他知道一切,并且早就策劃好了該怎樣講述這個故事。

    坎皮恩在陳述事實的同時,故意把那些肯定會敗壞伊澤特名聲的部分省略掉,他的手腕是惡毒的。

    但是他為什麼留着一手呢?對于一個在他的生死關頭冷酷地抛棄他的人,竟然不感到輕蔑和憤怒,這并不像是他的為人。

    突然,一個靈感閃過腦際,伊澤特明白了:他留着真相,是要告訴駐地長官威利斯。

    一想到要去面見威利斯,伊澤特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他可以抵賴,但是他的抵賴有用嗎?威利斯可不是傻瓜,他可以去質問哈桑;哈桑難保一定不會說出真相;哈桑會告發他的。

    那樣的話他就死定了。

    威利斯會向他建議,他最好回英國老家去。

     他頭痛得就像裂開似的,吃過晚飯之後,他來到自己的房間,因為他想一個人呆着,那樣可以構思一個行動計劃。

    一會兒,他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