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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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森問她是否要喝一點威士忌加蘇打水,她說不要。

    當這兩個男人又開始用英語交談起來時,她靜靜地坐在一旁,坐在椅子裡輕微地搖着,腦子裡充滿了一些恬靜的、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思想。

     “這個姑娘不錯,”哈欽森說道。

    “她照顧全家人,而且不惹麻煩。

    不過,生活在這種地方,也隻能這麼做了。

    ” “我自己是不會這麼做的,”伊澤特說道。

    “歸根到底,人總是要結婚的,可是要結婚的話,就會引出一大堆麻煩。

    ” “可是有誰願意嫁過來呢?讓白種女人過這種生活真是太慘了。

    即使給我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我也不會讓一個白種女人在這兒生活。

    ” “當然,這是個人品味不同。

    我要是有孩子,我會讓他們有一個白人母親。

    ” 哈欽森低下頭,看着自己手臂裡抱着的那個深色皮膚的小娃娃。

    他微微笑了笑。

     “說起來也怪,你會喜歡上他們,”他說。

    “當他們成為你自己的孩子的時候,即使他們流的是黑人的血也好像沒什麼關系了。

    ” 那個女人朝這個孩子看了一眼,站起身,表示她想把孩子帶回屋去睡覺。

     “我覺得我們大家都該進屋了,”哈欽森說。

    “天知道現在已經幾點了。

    ” 伊澤特回到自己的屋裡,拉開了遮簾;那個一直跟随着他的男仆哈桑,在臨走之前把遮簾拉上了。

    他吹滅了蠟燭,免得招來蚊子,随後在窗前坐下,遙望着溫柔的天空。

    剛才喝的威士忌,使他神志異常清醒,而且此刻他也不想上床睡覺。

    他脫下帆布褲,換上紗籠,點上了一支方頭雪茄煙。

    他已經失去了耐性。

    哈欽森竟然用那種慈愛的眼光看着那個混血兒,這使他感到憤怒。

     “他們沒有權利得到這一切,”他自言自語道。

    “他們絕對沒有機會。

    永遠沒有。

    ” 他若有所思地來回撫摸着自己裸露而帶毛的雙腿。

    他微微顫抖了一下。

    盡管他已經竭盡全力鍛煉自己的小腿肚子,但他的雙腿還是像蘆柴棒似的。

    他讨厭自己的雙腿。

    一想起它們,他就覺得不是滋味。

    它們就像是土著人的腿一般。

    當然,這兩條腿比較适合穿高統靴。

    想當年他穿制服的時候,還是挺英俊的。

    他身材高挑而魁梧,身高超過六英尺,長着一绺整齊的黑髭須和一頭整齊的黑發。

    一雙深色的眼睛漂亮而靈動。

    他長得好看,他自己也知道,而且他穿着得體:要顯得自然就穿得随意一點,要顯得正式就穿得山青水綠。

    他喜歡當兵,戰争結束時沒能留在部隊裡,至今還是他心頭的痛。

    他的志向很簡單。

    他希望能夠年入兩千,組織小型而精緻的晚會,參加聚會,身穿制服。

    他向往倫敦。

     當然,他的母親住在倫敦,他的母親限制了他的生活方式。

    他不知道,要是他能實現自己一直追求的目标,跟出身良好(有點兒錢)的姑娘訂上婚,他的母親會驚訝成什麼樣子。

    由于他的父親已經死了好多年,在他職業生涯的後半部分,他又駐紮在偏遠的馬來諸州,伊澤特相當确信,在森布盧已經沒有人知道他母親的身世,但是他還是活得戰戰兢兢,生怕有人在倫敦遇上他母親,會寫信給這邊的人說,他母親是個混血兒。

    她曾經是個美人兒,當她嫁給伊澤特的父親的時候,他父親是一個替政府辦事的工程師;但現在,她已經是一個滿頭灰發、肥胖的老婦人,成天坐在家裡,隻知道抽煙。

    伊澤特在他父親死的那年才十二歲,當時他就會說馬來語,而且說得比英語還要流利。

    一個姑媽主動替他支付了他的教育費,于是他母親伊澤特太太就陪着自己的兒子來到英國。

    她習慣住在帶裝修、有家具的公寓裡,她的房間裡到處都挂着富有東方特色的幕簾,擺放着馬來人特有的銀器。

    她總是跟東家合不來,因為她會把煙頭扔得滿地都是。

    伊澤特讨厭她的交友方式:她會有一段時間跟他們要好得像什麼似的,過一段時間就跟他們斷絕一切來往;她會在家裡大吵大鬧,然後離家出走。

    她唯一的樂趣就是看電影,每天都要去一次電影院。

    在家裡的時候,她披着一件陳舊而俗氣的晨衣,可每當出門時,她兒子穿得衣冠楚楚的,而她卻穿得花花綠綠的——那樣子,噢,真叫邋遢——簡直把她兒子的臉都丢盡了。

    伊澤特經常跟她吵架,她已經讓他不耐煩了,而且為她感到羞恥;可在内心深處,伊澤特對她懷有一份溫柔的深情;那幾乎是他們之間的一根肉體的紐帶,超乎一般母子之間常有的感情,所以盡管她的那些缺點令他憤怒,但在這個世界上,隻有跟她母親在一起,他才會感到徹底的安心。

     由于他父親曾經在馬來亞供職,加上他自己會說馬來語(他母親總是跟他說馬來語),戰争結束之後,他一時無事可做,于是想辦法弄到個職位,為森布盧的蘇丹效勞。

    他工作得很出色。

    他精于打獵,而且身體強壯,是個出色的打獵能手;在吉所羅他的别墅裡,放着他在哈羅公學赢得的跑步和跳高比賽的獎杯,此後他還赢得過高爾夫和網球比賽的獎杯,他也一并放在那兒。

    由于他肚子裡有一大堆笑話,朋友聚會總缺不了他這個角色,而他為人圓滑,什麼事情都能擺得平。

    他原本可以過上幸福的生活,但是他生不逢時。

    他夢裡都想要成為一個大衆的寵兒,他有一個印象,而且此時此刻這個印象比往常更為強烈:他錯過了成為大衆寵兒的機會。

    他生怕在吉所羅那些平日裡嘻嘻哈哈、稱兄道弟的朋友會突然因為什麼機緣,懷疑起他的身體裡流着土著人的血。

    他深深地明白,一旦他們知道了真相會是什麼結果。

    到那個時候,他們不會再說他是個快樂而友好的人,他們會說他太放肆,不懂規矩;他們會說他辦事懶散、粗心,就像混血兒一樣;要是他談起跟一個白種女人結婚的事兒,他們會笑掉大牙的。

    噢,這太不公平了!那究竟有什麼區别,他血管裡那一滴土著人的血,就是因為這一點,人們可能在關鍵時刻,總是特别留意去發現那假想中的缺點。

    所有人都認為歐亞混血兒是不可靠的,他們遲早會令你失望;這一點他也知道,可現在他自問:人們總是覺得他們有缺點,或許他們就改掉那些缺點了呢。

    他們從來就沒得到過機會,可憐的人哪! 一隻雄雞高亢地叫了起來。

    時間一定很晚了,他開始感覺到寒冷。

    他上了床。

    第二天早上,當哈桑把茶點給他端過來時,他的頭痛得像裂開似的。

    他起床吃早點,但是他無法正面看着放在眼前的稀粥以及腌肉加雞蛋。

    哈欽森也感覺不太舒服。

     “我估計,我們是談了一個通宵吧,”主人帶着微笑說道,他想掩飾自己的一絲尴尬。

     “我難受得要死,”伊澤特說道。

     “我想,我就喝一些威士忌加蘇打水,權當作早點吧,”哈欽森說。

     伊澤特也沒要什麼别的東西,他看着坎皮恩帶着健康的胃口吃着豐盛的食物,感到十分厭惡。

    坎皮恩跟他們開着玩笑。

     “說真的,伊澤特,你的臉色不太好看呢,”他說。

    “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難看的臉色呢。

    ” 伊澤特臉紅了。

    他那黑不溜秋的皮膚一直是他的敏感點。

    可他還是強迫自己快樂地大笑了一聲。

     “你知道,我有一個西班牙籍的外婆,”他回答說,“如果我頭一天喝多了,這種顔色就會顯露出來。

    我記得在哈羅公學的時候,我跟一個小子打架,我踢了他,因為他叫我雜種混血兒。

    ” “你的皮膚确實有點兒黑,”哈欽森說道。

    “難道馬來人就沒問過你,你有沒有土著人的血統嗎?” “問過,那些都是混賬問題。

    ” 一艘小船載着他們的裝備一大早就出發了,它要在他們前面趕到河口,告訴“蘇丹艾哈邁德”号輪船的船長(如果他不巧提前到達的話),他們倆正在路上,馬上就到。

    坎皮恩和伊澤特吃完午餐就得立刻動身,他們要趕在“湧潮”過去之前到達他們今晚過夜的地點。

    所謂“湧潮”是一種海潮,由于某種特别的原因,它沖向陸地,造成一些河流裡波濤洶湧,他們倆這次要駛過的河流正好要發生一次湧潮。

    哈欽森前一天晚上就提醒過他們倆,而坎皮恩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件,顯得興趣盎然。

     “這是婆羅洲最美的景觀之一。

    值得一看,”哈欽森說道。

     他跟他們倆講述了土著人如何期待這一刻的到來,然後乘着波濤,站在它的浪尖上,以驚人的速度朝河流的上遊漂去。

    他自己就曾經體驗過一次。

     “我後來再也沒試過,”他說。

    “我被吓破了膽。

    ” “我倒想試它一試,”伊澤特說道。

     “雖然這事兒很刺激,但我想說的是,你乘坐的是一隻一碰就碎的獨木舟,你知道,如果掌舵的土著人沒有把握好時機,你就會被抛進那洶湧的激流之中,你生還的幾率是萬分之一……不不,我并不認為那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 “在我的一生中,我曾經渡過許多激流,”坎皮恩說道。

     “激流算得了什麼。

    等着瞧這次湧潮吧。

    這是我所見過的最為可怕的事情。

    知道嗎,每年都至少有十幾個土著人淹死在那條河裡?” 整個上午,他們基本上都在廊台上閑坐着;哈欽森帶他們去參觀了法院,然後有人送來了果子酒。

    他們喝了兩三杯。

    伊澤特開始恢複常态,當午餐最後準備完畢之時,他發現自己胃口好起來了。

    哈欽森一直稱道自己的馬來咖喱特别好吃,當那些熱氣騰騰的可口飯菜端上桌子的時候,他們都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哈欽森硬要他們多喝點酒。

     “接下去你們什麼也不用幹,隻需要睡覺。

    為什麼不喝個痛快呢?” 很快就要離開他們倆,他有些不忍心,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跟白人說過話了,能有這個機會真是太好了,所以他希望這頓飯能拖得長久一些。

    他勸他們多吃點兒。

    到了晚上,他們隻能在連體農舍裡吃那些難以下咽的飯菜,而且除了亞力酒就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喝的。

    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了。

    坎皮恩提議了一兩次說該動身了,可哈欽森正在興頭上,他向他擔保說他們有的是時間,伊澤特也附和着,因為此時的他既開心又舒服。

    哈欽森讓人去把那瓶珍貴的法國廊酒拿來。

    前一天晚上,他們在瓶口上開了個小洞;他們可以在臨走之前把那瓶酒喝完。

     最後,當他陪着他們倆走向河邊的時候,他們都很興奮,每個人的腿腳都有些不穩。

    在小船的中間部位,有一個用聶帕榈葉蓋的遮棚,在遮棚底下,哈欽森早就鋪好了一個坐墊。

    所有的船夫都是囚犯,他們剛從監獄裡被押送出來,替白人劃船,他們身穿破舊的紗籠,上面印着監獄的标記。

    他們手持船槳,等着他們上船。

    伊澤特和坎皮恩分别跟哈欽森握手道别,然後轉身坐上了坐墊。

    船被推離了岸邊。

    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渾濁的河流寬闊而平靜,就像被打磨之後的銅器,在暑熱之中閃閃發亮。

    在他們前面很遠的地方,可以看見河岸上綠樹繁茂,枝葉紛披。

    他們倆都感到困乏,可是伊澤特呢,盡管那份沉重感已經慢慢地爬上他的身體,他還是想再抵抗一會兒,在這個抵抗的過程中,他多少發現有點兒好奇和有趣,于是他決定在抽完那支方頭雪茄煙之前,不會讓自己睡着。

    終于,煙頭燒到了他的手指,他把煙頭扔進了河裡。

     “我可要美美地睡上一覺了,”他說道。

     “那麼湧潮來了怎麼辦?”坎皮恩問道。

     “哦,那個沒問題。

    我們不必擔心。

    ” 他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而且聲音很響。

    他感覺到四肢重得像鉛一樣。

    有那麼一刻,他意識到困乏是一種美妙的感覺,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突然間,他被驚醒了,坎皮恩在搖着他的身體。

     “我說,那是什麼?” “你在說什麼?” 他的語氣頗有些被人打擾的意思,因為他依然睡意正濃,盡管如此,他還是順着坎皮恩的手勢望了過去。

    他什麼也沒聽見,但是在很遠的地方,他看見兩三個帶白色浪尖的波濤,一個連着一個。

    他們并沒有顯得十分驚恐。

     “哦,我想那就是湧潮吧。

    ” “我們該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