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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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的事情。

    此時,他繃緊了神經,留心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副表情,每一個手勢。

    她依然那樣深不可測。

    她要他等上半年;這不,他已經等到了。

     海岸小汽艇經過河口,放下郵件之後接着上路。

    蓋伊趕着寫信,以便小汽艇返航時可以帶走。

    兩三天過去了。

    那天是星期二,那艘普拉胡帆船要在星期四淩晨出發去等候小汽艇。

    這幾天,除了吃飯時多麗絲勉強說幾句話之外,他們很少談話;晚飯後,他們照例各自拿着書本,開始讀書;可當仆人收拾了餐桌,回家歇息時,多麗絲放下了手裡的書。

     “蓋伊,有件事我要跟你談談。

    ”她喃喃地說。

     他心裡咯噔了一下,感到自己的臉色都變了。

     “啊,親愛的,别這樣,沒什麼可怕的。

    ”她笑着說。

     但是蓋伊感到,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那你說吧。

    ” “我想要你幫個忙。

    ” “親愛的,我願為你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

    ” 他伸出手,想握住她的手,但她縮了回去。

     “我希望你讓我回國。

    ” “讓你回國?”他大驚失色地叫道。

    “什麼時候?為什麼?”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盡力忍耐。

    現在我再也忍不住了。

    ” “你想回去多久?再也不回來啦?” “不知道。

    我想是不回來了。

    ”她狠了狠心。

    “是的,不回來了。

    ” “噢,上帝啊!” 他哽咽了。

    多麗絲感覺到他快要哭了。

     “噢,蓋伊,不要責怪我。

    這真的不是我的錯。

    我也沒辦法。

    ” “你要求我給你半年時間。

    我接受了你的條件。

    你總不能說,我在這段日子裡讓你讨厭了吧。

    ” “不,沒有。

    ” “我一直努力不讓你看到我這段日子有多難熬。

    ” “我知道。

    我很感激你。

    你一直待我非常好。

    聽我說,蓋伊,我想再說一遍,我并不為你所做的任何事情怪罪你。

    畢竟,你那時候還是個孩子,而且你所做的,輪到别人也會做;我知道在這兒有多麼寂寞。

    噢,親愛的,我真的替你感到難過。

    這一切,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所以我才請你給我半年的時間。

    我的常識告訴我,我在小題大做。

    我不近人情;我對你不公平。

    但是,你也明白,常識并不能解決問題;我的整個内心都在抗拒。

    每當我看見村子裡的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我就感到兩腿在發抖。

    這房間裡的所有東西;一想到我睡過的那張床,身上就起雞皮疙瘩……你不知道我是怎麼忍過來的。

    ” “我想,我已經說服她離開這兒。

    而且我已經申請調離。

    ” “這沒用。

    她永遠都會在那兒。

    你屬于他們,不屬于我。

    我覺得,要是隻有一個孩子的話,或許我還能忍過去,可是有三個呢;而且兩個男孩兒還挺大了。

    過去的十年,你都跟她生活在一起。

    ”她在心裡郁積着的情感,現在都爆發出來了。

    她豁出去了。

    “這是個現實問題,我沒辦法,它比我強大。

    我想到她那瘦小的黑胳膊摟抱着你,我在生理上感到惡心。

    我想到你抱着那些黑娃娃。

    噢,這真令人難以忍受。

    你碰我時,我感到厭惡。

    每天晚上,當我吻你時,我得鼓足勇氣。

    我得攥緊拳頭,強迫自己去碰你的臉頰。

    ”說着,她帶着極度痛苦,神經質地把自己的手指捏緊、松開,又松開、捏緊,而且話音也失控了。

    “我知道,現在該受責備的是我。

    我是一個愚蠢而歇斯底裡的女人。

    我以為我能忍過去。

    可我做不到,而且永遠做不到。

    我是自作自受;我願意承擔後果;如果你說我必須留下,那我就留下,但是如果我留下,我就會死。

    我懇求你,讓我走吧。

    ” 這時,忍了很久的淚水一下子湧出眼眶,她傷心地痛哭起來。

    他還從來沒見她哭過。

     “當然,我不想違背你的意願,讓你留在這兒。

    ”他沙啞地說。

     她疲憊地向後靠在椅子上。

    她的面容已經扭曲而變樣。

    平日裡總是那麼安詳的臉,現在卻充滿了悲傷,看着讓人心痛欲裂。

     “真是對不起,蓋伊。

    我破壞了你的生活,可我也破壞了自己的生活。

    我們本來是可以很幸福的。

    ” “你想什麼時候走?星期四嗎?” “是的。

    ” 她可憐地看着蓋伊。

    他雙手捂着臉。

    最後,他擡起頭來。

     “我累垮了,”他喃喃地說。

     “我可以走了嗎?” “可以。

    ” 大約有兩分鐘,他倆坐着,一句話也沒說。

    她起身離開時,那隻壁虎發出一陣刺耳而沙啞的叫聲,這叫聲有點兒怪,像人類的哭聲。

    蓋伊站起來走到廊台上。

    他倚着欄杆,望着那慢慢流淌的河水。

    他聽見多麗絲走進她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他比平時起得早,走到多麗絲的門前,敲了敲門。

     “什麼事?” “今天我要到河的上遊去,很晚才能回來。

    ” “知道了。

    ” 她心裡明白。

    他故意安排一整天在外面,是免得自己在收拾行李時,他在一旁看着。

    這種場景令人心碎。

    收拾完衣服之後,她把起居室裡屬于她的東西都看了一遍。

    全部帶走有點兒不近人情。

    所以她隻拿走了她母親的照片,其餘都留着。

    蓋伊到晚上十點才回來。

     “對不起,我沒能趕回來吃晚飯,”他說。

    “我去的那個村子,村長有很多事情要我處理。

    ” 她發現蓋伊的眼睛在掃視着房間,并且注意到她母親的照片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了。

     “都準備好了嗎?”他問道。

    “我已經吩咐船夫,天亮時到門口等着。

    ” “我已經通知仆人,明早五點叫醒我。

    ” “我應該給你點兒錢。

    ”他走到寫字台前,開了張支票。

    他從抽屜裡拿出幾張現鈔。

    “這些錢足夠你用到新加坡,到了新加坡,你就可以兌換支票了。

    ” “謝謝。

    ” “要我送你到河口嗎?” “哦,不了,我想我們最好還是在這兒分手吧。

    ” “那好。

    我想我該進去睡覺了。

    走了一整天,我都快累死了。

    ” 他甚至沒有碰一下她的手。

    他進到自己的房間。

    沒過多久,多麗絲聽見他重重地倒在床上。

    她坐了一會兒,最後環顧了一下這個曾經使她如此歡樂,也使她如此痛苦的房間。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

    她把一切都收拾幹淨了,隻留着一兩件東西供晚上用的。

     仆人叫醒他倆的時候,天色還是黑的。

    他們匆忙地穿好衣服,等他們洗漱完畢,早飯已經準備好了。

    沒多一會兒,他們就聽見小船劃到了孟加拉式平房下面的碼頭,仆人們随後就把她的行李擡了下去。

    他們雖然安排了早餐,但那不過是個形式而已。

    夜色漸漸散去,河水依然是黑魆魆的。

    天還沒有大亮,但畢竟黑夜已經過去。

    寂靜之中,碼頭上土著人說話的聲音格外清晰。

    蓋伊看了一眼妻子絲毫沒動的餐盤。

     “如果你吃完了,我們就下去吧。

    我想你該出發了。

    ” 她沒有回答。

    她從桌邊站起來。

    她走回自己的卧室,看是否忘了什麼東西,然後和蓋伊并肩走下台階。

    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将他們引到河邊。

    碼頭上,土著的警衛隊穿着幹淨整潔的制服,排成一列,當蓋伊和多麗絲從他們跟前走過時,他們舉槍表示緻敬。

    多麗絲跨上船時,船夫伸手去扶她。

    她轉身看着蓋伊。

    她竭力想最後說一句安慰的話,再一次請他原諒,可她卻像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蓋伊向她伸過手去。

     “那,再見吧,祝你一路順風。

    ” 他們握了握手。

     蓋伊向船夫點了點頭,小船離岸了。

    黎明在晨霧缭繞中沿着河流慢慢侵來,但是夜色依然潛伏在幽暗的叢林之中。

    蓋伊站在碼頭上,直到小船消失在淩晨的陰影之中。

    他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警衛隊再次向他舉槍緻敬時,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一回到孟加拉式平房,他便叫仆人過來。

    他走進房間,把屬于多麗絲的東西全都挑了出來。

     “把這些東西全都收起來,”他說。

    “留在這兒不好。

    ” 然後,他坐在廊台上,看着白晝逐漸降臨,它像一種苦澀而委屈的、無法抑制的悲哀。

    最後,他看了看手表。

    他該去辦公室了。

     下午,他沒法睡覺,頭痛得厲害,于是拿着獵槍到叢林裡去轉悠。

    他什麼也沒打着,他隻是走着,想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日落時分,他回到家裡,喝了兩三杯酒,這就到了換衣服吃飯的時候了。

    這時候,穿衣打扮也沒什麼用了;随便一點反倒自在;他披上一件寬松的本地上衣,穿上一條紗籠。

    在多麗絲到來以前,他就習慣于這身裝束。

    他打着赤腳。

    他慵懶地吃完晚飯。

    仆人把桌子收拾幹淨就回去了。

    他坐下來閱讀《閑談者》[1]雜志。

    孟加拉式平房裡靜悄悄的。

    他讀不下去,任憑雜志掉落在膝蓋上。

    他精疲力竭。

    他無法思考,腦子裡是異樣的空虛。

    這天晚上,那隻壁虎叫個不停,它那沙啞而突然的叫聲好像是在嘲笑他。

    你很難相信,這種在空氣中回蕩的聲音竟然是從那麼細小的喉嚨裡發出來的。

    突然,他聽見有人在輕輕咳嗽。

     “誰?”他大聲叫道。

     咳嗽聲停了一下。

    他朝門口望去。

    那隻壁虎發出粗厲的笑聲。

    一個小男孩側身走進來,站在門坎上。

    他是個混血兒,穿着破爛的背心和紗籠。

    他是蓋伊的長子。

     “你來幹什麼?”蓋伊問。

     男孩走到房間裡面,在蓋伊的腳邊盤腿坐下來。

     “誰叫你到這兒來的?” “媽媽叫我來的。

    她問你是否需要什麼?” 蓋伊定睛望着男孩。

    男孩不再多說什麼。

    他隻是坐在那兒等着,兩眼膽怯地望着地面。

    蓋伊雙手捂着臉,陷入痛苦的沉思。

    有什麼用呢?一切都完了。

    完了!他屈服了。

    他往椅子背上一靠,深深地歎了口氣。

     “告訴你媽,把你們的東西收拾一下,她可以回來了。

    ” “什麼時候?”孩子毫無表情地問。

     在蓋伊的那張滑稽的、長滿粉刺的圓臉上,熱淚滾滾地流下。

     “今天晚上。

    ” [1]《閑談者》(Tatler),英國上流社會的生活雜志,最早由英國散文家理查德·斯梯爾創辦于1709年,如今在其名下有衆多而複雜的報刊分支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