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地分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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烹制土著人的食物;庫珀,一個不太挑剔的食客,看到那永遠不變的米飯就想嘔吐。

    沒有挑水的夥計,而天又熱得要命,他每天都得沖好幾次涼。

    他對着阿巴斯怒罵,但阿巴斯總是以沉默表示反抗,而且隻做他願意做的事。

    那家夥留下來,隻是因為駐地長官堅持要這麼做,他知道這件事之後感到很别扭。

    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個禮拜,有一天早上,他發現先前被他趕走的那些仆人又重新出現在他的住處。

    他突然間怒火中燒,但這一次,他學乖了點兒,一聲不吭,讓他們留了下來。

    他忍受着屈辱,可是他對沃伯頓先生那些癖好所懷有的難以克制的輕蔑,逐漸轉化為默默的仇恨;駐地長官的惡意攻擊,讓他成為所有土著人的笑柄。

     這兩個人如今是井水不犯河水。

    以前,他們盡管并不喜歡對方,但還是堅持和六點鐘出現在駐地分署裡的某個白人一起喝酒,現在他們打破了這個由來已久的習慣。

    兩人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住處,好像另一個人壓根兒就不存在。

    由于庫珀正忙于事務,他們在辦公室裡就自然沒有什麼接觸了。

    沃伯頓先生會派一名勤務兵将消息通報給他的助手,而他的指示則通過正式信函傳達。

    雖然他們經常碰面,那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一周之内互相交流也不會超過五六句話。

    事實上,他們無法避免看到對方,這使他們彼此都感到十分緊張。

    他們被這種對立的局面折磨着,而沃伯頓先生在每天的例行散步途中,除了想着如何憎恨自己的助手,沒法去思考任何其他事情。

     可怕的是,他們這種互相敵對的狀态,很可能會維持到沃伯頓先生離任的那一天。

    那樣的話,大概需要三年時間。

    他沒有理由向總部抱怨,因為庫珀工作幹得很出色,而且那時也很難找到人手。

    不錯,他聽到過一些含糊的抱怨,土著人反映說庫珀的性格粗暴。

    土著人當中确實已經滋生了一些對他的不滿情緒。

    但是每當沃伯頓先生具體調查一樁案子的時候,他所能說的無非就是,在原本可以溫柔一點的時候,庫珀顯得非常嚴厲,他無動于衷,換上自己也許會表現出一點同情。

    他所做的一切還夠不上被人指責。

    但是沃伯頓先生在關注着他。

    仇恨常常會使人增強眼力,他懷疑庫珀在指使土著人幹活的時候毫不體恤,但又不超越法律的界限,因為他覺得用這種方法可以激怒他的上司。

    也許總有一天,他會失去控制。

    沒有誰比沃伯頓先生更加清楚,那漫長的燥熱會使人變得多麼急躁,而經過一個不眠之夜,要保持自控有多麼困難。

    他暗自輕聲笑了笑。

    庫珀遲早會自己落到他的手心裡。

     機會終于來了,沃伯頓先生放聲大笑。

    庫珀負責管理囚犯;他們鋪路、建造大棚,在普拉胡帆船往上遊或下遊去的時候還要拉纖,他們負責鎮子的清潔,還有其他用得着他們的事。

    要是表現得好,他們還有可能會當上家仆。

    庫珀讓他們不停地忙活。

    他喜歡看他們勞作。

    他饒有興緻地想出一些活來讓他們去幹;這些囚犯很快就發現自己幹的活是沒有意義的,于是開始磨起洋工來。

    作為懲罰,他延長他們的勞動時間。

    這是違反規定的,沃伯頓先生聽說這件事之後,沒有向他的助手了解情況,就直接下令按原來的勞動時間下班;庫珀出去散步時,發現囚犯們走回牢房休息,很是驚訝;他本來是命令他們不到天黑不許收工的。

    他問看守是怎麼回事兒,看守告訴他那是駐地長官的命令。

     他氣得臉色發白,大步向“屯堡”走去。

    沃伯頓先生身着一塵不染的白色帆布褲,頭戴整潔的遮陽帽,拄着手杖,牽着狗,正預備開始他的午後散步。

    他早就看見庫珀出去,也知道他走的是河邊那條路。

    庫珀跳上台階,徑直沖到駐地長官面前。

     “我要你解釋你這該死的家夥為什麼撤回我的命令,讓囚犯們不到六點就收工,”他叫嚣着,怒氣沖天。

     沃伯頓先生瞪大了他那雙冷冰冰的藍眼睛,一副大為吃驚的神情。

     “你腦子有問題嗎?難道你不知道該用什麼語氣跟你的上司說話嗎?” “見你的大頭鬼吧。

    犯人歸我管,你無權幹涉。

    你管你的事,我管我的事。

    你讓我丢盡了臉面,我想知道你究竟想幹什麼。

    這裡所有人都會知道是你撤回了我的命令。

    ” 沃伯頓先生十分鎮定。

     “你沒有權力下達那種命令。

    我撤回它是因為它過于苛刻和殘暴了。

    其實呢,與其說我讓你丢了臉面,還不如說是你自己讓自己丢了臉面。

    ” “打從我來這兒那天起,你就瞧不上我。

    你為了讓我在這兒日子不好過,可真是費盡了心思啊,就是因為我不願拍你的馬屁。

    你對我惡意中傷,就是因為我不願奉承你。

    ” 庫珀滿腔憤怒,不停地說着,已經接近危險的邊緣,而沃伯頓先生的眼神突然變得更加冰冷,射出刺骨的寒光。

     “你錯了。

    我原以為你是個無賴,可是我對你的工作還是十分滿意的。

    ” “你這個勢利鬼,該死的勢利鬼。

    你認為我是個無賴,隻是因為我沒有上過伊頓。

    是啊,我在吉所羅的時候就有人告訴我在這兒會遇上個什麼樣的人。

    哼哼,難道你不知道在這整個地區人家都在笑話你嗎?當你告訴我那個威爾士親王的著名故事時,我簡直連腸子都要笑出來了。

    我的上帝啊,他們大呼小叫地在俱樂部裡講你這個故事。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甯願做我這樣的無賴,也不願做你那樣的勢利鬼。

    ” 他戳到了沃伯頓先生的痛處。

     “你馬上給我從這房間裡滾出去,否則我揍扁了你,”他叫喊道。

     對方反倒湊得更近,還把他的臉朝他揚着。

     “來啊,來啊,”他說,“上帝作證,我倒要看看你怎麼揍扁我的。

    想不想再聽我說一遍?勢利鬼。

    勢利鬼。

    ” 庫珀比沃伯頓先生高出三英寸,肌肉發達,年輕力壯。

    沃伯頓先生體形肥胖,而且已經五十四歲了。

    他掄起了攥緊的拳頭。

    庫珀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朝後一推。

     “你這該死的笨蛋,别忘了我可不是什麼紳士。

    我知道怎麼用手打人。

    ” 他發出一陣呼哨聲,灰白而削尖的臉上露出奸笑,然後從廊台的台階上一躍而下。

    沃伯頓先生感到怒不可遏,心都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了,他乏力地倒在椅子上。

    他渾身刺痛,好像生了痱子一樣。

    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懼,覺得自己都要哭出來了。

    但是猛然間,他意識到他的仆役長正站在廊台上,于是他出于本能地恢複了自控。

    男仆向他走過來,給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水。

    默默地,沃伯頓先生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你想對我說什麼?”沃伯頓先生問道,從抽搐的嘴唇上擠出一絲笑容。

     “老爺,那位助手老爺是個壞人。

    阿巴斯又提出要離開他。

    ” “讓他再等一等。

    我會給吉所羅寫封信,申請把庫珀老爺調走。

    ” “庫珀老爺待馬來人不好。

    ” “退下去吧。

    ” 男仆安靜地退下了。

    沃伯頓先生獨自陷入了沉思,眼前浮現出吉所羅的俱樂部。

    夜色降臨,身穿法蘭絨上衣的男人們不得不結束高爾夫和網球比賽,到這裡聚會,他們圍坐在窗前的桌子邊,喝着威士忌和果子酒,一邊說着威爾士親王和他自己在馬裡昂巴德的著名故事,一邊縱聲大笑。

    他臊得滿臉通紅,内心痛苦不堪。

    一個勢利鬼!他們都認為他是個勢利鬼。

    他一直都把他們當成是好人,盡管他們的地位也不過區區二流,可他一直都像對待紳士一樣待他們,在禮數上一點不差。

    現在他恨他們。

    但他對他們的痛恨,比起他對庫珀的痛恨來,就微不足道了。

    要是他們倆真的打起來,庫珀很可能會把他揍得夠嗆。

    屈辱的淚水從他那又紅又胖的臉上淌下來。

    他在那兒坐了好幾個小時,一支連一支地抽着雪茄煙,感覺生不如死。

     終于,那個男仆走回來,問他是否要換一身衣服去用晚餐。

    當然!他總是穿戴整齊去用餐的。

    他艱難地從椅子上爬起來,穿上他的漿過的襯衫和高領。

    他坐在那張裝點漂亮的餐桌前,像往常一樣,由兩個男仆伺候着,另外兩個搖動手中的大扇子。

    而在另一邊,兩百碼開外的地方,在一個孟加拉式平房裡,庫珀穿着一條紗籠和一件長袖衫,正吃着一頓髒兮兮的晚飯。

    他打着赤腳,吃飯的時候,他很可能會讀一本偵探小說。

    晚餐之後,沃伯頓先生坐下來寫信。

    蘇丹不在,于是他就以私人身份給蘇丹的代表寫了一封密函。

    庫珀工作幹得很好,他說,但是他們相處得不太融洽。

    他們彼此都感到十分苦惱,因此他懇請代表能夠開恩,将庫珀調到别的分署去工作。

     次日早晨,他派專人把信送了過去。

    兩個禮拜之後,回信和當月的郵包一起寄到了。

    這是一封私人便箋,全文如下: 親愛的沃伯頓: 我不想用公函回複你的來信,所以我親自提筆,給你寫上幾句話。

    當然,如果你執意堅持,我也可以把這件事情提交給蘇丹,但是我想你還是不要這樣固執為好。

    我了解庫珀,他是一塊需要雕琢的玉。

    他很能幹,而且在戰争中吃了不少苦頭,我覺得你應該給多他一點機會。

    我認為你有點兒過于看重一個人的社會地位了。

    你要知道,時代變了。

    當然,一個人要能成為一個紳士,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他有能力,又吃得起苦,那就更是一件好事了。

    我想如果你多一點耐心,就一定會和他相處融洽。

     你真誠的 理查德·坦普爾 信紙從沃伯頓先生的手上滑落。

    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了。

    迪克·坦普爾[24],這個他認識了二十年的人,迪克·坦普爾,一個家境闊綽的鄉紳的後代,覺得他是一個勢利鬼,由于這個原因,他沒有耐心傾聽他的請求。

    沃伯頓先生突然對生活失去了信心。

    他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世界已經成為過去,而未來屬于更加平庸的一代。

    庫珀就是這個時代的代表,而他對庫珀恨之入骨。

    他伸出手,想把酒杯加滿,他的仆役長見到這個手勢,立刻走了上去。

     “我不知道你在那兒。

    ” 男仆撿起公函。

    哦,他就是為了這個才候在一旁。

     “庫珀老爺會走嗎,老爺?” “不會。

    ” “那麼會出事情的。

    ” 一時間,由于疲倦,他沒有聽出這話裡有話。

    但那隻是一會兒。

    他從椅子上坐起來,盯着那個男孩,警覺起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 “庫珀老爺待阿巴斯不好。

    ” 沃伯頓先生聳了聳肩。

    像庫珀這樣的人怎麼會懂得如何對待仆人呢?沃伯頓先生了解這種人:前一分鐘還親密無間,後一分鐘就粗暴無禮。

     “讓阿巴斯回到他家人身邊吧。

    ” “但是庫珀老爺怕他逃跑,扣了他的工錢。

    他已經三個月沒給他工錢了。

    我告訴他,要有耐心。

    但他很生氣,不聽人勸。

    如果老爺還是這樣虐待他,就一定會出事情的。

    ” “你把這件事告訴我很對。

    ” 笨蛋!難道他對馬來人無知到這個地步,以為他可以随意欺侮他們嗎?要是他被馬來人從背後用曲刃短劍刺死,那真是死得其所。

    一把曲刃短劍。

    沃伯頓先生的心髒似乎停了一拍。

    他隻要任由事态發展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永遠擺脫庫珀。

    “以靜制動”——當這個詞語掠過他腦際時,他微微一笑。

    這時,他的心跳加快了,他看見那個讓他痛恨的人,正臉朝下倒在叢林的小路上,背上插着一把刀。

    這是那個無賴惡棍應得的下場。

    沃伯頓先生歎了口氣。

    他有責任警告他,他當然必須這麼做。

    他給庫珀寫了一封很短的正式信函,讓他立刻到“屯堡”來一趟。

     十分鐘之後,庫珀站在他的面前。

    自從沃伯頓先生差點打他之後,他們就再沒有說過話。

    此刻,他也沒有讓庫珀坐下。

     “你想見我?”庫珀問道。

     他的樣子邋裡邋遢,很不整潔。

    臉上和手上都是被蚊子咬的小紅包,而且被他撓出了血。

    他那瘦削的長臉上一副悶悶不樂的神情。

     “我聽說你和仆人們又鬧了點不愉快。

    阿巴斯,我的仆役長的侄子,抱怨說你克扣了他三個月的工錢。

    我認為這種做法太專橫了。

    他想離開你,我當然不能責備他。

    我必須堅持要求你把他該得的工錢付給他。

    ” “我不想讓他離開。

    我克扣他的工錢,是為了保證他能夠規規矩矩。

    ” “你不了解馬來人的脾性。

    他們對于傷害和嘲弄非常敏感。

    他們很容易激動,報複心很強。

    我有責任警告你,如果你把這個男仆逼到一定份兒上,你會非常危險。

    ” 庫珀發出輕蔑的一笑。

     “依你看,他能把我怎麼樣?” “依我看,他會殺了你。

    ” “你是過分操心了吧?” “哦,我才不操這份心呢,”沃伯頓先生回答道,報以淡淡的一笑。

    “我會以最堅強的意志忍耐這一切。

    但我覺得應該給你一個正式的警告,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 “你以為我會怕一個該死的黑鬼?” “這件事跟我毫不相幹。

    ” “好吧,讓我告訴你,我知道怎麼照顧自己;那個男仆阿巴斯是個肮髒的小偷、流氓,他要是膽敢跟我玩什麼把戲,上帝作證,我就擰斷他的狗脖子。

    ” “我想跟你說的就是這些,”沃伯頓先生說,“好自為之吧。

    ” 沃伯頓先生向他微微一點頭,打發他走。

    庫珀臉一陣紅,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他轉過身,跌跌撞撞出了房間。

    沃伯頓先生注視着他離開,嘴唇上凝着一層冰冷的笑意。

    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但他沒有想到,當庫珀回到自己那個死氣沉沉的孟加拉式平房時,一陣悲涼和凄苦襲上心頭,他頓時失去了控制,猛地撲倒在自己的床上。

    痛苦的抽泣撕裂了他的胸膛,眼淚從他瘦削的臉頰上撲簌簌地掉下來。

    要是沃伯頓先生看到這幅場景,又會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