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地分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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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各種各樣的重大宴會的。

    他展示這些請帖,心裡洋洋自得。

    因為沃伯頓先生是個勢利鬼。

    他不是那種膽怯的勢利鬼,不會受到更加優越的人的影響而感到些許羞愧,也不是那種跟在政界有聲望或在藝術界聲名大噪的人套近乎的勢利鬼,他也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勢利鬼;他是個徹頭徹尾的、不摻水分的标準勢利鬼,對有權有勢的貴族懷着由衷的熱情。

    他敏感而易怒,但他甯願被貴族冷落,也不願被平民恭維。

    他在伯克編的《貴族名冊》[13]中處于很不起眼的地位。

    他在談話中會巧妙地提到某個貴族世家,然後說他和這個世家有一層遠親關系,但卻隻字不提他母親那一支的老實巴交的利物浦工廠主,可事實上,他正是因為他母親(出嫁前的姓氏叫格賓斯)的關系才獲得了他那筆遺産。

    看他運用這些談話技巧,真叫人歎為觀止。

    要是在考斯[14]或者阿斯科特[15]那一類地方,他正和一位公爵夫人甚至一位皇家貴族周旋時,那些親戚中的一個聲稱認識他,那對他的上流社會生活可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他的缺陷是顯而易見的,所以他很快就聲名掃地,不過,他花錢大手大腳,倒使他的缺陷并不完全令人鄙視。

    那些受他崇拜的上流人士都嘲笑他,但是扪心自問,他們也未必認為他的崇拜不是發自内心的。

    可憐的沃伯頓确實是個惡心的勢利鬼,但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個好人。

    他總是樂意為一個不名一文的貴族付賬,而且要是你陷入絕境,他準會借給你一百英鎊。

    他會用好菜好飯招待你。

    他的惠斯特牌[16]打得很爛,但是如果牌友都是上等人,他就不在乎輸掉多少。

    他逐漸變成了賭徒,但總是運氣不好,但他是個上品的輸家,他一次輸掉五百英鎊而依然能夠鎮定自若,這不由得讓人心生敬意。

    他對紙牌的熱情程度,不亞于他對貴族頭銜的熱情,而這正是他失敗的原因。

    他過着奢靡的生活,可他在賭桌上的損失卻大得驚人。

    他開始越賭越大,起初是賭馬,接着是投資于證券交易所。

    他的性格中帶有一點質樸,而那些無恥之徒就把他當作一個單純的獵物。

    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識到他的那些精明的朋友在背後譏笑他,但我覺得他有一個模糊的直覺,他必須裝得根本不在乎他那些錢。

    于是他落到了放債人的手裡。

    三十四歲那年,他破産了。

     他在那個階層的精神世界裡浸淫太久,這使他面臨下一步抉擇時變得猶豫不決。

    像他那樣的人,在花完所有的錢之後,通常都會跑到殖民地去。

    沒人聽到沃伯頓先生有過一聲抱怨。

    他不抱怨,因為一個貴族朋友曾經做過一個災難性的預測,他不要求任何一個向他借錢的人還錢,自己還了債(或許他并不知道,那正是他血液裡利物浦工廠主的那些卑瑣因素起了作用),不向任何人求助,盡管在他一生中從沒幹過一點兒活,他還是努力尋求謀生的出路。

    他依然是那麼開朗、無憂無慮、充滿幽默。

    他不希望因為他絮叨自己的不幸往事,使那些恰好跟他在一起的人感到不快。

    沃伯頓先生是個勢利鬼,但他也是個紳士。

     隻有一次,他向多年以來他一直陪伴左右的上流社會的朋友中的一個開口求情,那是請他寫個推薦信。

    那個幫忙的朋友當時正好是森布盧的蘇丹,是他給沃伯頓先生提供了現在這個職位。

    啟航之前的那個晚上,他最後一次在俱樂部裡用餐。

     “我聽說你要走了,沃伯頓,”赫裡福德老公爵對他說。

     “是啊,我要去婆羅洲。

    ” “上帝啊,你去那裡做什麼?” “哦,我破産了。

    ” “是嗎?我很遺憾。

    好吧,要是你回來了,可一定要通知我們。

    希望你過得愉快。

    ” “噢,那當然。

    那裡有許多打獵的機會,你知道的。

    ” 公爵點點頭走開了。

    幾個小時之後,沃伯頓先生眺望着英國的海岸線漸漸隐沒到迷霧之中,他已經遠離那些他認為值得為之生活的一切。

     從那以後已經過去二十年了。

    他和多名貴婦人保持頻繁的書信往來,他的信總是寫得逗趣而親切。

    他一直沒有喪失對名門貴族的熱情,密切地關注《泰晤士報》上那些貴族行蹤的報導,盡管要到報紙出版六個禮拜之後他才能收到。

    他總是仔細閱讀報紙上記錄出生、死亡和婚姻的專欄,也總是随時準備發出他的恭賀和吊唁的信函。

    那些圖文并茂的報紙讓他了解到那些人的相貌,這樣當他定期回英國去的時候就能撿起那些線索,認識那些可能在社交界嶄露頭角的一張張新面孔,仿佛那些線索從來沒有中斷過。

    他對于上流社會的興趣絲毫不亞于他置身其中的時候。

    對他而言,那些依然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要緊的事情。

     然而不知不覺地,另一種樂趣進入了他的生活。

    他現在的職位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他不再為博得上流人士的笑臉而溜須拍馬,他現在是主人了,他的話就是法律。

    他對于在他經過時舉槍緻敬的迪雅克士兵警衛隊十分滿意。

    他喜歡坐在公堂上,替那些與他共同生活的人們主持公道。

    調解那些勢力相當的首領之間的争執,對他來說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從前,每當拿敵人的首級作戰利品的土人滋擾生事時,他就會親自出征讨伐他們,并為此感到自豪。

    他虛榮心太強,所以他勇猛無比。

    他曾經單槍匹馬沖進一個四周圍着栅欄的村子,向一個嗜血成性的海盜勸降,那份鎮定自若,一時傳為佳話。

    他已經是一個處事幹練的長官。

    他嚴格、公正、誠實。

     漸漸地,他開始深深地愛上了馬來人。

    他對那裡的風俗習慣很感興趣。

    他們的交談從來不會叫他厭煩。

    他贊賞他們的美德,而對于他們的惡行,他會報之以微笑或聳聳肩膀,表示諒解。

     “想當年,”他會說,“我和英國的一些最上流的紳士過從甚密,但要論起紳士風度,我還從來沒見過比某些出身良好的馬來人更好的呢。

    和這些人做朋友,我感到自豪。

    ” 他欣賞他們的禮節和高貴舉止,他們的憨厚與熱情。

    他本能地清楚該如何對待他們。

    他對他們懷有真誠的溫柔之情。

    但他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是個英國紳士,對于屈從于當地風俗的白人,他是無法容忍的。

    他自己是絕不屈服的。

    他也沒有去效仿衆多的白人,讨個土著女人做老婆,這類事情雖說是入鄉随俗,無可厚非,但對他來說不僅是令人震驚的,而且有失尊嚴。

    一個曾經被威爾士親王阿爾伯特·愛德華喚作喬治[17]的人,是斷然不可以跟一個土著人有什麼瓜葛的。

    這一次,當他結束他的英國之旅返回婆羅洲之後,他卻感覺如釋重負。

    他在英國的朋友和他一樣都不再年輕了,新的一代都把他看成是一個讨厭的老家夥。

    看起來,如今的英國已經失去了許多他年輕時在英國所熱愛的風采。

    但是婆羅洲卻一如既往。

    現在這裡成了他的家。

    他打算盡量延長他的任期,而在他的内心深處,他希望最好在他死之前不要被人逼着退休。

    他立下遺囑說,無論今後他死在哪裡,希望自己能被帶回森布盧,埋葬在他深愛的人民中間,耳畔能聽到江河的潺潺流水聲。

     但是他的這份情感并沒有溢于言表;沒有一個人,面對這位整潔、健壯、精心裝扮的男人,還有他那刮得幹幹淨淨的有力的臉龐,他那漸次花白的頭發,會想到他擁有如此深沉的情感。

     他知道駐地分署的工作該如何運作,接下來的幾天,他滿腹狐疑地關注着他的助手。

    很快,他就發現這個助手吃苦耐勞,而且十分能幹。

    在他身上他發現的唯一缺點,就是他對待土著人非常粗暴。

     “馬來人天生害羞,而且非常敏感,”他對助手說道。

    “我想您會發現,要是您更有禮貌,多點耐性,待他們更友善一些,事情會進展得更順利。

    ” 庫珀發出一陣短促而刺耳的笑聲。

     “我出生在巴巴多斯,整個戰争期間我都在非洲。

    我懂得該怎麼和黑鬼打交道,不用人教。

    ” “我倒不太懂,”沃伯頓先生譏諷地說道。

    “但我們不是在說黑鬼,我們是在說馬來人。

    ” “他們不是黑鬼麼?” “您太無知了,”沃伯頓先生回答道。

     他不再吭聲了。

     庫珀到這裡以後的第一個禮拜天,沃伯頓先生邀請他來吃晚餐。

    他在禮節上極為周到,雖然他們前一天還在辦公室裡見過面,而且六點鐘,他們還在“屯堡”的廊台上一起喝過杜松子酒和苦啤酒,但他還是請男仆給庫珀的孟加拉式平房送去一封彬彬有禮的請帖。

    庫珀雖然不太情願,但還是穿着晚禮服到場了。

    沃伯頓先生對于自己的願望得以實現頗為自得,但也注意到這位年輕人的衣服裁剪得很差,襯衫也不合身,不免有點兒輕蔑。

    但是沃伯頓先生那天晚上的心情很好。

     “忘了跟您說了,”他握着他的手說道,“關于您的仆人,我跟我的仆役長說過了,他推薦了他的侄子。

    我見過他,看上去挺機靈,也很勤快。

    您想見見他嗎?” “無所謂。

    ” “他在等着呢。

    ” 沃伯頓先生叫來他的男仆,吩咐把仆役長的侄子帶過來。

    不一會兒,來了一個高高瘦瘦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他有一雙大大的黑眼睛,長相還好。

    他的衣着非常潔淨,一條紗籠、一件小白褂子,頭戴一頂紫紅色天鵝絨制成的非斯帽[18],頂上沒有纓帶。

    他的名字叫阿巴斯。

    沃伯頓先生用贊許的眼光看着他,當他用流利地道的馬來語同年輕人說話時,他的态度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柔和了。

    他常常以譏諷的态度對待白人,但是對馬來人,他的态度卻是優越感和親切的巧妙雜糅。

    他的身份相當于蘇丹。

    他很清楚怎樣才能既保住自己的尊嚴,又讓土著人感到自然。

     “您看他還可以嗎?”沃伯頓先生轉向庫珀說道。

     “可以,我敢說他跟其他人一樣也不過是個混蛋。

    ” 沃伯頓先生告訴那個男仆他被雇用了,就打發他走了。

     “您很幸運,能得到這樣一個男仆,”他對庫珀說。

    “他的血統很好。

    他們是近一百年前從馬六甲過來的。

    ” “我并不介意給我擦鞋、送飲料的仆人有沒有貴族血統。

    我隻需要他聽我的使喚,而且做得幹淨利落。

    ” 沃伯頓先生噘着嘴,沒有回答。

     他們走進餐廳去吃飯。

    晚餐很豐盛,葡萄酒也非常好。

    這很快就對他們起了作用,他們這時的交談已經沒有了刻薄的成分,甚至可以說頗為友好了。

    沃伯頓先生平時就吃得不錯,而禮拜天晚上則習慣比平時吃得再好一點。

    他開始覺得自己對庫珀并不公平。

    當然,他不是個紳士,但那不是他的過錯,當你跟他混熟以後,就會發現他其實是個挺不錯的小夥子。

    他的缺點可能隻是在舉止上。

    毫無疑問,他幹起活來是不差的,迅速、認真、周到。

    當晚餐進行到甜點的程序時,沃伯頓先生感覺到自己對全人類都充滿了仁慈。

     “這是您到這兒的第一個禮拜天,我想給您嘗一瓶非常特别的波爾圖葡萄酒[19]

    現在我隻剩下大約兩打了,是為特殊場合預備的。

    ” 他命令男仆去拿酒,一會兒,酒拿來了。

    沃伯頓先生看着男仆把酒瓶打開。

     “這是我從一個老朋友查爾斯·霍林頓那裡搞到的。

    這些酒在他那兒就已經藏了四十年,後來我又藏了好多年。

    霍林頓以擁有全英國最好的酒窖而聞名。

    ” “他是個賣酒的商人嗎?” “不完全是,”沃伯頓先生微笑着說道。

    “我說的是萊格城堡的霍林頓勳爵。

    他是英國最富有的貴族之一。

    跟我相識很久的老朋友。

    我和他兄弟是伊頓的同窗。

    ” 這是沃伯頓先生絕對不會放過的好機會,他講述了一件小小的轶事,其唯一的目的似乎就是想說他認識一個伯爵。

    波爾圖葡萄酒真的很好;他喝了一杯,接着又喝了一杯。

    此前的矜持一掃而光。

    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跟一個白人說過話了。

    他開始講故事。

    他盡情表現自己當初跟上流社會混得有多熟。

    聽他說話,你會以為曾幾何時,那些政府部門的設立或者那些政策的決定,都是由于他在一位公爵夫人耳朵裡吹進一些建議,或是在晚餐桌上抛出一些想法,然後由君主的機要顧問滿懷感激地照章執行的。

    阿斯科特、古德伍德[20]和考斯的舊時光再一次在他心裡複活了。

    再來一杯波爾圖葡萄酒。

    然後是他每年都去的在約克郡和蘇格蘭召開的盛大的家庭派對。

     “當時我有個貼身男仆,我管他叫‘領班’,他是我用過的最好的仆從。

    你知道他為什麼不幹了嗎?要知道,在‘管家的食堂’裡,貴婦人的侍女和貴族的侍從是根據他們自己主人的身份入座的。

    他對我說,他對接二連三地參加那種派對煩透了,因為我是他們當中唯一的平民,這就意味着他總是坐在餐桌的最末一個,等到碟子裡的菜傳到他跟前的時候,好的部分都被挑走了。

    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赫裡福德老公爵,他當場叫了起來。

    ‘我對上帝發誓,先生,’他說道,‘要是我當上英國國王,就為了給你的仆從一個機會,我也一定要封你為子爵。

    ’‘您留下他吧,公爵,’我說。

    ‘他是我用過的最好的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