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行輪船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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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他們把他埋葬了。

    一等艙和二等艙的乘客、白人乘務員、歐洲官員,他們都站在下層甲闆和艙口。

    傳教士念誦禮文。

     “由女人所生的男子隻享有短暫的生命,他的一生充滿痛苦。

    他像花朵一般成長起來,然後被刈倒;他像影子一般消逝,一刻也不停留。

    ” 普賴斯低頭看着甲闆,眉頭緊鎖。

    他的牙齒咬得緊緊的。

    他并不感到悲哀,因為他的内心充滿了憤怒。

    醫生和領事緊挨着站着。

    領事的臉上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作為一個官員應有的哀悼的神色,而醫生已經剃淨了胡子,穿着幹淨挺括的制服,佩戴着他的金色肩章,臉色蒼白而疲憊。

    哈姆林太太把目光從他的身上移到林賽爾太太的身上。

    她緊靠在她的丈夫身邊,哭泣着,而他正溫柔地握着她的手。

    哈姆林太太被這情景莫名地打動了。

    在這個悲傷的時刻,她感到煩躁,這個小婦人本能地渴望得到丈夫的保護和支持。

    但她随即感到身上一絲寒顫,她的眼睛盯着甲闆上的縫隙,因為她不想看到眼前的一切。

    念誦禮文的聲音中斷了片刻。

    人群中有一些騷動。

    一名官員發了一道命令。

    傳教士的念誦聲繼續響起。

     “由于萬能的上帝出于偉大的仁慈希望将他的靈魂收回,我們親愛的兄弟在此與我們永别;我們将他的肉體沉入海底,願它化為腐土,在大海放棄它的時候,它的肉體将得到複活。

    ” 哈姆林太太感到熱淚從她的臉頰上滾下來。

    淚水滴下來時沒有聲響。

    傳教士的念誦聲還在繼續。

     葬禮結束後,乘客們四散開去;二等艙的乘客回到他們的船艙,鈴聲響起,示意午餐的時間到了。

    但是一等艙的乘客們還在散步甲闆上漫無目的地閑逛着。

    男人們多數走到吸煙室,準備喝點威士忌加蘇打水和杜松子酒,抖擻一下精神。

    領事在餐廳外的布告欄上張貼了一份通知,召集所有乘客開會。

    大多數人都在猜測開會的目的,到了約定的時間,他們都聚集在一起了。

    這一個禮拜以來,他們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他們暢快地侃侃而談,隻是偶爾會出于禮節,稍事克制一下而已。

    領事戴着單片眼鏡,他告訴大家,這次召集會議是為了讨論明天舉辦的化裝舞會。

    他知道大家對加拉格爾先生都懷有深切的同情,他提議大家聯名給死者的親屬發一份措詞得體的唁函;但是事務長已經檢查過他的證件,沒有發現可以聯系到他的任何親屬或朋友的任何線索。

    已故的加拉格爾先生在世的時候,似乎相當孤單。

    同時,他(領事)鬥膽向醫生緻以誠摯的慰問,因為他很确信,醫生在當時的情況下,已經竭盡他的所能了。

     “同意,同意!”乘客們說道。

     大家都經曆了一個非常嚴峻的時期,領事接着說道,有些人可能認為,把化裝舞會延後到新年的前夕舉辦,那樣可以更加尊敬地紀念死者。

    但是他坦言,這并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而且他确信,加拉格爾先生本人也不會希望這樣的。

    當然,這個問題還要看大多數人怎麼決定。

    醫生站起身來,對領事和乘客的善意言辭表示感謝,這固然是個非常嚴峻的時期,但同時他也表示,船長授權他明确希望所有慶祝活動都在聖誕節舉行,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醫生)還向大家透露說,船長認為乘客們這一陣子都沉浸在可怖的氣氛中,要是大家能在聖誕節找點樂子,對大家都有好處。

    接着,傳教士的妻子站起身來,說他們不應該隻想着自己;娛樂委員會已經作好了安排,一等艙乘客的晚餐一結束,就立即給孩子們把聖誕樹支起來,他們可一直都盼着見到大家穿上化裝舞會的服裝呢;讓他們失望真是太不好啦;至于說紀念死者,她不比别人更缺少尊敬,而對那些沉浸在悲痛之中無心跳舞的人們,她也抱有同情。

    她的心情十分沉重,但她依然覺得放縱于那種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的情感,實在是自私的表現。

    要多替孩子們想想。

    這一席話深深地打動了輪船上的乘客。

    他們既想抛棄這麼多天以來籠罩着整艘輪船的恐怖氣氛,他們是活人,他們要追求快樂;同時他們又有一個不安的念頭,覺得應該适當表示一下哀傷才顯得較為得體。

    但是,要是他們既能按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同時又能從利他主義的角度得到解釋,那就沒有什麼不安的了。

    當領事要求大家舉手表态時,除了哈姆林太太和一位患有風濕病的老妪之外,所有人都急吼吼地舉手贊成。

     “既然贊成者占絕對多數,”領事說,“那我就大膽地恭賀會議達成了一項明智的決定。

    ” 正當散會之際,突然有個種植園主站起來,說他有一個建議。

    像現在這種情形,難道他們不想邀請二等艙的乘客也來參加嗎?他們那天早上可都來參加了葬禮的呀。

    傳教士一躍而起,對這個提議表示贊同。

    他表示,過去幾天發生的一切,把所有人的距離都拉近了,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領事再次發話,其實這個問題上次會議就已經讨論過了,讨論的結果是,讓二等艙的乘客自己舉辦他們自己的舞會,可能會讓他們感覺更加自在。

    但是現在時過境遷,他現在很确信,上次所作的決定應該徹底推翻。

     “同意,同意!”乘客們說道。

     一時間,在乘客中掀起了一股民主的激情,這一提議立即赢得了一片贊揚聲。

    他們散會時都松了口氣,感到自己既仁愛又慈善。

    大家在吸煙室裡互相敬酒緻意。

     于是,第二天傍晚,哈姆林太太穿上了她的化裝舞會的服裝。

    她對眼前的娛樂活動實在打不起精神,有那麼一刻她甚至想裝病,但她知道誰也不會相信她的,甚至害怕别人以為她是假惺惺的。

    她扮成卡門的樣子,況且她也确實抵擋不住那份讓自己看起來魅力四射的虛榮。

    她把眉睫染黑,兩頰搽紅。

    服裝也正合身。

    集合号響起,當她款款走入會客廳時,一片豔羨之聲撲面而來。

    領事(他總是那麼幽默)穿上了芭蕾舞裙,逗得大家一邊喝彩,一邊大笑。

    傳教士和他的妻子則顯然有點兒害羞,但他們對自己倒還滿意,他們打扮得像高貴的滿清官員。

    林賽爾太太扮成喜劇人物科倫巴茵,盡情展示她那雙美腿。

    她的丈夫扮成阿拉伯酋長,而醫生則扮成馬來蘇丹[3]

     大家湊了一些小錢,在晚餐上提供香槟,因此餐桌上熱鬧非凡。

    輪船公司提供了彩包拉炮,爆出來的是各式各樣的紙做的帽子,這些帽子後來都被乘客們戴上了。

    還有紙做的彩帶,他們互相投擲着,還有小氣球,他們從會客廳的這頭打到那頭。

    他們大聲地笑着,叫着。

    每個人都很快活。

    可以說沒有人玩得不開心。

    晚餐一結束,他們就走進布置了聖誕樹的會客廳,樹上點着蠟燭,一切準備就緒,孩子們被帶進來,興奮地尖叫着,領受各種禮物。

    然後,舞會開始了。

    二等艙的乘客羞怯地站在甲闆上辟為舞池的那個地塊的周圍,偶爾有兩個人結伴跳舞。

     “我很高興他們來參加,”領事一邊和哈姆林太太跳着舞,一邊說。

    “我是非常民主的,我覺得他們這樣規規矩矩的,十分明智。

    ” 但她發現普賴斯不在他們當中,她找到一個恰當的機會,向二等艙的一名乘客打聽他在哪裡。

     “醉得一塌糊塗,”那人回答道,“我們下午就把他弄到床上去了,現在被鎖在船艙裡。

    ” 領事表示,她還欠他一支舞。

    他是個油腔滑調的人。

    突然間,那支業餘樂隊的演奏、領事的調笑、那些跳舞的人們的歡樂氣氛,這一切讓哈姆林太太覺得無法再忍受了。

    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隻是那些人們在這整個夜晚給輪船帶來的快樂景象,和這片孤寂的大海,突然使她感到恐懼。

    領事一松手,她就飛快地溜走了,回頭瞥了一眼,發現沒人注意到她,她就從升降口攀到救生艇甲闆上。

    那裡一片漆黑。

    她悄悄地走到一個地方,确信在那裡不會受到打攪。

    但是她卻聽到一聲輕微的笑,在一個隐蔽的角落,她看見科倫巴茵和馬來蘇丹在一起。

    看來,林賽爾太太和醫生已經重新拾起了曾經被加拉格爾先生之死打斷的調情。

     那個可憐而孤單的人在他們中間離奇地死去,可是現在,所有那些人都已經用殘忍的方式把他抛諸腦後了。

    他們不再同情他,反而心生怨恨,因為正是因為他,那些人心神不安。

    他們貪婪地抓住了生活。

    他們開玩笑、調情、閑聊。

    哈姆林太太想起領事說的話,在加拉格爾先生的證件中找不到任何信件,找不到一個朋友的名字能讓他們告知其死訊,她不知為什麼她會覺得這件事情悲慘得令她無法承受。

    一個能夠如此寂寞地走過一生的人,身上總有些神秘色彩。

    她想起他怎樣在新加坡上船,那是很短時間以前的事兒哪,當時他是多麼粗壯、充滿活力,還有他對未來的野心勃勃的計劃,于是,她感到極度沮喪。

    葬禮上的那段禮文使她内心充溢着肅穆和敬畏:由女人所生的男子隻享有短暫的生命,他的一生充滿痛苦。

    他像花朵一般成長起來,然後被刈倒……年複一年的,他為未來制訂計劃,他是那麼渴望生活,他有那麼多的生活理想,可是,正當他伸出手來,啊,多麼遺憾哪;跟他相比,世界上的一切痛苦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死亡,和死亡的神秘,那才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

    哈姆林太太倚着欄杆,眺望着點點星空。

    人為什麼要讓自己不快樂呢?讓他們為所愛的人流淚吧。

    死亡總是可怕的,可是,難道一臉苦惱、心懷惡意、自以為是、缺乏仁愛,那就值得嗎?她又想起她自己和她丈夫,還有那個他莫名其妙愛上的女人。

    他也曾說過,而我們快樂地生活的時間是短暫的,我們的死亡是漫長的。

    她沉吟良久,突然間,好似夏天一道閃電劃過黑暗的夜空,一陣強大的驚喜貫注她的全身,她有了一個發現;在她内心裡,對她丈夫的愠怒,對情敵的嫉妒,都不複存在了。

    一個念頭就像一輪旭日,在意識的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溫柔和狂喜的光輝充盈她的靈魂。

    從那陌生的愛爾蘭人的悲劇中,她欣喜地汲取了孤注一擲的勇氣。

    她的心跳加快,她迫不及待地要将這個想法付于實施。

    一種自我犧牲的激情攫住了她。

     音樂已經停止,舞會結束了;大部分乘客都要回去睡覺了,剩餘的人要到吸煙室去。

    她走進自己的船艙,路上沒有碰見任何人。

    她打開拍紙簿,給丈夫寫信。

     親愛的,今天是聖誕節,我想對你說,我的内心充滿對你們的親切之情。

    我很愚蠢,也不夠理智。

    對于那些我們關心的人,我想我們應該允許他們以自己的方式開心,我們應該給他們再多一些關心,不要因為他們的開心方式而使我們變得不開心。

    我想讓你知道,我不再因為那以特别的方式進入你生活的快樂,而對你懷恨在心。

    我不再嫉妒,不再感到受傷,不再心懷怨恨。

    不要覺得我會不快樂,感到孤單。

    隻要你感到需要我,就來找我,我會滿心歡喜地歡迎你的到來,沒有責備,沒有怨恨。

    我很感激你這些年給我帶來的快樂,還有你的溫柔,為此,我願意向你表示一份不帶任何要求的情意,而且我希望這份情意是完全沒有私心的。

    别再恨我了,願你開心、開心、永遠開心。

     她簽上名,把信塞進一個信封。

    雖然這信要到賽德港[4]才能發出,但她還是恨不得立刻把它投進郵筒。

    做完這一切,她開始寬衣就寝,她看着鏡子中的自己。

    一雙眸子閃閃發光,在她的脂粉底下,膚色依然鮮亮。

    未來不再是貧瘠的,而是光明的,充滿希望。

    她鑽進被褥,很快就進入了無夢的熟睡之中。

     [1]P&O,全稱PeninsularandOrientalSteamNavigationCompany,英國的一家輪船公司,俗稱鐵行輪船公司,1840年由英國人在倫敦設立,随後業務擴充至埃及、印度、新加坡和香港,2005年以鐵行渣華(P&ONedlloyd)名義被A·P·莫勒馬士基集團(A.P.MollerMaerskGroup)收購,成為全球最大的航運集團。

     [2]亞丁(Aden),也門港口城市,在紅海的南端、亞丁灣的北岸。

     [3]蘇丹(Sultan),殖民時期對馬來亞各州統治者的稱謂。

     [4]賽德港(PortSaid),在埃及境内,位于埃及的北部,紅海的北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