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行輪船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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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窩裡,那雙眼睛含混地、困惑而不安地看着你。

    但是當他從昏迷中醒過來,認出是哈姆林太太時,他便努力抽動嘴唇,擠出一絲笑意來。

     “加拉格爾先生,你感覺怎麼樣了?”她問道。

     “好些了,好些了。

    等過了這場該死的炎熱,我就會好的。

    主啊,我多麼希望能一頭紮進大西洋裡。

    要能盡興地遊個泳,讓我幹什麼都行啊!我真想再感受一下戈爾韋那冰冷、灰色的海水拍打胸膛的感覺。

    ” 接着,一陣打嗝使他從頭頂一直搖晃到腳底。

    普賴斯先生和女服務生輪班照顧他。

    小個子倫敦人的臉上再也看不見原先的那副無拘無束的快活神情了,現在變得愠愠不樂。

     “船長昨天把我找去了,”當他和哈姆林太太單獨在一起時,他對她說道,“他給了我一次警告。

    ” “他說什麼啦?” “他說他不願意聽到這些不吉利的話。

    說是這些話已經在乘客中間引起了恐慌,我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否則他就要跟我算賬。

    可這事不是我說的。

    除了跟你和醫生說過,其他人我可一個字也沒說過。

    ” “船上的人都聽說了。

    ” “我知道。

    你難道認為就我一個人在談這事嗎?那些印度水手和中國人,他們都知道他是怎麼回事兒。

    你不會覺得他們需要你的教導吧?他們都清楚這不是平常人得的病。

    ” 哈姆林太太沉默不語。

    從有些乘客的女仆那裡她了解到,在這艘輪船上,除了白人,現在已經沒人再懷疑這個事實:加拉格爾抛棄的那個女人正在遙遠的南方對他施以魔法。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當他們看到阿拉伯島上那荒蕪的岩石時,他的靈魂就會跟他的肉體分離。

     “船長說了,要是他再聽到我搞什麼鬼把戲,他就要把我鎖在船艙裡,直到我們上岸。

    ”普賴斯突然說道,他眉頭緊蹙,皺巴巴的臉上陰雲密布。

     “鬼把戲是什麼意思?”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好像她也和船長一樣成了他發火的對象。

     “醫生已經把他知道的所有狗屁辦法都用上了,他還跟各個地方的人進行了無線通訊,可是有什麼用?告訴我。

    難道他看不出來這個人快死了嗎?現在隻有一個辦法可以救他。

    ” “你是什麼意思?” “現在是巫術在殺他,所以隻有巫術才能救他。

    你可不要說這個不管用,我親眼見過。

    ”他擡高了嗓音,暴躁而刺耳。

    “我看見過一個人就是這麼從死亡邊上被拖回來的,他們請了一個‘巴旺’,我們叫巫醫,他會耍一些小把戲。

    跟你說吧,這可是我親眼看見的。

    ” 哈姆林太太沒有吭聲。

    普賴斯詢問地看了她一眼。

     “甲闆上的水手當中有一個是巫醫,他跟我們在馬來州的‘巴旺’一樣。

    他說他可以做,但他需要一隻活物。

    一隻公雞就行。

    ” “要一隻活物做什麼?”哈姆林太太問道,眉頭微微一蹙。

     小個子倫敦人很快地用懷疑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你要是聽我的勸告,就最好什麼都别問。

    但我告訴你,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把我的主人救回來。

    如果被船長知道,他把我關進船艙,那就随他的便好了。

    ” 正在這時,林賽爾太太上來了,普賴斯做了一個優雅的手勢,跟她們道了别。

    林賽爾太太想讓哈姆林太太試試她特地為化裝舞會編織的服裝。

    當她們走下船艙的時候,她突然緊張兮兮地對哈姆林太太說,加拉格爾先生可能會死在聖誕節那天。

    要是他真的死在那天,那他們就不可能舉辦舞會了。

    她已經跟醫生說過了,要是真的發生那種事,她就永遠不會再理他,他很誠懇地向她保證,他會盡量想辦法讓加拉格爾活過聖誕節的。

     “這樣對他也好,”林賽爾太太說。

     “對誰?”哈姆林太太問。

     “對可憐的加拉格爾先生啊!沒有人會願意死在聖誕節的,不是嗎?” “我真不知道。

    ”哈姆林太太說。

     那天晚上,她睡着有一會兒了,可是卻哭醒了。

    她居然從睡夢中哭醒,這使她感到惶恐,似乎肉體的脆弱使她無法反抗,她的意志被擊垮了,面對不知不覺中産生的悲哀,她毫無招架之力。

    跟往常一樣,她反複回想這深深地影響着她的不幸事件的種種細節;她的腦子裡重複着她和丈夫之間的對話,後悔自己當時蠻橫說過某一句話,又為當時不該說而說出口的話感到自責。

    她現在真心希望自己對丈夫所做的荒唐事情一無所知,她責問自己為什麼就不能明智地收起自己的自尊,對那令人不快的事實睜隻眼閉隻眼。

    她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個女人,跟自己的丈夫分離,她失去的是比他的愛多得多的東西,這一點她太清楚了;她失去穩定的家業、确定的地位、富足的家産,還有來自優越的社會背景的支撐。

    她認識許多離婚後的妻子,靠一點微薄的收入過活,她們的朋友很快就開始嫌她們無趣了。

    這時的她感到寂寞。

    她就像這艘匆匆馳過無人海域的輪船一樣寂寞,就像那個舉目無親、躺在隔離艙裡的垂死的男人一樣寂寞。

    哈姆林太太知道她現在的思維正活躍得很,而且她不會很快就重新入睡的。

    她的船艙裡很熱。

    她擡頭看了看時間,四點過幾分;在安心的白晝來臨之前,她必須捱過這難捱的兩個鐘頭。

     她披上一件和服式的晨衣,走上甲闆。

    夜色沉穆,雖然天上沒有一絲雲迹,卻也看不見一顆星辰。

    這艘衰老的輪船喘息着、震顫着,在夜色中隆隆作響,笨重地向前移動。

    這種靜穆有點兒詭異。

    哈姆林太太赤着腳,慢慢地沿着無人的甲闆摸索前進。

    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她來到散步的甲闆的盡頭,身體靠在欄杆上。

    突然,她吃了一驚,眼睛一眨不眨:下層甲闆上,她看見一團忽明忽暗的光。

    她小心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原來那是一小團火,她隻能看見光,因為那裡有許多男人圍成一圈,他們佝偻着身子,赤露的背脊把火焰擋住了。

    在這一圈人的旁邊,與其說是她看到還不如說是猜到的,有一個矮壯的穿睡衣的身影。

    其他人都是本地人,隻有他是歐洲人。

    那肯定是普賴斯,她立刻猜出來他們正在舉行某種黑暗的驅魔儀式。

    她豎起耳朵,聽到一個低沉的嗓音吐出一串神秘的詞語。

    她的身體開始顫抖。

    她知道,這些人專注于眼前的事情,是不會料到有人在看着他們的,但她不敢移動腳步。

    突然間,就像絲帛裂開一般,一聲雞叫打破了這片沉悶的靜寂。

    哈姆林太太差點尖叫起來。

    普賴斯先生正在向那怪異的東方諸神獻上祭品,試圖挽救他的那位朋友兼主人的性命。

    剛才那個聲音還在繼續,音色低沉、連綿不絕。

    然後,那黑暗的一圈人裡有了一些騷動,那裡發生了一些事情,但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那隻公雞發出一陣憤怒而驚恐的咯咯聲,接着聽見一聲奇怪的、難以形容的聲響;巫師正在割斷公雞的喉嚨,然後是一片寂靜;還有一些模糊的動作,但她看不太清,過了一會兒,好像有人踩滅了火。

    她模模糊糊地看見這群人隐沒在夜色之中,甲闆上重又恢複了平靜。

    她再次聽到引擎有規律的震動聲。

     哈姆林太太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情緒在騷動。

    她慢慢地在甲闆上挪着步子。

    她找到一把躺椅,于是躺了下來。

    她的身體還在顫抖。

    對于剛才發生的一切,她隻能猜測。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裡躺了多久,反正她知道黎明将近了。

    雖然還不是白天,但也不再是黑夜了。

    在茫茫的夜空下面,她能依稀辨認出輪船的欄杆。

    然後她看見一個人影向她走來。

    這人穿着睡衣。

     “誰在那裡?”她緊張地叫道。

     “是醫生,”傳來一個親切的聲音。

     “哦!晚上這種時間,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一直和加拉格爾在一起。

    ”他坐在她邊上,點着一支煙。

    “我給他注射了一針強力鎮靜劑,現在他總算安靜下來了。

    ” “他一直病得很厲害嗎?” “我以為他快不行了。

    我一直看着他,突然他從床上坐起來,說起了馬來語。

    當然,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一個詞。

    ” “也許是一個名字,一個女人的名字。

    ” “他想起床。

    都快死的人了,還是那麼有勁兒。

    天曉得,我竟然跟他扭打了起來。

    我真怕他會投海自盡。

    他好像以為有人在叫他。

    ”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哈姆林太太緩緩地問道。

     “四點過幾分吧。

    怎麼啦?” “沒什麼。

    ”她打了個冷戰。

     這天上午,當船上的生活重又恢複到常态時,哈姆林太太在甲闆上和普賴斯擦肩而過,但他隻跟她簡短地打了個招呼,就迅速地移開目光,徑直向前走去。

    他看上去既疲憊又緊張。

    哈姆林太太忽然又想起那個胖女人,厚密的黑頭發上戴着黃金首飾,坐在阒無一人的孟加拉式平房前的台階上,望着那條蜿蜒穿過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橡膠林的道路。

     天氣熱得實在可怕。

    她現在懂得了為什麼夜那麼黑。

    天不再是藍色的,而是一片死一般的慘白;天空的表面太過均勻,即使有雲也顯不出來;炎熱就像一個大罩子,懸吊在空中。

    沒有一絲兒風,大海和天空一樣慘淡無色,平滑閃光,像是染缸裡的染料。

    乘客們無精打采,喘着粗氣在甲闆上晃來晃去,豆大的汗珠從他們的額頭上滲出來。

    他們都壓低嗓門說話。

    一種詭異而不安的氣氛籠罩在船上,誰也笑不出聲。

    他們的心裡升起一股怨氣;他們活得健健康康的,可就在他們近旁,有個人快死了,這讓他們惱怒。

    這個事實雖然并不是他們關心的,但它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影響着他們。

    吸煙室裡,一個種植園主把一杯杜松子酒灌下肚子之後,粗暴地把大家感受到卻不敢承認的事情說了出來。

     “說實話,如果他當真要死,”他說,“那就死得痛快些,把這事了結了。

    這樣子真叫人瘆得慌。

    ” 白天是難熬的。

    晚餐時間終于到了,哈姆林太太感到無比感激。

    經曆了這麼多事情,熬過了這麼長時間。

    她在醫生的桌子前坐下。

     “我們什麼時候到亞丁?”她問他。

     “明天什麼時候吧。

    船長說,我們大概會在早晨五六點看到陸地。

    ” 她用銳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他也盯住她看了一會兒,然後垂下眼睛,臉紅了。

    他想起了那個女人,那個坐在孟加拉式平房前的台階上的胖女人,她曾經說過,加拉格爾絕對不會看見陸地的。

    哈姆林太太心想,眼前這個懷疑一切的、總是相信眼見為實的年輕醫生,是否也開始猶疑了呢?他皺了皺眉頭,然後,好像要打起精神的樣子,他重新擡起眼睛看着她。

     “我把這個病人交給亞丁那邊醫院裡的人,我可以說,我不會感覺有什麼遺憾的,”他說。

     第二天是聖誕節前夕。

    哈姆林太太夜裡睡得不好,當她醒來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從舷窗裡向外望去,天色清朗如銀;霧氣已經在夜間散去,晨光很美。

    她走上甲闆,感覺輕松多了,于是她走到盡可能靠近船頭的地方。

    在天邊貼近地平線的地方,一顆晨星正閃着黯淡的光芒。

    海面上泛起粼粼的一片波光,好像是閑散的微風伸出它那調皮的手指,輕輕地撫弄着海面。

    那光線顯得優雅而溫和,纖薄得好像春日裡剛剛抽芽的樹木,而且晶瑩剔透,令人想起山間小溪裡潺潺的流水。

    她轉過身,望着玫瑰色的旭日從東方冉冉升起,這時,她看見醫生向她走來。

    他依然穿着制服;他整宿都沒靠過枕頭;他蓬頭垢面的,走路的時候身子佝偻着,看上去已經累壞了。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加拉格爾死了。

    當他走到她跟前時,她看出他在哭。

    他看上去那麼年輕,她不禁對他十分同情。

    她拉過他的手。

     “可憐的孩子,”她說道,“你累壞了。

    ” “我什麼都做了,”他說,“我真的很想救他。

    ” 他的聲音直發顫,她看得出他已經近乎歇斯底裡了。

     “他什麼時候死的?”她問。

     他閉上眼睛,竭力控制着自己,他的嘴唇顫抖着。

     “幾分鐘前。

    ” 哈姆林太太歎了口氣。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的目光在平靜、冷漠、亘古不變的大海上遊移。

    大海在他倆的四周無限地伸展,恰似人類的無限的悲哀。

    突然間,她的目光停住了,那兒,就在他們的前方,在地平線上有樣東西,看上去像是一大團高聳的雲,但是它的輪廓又太清晰了,不太像是雲。

    她碰了碰醫生的手臂。

     “那是什麼?” 他定睛望了片刻,雖然他的臉曬得有點兒黑,但她還是看得出他的臉色發白了。

     “是陸地。

    ” 這時,哈姆林太太再一次想起那肥胖的馬來女人,她靜靜地坐在加拉格爾的那個孟加拉式平房前的台階上。

    她知道這一切嗎? 在太陽升到天頂的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