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遊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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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嘗。

     中午,巴黎中央批發市場附近一家咖啡館:洋蔥湯、自制餡餅和面包,二十五美分。

    下午,聖丹尼斯大道沿街身穿皮外套的姑娘們,香水味撲鼻。

    “Monsieur[29]?” “嗯……” 最後,我找到了一個房間,可以住三整天,一家由兩個土耳其皮條客經營的陰暗肮髒冰冷簡陋的旅館,不過他們是我在巴黎遇見過的最友善的人。

    在這裡,打開窗戶便是四月陰沉沉的雨水;我酣睡了幾覺,積蓄精力,準備圍繞“城市之女王”進行一天二十四英裡的徒步旅行。

     但是,第二天,不知為何原因我突然非常開心:我坐在聖拉紮爾車站附近三一教堂前面的公園裡,在一群孩子中間,随後走進教堂,看見一位母親正在虔誠地禱告,這讓她的兒子感到驚訝。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一位瘦小的母親拉着個子與她一樣高、赤露雙腿的小兒子。

     我四處轉悠,在皮加勒區天開始下起了冰雹,突然太陽出來了,照亮了羅什舒阿爾大道,我發現了蒙馬特高地。

    此刻,我明白如果我有機會重訪巴黎我應該住在哪裡了。

    供孩子們玩耍的旋轉木馬、奇特的市場、開胃小吃攤、酒桶商店、壯觀的白色聖心堂跟前的咖啡館,婦女和孩子們排隊等候德國現炸環形甜煎餅,裡面包着新鮮的諾曼式蘋果汁。

    漂亮的女孩正從教會學校回家。

    一個結婚成家的地方,狹窄的街道上滿是拿着長條面包的孩子。

    我在一個攤位上花兩毛五買了一大塊格魯耶爾幹酪,随後又買了一大塊肉凍,味道美極了!接着,在一家酒吧裡靜靜地喝了杯波爾圖葡萄酒,然後上山去看懸崖頂上的教堂,俯瞰被雨水淋濕的巴黎屋頂。

     耶稣聖心大教堂是漂亮的,就它的風格而言,也許是所有教堂中最漂亮的之一(如果你像我一樣喜歡洛可可風格的話):彩色玻璃窗上一個個血紅的十字架,西邊的太陽将金色的光束投射在對面奇形怪狀的拜占庭藝術風格、代表其他聖器的藍顔色之上——藍色海洋裡司空見慣的血洗——所有可憐悲傷的飾闆都紀念着俾斯麥血洗之後教堂的重建。

     我冒雨下山,來到克利昂庫路上一家出色的餐館,喝了一碗極棒的法式濃湯,吃了完整的一餐,一籃法式面包,配上我的葡萄酒和我夢想的高腳酒杯。

    我的目光落在了對面新婚女孩羞澀的大腿上,她正在與她年輕的農民丈夫共同享用豐盛的蜜月晚餐,兩人都默默無言。

    他們會在某個鄉氣的廚房或餐室裡像現在這樣默默無言地度過五十年。

    太陽再次大放光彩,吃飽了肚子,我開始在蒙馬特射擊場和旋轉木馬中間遊逛,看見一位母親抱着她手拿玩偶的小女兒,讓她彈跳、使她歡笑、緊緊抱她,因為她們在旋轉木馬上玩得那麼開心,我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神聖的愛(在俯瞰蒙馬特的山上,伸出了他的雙臂)。

     此刻我心情愉快,四處閑逛,在北站兌現了一張旅行支票,沿着馬真塔大道一路朝共和廣場走去,繼續往前走,有時穿小路走近道。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沿着寺院大道和伏爾泰大道(朝一家家朦朦胧胧的布列塔尼餐館的窗戶裡偷偷張望)朝博馬舍大道走去,在那裡我想我會看見令人沮喪的巴士底監獄,但是我甚至不知道它早已在一七八九年被拆除了,我問一個家夥:“OùestlavielleprisondelaRévolution?[30]”他哈哈大笑,告訴我說地鐵車站裡還有一些遺留的石頭。

    于是我就走進地鐵站,驚人整潔的藝術廣告,想象一下在美國有一張這樣的葡萄酒廣告:一個頭戴一盞車頂燈的十歲裸體女孩摟抱着一瓶葡萄酒!一幅絕妙的地圖:當你按下目的地按鈕時,一連串燈亮了,用彩色鈕指示你的路線。

    想象一下紐約的跨區域快速地鐵(IRT)吧!還有整潔的列車,長椅上一個流浪漢處在一種整潔的、超現實的環境中(卡納西捷運線的十四街車站無法與之相比)。

     巴黎的囚車飛馳而過,發出嘀哒嘀哒的聲響。

     第二天,我邊溜達邊仔細浏覽一家家書店,于是就來到本傑明·富蘭克林圖書館,曆史悠久的伏爾泰咖啡館原址(面對法蘭西喜劇院),從伏爾泰到高更到司各特·菲茨傑拉德。

    人人都在這裡喝過咖啡,現在看到的卻是美國圖書館學專家們一本正經、毫無表情的景象。

    随後,我信步走進先賢祠,在一家擁擠但很不錯的餐廳裡吃了一碗豌豆濃湯和一塊小牛排,餐館裡擠滿了學生和一些素食主義法律教授。

    随後,我坐在保羅·潘勒韋廣場的一個小花園裡,做夢似的看着彎彎一行美麗的玫瑰色郁金香,刻闆的郁金香花搖晃着羽毛蓬亂的肥麻雀,漂亮的短發女子散步走過身邊。

    這并不是說法國姑娘漂亮,而是她們的嘴漂亮性感,她們說法語時那種甜蜜的樣子(她們歡快地噘起嘴),她們梳理短發那種完美的樣子,她們走路時那種輕松從容的樣子,溫文爾雅,當然喽,還有她們穿衣脫衣那種時尚雅緻的樣子。

     巴黎,心上最後的傷痛。

     盧浮宮——在巨幅帆布油畫之前,數英裡數英裡的遠距離步行。

     在大衛[31]的拿破侖一世和庇護七世[32]巨幅畫像裡,我能夠看到祭台助手在畫景深處撫弄寶劍手柄(畫上的場景是巴黎聖母院,約瑟芬女皇跪着,像林蔭大道上的女孩一樣漂亮)。

    弗拉戈納爾[33]在凡·戴克[34]身邊顯得那麼細膩精美,一幅煙灰色的魯本斯[35]《迪多之死》巨幅繪畫。

    不過,我越看魯本斯的作品就越覺得好看:奶油色和粉紅色的肌肉色調、重彩勾畫的明亮眼睛、床上晦暗的天鵝絨紫袍。

    魯本斯是幸運的,因為給他當模特的沒有一個人向他索取費用,他明快的畫作《狂歡節》中有個老酒鬼即将嘔吐。

    戈雅[36]的《索拉娜侯爵夫人》幾乎不可能更新潮了:她銀灰色的鞋子頭尖尖的像兩條魚交叉着,一條半透明的粉色大頭巾圍住了一張慈愛的粉臉。

    一位典型的法國女人(未受過教育的)突然說:“Ah,c’esttropbeau!![37]”“太漂亮了!” 但是,勃魯蓋爾[38],哇!他的《阿柏勒斯戰役》至少清晰勾畫出一場混亂不堪的、沒有結果的瘋狂戰役中的六百張臉。

    難怪塞利納喜歡他。

    對世界的瘋狂的一種完整的理解,數千個清晰勾畫的持劍人物,他們的上面是平靜的群山、山上的樹木、雲彩;那天下午,觀衆看到那幅瘋狂的傑作時,每個人都笑了,他們明白它意味着什麼。

     還有倫勃朗。

    朦胧的法國城堡掩映着昏暗的樹木,暗示特蘭西瓦尼亞吸血鬼城堡。

    緊挨這幅畫的是他的《懸挂的牛肉》,血色潑畫,絕對現代。

    在《基督在艾莫斯家》中,倫勃朗勾畫人物臉部的線條旋轉;《神聖的家庭》中地闆闆條和釘子的色彩十分細膩。

    為什麼除凡·高外所有人都應該模仿倫勃朗呢?《沉思中的哲學家》有着貝多芬風格的暗部和亮部,是我的最愛;我也喜歡《隐士讀書》,畫中隐士的眉毛柔軟蒼老;《天使啟迪聖馬太》是一個奇迹——粗犷的筆調,滴在天使下嘴唇上的紅色顔料,以及聖人自己準備撰寫福音的粗糙雙手……啊,犯錯天使的面紗在多比亞司即将離去的天使的左手臂上冒煙,這也很神奇。

    你隻能感到震撼! 突然,我走進十九世紀展廳,眼前猛地一片亮光——金光燦燦,日光閃耀。

    凡·高,他瘋狂的藍色中國教堂,還有匆匆行走的女人,秘密在于日本式自然的筆劃,比如,使女人的背部顯現出來,她的背全是白的、未上顔料的帆布,隻勾畫了幾條粗黑線。

    随後是屋頂上粗犷的藍色,凡·高在那裡舉行了一場舞會——我能看見喜悅的紅色的瘋狂的歡樂,他在那個教堂中心盡情狂歡。

    他最瘋狂的繪畫是花園,瘋狂的樹木在藍色旋轉的天空中打轉,一棵樹最後炸裂得隻剩下黑色的線條,幾近荒謬,但卻神聖——顔色厚重的螺旋曲卷和黃油的色塊,美麗油畫色料的赭色、棕黑色、米色、綠色。

     我仔細觀賞了德加[39]系列繪畫——管弦樂隊裡一張張完美的臉多麼嚴肅!随後突然舞台上一下子感情奔放——芭蕾舞女粉色輕薄的舞裙飄起展開,色彩的舒展張揚。

    塞尚的繪畫就是他的親眼所見,而且比神聖的凡·高更加精确更少宗教——他的綠蘋果,他的瘋狂藍湖,似離合詩[40]一般;他的隐秘透視畫技(湖中的一個防波堤,一條高山的線條就能表現這種畫技)。

    高更,看見他與這些大師齊驅并駕,我覺得他幾乎有點像一個聰明的漫畫家。

    與雷諾阿[41]相比也是這樣,雷諾阿畫的法國午後色彩如此豔麗,就像我們所有童年夢想中的周日午後一般——各色各樣的粉色、紫色、紅色、秋千、舞者、餐桌、玫瑰色的臉蛋和興奮的笑聲。

     明亮展廳的出口處懸挂着弗蘭斯·哈爾斯[42]的繪畫,他是有史以來所有畫家中色彩最豔麗的畫家。

    接着最後再看一眼倫勃朗的聖馬太的天使——當我觀賞的時候,天使滴了紅色顔料的嘴唇動了! 巴黎的四月,皮加勒區雨夾雹,在巴黎最後的少許時光。

    在我貧民區的旅館裡感覺很冷,天仍下着雨夾雹,于是我穿上了藍色的舊牛仔褲,戴上了有護耳的帽子、鐵路手套,套上了拉鍊雨衣,我在加州山裡當司閘員和在西北當林火瞭望員時曾穿同樣的衣服。

    我匆匆越過塞納河到巴黎中央批發市場去吃最後一頓晚餐:新鮮面包、洋蔥湯和肉餡餅。

    現在是尋找快樂的時刻,在巴黎寒冷的黃昏,漫步于巨大的鮮花市場,随後将就在北風呼嘯的街角攤位吃了細細脆脆的薯條,還有重油香腸熱狗。

    随後走進一家亂糟糟鬧哄哄的餐館,店裡擠滿了歡樂的工人和中産階級,我在那裡一時惱火了,因為他們忘了給我上葡萄酒,他們端着幹淨的高腳酒杯面紅耳赤,太忘乎所以了。

    晚餐後,我從容地漫步回住所,整理行裝準備明天去倫敦;接着,我決定買最後一個巴黎油酥點心,原來打算還像往常一樣買一個拿破侖千層酥,可是因為售貨女郎以為我說的是“Milanais[43]”。

    我接受了她遞上的點心,一邊過橋一邊咬了一口我的“米蘭人”,哇!絕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油酥點心,我生來第一次感到被味覺所征服,一種褐色的香濃摩卡咖啡巧克力奶油,外面裹了一層杏仁薄片,稍一碰酥糕,一股濃烈的香味直竄我的鼻孔和味蕾,就像加了咖啡和奶油的波旁威士忌或者朗姆酒。

    我急忙返回,又買了一份,在薩拉·伯恩哈特[44]劇院街對面的一家咖啡館裡就着一小杯濃縮咖啡品嘗了這第二個點心——我在巴黎的最後樂趣,細細品味點心的美味,注視着普魯斯特戲劇的觀衆走出劇院招呼出租車。

     清晨六點,我起身在洗滌槽洗漱,龍頭裡流出的水用一種倫敦音述說着。

    我背起塞得滿滿的背包匆匆出門,公園裡有一隻我從未聽說過的鳥,清晨灰蒙蒙的塞納河邊一隻巴黎的刺嘴莺。

     我乘火車去迪耶普。

    我們啟程了,穿過灰蒙蒙的郊區,經過諾曼底,通過翠綠陰郁的田野,一棟棟小石屋,有些是紅磚的,有些是半木結構的,有些是石頭的;在毛毛細雨中沿着運河似的塞納河行進,天氣越來越冷;途經韋爾農和一些小地方,有着沃維以及謝河畔的什麼這樣的地名,前往魯昂;魯昂是個可怕的地方,陰雨連綿枯燥乏味,應該一把火燒了。

    一想到傍晚就要抵達英格蘭,我的心情一直很激動,倫敦,真正的古老的霧都倫敦。

    我像往常一樣站在冰冷的通廊裡,車廂裡沒有空餘地方;我有時坐在自己的背包上,跟一群喧鬧的威爾士男學生擠在一起,他們文靜的教練把《每日郵報》借給我讀。

    過了魯昂就是更令人沮喪的諾曼底灌木樹籬和草地,随後是迪耶普紅色的屋頂和古老的碼頭,鋪着大卵石的街道上騎自行車的人來來往往,煙囪管裡冒着黑煙,陰冷的春雨,四月裡刺骨寒冷,我終于厭倦了法國。

     海峽渡船擁擠極了,數百名學生,數十名漂亮的法國和英國姑娘,有的梳馬尾辮,有的留短發。

    我們很快駛離法國海岸,經過一片白茫茫的海域後,我們開始看見綠地毯似的地面和草地在白垩懸崖處戛然而止,好像用鉛筆劃了一條線似的,那是王室的小島,英格蘭,春天的英格蘭。

     所有的學生齊唱歡樂的歌曲,直接登上他們包租的倫敦長途公共汽車,但是我還得等候(我是有座位的人),因為我太傻了,承認我口袋裡大概隻有十五先令。

    我坐在一個西印度洋群島黑人的身旁,他根本沒有護照,随身攜帶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舊上衣和褲子——對官員們的提問他的回答很奇怪,表情非常茫然,事實上,我記得途中他在船上心不在焉地撞到了我。

    兩個高個子英國藍制服警察正懷疑地注視着他(還有我),面帶倫敦警察陰險的微笑,那種奇怪的、好刨根問底的、憂思的專注就像福爾摩斯老電影裡一樣。

    黑人看着他們,害怕極了。

    他的一件上衣落到地上,但他沒費心把它撿起來。

    那個移民局官員(一個年輕有知識的纨绔子弟)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此時,在某個偵探的眼裡又閃過一絲光芒;突然,我意識到我和黑人被圍住了。

    一位紅頭發樂呵呵的大胖子海關人前來訊問我們。

     我對他們說明了我的情況——我打算去倫敦,到一個英國出版商那裡去取版稅支票,然後取道法屬安的列斯群島回紐約。

    他們不相信我的話——我沒有刮胡子,我背着背包,我看上去像個流浪漢。

     “你們認為我是什麼人!”我說。

    那個紅頭發人說:“正是這個問題,我們一點兒也不清楚你在摩洛哥或者在法國幹什麼,或者帶了十五先令來英國幹什麼。

    ”我讓他們打電話給我的出版商或者我在倫敦的代理人。

    他們打了,可是沒有人接——那天是星期六。

    那些警察盯着我看,用手輕撫着下巴。

    突然我聽見一聲可怕的呻吟,像精神病醫院裡精神病患者凄慘的聲音。

    我問:“那是什麼聲音?” “那是你的黑人朋友。

    ” “他怎麼啦?” “他沒有護照,沒有錢,顯然是從法國一家精神病院裡逃出來的。

    現在你有什麼辦法證實你的說法?否則我們将不得不拘留你。

    ” “拘留?” “對!我親愛的夥計,你不能隻帶十五先令進入英國。

    ” “我親愛的夥計,你不能把美國人投進監獄!” “噢,我們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