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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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開始看見摩根希爾那一個個熟悉的山崗;我們經過佩裡和馬德隆的田野,他們在那裡釀造葡萄酒;一切盡收眼底,所有甜蜜褐色的犁溝,鮮花盛開。

    有一次,我們駛進一條支線等候98次列車通過;我像巴斯克維爾獵犬一樣奔跑出去,為自己采了些老李子,老得已經不能吃了——業主看着我這個鐵路人拿着一個偷來的李子負疚地奔回機車,我總是奔跑,總是跑啊跑,跑去扳道岔,在睡夢中奔跑,此刻也在奔跑——非常快樂! 田野的甜蜜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這些名字本身簡直可以食用,比如利克[29]、叢林狼、佩裡、馬德隆、摩根希爾、聖馬丁、魯克、吉爾羅伊、卡納德羅、科帕羅爾、薩金特、奇滕登、洛根、阿羅馬斯以及帕亞河流經的沃森維爾樞紐站。

    我們鐵路人途經奇滕登城外某處樹木茂盛的幹燥印第安窪地;一天早晨,那裡所有的露水一片粉紅,我看見一隻小鳥栖息在雜物堆中一根筆直的木頭标柱之上,它是奇滕登之鳥,清晨的意義。

    聖何塞城外的田野足夠甜蜜,比如說,像勞倫斯和森尼維爾,在那裡,人們五谷豐登,田野裡彎腰曲背郁郁寡歡的墨西哥人在春天裡辛勤地勞作。

    但是,列車一旦過了聖何塞,不知怎的,整個加利福尼亞更加豁然開朗。

    日落時刻,在佩裡或馬德隆,那就像一場夢:你看見那搖搖欲墜的小農舍,一行行栽種的綠色果樹;在一座座山崗上綠色的薄霧之外,在那太平洋落日的一個個紅色光環之上,在甯靜之中,傳來了狗的叫聲;加利福尼亞那美麗的夜露已經形成,哦,在這之前,胃已經填飽,煎鍋上的漢堡汁已經擦淨;晚些時候,今晚,聖何塞美麗的小卡梅麗蒂将沿着道路歡快跳躍着行走,羊絨套衫裡她那一對棕色的乳房即便戴着少女的乳罩也在輕輕地颠顫,她那一雙棕色的腳丫穿着皮帶子涼鞋,涼鞋也是棕色的;她的一對黑眼睛宛若秋水,你猜不出它們是否脈脈含情;她的雙臂猶如地府《聖經》裡侍女的手臂——她長柄勺似的手臂形如樹木,帶着汁液,摘一個桃子,摘一個飽滿的橘子,在果子上咬一個口子,拿着橘子,頭往後一甩,使出所有的力氣,透過那個口子擠壓吮吸橘子,所有的果汁都流進了她的嘴唇,流到了她的雙臂之上。

    她的腳趾上有灰塵,腳趾蓋上抹了指甲油——她腰肢柔細皮膚棕色,下巴柔軟消瘦,脖子像天鵝一般柔滑,嗓音輕柔,一副嬌柔女子的模樣,而且她自己并不明白這一點——她細微的嗓音有點兒像鈴铛的聲音。

    疲憊的農夫何塞·卡梅羅來了,他看見她在紅豔豔的陽光底下,在果園裡像女王一樣端莊地走向水井,走向塔樓;他追随她而去,火車從身邊轟隆隆駛過,他根本沒注意機車上站着的學徒司閘員J·L·凱魯亞克和老豬頭W·H·西爾斯。

    自從離開俄克拉何馬州幹旱塵暴區沙土闆結的農場以來,老豬頭已經在加利福尼亞生活了十二年;他父親曾搭乘一輛破舊不堪的流動農業工人[30]的卡車,被迫離開那裡,他們在人生中第一次嘗試當采棉人,而且幹得相當不錯。

    但是有一天,有人告訴西爾斯可以試試幹鐵路活,他試了,做了幾年年輕的司爐工後,他現在成了一名火車司機——加利福尼亞州救世田地的美麗風光改變不了他石頭般冷酷的目光,他戴着手套的手調節着車速,駕馭着黑色的野獸沿着星光鐵道前進。

    道岔急速閉合,融入軌道系統,一條條岔線像嘴唇一般分離,又像戀人的手臂一樣收攏。

    我的心思全在卡梅麗蒂棕色的雙膝之上,在她大腿之間淺黑色的陰戶裡,造物主在那裡隐藏着它的壯麗,所有的男孩昏頭昏腦猴急地去受罪,渴望得到整個淫穴、那德性、那陰毛、那“探索我”處女膜、那迷人吮吸躲閃的佳人,還有同樣的你,她從不應允,太陽落山了,天黑了,他們躺在一排葡萄架下,沒人能看見或聽見,隻有那隻狗聽見“哼唷哼唷哼唷”緩慢的聲音;遠處,鐵路大地灰塵揚起;他将她嬌小的屁股往下擠壓,他的力量使之在大地上形成一個小小的凹坑,他的撕裂慢慢地将她深入穿透,進入她甜蜜的門戶,慢慢地血液在他的印第安頭腦裡劇烈奔流,達到一個高潮;她微微氣喘籲籲,張開兩片棕色的嘴唇,稍稍露出白梨般的牙齒,就露出這麼一點,就這麼輕輕地幾乎咬傷,他自己的嘴唇火辣辣地燃燒——他駕馭着,亢奮地猛烈撞擊,谷物、葡萄不住搖晃,美酒從大地的小杯裡突然泉湧,酒瓶将從第三街滾到聖巴巴拉的沙灘上,用“你能探索它嗎”的精神,他正在達到目的;然而,如果你也能,那麼你會做嗎?你難道不做嗎?甜蜜的肉體交合在一起,流淌着的血酒,幹苞葉成堆的土地,堅硬的鋼鐵通道穿越而過;機車正在說KRRRROOOAAAWWOOOO[31],還有那交叉路口,有你著名的說教:KrrotKrrootooooaaaawwwwKroot——兩聲短一聲長,一聲短,這種事我得學着點,因為有一次豬頭湊着司爐工的耳朵忙着說笑話,我們正駛近一個交叉路口,他對着我高聲喊道:“快去!快去!”邊說邊用手做出拉汽笛的手勢。

    我擡起頭,抓住繩子,向外張望,大個子機車司機,看見交叉路口飛速接近,幾個穿涼鞋的姑娘,連衣裙緊包着屁股,在信号燈閃亮的卡納德羅鐵路交叉路口欄杆處等候,我拉響汽笛,兩短一長,一短:KrooKrrooKrrrooooaKurt。

    于是,此刻天空一片紫色,整個美國的邊緣正在墜落,紫光四溢,灑滿西邊的群山,落入永恒的東方海洋。

    那裡你悲傷的田野和戀人交織在一起,葡萄酒已經滲入大地,沃森維爾就在前方,那裡是我肮髒車程的盡頭,在數以百萬計的人們中間,放着一瓶托考伊白葡萄酒,那是我要去買的酒,将那大地的一些東西放回我的肚裡,在這鐵軌上一路颠簸震顫之後,我柔軟的肉體和骨頭需要歡樂——換言之,當工作結束時,我将喝一杯葡萄酒,然後休息。

    這就是吉爾羅伊支線。

     我在吉爾羅伊支線上的第一次行程,那天夜裡天空昏暗清新,我提着信号燈和破書包站在機車邊上,等待大人物們作出決定。

    這時,從黑暗中走來這個青年,他不是鐵路人,顯然是個流浪漢,不過他即便不是個牙齒清潔面帶微笑的流浪漢,那麼也是個來自大學或良好家庭的流浪漢;他背着并不破爛的約會包,來自世界黑夜底層的“河畔傑克”——他說:“這玩意去洛杉矶嗎?”——“嗯,大約會朝那裡走一段路,離沃森維爾約五十英裡。

    如果你賴着不走,他們也許會幫你搭順風車去聖路易斯-奧比斯波,那樣離洛杉矶還有一半路程。

    ”“唉,我不想搭乘去洛杉矶一半路程的車,我想一路乘到洛杉矶。

    你是幹啥的,鐵路司閘人員?”“是啊,我是個實習生。

    ”“實習生是幹啥的?”“嗯,實習生就是邊學習邊收獲的夥計,嗯,我不拿工資。

    ”(一路南下,這次是我實習打雜的行程。

    )“啊,那好啊,我不喜歡在同一條鐵路上跑來跑去。

    如果你對我說去大海是真正的生活,那麼現在我正徒步前往或者搭車前往紐約,兩種方法都可以,我不想成為鐵路人。

    ”“你在說什麼呀,夥計,做鐵路人太棒了,一直在到處周遊,你可以掙很多錢,而且那裡沒人煩你。

    ”“沒少操蛋的事,你一直在同一條軌道上來回走搗騰,難道不是嗎?天哪!”于是,我告訴他搭乘貨車的方法和地點:“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要始終牢記:當你想方設法四處周遊,以證明你是美國夜晚的大冒險家,像老電影中的英雄人物喬爾·麥克雷[32]那樣一躍跳上貨車時,千萬别傷着自己!天哪,你這傻帽,狗娘養的!你的手要緊緊抓住天使,别讓你的腳卷進那鋼鐵的圓鐵輪下,鐵輪可不太會像我嘴裡這根牙簽那樣照顧你的腿骨的!”“啊,你胡扯你胡扯你以為我害怕他媽的鐵路上的火車?!我打算去參加該死的海軍,上航空母艦,把鐵軌留給你吧,我要把我的飛機一半降落在鐵甲闆上,一半降落在水面上,轟隆一聲飛機墜毀,一下炸飛到月球上去!”“祝你好運,夥計,别掉下車,手腕用力抓緊,别吊兒郎當!你到達洛杉矶後,替我問拉娜·特納好!”火車開始離站,那小夥消失在長長的黑色路基和長蛇一般的紅色車廂那裡——我随當日領班跳上機車,他将教我這段路程如何行駛,司爐工和豬頭也上了車。

    我們嘎嚓嘎嚓地離開了,穿過交叉路口,駛過戴爾蒙特彎道,在那裡,領班教我如何一隻手抓住火車,身體向外探出,彎曲一個手臂,從繩子上抓下行車指令——随後前往利克,夜晚,繁星。

    我永遠不會忘記,司爐工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夾克,戴着一頂舊金山内河碼頭貧民區的白色海員帽,帽子上有帽舌,在這墨汁般的夜晚,他看上去極像舊碼頭窮困潦倒的流浪革命英雄布裡奇斯·柯倫·布賴森。

    我仿佛看見他在貧民窟窮街陋巷的酒吧裡,用粗壯的手揮舞着一根棍棒,被人遺忘的各種工會宣傳刊物在街溝裡腐爛;我仿佛看見他雙手深深插在口袋裡,怒氣沖沖地在第三街舉止并不古怪但無所事事的流浪漢中間穿行;那裡是他的會面地點,他的命運就像内河金藍雙色碼頭邊的魚;下午,小夥們坐在一段段碼頭邊,在藍天白雲下憧憬夢想,愛情的海水在他們的腳下輕輕拍打,帆船白色的桅杆,黑殼海船的橙黃色桅杆,你所有的東方貿易都從金門大橋下湧入;我對你說吧,這個家夥就像一隻海狗,不像一個鐵路司爐工,然而,在肮髒混亂漆黑一片的夜晚,他坐在那裡,頭戴着他那頂雪白的帽子,騎坐在司爐工的座位上,活像個賽馬騎師。

    嘎嚓嘎嚓,我們真的飛馳起來了,他們正在使列車全速奔跑起來,希望抓緊時間經過吉爾羅伊,免得再接到些行車指令把他們給耽誤了;于是,穿過通明的燈光,我們三五〇〇型大蒸汽機車的幾個前燈一起吐出熾熱巨大急切的光舌,照在旋轉、盤繞、飛馳的軌道上;我們沿着那條鐵路線,像他媽的瘋子一樣搖晃着呼嘯着飛速前進;司爐工實際上并沒有按住他那頂白帽,而是将一隻手按在節流閥操縱杆上,他一面盯住氣閘、标牌、蒸汽噴頭,一面注意車外的鐵軌;疾風勁吹,他将臉轉回車裡,但是,噫,天哪,他在司爐工座位上颠跳着,真像個賽馬騎師騎着一匹狂奔的野馬。

    那天夜裡為什麼要有豬頭?那可是我第一個如此瘋狂的夜晚!他将氣門全部打開,而且用一隻腳底不住地将它使勁推至機車底闆上的清爐渣塊,試圖将氣門開得更大些,如果可能的話将火車頭撕開,以便從中得到更多的氣壓,使列車離開軌道,飛向夜空,在李子田野上飛翔,多麼壯麗開放的夜晚啊!讓我乘一段飛馳的車程,列車就像搭載了一幫“速度魔鬼”;那個了不起的司爐工戴着他那頂命中沒有注定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絕無僅有的帽子,在漆黑漆黑的鐵路上顯得那麼潔白。

    自始至終,他們一直在交談。

    我在他帽子的幻象中看到了霍華德街上公共毛發餐館;看見了加州舊金山雨霧的白色和灰色,看見了窮街陋巷的瓶子、棕綠色、瓦礫碎片、啤酒大胡子、牡蛎、翺遊的海豹、橫斷的群山、凄涼的海灣窗戶;看見了舊教堂的障眼騙局,他們向海狗施舍,海狗在失去機會和時光的一條條街道上吠叫打鼾,啊——愛所有這一切吧,第一個夜晚,最美好的夜晚,這血,“鐵路工作進了你的血液!”老豬頭對着我一面叫喊一面在他的座位上跳上跳下,疾風将他的條紋帽舌吹向後面,機車像一頭巨獸以每小時七十英裡的速度左右搖晃着飛速行駛,違反了規則手冊裡所有的規定,轟隆隆轟隆隆,沖破夜幕,前方卡梅麗蒂正迎面而來,何塞正在制造她的電力,與他的電力混合交流在一起,整個大地都充滿了果汁,将有機金屬轉化成鮮花盛開,星星也向它彎腰;随着巨大的機車轟隆隆像球一樣滾動向前,整個世界正迎面而來,火車上加州的白帽瘋子們酣暢淋漓,哇,所有這些葡萄酒确實永遠喝不完…… [1]Jumpin’George,20世紀50年代美國舊金山地區最受歡迎的音樂廣播節目,全名為“OldG.O.,主持為喬治·奧克斯福德(GeorgeOxford),面向黑人聽衆演唱的先驅。

     [2]表示懊悔興奮等情感的字母組合。

     [3]表示不滿的字母組合。

     [4]JohnErnstSteibeck(1902—1968),美國小說家,代表作為《憤怒的葡萄》,獲1962年諾貝爾文學獎。

     [5]Sasebo,日本一港城。

     [6]表示不滿嘲諷等情感的字母組合。

     [7]JesseOwens(1913—1980),美國著名運動員,擅長短跑和長距離沖刺,曾獲得過奧運會四塊金牌。

     [8]hiball或highball,表示鐵路暢通、示意機車司機啟動或繼續全速行進的信号。

     [9]daguerreotype,法國首席布景畫家達蓋爾(LouisJacquesMandDaguerre,1787—1851)于1839年發明的利用水銀蒸汽對曝光的銀鹽塗面進行顯影作用的方法。

     [10]法文,鋼鐵地獄裡的龐然怪物。

     [11]Sutter’sMill,19世紀美國拓荒者薩特與詹姆斯·W·馬修共同擁有的磨坊,後在附近發現金子,從此開始了淘金熱。

     [12]HowdyDoody,1947年至1960年播出的美國兒童電視節目,有馬戲團和西部槍戰等主題。

     [13]NealCassady’dHopalong,霍帕隆·卡薩迪(HopalongCassady)是1904年由作家克拉倫斯·E·馬爾福德(ClarenceE.Mulford)創作的一位牛仔英雄,後搬上銀幕和熒屏,尼爾·卡薩迪(NealCassady)是“垮掉的一代”另一位核心人物,凱魯亞克将兩人名字合在了一起。

     [14]墨西哥口音中的幾個音節。

     [15]ButlerRoad,美國加州南舊金山的一個火車站。

     [16]BethlehemSteel(1857—2003),曾為美國第二大鋼鐵企業,總部位于賓夕法尼亞州伯利恒。

     [17]JC指澤西中央鐵路(JerseyCentral),全稱為新澤西中央鐵路(CentralRaidroadofNewJersey),D&RG指丹佛和裡奧格蘭德鐵路公司(Denver&RioGrandeRailroad),NYC指紐約中央鐵路公司(NewYorkCentralRailroad),PR指賓夕法尼亞鐵路公司(PennsylvaniaRailroad)。

     [18]Armour&Swift,美國有兩家大型肉類加工企業阿穆爾公司(Armour&Compary)和斯威夫特公司(Swift&Company),但并未合并。

     [19]Dannemora,美國紐約一處監獄。

     [20]Minneaploy,應該是Minneapolis,美國明尼蘇達州東南部城市,說明流浪漢文化程度不高。

     [21]Bismarck,美國北達科他州首府,伊利諾伊州、密蘇裡州等也有城鎮為此名,但愛達荷州沒有。

     [22]Chillicothe,美國密蘇裡州、伊利諾伊州和俄亥俄州都有城市為此名,但衣阿華州沒有。

     [23]PomoIndians,美洲土著人,主要居住在美國北加利福尼亞地區。

     [24]Balboa,巴拿馬南部海港。

     [25]Pucalpas,應指Pucallpa,秘魯東部一城市,亞馬孫河主要支流烏卡亞利河岸邊。

     [26]Mephistophelean,歐洲中世紀神話中的惡魔,浮士德将靈魂賣給了它。

     [27]Culiacan,墨西哥西北部一城市。

     [28]西班牙文,大地是我們的。

     [29]Lick,英語中有“舔”之意,以下幾個名詞不少與食用有關。

    如Perry(佩裡)有“梨子酒”之意,Madrone(馬德隆)為“漿果鵑”,MorganHill(摩根希爾)中的Morgan可指一種馬,SanMartin(聖馬丁)中Martin可指“燕子”等。

     [30]okie,尤指20世紀30年代美國俄克拉何馬州因農業蕭條而到處流浪尋找工作的工人,也可譯成“俄克拉何馬人”等。

     [31]模拟火車聲音,又是作者姓名Kerouac(凱魯亞克)象聲變形詞,下文兩處類似。

     [32]JoelAlbertMcCrea(1905—1990),美國演員,主演西部片,演過90多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