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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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地望着死氣沉沉的牆壁;窗上滿是灰塵,你很難看清外面的景色;最近,你所能聽見的隻是透過房頂中間的井狀通道傳來的一個中國孩子的哭聲,孩子的父母總是叫他别哭,随後卻對着他尖聲叫喊,他真讨厭,他的中國眼淚永遠流不幹,流遍全世界,代表了這家破爛不堪的“浮雕旅館”裡我們所有人的感受,盡管流浪漢不同意這種說法,他們隻是偶爾在過道裡刺耳地清一下喉嚨,或者做噩夢時發出悲傷的歎息——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對了,還忘了說說那個女仆,過去是合唱隊員,現在是個酒鬼,目光兇狠;窗簾吸收了它們所能吸附的所有鐵質,硬邦邦地挂在那裡,甚至吸附在它們上面的灰塵也成了鐵,如果你搖一搖窗簾,鐵質灰塵就會斷裂,成為碎片紛紛落到地闆上,“嘡!嘡!”像鐵翼一般灑落,灰塵四揚,像鋼鐵锉屑一樣填滿你的鼻孔,将你嗆死,所以我從不碰觸窗簾。

    惬意的黎明(四點半),我的小房間是六點鐘,我面前有那麼多時間,那麼多清醒的時間喝點咖啡:在我的輕便電爐上煮開水,往裡加點咖啡,攪拌一下,法國式的,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之倒入我的白色鍍錫鐵皮杯,再往裡添點糖(不是我應該食用的加利福尼亞甜菜糖,而是新奧爾良甘蔗糖,因為我從奧克蘭帶到沃森維爾的甜菜常常壞了,一列貨運列車八十節車廂,除了無蓋貨車車廂滿載傷心的甜菜外,其他什麼也沒有,看起來好似一個個被砍下的女人腦袋)。

    啊,我的天哪,這是個地獄!此時此刻,一切都得靠我自己,我特意彎成一個小金屬架,放在輕便電爐上,把我的葡萄幹吐司擱在架上烤,吐司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然後我在依然又紅又熱的吐司上塗上奶油,奶油也嗞嗞作響,滲入金黃色的面包之中,融入烤焦的葡萄幹之間,這就是我的吐司。

    然後是兩個雞蛋,在我廉價的小煎鍋裡放入軟黃油小火慢慢地煎,煎鍋大概十美分硬币的一半厚,事實上更薄,隻是一塊薄鐵皮,你能帶着去野營的那種——雞蛋在鍋裡慢慢聚攏合起,黃油的蒸汽使之膨脹,我撒了些蒜泥和食鹽,因為我給煎鍋蓋了鐵皮鍋蓋,出鍋時蛋黃頂部蒙上一層薄薄的煮熟成形的蛋白;行啦,雞蛋煎好了,出了鍋,我把它們蓋在已經準備好的土豆上面,土豆已經切成小塊,在沸水裡煮過,然後拌上我已經煎好的培根小塊,有點兒像培根土豆泥,上面的雞蛋熱氣騰騰,邊上配以生菜,附近還有小碟的花生醬。

    我聽說花生醬和生菜含所有人體需要的維生素,從此以後,我就開始獨創地吃這樣的搭配食品,因為它味道鮮美,讓人吃了還想吃——大約早晨六點四十五分,我的早餐準備就緒;吃着早餐,我就開始穿衣服,一件一件地穿,等到在小洗滌槽裡用熱水洗好最後一個碟子時,我快速喝完最後一口咖啡,用熱水龍頭的水沖洗杯子,快速擦幹,“啪嗒”一聲将之放在電爐和牛皮紙箱旁邊它原來的位置,所有食品雜貨都用牛皮紙包好,塞在紙箱裡。

    我已經拿起挂在門把上的司閘員信号燈,我那張破爛的列車時刻表長久以來一直折疊着放在我的後褲兜裡。

    準備出門,一切就緒:鑰匙、時刻表、信号燈、小刀、手帕、皮夾、梳子、鐵路鑰匙、零錢,還有我。

    我熄了燈,離開那間郁悶、昏暗、瘋狂、潛水屋似的小房間,匆匆踏入飄動的晨霧,走下嘎吱作響的過道台階,老人們還沒有坐在那裡閱讀周日晨報,因為他們仍在睡覺,或者說,此時此刻,當我離開旅館的時候,我能聽見他們中有些人開始在房間裡蘇醒,呻吟着,埋怨着,抓撓着,發出各式各樣可怕的聲音。

    我走下台階去工作,瞟了一眼職工專用的柱式時鐘,核對我的手表。

    兩三個手腳利落的老伯已經坐在昏暗棕色大堂裡滴答作響的擺錘大鐘下,他們要麼牙齒掉光,要麼臉色陰沉,要麼留着高雅的八字須——看見我這個朝氣蓬勃的年輕司閘員流浪漢匆忙趕路去賺星期天那三十美金,他們心中到底會怎樣心潮澎湃呢?他們對故鄉的家園有什麼記憶呢?所建的家園沒有憐憫,終年勞碌命運坎坷:失去了妻子、孩子和五彩的月亮——在他們那個時代,一家家圖書館相繼倒閉——舊金山樹林覆蓋通訊發達,老居民們在霧滿龍崗光線昏暗的清晨最佳時光裡,坐在棕色沉淪的海洋裡,而且會一直坐在那裡,直至今天下午我被太陽曬得滿面通紅的時候;八點鐘就會烈日當空,為我們在雷德伍德準備了一次又一次的日光浴;老人們依然會在這裡,在這病态的底層社會裡面如醬色,依然閱讀着同一篇社論,一遍又一遍地讀;他們不知道我去了哪裡或者為了什麼或者幹了什麼。

    我不得不離開那裡,否則我要憋死了,離開第三街,或者變成一條蠕蟲;躺在床上喝酒,聽聽收音機,烹調簡單的早餐,在房間裡休息休息,這樣活着還不錯;可是,咳,現在我得去工作!我沿着第三街急急忙忙朝湯森街走去,争取趕上七點十五分的火車——隻剩三分鐘了,我慌了,開始慢跑,真該死,今天早晨我沒給自己留出足夠的時間。

    我在哈裡森坡道下匆匆朝奧克蘭海灣大橋奔去,經過挂着巨大昏暗紅色霓虹燈的施魏巴克爾-弗雷印刷廠,我總在那裡仿佛看見我那個當過印刷車間主管的已故父親。

    我飛快奔跑,急匆匆經過區内幾家黑人雜貨店,我在那些店裡購買我所有的花生醬和葡萄幹面包;我經過那個紅磚鐵路小巷,此時的小巷霧蒙蒙濕漉漉;我橫穿湯森街,火車剛要開動! 昏庸的鐵路職工,列車長老約翰·J·科珀特旺,在古老的南太平洋鐵路上忠心耿耿服務了三十五年,這個灰色的星期天早晨他在那裡,正拿出他那隻金表仔細看,他站在火車頭旁邊,和“老豬頭”瓊斯和青年司爐工史密斯高聲打趣,史密斯戴了頂棒球帽,坐在司爐工座位上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三明治——“我們知道你有多喜歡老約翰尼,哦,是昨天,我猜他持球觸地得分沒我們想的那麼多。

    ”“史密斯在沃森維爾的橄榄球賭博站投了六美元賭注,據說結果大賺三十四元。

    ”“我常去沃森維爾賭場。

    ”他們一生中常去賭場,相互取樂;在棕樹林幾個鐵路單位裡玩撲克度過所有的漫漫長夜,你能在樹林裡聞到碎煙味,痰盂已經在那裡擱了七十五萬零九十九年多,那條狗進進出出,這些老頑童借着一盞褐色燈罩的舊燈彎着腰咕咕哝哝低聲抱怨,青年人穿着他們嶄新統一的司閘員乘務制服,領帶松開,外套敞開,臉上閃爍着青春的微笑,幸福、昏庸、吃得好、工作好、職業生涯、前途燦爛、養老金有保證、生病可就醫,這些事事有保障的鐵路職工。

    工作三十五年或四十年,然後他們可能會晉升列車長;多少年來,機務組人員常常半夜三更打電話給他們,高聲嚷道:“卡西迪?本周在麥克斯莫什慢車作業吧,你負責右側牽引。

    ”不過,現在作為老職工,他們所擁有的是一份固定的工作,一列固定的火車。

    112次的列車長拿着金表,對着所有的司爐工、瘋狂的撒旦、豬頭威利斯高聲打趣:為什麼法蘭西和法蘭基塞斯這邊最狂野的人,據說他曾駕駛機車爬上那個陡坡……七點一刻,火車離站的時間!我奔跑着穿過車站,耳朵裡聽見發車鈴丁零當啷作響,蒸汽“嗤嗤”,列車緩緩駛出,天哪,我飛奔出站,來到月台,一時忘記或者說根本不知道列車停在哪個軌道;我一時暈頭轉向,心裡在想是哪條軌道呢?怎麼看不見火車?我在那裡就遲到了這點時間,五六七秒鐘,火車剛剛起步非常緩慢,還聽不見嘎嚓嘎嚓的行車聲,一個肥胖的經理也能輕而易舉奔上去抓住火車。

    可是,當我對着助理站長高聲問“112次在哪裡”時,他告訴我停在最後一條軌道上,我根本沒有想到會是那條軌道。

    我朝着112次拼命奔跑,邊跑邊躲閃人群;就像在哥倫比亞大學橄榄球隊當前衛那樣,迅速切入,躲過阻截,抱緊橄榄球,用頭頸向左側佯攻,用手向外推球,佯裝你打算全力沖擊,在左邊鋒位置四處飛奔,從心理上來說,這時場上的每個球員都以為你要向左側進攻,突然,你收縮身子,像一股青煙鑽入對方阻截的缺口,突然轉向反切,你已經飛入缺口,幾乎在人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以前,我已經奔到我要尋找的那條軌道,火車就在那裡,大約三十碼以外,盡管我看上去沖刺速度極快,如果早一分鐘,有這種速度我就可能趕上它——我奔跑着,知道我能趕上。

    站在後月台的是車尾司閘員和一位令人讨厭的上了年紀的列車長老查利·W·瓊斯,為什麼這家夥有七個妻子和六個孩子!?有一次,他出車到利克,不,我想是凱奧特,因為蒸汽遮眼他看不清楚,結果出了霧障後,他發現他的信号燈在我預先報告的拱形岔道閥門處!鐵路方面還給他十五項福利!所以現在他在那裡,星期天harharowlala[6]的早晨,他和年輕的車尾看守用懷疑的目光看着他的學徒司閘員像發瘋的巡道工跟在離站的火車後面狂追。

    我想要高喊:“快試氣閘吧,快試氣閘吧!”我知道客車出站時,大約在車站東側的第一個交叉路口司機們會拉一下氣閘,試試刹車,機車發出信号,列車常常會短暫放慢速度,我就能借機跳上火車,趕上這班列車,可是他們沒有試氣閘,這幫雜種!我明白我不得不像畜生一樣狂奔。

    突然,我有點局促不安,心想,世界上所有的人們看見一個男子竭盡全力惡魔似的飛奔,像傑西·歐文斯[7]一樣短距離全速沖刺,他們會說什麼呢?而他隻是為了追趕一列該死的火車!他們所有人都在歇斯底裡想,我會在抓住尾車平台時摔死的,砰的一聲,我會摔倒,嘭的仰面朝天躺在交叉路口,火車一閃而過,老司旗員将會看見一切躺在大地上的都是自作自受,所有我們這些天使都會死去,我們甚至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或者不知道我們自己的棒球内場,哦,上天會啟迪我們,睜開你的眼睛——睜開我們的眼睛,睜開我們的眼睛。

    我知道我不會受傷的,我相信我的鞋子、手的抓力、腳勁、疼痛的忍耐力、抓力、氣力,我不需要神秘的力量去估量我背部肋骨的肌肉組織——但是,最可惡的是,我追趕火車成了一件在社會上丢臉的事情,衆目睽睽之下我像瘋子一樣在火車後面飛奔,尤其是列車尾車廂有兩個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不住地搖頭,高聲叫喊說我追不上的;我還是半信半疑地跟在他們後面沖刺,睜大眼睛,試圖與他們溝通,說我能追上,他們不要歇斯底裡或者嘲笑;不過我意識到自己力不從心,我的狂奔趕不上火車的速度;不管怎麼說,就在我放棄這種讓人難以理解的追趕之後兩秒鐘,火車果真速度慢了下來,在交叉路口測試氣閘,随後再次嘎嚓嘎嚓永遠高速駛向海灣。

    結果我上班遲到,老舍曼恨死我了,而且會更加恨我。

     我原本可以獨享這片大地,咔嚓咔嚓——鐵路大地,長海灣平坦的空間;我不得不與人協商才能到達停在十七軌道的舍曼令人讨厭的貨車守車,準備随機車前往雷德伍德,開始上午三小時的工作。

    我在海灣公路下了公共汽車,沿着小街一路奔跑,拐彎進入調車場——在調車場機車時代,小夥子們常乘在調車機車的圓形車頭上,他們從車頭踏闆和車側踏闆上對我一路高喊:“快來搭乘我們的車!”否則我上班就會遲到大概三分鐘;不過,此時,那輛小機車短暫放慢速度讓我搭車,我單腳一跳上了車;這輛機車除煤水車外沒挂任何其他車廂,夥計們剛去過調車場的另一端,現在因需要沿着某條軌道返回。

    那小夥得學會在沒人幫助的情況下獨自打旗号,有很多次,我看見這些調車機務組的某些小夥以為他們可以掌控一切了,但是行車計劃來得太遲了,指令說還得等待,這些有點類似犯罪的栖樹賊們,目空一切,幹着各色各樣以殘忍勾當為樂的家夥們——“嘭”全都撞死了!于是整個罪行和所有邪惡勾當突然曝光,駭人聽聞——舊金山和裹屍布似的環形海灣,陰謀棺罩最後最後的浮華裝飾,風華正茂的窩囊廢,最惬意的工作,油嘴滑舌,難道你們不是這樣嗎?我會獨自享用鐵路大地,低着頭步行到舍曼跟前,舍曼正在校正手表,眼睛過分專注地盯着時間,決定何時發出開放信号[8],示意機車啟動。

    今天是星期天,沒有可以浪費的時間,星期天是每周七天漫長工作生活中他唯一有機會在家稍事休息的日子。

    于是,“噫,基督啊,”他罵道,“告訴那個狗娘養的學徒,這不是聚會野餐,該死的,呸,日你奶奶的,你要管管他們,你怎麼能,真見鬼,還指望這些下三濫出力呢,奶奶的,你們隻能帶來大麻煩,我們晚點啦!”我拼命趕路還是遲到了,結果挨了這麼一頓臭罵。

    老舍曼坐在守車裡,眼睛盯着道岔轉換時刻表;當他看見我時,一對藍色的眼睛冷冰冰的,他說:“你知道嗎,你應該七點半到這裡,對吧?可你真是見鬼了為什麼七點五十分才到?你他媽的遲到了二十分鐘!你他媽的以為這是你的生日?”他站起身來,從守車冰冷的平台上探出身去,給機車司機發出啟動行進的信号;我們前方有一連串大約二十節的車廂,他們說這活容易,剛開始列車行進得很慢,随後逐漸加大馬力,“點火,該死的!”舍曼說。

    他穿了一雙嶄新的工作鞋,大概昨天才買的;我還注意到他的工作服幹幹淨淨,他妻子給洗過了,也許正好那天早晨放到了他的椅子上。

    我急忙上前幾步,往機車鍋爐裡“嚓嚓”地添煤,然後取出一根耐風火柴、兩根耐風火柴,點燃它們,使它們噼啪作響。

    啊,七月四日,這一天天使會在地平線上微笑,所有失去狂歡的劇烈痛苦又永遠回到我們身上,從洛厄爾我心靈的源泉回歸,從孤獨惆怅長歌一般的希望回歸祈禱者和天使的天堂,當然還有睡眠和意象有趣的目光;但是,現在我們察覺漏了那個滑稽可笑的人,那個可憐的好好先生,那個車尾司閘員甚至還沒有上車,舍曼繃着臉從後門朝外張望,看見他的車尾司閘員正在十五碼外招手,一再請求停車等他;作為一個鐵路老職工,他當然不打算奔跑,或者甚至不願走快些,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列車長舍曼不得不站起身來,離開他那張岔道轉換時刻表辦公椅,拉下氣閘,為車尾工阿肯索·查利刹住該死的火車。

    阿肯索·查利看見火車停了,從容不迫地大步走上車來,他身上穿着寬松幹淨的工裝褲,這麼說他也遲到了,或者至少去調車場辦公室閑聊了,在那裡等待傻帽司閘員領班;标識員在前面,可能在機車上。

    “首先我們要做的是在雷德伍德前面加挂一節車廂,所以你隻要在交叉口下車,背朝信号旗站着,别站得太遠。

    ”“我不是在車頭工作嗎?”“你在車尾工作,我們沒多少活,我隻想快點幹完,”列車長怒氣沖沖地吼叫。

    “别着急,按我們說的做,看仔細,搖旗。

    ”于是,在平靜的加利福尼亞周日早晨,我們出發了,咔嚓咔嚓,哐當哐當,火車駛離海灣調車場,在主幹線暫時停車,等待綠燈。

    哦,71次列車,或者,哦,不管何趟列車經過;現在我們出發了,經過一個個綠樹覆蓋的山谷、一處處小鎮溪谷和主要街道,越過汽車停車場、昨夜的服務區以及世界上許多斯坦福的地塊——前往我們在普貝爾的目的地,我已經能夠看見它了!因此,為了消磨時間,我爬上車頂,拿出我的報紙在頭版尋找最新消息,同時也在核算和記下這個星期天我已經花掉的錢,絕對不能再花一個子了——加利福尼亞一閃而過,我們憂傷地看着列車環繞整個海灣行駛,然後駛入支線,朝着一條條蜿蜒的小路駛去,小路緩緩向聖克拉拉山谷延伸,随後是無花果樹,後面是遠古的迷霧,當霧氣迎面合攏過來時,我們飛馳而出,駛入加利福尼亞安息日的明媚陽光中…… 我在雷德伍德下了車,站在鐵路大地深暗油膩的制動軌枕上,手拿紅旗和附帶的信号雷管,褲子的屁股兜裡放着耐風火柴,時刻表也皺巴巴地塞在兜裡,我把悶熱的夾克衫留在守車上,随後站在那裡,卷起袖子。

    遠處可以看見一棟黑人住宅的門廊,幾個兄弟身着襯衣,邊抽煙邊閑聊笑聲朗朗,梳着辮子的小妹妹提着玩具水桶站在花園的草叢中。

    我們一幫子鐵路男人打着溫柔的手勢,無聲無息地挂上我們的鮮花車廂;根據同一份“好人”列車的行車指令,進行畢生最後一次檢查,老列車長産業工人無賴舍曼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閱讀指令,以免出錯: “十月十五日星期天上午在雷德伍德挂上鮮花車廂。

    列車調度員MMS。

    ” 我在車廂輪子下塞了一塊木頭,當車廂慢慢壓上停下來時,看着木頭受碾壓而扭動破裂;有時,車廂根本止不住,而是繼續向前滾動,将木塊壓扁到鐵軌的平行面,斷裂的木塊兩頭翹起。

    下午在洛厄爾。

    很久以前我就好奇,那些滿身油膩的人們手裡拿着幾塊木頭,對貨車車廂在幹什麼?在遠處斜坡和永遠灰色的大倉庫房頂之上,我看見了紅磚時代永恒的運河雲彩;七月,整個城市昏昏沉沉懶懶散散,我父親印刷車間外面潮濕的陰暗處甚至也懸浮着這種昏沉懶散,他們在車間外面停放了一些小輪銀灰色大平台推車,還在一些角落和木闆上堆了些廢舊雜物,油墨滲入了油膩的木頭,深得就像一條永遠疊起的黑色河流,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戶外一朵朵乳白色的雲彩;站在滿是灰塵的走廊門口,你就能在古老的一八三〇年洛厄爾·迪肯斯紅磚學院的上空看見這種雲彩,就像舊時的卡通那樣飄浮着,雲裡有小鳥的圖案,也在飄然飛動,所有這一切映在運河精液般打旋的水中,都有一種灰色達蓋爾銀版式[9]的神秘。

    于是,南太平洋紅磚小巷的下午以同樣的方式記住了我的好奇:巨大的貨車車廂緩慢碾壓的過程,車輪壓扁木頭,從身邊滾過,鋼輪壓着鋼軌,濃烈的鋼鐵塵埃噼裡啪啦呼嘯着撲面而來,整個鋼鐵調車場都在顫抖,一節車廂用一種刹車制動後依然繼續滾動從身邊經過,于是壓下整根制動杆——monsterempoudrementdeferenfer[10],加利福尼亞可怕的迷霧之夜,透過薄霧你能看見那些怪物緩慢駛過,聽見鋼輪與鋼軌摩擦的嘎吱聲;關于那些冷酷無情的鋼輪,列車長雷·邁爾斯在我幾次跟班學藝時曾經說過:“那些輪子碾過你的腿部時,它們不會留心照顧你的!”會跟被我犧牲的那些木塊的命運一樣。

    那些滿身油膩的男人們在做什麼呢?他們中有些人站在貨運車廂的頂部,朝遠處南面的洛厄爾紅磚學院運河小巷發信号,有些老職工像流浪漢一樣在一條條鐵軌附近慢慢走動,無所事事;一長溜車廂嘎吱嘎吱從身邊經過,發出磨牙似的咔嚓咔嚓聲響,巨大的環形鋼鐵彎道被壓入泥土,使枕木都在移動。

    現在,通過星期天在舍曼慢車上跟班勞動,我明白了:我們用木塊是因為地面傾斜,一輛輛車廂卸開後用腳一蹬會不住滑動,你得随車廂一起移動,然後制動并用木塊阻擋它們。

    我在調車場學到不少東西,比如:“放下,刹得漂亮些,我們可不想開始一路追趕這狗娘養的回城去,然後再次蹬車!”好吧,我會遵循火車安全手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