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關燈
帳篷裡潮濕悶熱,令人喘不過氣來。

    史官勉強又寫了幾行,用手托住額頭。

    他再也沒有心情往下寫了。

    大炮的隆隆聲像一群飛過的烏鴉,擾亂了他的思緒。

    已經是第十遍了,他又讀起那個沒寫完的句子:“在戰鬥的波濤中,鳄魚們一次又一次沖向城牆,但是命運……”戰鬥的波濤。

    他覺得這樣描繪很貼切,但他對“鳄魚”一詞有所保留。

    波濤常用來指大海,而鳄魚呢,衆所周知,它們隻在河流中生活,這樣一來,為了準确起見,他本該寫成“鳄魚在戰鬥的河流中”,但“河流”的形象失去了“波濤”的氣勢,後者令人想到大海,它那雷鳴般的吼聲、滾滾的波浪和驟然的洶湧,用來表現戰鬥再合适不過。

    他甯願犧牲“鳄魚”一詞也不願放棄“戰鬥的波濤”。

    而且一開始,為了描寫在水中激戰的士兵,他沉吟許久,想到好幾種魚和海洋動物,可沒有一種适用于這些威名赫赫的戰士。

    在他看來,一般的“魚”顯得太過柔軟光滑,“鲨魚”貪婪狡詐,“鲸魚”太過笨重,“章魚”又惹人嫌惡。

    隻有鳄魚,憑借它們的兇猛和緻命的殺傷力,能夠恰如其分地形容匍匐着沖向城牆的士兵,更不用說它們堅不可摧的鱗甲足以讓人想到士兵的盾牌。

     “在戰鬥的波濤中,鳄魚們一次又一次沖向城牆,但是命運……”這句話難以接續,他感到頭疼不已。

    他試着寫過“……沒有沖他們微笑”,但“微笑”這個詞似乎不太恰當。

    這場恐怖的屠殺還有微笑可言嗎?他擱下筆,若有所思地凝視一頁頁書稿,上面寫滿了他年邁後歪斜的字迹。

    這些字迹就是終有一天,這驕陽下抛灑的鮮血,這成千上萬道駭人的傷口,這大炮的轟鳴,辛苦跋涉揚起的黃色塵埃,攻城兵在城牆跟前沒完沒了、如噩夢般湧上又退下,迎着瀝青和箭矢向上攀爬,墜落到城牆腳下,随後同伴沖了上去,他們再也認不出戰友那因受傷而變形的臉。

    這些字迹就是它們留下的全部痕迹,就是士兵們曬黑的皮膚留下的痕迹,鋒利的金屬、硫黃、瀝青和石油在一塊塊皮膚上刻下猙獰的圖案。

    等到戰争結束,這些圖案還會不斷變化,仿佛擁有了自己的生命。

    最後,它們還是這一望無際的帳篷留下的痕迹,這些帳篷一經搭建,此後的幾周内,将在這片光秃秃的大地上留下數不清的足印,仿佛一大群奇特的動物曾經浩浩蕩蕩地從這裡經過。

    然後,到了春天,小草鑽出這片土地,無數棵小草的嫩苗兀自生長,渾然不覺世間發生的一切。

     切雷比在紙箱中放好書稿,站起身走了出去。

    天空又布滿了雲。

    一陣熱風吹來,火燒火燎,令人窒息。

    風兒不時揚起厚厚的塵土,将帳篷淹沒其中。

    士兵們躺在帳篷跟前,沒有任何躲閃。

    他們個個灰頭土臉,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等着部隊集結的鼓聲響起。

    這應該是一周内發動的第五次進攻。

    就連年齡最長的老兵也沒見過如此瘋狂的攻勢。

    此刻所有人都知道,随着天上的預示要下雨的積雨雲越堆越多,進攻将會越發猛烈和頻繁。

     史官在軍營裡遊蕩許久,沒有遇見一個熟人。

    在這潮濕悶熱的天氣裡,他盯着士兵和軍官們一張張陌生而困倦的臉。

    他們的目光顯得很呆滞。

    灰塵從幹燥的地面上升騰起來,漠然地向周遭的一切投下一層陰霾。

    沒有人再去理會帕夏的營帳,士兵們從前面經過時通常會放慢腳步,懷着崇敬的心情仰望高高的金屬杆頂懸挂的銅質新月,那是奧斯曼帝國古老的象征,而它旁邊的那座帳篷,無數帳篷中那抹唯一的淡紫色,它曾經像一團在欲望的潮水上空翻滾的紫色雲朵,懸在萬千男人的心上,此時也不再引起人們的注意。

     大炮的轟鳴聲不時響徹天際。

     每個人都在等待。

     史官終于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圖茲·奧克恰,那名加尼沙裡新兵。

    切雷比先是高興了一陣,随即注意到新兵慘白的臉色。

    他緩緩地邁着步子,最讓切雷比驚訝的是,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護送着他。

     “圖茲·奧克恰,你出什麼事了?”他問道。

     “沒事,”加尼沙裡新兵回答,“他們要送我去醫院。

    ” “被護送去醫院?可是等一下,你沒有參加上次戰鬥嗎?” “正相反,我參加了,”加尼沙裡新兵苦笑着回答,“那時,我不知道怎麼回事,用刀扯開那籠該死的老鼠時,我把自己劃傷了。

    ” 史官的眼睛閃過一絲恐懼。

    加尼沙裡新兵抓住他的衣袖。

     “聽着,梅弗拉,”他的聲音近乎哀求,“你和西裡·色裡姆關系不錯。

    老實說,我們在戰鬥中放走的那些老鼠到底染了什麼病?他應該很清楚!” 史官聳了聳肩膀。

     “我以安拉的名義向你發誓,我對此一無所知。

    ” “不會是鼠疫吧?”加尼沙裡新兵緊張地問道。

     “鼠疫?你瘋了!不可能,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太難受了!” 切雷比無言以對。

    加尼沙裡新兵沒有跟他告别便跟着那名衛兵離開了。

    他們的會面匆匆結束,令史官感到如釋重負。

    他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唯恐加尼沙裡新兵中途折返。

    新兵由一名衛兵護送,這讓史官有了不祥的預感。

    他已經聽說第一批染病的士兵遭受的命運。

    等他們的身體開始腐爛,人們就把他們轉移到四周撒滿石灰的狹長的木闆房中,他們被關在裡面直至死亡。

     “又去了一個。

    ”史官想道。

    就像薩德丹那樣,像占星官那樣。

    他想起第一次進攻前夜,他們四人同喝一瓶茴香酒的光景。

    那一晚對他來說顯得很遙遠,仿佛屬于另一個世界。

     他不知不覺走到了帕夏營帳前的空地。

    和往常一樣,兩名哨兵一動不動,面前立着長矛,守在入口兩邊。

    一陣沙塵席卷而來,頓時遮住了衛兵的臉、長矛和銅質的象征。

    在風的作用下,泛黃的火燒雲籠罩了一切,它們的形狀變幻不定,組成各種奇特的圖案,好像回到了遠古時代。

    梅弗拉·切雷比隐約感到腦海中産生了一些危險的聯想,于是轉身往回走,希望借此擺脫這些想法。

    然而就在這時,他瞥見軍委會的幾名成員,正向統帥的帳篷走去。

    緊接着穆夫提出現了,陪他來的還有一名桑紮克貝伊。

    他們的副官待在外面,躺在遠處的草叢中。

     又是一次會議,史官心裡想着,停下了腳步。

    軍需總管也到了,他是一個人來的。

    他看上去憂心忡忡,一路上都沒有回頭。

    稍後到的是卡拉-穆克比爾,他的表情同樣凝重。

    有人說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