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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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夏絲毫不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

    他們一個接一個彙報了各部的傷亡情況,對日後作戰要采取的戰略戰術還有第一次被召集來開會的西裡·色裡姆的新建議發表了各自的看法。

    但帕夏滿腦子想的都是當天早上他讀過的阿拉貝伊的最新報告。

    看着幾頁密密麻麻的字迹,他仿佛又聽到兩個月前在戰壕裡士兵們渾厚有力的唠叨,而現在,唠叨變得尖刻、苦澀,和以前一樣,聽他們唠叨的聲音,他現在很清楚地聽出了所謂的對戰争的厭惡。

    他漫長的軍旅生涯教會了他要對此嚴加防範。

    在他率領的很多次遠征途中,總能等到這一刻的出現,似曾相識卻無比可怕的體驗。

    被敵人擊退、軍紀渙散、軍官不聽從命令和互相鬧意見、亵渎先知的話或對他本人的辱罵、恐懼,甚至最初出現鼠疫的症狀都沒有這片默默壓過來且不知不覺地落在他的士兵的臉上、眼中、手上、聲音和武器上的烏雲來得可怕。

    他很清楚,這一次,這片烏雲會再度出現,盡管他已經竭盡全力推遲它的到來。

    最初的征兆出現在六周前,就在第一次進攻失敗之後,但很快烏雲就被驅散了。

    草率的判決,謠言滿天飛,關于秘密調查,關于抓捕并宣判刺探新武器的間諜,關于囚犯的争執,關于一個幽靈——有人說他夜裡在河邊遊蕩——關于都城女伶的到來——一位善舞的名伶迷戀一個士兵迷得要死,兩人都苦于不能結合——尤其是尋找和發現引水渠延緩了烏雲的出現。

    但帕夏知道,這種萎靡倦怠的氣氛并沒有完全遠離。

    它一直在那裡,無處不在,伺機而動。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害怕它的到來。

    而如今它終于出現了。

    不再隻是像六周前顯出蛛絲馬迹,而是随着萎靡倦怠的氣氛席卷而來,就像戰争一樣蔓延、古老、塵土飛揚。

     他們在讨論下一輪進攻。

    軍需總管堅持密集地進攻,不給又累又渴的阿爾巴尼亞人有絲毫喘息休整的機會。

    帕夏不是不知道軍需總管主要擔心的是糧草匮乏。

    當斯坎德培發起夜襲時,有幾個糧草存放點被破壞了,尤其是盛蜂蜜和大米的壇子被打翻了。

    軍需總管很生氣,指出存放大炮、安頓精兵和将領的營帳(“我也不排除我的。

    ”他補充道),所有這些地方對糧草庫都不管不顧,好像糧草庫不幹他們的事。

    那天夜裡,他繼續說,蜂蜜灑在地上,被馬蹄踐踏,他看得心都碎了。

    “該不會是我們将領中的一個想出這麼個戰術來拖延敵人的行動吧?”他總結道,明顯是嘲諷的語氣。

     負責營地安全的軍官臉唰地白了。

    結結巴巴地辯解,說他很震驚在軍委會裡居然有人把糧草比如蜂蜜看得比土耳其士兵的鮮血還要寶貴,話中不無苦澀。

    軍需總管做了個鬼臉,反駁說我們是在開軍委會會議,而不是在集市上罵大街。

    從他憤怒的表情看來,他接下來的話肯定更辛辣,阿拉貝伊認為是時候出來當和事佬了,他說軍委會意見上的分歧從來都沒這麼大過。

    他補充說,從今往後,帝國軍隊打仗的守則要規定在進攻之前給每個士兵發一份蜂蜜來振奮士氣,這不僅可以證明蜂蜜的功效,他認為軍需總管應該也是這個意思。

     圖爾桑帕夏勸大家回到攻城的話題上。

    有人提到占星官。

     “我們的魔法師有什麼說法?”帕夏問道,絲毫不掩飾揶揄的意思。

     沒有人回答。

    帕夏又問了一遍,這次是問通常和占星官有聯系的穆夫提。

     “目前他沒有任何預感。

    ”穆夫提回答道。

     “沒有?”帕夏陰沉地哼了一聲,“那麼,我們得替他預言未來了。

    ” 一陣沉默。

     “部隊在城牆上厮殺,”他繼續用帶着一點嘶啞的嗓音說道,“而他卻連預測一下都不樂意!得把他拖下去當衆打闆子,然後送到戰壕裡面去當苦力,就像他的前任一樣!” 大家對這突然爆發的怒火一點都不驚訝。

    帕夏絲毫不掩飾自己對都城派來的欽差和官員的憤怒。

    他感覺他們當中的大多數隻是來看他的笑話的,所以他完全有理由不給他們好臉色看。

     大家稍事休息,這期間文書記下了對占星官的宣判,軍委會的成員繼續讨論。

    有些人反對繼續攻城。

    他們認為,按照西裡·色裡姆的計劃,不如等病毒污染到敵方的井水、感染到守城的士兵再攻城。

    帕夏聽了一會兒他們的讨論,然後他又走神了。

     有人提到天上的雲。

     “可惜,皇帝不能指揮天上的雲,”軍需總管說道,他說這句話是為了反駁不贊成立刻反攻的卡拉-穆克比爾,“我們費了那麼大的勁才讓他們缺水,可是一天早晨,天邊會出現烏雲,一陣急雨就會解了他們的幹渴。

    ” 雨!兩周來帕夏前所未有地被下雨這個念頭困擾着。

    他恨這個念頭,努力要把它從腦海裡清除幹淨,但無能為力!看到雲開日出,碧空如洗,滾燙的太陽照耀着帝國的大地,有時候他以為雨永遠都在這片土地上消失了。

    可是,同時他也心知肚明,就在他們受着炙烤之苦的時候,在某處,在别的地方,雨靜靜地、定期地下,就像死亡一樣讓人消沉。

    眼下,雨還遠在天邊,但用不了多久,陰險的雲朵就會把雨帶來,可惡的雨滴會讓一切泡湯。

     “他們期待下雨,”軍需總管繼續說道,“他們在一個塔樓頂上擺了一些白鐵的大圓盤,用它們來預報天氣。

    這說明他們已經瀕臨崩潰了。

    我們應該趕緊行動。

    ” 軍委會亂成了一鍋粥,又鬧得底朝天。

    最早受到攻擊的是桑紮克貝伊。

    一直都沒有出過他們視線的穆夫提一副虛弱的樣子,無精打采的。

    他認為對占星官的懲罰就像是人身攻擊,讓他義憤填膺。

    突然,他要求發言。

     “所有發生的事都歸結于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原因,”他用低沉的嗓音說道,“軍隊變得越來越放縱,就像是邪惡的十字架得逞了。

    我們的宗教意志渙散了。

    亵渎宗教的人越來越多。

    在上一次進攻中,很多埃斯金基民兵都喝醉了。

    到處都是沉淪和堕落,而軍官們卻假裝什麼也沒看見。

    ” 穆夫提勸他們早點清醒,趁為時未晚。

    他請求把誦讀《古蘭經》當作每天的課業,嚴禁飲酒、買賣俘虜,同樣也禁止狎妓。

    他表示反對首都女伶的到來。

    奧斯曼帝國的士兵既不需要扭動腰肢的妓女,也不需要時髦的浪蕩子和公子哥兒。

     “我還有要補充的是,”他繼續說,目光直視圖爾桑帕夏的眼睛,“為了軍隊,也為了您自己好,您把随軍帶來的女人送回去吧。

    我說完了。

    ” 沉默是那麼壓抑,文書都不敢動筆記錄了。

     “毒蛇!”帕夏暗地裡罵了一句。

    他的眼睛比戒指上的紅寶石還閃亮。

    大家都屏住呼吸。

    他們知道,戰争期間軍委會可能會發生的種種沖突,最嚴重的結果就是軍隊的統帥和宗教領袖杠上了。

    這就好比擁有世俗和精神兩種權力的皇帝本人在分裂。

     “蛇蠍心腸。

    ”圖爾桑帕夏恨得牙癢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