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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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的戰鬥中再次負傷。

    接着,在薩魯加和兩名桑紮克貝伊之後,居爾蒂基在兩名副官的攙扶下出現了。

    紅棕色的頭發下面,他的臉第一次顯得呆滞、枯黃,幾近蒼白。

    顯然,他剛剛離開病床,在病情如此嚴重的情況下,他依然來到統帥的帳篷,讓人猜想此次會議應當事關重大。

    炮聲還在轟隆作響。

     阿拉貝伊獨自前來。

    随後趕到的是聾啞人塔漢卡、卡拉杜曼、卡普杜克阿加、阿斯朗罕以及在他後面進來的因暗疾而痛得面部扭曲的老塔伏加。

    幾乎所有人都面色陰沉。

    隻有邁着異常均勻的步伐最後一個進來的建築師加烏爾,臉上始終挂着無動于衷的表情。

     眼前的滾滾沙塵沒有擾亂切雷比的思緒。

    帝國是強盛的。

    即便陷入困境,它也依然偉大。

    奧斯曼人的新月将永世長存。

    幾個精明強幹的大人物正在商量對策。

    他們會想出辦法的。

    他們不會輕易放棄這座城池。

    此刻,他們擲地有聲的話語正在彼此交鋒,就像戰鬥中的武器一樣叮當作響,文書把他們的話記在紙上。

    一陣苦澀的忌妒之情猛地刺痛了他。

    他再次轉身準備離開,目光卻落在了西裡·色裡姆那張修長的臉上。

    後者靜靜地站在距離營帳幾步遠的地方,全身像木頭樁子一樣挺得筆直。

    西裡·色裡姆似乎沒有看見他,這讓史官有些尴尬。

    他不敢一聲不響地離開,生怕醫生已經看到他了。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怕先開口說話,尤其在這樣一個日子,那雙因失眠而通紅的眼睛在醫生那張修長的臉上顯得特别吓人。

    他決定待在原地,直到對方流露出看到他在場的樣子。

    色裡姆神情恍惚。

    史官甚至覺得他站着都要睡着了,好像随時都會睡倒在地上。

     終于,醫生發現了他。

    那張沉思的臉忽然有了血色。

     “他們在商議。

    ”他指着帕夏的營帳說道。

     史官點頭表示贊同。

     “他們沒有召見我,”西裡·色裡姆接着說,他那通紅的臉和脖子多處漲成了紫色,“他們對我很不滿。

    ”他提高了聲調。

     切雷比戰戰兢兢地向四周看了一眼。

     “他們想一下子解決所有問題,可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簡單的事情。

    坦白說,我對兔子、蟾蜍和狗沒抱多大期望。

    但是老鼠……”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幾乎嘶啞了,“我不瞞你,切雷比,老鼠令我非常失望!” 史官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曾經在衆目睽睽之下将一個人肢解成肉塊的令人恐怖的瘦高個兒竟然說着說着就泣不成聲! “那些不幸的人,這恐怕不是他們的錯……别人給他們設下陷阱,想知道他們在斷氣前有多麼痛苦!或許他們忍受着我給他們帶來的病痛,但是事實上……” 他讓自己鎮定下來。

    他的聲音越發堅定,一隻眼睛黯淡無光。

     “事實上!”他重複道,“這一切痛苦都是因為區區小病……他們不讓我插手,切雷比。

    啊,如果我有行動的自由,你就會看到我能做什麼……親愛的朋友,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給皇帝寫了一封信:‘把鼠疫病菌給我吧,哦!我的聖主。

    ’是的,這就是我寫給他的話!” 史官感到脊背一陣發麻。

    他想起了圖茲·奧克恰和有關禍不單行的諺語。

     “可是上面拒不同意,”他接着說,“他們給我提了一堆反對意見。

    至于那兩種最厲害的疾病,他們隻字不提:不提鼠疫,也不提霍亂。

    他們隐瞞肯定是為了他們自己!” 史官趁對方長歎一聲的空當問他還跟上面提過哪些病菌。

    醫生向他一一列舉,不過大多數名字對他都很陌生。

    有些會損害内髒,有兩三種會導緻失明,還有一種會讓人失去理智。

     “可你又能怎麼樣呢,”西裡·色裡姆哀歎道,“就像我說的,這都是些常見病。

    我剛才說的兩種最厲害的疾病,它們卻是另一回事。

    它們會摧毀你,而不僅僅讓你發燒嘔吐。

    ”他又歎了口氣,眼睛開始放光,好像裡面被照亮了一樣。

    “一隻攜帶鼠疫病毒的老鼠……啊,假如他們告訴我的話……我真想教訓他一頓,這個小兔崽子,擁有七條馬尾标(1)的帕夏……你在皺眉,史官?” “哦,沒有,西裡·色裡姆。

    你怎麼能這麼說!” 醫生的表情更加嚴肅。

    漲紅的臉色也暗淡下去。

     “是的,這就是你的想法,但我敢肯定你在書裡絕對不會寫到老鼠!”他突然提高了聲調。

     炮聲又此起彼伏地響起來,也不知道為什麼,西裡·色裡姆猛然背過身,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過了一會兒,醫生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遠遠地沖他喊道:“你知道,我,我會拿你的史書幹什麼嗎?你真的想知道嗎?” 說到這裡,他用了兩個讓切雷比目瞪口呆的字眼…… 他活到現在,從來沒有像在這次戰役中一樣,聽到别人用各種各樣的叫法,如此頻繁地提到人的臀部。

    多少次他假裝什麼都沒聽到,即便那些乳臭未幹的新兵無端地叫他“老廢物”,或者更糟的是,他們在暗處對他說些羞辱的話:“喂,老東西,你想摸摸嗎?”他安慰自己如果他們知道他是做什麼的,知道他有多關心他們,他們也許會為這些話感到後悔。

    當他發現一個像薩魯加這樣傑出的人(有人說他已經染上了目前流行的熱病),逮住機會就嚷嚷,他每次上廁所的時候,隻想用穆夫提的胡子來擦屁股,他就更加釋然了。

    然而,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有教養的人,知識非常淵博,可以說是位同行,可他并非開玩笑,而是當面跟他說想用他寫的史書做的恰恰是薩魯加想用穆夫提的胡子幹的那件事! 切雷比滿面愁容,兩膝發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其間,在帕夏的帳篷裡,軍委會已經開始了讨論。

    桑紮克貝伊一個接一個彙報了各自部隊的情況。

     其中一個彙報完後,衆人陷入了沉默。

    忽然,塔伏加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吼,用手按住雙腿。

     他想開口說話,沉默的氣氛卻一下子沉重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帕夏。

    人人都知道塔伏加患有風濕,他的呻吟意味着這名老兵粗短扭曲的四肢預感到大雨将至。

    他的低吼蕩出了不祥的回聲。

     帕夏的眼神變得更加冷酷。

     “接着講。

    ”他說道。

     穆夫提接過話頭。

    他提起那些死者和他們的靈魂,此刻正在天國的花園裡暢飲殉難者的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