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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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訝信使用了“死”這個詞而不是“陣亡”。

    這顯然是個土耳其語很蹩腳的卡爾梅克人。

     “等等!”信使掉轉馬頭後,圖爾桑帕夏叫住了他,“再說一遍。

    ” “貝格貝伊博澤庫托格魯死了!”信使用盡全力喊道,“中風……”過了一會兒,他補充道。

     “心髒驟停,”軍需總管低聲說,“願他安息!” 三門射石炮一直不停地發射,圓炮彈繼續打在城牆内部,但此時,受傷和着火的士兵的呼喊聲如此慘烈,甚至觀戰平台處都聽得清楚。

    太陽已經開始傾斜了。

    帕夏盯着他龐大卻雜亂無章的軍隊。

    這支軍隊像一個活生生跳動着的器官,城池則是血淋淋的肉體。

    被燒焦的人肉的氣味令人心生畏懼。

     一名騎士朝他們飛奔而來。

    百米開外,帕夏就認出了來人。

    他是卡拉-穆克比爾。

    他一隻手勒住缰繩,一隻手壓住血流不止的臉頰。

     “我的阿紮普步兵大半戰死了,”他叫道,并未下馬,“加尼沙裡新軍在幹什麼?”他聲音嘶啞而生硬。

     圖爾桑帕夏神情嚴肅地注視着他,伸手指向城牆。

     “你應該在那裡,卡拉-穆克比爾。

    ”他說。

     卡拉-穆克比爾差點開口反駁,他拉緊缰繩,重新用手按住受傷的臉,猛地,他拉住馬猛地打了個轉,朝來時的方向飛奔而去,他的随從緊跟其後。

     帕夏做了個手勢。

    一名營地副官上前聽令。

     “下令加尼沙裡新軍出擊。

    ”他說道,一動不動。

     不久,這支精英編隊向城牆進發。

    開始,行軍速度很慢,然後越來越快。

    他們高聲呼叫。

    靠近壕溝時,士兵們跑步沖向前方,一邊揮舞着他們的标槍和各式武器。

     軍鼓和定音鼓的喧嚣達到了極緻。

    加尼沙裡新軍迅速越過了護城河,此時,河裡已填滿了阿紮普步兵和志願軍的屍體。

    上岸後的加尼沙裡新軍就像一大塊鐵石裂成兩半,一半向城牆沖去,另一半向大門擁去。

    他們向安拉和皇帝的祈禱有一陣蓋過了戰場的喧嚣。

    他們沒有在城牆前停留,直接穿過阿紮普步兵的編隊,毫不畏懼箭雨和火勢逼人的樹脂圓球,熊熊的火光落在将士們的肩膀和頭盔上,就像一場火雨。

    加尼沙裡新軍開始迅速地攀爬雲梯,雲梯此時已空了大半,蒙上了黑色的炭灰和柏油。

    所有觀戰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加尼沙裡新軍到達雉堞的那一刻。

    第一批加尼沙裡新軍像野貓一樣靈活地行動着。

    這時,門洞旁的衛兵突然增加了不少。

    加尼沙裡新軍有序地、不停地往上爬。

    有幾架梯子着了火,将士們加速攀爬,趕在雲梯被火勢吞沒之前,到達城牆高處。

    一些阿紮普步兵迅速地把燒毀的雲梯換成新的,剛搭好的雲梯瞬間爬滿了加尼沙裡新軍。

    搭建在大門前的防火棚屋頂不時有燃燒的屍體落下,另一部分阿紮普步兵則負責清理這些屍體。

    盡管已被浸濕的獸皮蓋住,防火棚還是多次着火,阿紮普步兵們成功地把火撲滅了。

    四處響起了“大門!大門!”的呼喊聲。

    昏暗的大門上柏油不住地往下流淌,仿佛城門淌下了黑色的淚水。

    吊詭的是,盡管撞錘看似無法抵擋,城門依然頑強抵抗着這個妖魔的攻擊。

    士兵們奮力敲打着鉸鍊,一片嘈雜。

    鐵羊頭撞錘巨大的沖擊聲和士兵們的吆喝此起彼伏。

    伴随着一聲悠長的響動,城門被撼動了。

    還未等城門被撞毀,最前線的加尼沙裡新軍就穿過城門裂口,其他士兵緊随其後,向城内擁去,他們意氣風發,行進之勇猛,好似笨重的城門被瞬間推倒,就像一張薄薄的鐵皮一樣。

     帕夏身後,所有的人都在低聲祈禱。

    他們本意顯露出高漲的情緒,但統帥肅穆的身影像是在警告他們壓低聲音。

    隻有建築師絕望地叫着: “不要越過那邊城門,危險陷阱,不要進城門,快,撤回!” “他在叫嚷些什麼啊,這個烏鴉嘴。

    ”有人說道。

     帕夏懂他在說什麼。

    他知道正門後有一片狹窄的、呈梯形狀的空地,空地盡頭是第二扇城門,它比起正門稍小,卻同樣堅固。

    他還知道他的部下會在那兒成為甕中之鼈,他們會全軍覆沒。

    但眼前近衛軍正以不可阻擋之勢擁向城門,帕夏心裡燃起了一絲希望,也許,加尼沙裡新軍能創造奇迹。

    成百上千的加尼沙裡新軍不斷地擁入空地。

    沒有人能看見裡面發生了什麼。

    人們隻聽見從城内升起的慘叫和慘叫沉悶的回響,這些喊叫的回聲異常詭谲,或許得歸咎于空地四周的圍牆。

     又一位信使騎馬而至,揚起漫天塵土。

     “哈塔伊陣亡了!”他說道,說完便跟其他的信使一樣,掉轉馬頭,消失在來時的方向。

     圖爾桑帕夏明白,一決勝負的時刻到了。

    他必須加緊對整條城牆線上的進攻,好使更多在甕城防守的敵軍分散出來應戰。

    在那裡奮戰的加尼沙裡新軍就像被捕鼠器夾住的老鼠,這是唯一能幫加尼沙裡新軍擺脫困境的方法。

     “時間到了。

    ”他幾乎高聲喊出這句話。

    每場戰争都有這樣的時刻,軍隊統帥的謀略,就在于他能否在混戰中覺察出這個時刻。

    不能早,也不能晚,他默念道。

    他覺得自己頭腦既清醒又模糊,這讓他不寒而栗。

     帕夏一口氣下了數道軍令。

    鞑靼人的精英部隊向城牆進發,緊随其後的,是蒙古人和卡爾梅克人軍團。

    這些軍人隻要看到石塊就會怒氣沖天,戰争在他們看來不過是帳篷和城牆的交鋒罷了。

     有一段時間,剛加入混戰的軍團就像彙入大海的溪流,被戰場吞沒不見了。

    但沒過多久,他們的軍旗就飄舞在雲梯高處了。

     達基裡奇沖鋒隊!帕夏感到話已到嘴邊。

    他很清楚:隻要他一聲令下,達基裡奇沖鋒隊就會像決堤之水,氣勢洶湧,橫掃一切。

    在他眼裡,戰争有時就像一個建築的結構,樓層連着樓屋、房梁、屋頂,直至屋脊。

    所有的事都不例外,最要緊的是遵守一定的順序,兼顧進展和速度。

     “達基裡奇沖鋒隊!”他叫道,又在心裡默念,願聖書上所寫成真! 達基裡奇沖鋒隊參戰後,帕夏修屋脊的材料就所剩無幾了。

    戰事工程結束了。

     達基裡奇沖鋒隊向左右兩邊塔樓進發,他們的旗幟鑲着厚厚的流蘇,顯得格外有分量,這也喻示着他們在軍隊裡的地位。

     帕夏望向落日。

    此時太陽在他正對面。

    他想到,不計其數的垂死者正盯着這凄涼的落日,去往另一個世界。

     發黃的背甲,像極了虎皮,在城牆頂上浮現。

    再進一步,圖爾桑帕夏默念道,再進一小步,噢,命運! 沖鋒隊之後,帕夏僅剩下一小隊士兵待命——敢死隊。

    他們是最後的希望:屋脊,封頂。

     他猶豫了一會兒。

    之後呢?他思忖着。

    然後,他閉上眼睛,默默地祈禱:願安拉保佑他們!最後,他語氣低沉地發出命令:“塞登傑斯特勒敢死隊!第一和第二分隊!” 随軍史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帕夏身後的人群一陣騷動。

    他們瞪大眼睛,就像見到外星生物一樣,注視着在藍色軍旗下跑步前進的塞登傑斯特勒敢死隊士兵。

    士兵們盾牌的飾章,和及膝的羽毛裝飾都是天空的顔色。

     切雷比哽咽了。

    塞登傑斯特勒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