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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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委會星期天下午召集會議。

    當帕夏走進營帳,軍隊的要員們都已經坐在坐墊上圍成半圈。

    帕夏臉色陰沉,沒有看任何人一眼,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

     文書把筆浸在墨水裡,然後提起筆停在鋪在他面前的紙張上方。

    他為了讓自己更舒适,輕輕地挪了一下身子,結果胳膊肘碰到膝蓋,一滴黑色的墨水滴落在紙上。

    為了避免有人注意到,他飛快地用衣袖擦掉了這個污漬,因為這個黑色的污迹可能會被理解成命運有意在紙上昭示的不祥預兆。

     “我想聽聽你們對攻城最佳時機的看法。

    但是,在這之前,我必須告訴你們,雖然我很理解你們大家——他用手指了指阿斯朗罕和軍隊的穆夫提——對我人身安全的擔憂。

    但是,從今以後,我絕不會聽從給自己找個替身的建議……替身也好,或是按照現在流行的說法,化身也罷。

    ” 他的眼神在他剛剛指出的兩個人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好似在尋找他們的陰謀詭計,但是他又突然想到,這兩人沒有一點頭腦,他們有找替身這個主意,也是随大流之舉。

     帕夏覺察到他的将領們面露愠色。

    我不認為他們願意為我鞠躬盡瘁,他暗自思忖。

    說到底,他也沒有什麼可懊惱的。

    他自己曾經也做過軍官,很清楚軍官們都會草草敷衍統帥的替身。

    他們會對他很不屑,甚至低聲辱罵他也不會受到處罰。

    但這些将領沒有想過的是,蔑視統帥的替身會讓他們不知不覺地養成習慣,哪天統帥親自現身,遭受這樣的對待就不應該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他想到,某天早晨,将領們可能宣稱圖爾桑帕夏是另一個人……也就是說一個幽靈……而這時他的屍首,已經被深埋在地下…… 統帥用手掌心摩挲着額頭。

    他夜裡睡得很糟,輾轉難眠,現在頭疼得厲害。

     “繼續談攻城,”他堅定地說道,“發言!” 他不喜歡冗長的會議,對此他絲毫不掩飾。

    他雙手交叉在胸口,等待着。

    一片肅靜中,隻聽見文書的筆在紙上記錄發出的沙沙聲。

     薩魯加第一個發言。

    沒有約定俗成的禮儀性的開場白——軍委會的成員早已習慣了他言行不羁的風格——他說道: “我的大炮明天能準備就緒,但是射石炮得等到星期二。

    到了那天,我就能開始炮攻。

    我需要一整天時間轟倒城牆。

    ” “下一個!” 輪到了穆夫提。

    他向占星官咨詢過了天象: “加齊(1)圖爾桑帕夏!”他邊說邊誇張地低頭緻意,“在詢問過了占夢人和占星官後,”他用手指着神情猥瑣、蹲在角落的占星官,“我認為圍攻應該從明天開始。

    ” “真是蠢貨!”工程師低聲抱怨道。

     “明天,衆星相對于月亮的位置排列将十分有利,”穆夫提接着說,“而到了星期二,形勢将變壞。

    另外,昨天晚上,安拉給我托了一個夢:月色下,我看見一隻鳄魚咬住了一頭黑色水牛,吞食了它的心髒。

    黑水牛無疑指的是城池,而且,衆所周知,明天會是滿月。

    ” “蠢驢!”薩魯加又嘟囔了一句,軍需總管不得不拉了拉他的衣袖。

     “下一個!”帕夏命令道。

     “我真是搞不懂,”工程師打斷了發言,像是在自言自語,“穆夫提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是在攻城之前還是攻城之後去炮轟堡壘?” 軍需總管差點扯爛他的袖子。

     穆夫提甚至不屑于回應。

    他和薩魯加狠狠地對視了一眼。

    帕夏陰沉的眼神掠過兩人,很快便盯住了阿拉貝伊。

    他也想聽聽他的意見。

    阿拉貝伊在軍委會沒有決議性的發言權,他正式的編制比其他幾個成員低,但他是蘇丹委任的特派員,這個頭銜令他讓所有人畏懼。

    他猜想帕夏意欲平息内讧,便不失圓滑地說道: “說到炮轟,我認為不必像薩魯加建議的持續那麼久。

    如果我們的炮彈一上午都不能轟倒城牆,那下午它們也不會強到哪兒去。

    如果清晨開始炮轟,我認為幾個小時後,轟炸一結束,攻城就可以開始,這樣做為的是不給敵人時間喘息,不讓他們從我們的新型武器制造的恐懼中恢複過來。

    ” 阿拉貝伊含糊其詞的回答并沒有明确表明支持前面所說的任何一種觀點。

    圖爾桑帕夏覺得他的立場也頗有道理,但是此時此刻,他最想做的,是明确攻城的時間。

     “下一位!”他說。

     “我的加尼沙裡新軍團等得不耐煩了,”老塔伏加嚷嚷道,“應該明天就開戰。

    ” “明天!”居爾蒂基尖聲抗議道。

     比起他的聲音,他那漲紅的臉更顯出他的惱怒。

    他對圖爾桑帕夏還未允許阿金基輕騎兵在附近掠奪财物已經大為不滿。

    但是,帕夏根據經驗得知,如果阿金基輕騎兵在攻城之前忙着去打家劫舍,那麼這些被掠來的财物便會激發他們閑談的本能,削弱他們戰鬥的意志。

    帕夏希望那座城池是一隻待獵殺的巨獸,是每個人觊觎的戰利品。

     軍需總管請求發言。

     他深深地鞠躬示意,然後,他言辭講究,論證嚴密,先是一一列出在他之前發言的人的觀點,再依次反駁,除了工程師的意見。

    他歎息人們不再遵從安拉的指示行事,這并不是人們有意為之,而是因為聖靈的旨意通常是人們可憐的頭腦所不能企及的,更不要說他們的眼睛和被堵塞的耳朵了。

     帕夏注意到穆夫提不時朝發言者投去憎惡的眼神,而居爾蒂基和老塔伏加則瞪大眼睛,竭力想要抓住可能隐藏在這精心編排的話語背後的詭計。

     帕夏意識到,軍委會裡兩派對立的局面已經形成。

    對立雙方之間的仇恨、蔑視或是譏諷都到了直言不諱的地步。

    他覺得工程師跟軍需總管說得有理,但是盡管他信任這兩人的智慧,卻懷疑他們的忠誠;對那些将領,正好相反,他更看重他們的勇猛,而不是頭腦。

    他認同工程師一方是正确的也無濟于事,讓自己歸附于這一方,也就是意味着與穆夫提和他的兩員大将對立,這對他來說,并不是易事。

    他現在在等待他的第三名大将卡拉-穆克比爾表态,建築師加烏爾也可以發言。

    他們的立場不難預測。

    卡拉-穆克比爾會加入将領們的行列,而建築師呢,自然是站在他的同行這邊。

    情形不會發生任何改變,他還是得自己拿主意。

    至于桑紮克貝伊和埃斯金基民兵團的将領的意見,他通常不予考慮,還有那個裝聾作啞的塔漢卡,他兇殘的眼神總像是在急不可耐地等着進攻,即使迎接他的很明顯是潰敗。

    阿拉貝伊已經巧妙地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