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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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忽略齊格勒是誰而與他做愛:在幹草房裡,有的隻是我們的身體、我們的玩笑、那個與我結盟的孩子,沒有其他的東西,沒有其他人。

    雖然我失去了在前線的丈夫,我還是可以和齊格勒做愛。

    我在前線的丈夫也曾不得不去殺人,殺士兵或者平民,也許他也難以入睡,無能又頹廢,或者與那些俄羅斯人上了床——她們是亞洲人,她們和我們不一樣——他學會了怎樣打仗,他也知道戰争就是如此。

     許多年之後,我想象着在克裡米亞,齊格勒坐在行軍床邊,雙手的手肘靠在他的膝蓋上。

    他交叉的手指抵着自己的額頭,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想離開,所以想要求調離原崗,可他擔心這會影響他的職業生涯。

    如果他離開了特别行動隊,他可能再也得不到晉升機會了。

    這不是一個道德問題。

    不管是俄羅斯人、猶太人還是吉蔔賽人,他從來都不關心,他不恨他們,他甚至不愛人類,他當然不相信生命的價值。

     如果你可以随時結束一個生命,那你如何為它賦予價值呢?這東西是如此脆弱,價值是有力量的,生命卻沒有。

    堅不可摧的東西有價值,生命卻沒有。

    所以才會有人來請你犧牲掉你的生命,因為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你去拯救,比如祖國。

    格雷戈爾就是決定這樣做的,他應征入伍了。

     這與信仰無關:齊格勒親眼見證了德國的奇迹。

    他經常聽他的士兵們說:“如果希特勒死了,那我也要去死。

    ”歸根結底,生命居然這麼微不足道,給某人投票就灌注了你生命的全部意義。

    即使斯大林格勒的戰事失敗了,男人們還是繼續相信元首,而女人們為他的生日獻上繡有老鷹和納粹十字的墊子。

    希特勒曾經說過,他的生命不會在死亡的那一刻告終,而将在那一刻開始。

    齊格勒知道,他說得沒錯。

     他為自己站在正确的一方而感到驕傲。

    沒有人喜歡失敗者,也沒有人喜歡所有人類。

    你不能為從六百萬年前就開始的數十億人類的破碎的生命哭泣。

    這不是從一開始就有的規定嗎:地球上的每一個存在遲早都會消失?親耳聽見一匹馬不滿的嘶叫聲比想到一個不認識的人的悲慘命運更讓人覺得是種折磨,正是死亡造就了曆史。

     憐憫之心從來都不是普世的,隻存在對個人命運的憐憫。

    老拉比将雙手放在胸前祈禱,因為他已經明白他會死去。

    猶太女人如此美麗,卻即将失去生命。

    你将俄羅斯女人的雙腿勾在自己的盆骨兩邊,那一刻你以為你受到了保護。

     又或者是我的數學老師亞當·沃特曼,他在我的面前被逮捕了。

    受害者的形象逐漸地在我眼前清晰起來,還有其他人,他們是帝國的受害者,這個地球的受害者,上帝原罪的受害者。

     齊格勒害怕無法适應恐懼,所以他每天晚上都睜着眼睛坐在行軍床上。

    他又害怕适應了恐懼,從而無法再為任何人感到悲傷,即使面對他的孩子也是如此。

    他害怕他會發瘋,他不得不要求調離崗位。

     他的一級突擊隊中隊長将會感到失望:“居然是齊格勒,這個盡管有着健康問題但勇往直前、從未退縮的人。

    誰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希姆萊(17)?你給他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不會承認他居然看走了眼的。

    ” 齊格勒的鮮血不是在默默地流淌,不打擾任何人,相反,鮮血流淌着,發出了“咝咝”的聲音。

    當他在行軍床上無法入眠的時候,他甚至聽到了咆哮。

    于是他要求調職,将過去的一切扔在腦後。

    但是他内心的咆哮并沒有停止。

    他有缺陷,卻無法補救,對于生來就有缺陷的事情沒有任何補救的措施。

    比如生命,它就沒有補救的措施,它的目的一定是死亡,為什麼人類就無法從中獲益呢? 當他到達克勞森多夫時,黨衛軍二級突擊隊中隊長阿爾貝特·齊格勒知道他會永遠待在這個職位上,永遠都不可能晉升了。

    他也曾經有過彌補失敗的願望,雖然内心崩潰,表面上還是保持着從前的嚴謹。

    直到有一天他來到我的窗前,開始看着我。

     很多年來,我相信是他的秘密——他不能承認的秘密,也是我不願聽到的秘密——阻止了我真正地愛上他。

    但我錯了。

    我對我丈夫的了解也不多,我們在同一個屋檐下住了一年,然後他就加入了戰争。

    不,我不是不認識他。

    畢竟,愛情發生在了兩個陌生人之間,兩個迫不及待沖破邊界的陌生人。

    愛情發生在了兩個充滿恐懼的人之間。

    不是因為那個秘密,而是因為第三帝國的淪陷,這份愛沒有幸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