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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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四分之三的臉,目光朝前,眼神中充滿鄙夷。

    他的眼睛因為眼袋而耷拉着,臉頰也松弛了。

    他身穿一件灰色長大衣,衣服完全敞開,以炫耀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獲得的鐵十字勳章。

    他的一隻手臂微曲,握拳放在腰際:他不像個戰士,倒像一個在責備兒子的母親,或像一個用堿水擦洗地闆後休息片刻的妻子,他身上有一些女人味的東西。

    他的小胡子看上去像假的,像為了應付歌舞表演而貼上去的一樣:我以前還從來沒有注意過這點。

     瑪麗亞回頭見我正盯着那幅畫像,說道:“畫中的這個男人會拯救德國。

    ” 我爸爸如果聽到這句話,真不知會作何感想。

     “我每次遇見他,都覺得是在和先知交流,他有一雙磁鐵般的眼睛,它們幾乎是紫色的。

    他說話的時候,空氣仿佛被他帶動了,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有魅力的人。

    ” 我和這個女人有什麼可以分享的?為什麼我會在她的房間裡?為什麼很多時候我總身處我并不想待的地方?我屈服了,我不再反抗。

    親友被一次次帶離我身邊,但我依然活着。

    人類最大的能力就是适應環境了吧,可适應得越多,我就越覺得自己不像個人。

     “我一點也不驚訝他每天都會收到大量來自崇拜者的信。

    與他共進晚餐時我興奮得甚至忘記了吃東西。

    在告别的時候,他吻了我一下,然後問我,”瑪麗亞試着模仿他的聲音,“‘孩子,求求你再多吃一些吧,難道你不覺得你太瘦了嗎?’” “您也沒有太瘦啊。

    ”我反駁道,仿佛她剛才是在問我。

     “我也這麼覺得,至少不比愛娃·布勞恩(12)更瘦吧,我還比她高一點呢。

    ” 齊格勒也提到過愛娃,那是元首的秘密女友。

    在男爵夫人面前突然想起他,讓我有些不自在。

    我擔心想起齊格勒時我的臉色會有變化,令她察覺到什麼。

     “你知道嗎?希特勒說話特别幽默,我被逗笑過好幾回。

    有一次我從袋子裡拿出了一面小鏡子,他注意到了,并和我說,他作為一個男人也有同樣的一面鏡子呢。

    ‘真是令人吃驚,元首先生,您為什麼要拿一面女人的鏡子呢?’克萊門斯問他,‘多奇怪啊。

    ’但希特勒說:‘我用它反射陽光,晃暈老師的眼睛啊。

    ’大家都笑了。

    ”瑪麗亞邊說邊笑,以為可以感染到我,“但是有一天,老師給他寫了一段評語。

    在課間休息的時候,他和同學們都去看老師在登記簿上究竟寫了什麼。

    上課鈴聲響起後,他們重新回到自己的課桌前,開始合唱:‘希特勒用鏡子射子彈’。

    這就是老師在登記簿上寫的東西,十分押韻呢。

    老師說得沒錯,希特勒就是一顆子彈,從某些角度來說,他現在仍然是。

    ” “就是因為這樣,他就可以拯救德國?” 瑪麗亞皺起了眉頭:“羅莎,不要拿我當傻子耍,我不允許任何人這麼做。

    ” “我不是不尊重您。

    ”我解釋道。

     “現實點吧,你應該知道我們需要希特勒。

    要在希特勒和斯大林當中選一個,無論誰都會選擇希特勒吧?難道你不會嗎?” 如果格雷戈爾不曾告訴我布爾什維克的天堂是一堆乞丐居住的棚屋,我對斯大林或蘇聯就一無所知。

    但我對希特勒的憤怒是個人的。

    他把我的丈夫從我的身邊帶走了,而我每天都在死亡邊緣為他工作。

    我的存在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這令我十分厭惡。

    希特勒供給我營養,但營養同樣可以殺了我。

    歸根結底,給予最終會讓生命走向死亡。

    格雷戈爾曾經說過:“在創造之前,上帝先考慮了滅絕。

    ” “難道你不會嗎,羅莎?”瑪麗亞又一次問我。

     我簡直發自本能地想告訴她克勞森多夫軍營裡發生的事情,告訴她當我們中毒的時候黨衛軍對我們做了什麼。

    但我隻是機械地點點頭。

    為什麼我會覺得試毒員的故事能讓她心生憐憫呢?說不定她早就知道了。

    男爵夫人與元首共進過晚餐,也邀請過齊格勒參加她的招待會。

    她和中尉是朋友,不是嗎?突然地,我想談談他,而不是希特勒,我想通過她的眼睛看他。

    我自己都對自己當試毒員的故事失去了興趣。

     “不幸的是,每一次的變化都會使一些新東西出現,不過新的德國将成為使我們所有人都生活得更好的地方,對你來說也一樣。

    ” 她彈起琴,關于德國的讨論已經結束了,她還有其他東西要去追求。

    瑪麗亞對所有事情都充滿了一樣的熱情,我們可以談論元首,也可以讨論奶油水果蛋糕;她可以背誦一首斯特凡·格奧爾格的詩,或者唱一段因為她親愛的希特勒而被迫解散的“六重唱”組合的歌曲:所有事情對她來說都一樣重要。

     我沒有責怪她,我再也沒有辦法責怪任何人。

    事實上,我很喜歡她那随着節奏搖晃的腦袋和她催促我唱歌時彎彎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