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真是個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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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她們會把那些甜品吃得一幹二淨,然後艾伯絲會對服務生說,好,對了,我要一杯濃縮咖啡,阿萊格拉則會提議一起去上瑜伽課(“那可是哈達瑜伽,小艾,誰都能做。

    ”),而瑜伽課上,她們當中的某個人會提議組建一個讀書會,艾伯絲則會重新調整生活節奏,每天都與阿萊格拉見面,每一天,直到她們其中的一個或者她們雙雙去世。

     阿萊格拉為什麼要到輝醫生的辦公室去?她本該問問的,她太以自我為中心了。

    她時常忘記自己不是全世界唯一患了癌症的人。

    反過來,她也時常忘記并不是全世界每個人都得了癌症。

     她說服埃爾梅德在汽車附近等她——鳥類是不能帶進醫生辦公室的。

    埃爾梅德站在她那輛特斯拉的發動機蓋上,爪子歡快地敲擊着車身的噴漆。

    它飛落到艾伯絲肩膀上。

    “這件襯衫是真絲的,”她說,“你輕點。

    ” “輕點!輕點!”它說,“晚安!晚安!” 艾伯絲上了車,她的手機響了,謹慎起見,她開了免提——因為當你被各種各樣的癌症纏身時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得一種腦癌。

     打電話的是塔莎,亞倫在邁阿密的一名助理。

    塔莎是新來的,她說辦公室出了緊急情況。

    不過亞倫的助理們總是反應過激,新來的尤甚。

    以他們的閱曆,不足以區分“特殊情況”和“緊急情況”,也分不清“危機”和“不幸事件”。

    距離選舉還有一個星期,什麼事情不緊急呢?“讓喬治處理不行嗎?”艾伯絲說,“我為了晚上的宴會已經把時間安排滿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們到底為什麼要辦這場可笑的宴會……”艾伯絲擠出一聲抱歉的笑。

     塔莎說:“或許‘緊急情況’這個詞用得不恰當,我還是稱它為‘特殊情況’吧。

    ” “好,”艾伯絲不耐煩地說,“一切特殊情況我都可以放心地交給喬治處理。

    ” “好!非常好!”埃爾梅德說。

     “噓!”艾伯絲說。

     “哦,不好意思。

    ”塔莎說。

     “不,不是說你。

    我在和别人說話,”艾伯絲說,“你給喬治打電話吧。

    ” “好吧,其實事情是這樣……”塔莎把聲音放得很低,低到艾伯絲聽不清她說了什麼,她讓她大聲些,“是一個小女孩。

    ” “什麼?” “這裡有個小女孩,”塔莎說,“她說她是亞倫的女兒。

    ”她低聲說道。

     “女兒!女兒!”埃爾梅德說。

     “不可能,”艾伯絲說,“我們隻有兒子。

    ” “她就在我面前呢,身高大約一米五,戴着牙套,一頭卷發。

    我估計她有十一二歲——” “不,塔莎,我不需要你給我描述小女孩是什麼樣的。

    你可能不相信,但我以前也是個小女孩,我知道女孩子什麼樣,我并不想和你争論你面前的是不是個女孩!重點是,你面前的人不是亞倫的女兒,因為我和我丈夫隻生了兒子。

    ”艾伯絲說。

     “兒子!兒子!”埃爾梅德說。

     “你能不能行行好,把嘴閉上?”艾伯絲說。

     “我沒說話啊。

    ”塔莎說。

     “不是說你,是别人。

    給喬治打電話,就說辦公室有個瘋丫頭,他會告訴你怎麼處理的。

    我今天沒空跟瘋子浪費時間。

    ” “好吧,”塔莎說,“這我都可以做。

    可是還有一件事——” “到底什麼事?” “她說她姓格羅斯曼。

    ” 艾伯絲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個名字!“格羅斯【17】

    ”她說。

     “不,格羅斯曼。

    ”塔莎說。

     “你說第一遍的時候我就聽見了。

    ”她多希望餘生再也不必聽見這個名字。

     “下個星期就要選舉了。

    ”塔莎繼續說。

     “對,塔莎,我知道。

    ”艾伯絲說。

     “我知道你知道,”塔莎說,“我的意思是,辦公室裡這麼多人,而且過一會兒還有很多人要來辦公室,競選團隊、媒體什麼的。

    事情沒解決之前,最好先把她轉移到别的地方去。

    喬治和議員先生都在華盛頓,他們倆的電話都打不通。

    我也不敢發短信,怕被别人看見。

    我不想惹出麻煩來。

    ” 假如真的惹出了麻煩呢?假如艾伯絲不來呢?假如艾伯絲挂上電話到美發店去,按照原計劃度過這一天呢?假如艾伯絲不再插手,不給亞倫收拾爛攤子,又會怎樣呢?每到亞倫捅了婁子的時候,人們總覺得應該給艾伯絲打電話,這種想法本就讓人生氣。

    有些人難道不是不惜一切代價保護自己的妻子,不讓她受到殘酷的現實波及嗎?為什麼沒人把艾伯絲當成那樣的妻子——那種不必直面自己丈夫缺陷的妻子呢? 多年以前,曾有過一次,艾伯絲沒有插手,瞧瞧那件事落得什麼下場。

     “好吧,”艾伯絲說,“我來接她。

    ” “我現在該拿她怎麼辦呢?” “把她塞進掃帚櫥裡!我不管。

    ” “掃帚!掃帚!”埃爾梅德說。

     “閉嘴。

    ”艾伯絲壓低聲音說。

     “你是讓我把掃帚櫥的櫥門關上?”塔莎問。

     “我沒和你說話。

    ”艾伯絲說。

     “那你在和誰說話?”塔莎說,“對不起,這不關我的事。

    ” 的确如此,這不關她的事。

    “我和埃爾……”艾伯絲說,“朋友在一起。

    ” “朋友?朋友?”埃爾梅德說。

     “對,我把你當朋友。

    ”艾伯絲說。

     鹦鹉依偎在艾伯絲的頸窩裡,咕咕叫起來。

     “我其實不确定這裡有沒有掃帚櫥,萊文太太。

    ”塔莎說。

     “塔莎,你是認真的嗎?如今這個世道,太摳字眼要吃大虧的。

    我不是非要你找個掃帚櫥不可,随便把她放在一個不礙事的地方等着我就行。

    地下室、房頂、沒人坐的辦公位,你想放在哪兒就他媽放在哪兒!”艾伯絲挂斷了電話。

    這姑娘真是沒救了。

     “沒救了。

    ”埃爾梅德說。

     開車去辦公室之前,艾伯絲在手機裡找到了瑞秋·格羅斯曼的電話。

    瑞秋·格羅斯曼,也叫“有史以來最差勁的鄰居”。

    沒錯,這個小女孩——鬼知道她究竟是誰——絕對應該由瑞秋·格羅斯曼處理,而不是艾伯絲。

     艾伯絲撥打了号碼,但那個号碼已經無人使用。

    她發動了汽車。

     辦公室裡,電話鈴聲接連不斷。

    有些鈴聲由熱情洋溢的聲音應答,有些鈴聲好幾個星期都沒有應答,以後也不會有人應答。

    一個穿連衣裙的女生寫了一條推特,另一個女生穿着那條裙子的低價翻版寫下一張便條——“回複:在任政治候選人開通聊天賬号的利與弊”——并得出結論,即:在競選的這個階段加入其中,對議員先生來說為時已晚。

    每個人對自己在郵件和短信中寫下的字句都不敢掉以輕心,因為誰也不能确定有沒有人在監視通信或入侵電腦系統,你的本意或許是想開個玩笑,然而一旦脫離了上下文,搞錯了用詞的細微差别,還有,别提了,語氣的變化,任何内容就都不好笑了。

    盡管如此,手機短信還是比電子郵件要好些,郵件比通話要好些,通話比直接見面要好些,直接見面則是人們不遺餘力想要規避的狀況。

    不過,倘若你非和人見面不可,喝一杯比吃午飯好,午飯比晚飯好。

    每個人都對自己的手機恨之入骨,卻又無法想象擺脫手機後工作該如何運轉。

    一個穿牛仔褲的女生向穿連衣裙的兩個女生白了一眼,對穿牛仔褲的男生說,穿裙子的女生根本沒做什麼要緊的事(可每個人都知道,穿連衣裙的兩個女生才是真正管事的人)。

    一個穿短裙的女生和一個穿運動服的男生正在讨論今年高層選舉的局勢對低層選舉是否有利。

    不知是誰把一個印着“萊文2006”字樣的軟橄榄球随手一扔,有人大聲喊:“大家安靜,C-SPAN正在播放投票過程!”另一個人大喊:“沒人在乎!”又一個人大喊:“我在乎!”兩個穿夾克的男生在幫大家點外賣,一個穿連衣裙的女生說她絕對不會替大家買咖啡的,所以連問都别想問她。

    一個系領帶的男生在修改簡曆(不過每個人都經常修改簡曆),一個穿連衣裙的女孩說:“有沒有人能給議員先生解釋一下,如果推文開頭是‘@’的話,要在前面加個句點?”接着她低聲嘟囔了句“跟老古董一起工作”。

    另一個穿連衣裙的女孩給CNN的熟人發了一封郵件:“純粹好奇問一句,怎麼才能成為代理人?”一個系領帶的男生跟另一個系領帶的男生打情罵俏,一個穿卡其色衣服的男生偷偷拿走了辦公用品,并且自我安慰這是在為自己未來的競選作儲備。

    一個穿連衣裙的女孩向電話另一頭的母親哭訴,然後低聲哀歎:“我必須堅持到底,不然就前功盡棄了!”每個人都很重要,每個人都沒有得到應得的重視,每個人都沒有得到足夠的薪水,而且,像所有競選辦公室一樣,每個人都非常、非常年輕。

     在過去,艾伯絲認識許多這些男生女生的翻版,不過現在的這些版本她一個都不認識,因此也沒人察覺她的到來。

    多年來不溫不火的名流身份讓艾伯絲學會了登堂入室的技巧。

    她希望被人注意到的時候,總能被人注意到;當她不想有人注意她時,她幾乎從未被人發現過。

    訣竅就在于擺出一副很清楚自己要到哪裡去的架勢,并且換上一副溫和而乏味、略帶一絲厭煩的神色。

    她有時會用手機做道具,配上熟稔的專注神情,這是她(也是其他所有人)用來隔絕外界的壁壘。

    道具也可以是一頂不起眼的帽子,但是絕不能用太陽鏡。

    無論她采用什麼辦法,年齡越大,那個隐身的開關就越容易開啟。

    她猜測,那一天過不了多久就會到來,開關永遠卡在隐身那一檔,永遠也不會有人再看見艾伯絲。

     艾伯絲來到塔莎的辦公桌前,桌子位于她丈夫的私人辦公室門口,是一個單獨的接待區。

    那女孩就坐在桌對面。

    她身穿绉布夾克和藍色牛仔褲,褲子上有鮮豔的圖案(一道彩虹、一顆心、太陽和雲彩),還穿着一件寫有“女權即人權”字樣的T恤和粉色的運動鞋。

    由于氣候潮濕,她的頭發蓬成了亂糟糟的小卷,在腦後紮成一根不成形的馬尾辮。

    她戴着圓框眼鏡,臉型顯得愈發滾圓。

    鏡片後面是一雙柔和的綠眼睛,透過這雙眼睛,艾伯絲看得出學校——不,是生活——對她來說一定很艱難,她似乎缺乏生存在世應有的戒備心。

    她讓艾伯絲想到了四腳朝天的海龜,想到了生來就沒有刺的豪豬。

    母親對她的教育要麼非常優秀,要麼非常糟糕。

    說非常優秀,是因為這個女孩對旁人的看法似乎毫不在意;說非常糟糕,是因為她母親沒有教會她如何面對這個世界。

    在艾伯絲看來,這個女孩跟亞倫的确有些相像——卷發、淺色的眼睛,不過亞倫的眼睛要偏藍一些。

    可是話說回來,阿維娃·格羅斯曼的外表也跟亞倫十分相像,所以誰知道呢?那個女孩長得很像是猶太人,艾伯絲心想。

    女孩神情淡然,帶些書呆子氣,頭戴耳機,捧着平闆電腦,正在認真地閱讀。

     假如她真的是亞倫的女兒,阿維娃·格羅斯曼能把這個秘密保守這麼多年?實在是太不像她了。

    那個女孩是艾伯絲見過的最沒城府的人。

    你非要和我丈夫搞婚外情也就罷了,可是拜托你不要把這事寫在網上!而且看在上帝的份上,更不要寫你和他的親密行為。

    即便你換了名字,被人發現也是遲早的事。

     “萊文太太,”塔莎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我和他們說過,你來了讓他們告訴我。

    ” “我沒想驚動大家。

    ”艾伯絲說。

     “就是她。

    ”塔莎說。

     “是的,我猜這裡也沒有第二個小女孩了。

    ”艾伯絲說。

     “我沒找到櫥櫃,所以就讓她待在這兒了。

    ”塔莎說。

     “我想和她說會兒話,你能離開一下嗎?還有,塔莎,拜托了,我希望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 塔莎離開了辦公室,艾伯絲走到雙人沙發前,在小女孩身邊坐了下來。

     “我們倆的運動鞋是一樣的。

    ”艾伯絲說。

     女孩摘下了耳機。

    “什麼?”她說。

     “我們倆的運動鞋是一樣的。

    ”艾伯絲說。

     “你的是黑色的,”她說,“我的是粉色的,我多等了兩個星期才買到它。

    我認識的一些人很不喜歡粉色。

    ” “我就不太喜歡粉色。

    ”艾伯絲如實說道。

    比方說,她就是死,也不想再見到任何象征乳腺癌的粉絲帶了。

     “粉色也不是我最喜歡的顔色,”她說,“是我第二喜歡的顔色。

    摩根夫人說,不喜歡粉色,就是變着法子說你不喜歡女性,因為女性總是和粉色聯系在一起。

    ” “我明白摩根夫人的意思,”艾伯絲說,“不過你别忘了,粉色是從小強加在女性身上的顔色——舉個例子,嬰兒用品商店裡給女孩的商品都是粉色的,給男孩的都是藍色的。

    所以拒絕穿粉色也是在拒絕社會對女性身份的陳舊觀念。

    ” “嗯,”女孩說,“可是人們這樣做,并不能怪粉色本身。

    藍色也被強加在男孩子身上,和粉色被強加在女孩子身上是一樣的,可人們對藍色的看法就與粉色不同,所以我覺得這件事其實更加複雜。

    我認為這其中的差别細緻入微,這是我最近最喜歡的詞。

    細緻入微的意思就是——” “我叫艾伯絲,”艾伯絲終于插上了話,“艾伯絲,”她重複道,“議員先生的妻子。

    ” “我知道,我在谷歌搜過議員先生。

    我叫露比,我到這裡是來找議員先生的,不過塔莎給你打電話時已經告訴過你了。

    對不起,我聽見了她說的話,很抱歉我沒有提前預約。

    ”她說。

     “是的,你的确應該提前預約。

    不過事已至此,我們就不要學習羅得的妻子,回頭看索多瑪了【18】

    ” “你太幽默了。

    ”露比說。

     這句話讓艾伯絲暫時卸下了防備。

    她并沒打算開玩笑,而且從來沒人認為艾伯絲是個幽默的人。

    有些情況下,艾伯絲甚至以不善談笑著稱:“我可以安排你和議員先生見面,但你必須先回答幾個問題。

    ” 露比點點頭。

     “你母親是阿維娃?”艾伯絲問。

     “對。

    現在她叫簡。

    ”露比說。

     “為什麼?”艾伯絲說。

     “因為她是個騙子。

    ”露比說。

     艾伯絲不得不承認,這女孩的直爽讓人心生好感。

     “我猜是因為她覺得很丢人,”露比的語氣柔和下來,“而且她害怕别人對她指指點點,因為她和你丈——議員先生做了那些事。

    ” “她這麼做或許也有道理。

    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艾伯絲說。

     “我想見一見我父親。

    我不确定議員先生是不是我的父親,但我很想搞清楚。

    ”露比說。

     “不是别人慫恿你專門這個星期來的?”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露比說。

     “比方說,你媽媽?是她勸你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