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燈
且他們根本沒什麼好說的……哦,這些誠實的瑞士人!他們的良好舉止又給他們帶來了什麼?……他們那兒沒有犯罪,卻也沒有曆史,沒有文學,沒有藝術……不過是一株既無荊棘又無鮮花的粗壯玫瑰罷了。

    ”我知道這個誠實的國家會讓我覺得無聊,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

    可沒想到兩個月後,無聊的情緒愈演愈烈,我滿腔怒火,一心隻想離開。

     到了1月中旬。

    瑪瑟琳的身體又好轉了,和以前比大有進步。

    長期消耗她體力的低燒也退了,她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

    她又喜歡出去走走了,但還走不遠,不過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容易疲勞。

    我沒費多少唇舌,就讓她相信她已經從高山空氣獲得了足夠的好處,現在最好下山去意大利,那裡正是暖和的春天,一定會讓她徹底恢複。

    我更是輕易地說服了自己,這些山巒早讓我厭煩了。

     我過上了百無聊賴的日子,被我痛恨不已的往事又帶着新的力量席卷而來,有的記憶在我腦海中根深蒂固——雪橇快速前進、大雪撲面而來、空氣冰冷而凜冽,我蓬勃的食欲;還有在霧中跌跌撞撞地前行、被扭曲的回聲、突現從霧中冒出的景物;在舒适而溫暖的客廳裡閱讀,看着窗外的風景、冰封的大地;難以忍受地等待降雪、與世隔絕、陷入長久的沉思……哦,還有隻有我們倆,那一汪純淨的小湖,被落葉松環抱,我們一起溜冰,傍晚再和她一起回去…… 下山去意大利,對我來說就像疾速下落,讓我頭暈。

    這裡天氣極好。

    我們向日漸溫暖濃稠的大氣進發,群山裡常見的冷若冰霜的落葉木與松樹,也紛紛給優雅柔軟的豐盛草木讓路。

    原先抽象的生活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替代,盡管現在還是冬季,我卻似乎能聞到無處不在的香氣。

    長久以來,我們一直沉浸在陰影裡,那與世隔絕的生活讓我迷醉,有人沉醉于美酒,而我卻沉醉于我的幹渴。

    之前我一直過着令人稱道的節儉生活,現在一踏過這充滿寬容與期許的土地的門檻,我的全部欲望齊齊爆發。

    儲存的巨大的愛将我淹沒,它從我肉體深處洶湧而起,沖入大腦,用放蕩的思緒填滿我的内心。

     春天的假象稍縱即逝。

    海拔高度驟降,我一時迷糊起來。

    我們隻在貝拉吉奧、科莫湖畔住了數日,剛一離開,就趕上了潮濕的冬季氣候。

    我們經受得住幹燥的寒冷,卻無法忍受這裡潮濕沉重的空氣。

    氣候對瑪瑟琳的身體産生了負面影響,她又咳了起來。

    我們隻好繼續往南走,以避開這濕寒——我們從米蘭趕到佛羅倫薩,從佛羅倫薩奔到羅馬,再從羅馬到了那不勒斯。

    那不勒斯的冬雨是我此生見過最為陰郁的雨。

    我煩躁不安,這難以言說的無趣讓我壓抑。

    我們隻好又返回羅馬,心想即使天氣未變溫暖,至少也能得到點寬慰。

    我們在平喬山上租了一間公寓——對我們來說太大,但坐落的地點很好。

    到佛羅倫薩時,我們已住夠了旅館,就在希爾斯大街租了一棟精美的别墅,租期為三個月。

    那地方不管誰見了,都會願意永久居住下去……可還不到三周,我們就走了。

    即便如此,隻要我們停下,我都會花費心思,整理好一切,好像我們永不會離開一樣。

    一個無法抗拒的魔鬼在驅趕着我……此外,一路上我們至少攜帶了八個大箱子,其中一個裝滿了書。

    可在整個旅行過程中,我一次都沒打開過。

     我不讓瑪瑟琳過問我們的經濟狀況,也不允許她縮減我們的開銷。

    我心裡清楚,我們花錢大手大腳,這樣下去撐不了多久。

    我已經不再指望拉莫裡尼埃爾的收入了——那座莊園一點收益也沒了,波卡基來信說他找不到買主。

    每回我一展望未來,最後都隻會讓我花更多的錢。

    我又想,就算我有那麼多錢,以後要是我一個人了,又有什麼用?……同時,我懷着驚恐又預料之中的心情發現,瑪瑟琳脆弱生命衰竭的速度竟然比我财富消耗的速度還快。

     現在她依仗我,事事都由我料理,可是持續更換住所總讓她疲憊不堪。

    但讓她更加疲憊的——如今我已經能坦然承認——是我的思想。

     “我明白你的學說,”一天她對我說,“現在應該已經成了學說。

    毫無疑問,它也很出色。

    ”她又壓低嗓音悲傷地補了一句:“不過,它未顧及弱者。

    ” “理應如此。

    ”我的答案脫口而出。

    我感覺到,面前這個脆弱的人聽了這句嚴厲的話,正害怕得直抖……也許你們以為我不愛瑪瑟琳,我可以向你們發誓,我熱切地愛着她。

    在我眼裡,她從來沒像現在這麼美過。

    疾病讓她徒增一種精緻的美,一種超凡脫俗的美。

    我很少離開她的左右,片刻不離地照顧着她,不分晝夜地守護着她。

    她睡的不沉,于是我訓練自己,讓我的睡眠比她還淺。

    我總是看着她入眠,并搶在她前面醒來。

    有時我會去鄉下或市裡散一個小時的步,但出于對愛人的擔憂,又怕她沒了我會害怕,走不了多久,就很快又回到她的身邊。

    有時我逼着自己的意志堅強起來,讓自己對抗這種約束,我對自己說:“你這個稻草人,你的價值也就這麼丁點!”我強迫自己在外面多待一會兒,可每回又都會帶着滿懷的鮮花回去。

    不是花園早早開放的花,就是溫室裡的花……我已經說過,我視她為珍寶,可我該怎麼說啊……我的自尊漸漸變少,随之增長的是對她的尊敬。

    誰能說得上來,一個人身上到底存在着多少激情和敵對的思想? 壞天氣早已結束,季節變幻,一天杏花突然開了。

    那天是3月1号,早上我去西班牙廣場。

    農民将田間雪白的杏花枝剪下,裝在賣花籃裡。

    我一見就非常喜歡,買了一大捆。

    三個人幫着我,把整個春天帶回家來。

    花枝碰到門廊,花瓣像雪花一樣落在地毯上。

    我忙乎起來,把家裡的花瓶都插上花,瑪瑟琳正好不在,我便把客廳布置成了白色。

    我期盼瑪瑟琳見了後高興的樣子……我聽見她走了過來,她穿過房門……她的身子踉跄地往後跌去,号啕大哭起來。

     “怎麼了?我可憐的瑪瑟琳……” 我連忙沖到她身邊,輕柔地親吻着她的雙唇。

     “花香味讓我難受。

    ”她似乎是在為自己的眼淚感到抱歉。

     房間裡有一股若隐若現的蜂蜜甜味……我二話不說,抓起這些精細無辜的花枝,全部折斷,拿出去通通扔掉。

    怒火讓我的大腦都嗡嗡作響——唉,就這麼點微不足道的春意,她就受不了了!…… 我時常回想起那充滿淚水的一幕,現在我想,她之所以會有那種反應,應該是已經感到自己時日不多,在為見不到更多的春天而流淚吧。

    我還相信,強者自有強者的快樂,弱者也有弱者的快樂,但強烈的快樂容易讓弱者受傷。

    而現在,哪怕是一點少得可憐的歡樂,就會讓她沉醉;而歡樂再稍強一點,她就受不了了。

    她認為的幸福在我看來不過是休息,可我最不願意就此休息,我無法休息。

     四天後,我們出發去索倫托。

    那裡的氣候一點兒也不暖,我失望透頂。

    那裡整塊地方似乎都在瑟瑟發抖,冷風就沒有停的時候,瑪瑟琳覺得很累。

    我們本想去上次旅行入住的旅館,還預訂了原先那間房間……可去了後卻大失所望:這地方現在魅力頓失——我們這對愛人曾在這令人愉悅的花園裡徜徉,現在在陰霾的天空下,這裡顯得暮氣沉沉。

     有人說巴勒莫天氣好,我們便決定乘船前往,于是先回到那不勒斯,準備在那裡登船,不過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