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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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的經曆。

    那些寫下人類曆史的人是否了解自己的經曆?怎麼有些人就能記住别的人已經忘記或從未見過的事情?有的人下不了決心将經曆過的時刻抛棄在黑暗中,有的人幹脆利落,把不合自己胃口的東西猛甩到黑暗裡,他們之間究竟誰有理?活着,繼續活着,這也許就是确認現實并非完全真實,這也許就是在我們熟悉的現實變成了難以忍受的重負時,去選擇另一個現實?而在集中營我不就是這樣做的嗎?我不就是選擇了活在艾梅莉亞的記憶和現實裡,而把我的日常生活抛到噩夢的非現實裡嗎?曆史是不是由千百萬個别的謊言縫合而成的重大真實,就像我童年時,費多琳為了養活我們,将各種形狀的廢布頭、來源不明的劣質呢絨縫合成一床床被蓋,看上去五光十色,鮮豔奪目,有如新品? 太陽落山了,我仍然坐在椅子上。

    在黑暗中。

    費多琳沒有點燃蠟燭。

    我們四個人全都在半明半暗中保持着沉默。

    我在等。

    我等着黑夜裡再次響起“另外那個人”的叫喊聲,響起他凄慘的指責聲,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

    外面,夜色如漆。

    一片寂靜。

    就在那一刻,我感到恐懼。

    我感覺恐懼正在進入我的體内,進入我的髒腑,我的皮下,我的全身,而這樣的情況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發生了。

    波樸切特在哼歌。

    她有點發燒。

    費多琳炮制的糖漿和藥茶都未能使她的溫度降下來。

    為了安撫她,老太太正在給她講故事。

    她剛開始講《可憐的裁縫比利西》的故事,便讓我去施羅斯的客棧買點黃油,她準備給波樸切特做些小酥餅,小家夥明天早上一起床就能得到小酥餅,把它們泡在奶裡吃。

    我待了一會兒沒有反應。

    我不想走出家門,但費多琳堅持要我去。

    我終于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拿上外衣,走了出去,同時聽見老太太的聲音正在講故事的開頭,而我的波樸切特,臉燒得紅紅的、亮亮的,正朝我伸出兩隻小手說:“爸爸,回來,我爸爸回來!” 比利西的故事挺有趣。

    我小時候費多琳給我講的故事中,顯然是這個故事最讓我感到驚奇,因為我聽故事時感覺我腳下的土地好像正在往下塌陷,我再也抓不住任何東西,我眼前能看見的一切也許并不完全存在。

     比利西是個矮小的窮裁縫,他同他的媽媽、他的妻子和小女兒住在一間破敗不堪的小屋裡,小屋坐落在假想的皮托珀伊城裡。

    有一天,三個騎士前來拜訪他。

    第一個騎士朝他走過去,為他的主子國王訂制了一件紅天鵝絨衣服。

    比利西便開始制作,後來,将他生平縫制的最漂亮的衣服交給了騎士。

    騎士接過衣服,對比利西說:“國王一定很高興。

    兩天以後你會得到賞賜。

    ”兩天之後,比利西眼看着他的媽媽死在他面前。

    “難道這就是給我的賞賜?”比利西想,滿心悲痛。

     下一個禮拜,第二個騎士走過來敲比利西的門。

    他為他的主子國王訂制了一件藍絲綢衣服。

    比利西便開始制作,随後交出了他生平縫制的最漂亮的衣服,比紅天鵝絨那一件更漂亮。

    騎士回來取了衣服,對比利西說道:“國王一定很高興。

    兩天以後你會得到賞賜。

    ”兩天之後,比利西眼看着他的妻子死在他面前。

    “難道這就是給我的賞賜?”比利西想,滿心悲痛。

     下一個禮拜,第三個騎士走過來敲比利西的門。

    他為他的主子國王訂制了一件綠錦緞衣服。

    比利西猶豫了,試圖拒絕,說他活計太多,但騎士已經從劍鞘裡抽出了他的寶劍。

    比利西最後還是接受了訂貨。

    他開始制作,随後交出了他生平縫制的最漂亮的衣服,比藍絲綢那一件更漂亮。

    騎士回來取了衣服,對比利西說道:“國王一定很高興。

    兩天以後你會得到賞賜。

    ”但比利西回答說:“願國王留下衣服和他的賞賜,我不想得到任何東西。

    我現在這樣就很幸福。

    ”騎士很吃驚,他看看比利西。

    “你錯了,比利西,國王有生殺大權,他想賜給你你一直希望得到的小女兒,讓你成為父親。

    ” “但我已經有了一個小女兒,”比利西回答說,“而且她是我全部的快樂。

    ” 騎士看看裁縫,對他說: “我可憐的比利西,國王剝奪了你所有的一切:母親、妻子,你倒不大悲傷,但他想給你你沒有的:一個女兒—因為你認為你是父親,你有女兒,那隻是個幻想—你卻驚慌失措。

    你難道真認為夢想比現實生活更寶貴?” 騎士沒有等比利西回答,而且比利西也沒有任何回答。

    他想,騎士是在嘲笑他。

    他回到自己家裡,把孩子抱起來,為她唱了一首歌,給她喂飯,最後還親了親她,卻沒有意識到他的嘴巴接觸的隻是風,他從來,從來也沒有過孩子。

     我不再重述我已經在這個長故事開頭叙述過的:我到達施羅斯客棧的情景,一聲不響聚集在那裡的全鎮的男人,他們的面部表情,我的驚恐,我明白他們幹了什麼之後的恐懼,還有後來,他們用身軀在我周圍形成而且越來越收緊的圈子,他們對我提出的要求,以及我在舊打字機上寫“報告”的許諾。

     “報告”結束了,我已經說過。

    因此我做了他們要求我做的。

    隻剩下把“報告”交給鎮長。

    他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吧,那已經不是我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