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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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姑娘的面龐。

    那幅利希瑪爾林中空地的畫也一樣,隻要稍稍眯縫一下眼皮,就可以再一次看見那三個面龐出現在幾株橡樹的枝桠間。

    如果說我當時在“另外那個人”别的某些素描畫裡還沒有發現必須看到的東西,無非是因為那些畫讓人聯想的事件還沒有發生。

    蒂岑塔爾懸崖就是如此,在當時,那不過是一個很平常的懸崖,既不美也不醜,沒有故事也沒有神話,然而,正巧在這幅畫面前我又遇見了迪奧代姆。

    他站定在畫前,有如一片田地的界碑。

    他在發呆。

    我叫他的名字叫了三次,他才微微轉過頭來看看我。

     “你在這幅畫裡看見什麼啦?”我問他。

     “很多東西,很多東西……”他回答我,出神地想着什麼。

     他沒有再說一句話。

    後來,他去世以後,我才有時間進行思考,那當然。

    我又想起了那幅畫。

     有人可能會對我說,我腦子發熱,智力減退。

    說拿這些圖畫來說事,簡直是沒頭沒尾。

    隻有神經錯亂、頭腦不清醒的人才會從那些簡單的塗鴉中看出我看見的那一切。

    而且,既然已經沒有了任何證據,既然那些圖畫已經不存在,已經一幅不留地被毀掉,對之進行亂發揮當然再容易不過!沒錯,正是這樣,那些素描已經全部被毀掉了!而且就是在當天晚上毀掉的!如果那還不算證據,那又算什麼?那些素描已經被撕成碎片,到處亂飛,已經被燒成灰燼,因為,按照他們的思維方法,那些畫講了永遠不應該講的事,揭露了人家有意掩蓋的真相。

     而我,我已經太累了。

     那些人喝得越來越帶勁時,我離開了客棧。

    客棧裡大家像畜生一樣大叫大嚷,不過當時還隻是快樂的畜生,喝酒盡興又惬意。

    至于迪奧代姆,他倒一直待在那裡,我就是通過他得知那一切的。

    接下去的一個鐘頭左右,施羅斯還拿出來了好多壺酒,好多瓶啤酒,然後,戰事突然停止,彈盡糧絕了。

    顯然,施羅斯與“另外那個人”事先約定的花銷錢數已經到頂。

    尖酸刻薄便自那一刻開始。

    起初隻是一些話語,接下去是一些手勢,但還不算特别惡毒,打碎了點東西,但到那時為止,還不太嚴重。

    後來,低聲抱怨改變了性質,有如從牛犢嘴裡抽掉母牛的奶頭,一開始,小牛哼哼唧唧,随後便拿定了主意,去它周圍尋釁滋事。

    也就是到那一刻,大夥兒才突然想起來為什麼來客棧。

    他們這才轉身來到畫展前面,重新端詳那些素描。

    或者從另外的角度。

    或者擦亮了眼睛。

    願怎麼看怎麼看。

    總之,他們看見了。

    他們看見自己了。

    好鮮活。

    他們看見了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自己幹過些什麼。

    他們在“另外那個人”的素描裡看見了迪奧代姆和我在裡面看到的一切。

    當然,他們無法忍受。

    誰能忍受那樣的畫呢? “一場真正的浩劫!我沒有弄明白是誰開的頭,再說,誰帶頭都不重要,因為大夥兒全都上陣了,沒有一個人試圖阻止任何事情。

    派佩神甫醉得像頭豬,他早就在一張桌子下面睡着了,嘴裡還吸吮着自己的道袍,就像小孩吸吮自己的大拇指。

    年紀大的人都在你走之後不久也走了,都回到了自己的家裡,至于奧施威爾,他觀看着那樣的場景,自己不參與,但露出了滿意的神情,當小基波夫特把他的肖像畫扔到火裡時,他卻顯得非常高興,你可以相信我!而且你知道,事情發展得快極了,還沒來得及叫一聲哎呀,牆上的畫全沒了。

    隻有施羅斯顯得有點惱火。

    ” 迪奧代姆給我講述那一切時,已是事發的第三天了,而且從那個名聲在外的晚上開始,雨就下個不停。

    仿佛天公需要作一次大洗滌,替人們洗掉衣物上的污垢,既然他們自己沒能做到自我洗滌。

    我們的住宅牆壁好像在哭泣,而在大街上,被泥土和牲畜棚裡的廄肥染成黑褐色的一條條小溝渠在鋪砌的石頭路面上流淌着,帶走一些小石頭、一段段麥稈、一些果皮菜屑、一些肮髒的東西。

    而且這場雨還下得很奇特,它是從一片人眼看不見的天空持續不斷地流瀉下來的,因為厚厚的、髒兮兮的、濕漉漉的須狀雲層一直把它遮蓋得嚴嚴實實。

    幾個禮拜以來大家不懈地渴求着雨露甘霖。

    幾個禮拜以來,全鎮都在酷熱中受着煎熬,身體、神經、肌肉、欲望、力量也同時受着煎熬,然後,一下子來了暴風雨,暴風雨的污泥四濺以雷霆萬鈞之勢響應了人間的污泥四濺,響應了施羅斯客棧裡毫無節制的狂怒,響應了對素描畫的可笑的屠殺,因為在對“發生過的事”進行某種低級排練的那一刻,在他們後來進行的謀殺之前先燒模拟像的那一刻,過分悶熱的天空突然大範圍從東到西劈成了兩半,像播撒腸子和髒腑一般下起了瓢潑大雨,灰色、油膩、沉重的雨水有如涮鍋的泔水。

     施羅斯把所有的人都趕出了門,鎮長也不例外,那一大堆好不容易被他擺脫了的人在傾盆大雨和閃電中噼噼啪啪往前走,有些人幹脆趴在地上,在一個個水窪裡模仿遊泳的動作,大聲嚷嚷有如沒人管教的小學生,還将大把大把的污泥朝别人臉上扔,仿佛那是一個個雪球。

     我樂意相信,“另外那個人”一定站在他的窗戶後面觀看那一幕。

    我想象得出他那不屑的微笑。

    天公在對他表示感謝,他看見的在他腳下發生的一切:那些渾身濕透的人嘔吐着,互相謾罵着,用嬉笑、嘟嘟囔囔的話語和噴尿互相頂撞着,隻不過讓他那些被毀掉的肖像畫顯得更加真實而已。

    對他來說,在某種意義上那是一種勝利。

    是遊戲主持人的加冕禮。

     然而,在塵世,最好永遠别有理。

    有理總歸要付出高昂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