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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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舉行的某個葬禮,誰都知道,面對死者,一切話語都是多餘的。

     随着我們離客棧越來越近,從大街、小巷、小路、門廊裡走出來一個個人影,他們來到我們周圍,在我們身邊走着,也保持着沉默。

    也許,這樣大範圍的沉默不歸因于我們馬上會發現客棧裡将演出什麼好戲的前景,而歸因于突然變化的天氣,歸因于那遮天蔽日的灰褐色金屬樣的液狀鋪蓋,那大片的糊狀霧霭使這天的傍晚像冬日一般黑暗。

     在這條越走越大的人體長河裡沒有一個女人。

    我們都是男人,男人之間的男人。

    可是在我們小鎮,有的是女人,跟别的地方一樣,有年輕姑娘,有老太太,有美麗的,有醜陋的,她們都有知有識,也能思考。

    那些女人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又看着我們把世界摧毀,她們給了我們生命,然後又多次為這些生命而感到遺憾。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刻,當我默默地走在那些男人中間,走在那些也在默默走路的男人中間時,我會想到這一切,尤其是想到我的母親。

    我存活下來了,她卻已不複存在。

    我有了自己的面龐,她的面龐卻在我的記憶中消失了。

     有時,我會在我們房子裡那塊石頭水槽上方的小鏡子裡看看自己。

    我觀察我的鼻子,我眼睛的形狀和顔色,我頭發的顔色,我嘴唇的輪廓,耳朵的輪廓,我棕色的皮膚。

    我設法用這一切來構建逝者的肖像,她在某一天看見一個小小的身體從她的大腿間鑽出來,她把那小身體抱在自己的胸前,她撫摩他,把自己的溫熱和奶汁交給他,她對他說話,給他取名字,她一定在微笑,在幸福地微笑。

    我知道這麼做是枉費力氣。

    我永遠不可能畫出她臉上的線條,不可能從黑夜裡辨認出她的輪廓,因為她進入黑夜已經太久了。

     在施羅斯客棧裡邊,一切都起了變化。

    誰也認不出原來的地方了。

    好像整個客棧都已面目一新。

    我們踮着腳尖走進去,幾乎不敢大聲說話。

    連那些平時愛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人也把嘴閉得緊緊的。

    許多人朝奧施威爾轉過身去,無疑是相信鎮長與他們不一樣,他一定會指示他們該做些什麼,該怎麼做,該說些什麼,不該說些什麼。

    然而,奧施威爾跟所有的人沒有什麼兩樣。

    不比他們更聰明,也不比他們更有學問。

     所有的桌子都推到一堵牆壁前,而且鋪上了幹淨的桌布,桌布上整齊地排列着幾十隻酒杯和酒瓶,看上去好似臨陣的士兵。

    此外還擺了些大盤子,盤子裡盛滿了切斷的紅腸、一塊塊奶酪、火腿、肥瘦豬肉、面包和松甜圓面包,足夠一個團官兵吃的食品。

    所有的眼球都被擺放的那些食品和飲料一下子吸引住了,我們這裡隻有某些家庭舉辦婚禮時才會有如此豐盛的東西,那些發了财的農家嫁娶他們的孩子時,總希望炫耀一番,讓衆人驚歎。

    因此,大家隻在後來才注意到牆上有二十來張水彩畫用紙分别蒙在估計是畫框一類的東西上。

    大家互相用下巴指指牆上,但大家沒有來得及對此采取行動并加以議論,因為樓梯在咔咔作響,“另外那個人”随即出現了。

     他并沒有穿他那一整套大家畢竟已經習慣了的古怪服裝:胸襟帶褶裥的襯衫,大禮服,管狀褲腿的長褲。

    他隻簡單穿了一件寬大的長袍一類的衣服,白色的長袍裹住了他的全身,一直拖到地上,将他粗壯的脖子齊根亮了出來,仿佛某個劊子手已經剪去了他的衣領。

     “另外那個人”下了幾級樓梯,讓衆人感到十分滑稽,因為他穿的袍子太長,根本看不見他的雙腳:他仿佛在離地幾寸的空間滑行,有如某個鬼魂在移動。

    看見他下來,沒有人說話,而他卻在大家作出任何反應之前搶先一步發了言,他講話的語氣很謹慎,聲音略尖,有如笛聲: “我想了很久,對你們的歡迎和你們的好客如何表示謝忱。

    我得出的結論是,我應該做我會做的事:看、聽、抓住事物的本質和人的内心。

    我在全世界做過許多次旅行。

    也許正因為如此我的眼力更好,我的聽力更佳。

    我不是自誇,我相信自己對你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有所了解,也了解了你們居住的周邊環境。

    請把我的拙作當做對你們的敬意吧。

    請别在其中看出别的東西。

    施羅斯先生,請吧!” 畢恭畢敬站在那裡的客棧老闆就等着這聲招呼以便開始行動。

    他三步并作兩步,一陣風似的在客棧大堂從這頭走到那頭,把蓋住畫框的水彩畫用紙取掉。

    就在那一刻,好像給當時的情景奇上加奇,突然打了一聲響雷,雷聲幹脆、斬釘截鐵,有如打在老馬屁股上的一聲響鞭。

     香噴噴的請帖說的是大實話:有“肖像畫”,也有“風景畫”。

    并不是純粹意義上的畫,而是水墨素描,時而有大刀闊斧的筆墨,時而有互相重疊、互相并行、互相交叉的極為精細的線條。

    我們排成長列,像一支奇特的朝聖隊伍,在每一幅畫前走過,以便就近觀賞。

    有幾個像鼹鼠一般高度近視的人,如戈布勒和克諾普夫先生,險些在畫框上碰破鼻子;另有些人則相反,為了遠距離欣賞,他們往後退差點摔到地上。

    當有些人在肖像畫裡認出了自己或認出了别人時,禁不住發出了最初幾聲驚呼,最初幾聲神經質的大笑。

    “另外那個人”是有所選擇的。

    怎麼個選法?那是個謎。

    其中有奧施威爾、豪佐恩、派佩神甫、戈布勒、多爾夏、富爾滕豪、羅佩爾、教堂執事烏爾裡希·雅可布、施羅斯和我。

    風景畫有:教堂前的廣場和教堂周圍低矮的房屋、林根(小仙女)、奧施威爾的農莊、蒂岑塔爾山的懸崖峭壁、巴普蒂斯特爾布呂克河及其遠景:修剪成盆形的柳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