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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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腿陷進了一個個濕漉漉的窟窿、泥坑,淤泥發出一種像垂死者的歎息一樣的聲音,好像要把我吞掉。

    到達小屋時,我已經精疲力竭,喘得快窒息了。

    我的雙手、我的長褲和我釘了釘子的皮鞋全都沾滿了爛泥,散發出泥腥和濕草味。

    我甚至沒法叫出她們倆的名字,而我正是為了她們才跑成這樣的。

    後來,我看見了。

    我看見一隻小手從牆角伸出來,抓住一棵毛茛,将花連梗掰了下來,那隻小手随後又往另一朵花伸過去。

    我的恐懼以它攫住我的速度立即消失。

    波樸切特的小臉出現了。

    她看看我。

    我在她眼裡看到了驚愕。

    “壞爸爸,我爸爸好壞!”她笑起來。

    我也笑了。

    我放聲大笑,笑聲很大,很大,讓所有的人,讓天下萬物都能聽見我的笑聲,讓世界上所有希望我噤若寒蟬的人,讓世界上密謀吞沒我的一切都知道我在笑。

     波樸切特自豪地捧着她為她媽媽采摘的那束花,有毛茛、雛菊、勿忘草。

    所有那些花草都洋溢着生機,仿佛它們都不明白自己适才已經跨過了死亡的門檻。

     艾梅莉亞已經離牧羊人小屋很遠。

    她向牧場邊緣的方向走去,然後在一個類似岬角的地方停下腳步,岬角那一邊,斜坡斷裂成了斷崖。

    她的臉轉到别國的平原那邊,平原展現出一望無際的景象,在一片片的晨霧當中隐隐約約,仿佛在沉睡。

    她一直往前面伸着雙臂,看上去仿佛正在準備起飛,她輕盈的側影在白中泛藍的遠處突顯出來,那份優美恐怕人間難得一見。

    波樸切特朝她跑過去,貼着她的身子,她想用她太短的胳膊緊緊抱住媽媽的大腿。

     艾梅莉亞一動不動。

    她那被山風吹散的頭發在空中飄來飄去,有如冷冷的棕色火焰。

    我放慢腳步走近她。

    她的香氣和她又開始哼唱的那支歌曲的片段随風飄了過來。

    波樸切特跳起來總算抓住了她一隻胳膊。

    她握着媽媽的手,把那束野花放到她手裡。

    花兒一朵接一朵從她張開的手指間飛了出去,她卻沒有用絲毫的動作留住它們。

    波樸切特在她左右跑來跑去想抓住花兒,而我,往艾梅莉亞那邊卻一直走得很慢,隻見她的身子在天空的映襯下仿佛懸空挂在那裡。

     溫柔英俊的王子 你走得實在太遠 溫柔英俊的王子 沒有你的嘴唇 度過了多少夜晚 溫柔英俊的王子 有多少曙光升起的日子 溫柔英俊的王子 你是否在夢中見到我 有如我在夢中和你相見 溫柔英俊的王子 你和我總有一天清晨 重逢在故園 艾梅莉亞在我懷抱裡跳舞。

    在一月光秃秃的樹下,像我們這樣陶醉在青春裡的青年有好幾十對。

    我們在公園路燈霧蒙蒙的金黃色燈光裡合着小樂隊的節拍滑動着步子,小樂隊在亭子裡演奏樂曲,音樂家們都穿着暖和的裘皮大衣,活像一些奇特的動物。

    那正是我們接吻的前一刻。

    那一刻之前是幾分鐘的暈眩。

    那是另一個時期。

    是混亂之前。

    當時就有這首歌,初吻之歌,用古老語言唱的歌,這首歌穿過一個接一個世紀,就像遊子跨過一個接一個邊境。

    字句粗糙的愛情歌曲,神話歌曲,一夜和一生的歌曲,“溫柔英俊的王子”已經變成了令人觳觫的單調歌曲,艾梅莉亞自我封閉在裡面有如關在監獄裡,她在裡邊活着卻并非真正在生活。

     我把她緊緊抱在懷裡。

    我吻她的頭發,吻她的後頸。

    我在她耳邊說我愛她,我永遠愛她,說她身邊有我,一切都為了她,我正貼着她。

    我用雙手捧着她的臉,把她的臉轉到我這邊。

    于是,我看見她的眼睛裡掠過一抹長期失蹤者的微笑,與此同時,湧出的眼淚沿着她的臉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