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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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

    聽不到聲音,也見不到人。

    後來,一些怯生生的人影漸漸從臨時營房裡走出來,他們還不敢實實在在往自己周圍看一眼,也不敢說一句話。

    集中營各條通道上擠滿了搖搖晃晃、疑慮重重的人,他們臉色晦暗,瘦骨嶙峋,步履遲疑。

    脆弱的人群很快密集起來,但始終默默無語,他們一邊估量着自己面對的新情況,一邊毫無目的地四處遊走。

    如此奇特的長隊伍在集中營踏步走着,似乎被誰也不敢明說的自由之光照花了眼。

     當這條由痛苦的骨肉彙成的長河繞過看守官兵居住的臨時營房時,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

    一切都戛然停止。

    走在最前面的人舉起了手,一言不發,人人都僵在那裡。

    是的,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面對幾百個又逐漸變成人的創造物,單單出現了那“吞噬生靈的女人”。

    就她一個人。

    絕無僅有的一個人。

     我并不相信命運。

    而且我已經不再相信上帝。

    我已經不相信一切。

    然而,我非常願意承認,在這樣的一次不期而遇裡,在受苦受難的人群和作為劊子手的代表人物的她之間的一次不期而遇裡,一定存在着比偶然性的标志更高一層的東西。

     所有的看守都逃走了,為什麼她還留在那裡?她顯然也已經逃走,然後又轉了回來,很匆忙,一定是為了尋找什麼忘記帶走的東西。

    大家先聽見了她的聲音。

    就是那平常十分自信的、頤指氣使的聲音,那選定時刻下令吊死我們這些囚犯的封建老爺的聲音,那在觀看絞刑時給自己的孩子唱兒歌的聲音。

     我不明白她的話,我離現場有點遠,然而我覺察到她說話的口氣仿佛什麼也沒有改變。

    她顯然不知道自己當時已是單獨停留在集中營。

    是被抛棄的人。

    她顯然以為那裡還有看守随時準備執行她的哪怕最無足輕重的命令,随時準備打死我們,隻要她願意,隻要她提出要求。

    然而,沒有人回應她。

    沒有人來到她身邊為她服務或救援她。

    面對着她,沒有人做出什麼表示。

    她繼續說着話,但她的聲音逐漸起了變化。

    她說話的速度加快,與此同時,語音的強度卻在減弱,後來又強到炸裂的程度,變成了嚎叫,然後重新弱了下來。

     到今天,我還想得起來她那雙眼睛。

    當那“吞噬生靈的女人”開始明白自己是最後一個留在集中營,而且是單槍匹馬,也許,是的,也許她再也出不了集中營,她也一樣,集中營馬上會變成她的墳墓時,她在那一刹那的眼神,我現在還記憶猶新。

     有人告訴我,她開始用拳頭打站在第一行的那些人。

    沒有人反擊。

    他們隻在她面前閃開一條路。

    于是,她逐漸進入那條行屍走肉的大河,卻不知道自己永遠也出不去了,因為在她後邊,大河的波濤正在合攏。

    沒有呼喊,沒有嗚咽。

    她的話語與她本人一同消失。

    她是被淹沒的,她經曆的死并沒有仇恨,幾乎是機械式地結束了生命,總之,她的死給人的印象是如此。

    我完全相信,哪怕我不能為此而發誓,沒有人出手揍她。

    她死了,卻沒有挨過打,也沒有聽過一句咒罵,甚至沒有見過任何的眼色,而她過去對囚犯的眼睛是那樣的不屑一顧。

    我想象她是在某一個時刻絆了一跤,摔倒在地上。

    我想象她一定伸出了手,試圖抓住在她身邊走過去的影子,那些影子從她身上跨過去,踩在她身上,踩在她腿上,踩在她嬌嫩雪白的胳膊上,踩在她肚子上,踩在她撲過脂粉的臉上。

    那些影子根本沒有注意她,沒有看她一眼,既沒有給她任何援助,也沒有朝她撲過去,他們隻往前走着,走着,走着,把她踩在腳下,有如踩着塵土、泥土或灰燼。

     翌日,我發現了她的殘骸。

    那是一塊可憐的腫脹物,全身發青。

    昔日的美麗已全部脫離了她,她看上去像一隻牛羊大腸制成的薄膜氣球,或者一個“幹草仙女”,在仲夏節,人們擡着“幹草仙女”在小鎮的各條大街上遊行,夜幕降臨時,便把她扔到大火裡燒掉,同時唱歌跳舞,歌頌夏季的來臨。

    這類幹草大娃娃一般由孩子們制作,他們将幹草塞進女人的舊衣服裡便制成了。

    那女人的面部已經不複存在,她已沒有眼睛,沒有嘴巴,沒有鼻子。

    隻剩下一個圓形的偌大傷口,鼓起來像一隻球,圓球上粘着一長绺帶泥的金色頭發。

    而且我正是憑那绺頭發認出了她。

    當我像狗一樣匍匐在地上走路時,我覺得她的頭發就像一縷縷陽光,刺眼而又淫穢。

     她在死亡之際仍不忘攥緊拳頭,兩個拳頭攥得之緊,活像兩塊石頭。

    從一個拳頭裡滑出來一隻制作精巧的金鍊子。

    在鍊子的一端顯然有一枚像章,這類精緻的像章上一般都雕刻着男女聖人的畫像,新生嬰兒受洗時脖子上都要挂這樣的像章。

    也許正是為了取這枚像章她才隻身回到集中營,她當時一定是發現孩子柔軟的小胸脯前缺了這枚像章?她重新進入集中營,以為能夠很快從那裡出來。

    她顯然不知道,一旦離開了地獄,就永遠不能再回去。

    然而,說到底,死于無知或死于幾千隻重獲自由的人的腳下,其中并沒有什麼根本的區别。

    閉上了眼睛,然後一切皆空。

    死神從來不挑剔。

    死神既不要求英雄,也不要求奴隸。

    給什麼,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