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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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愛的人,我時刻想念的人,把她抱在懷裡,把她緊緊抱住,抱得她感到疼痛,最後把自己的嘴唇重新貼在她的嘴唇上。

     啊,那些動作,那條路,那幾米的路程,我在夢裡曾多少次在那裡走過!就在那一天,當我推開那道門,我的門,我家的門時,我渾身發抖,心跳得仿佛要震裂我的胸脯。

    我甚至以為自己快要窒息了,一旦我跨過門檻,我就會死在那裡,會因過分幸福而死在那裡。

    然而,那“吞噬生靈的女人”的面孔在這時竟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一下子僵在了我的幸福感裡。

    就好像有人抓一大把積雪放在我的襯衫和裸着的皮膚之間。

    究竟為什麼正好在那一刻,那女人的面孔會從煉獄裡鑽出來在我的眼前晃動? 在戰争的最後幾個星期,集中營變成了比它此前更為離奇的地方。

    從不停歇、互相矛盾的謠傳像火熱而又冰涼的風暴襲來一般使它搖搖欲墜。

    一些新來的人悄悄傳話說,戰争即将結束,我們這些卑躬屈膝像死屍一樣的人是在戰勝者的營地裡。

    于是,在我們這些已經變成活死人的人眼睛裡出現了一抹早已消失的微光,那微光正在重新點燃還很脆弱的亮光。

    然而,看守們的兇暴立即消除了那些新來的人引起的短暫的不安和慌亂,好像為了證實他們仍然是這裡的主人,他們拿我們當中第一個經過他們面前的人當出氣筒,用棍棒、靴子、槍托揍他,把他按到污泥裡,仿佛試圖消滅什麼痕迹或殘留物。

    但盡管如此,他們的煩躁易怒和成天惴惴不安的面孔仍然促使我們想到,的确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

     主宰我的那個看守現在也不大管我了。

    而前幾個星期他卻像鬧着玩兒似的在我脖子上套一個很大的皮圈,皮圈上拴一根編織的牽狗繩,就這樣牽着我在集中營裡到處走,我得用四肢爬在地上跟着他,他則用兩條腿走前走後,大搖大擺。

    如今,隻是在吃飯的時候我才能看見他。

    他悄悄朝代替我床鋪的狗窩走過來,倒兩大勺菜湯在我的碗裡,但我明顯感到他對這個遊戲已經不再感到好玩。

    他的面孔已經變得灰暗,他的額頭出現了我過去從未見過的兩道深深的皺紋。

     我知道,戰前他曾當過會計,他有一個妻子,三個孩子,兩男一女。

    他沒有養過狗,隻有一隻貓。

    他長相并不咄咄逼人,神情還顯得腼腆,眼神遊移不定,一雙小手保養得格外精細,一天有規則地洗好幾次手,洗手時還老哼着軍歌。

    他與其他看守相反,從不喝酒,也從不光顧那沒有窗戶的臨時營房,有些女囚徒就在那裡供看守們蹂躏,但我們從沒有看見過她們。

    他是個很平常的人,臉色蒼白,老成持重,說話口氣平穩,從不擡高嗓門,但,就是他,在我面前,曾毫不猶豫地用牛筋鞭子兩鞭抽死了一個囚徒,原因是那個囚徒見到他時忘了向他摘帽敬禮。

    他的名字叫約斯·沙伊德格爾。

    我此後一直嘗試着把他的名字從我的記憶裡抹掉,但記憶是不聽命令的。

    隻能在有些時候讓它稍微遲鈍一些。

     一天清晨,集中營裡出現了翻箱倒櫃、雞飛狗跳、吵嚷喧嘩的聲音,有人聲嘶力竭地下命令,有人鬧着問這問那。

    看守們往四面八方飛跑,起勁地打着背包,把大量的東西裝到大車上。

    空氣裡彌漫着另一種味道,那味道壓過了我們可憐的身子發出的臭味,那味道刺鼻而又意味深長:原來恐懼已經變換了陣營。

     在紛亂躁動風雨飄搖中,看守們已經顧不上我們了。

    昔日,對他們來說,我們以奴隸的身份苟活着,而今日清晨,我們已經完全不存在了。

     我躺在狗窩裡,為了取暖,我緊靠着窩裡的幾條狗,我注視着眼前奇怪的潰退場面。

    我盯着他們的每個行動,聽着他們的每一聲呼喚、每一個命令,而那些命令已經跟我們毫無關系了。

    在大多數看守都離開了營地後,我在某個時辰竟看見沙伊德格爾朝臨時營房走去,臨時營房離狗窩不遠,清點财物和人數的機構就設在那裡。

    片刻之後,他從那裡出來,還帶着一個大皮包,包裡似乎裝着文件。

    一條狗看見他便汪汪叫起來。

    沙伊德格爾朝狗窩這邊看看,停下了腳步,好像在猶豫。

    他再看一看自己的周圍,證實沒有人注意他,便快步朝狗窩走過來。

    他跪到我的身邊,掏着自己的衣兜,從衣兜裡取出一把我很熟悉的小鑰匙,然後哆哆嗦嗦打開我的頸圈,他不知道如何處理那把小鑰匙,便猛然扔到地上,仿佛那鑰匙正在燒灼他似的。

     “誰知道該誰為這一切付賬……?” 沙伊德格爾喃喃說出了這句話,一句從會計口中說出來的并不高明而且可憐巴巴的話,一句沒有尊嚴的話,說話的同時,他第一次正面看看我,也許在等待我給他一個解答。

    他的額頭布滿汗珠,臉色比平時更加灰暗。

    他做出這樣的姿态希望得到什麼?原諒?我的原諒?他就這樣凝視了我好一陣,像哀求,也像惶恐。

    于是,我開始像狗一樣狂吠一聲,很長,一聲極長的狗吠,憂郁的,凄慘的,旁邊那兩條狗連忙接應,使這狗吠延續下去。

    沙伊德格爾猛然站起身來,他驚恐萬狀,跑着逃走了。

     不到一小時,集中營裡已經見不到看守的蹤影。

    隻有